地球就像一个大菜市场，美国人是论个儿卖的，像萝卜，块头也大；中国人是论堆儿卖的，或者说像韭菜，赶上哪茬是哪茬。这后一半是我自己在心里嘟囔的，因为我的英文还没有灵光到做这么通俗的表达。

　　不过，最近一则新闻严重混淆了我对时代特色的把握——重庆市明文规定大学生学习工农兵，该市75万名大学生在校期间要种100棵树，到企业“学工”一个月，到农村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学农”一个月，还要“学军”一个月。这项政策，据说旨在解决在校大学生与社会脱节的问题，今年8月份已正式开始执行。

　　冷不丁一看，在2010年代，“学工”“学农”“学军”，简直是乱了节气，韭菜都不知道自己是哪茬的了。另外一则消息却挽救了我对时代特色的感觉——9月，北京大学曝出新闻，数学系优秀毕业生柳智宇放弃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全额奖学金，赴北京西山龙泉寺修行，待“实习”结束就正式皈依。媒体继续挖掘，公众于是得知早在柳生之前，北大清华等高校已先后有数名学生出家。

　　这边想要解决大学生与社会脱节的教育弊病，那边大学生却接连选择遁入空门，彻底与社会脱节。“学工”“学农”“学军”与“学佛”连在一起，一股鲜明的“我们的时代”气息不仅油然而生，而且扑面而来！11月4日，北大校长周其凤的回应，更令特色凸显：“国家一直提倡宗教信仰自由，因此北大毕业生也同样享有这种自由。出家人对于构建和谐社会同样可以发挥重要的作用……我希望，北大人如果出家，做和尚做尼姑也要争取做杰出的和尚、尼姑。”

柳生的难题

　　无庸讳言，每个对社会说“不”的人，都带着否定与弃绝社会的心意。一个还保持着自新能力的社会，应能从中觅到自我批评的可能。

　　在题为《如何成为一个有思想的人》的文章中，柳生写道：“到了大学以后，一下子面对五彩缤纷的世界，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人生方向，发现自己没有取舍的标准。怀抱很远大却显苍白的理想，却不知如何开始行动；未来似乎充满希望，又似乎离现实非常遥远。”无论是向师长、同学还是热闹的网络去寻求，“对于人生的重大问题都没有回答。”

　　柳生曾在文中自述，自己与人讨论问题时，有时好像剖析得很深刻，而“内心却是一种干涩、寒凉的感觉”。他设想毕业后的情景：“工作了之后又怎样呢?现代社会节奏非常快，一些行业的工作量很大，还要应对很多现实的问题，升职、评奖金、工作中的各种关系，更有家庭需要照顾……但是这一生应该做什么?如何才能实现理想、改善社会?”

　　当一个青年发出这样的呼声时，这个社会可曾反省，除了教科书之外，为一代青年预备了什么样的资源？可以叫他们的心得安慰，因爱心互相联络，在悟性上有充足的信心，领会人生真正的智慧和知识，而不是怯于承受复杂丰富的变化。

　　宋朝诗人说：“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昔日的贫富差距，不知是否高过今天？犹太诗人在《圣经》里说：“愚顽人心里说‘没有神’……他们都偏离正路，一同变为污秽，并没有行善的，连一个也没有。作孽的都没有知识吗？他们吞吃我的百姓，如同吃饭一样。”

　　柳生啊柳生，你的决定何其艰难！一颗单纯而深刻、幼稚而老朽的心，或曾在无数个夜晚目带血丝、思虑焦灼地求问——为何要进入这个世界，谁能给我一个，除了欲望之外的理由？

　　因为他是数学天才吗？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我很惊讶当年班上的物体天才进了银行的业务部；一个拿过很多竞赛奖的同学被评为某市“十大杰出青年”，然后被判刑，现在开了间文化公司；只有数学最棒的那个家伙，如我所愿，进了硅谷一家名叫facebook的公司，是否如他所愿则不清楚，因为该人和他参与研发的网络产品一样，没能到场回答我的好奇。

　　因为他是他父母的儿子吗？当他的父亲说，“我们坚决反对孩子的这个决定。这一两个月我已经心力交瘁，他的母亲也病了一场。我们不埋怨任何人，只是感到很无助”，我相信，父母的话绝不是出于养儿防老的私念。佛教作为外来宗教，入华之初经历了与重视孝道的儒家文化的激烈碰撞，然后才调适并被融入中华文明。我只是疑惑，在眼下这个社会保障网疏可走马、漏不遮体的时代，这种冲突是否可能再现？

　　柳生在困惑于如何实现“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的中国知识分子精神传说时，努力描画自己理想中的思想地图——要训练“自由、深刻、开放的思想”，需要“心怀温情与敬意，培养敬畏与大爱”，如何实现？在出家之前，他所能想到的是：广泛阅读、生命体验、师友团队

执何法以入浊世？

　　当年，青年潘晓的呼声尚且能引发时代的热烈讨论。日前，国家宗教局局长王作安表示，北大毕业生出家是“正常的事情”。校长周其凤称，“如果北大毕业生选择出家，那就要好好地修行，为文明的和谐和共同繁荣作出贡献”。可见，政治层面上的反应基本上是自觉欣慰、不无乐观的。

　　这么朴实叫真的学生，如果进入社会，从商，难免张不开口；为官，难免出不了手；即使学他的北大师兄上街卖肉，也难免不会出于良心揭露屠宰场牛肉注水的行规。到时，于人于己都不方便，还不如直接出家，为和谐社会做贡献。笔者就听一位寺院主持充满慈悲地说：“……当那些人找到我，我唯一能帮到的，就是收下他们的钱，让他们心安。”

　　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柳生所在的龙泉寺的住持学诚法师认为，“其实出家也很好”，据他了解，还有人到国外留学，读了一半去出家的。在国外，大学教授当牧师的不在少数，而国内高学历人士出家如此广受关注，“说明我们的观念还没有完全转变”。

　　的确，以美国普度大学的华人教会为例，里面机械、航空、计算机、经济方面的教授与学生都有。就连牧师，原本就是从上海复旦大学来美攻读生物学博士的，中途退学考入神学院，人生方向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他说，那是他一生做出的最重要和正确的决定。

　　在这个世界应该是怎样的，与这个世界实际的样子之间，存在着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空洞。汝将执何法以入浊世？我们中的无数人，历史上的无数人，曾经跌倒并坠入其间。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说，中国的隐士很像研究生，他们在攻读精神觉醒的博士。佛经亦是书，柳生或许只是从象牙塔里搬出来，进了另一座塔读书。

　　出家前，柳生曾自问：“如果离群索居，我们怎么保证自己不会堕入到自己的情绪和成见的小世界里？”如果一个社会充分尊重人性，除了表现在为个体的选择提供必要的资源，还表现在为人生尽可能提供调整的弹性：当年我辞职离开公务员队伍的时候，老爸提醒我，你要想好，跳出去可就回不来了！

　　但柳生出家毕竟不同于择业，而是在追求信仰。在充分开放与一骑绝尘之间，信仰是个奥秘；直至努力寻求的人在真理中得享人生的自由，领受生命本应有的一切丰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