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看电影是靠你很近:天籁纸鸢——天籁纸鸢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18:49:13
            天籁纸鸢——17P——天籁纸鸢
            楔子 落魄
              杭州西湖。雨茫茫,桥弯弯,两岸青山,花红柳绿。暮春时节,湖光山色,优美如画。路转堤斜,满目繁华。细雨中,几声箫管丝竹,江南女子眉目清秀,撑一柄竹伞,穿一身碎花裙裳,自是一番美景。一灰衣少年放下手中的重物,倚于桥栏,倾听几名妇女的对话。               “春二爷近曰看上张家少奶奶,这事儿闹得可不小。”
              “可惜张少奶奶对相公痴心得很,任他春二爷再是风流潇洒,也是媚眼做给瞎子看呢。”
              “真不知道春二爷在想什么,都一妻三妾了,还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
              灰衣少年不屑地瞅了她们一眼,无心再听,搬起地上的重物就准备离开。方走一步,那几个妇女又开始谈论,提到了一个名字,复家小公子。少年停下来,又继续听。               “春二爷那点德行,跟复家小公子比,就是用小拇指比大腿。人家那是一夫十三妾,十四岁就开始纳妾,把晨耀山庄都纳垮了,病床上还摘牡丹呢。”               “这个谁不知道呢。姑苏复府,晨耀七子。七公子复语欢,风流弄垮自家府,十三小妾顿成一群虎!哈哈,死到临头了,还送他那什么牡丹公子一只纸鸢,人家甩都不甩他帐,转身就走。”               灰衣少年抿了抿唇,准备搬东西离开。此时,一个彪形大汉冲过来,甩手就在他脸上拍了个漏风巴掌,啜口唾沫道:“给老子在这里偷懒,今天不打死你这反叛肏的!肏屄!”               白皙皮肤瞬间红了一块,灰衣少年埋下头,原本高挑秀美的身形顿时矮了一截,眼中尽是愤然不屈。那大汉见他如此,更是怒火中烧,又拍过去几巴掌:“你娘那个臭屄!你不服气是不是!老子就在这里打死你奶奶的!”一边说着,一边拳脚相加。
              少年身上原就有几处淤青,这会子又红又紫,隐隐浸血。那大汉依旧不解气,朝他小腿骨头上踹,少年眉头紧蹙,愣不跪下来。几名谈天的妇女都停下来看着他们,面有不忍,一劲儿咂嘴,却不敢阻挠。那汉子打得不耐烦,拖着他的领口就往湖边走。
              晚霞染湖水,黄昏烟波里。垂柳阑干,飞絮濛濛。湖边酒馆,陈旧却热闹。一名女子独坐一角,相貌平平,却相当显眼:面前一排空酒坛,一脚踩地,一脚蹬椅,动作粗俗之极。
            不时抱着坛子,直接灌酒入口,用袖子蹭蹭嘴皮子,仍不觉解渴。正欲找小二再要一壶,回头见来人却停下。一名灰衣少年跛脚走入酒馆,坐在她身边。               那人满脸青红伤痕,半垂着头,精神衰竭,正是白曰被人殴打的少年。女子道:“嘿,小复,怎的又给人打了?我说你呐,也不知道学乖一点。”少年慌道:“雨红姐,小声些。”
              那女子姓锦,名雨红。雨红雨红,一树樱桃带雨红。原是个极美的名儿,她却解释为“天下酒雨脸就红”。锦雨红号称为酒生,为酒死,为江湖三大风骚女之一,是个孤儿,却从不自怜,如今已二十有三,也不急着嫁人,醉生梦死浑浑噩噩的生活过得倒也自在。  
              夜间西湖旁,笙歌四起,酒馆内人来人往,路过的人,都会禁不住扫一眼锦雨红。她倒不大介意,拍拍少年的肩道:“你雨红姐我不是读书人,说不来大道理。但就凭我在外打滚这么多年,怎么着也不会说假话。在外头混哪,没有不吃亏这个道理。”
              少年点头道:“我知道。”锦雨红灌了一口酒,嘴皮翘得老高:“我也明白你的,小复啊,不不,小李啊,我能理解你的苦。江湖上的人对你是有偏颇,晨耀败坏与你无关,这点雨红姐是清楚的。你原来过的那生活啊,我也明白,那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金迷纸碎一下变成贫困潦倒,是我也该苦死了。可愁有啥用呢?人无笑脸休开店,会打圆场自落台……”
              锦雨红最大的毛病就是唠叨,少年被她念得头皮发麻,便打断道:“雨红姐,谢谢你。我只是来同你谈谈心,不是来抱怨的。”锦雨红将酒坛子往桌上一搁:“行,你想说什么。”
              少年苦笑道:“我也不知道。”锦雨红道:“你不知道我帮你定。给我说说你那十三个爱妾好是怎么收的好了。”少年支吾道:“嗯……其实他们不都是女子。”
              锦雨红又喝一口酒,模糊道:“我知道,女妾的我不想听,我就想听男妾的。你和我说说那个什么牡丹公子好了。”少年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无语。               锦雨红道:“怎么了啊?我喜欢看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有错了吗?天下男女爱情多了去了,听了腻不腻啊。”少年道:“牡丹公子是我的七妾,名叫复容。原来姓什么,我忘了。”
              锦雨红道:“慢着,你先和我说说‘天籁纸鸢’是什么。”少年顿了顿道:“那是我家的楼阁名。”锦雨红纳闷道:“就这样?”少年苦笑道:“就这样。”  
              天籁纸鸢,其实是少年随性所创。儿时的晨耀山庄,鲜花盛开,芳草如茵,左手揽着复容,右手抱着仙仙,筱莆在前面引纸鸢之线,鸣见在一旁轻哼小曲。意气风发之时,偶而念上那么一句诗,生活倍感闲逸:风际纸鸢那解久,闲听天籁静看云。  
              只是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             第一章 语欢                大庆年间,民间流传着那么一句话:北是京都,西占乾坤,东南晨耀,合而大庆。即指京都长安是皇帝长清的地盘,天地教雄霸西方沙土,晨耀山庄并吞东南两地。
              身为大庆子民,你若说你没听过晨耀庄主复正茂的名字,别人只会说你孤陋寡闻,但你若说你不知道复语欢,那人家极有可能问你:你叫什么名字,还记得么。  
              复语欢非神非魔,只是复正茂的小儿子。与他的四个姐姐两个哥哥,合称为“晨耀七子”。
            复正茂有一妻两妾,正室一直都无法生产,直到战乱时期,两妾都生了六个孩子,才怀上了语欢,谁知一怀就怀了一年有余。后来天下太平,大家都在猜测胎死腹中,语欢才姗姗降世。
              复正茂迷信,请人算卦,八字先生说:成开皆大吉,闭破莫商量。你儿子出生一日,长星赤口,这孩子将来,定是个灾星。一语中的,复语欢自此被自家老爹说为成不了大器。
              天违人愿。复语欢非但未成大器,还成了个大大器。                十余年前,语欢便已仗着神童的名号,誉满天下,妇孺皆知。一个八岁的猴巴崽子,竟将《太史公书》整一百三十篇倒背如流,数年后,单手击败诗剑公子,杨笙歌。
              其实,神童每数十年便会出现一个,这些理由不足以让天下人牢牢记住复语欢三字。复语欢所做的事,那叫雷公动怒,不同凡响,掰掰手指头数一数,总共有三件。  
              头一件,喜欢丑人。越是丑得惊天动地无懈可击,他越是喜欢。复家丫鬟星月,生平最大的爱好,便是捡破烂回家,尤其好捡弃童与乞丐。               语欢七岁的时候,星月捡了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此孩童脸上有一块烫伤,丑得让人无法逼视,可复语欢偏偏喜欢他得紧,一天挂他身上当秤砣不说,还扬言要娶他当媳妇儿。这话惊动了复正茂和复夫人,连忙把那孩童藏起来不让他见。可语欢一没见着他,便哭着寻死觅活,砸了大堆前朝古董,剪了大批丹东丝绸,直到爹娘受不住,将孩童让出方罢休。
              说到那个丑陋的男孩,虽貌有缺陷,被人歧视,却毫不自卑,一笑起来,脸上便有两个酒窝。人人都说,倘或他未被烫伤,定会讨人喜欢。不过,那只是假设。
              顺带一提,那孩子的名字是语欢起的,叫鸣见。                第二件,好色。这是复语欢成名的最大原由。十四岁开始纳妾,不出五年,便纳了十三个,他的媳妇,比他嫂子弟妹姨娘加起来还多。虽说语欢喜欢丑人,可十三妾里,绝大多数还是美人。于是乎,有人猜测复语欢不是喜欢丑人,而是喜欢极端的东西。或极丑,或极美。而且他的品位十分独特,十三妾里,竟无一人正常。  
              第三件,断袖。断袖自古皆有,收男宠也成了富家子弟中的流行。可大部分少爷老爷收的娈童,都是优伶相公,通常性子温顺,行为女气,与女子差别颇细。
              复语欢倒来得奇,收的男妾多数都是大有来头的。十三妾,七女六男,只有两人的出身稍微平凡,其他皆出自书香世家,名门贵胄。那两人都是男妾,十二公子与九公子。前者正是当年被他击败的诗剑公子,杨笙歌。笙歌虽是剑客,却颇有几分书生气,语欢在与他第二次比武时,一包蒙汗药迷晕,霸王硬拉弓,顺手拖回了晨耀山庄,强娶入门,改姓为复。原本平易近人的笙歌终于在复语欢的调教下,变成了一个一点就爆的炸药。
              再说九公子,这门婚事是复语欢受阻最多的一回。因为八公子不是别人,正是被星月捡回来的丑小孩,复鸣见。其实鸣见的性格很不错,知书达理,沉稳庄重,在复语欢娶前六妾之前,两人一直同盘而食,情同手足。自七妾牡丹公子复容入门后,两人则撕破了脸,一直冷战,用复语欢的话来说,既是:我和他互相讨厌。
              二妾复筱莆问:“语欢哥,告诉筱筱嘛,为何讨厌鸣见哥哥呢?”               三妾复嫣烟冷冷道:“我瞧那鸣见不是什么好东西。夫君,扔他出山庄最好不过。”               四妾复星月道:“少爷,不要听嫣姐姐的话,他可是我捡回来的。”               大妾复仙仙道:“诸位姐妹冷静,官人如此做法,自有他的道理。”               复语欢道:“此话不宜多说。锣,我的云锣呢?”                关于云锣,这玩意可是复语欢的宝,每日必敲。究其原因,方知是九音锣,摆在复语欢的房内。小锣编悬在方形木架上,十五面大小相同而音高不同,以小木槌击奏。原本是一个潮州商人送给复正茂作礼的,复语欢看到后,便向爹爹讨来使。
              那一日,复语欢叫人将云锣搬回房,并招来十三妾。一向不爱答理语欢的笙歌终于忍不住问:“复语欢,你要这个来做什么?”复语欢笑吟吟地瞅他一眼,又拿着小木槌绕着云锣走一圈,在第一个小锣上敲一下,自如道:“仙仙。”在第二个小锣上敲一下:“筱莆。”在第三个锣上敲一下:“烟嫣。”众人仍在云雾中。
              复语欢在第四个锣上敲一下:“星月。”笙歌稍有些动容。复语欢将小木槌放在第五个锣表面,飞速拉到最后一个锣,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连响九声,然随之念道:“霞,樱,容,淡水,鸣见,言之,则宇,笙歌,松。”
              烟嫣抱着她的宝贝蜥蜴,冷哼一声:“夫君,莫把我的名字念了出来。”筱莆一蹦一跳冲到复语欢身边,抱住复语欢的手臂,发嗲道:“语欢哥就不要卖关子了,快告诉筱筱啦。”复语欢捏了捏她的鼻子,微笑道:“好筱筱,让你松松哥猜猜。”
              十三公子复松冲出来,从头到脚的火气:“复语欢,你真下流!”复语欢挑眉,弹了弹那锣,摇摇手指头:“风流不下流。鸣见,你来解释解释。”               复鸣见走出来,一副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德行:“语欢的意思,即是每夜敲锣,敲第几个锣,便是第几妾为他侍寝。”语欢讥笑道:“还是鸣见最了解我。”鸣见含笑道:“客气。”
              语欢未再理他,见所有姑娘都红了脸,所有公子都白了脸,傲然一笑,挥起小木槌在空中转了几圈,最后在第二个小锣上敲了一下。筱莆吊在语欢脖子上,笑得合不拢嘴:“语欢哥~~~”
                             复语欢断袖断得很彻底,很决绝。前六妾与第八妾都是女子,其余尽是男子。不过娶了男的,女的他也未落下,照样每天气贯长虹踔厉风发,敲锣召侍寝,号称自己如狼如虎。不过财狼恶虎也有精神不振之时。他若想歇息,便会敲第十四个锣,然后独睡。
              通常这个时候,女妾集体叹气,男妾暗中叫喜。               在别人眼里,复语欢府藏十三位娇妾,自是享尽衾枕之乐。实际上,复语欢过得可不怎么坦荡。确切说,他自意的“霸气”,也只能征服七位女妾。六位男妾,除了排行老大的牡丹公子复容,其他的都是敢怒不敢言,憋屈着过日子。
              插指头进磨子眼,怪只能怪他自己。也不知是他越大越没耐性,还是对女子有风度些。七位女妾都是他辛苦追求来的,六位男妾,除了与鸣见的婚礼,无一次不闹出血腥事件。
                             复语欢的大妾复仙仙,是杭州县令的女儿,从小被父母灌输三从四德思想,芳龄十九。不笑时一张脸板得怪可怕,一笑起来,那叫一汪春水。平时左一句官人右一句官人,叫得人心肝儿直颤悠。十三妾里她是老大,什么事都得她来管着,压力过大,开始养小动物发泄心情,无奈一养必死,府里的鸡鸭猫狗全给她玩到一命呜呼。终于瞄上了三妾嫣烟的蜥蜴,吓得嫣烟天天提心吊胆,带着她的泡泡到处跑。  
              提到仙仙,不得不提一下她的丫鬟湛蓝。她们两有一个共同的癖好,即是对后溲分外喜爱。仙仙喜欢把泥巴做成便便的形状,湛蓝喜欢往别人衣服上绣便便。主仆二人一条心,终于在复语欢的衣服上刺下了巴掌大的便纹。事后仙仙还温柔道:“官人,真好看。”
              官人一眼横去,终于决定出去寻新猎物。                二妾复筱莆,即是那个天天把语欢哥挂在嘴边的丫头。十八岁,是个财主的女儿,天真粗线条。复语欢最喜欢她的眼睛。第一眼看到筱莆的时候,语欢就对身边的鸣见说:“那姑娘眼睛真大,乍一眼看去,整张脸就只剩俩眼睛。”鸣见颔首一笑,不多言语。
              但是娶回筱莆以后,复语欢才知道自己错大了。筱莆的可爱是可爱嗲是嗲,却有个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习惯,梦游。是人都知道,一人梦游时,万不可吵醒之,无数个夜晚,语欢起身,看见床旁一身白袍的姑娘来回游荡,终于忍不住,再寻猎物。  
              三妾复嫣烟,与语欢同龄,二十岁。这位女子的出身大有来头,是天地教教主的女儿,原姓赏。早在娶嫣烟之前,天地教便已雄居西土,可惜势力与晨耀山庄相比,还是差了一截。赏教主自然不会放弃巴结复正茂的机会,狗腿地把女儿卖了出去。所幸当初语欢尚未断袖,不然赏教主的小儿子也会被他掠走。
              嫣烟长得像狐狸,还是那种最妖的火狐,身上原有男子最欣赏的风情,却偏偏擅妒。说话总像世界都与她有仇,还养着从天地教带来的蜥蜴,愣哪个男子开始有十二分的新鲜,都会被她吓跑。
              有一次,嫣烟又命令语欢不要再找筱莆,语欢道:“我找别人总行了?”                              兔子不吃窝边草,语欢这猴子赌气似的,愣猴上了自家丫鬟。且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把鸣见带回来的丫头星月。星月长得颇秀气,但与前三人相比,便显得有些平庸。都说复语欢极端,不丑不美的人,在他身边不会持久。且星月捡破烂的习惯改不掉,厌之。  
              之后两个,复霞,复樱,是一对姐妹花。语欢一箭双雕,还洋洋自得。但是很快发现,此二人前为暴露狂,后为偷窥狂,且都自恋得使人无法接受,复厌之。  
              纳六妾,心想事不成。语欢原是一笑了之,却在一夜之间性情大变,突然看上了男子。那人正是后来名满天下的牡丹公子,复容。             第二章 复容                复容原名庆容。提到这个姓,是个人都会有所顾虑。无错,牡丹公子的父亲是皇上的亲弟弟,庆容是个真正的琼萼。遥想当年,复正茂率军替长清皇帝打天下的时候,语欢还在老娘肚子里。复正茂统一了天下,霸占皇权的人却是长清。
              虽复正茂自甘退出朝廷,屁颠屁颠奔到江南混日子,却仍不肯交出兵权。因此,复正茂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但凡大庆子民,心照不宣。这其中的利益关系,十来岁的小毛孩若要知道,除非日落东山水倒流。但年仅十六岁的复语欢,无所不敢,愣玩起抢亲的把戏。  
              复正茂四十三岁的寿辰,晨耀山庄欢天喜地,早晨粥铺作买卖似的,十套锣鼓一齐敲。清晨,星月方从语欢房里出来,便窥见鸣见。               那时鸣见十四岁,正是小伙儿长个子的时候,几个月下来飞冲许多,举步投足优雅高贵。身段自不用说,加之穿一身淡梅长袍,修长笔直,七分秀美,三分英气。领口袖口清一色雪白,五指葱管儿似的,纤细白皙。散发及肩,脖颈皮肤嫩如凝脂。
              光瞧着背影,星月一时无法与那个丑小子联想到一块儿去。直到看见鸣见左转右转,最后停在一棵树下,抽出手帕拭汗。星月这才想起,鸣见是个路痴,走过去问他要去何处。
              鸣见抬起头,抿唇一笑:“谢谢星月姐。我找语欢的房呢。”星月原是好意,可一见那张脸,禁不住后退一步。一道烫伤,从额心蔓延下来,将眼皮鼻梁沉沉压住,坑坑洼洼,委实骇人。鸣见把头侧到南边道:“我看可能在那里。”便起身走去。
              星月唤道:“鸣见鸣见,走错了走错了。少爷的房间就在这边。”鸣见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有女子轻蔑道:“大姐与他说甚么,不过是个下人。”两人一齐看去,原来是嫣烟。嫣烟傲然扬起那张美丽的脸蛋,见鸣见转过头看自己,禁不住道:“看什么,扒了皮的癞蛤蟆。”
              鸣见还未说话,嫣烟的腰就被人抱住。一回头,瞧着了复语欢。语欢哄道:“嫣儿,这么说话不对哦。”嫣烟心慌,看看鸣见,又看看复语欢,脸账得通红:“你管我!”语欢伸手去挠她的痒痒:“乖,给鸣见道歉。”嫣烟笑了一阵子,还是颇尴尬。
              鸣见微微一笑,露出两个酒窝:“不必如此。”                语欢听他也这么说了,只得叫嫣烟和星月先行离开,复问之:“你找我有事?”鸣见道:“朝廷派人来参加复伯伯的寿诞,据说是储嫡。”复语欢挑眉道:“哦?太子爷都来了,我老爹面子还真是海了。”鸣见但笑不语。
              语欢勾着鸣见的脖子,小声道:“他们可有带美女来?”鸣见摇摇头,颇是乖巧。语欢道:“嘿,你还不清楚你语欢哥么。”鸣见想了想道:“真无女子。红顶子的年轻人,只有太子爷和小侯爷。”语欢道:“你个臭小子,心被狗叼了去,肯定又听我爹的话了。”
              鸣见弯了弯眼睛:“语欢,我瞧嫣烟姐挺孤单的,再纳妾对她不好。”语欢道:“行行行,嫣儿欺负你,你还帮着她。我待你好,你就不替我找姑娘。”鸣见未再多言,语欢悻悻离开。
                             黄昏时分,宴席上。江湖豪杰接踵而至,众人齐聚一堂,群情鼎沸。复正茂兴正浓,亲手高擎碧玉钟,欢迎来参加宴席的七十来个门派,十来名王侯,以及屈高就下的太子爷。
              复正茂不让鸣见上桌,还命他只准带一个小妾入场。语欢不开心地选了仙仙,见了太子爷庆寒,更不开心。太子爷长得果然就像太子爷,和他老爹齐坐,还摆一张自命不凡的臭脸,相貌还不及自己,就个子高些位置高些,拽得二八万呢。
              相较庆寒,坐主人下座宾客上座的那位爷,耐看得多。水葱般的纯情少年,一张白净的小脸,漂亮是没话说,只是看去有些内向。从开席来一直静坐,不与旁人搭话。上菜以后,未吃几口就放了筷子。柔柔弱弱的模样,整一个西施再世。
              语欢看在眼里,乐在心里,问仙仙那可是所谓的侯爷。仙仙点头。语欢更乐了,这侯爷和太子爷不大像,倒与鸣见有几分相似,却又比鸣见少了点什么。
              虽鸣见丑陋,却从不自卑,小侯爷长得挺好看,却一直不敢直视旁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孙贵胄看去还是与常人不同,怎么看怎么高贵。                饭后,大家纷纷下位敬酒。语欢在位置上坐了一阵子,则看到冷剑堂副堂主萧二郎倾容而来,不紧不慢地翘起二郎腿,冲仙仙扬起下巴指了指他。仙仙会意一笑,用手帕遮住嘴。
              萧二郎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众目睽睽之下,勾腰谄媚道:“语欢近来越发俊俏,萧伯伯都快不认不出了。”复语欢嗤笑一下,全以鼻孔看人:“语欢,该,你,叫?”
              萧二郎连连道:“对不起对不起,老夫失礼。”语欢道:“我瞧你是脑子上刷浆糊了。”萧二郎道:“是是,老夫老糊涂。”语欢指了指身旁。萧二郎在他身边坐下。语欢砰地一拍桌,微恼道:“谁叫你坐了?我是叫你站着,别挡了别人的道。”萧二郎屁股着了火似的跳起来:“对不起。”
              语欢揽过仙仙的腰,忍笑忍了半天,方在她耳边小声道:“真像一条狗。”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萧二郎听到。萧二郎的脸上唰的由白变红,再由红变白,手抖了半晌才憋住未动怒。
              语欢扯扯衣领,微笑道:“我说萧伯伯,你是不是又把冷剑堂的银子输在赌场了?这会子要找我爹借钱,要我替你求情是吧。”萧二郎看了一眼正与老友饮酒的复正茂,惊慌失措道:“语,不,七公子,我这回真的是输光了所有家当,不然也不会……”
              语欢调侃道:“哦?不然也不会如何?”萧二郎哭丧着脸道:“您就不要来挑老夫的刺了。借我十万两银子,我拿我媳妇儿子抵帐。”语欢怒道:“蠢货!这么孬种的话也只有你说得出口!你当我家是银库?十万两,滚回你那臭水沟里去吧!”
              萧二郎大惊,则差未跪下:“七公子,你刚出世的时候……”语欢放开仙仙,翻着白眼与他整齐说道:“我还抱过你呢,求你,帮我这个忙吧。”萧二郎鼻头上抹鸡屎般,无言以对,只好退下身去,眼眶发红,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他娘的,若不是靠你爹,你这小杂种能混个屁。”z
              周边的人都听到了,唯语欢未听到,还有些良心不安地看了他几眼:“慢着。”萧二郎回首,表情瞬间变得可怜兮兮。语欢蹙眉,扫了一眼墙壁,看到了挂在墙上的清辉剑,抓起一粒花生,朝剑柄扔去。吭的一声,剑身飞出,他轻轻一跃,接住清辉剑。
              “这样吧,这剑给你使。给你刺十剑,你若击中我,就借你钱。”语毕将剑朝萧二郎扔去。萧二郎手上一抖,险些接不住,拿稳后却支吾道:“不行,这,我不能伤了你。”
                             这时,大厅内宁静下来。庆容放下酒杯,抬头看着他们。庆寒两条长眉微绞:“复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复正茂呵斥道:“语欢,你在做什么?”
              语欢道:“我不过是和萧伯伯玩玩剑。”复正茂看了一眼萧二郎,道:“停手!”语欢微微一笑,对萧二郎道:“那有何妨?我定下的规矩,我自然会遵守。”萧二郎眼眶更红了些,慢慢握紧剑柄,眼露凶光。转瞬间,剑光一闪,直刺向语欢——
            绕了几圈子,总算走到后院,打头一个见的,便是筱莆。筱莆一副老鹰得肠的模样,扑过来猴上语欢的胳膊:“语欢哥!”碰到伤口,语欢轻哼一声,筱莆才发现他的手被划上好大一个口子,紧张得大呼小叫。语欢用指尖压了她的嘴,小声道:“嘘,别让你嫣姐姐看到,免得她又‘忠言逆耳’。”筱莆会意点点头,左看右看,神秘兮兮。语欢道:“替我去把鸣见叫出来,顺便带了药。”筱莆睁着大眼睛,吱溜一下没了踪影。
              原本语欢不胜酒力,喝了几口便有些头晕,加之与萧二郎比武,耗了些体力,愈发疲倦,遂在小池旁坐下,只手撑住额心。是时深秋,皓月千里,万象澄澈。草螽鸣如织机,池中玉波舂容。
              这一块园子,是语欢根生土长的地方。从小娇生惯养,乘肥衣轻,成亲铺张,百两烂盈,他却未曾留意过家中景色。语欢方垂了头去看伤,却看见面前草坪上一道影子。
              语欢一惊,抬头看见了面前的人。衮衣绣裳,面如敷粉,腰间一块凤纹玉佩,眉目间几分内敛含蓄。一双眼珠子,黑溜溜的,月下分外晶亮。语欢险些喊出鸣见的名字,却发现那人是小侯爷,庆容。见他还一脸浩然正气,禁不住为之感染,敛声作色,起身道:“见过侯爷。”y
              庆容眼神忽悠,欲说还休,大姑娘相女婿的模子愣把语欢逗笑了。语欢扯了扯领子,松开摁住伤口的手,微笑道:“侯爷找语欢,有何指教?”庆小侯爷一句话当头劈下,劈得语欢一头雾水:“你今日之所为,该当何罪?”语欢眨眨眼,绕着庆容走了一圈,又一圈。
              庆容按捺不住性子,终于拿出了点王孙子弟的气魄:“站住!”语欢立马站住,在庆容身侧停下,歪了脑袋去看他,捂着嘴笑。庆容道:“你笑甚么。”语欢道:“语欢不过好奇,为何不见太子爷的踪影?”庆容怔了怔,面有难色。语欢笑道:“若是不方便,大可不说。”
              庆容似乎松一口气,又很快清了清喉咙:“复小公子,今日你当着武林豪杰欺负一个老人家,不觉问心有愧?”语欢不屑道:“原来你是替萧二郎求情的呢,那老乔民嗜赌好色,为了银子差点卖掉妻子,少爷我这么做,已给足了他面子。”
              庆容道:“可他毕竟是个老人家。”语欢道:“这么说,侯爷的意思是要语欢慈悲为怀,常乐为宗,施舍惟机,低举成敬。”庆容道:“只是叫你以后收敛点,这次免罪。”
              语欢瞅了他那副正儿八经的模样,拼命忍笑,弓背拱手道:“多谢侯爷。侯爷慢走。”庆容四下观看,又道:“我何时说过要走了?”语欢抬起修眉,眼神戏谑:“月如水,明如镜,桂花香飘,目酣神醉,这等良辰美景,语欢原是想与爱妾一同观赏。现在看来,侯爷也想叫上一两个佳人陪伴。”庆容微微蹙眉:“阁下的风流事迹,早已有所耳闻,不必,告辞。”  
              语欢逗弄他正起劲,当下拦在他面前,故作慷慨道:“诶,语欢不知侯爷不喜女色,真是失礼。可惜这么大一座晨耀山庄,及至方圆几百里内,还真没几个能搭得上侯爷的男子。”
              庆容尚处错愕状,语欢便往前迈了一步,理理衣领挑挑眉,用手背在嘴皮子边抹了一圈,唾沫吞得呼哧呼哧响:“除了在下。”庆容自小养尊处优,何时受过这等惊吓,往后退一步,吓得脸发白:“你,你想做什么?”语欢眼睛瞪得黑葡萄般大,口水呼啦流:“你猜呢?”
              庆容脸色愈发难看,脚下不由自主踉跄后退,下唇咬出一排牙印,像极了弯弯月牙:“你,你竟嗜男风!离我远些,否则我禀报皇上,将你满门抄斩!”b
              语欢眼睛一弯,慢慢解开衣领,露出雪白皮肤,一步步朝他逼近,笑得阴森yindang:“到时生米煮成熟饭,皇上指不定还会将你下嫁于我~~~你叫吧,叫得再大声也没人来救你的~~”
                             语欢举起手,欲吓唬他,却听到后方有人咳嗽。回头一看,正是鸣见。这眨眼的功夫,庆容已金蝉脱壳。鸣见额上有丝丝汗液,打头儿未迷路,拎着医药箱走到他面前,不冷不热地冒出一句:“复伯伯知道,会生气的。”一边说着,一边挽起他的袖子。语欢道:“无妨,我听娘说,朝廷都要靠着咱家吃饭。那小子不过是个侯爷,就是太子爷我都不怕。”
              鸣见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不紧不慢地打开药箱子,拿出纱布及金创药。语欢自顾自地道:“哼哼,我爹拿下皇位,不早当晩。到时候啊,本少爷真会把庆容那小白脸给弄来当媳妇……哎哟!鸣见呐,我的命呐。”鸣见垂头道:“不好意思,我轻点。”
              鸣见摆摆手,扫了一眼鸣见,心中忽然一跳。因着月色,额心疤痕看去不及平时可怖,除了伤疤以外的地方,更似从水中拎出那般,柔嫩细腻,莹洁光滑。语欢晃晃脑袋:“怎的,一起长大的兄弟突然断了袖,不奇怪么。”鸣见依然低垂着眉眼:“逗闷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语欢道:“我若真把上了那庆容呢?”鸣见停下手中的动作,片刻又继续上药:“无妨,男子之间一样可以生情。”语欢随口道:“若是你呢?”鸣见将纱布缠上语欢的手臂,润了润唇:“自然不使得。”语欢横他一眼,笑道:“我还磕打牙儿,你动作快些。”
              鸣见缠好纱布,轻手轻脚系上,提着东西起身。语欢也跟着起来,若无其事问道:“为何不使得?”鸣见抬眼,眼皮被烫伤压低,显得很无精神:“两个男的睡一块儿,我觉得挺龌龊的。”语欢一怔,调笑道:“我还没嫌你,你就嫌起我来了,哼?”
              鸣见不冷不热道:“那最好不过。”语欢推了他一把:“行,你睡去。今天我找你嫣姐,这可对得住你了?”鸣见微微一笑,露出两个酒窝:“嗯。”
              鸣见走后,语欢一人坐在池边,沉默许久,吐吐舌头,晃悠到房里敲锣去了。             第二章 复容(3)                上夜复语欢未去父亲那报道,便以为已逃过一劫。未料到次日清晨,泥珠还未挂起,星月就跑到语欢房前,叫他去见老爷。嫣烟醒得还快些,起床替语欢穿戴衣饰。语欢揉揉头发,睡眼惺忪。嫣烟拍拍他的脸颊,难得温柔了一把:“夫君,公公叫你呢。”  
              语欢茫然点头,梦梦查查。晃到中厅,见六位兄姐都在整齐站着,复正茂负手而立,凛凛不可犯。语欢立刻精神抖擞:“孩儿给爹爹请安。”复正茂道:“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昨天的事,我不再多问。现在我要交给你个任务,老实完成了。”g
              语欢道:“晨耀有七子,为何就偏偏挑中我?”复正茂道:“你以为你哥哥姐姐们都像你这般特郎当?不过是叫你陪陪我们家的贵客,这有何难?”语欢如何也未料是这么个任务,心中大喜,还故作姿态:“爹,四哥才望高雅,叫他去,才摆得起咱们家的门面。”
              老四复轩慌张地看了一眼语欢,再慌张地看看复正茂。复正茂板板正正道:“门面门面,你就知道门面。太子殿下是个武学痴,你轩哥不会武功,如何与他沟通?”
              复轩素来与语欢交好,长年为之当作出气洞,性子老实,文采斐然,独怜他不会半点武功,晨耀的继承人里,自然不会有他。               语欢见复轩大松一口气,又笑道:“爹,那叫四哥同我一块儿去。”复正茂道:“那要问问你四哥同不同意了。”复轩耸肩,老贼子和小狐狸一个鼻子眼儿出气,能不答应么。
              语欢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复正茂面前,正色道:“老爹,你实在太够意思了!”复正茂清了清喉咙:“没大没小,给我招呼客人去。”语欢扁扁嘴,对复轩阴森一笑:“四哥~~”
                             语欢拖着复轩,叫上太子爷和小侯爷,跟上一帮子随从,在山庄里转耍串游。庆寒从一来便一直昂首望天,摆谱儿摆得够劲。庆容站在庆寒身边,身材腰板都瘦上一号,加之和语欢处着有个疙瘩,怎么看怎么弱不禁风。
              语欢想起前夜发生的事,便觉得有些憋屈,朝庆容跨了两步道:“听兄弟说,侯爷的字是安胜。”庆容道:“正是。”语欢道:“牡丹安胜,可是名花。”庆容见他放开,也便不再介意之前发生的事,笑道:“不,这是我祖父为我娶的名字,意为平安,安好。”
              语欢将之作马耳春风,手挥目送:“安胜确是倾国倾城,不枉起了这个名儿。”庆容哑然。语欢冲他眨眨眼,笑如花面,美目流波:“牡丹公子庆安胜,怎的不走了?”
              庆容欲言又止,最后敛声,抖抖袍子,往前走去。语欢计谋得逞,心下舒坦,倒回去逗弄复轩,复轩不急不气,无论语欢说了什么,都是一副老佛爷的架势。最后庆容总算忍不住道:“复四公子的脾气还真不错。”庆寒也来了脾气:“浑一个受气包,有何脾气可言。”  
              语欢道:“那是我四哥好让不争。”复轩道:“想来太子殿下更能体会到式好之情。”庆寒冷哼一声,径直走去。复轩一时尴尬,便对庆容道:“不才曾听家父提过九皇子的事,不知可是真的?”庆容脸色一变,庆寒猛地回头:“复正茂是从何处听来的?”
              复轩笑道:“据闻九皇子生来便额顶象眼儿印记,足踏七星宝珠,实乃福祥之事。”语欢喜道:“象眼儿印记?七星宝珠?那该是什么样子呢。”               庆寒道:“不过是脑袋顶生了个菱形印记,脚背上有七颗宝珠胎记。”语欢道:“万岁爷是如何知道,那是吉非凶呢。”复轩大惊,给他使了个眼色:“咳咳,只是近年来,却未听过九皇子的消息。”庆寒一怔,还未接话,庆容便道:“九皇子五岁时得天花,溘然长逝了。”
              复轩道:“那真是遗憾。”语欢道:“那没什么,皇上的孩子多。再说,有了咱们太子爷,别人要来做甚么。”庆寒先无所谓,后勃然大怒:“放肆!”复轩急道:“太子殿下,语欢年纪还小,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庆寒道:“正是有了你们这些纵容他的兄长,才会有这么胆大包天的弟弟,你们还想不想要脑袋了!”复轩忙欠身道:“失礼,请殿下责罚。”
              语欢假装打个激灵,颤声道:“好凶~~~”庆容回过头,矜庄道:“复语欢,你看清自己在同谁说话。鹤驭之尊,岂容你放肆妄为。”语欢全不知天高地厚:“我管他是太子还是什么的,他先欺负我四哥,我自然不会待他礼貌。”复轩忙按住他的嘴,寒毛卓竖。  
              语欢还待说话,便见五根指头迎面拍来,脸上着着实实挨了一撇子,打得他头昏脑胀。抬头一看,便正对上庆寒凶煞的眼神。语欢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更加愤怒:“我管你什么太子爷万岁爷的!我们这是晨耀山庄,你二老姑翁都得让着咱家三分,我还要问你怎敢打我了!”
              庆寒压根不将他放在眼里,只对复轩冷冷道:“这就是复正茂想要我带给父皇的回话?”复轩汗不敢出:“他年纪太小,不懂分寸,太子殿下万不可当真。这事我们一定会处理的,我先把他送走。”语毕,叫身边的随从带语欢离开。  
              语欢年轻气盛,又极好颜面,哪里受得了一点委屈,挣脱随从的手,一掌击在庆寒身上。庆寒身轻如燕,脚下一退,躲开语欢的攻击。庆容打早捏住语欢的手腕,还未来得及说话,庆寒便又两锅贴扇来,打得语欢闷哼出声。复轩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不敢有所动作。
              庆容蹙眉,放开语欢。语欢气得浑身发抖,用袖子在脸颊上擦了擦,对复轩吼道:“胳膊子往外拐!你不是我哥!”指着那两人呵道:“你们给我记住!我会报仇的!!”  
              原是小孩子闹脾气,无人记挂在心上。可语欢记住了,而且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语欢冲回房那一日,立刻把仙仙唤来,和仙仙大骂庆寒。仙仙性子温柔,也顺着他去了,未料到他越骂越激动,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非得想点法子来“报仇”。
              旦日,复正茂下了命令,一个晴天大霹雳:复语欢禁足一个月,直到贵客离开。                             山庄上下都知道,小公子犯事了,将被老爷雷打一顿。而复语欢还不知道,在房里无所事事,摔花瓶,砸碗筷。憋了一肚子气,心情原就不好,还在关键时刻,被复正茂拎起皮条实施家法。家法就算了,顶天更愤怒。但是,复正茂抽他,当着不止一个人的面。庆寒,庆容,母亲,哥哥姐姐,十三妾,鸣见……都看着呢。  
              鸡慌上房,狗急跳墙。语欢憋屈成怨,强占牡丹花郎。             第二章 复容(4)                其实那一夜,与平时并无两样,几颗星星,一弯月亮。对语欢来说,那是十二分的撩云拨雨。对庆容来说,那是二十分的月黑风高。语欢被老爹抽得浑身是青紫印,躺在床上,心中惆怅,分外想找个
            人出气。不过多时,房门被推开,探进来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语欢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冲他勾了勾手指。鸣见在他身旁坐下,手中还抱着医药箱子:“语欢,你身上还痛么。”语欢驴脸瓜搭,不吭气。鸣见把箱子抬起来了些:“我给你带药了。”
              语欢哼了一声:“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爹道貌岸然,我娘助纣为虐,庆寒自命清高,庆容狐假虎威,那六个女人仰人眉睫。”鸣见莞尔一笑:“是么。”
              语欢白眼相看:“哼,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见死不救。看着我被打,也不劝劝我爹。我要他们都后悔,等我以后练出一手好功夫,自立门派,把他们打得片甲不留!”  
              鸣见静静坐在一旁,手撑下颚,扬起鼻翼。鼻峰挺秀俊俏,上面却坍塌得人仰马翻,一双眼睛给压得米粒大。下巴白玉般光滑,却似瓜子尖,仿佛手指一划过,便会被割裂。
              语欢还真的伸出食指,在鸣见的下巴上划了一下,捏着他的下巴道:“鸣见哪,你长得真不怎么好看。”鸣见笑道:“那又如何?你不看便是。”语欢一边刮着他的下巴,一边叹道:“下巴削葱都行,真不好看。”鸣见微微一怔,皱褶跟着耸起,总算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手从他的下巴挪到肩膀。肩胛骨突兀瘦削,硌得手掌生疼。语欢心中一痛,忽然一把揽过鸣见,将他紧紧搂在怀中。鸣见一惊,欲坐起来,却如何也摆脱不掉。语欢小声道:“家里伙食不差,怎的你会瘦成这样?”鸣见道:“我在长身子,瘦也是正常的。”
              “可是我看不过去。”语欢松开他,正对上他的视线。鸣见也不回避,只用那双常年不振的双眼瞅着他。语欢忽然凑过去,轻吻他脸上的烫伤。鸣见身体僵硬,一动不动。语欢又将他抱住,压倒他在床头,手探入他的衣服。同时,他听到鸣见说了两个字,终于放弃。
              鸣见说,放开。                语欢离离光光看着鸣见,发丝衣摆落了他一身,却听到自己呼吸声清晰,幽微,急促。鸣见回望着他,镇定得可怕。雪衣雪肤,鼻如峰峦,唇似樱瓣,压住的半只眼中,是一望无际的漆黑。
              语欢慢慢坐起来,背对着他。疏忽间,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很远。缄默良久,语欢站起身,驱风跨步,破门而出。直到门板摔出巨响,鸣见才坐起来。看着门口发呆很久,轻轻按揉额头,几块肉皮擦着脸颊掉落,撒了满床,如同土块泥沙。  
              小窗外,月正圆。语欢喝了点酒,磕磕撞撞,歪歪扭扭。前来命他回房的家丁都被他几掌打晕。最后语欢倒在墙头,慢慢缩在地上,打了几个酒嗝儿,脸胀得通红。
              不远处,庆寒方与庆容道别。庆寒往北走,庆容朝语欢处走来,见前方晕了几个人,委实吓了一着。心下还道是来了贼,左顾右盼,总算瞧见了语欢,慌忙在他身旁蹲下,摇晃其肩膀:“七公子,你怎么了?谁把你们打伤……”
              语欢一个大嗝抽出,喷了他满脸酒气。庆容捂住鼻口,晃晃脑袋,扶他起来。语欢走路东倒西歪,在庆容身上撞了好几次,管秃唇焦,总算摸索回语欢的房间。
                             把语欢放倒,正欲点蜡烛,便听他嘤嘤呻吟,庆容挪到他身边,靠过去问:“你说什么?”总算听清语欢在说:“你长得丑死了。”庆容体力不佳,这会子搀着语欢进来,原已极累,弄半天换这么句回话,吁一口气,转身离去。谁知刚走一步,手腕便给人扣住。
              庆容一愣,当下记起语欢第一次见面说的话,有些紧张地想抽出手,语欢的手却加锁般牢固。语欢抬起头,笑容得颇淫邪:“牡丹公子,来陪本少爷睡~~”庆容支吾道:“你,你没醉?”语欢道:“本来醉了,被你拖醒,现在体力好得紧,来吧!”  
              庆容大惊失色,想张嘴呼救,却被语欢一把扯住,往床上拖去,压在他的身上。庆容头一个音还没发出,便被靠过来的唇堵住,呜呜哼了半晌。语欢按住他的后脑勺,强掰开他的牙关,舌头伸进去胡搅,搅得他急迫喘气,忘记挣扎,半被迫地接受强吻。
              语欢早是情场老手,轻而易举,将之压在床上。庆容比语欢大三岁,却由于家教甚严,对这种事青涩陌生,除了使力推他的胸膛,别无他法。语欢仗着自己武功高强,飞速骑在庆容身上,三下五除二扯掉两人的衣物,顺手拉下帐帘。  
              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庆容更加惶遽,只颤抖着声音道:“你,你放我出去。”语欢道:“我若不放,你能将我怎样?没做奈何处啊没做奈何处。谁叫你要抓着我让庆寒打了?我先弄了你,再灭了他,哼哼,哼哼……”一边打酒嗝,还一边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庆容忍无可忍,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可他丝毫不会武功,拳头立即被语欢接住,还压在自己胸前。语欢阴笑一下,食指拇指往下一捏,捏住庆容胸前的红樱,揉了几个来回,用力拧动。庆容打吭吭,却不敢大声叫唤。语欢将他压住,两人身体紧密贴在一块儿,总算摸到他身下,嘟着嘴唇喃喃道:“还是女的好,男的硬邦邦。”
              “复语欢,你是不是,是不是还想被你爹打一次!”庆容伸腿朝他蹬去,被他紧紧抓住。语欢抬起他的腰,身命在他体外摩擦一下,毫不留情撞进去。
              与此同时,身下的人胸膛往上一挺,喉间发出沙哑的低吟。语欢眼前一白,抓住他的双腿高高举起,搭在肩头,开始奋力进出。庆容不再挣扎,只用手背盖住眼睛,嘴唇不断颤抖。语欢哪有时间留意他的想法,爽得直哼哼,自此尝到了男子身体的美味:紧,超紧。
              只是乐了语欢,悲了庆容。庆容的双腿抖得不像样,还得不断承受越来越猛烈的冲击,到最后干脆咬住手臂,牙关格格打颤。想呼救,但此时若来了人,看到这一幕,皇家颜面何在?自己的尊严何在?  
              不知语欢爽了多久,折磨到最后肯定是会结束的。结束归结束,烂摊子还是要自己收的。语欢舒服躺在一旁,庆容却不争气地红了眼眶。语欢察觉不对劲儿,回过头去看他。不看还好,一看庆容就翻了身去。翻了也罢,语欢还要再去翻他回来。这一翻则翻出问题了。
              女子哭他见多了。仙仙筱莆嫣烟星月小霞小樱,无一不在第一次时痛哭流涕。除了第一次有些急,之后摸出套路,统统用一个方法解决:搂在怀中,温温柔柔地说要照顾你一辈子。
              可是,他这辈子还没把男子弄哭过。               小侯爷泪珠子咕噜一下滚出来,滚在语欢手上。烫得他浑身一颤,打了个大激灵。              第三章 拜佛                晨耀山庄发生了两件事,比麻雀下鹅蛋还稀奇。               头一件,即是晨耀山庄接下由少林武当发下的请帖,着手准备参加武林大会。第二件,皇上将庆容赐给语欢,并同意遵守晨耀规矩,让庆容改姓为复。  
              说到第一件,或许发生在别的门派,不是奇事是喜事。比武大会有很多种,天下间唯武林大会最为正宗。除了少林武当,唐门,青城,丐帮,逍遥派,天地教,五岳等大派都将参加。据闻天地教也鲜少参加武林大会,但凡参赛,甲头十拿九稳。
              对一般门派来说,为之邀请乃是至高殊荣,可复正茂从来都只为朝廷办事,一向不屑与江湖中人胡搅蛮缠。这回竟破例答应,天下皆惊。                这件事语欢也曾问过父亲,复老头子的解释是:晨耀以剑闻名,天地教以鞭扬名。他参加大会,不过是想比较《晨耀剑》与《乾坤二十四鞭》,孰强孰弱。
              语欢笑得鼻孔翻天,骄傲道:“那还用说?肯定是咱们赢。”               到底是父子,说话口吻也一样。复正茂道:“要赢也不是你赢,是你爹我赢。”                              晨耀剑诀乃是复正茂自创秘籍。是时复正茂正值壮年,功力高深,独步天下,自创的武功,门槛也抬得比较高,加之复正茂乃是武学奇才,常人无法修炼。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晨耀七子中,除了复轩俱喜武学,只是无人有那等资质修炼此剑诀,除了复语欢。可复语欢自视甚高,难以去修习这门磨性子武功。因此,整个晨耀山庄除了复正茂,再无人能到此修为。  
              天地教则不同。天地教教众不及晨耀多,势力范围不及晨耀广,却群英荟萃,高手辈出。天地教女子众多,不仅赏教主是个大美女,两位护法亦同样是女子。左名花颜,乃江湖三大风骚女之一;右名淡水,乃赏教主的义女。受性别影响,天地教的武功皆走阴柔路线,第一秘籍《乾坤二十四鞭》更是天下一绝。若说晨耀山庄是既驾东曦,光芒万丈,辉煌夺目,那天地教就是鼓绝孤轮,瑶波千里,晦昧邪辟。
              不过,天地教众也有古怪之处。其一,性格多数孤高冰冷,武功愈高者愈甚;其二,外貌永葆青春;其三,寿命极短,活过四十岁的占少数,除却赏教主,以及男女不分的圣者千落。其四,赏教主子嗣一男一女,前者名渊,后者名嫣烟,却不知父亲是何人。  
              所以,武林大会冠归谁家,还是个未知数。                说到第二件事,语欢与庆容一事果是纸包不住火,语欢原本准备受罚,却在关键时刻大局扭转。这会子,他是一时开心一时悲,开心是因为逃过一劫,悲伤是因为他要娶个男的当小妾,还是个恨他入骨的美男子。以前的庆容即是现在的复容对他说,既然接了圣旨,我们就这么过。既然皇上说了,我伏侍你便是。
              左一句皇上,右一句圣旨,念得语欢欲哭无泪,得不得一头撞死。                大婚前,太子爷终于离开晨耀山庄,语欢在房里烧香拜佛,乞求关公爷爷菩萨奶奶把复容也带走。不过皇天无老眼,复容成日还似个雕像,坐在西厢房中,等着嫁人。
              语欢的二侄子约莫三四岁,天天拿着一堆积木皮绳泥娃娃玩耍,玩到厢房门前,撞着了复容,笑得无比灿烂,还说要分给复容玩。复容接过玩具,也不管袍子是否给弄脏了,跪在地上,与那孩子一同堆积木。
              白净的脸,飞扬的眉,原有几分英气高贵,弄得憔憔悴悴楚楚可怜。语欢碰巧路过,看到这一幕,心中一紧,又一次觉得自己真孽相倒脑袋,人家好好当着小侯爷,突然作男妾嫁人,还不能违抗,为了老爹老娘的命,自杀都不成。  
              其实复容与鸣见的下半脸有三分相似,性格都比较安静,却差到十万八千里远去了。               这也是鸣见的神奇之处。任他再穷,再丑,再落魄,都使人难以认作软柿子。表面温柔顺从,骨子里那点高贵出尘之气,挥之不去赶之不走。               语欢觉得不好玩。他这辈子什么都有,最大的愿望,就是让老天赐他一个愿望。老天隔不了一层纸,在他娶过复容之后,语欢总算有了愿望,即是让鸣见哭着向自己哀求。
              至于求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的8                语欢任性,却不是呆鸟。知道复容恨自己入骨,特地在大婚前一日订了几大箱子玩具,送到新房。之后拜堂,交杯,扔玩具给复容,自己踏着西瓜皮飞奔而去,招了仙仙侍寝。
                             接下来的日子,语欢过得很憋屈。总算挨完一个月,打算出门散心。刚好老爷子信佛,每月初,都会带全家人一起上坟烧香拜如来,总之,姓复的人统统离开山庄。  
              了然,上山。释然,下山。城隍庙中,复正茂和三位夫人带领着儿子媳妇儿,跪得端端正正,许愿,念佛经,摇签筒子,则差没学秃子们敲木鱼。               语欢坐不住,愣要拉复轩去周围游逛,顺便看看可有漂亮姑娘。复轩的媳妇儿幽兰瞥他们一眼,转身就给复正茂打了小报告。复正茂拖着语欢坐下来:“去抽签。你爹我抽到个上上签,今年财运洪福。”语欢不屑道:“寺需修,饭要吃,和尚也得骗骗人。人,总得有点盼头,总得有点动力,总得有点希望。自己找不到,通过僧交给佛。骗自己一个心甘情愿。”
              身边的老和尚道:“施主,普度众生,佛不误人;净土修禅,僧不欺佛。”语欢道:“不准怎么办?我一个银子不给。”老和尚颇深沉地点点头。                语欢摆摆手,笑得春花灿烂,拖着复轩往外跑。是时路过一人,穿着雪白连帽披风,帽檐压得极低,及腰乌发却顺着空隙飞出。衣翩翩,发飘飘。                语欢登时呆住,那人却忽然站住,回首。                微风拂入庙内,帽檐纯白,混着发丝抖动。漆黑留海中,一缕白发。衬着旁侧,黑白分明。耳垂饱满,一边一只巨大的银圈耳环,在发间荧荧闪烁,摇摇晃晃。
              那人扬起一张精致的脸,完美,绝美,至美,却冰冷,冰冷得让语欢打了个寒战。               二十岁的脸,四十岁的眼。               眨眼的功夫,那人回头跪在佛像前,开始摇签。语欢已看得双眼发直,遂从之,欲多看一眼。但那人的帽檐太低,根本辨不清相貌。与此同时,一根木签飞出语欢的签筒。  
              卜一卦,得一签。老和尚给语欢下了最终结论:广积德。             第三章 拜佛(2)                回晨耀山庄的路上,复语欢一直脸色不霁。不是因为老和尚的话,而是因为回头的一瞬,冰山美人杳如黄鹤。刚抵达山庄,语欢褪了外套,四处游逛,突然想起复容,遂寻之。
                            朱堂中,七妾俱窝着吃馉飿:仙仙分成一块块装在碗中,分给大家。湛蓝丫头在旁边帮着,一边用布裹着,把馉飿捏成便便的形状。筱莆抓着一个大的,吃得满脸都是油。嫣烟用细长的指甲掐下一小块,放在嘴中抿着吃。星月将之放入口袋,左顾右盼。复霞解开领子大大咧咧地啃下一口,复樱乜斜着她。复容坐在墙角,安安静静的,桌上放了一块大馉飿,象征性地在上面留了个齿印,月牙型的,还是小月牙。  
              一见了语欢,大家都站起来。语欢示意他们坐下,漫不经心地走几步,坐在复容身边:“怎么,不爱吃?”复容摇头,双眼盯着地面。筱莆一蹦一跳跑过来,笑道:“容哥哥,这很好吃的,让筱筱来喂你吧。”复容冲她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必。”
              语欢翘了腿,只手搭在复容肩头,笑得很是张扬:“你们关系倒不错,怎么把我给忘了?”
            复容又垂了头,苦笑道:“复容哪有这种胆量。”筱莆坐在复容身边,探出颗脑袋,吐了吐舌头:“谁叫你平时不理我们啦?”               语欢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们。筱筱,看的脸,真成了油油。”筱莆仰起小脸,嘴努得老高:“你管得着么!”语欢道:“管不着管不着。小妮子愈发蛮横,定是你嫣儿姐教的。”  
              嫣烟撕下一块馉飿,放在蜥蜴的口中,不正眼看他:“也难得你还记得嫣烟。泡泡,张嘴呢。”语欢又得转移话题:“嗯,鸣见呢?”嫣烟冷笑道:“又是鸣见。”筱莆应和道:“就是就是,老想着鸣见哥哥,都忘了我们,难怪容哥哥嫣姐姐不理你!”
              在一旁玩饼子便便的主仆二人总算抬头。仙仙起身道:“一回来便没见他,要不,我替官人去找找他?”湛蓝一张圆圆的脸,笑得无比灿烂:“早上还看见鸣见少爷路过回心院。”
                             回心院是复正茂的地盘,是整个山庄最大的别院,统共五房:书房,兵器房,陈列房,习武房,寝房。其中陈列房收录从夏至今千百古玩;书房分法,道,儒,名,墨,杂,农,阴阳,纵横九家室;兵器房分刀剑枪鞭匕锤六室;习武房秘籍亦分此几类招式及心法。
              回心院的地盘不大,却比晨耀其他地方值钱上百倍。不是因为那些古玩及古书,而是因为兵器房的一把剑,及习武房的一本秘籍。九龙剑,《晨耀剑》。此二物放得极其隐蔽,常人无法找到。
                            除了复正茂,极少有人接近回心院。复正茂虽不曾下命令,可众人心照不宣,靠近了是自找苦吃。好在鸣见只是路过,不然准给老爷子劈死。语欢给旁人打了招呼,又回头看看复容,去了回心院。
            以复老爷子的习惯来看,去过寺庙后,为免亵渎神灵,定不会去练剑。语欢去了回心院大厅,果然看到复正茂站在关公爷爷面前,一拜又拜,又拜再拜。老头子年轻时从不贡佛烧香,坚信自己就是万物之神,老了反倒没自信,天天对着道儿膜拜。
              语欢进了房门,吸了吸鼻子,问道:“爹,这烧的是个什么香啊,好闻得紧。”复正茂回过头,绷盘儿道:“村弟子孩儿,你一天要给我惹多少麻烦才是?在庙上能说那些话么。”语欢道:“爹说的是,孩儿知错。”复正茂无奈笑答:“这是西域进贡来到朝廷的茵墀香,皇上御赐的,若想要,我派人送些到你那去。”
              语欢点点头,笑吟吟地说:“爹可有看到鸣见?”复正茂道:“那孩子啊?我不知道。你自个儿找去。”语欢耸肩,退两步,走出门去,嘀咕道:“知错,可没说不再犯错。”
                            绕了几个圈子,语欢总算找到鸣见。鸣见坐在树阴下,头发散开,将半边脸都挡住,淡不济看去,便只露出鼻梁,犹如瑶簪,雪白挺秀。口中正叼着一块馉飿,嚼起来吧嗒吧嗒响。
              语欢赶步前去道:“鸣见,今儿我们去庙里,遇到许多巧宗儿,你想听哪一件?”鸣见抬起头,眼皮压得眼珠子都快看不到。语欢道:“每个月烧香回来,你的眼睛都要比以前更肿些,头发还都散着,这是为何?”鸣见道:“你不是要和我说事么。”
              语欢在他身边坐下,一只腿翘在膝盖上,大大咧咧地搭手在他的肩膀:“哪,头一个,就是那老和尚,他运气也忒差,每次都撞上语欢少爷我,每次都被我气到脸绿。”  
              鸣见点点头,微笑道:“你这猴儿精。”语欢道:“怎的你现在说话跟四哥一个德行?老实听我说完。这第二件,便是抽签。我不信这个,不过我给你抽了一支。你是上上签,我是下下签,老秃驴还说我恶事做多,叫我多积德,真是笑死我也。”鸣见但笑不语。  
              语欢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是什么签?”鸣见摆摆手,从容道:“我不信这个。打铁把钳,种地下田。自己不动,叫天何用。”语欢大喜,搂着鸣见的肩就使力勒起来:“没错!我就喜欢你这点,自己跌倒自己爬,看我爹天天求神拜佛,真是哑巴有理说不清。”
              鸣见依然只是微笑。语欢凑近了些,在他身上闻了又闻:“咦?你这身上……”鸣见蹙眉,推开语欢。语欢道:“你去过我爹那里了?茵墀香的味道呢。”
              鸣见道:“今天赵婆婆生病,没人打扫回心院,我便过去收拾收拾。”语欢方想说那里才收拾过,鸣见便继续道:“还有事么,若无事,我先走了。”  
              语欢瞅着他那落落穆穆的脸,就一股火气直烧。拂拂袖子,抖抖衣角,清清喉咙:“鸣见,你瞧嫣烟性子如何?”鸣见道:“孤高冰冷。”语欢道:“那你瞧复容相貌如何?”鸣见道:“倾国倾城。”
              语欢来回走了两步,长吁短气:“就是!我今儿在寺庙里见了个人,比嫣烟还要冷傲,比复容还要俊美,我那眼睛看得都直了,只道是迷恋,却忘了问他的名字。”
              鸣见道:“那真是可惜。”语欢道:“我现在心心念念都是他,叫我如何是好!”鸣见道:“那我去替你找人,查他的下落。”语毕,转身就走。                语欢脑中嗡的一响,火气升了起来,吼道:“复鸣见,滚回来!”鸣见停下脚步,顿了顿,又端端正正地走回来。语欢道:“你不高兴是不是?”鸣见笑道:“我怎么会不高兴。”
              语欢道:“你不是一直怪我待嫣烟冷淡?现在反倒开心了?”鸣见道:“你未曾这般思念过别人,我自该替你感到开心。”语欢道:“你这没心没肺的黄子,给我滚!”  
              复语欢,十五岁,仍是少不更事的年纪。                姜桂之性,到老愈辣。耿直二字,离他还远得很。             第四章 言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拈指一算,两个月过去,武林大会开展时间也将到来。语欢方过了十六岁的生日,便撒欢儿冲到复正茂那里,赖着要去参加大会。
              复正茂一口答应,却又加一句话把他塘塞:“不准带鸣见和安胜。”语欢扭股儿糖似的猴上复夫人,复夫人一句话砸下:“你想他们俩得紧,便随他们一同留在山庄吧。”
                             语欢悻悻回房,叫上前三妾,在床上窝着生闷气。星月来安慰,他翻个白眼道:“鸣见那厮,不带便不带了。可安胜怎能不带?不带他,谁给咱家撑门面?”
              一杆子打翻一堆船。星月的狗脾气一犯,腰一叉,喳喳喳喳念了他半个时辰。半时辰后,旮旯里才冷不丁冒出一个声音:“语欢,玩开心点儿,顺便把你朝思暮想的雌儿也带回来。”
              语欢腾地翻起来,才发现鸣见一直坐在角落,只方才一言不发。语欢颇尴尬,语欢颇懊恼,下了床就闪出房门,也不理他。                              去参加武林大会,不是一个小堠程,单是这么大一车人,路上都得耗上几个月。行李不用多说,要用十来口箱子装。语欢的最多,尽是他收藏的小玩意,包括春少奶奶送他的小方帕。
              语欢坐在房中央,左指指,右指指,满屋子的人都波波劫劫给他收拾东西,他懒洋洋地伸展四肢,搂着筱莆调情。七妾则见怪不怪,陀螺似的围着他转。
                             查裹全收拾妥当,复正茂,复夫人,七子,及语欢的三妾,蚂蚁团似的随从,黑压压的,挨挨挤挤出了山庄,往此次武林大会东道主,华山派赶去。                              一路上走走停停,未遇到什么新鲜事儿,一口气赶路到锦城,总算打算歇息。锦城原名芙蓉城,因以织锦闻名,故有此一说。且此地水土养人,当地的姑娘都生得花一般好看。
              提及漂亮衣裳,没几个姑娘不喜欢。三妾连上复夫人,纷纷冲去市场上逛着了。语欢落得个清静,休息够了,就一个人出去溜达。                              绕过一个住宅区,到了一个繁华小街,小贩吆喝声比车马滚轮声还大。语欢凝着眉头,四处转悠,和几个少妇攀谈几句,得知当地药材效用极好且廉价,遂在路过一家药铺时,买了一堆软香鹿茸膏。据说此药治疗烫伤效果显著。
              方出药店,便听到有人的吆喝声比小贩还大,震耳欲聋,吵嚷得整条街的人都拧脸咂嘴。方才与语欢交谈的一名少妇叹道:“又是赵氏,她就没哪天不吵的。”
                             语欢回头一看,果真在一小房前,有个妇人叉着腰,指着面前的人大骂。那妇人约莫二十,生着柳叶眉,衬两朵桃花,尖翘翘金莲小脚,云头巧编雏凤。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却狰狞得像夜叉:“你这脓包啜狗尾巴,猢狲养的懒骨头,渣滓浊沫焦尾靶!滚出去!”
              语欢一惊,大叹天下竟有这等人才,星月和她比起来,简直成了结巴。身边的少妇笑道:“骂自己家那位焦了尾巴梢子,这还是我打头一回儿听到。”
                             语欢再探头去看,那被妇人打出来的男子,正缩着身子,动也不敢动,由着夫人打骂:“老娘当初就给你这毛团给骗了,哪知道你这么废,人头畜鸣,鸭黄儿!”
              那男子碍于面子,总算忍不住反口道:“我是畜生,你又是什么!”妇人用力将他推出门外,一爆栗打在他头上:“老娘就是挑了个畜生,有眼无珠瞧上你个土木八!”
            少妇道:“啧啧,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刚开始黏得如胶似漆,现在茅厕都比他香。”语欢笑道:“自古佳人才子配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里?”少妇讥笑道:“公子说的,可是那位‘美眷娘’?”语欢摇摇头:“我说的,是那位俊郎。”
              睃那男子,确是相貌堂堂,英俊不凡,只是给媳妇儿这么一打着,便多了十二分的窝囊。少妇道:“公子定不知,这赵公子可有来头。落到如此田地,也够背的了。”语欢道:“此话怎讲?”大抵说了说那男子的经历,听得语欢左一叹右一叹,惋惜得不得了。  
              赵公子乃是蓉城首富赵大海的小公子,复名二字,言之。赵大海是个黑肚子,凭着祖上的银子,勉强将家业维持。言之是个读书人,考取了乡试第二名,原本前途大好一片光明,康庄大道正摆在面前待他踩,他却硬拐了个弯,打落一大摊人的眼珠子。  
              赵言之瞧不上父亲送来的小姐姑娘,偏生相中了刘铁饼的媳妇儿。两人开始偷情时,爱得天雷勾地火,山盟海誓,死去活来,终于违背伦理与道德,摆脱了刘铁饼,连同赵大海,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经过一年的相处,二人终于发现一帆风顺的生活,到底没有偷情愉快。                话说蓉城以美女出名,泼妇更为出名。刘妇人正是那种喜欢梳着巴巴头,叉腰骂街的主儿,这是习惯,也是乐趣。要她改掉,比叫老鼠不打地洞还难。  
              而赵公子是个读书人,每天吟诗作对拈花弄月也是他的习惯。开始情浓处,别说烧饼做饭,就是刷夜壶他都做,可时间一长,向来衣食无忧的赵公子就不开心了,骨子里文人的酸气也冒出来了。一天要烧几个饼卖几个出去,对他来说,就是耻辱。  
              刘妇人也就是现在的赵氏,也慢慢发现赵公子那些个才情,还是要留在偷情时偶尔耍一次才好。以前赵公子出手阔气,包下一艘船,白衣,雪扇,迎风,负手,风度翩翩,潇洒得一塌糊涂。一句“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愣是把纥字不识的她迷得东倒西歪。可现在没了钱,破屋子里听他念诗,觉得情调没了,还不如看刘铁饼烧饼子,更为实惠。  
              语欢再瞅瞅那赵言之,忍笑半晌。在街边买下一柄扇子,摇着摇着走去,颇书生颇风情地拱手一笑,扇子一合,诗念一首,勾一勾赵公子的回忆。             第四章 言之               一个和泼妇偷情了近一年的男子,一个和泼妇群相处了一年的男子,一个在卖菜吆喝声堆里混了一年的男子,恁凭他以前多么高贵多么酸子气,都不会没有变化。若他没有变化,他定是个空头汉,若你认为他没变化,你定是个呆鸟。很不幸的,语欢便是只呆鸟。
              语欢刚过去,赵公子和那妇人便不约而同停下来,看着他。语欢将扇子柄一握,微笑道:“这位姑娘,请问有什么事需要在下帮衬的么。”                              今日的赵公子落魄,不代表赵氏就不爱风流才子。语欢这么一笑,还称她为姑娘,赵氏便觉得自己的第三春到了,连忙拢了拢头发,以往的风情倏地回来,确是十分的美丽:“没有什么,奴家的死相老惹奴家生气,真是牢什古子,烦死奴家了。”
              赵公子似乎早已习惯,只站在一旁,憋屈着瞧地。               语欢拱手道:“我瞧姑娘生得貌美如花,禁不住过来看看。不过,只是单纯的欣赏,万不敢亵渎。赵公子好福气,娶到这等美娇娘。”                              人在落魄时,见到别人身上有自己影子,反应通常分三种:头一种,习惯整肃衣衫,与之相较,骨子里的清高气质万万少不得;第二种,习惯做出相反的行为,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第三种,则是完全无视之,继续做自己的事。
              这三种人里,最后一种人最少。但语欢认得的人中便有一个,即是鸣见。而这赵公子,却是第二种。所以,在言之说出六个字的时候,语欢以为自己耳背。迫使自己镇静,总算把思绪理清。那六个字很清楚,几乎是一字一字吐出来的。
              前三字是:格老子。               后三字是:他娘的。                              堕落,这就是堕落!                              好在那妇人有了点动静,不然语欢定会维持不住形象,掉了下巴。赵氏一把拧上言之的耳朵,声音放得倍儿大:“天打雷轰你这业人!给我滚回屋子里去!”
              语欢险些伸手去捂耳朵,好在忍住,只撇了撇嘴角:“姑娘,我想请这位公子出去小饮一杯,不知可否允诺?”赵言之道:“格老子,老子不去。”妇人一愣,拍拍赵言之的脑袋,蓬蓬的响:“滚去!”于是赵言之不得不去。
                             语欢奸计得逞,找了一家小馆子,与之并坐,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不离言之身上,回头七八回,摇着扇儿好心安慰。赵言之早被媳妇调教成粗神经,不看美人不念书,察言观色也快忘了,哪懂得语欢的眉目传情。语欢不泄气,编了个故事骗他,说自己也曾落魄,如何如何站起来,如何如何比以往还风光,听得言之一愣又一愣。
                             言之信了,在馆子里猛地一拍桌子,吼道:“兄弟,你说得没错!格老子我就是给那丑婆子给逼得像个娘儿们,怎说我也是一个男子汉,不顶天立地,无颜以为人!”
              语欢见他一会文绉绉,一会土老帽,忍了良久才憋住笑意,拍拍他的肩,无限同情:“对,这才是好男儿。回不了家无所谓,去我那儿住,保证你过得比以前还自在。”
                             言之忽然眉头一皱,疑问来了:“我与你素昧平生……”语欢摆摆手,一杯酒递在言之面前,豁然道:“愿君把酒休惆怅,四海由来皆兄弟。我只问你,信我不信?”
              言之看着语欢的眼神很是杠荡,语欢回望的神情却比金石还坚。瞧那俩瞳孔闪得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言之忽然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遂碧血丹心接过杯酒,一饮而尽。
                             语欢微微一笑,自饮一杯,复递之。言之不擅酒,却不想说出杀风景。心下想着,待恩人,不吐珠以回报,便是黑头虫一只。于是一杯又一杯,一杯再一杯,四五杯下去,只迷迷糊糊地倒在语欢肩头,浑浑沌沌道:“我,我得回去了,不然,不然丑婆子要骂,骂我……”
              语欢道:“你不是要跟我走么,还想她做甚么。”言之道:“那倒,倒也是,可,可是我还是会,会想她。”语欢道:“今儿也住在客栈,明儿你再决定要不要走,可好?”言之道:“唔,也好。”
                             语欢将他的双臂搭在肩头,扇子一收,冲小二打了个响指。小二过来,语欢放了一个肥银锭子在他手中:“上房,现在。”小二收了钱,激动得吱溜一下跳上楼。
              掌柜的早回家洗洗睡了,客栈里空荡荡的,唯剩此二人,可以说是宁静,也可以说是色情。语欢嘴角露出一个阴险的笑,抬起言之的下巴,轻轻捏了捏,嘴皮子便贴了上去。言之轻哼一声,未多反抗。身边却传来了小二倒抽气的声音。
              语欢不紧不慢地站起,扛麻袋似的把言之扛上楼,小二在后面一直抽气。                              房门一关,灯倏地熄灭。小二站偷偷摸摸溜到房门前,贴着偷听。先是簌簌簌簌,接着是唰唰唰唰,再是嗯嗯嗯嗯,再是唔唔唔唔。小二听得脸颊发红,却猛地听到有人低哼了一声,又吼一声痛,顿了片刻,扑通扑通的声音响起,那人便一直喊着痛痛痛痛。再来,一个声音响起,温柔得水都可以给化掉:“乖,不痛不痛,来,再打开一点。”
              小二的脸变成了屋脊上的红辣椒,扑通扑通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大,比他脸红的速度还要迅猛。小二抿了抿唇,用手指戳开纸窗,看着里面却是黑黢黢一片,唯雪白的帐帘在不断晃动。
              终于扑通声已经到了小鸡啄米之速,却听到帐帘内,一个好听却粗鲁的声音响彻天空:“复语欢,你他娘的在做什么……啊啊啊……”                              喘息声得以平静,小二踮脚往里面看。忽然床上乒乒乓乓响,响了一阵子,帘子一掀,又落下,清风拂面。好听粗鲁的声音继续吼道:“格老子,你……唔嗯……”
                             这一夜,小二失眠。             第五章 长安(1)               长安居大不易,家见户说。长安的繁荣兴旺,六街三市,与大江之南的泊船瓜洲,楚舞吴歌自是大相径庭。可晨耀山庄的人一来,长安都变成了小镇,气势之磅礴,拔山举鼎,全无南方人的腼腆与秀气。语欢多年未到京师,一来激动得差点猢狲似的跳,左顾右盼,乐得歪了嘴巴,全然忘了自己前几天做的缺德事。
              赵公子的事,还是甭给语欢提。那是他心头的疙瘩,是他魅力打折扣的里程碑。虽说他与复容有过肌肤之亲,却仍不能理解男子的心理。原以为自己霸王硬上弓,赵言之定会乖乖地跟他走,任他摆布。未料到言之酒醒之后,头一件事儿,便是一拳挥向他的小脸蛋。
              言之自然打不过他,可是挣扎的剧烈程度,不亚于一条野牛,或是一头山猪。语欢苦口婆心劝他数日,言之所说的话中,他却只记得三句:一,格老子的。二,你他娘的。三,滚!
              语欢把这事告诉了三妾,感慨道:“仙儿,筱筱,嫣儿,你知道我不是那种喜欢强人所难的人,所以,我只有放弃他,虽然他真的很可爱。”筱莆表示理解地点点头,仙仙沉默,嫣烟看着他,半晌才讥笑道:“好一句你不喜欢强人所难。”
              以语欢的话来讲,便是:这等事芝麻粒般大小,割鸡焉用牛刀?还是先逛逛京城吧。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京师就是京师,别的城镇和这里一比,统统成了乡下田地。老爷子带着人去客栈安置行李,语欢素喜凑热闹,在这些地方一逛着,精神倍儿棒。
              及至长安,便离华山不远。由于华山地远偏僻,许多参加武林大会的有名人士,都在京师投宿,因此,整个京师可谓是狮子龙灯一起舞,热闹非凡。               语欢带着三个小妾,在长安大门前游逛,方走片刻,便听见远处传来轰隆隆声。三人整齐回头,正对上了一大帮人马,看那坐骑,看那衣着,再加上一堆守卫杀出来,把百姓都赶到道旁……乖乖,不是穿黄马褂的,他名字该倒着写。
              还是筱莆来得机灵,抓住语欢的手,激动得摇来摇去:“语欢哥语欢哥,你快看,那个坐在最前头的,不是太子爷吗?”嫣烟道:“是那厮没错,上次还欺负我们夫君。”
              带头骑着红马的男子,确是庆寒。语欢皱眉:“本少爷真不喜欢见他,咱们走吧。”                              筱莆抓着语欢的手又摇了摇:“不要不要,人家想看看他要做什么,语欢哥~~~”语欢想了想道:“好吧,你看着,我不看便是。”语毕回头,在一家小铺子前瞎逛。
              仙仙扯了扯筱莆的袖子,低声道:“二妹子,别任性,官人不愿意看呢。”筱莆道:“仙儿姐姐~~让人家看看嘛,人家好难得来这里一次的嘛!”               泡泡在手上爬来爬去,嫣烟往前走了两步:“他们似乎在等人。我们老爷子来长安,都没派太子爷来接,这会子若是在接人,还真没法想是何许高人。”
              语欢慢慢回过头,不大乐意道:“此话当真?这大庆的天下,还有谁人能超过我爹的功绩?就是普通皇子都别想和我爹比,除非是庆寒接他自己。莫要说笑了。”
              嫣烟道:“我也不大清楚,你且看他。”               庆寒一行子人坐在马匹上,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四周的老百姓皆不敢多言,气氛略透肃杀之气,冷冰冰的,让人生生打个抖儿。语欢故作无谓地逛摊子,时不时转身瞥一眼,再看看天空,摇摇头,咂咂嘴。庆寒眼神孤傲,全无迎人之色,倒像在应战。
              城内寂静得可怕,城外隐隐传来马蹄声。泡泡从嫣烟的手上,唰地滑进袖口。语欢放下手中的小玩意,回头看着城门。               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人一马的黑影蹿了进来,衣衫上的轻纱在空中飞舞,发丝扬起,扰乱了长安的宁静。隧道悠长,穿越的时间仿佛过了亿万斯年。               所有人开始低声唏嘘。               语欢抬起头,看着那奔驰进来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淡蓝长衫,一双龙纹短靴。葱枝般的手指,窄瘦的足尖。长发及胸,留海碎乱,乌黑赛鸦。脸衬桃花,修眉明目,却戴了面纱。直隆隆琼瑶鼻将面纱拱起,模糊了樱色唇瓣。隔得很远,语欢却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庆寒的脸上挤出笑容,抖了抖缰绳,朝那人走去。那人亦前行几步,虽衣着朴素,远远望去,双目恍若点漆,举止高贵,让人不敢靠近。语欢却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看清了那人露出的脸。
              飞扬入鬓的眉间,有一个印记,淡蓝菱纹,颇是精致。象眼儿印记。               不止是语欢,整条街的人,都在看着那人,就连语欢身旁摊子主儿老头都站起来,眯着黄眼看他。语欢喃喃道:“九皇子。”三妾都未反应过来。               雪白骏马足踏前进,走到庆寒面前,说了一句话,却不甚清楚。庆寒嗯了一声,点点头,勉强微笑。那人回之一笑,黑亮大眼弯了起来,更是风情无限,倾国倾城。
              庆寒掉转马头,一路朝皇宫疾驰而去。那人亦从之而行,发如柳丝,衣如蝶翼,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语欢一股脑儿坐在摊旁椅子上,只手撑着下巴,眉头紧锁。嫣烟道:“朝中有名望的大臣,都来山庄里作过客,看这人年纪不大,又不似男宠,或许真是皇子。”
              语欢点点头,未回话。筱莆哼道:“去,那是个什么人,以为自己有双大眼睛就瞧不起别人,拽什么拽!”仙仙苦笑道:“人家哪有拽了?话都没说一句,我瞧他还没太子爷拽。”
              筱莆道:“哼,太子爷那是装出来的拽,可恶。这男的是骨子里拽,更可恶。还是人家的语欢哥好,看得见摸得着。是不是啊,语欢哥?”               语欢还是点头,站起来,拍拍裤子,抖抖袍子,笑道:“筱筱说得对,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第五章 长安(2)                语欢等人一同回去,见客栈的大名:虎啸。再看看对面的客栈,名为:龙吟。               语欢笑道:“这客栈也生得好玩,龙吟虎啸,还是正对着的。”嫣烟淡淡地说:“是,住的人也是天下两大势力。”语欢道:“那龙吟客栈中住的是何许人物?”嫣烟道:“天地教众。”
              语欢原想说天地如何与晨耀比,好在住了口,转而道:“这么说,你娘和你弟弟都来了?”嫣烟道:“不,只有我弟弟来。”语欢道:“你逗我玩呢,和晨耀对仗,天地教不带教主?”
                             嫣烟看了看龙吟客栈里的人,还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我娘去了。”语毕指了指客栈里面。语欢朝里面看去,一片白茫茫,仔细一看,方知皆披麻带孝。
              语欢心感惋惜,却不知如何劝慰,只轻抱住嫣烟的肩,柔声道:“嫣儿,莫难过。”嫣烟在他胸前摆了摆脑袋,便埋入了他的怀中。语欢道:“要不要进去看看你弟弟?”
              嫣烟道:“再是至亲,在这等状况下相遇,又如何不是形同陌路。罢了。”                              语欢回到客房,跟父母哥姐们打过招呼,便回房歇着。晚上,城里举办灯会。从客栈上往外看,金黄色的一排排灯火,蜿蜒如卧龙,贯穿长安。楼下热闹非凡,许多名门侠士也在此处会集切磋。虽复正茂交代过,不可随便出门,语欢还是耐不住性子,带上剑,从窗户跳出去。
              一个人在街上走,不用顾着那几个姑娘这里喳喳喳,那里喳喳喳,自在得多,逍遥得多。走走停停,路过摊子,看一看,也当是玩乐。买了几盒进贡的脂粉,翠玉金钗,项链银镯,都准备带回去送那几个丫头。
              语欢转了一圈,还是忍不住回到一个摊前,指着个小盒子,对那小贩道:“这我买了。”小贩道:“公子,我都说么,长安路线复杂,尤其这大黑天的,不迷路都难。”
              语欢捡起那盒子,扔了一锭银子给他:“我不是路痴,别说了。”小贩欲言又止,只得看着他叹气,心道这公子真是钉嘴铁舌,不是路痴,逛京师用得着买指南针么。  
              路过一家玩具铺子,语欢又停下来。跋弗倒,拨浪鼓,吹都都,弹弓,地黄牛,刮打嘴,木乳饼,样样具全。语欢把这些东西统统打包起来,顺便掂起其中一样,问老板怎么使。
              方知那玩意叫做捻捻转儿,扁圆形,中间有轴,一头尖,玩时用手捻轴使旋转。老板顺势还示范一下,让它飞速转了好几十圈子。语欢笑得眯了眼,拿起那玩具来回把玩。
              玩着玩着,忽然玩不动了,总觉得有奇怪的光束朝自己射来。语欢回过头,确认自直觉无错。一个十一二岁的白衣小男孩,正站在他的身后,眼皮子眨得飞快,呼噜呼噜的,跟风吹了狗尾巴草似的。  
              语欢不喜欢这小男孩。孩子神情天真,却长得太奸诈。所谓奸诈,就是指他的眼睛,眼尾飞扬,鼻尖微窄,一张尖尖的脸,还穿一身白衣服,像极了雪狐狸。
              妖艳的女子,语欢大爱。妖艳的男子,语欢看了就想赏他个漏风巴掌。更别说是这种小男孩。不过看他的眼光这么真诚,定是想要那捻捻转儿,还是送给他,以示风度。
              结果他刚走两步,那小男孩就脚底抹油溜了。语欢茫然,却很快释然。                那孩子带了帮手,来杀人截货。                帮手带了兵器没错,还是卡在腰兜子里的一团儿。姑娘生着翠弯弯新月眉,轻袅袅花朵身,一张脸淡如清水,樱桃口笑脸生花。语欢哈喇子一吸,浪子本性如野狼般咆哮而出。
              苍天皇天老天爷,他复小公子宁可被佳人挥鞭而灭。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呐!               可惜语欢还未来得及表现风度,那小杀才便仰头看着美女姐姐,扯了扯袖子,指着语欢道:“淡水姐姐,就是他,抢了我的玩具。”淡水淡水,人如其名,清淡如水。好名,好名!
              只是,这名字听去还真耳熟。                淡水手按上腰间的花兜子,微笑道:“这位公子,请把我们小少爷的东西还来。”语欢贼眼儿在淡水身上刮了一圈,突然变成了风度翩翩的模样:“我这买了许多玩具,不知姑娘想要哪件?”那乳臭小儿的指头都快戳到捻捻转儿上了,语欢仍不动声色。
              淡水的纤纤玉指轻轻一抬,对向小屁孩指着的地方:“就是那个,我愿意出高价收买。”语欢晃晃手指头,把玩具递入淡水手中:“姑娘既然想要,便拿去罢。”语毕微微一笑,露出雪贝般的牙齿。淡水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谢谢,这是我们小少爷要,不是我。”  
              小狐狸孩儿接过玩具,一路往后跑去,却砰的一下,号叫一声。语欢顺势看去,发现他撞着了一个男子,亦是一身白衣,还戴着连衣帽子。小狐狸孩道:“圣,不,叔叔。”
              那男子冷冷道:“把东西还给别人。”小狐狸孩抱紧玩具,急得上跳下蹿:“不不不,我不给。”男子虽垂着头,却隐约可以看见发间闪动的光芒。语欢眯着眼,看清那光原来是银饰大耳环闪出的,猛地想起自己曾遇到过这个人。数月以前,寺庙,惊鸿一瞥。  
              小狐狸孩和他对峙许久,最后扁扁嘴,把玩具交还到他手中。               那男子走到语欢面前,把捻捻转儿放回他手中,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语欢抬手,唤道:“诶,等等。”那人停都未停一下,便又一次消失于人群。
              小狐狸孩狠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估计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撒手,跟走。                             语欢这一天很茫然,而且茫然了很多次。总觉得,这三个人来历不简单,想了半晌都未想到。只得耸肩,罢手,继续玩他的灯会之旅。                语欢买了几个花灯,腋窝里夹着脂粉装饰玩具指南针,摇摆走到河边。河上漂流着的小花船,外面包一层荷叶,叶底翻红,水面皱碧,九芒珠似的,闪着点点星光,漂亮得一塌糊涂。
              据闻把心愿刻在竹片儿上,放小船中,扔入河水里,愿望就会实现。               语欢蹲在河岸旁,拿着竹片子,半晌都动不了手。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没人瞅着自己,黄鼠狼偷鸡似的,牛皮小刀一挥,在上面刻了几个字。               写完之后,用手背擦擦脸,也不知是否因烛火衬着,竟有些发红。把竹片插在小船中,还盖得不让人家瞧着。轻轻一推,小船哗啦出去,混入成百上千的灯船中。  
              这时,身旁一股阴气冒起。语欢不由打了个哆嗦,听到尖尖细细的声音,不是小狐狸孩子和淡水是谁?不过,他们似乎未发现语欢,只蹲着聊天。               淡水抚摸小狐狸孩的额发,温言道:“许什么愿呢?”小狐狸孩子看着大片大片的灯船,抱紧双腿,身体缩成个小球:“我,我希望娘能活过来。”语欢先是心生惜怜,后毛骨悚然。
              淡水眼眶一红,轻轻揽着小狐狸孩子的肩:“乖孩子,别难过。淡水姐姐会陪着你的。”                              轰隆隆!               晴天霹雳!                那个淡水,哪里是什么二八少女,分明就是天地教的右护法。小狐狸孩子,哪里是什么黄毛小子,明明就是语欢的妇弟,天地教新任教主,赏渊。              第六章 大会(1)                武林大会几日后开始,华山玉女峰上,撺哄鸟乱。晨耀的人方一过去,便有人让了大片位置下来。语欢拽得二八万,背后插几根毛,就成了活孔雀。径自找了个位置坐下,左拥右抱,腿上还坐了一个。周围的老前辈都看不过去,纷纷摇头。复正茂本等也想叫他收敛点,却不想和这些老家伙并辔,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开始尽是小喽罗的台面,晨耀没几个人说话,磕瓜子吃水果,坐看风景,离位走动,做什么的都有,就没几个人在看比武。语欢便是那来回走动的人,在人群中蹿来蹿去,偷听别人说话,十有八九的人提到晨耀山庄,便是赞叹,提到语欢,便是称之风流。
              语欢乐了,就喜欢听这种话。不过天晴总有天阴日,不可能人人都说好的。丐帮的一个弟子便对青城弟子道:“晨耀山庄太骄傲,总有一日会败在这上面。”
              就这么一句话,把语欢给激怒了。掏剑,用柄子捅了捅那丐帮弟子。待那人回头看他,再瞪得眼珠都要掉出来时,他便冷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能理解你。”丐帮弟子是个瞪眼瞎,根本听不懂他在绉什么词,不过从他表情看来,知是在轻视自己,心中愤懑,却只能沉默。  
              语欢走了以后,那弟子指着语欢,气杀钟馗道:“我肏,这厮儿狂妄什么!他那点武功,能打得过谁?他娘个婊子的!”青城弟子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现在是晨耀撑着他,我就不信能撑一辈子。骄兵必败。”丐帮弟子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娘的!复狗你去死吧!”
                             话说语欢转悠一圈后,又回到位置上坐着。数百个小门派的殴斗已经结束,便是第二轮比赛,从五十个门派中挑出半数,再进行第三轮。               从第三轮中,列出招式排名,兵器排名,英雄排名及帮派排名。其中,最后一项最重要。前一次武林大会,招式桂冠是少林罗汉拳,兵器排名桂冠是峨嵋剑,英雄排名桂冠是赏薇也就是天地前教主,帮派排名桂冠是天地教。
              晨耀山庄直接参加第三轮,还轮不到他出场,只打个呵欠,昏昏沉沉地靠在仙仙身上。任凭台子旁围了多少人,任凭武器乒乓人起哄,他还是睡得死了般,雷打不动。  
              半个时辰后,语欢被老爹唤醒,打个呵欠,双目无神。复正茂道:“现在在比武的是少林与天地教,你去看看,对自己有帮助。”语欢伸了懒腰,摇晃走去擂台前,心中是十万个不情愿。
              到擂台前,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一个光头,两人正打得激烈。那女子生着笼烟眉,面容娇俏,一边打还一边说话,委实有趣。仔细听来,那女子说的话更令人诧异:“讨厌,人家打不过了拉~~~”语欢从未见过这种人,眨眨眼,却见那女子动作敏捷,无丝毫败迹,倒是少林和尚有些招架不住。不是因为技不如人,而是因为女子老在他身上抓。
              左一闪,右一避,女子一把抓住和尚的胸口,嚓的一声,撕下一块布料,往怀中一揣,继续在他身上抓。可怜小和尚脸变成熟虾子,还是只待在锅里,不能逃跑的虾子。  
              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花颜,不要胡闹了!”花颜?这名字也熟。反复想想,总算记起是江湖上的三大风骚女之一,性格便是这般扭捏,却爱偷男内裤。
              语欢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片白衣人堆里,小狐狸赏渊端正坐着,板着脸呵斥她。               啧啧,小小年纪,何等威严。语欢咂嘴过后,正待看比武,却觉得有人站在自己身后。这话何其古怪,那么多人,有人站在身后哪里不对了?               等语欢回过头,碰上那人的双目,才知道自己为何觉得不对劲。                一双桃花美目,盈盈如水。即便戴着面纱,精致到顶的五官,还是无法遮掩。尤其是眉间那粒象眼儿印,宝蓝似冰,画龙点睛一缀,更是超脱凡俗,风雅至极。
              语欢一惊,险些撞着背后的人。               九皇子,为何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九皇子却只是与他对视,眼睛眨了眨,睫毛黑亮,半闭时便将瞳孔都盖住。少年的脸竟会让人觉得高贵妩媚,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语欢看傻了。彻底看傻了。台上的打斗声唰拉一下不见,周围的人统统化作粉儿飞掉。遇到这种绝色,按道理说,他该使出自己毕生的勾魂水平,挑逗之。
              可是,一双贼眼也贼不起来,想要风流一下,也风流不起来。语欢的小心肝抖得他自己都受不了了,他一点也不想挑逗这九皇子,他只想跑。别问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人挤得像蜜蜂窝,语欢想逃也逃不了,想别过视线,又觉得少看他一分,便亏了一分。语欢想了半晌,总算说出一句话,说完以后,便想跳进臭水沟把自己溺死:“这位公子,你皮肤真白。”
              九皇子一愣,眨了眨眼,眼角一弯,眼睛成了新月牙儿。那副媚样,真是从头到脚的风骚,从脚到头的风骚。可是语欢还是不想多说,打头一遭,看到美人会想逃跑。  
              九皇子举起手,语欢下意识后退一步。手指极美,肤色莹白,指甲盖粉红,笔直如葱管,除却鸣见,却再见不得第二人会有这么好看的手。目光由他的脸挪到他的手,却被他手掌箍住颈项,不得动弹。语欢一惊,呆鸟一只。周围的蜜蜂都飞到他脑中,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九皇子轻轻握紧他的颈项。语欢习武本能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力气对他来说,就是鸡毛一根。语欢知道,九皇子手上要一用力,自己脆弱的小颈骨必碎无疑。  
              可是没有。语欢只看到九皇子的脸越来越近,只听到脑中的蜜蜂越飞越多。最后嘴唇上靠上软软热热的东西,中间还隔了层薄薄的纱。                九皇子消失的速度比黄鹤还迅猛,语欢石化的时间乃是史上最久。              第六章 大会(2)                语欢遭辱了。自称金枪不倒,龙马小公子的他,闯荡情场多年,纵横驰骋,所当无敌,竟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吻,成了猢狲屁股脸。耻辱,这绝对是耻辱!  
              待他回过神来时,台上的人早就大换血,对着丐帮弟子的人,正是晨耀七子中的老六,语欢的六姐。一遇到比赛,复正茂总喜欢按排行,由大唤到小,马上就轮到复语欢了。
              语欢懵懵懂懂地往前走,看着六姐在台上花蝴蝶似的舞剑,全然看不进一个招式,一心只想着别的小事。一脚,两脚,三脚。六姐的足踢毫不留情,丐帮弟子连中三下,咣当倒下擂台。六姐剑花一挽,向诸位英雄拱手,潇洒得鸡飞狗叫。  
              华山派的头儿踢着正步,走入台中心,大声宣告:“丐帮张老六对晨耀山庄复语静,复语静胜!”六姐笑得阳光灿烂,纵身一跃,飞回自己的座位。华山派头儿又道:“下一组,晨耀山庄复语欢,天地教淡水。”  
              淡水。一听这名儿,语欢来了精神,足下一点,衣角一飘,飞到台上,长剑往空中一抛,膝盖磕上剑身,脱鞘,入手,比他姐都多上几分潇洒。淡水尾随而来,站在擂台中央,威风凛凛,从腰间抽出场鞭,哗啦地在地上一挥,帅得语欢眼睛更贼了些。  
              赏渊坐在一旁,表情严肃得跟复正茂有得一拼。到底是一方教主,不摆摆样子都不行。前夜找嫣烟打听了,赏渊这孩子今年十三,可看去只有十岁出头。这么个孩子,竟当了老大,确实威风。语欢忍俊不住,冲他眨眨眼。赏渊目光与他对上,不大自然地回避。  
              语欢冲淡水拱手行礼,比了个手势让对方先出手。淡水毫不推辞,长鞭卷入手中,呼啦甩出,直击语欢面门。语欢手腕一转,剑锋在空中划了个圈儿,鞭子缠在剑上。淡水正欲抽手,语欢便用力拉剑,猝不及防间,淡水被拉近了一长段路。  
              淡水甩手,鞭卷回。飞扬,脱出,如蛇身般灵巧,又一次正击语欢。语欢身子一屈,站直,长发往背后一甩,竟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臂。淡水一惊,生怕伤了人,却为时已晚,只得侧头闭眼,不敢再继续看下去。
              啪!清脆,却不像击中皮肤的声音。原来语欢手腕上,早装有玄铁护腕,这一接,便把鞭子用力裹住,手臂飞快打了几个转儿,鞭子缠得更紧了。淡水见他无事,松了一口气,却立即紧张。用力拉扯鞭子,无奈怎的都挣不过语欢,脸胀得通红,只由语欢离自己越来越近。  
              语欢直冲到她面前,将剑插回剑鞘,用另一只手拽住鞭子,将二人手腕缠在一块儿。               台下的人茫然。复正茂眉头一皱,只手撑住额头,深深叹气。复轩微微张了嘴,无言以对。嫣烟道:“哼。”筱莆道:“咦?”仙仙对湛蓝道:“丫头,捎个信回去,准备几份聘礼。”
              淡水急得满头大汗。语欢慢慢将她抱住,笑吟吟地往台下拖。               台下的人集体掉下巴。                这时,一道白光在空中闪过!               语欢方一抬头,便有尖锐的物体甩上自己的面颊,啪的一声,白光收回。语欢抬头,看着面前站着的人:银白长鞭,雪色单衣,瘦瘦小小的身子,就像风中的麦穗,摇摇欲坠。
              赏渊神气程度绝对不亚于语欢,举起鞭子指向他:“要带我们的人走,先打过我!”                              神气归神气,语欢这辈子最擅长的,一是调戏美人,二是打击小孩的自尊心。话说小孩都不爱别人说自己是小孩,故语欢道:“你是小孩子,我不和你打,免得人家说我欺负你。”
              果然,这话听在赏渊耳里,便是:我俯视你。               小孩子,是比较容易暴躁的。且天时地利人和,小狐狸也可以变成公大虫。低估小孩的结果,便是找抽。赏渊手中那条闪闪发亮的银鞭,其实就是天地教的镇教之宝,乾坤蛇鞭。语欢刚被抽那一下,实际痛得肺都给拉伤,只是他是门面大王,强撑才是他的风格。
              他也没想到,赏渊被逼急竟会背后伤人。这一会子,可是正中背脊。背心的感觉,先像被冷水泼,再用热火烧,最后撒下一堆小蚂蚁,爬上去,爬下来,爬上去,爬下来。  
              语欢也怒了。将淡水往自己人那里一扔,抽出剑,唰地朝赏渊刺去。赏渊到底年幼,四肢不及语欢长,力量不及语欢大,秘籍背得再熟,实战经验也不够丰富。几回合下来,便落了下风。
              语欢哪里管这么多,抢了赏渊的鞭子,扔到一边,便冲过去,捏住赏渊的脸,拉拉扯扯,拧得变了形,恼怒道:“你这乳臭小儿贼小王八,竟打脸!你嫉妒大哥我是不是?你看我不把你也给破相了!”捏得孩子白净小脸直发红,不解恨,还学言之加了一句:“格老子的!”
                            终于,复正茂再看不下去,拍案而起:“复语欢,下来!”声音震耳欲聋,语欢打了个激灵,乖乖跳下来,慢慢磨蹭到老爹身边,垂了脑袋,还未等复正茂说话便抢先道:“爹,孩儿错了。”
              复正茂的火气原已冲入脑海,却顿消大半,严肃道:“到你娘那里去。”语毕,对赏渊拱手道:“赏教主,对不住,犬子不懂事,还望见谅。”语欢猴到复夫人身上,小声道:“老爹真是太可爱了,和这个小毛孩都可以正儿八经地说话。”
              哪知复正茂的耳朵出奇的好。语欢话音刚落,老爷子便回头道:“不要管他多大,现在他是天地教主。不懂别胡说!”复夫人道:“语欢,你别再惹你爹生气了。你瞧瞧你,都多大人了,怎么还欺负小弟弟?”复正茂指着复夫人道:“你~~~”  
              语欢道:“他哪里小了?他都十三了!”复夫人摸了摸语欢脸上的鞭痕:“疼吗?哎,那个小屁孩子,真是太没家教了,心疼死娘了。”语欢委屈道:“娘~~~”复夫人道:“儿叻~~”
              复正茂道:“你~~你们母子俩都一个臭德性~~~”             第六章 大会(3)                大会场子给语欢赏渊二人闹得鸡飞狗跳,好容易维持肃静,重新比过,却一直都是晨耀领先。淡水被当作人质绑在一旁,语欢一会摸摸她的头,一会捏捏她的脸,弄得周围人白眼连连。
              最后交叉比武,少林第三,晨耀天地二派决一胜负。原是复正茂与赏薇的对决,赏薇却未参加。赏渊年纪太小,只得另选他人,不然作弃权处理。               复正茂上擂台时,不动声色,面带微笑:“恳请赏教主现身。”却无人回答。复正茂又道:“赏教主,请现身。”底下依然是一片死寂。复正茂这才留意到,天地教众穿的衣服,并非素日的白衣,而是孝服。乃大惊,往后退一步,晃晃脑袋:“……赏教主呢?”  
              赏渊被一群人众星拱月地围着,总算能做到和她们一样面无表情:“家母已亡故。”复正茂怔了怔,道:“什么?”赏渊道:“家母交代过,一定要在武林大会上打败晨耀山庄。我们不会输。”
              筱莆扁嘴道:“咦?公公的脸色好难看哦,他不舒服吗?”复夫人摇摇头,神情凝重。语欢蹙眉看着复正茂,欲言又止,却看见擂台边缘,一个人慢慢走上去。  
              一身雪白,孑然孤高。帽檐压低,盖住眉眼,身段被缟素包裹,却极是优美。刚一站定在擂台中央,便显得虚渺迷幻。他的声音不带温度,冰冷得让人心寒:“复庄主,由我代替教主与你对决。”然后,褪下帽檐,众人皆惊。这个人,语欢只遇见过两次,却极深刻。  
              风过发舞,细长眉眼。唇无色,眼空洞,雪衣黑发,大圈耳环。画一般的容颜,却没有灵气。九皇子的不真,是因为太过高贵。这人同样不真,却是因为根本不像个人。尤其穿上这身衣裳,更像个误落凡间的天神。确切说,是天神的躯体。  
              年轻人的眼睛,永远明亮灵动。即便伤心,流出的泪花儿也如甘泉,亮晶晶的。而这个空壳子美人看去只有二十二三,眼睛却无光芒,连少林方丈的眼睛都比他的亮。  
              复正茂一直未说话。但是在场的人,只要是超过二十五岁的,一定认识他。                              千落,二十年前的传奇,二十年前的枭雄。               若说赏薇是天地教的擎天柱,那千落就是天地教的日月。教众离不得他,任他隐居,只要知道他活着,便有生存的希望。所以人们都叫他,圣者千落。
              可是,江湖上的人却没几个人知道他的性别。因为他说话的声音动听,不分男女。长相极美,不分男女。性格冰冷,不分男女。曾经有人说他爱女子,也有人说他爱男子。
              而现在,谁也不会去怀疑他喜欢男还是女。因为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便是他自己。                              在这样一张俏丽的脸前,复正茂一瞬间变得极老。台下寂静无声,所有人都不眨眼地看着他们。千落站得笔直,从脸,到身体,到脚跟,僵硬得像一座冰雕。  
              终于,复正茂道:“你明知道我打不过你,又何苦为难我。”                此言大惊四座,整个场子顿时炸开了锅。晨耀山庄庄主,复正茂,天下谁人未听过,是何其响当当的名字。而他却对别人说出这种话!这样一来,就等于摇白旗,天地教真捡了馅饼。
              千落依然孤零零地站着,面无表情。语欢猛地站起身:“爹!还没打,为何要认输?这不是我们山庄的行事作风!”复正茂连头也没回,只一直盯着千落。
              筱莆小声道:“我瞧那叫千落的男的,还真是块石头,硬邦邦,冷冰冰,这样就怕他了?”仙仙按住她的嘴:“嘘,老爷这么做,自有他的原因。”嫣烟看着千落,脸色慢慢暗下来。
                             语欢白磨了嘴皮,复正茂束戈卷甲,这是确凿不移的事实。                这一次的武林大会,是有史以来最令人大跌眼镜,也是最白水的一次。辜负了全天下的人的期望,晨耀山庄几乎大获全胜后,却在关键时刻未兵先败,真是三九天桃花开。
              而且,复正茂一下台,千落便跟着消失,之后的比赛都未出来。                华山派头儿宣布结果:招式排名第一,丐帮打狗棒法。兵器排名第一,峨嵋剑。英雄排名第一,武当副掌门魏家庆。帮派排名第一,天地教。第二,晨耀山庄。  
              原本人人都以为,招式排名第一不是晨耀剑,就不是乾坤二十四鞭。兵器排名第一不是晨耀剑,就是乾坤蛇鞭。英雄排名第一,不是复正茂,就是赏薇。帮派排名第一,定是晨耀山庄。结果,意兴阑珊。
              语欢很沮丧,晨耀山庄没了门面,他还撑什么撑。语欢更气愤,本等对那千落有几分好感,这半合儿看着他便来气。此时,无人敢在他面前奚落之,不然准成给他踹死的跛脚马。
              众人鱼贯离开会场。路过语欢身边的时候,人人都是绕着走的。走了以后再唏嘘,说这会面子扫地了。虽说如此,晨耀山庄的天下第一庄地位,依旧稳固。  
              只有一个人,敢在野猫发火时还去挠它。那就是野狐狸。                语欢正站那里生闷气,看着庄里的人在收拾东西,不耐烦地踢了几下脚:“你们怎的这么慢?快点啊,都是一群懒骨头!”这时,一个不及语欢肩头的小男孩跑过来,骄傲地扬起头:“千叔叔比我娘亲还厉害,你们山庄谁能和他比?”
              语欢的脸一下拉得老长:“就你那千叔叔,比武还要别人让……慢着,你叫他什么?你以为你小得很吗?”赏渊道:“千叔叔大我三十三岁,不叫叔叔叫什么?”
              语欢大惊,重重拍了一下赏渊的肩:“行了!小渊,你病了,回去睡觉!”赏渊拧了脸拨开他的手:“你才病了。我娘比千叔叔大,看去也只有二十来岁。像你们这种凡人,是不会明白的。”
              语欢一个栗暴打在赏渊头上:“凡你的头,你就诌吧你,你看看你嫣烟姐,长得多漂亮,你再看看你,像个娘儿们似的,动辄哭鼻子。滚开,丑小孩,我瞅着你不爽。”
              赏渊气得脸成了小西红柿,瘦小的身子都在发抖,张大嘴巴吼道:“我真的很讨厌你!真的真的很讨厌!我以后一定会杀了你!讨厌!讨厌!!我要杀了你!!”
              语欢皱皱鼻子,凑近一看,掰开赏渊的嘴巴:“哟,你还有虎牙。”                赏渊打掉他的手,又使出吃奶的力气跺了跺脚,转身冲回教众里面。估计走远了他们才会发现丢了个人,淡水。不止淡水,在返回杭州,路过锦城时,一向不爱勉强人的复语欢,顺便拖走了赵公子。以语欢的话来说,则是:一路上打打闹闹,也蛮斗趣儿。
            第七章 鸣见                焚林而田,竭泽而渔,乃是复语欢的行事作风。捡着软的柿子捏,乃是以复语欢为代表的有钱大少的习惯。因此,先进门的那个,必定是温柔的女子,淡水,复淡水。
              语欢自己解释:男思功名女盼爱。要先顾及女子,再考虑男子。其实,为何要把赵言之带回来,要真深入考查,只能解释为,他爱上了赵公子那句格老子。
                             娶了淡水以后,他却迟迟未收言之入门。再深入考查,方知语欢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恶习:似乎从收了复容以后,他开始喜欢睡男子。自从他开始逼鸣见不成后,开始养成强迫人的习惯,包括淡水。自从遇千落惊鸿一瞥后,开始欣赏美男子。自从睡了赵言之后,开始喜欢有人反抗。自从他被九皇子吻了,便不茶不饭,心神恍惚。不过最后一条,打死他都不会承认。
                             总结下来,一句话:复语欢断袖了,而且还是严重断袖。                              回到山庄,春暖花开。复语欢把赵公子关,不,养在一个小别院里,就屁颠屁颠跑去逗弄娘子们,十里之外都听得到赵公子在里头咆哮。和未去的四妾亲密过后,语欢总算想起鸣见,跑到他屋子找人,方见之,便仰头长笑:“鸣见,这次出游真是大丰收。”
              鸣见正捧着本书看,此时矫首看语欢,浅浅一笑:“恭喜。”语欢溜到他身边坐下,一手绕过他的脖子,一手翻起他的书:“《资治通鉴》?你无聊不无聊?”鸣见微笑道“我知道这本书你前两年就背得了,真聪明。”语欢鼻子都快拽上天,哈哈一笑,击掌道:“那是被爹逼的,我觉得没什么看头,我去给你找一本好看的。”
                             语欢跑到书柜前翻了翻,抽出一本书,丢在鸣见面前。鸣见看是《战国策》,便笑道:“原来你也对策谋有兴趣。”语欢摇摇手指头,唰唰唰熟练翻到魏策四,指了指其中一段。
              鸣见念道:“魏王与龙阳君共船而钓,龙阳君得十馀鱼而涕下……语欢,你怎么尽看些不好的地方?”语欢道:“这地方好得很。给我老实看下去了。”鸣见老实把一段小故事看完,默默不语。语欢坐在他身边,勾着头去看他:“鸣见,我们俩也去钓鱼,好不好?”
              鸣见平平淡淡一笑,不冷不热:“这天黑压压的,不适合钓鱼。”                              鸣见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说话的特色,就是拐弯抹角绕圈子。故跟聪明人说话,是不适合用这种方式的。语欢早已摸透这一点,所以干脆一根拐子通到底:“这回去参加大会,我收了两个媳妇儿,赵言之和淡水,还有,我在寺庙里遇到的大美人,也给我撞着了,原来他是天地教的圣者。”鸣见道:“嗯。恭喜。”
              语欢道:“去,这有什么好恭喜的。我收藏的美人还不够多么?”鸣见道:“虽说如此,还是要恭喜的。”语欢笑吟吟道:“这些都不算什么,你甭以为我没人要。在大会上,有个比他们都要好看的绝色,亲了我,哼哼,你猜他是谁?”
              鸣见道:“鸣见不知。”语欢道:“那可是九皇子叻!”鸣见笑道:“嗯,恭喜。”             语欢终于恼了。砰,桌子一拍,大声宣告道:“你别在那里恭喜来恭喜去的,那九皇子比安胜都要漂亮几百倍,你跟他,更是没发比。”鸣见心平气和道:“是个人都比我好看。”
              语欢冷笑道:“你还有点自知之明,那为何还跟个牛似的倔?”鸣见道:“这两事风马牛不相干。我丑,你美,不代表我就要向你屈服。”语欢道:“喂喂,我哪是这个意思了,我只是告诉你:你再不从了本少爷,本少爷就要变心了!”鸣见道:“我想那九皇子肯定会衬你一些。”
                             语欢更恼了,贼眼往右边的床上一扫,心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霎时平静。鸣见不会武功,若关上门,按其口,扔上床,强吻之,扒光之,强上之,强娶之,天天凌虐之……
              鼻根热热的,语欢仰起头,使力甩脑袋。不行,他没那么禽兽。忍一句,息一怒;饶一着,赢一步。做事要有耐心,明儿再说,明儿再说。然后摇摇晃晃走出房门。
                             鸣见看着桌上那本书,苦笑一下,收拾收拾东西,上床,坠入梦乡。                              鸣见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两个小孩。一个穿着黄褂子,一个穿着白褂子。且先称为小黄与小白。小黄眼睛大,小白长得丑。小黄比小白高出一个头,却还天天抱着小白,摇篮似的晃来晃去。小黄说,小白小白,我们永远在一起。小白含蓄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小黄说,小白跟我成亲,我要你当我媳妇儿。小白红着脸,扑过去,吧唧一下,在小黄脸上留下颗小樱桃。小黄笑得贼兮兮,指了指自己的嘴,亲这里。小白摇摇头,那个要大人才能亲。小黄说,小白你快快长大,我们好亲嘴。小白呵呵一笑,两只小手肥嘟嘟细嫩嫩,牵一块儿,满世界晃悠。
              某一日,所有人都不在家。小白发现的脸结了壳,掉下来,照照镜子,惊得两只眼睛圆骨碌。有人跳进房,递了瓶药给他,给他说了些奇怪的事,一溜烟跑掉。小白涂了药,看着镜中的自己,脸竟在融化,终于抱住头,惊叫一声。
                             鸣见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做了噩梦,起身,下床,梳洗,看了看镜子,心神未定,休息片刻,打开房门,又一惊。语欢正站在他面前,笑眯眯眼望他。
              语欢道:“鸣见,我们出山庄玩一会,你说可好?”鸣见道:“去何处?”语欢神秘一笑,转过身大摇大摆走出去:“天天闷在山庄里,我都快憋死了。出去吃花酒,品小曲,乘舟赏景,游山玩水,放松放松心情,抖擞抖擞精神。”
              鸣见只知道跟着他走,却不知在他转身的一瞬,握紧拳头,露出个表情,意为必胜。             柳枝凝翠,溪花泛红。苏堤春晓,平湖秋月。望穿西湖,一片烟雨蒙蒙。语欢率先走在前头,润雨,轻风,锦衣,玉容,引来不少人回目,引来不少人侧目。而他就似未看见任何人,走得潇潇洒洒,人模狗样。鸣见跟在后头,年纪轻轻,便一身端庄风雅,走得笔直笔直,若不见脸,准让人误认为富家贵子。语欢走着走着,想回头,顿了顿,还是继续往前走。  
              路过一娼馆,正门一叉杆。语欢心不在此处,却总算回过头,对着鸣见贼笑:“鸣见公子,进去玩玩?”烟花女子,香艳婀娜,诱人的翠红乡。鸣见不正眼看里头,也不瞧语欢,微笑摇头:“不必。你若想去,我在这里等你。”
              语欢撇撇嘴,觉得无聊。甩掉缠上身的叉杆和粉色,继续往前走。鸣见随后。                              不是没带鸣见来过妓院,但这次他的反应让人失望透顶。前一回,已是未纳妾前的事。十三四岁的小孩逛妓院,估计除却语欢,不二人。拖着鸣见跑到溢香院门口,小语欢摸摸下巴,笑得贼坏:“溢香院,这名字真淫荡,我带了三百两,够咱们今天花的。”
              于是乎,一堆大姐姐,围着一两个小弟弟,转啊转啊转,何其搞笑。小语欢脸皮子比砖瓦还厚,不介意再加几层,自朗声笑得颇得意。至于小鸣见,可怜见的。
              以小语欢的话来讲,则是:哈哈哈,那松包怯包小脓包,看到美女竟会哭~~~                             凡事都讲个度,然语欢不懂,看鸣见傲脸撕烂的样子,只知道激动,哪还管它什么度不度。三番五次被带进妓院,鸣见的脸皮也开始厚了。不过与语欢厚颜无耻乱摸美女不同,鸣见是板着脸,冰塑的般。原本一张挺丑的脸,这么一板,不叫丑,叫恐怖。妓女也是女,不怕老的,不怕丑的,就怕鸣见。给再多银子都不陪他,语欢只好作罢。
              如今鸣见长大了些,身段,腰板,肤质,鼻梁,嘴唇,下巴,都比以前更胜一筹,无奈还是一个字,丑。鸣见难得发一回善心,带着鸣见走了。姑娘们又是伤心,又是兴奋。
                             远离了风月门庭,语欢总算和鸣见并肩着走,然后发生如下对话:               “鸣见,你小时候个头小,胆子更小,见了粉团儿,还会哭。还是复小少爷英雄救美,把你救出来。你出来还要哭,抱着我的腰杆子,就像我侄子那么大,哈哈。”
              “嗯。”               “对了,你不觉得殷红很漂亮吗?我和春二爷一致认为,其他女儿和她一比,都成了庸脂俗粉。”               “嗯。”               “你别老嗯嗯嗯的,多没情趣!”               “嗯。”               “…………”               “…………”                “鸣见,我记得好像我的小妾里,有个人喜欢吃桂花糖藕粉,你记得是谁么?”               “不记得了。”               “哎呀,我怎么这么笨,喜欢吃那玩意儿的是你,对不对?那边的小店铺,咱们小时不经常来么,你每次都要吃三大碗,一丁点儿不剩。”               “嗯。”               “我们去坐一会子,可好?”               “好。”                坐在小店中,语欢汗如瀑布。和鸣见说话真是白搭,吃敲才的村杭子!               一如既往,藕粉店的麻子宇跑过来,不卑不亢地呵呵一笑:“复小爷,鸣见公子,这都多少年没见你们了。”语欢笑道:“这些日子忙呢,没来照顾你生意,见谅见谅。”麻子宇当头一棒捶下:“复小爷,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说你没来,是指没和鸣见公子一起,你不前几天才……”
              “咳咳,咳咳,鸣见,你要吃什么?”语欢打断麻子宇,回首对鸣见微微一笑。               鸣见看他好一会儿,淡然一笑:“你不是带我来吃藕粉的么。”               语欢笑道:“是是,老宇,一碗藕粉。”麻子宇道:“小爷不要么?”语欢道:“我不饿。”麻子宇应了一声,进里间,做藕粉。鸣见道:“你不要?”
              语欢不以为然道:“我不喜欢吃这玩意,太甜,也就你喜欢。”鸣见道:“你早晨没用饭,且不管味道如何,吃些填肚子。”语欢一怔,回头对麻子宇道:“老宇,加一碗!”回头补充一句:“是给你面子,我可不喜欢吃这玩意。”鸣见微微一笑,肉皮压得眼睛都看不到。  
              两碗桂花糖藕粉,两盅茶。               语欢端茶,品一口,再端藕粉,慢慢吃了两口,还是不喜欢。可肚子确是有些饿,囫囵吞枣,几口下肚,便停下来看鸣见。鸣见吃东西时,动作优雅,慢条斯理,颇有些皇族贵胄的高贵气质。虽速度慢,却因从不多言,故往往别人还在聊天时,已吃得干干净净。  
              是个人,都对上位者有点膜拜的念头,语欢亦不例外,所以才会对复容产生邪念。可上位者毕竟是用来膜拜的,要真当个媳妇儿养着,谁都受不了。               复容吃饭,必剩。娇生惯养,就像个花姑娘,绣花似的,一针一针,一粒一粒,总算啃下去几口,突然放下筷子,轻声喟叹,吃不下了。然后绣花似的,慢慢磨回房,玩玩具。
              语欢以此为借口,继续纳妾。                看鸣见吃饭,是一种享受,动作好看不说,还一定把碗吃空,特有成就感。可语欢不想让鸣见当妾,具体原因,谁也不知。或许真如鸣见所说那般,他们只适合作朋友。  
              恍惚片刻,鸣见已将东西吃完,放了碗,正静静地看着他。语欢清了清喉咙,从怀中拿出指南针,塞在鸣见手中:“路痴,我去长安玩时买了一堆东西,这是买给你的。顺便买的。”鸣见看看指南针,又看看语欢,抿了抿唇,紧握住手中的东西。语欢又拿出软香鹿茸膏:“虽然你已经丑到没法再丑了,但烫伤老挡眼,对眼睛不好。这个药可以治烫伤。也是顺便买的。”鸣见垂下头,片刻才抬起来,接过药膏,一语不发,起身走出店铺。  
              方出去,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语欢放下藕粉,找老宇借了把伞,跟着出去。鸣见衣袂被吹得飘荡,却未想停下来。淡烟急雨中,语欢撑开一把伞,三步并作两步走去,替他打在头上。鸣见微扬着头,目光所聚处,却不在语欢身上。
              语欢忽然觉得很毛躁。               哎,恼人的春天,恼人的春意。             孤山,断桥,白沙堤。白堤东端,即是断桥。从断桥一望,魂销欲死。               语欢鸣见二人一同走去,一直无言,总算鸣见开了口:“这儿倒是一番好景象,以前未曾察觉。”语欢扁扁嘴道:“断桥,一听这名儿,心里头就不舒服。招晦气。”
              鸣见笑道:“你这会子说话口气,像极了老爷子。”难得鸣见答理他,语欢自是抓紧机会:“哪有儿子不像父亲的?我去京师时,碰上灯会,还去玩许愿船呢。”鸣见道:“哦?许了什么愿?”语欢笑得很是淫荡:“我求观音菩萨关公爷爷,赐予我十六个媳妇儿。”
              鸣见道:“为何是十六个?”语欢道:“因为我十六岁。”鸣见笑叹道:“你尽管许这种无道歹的愿吧,小心天打雷劈。”语欢身子往桥栏上一靠,嘿嘿一笑:“我前辈子造福太多,这辈子是来享福的。”鸣见笑了笑,笑得蛮僵硬。
                             桥下,一对男女互相依偎,含情脉脉,深情对望。               什么朋友不朋友的,语欢就不信这个邪!斗了胆,只手环住鸣见的腰,往自己身上靠去。               鸣见一惊,下意识往后缩。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语欢的心在狂跳,语欢脸上笑得还是很痞:“鸣见,你跟了我,别说十来个,就那七个我都扔了。”鸣见愣了愣,慢慢摇头:“别打趣我了。”
              语欢笑容渐渐褪去:“你跟我不跟?”               鸣见有些慌神,回过头,却见那一对男女正愕然瞅着他俩,眼睛瞪得鸡蛋般大。那女子以为自己说话很小声,可这边却听得一清二楚:“姚郎,你看,那人长得好丑。”那姚郎声音也不小:“雨妹,不要再看了,那丑人跟前站的是复家小少爷,别惹了他。”雨妹似乎不懂规矩,探头看了语欢,更来了脾气:“我最讨厌这种花花公子了。欣赏力也真够劲儿,这么丑的也要。”
                             语欢撇嘴一笑,女人的把戏。心里明明喜欢得紧,偏要弄得讨厌兮兮。替他那姚郎默哀,他媳妇儿看上语欢少爷了。想是这么想,懒得再管,只抱紧了鸣见,伞往外面挪了些,说话声音温柔得不像话:“鸣见,靠过来些,别给淋湿了。”
              鸣见回头看着他,面无表情:“你知道自己名声有多臭么,找个丑人,只会侮了自己。”语欢冷笑道:“不必找借口,你不曾觉得自己丑。有什么理由,但说无妨。”z
              鸣见淡然道:“我不喜欢你。”                              水墨古风,烟雨西湖。               紫竹伞,骨节泾渭分明,一道道,一条条,划过竹伞,仿佛一鸟破长空。语欢原想再用玩笑敷衍过去,却无法自制,用力握紧伞柄,嚓的一声,伞骨断裂。伞盖如同西湖荷叶,贲张,展开,飘摇,落入桥下,浮在水中。
                             细雨蒙胧,二人衣襟发丝湿透。语欢的手一扬,伞骨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飞入湖心,溅出涟漪圈圈,透出潋滟波光。鸣见静静站着,肩胛骨瘦削,雨水沾脸,流过下巴尖。
              语欢平静道:“你喜欢我。”               鸣见依然面无表情:“不。”               语欢道:“你喜欢,我看得出来。”               鸣见面容僵硬,最后总算放下姿态,微笑道:“语欢,我自然喜欢你,我们毕竟一起长大。可是,这和你所谓的喜欢不同,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语欢怒道:“别用我爹娘教育人的口吻与我说话!”               鸣见无言以对,只静静看着他。               语欢将他整个人紧搂在怀中,脸慢慢靠近,最后停在他唇前,轻声道:“鸣见,别这么固执,好不好?”鸣见没有回话。语欢道:“你不说话我当你是默认了。”
              鸣见别过头,闭上眼,轻轻吁了一口气:“放过我。”               语欢把他的头拧过来,强扣住鸣见的后脑勺,一个吻印在鸣见的唇上。鸣见睁大眼,伸手去推语欢。语欢愈发放肆,抱得更紧了些,咀得鸣见嘴皮发疼。鸣见唔唔哼了两声,嘴被迫张开。
              语欢偷腥成功,却未得到回应。就像在亲吻一具尸体,毫无情趣。             这一回,面子底子都丢得彻彻底底。不该说穿的说穿了,不该捅破的捅破了,想要走到从前,变回你拍一我拍一的小朋友,好哥们,除非山童石烂,钻火得冰。
              语欢很纳闷,不就是个小鸣见么,有必要这么在意他的感受么?终于想通,给老爹老娘提出要娶他的要求,却差点又被棍子抽上一顿。但这回的语欢骨头硬了,胆子肥了,不娶到手死不罢休,上吊跳井撞墙磕药,什么方法都使过,反正就是非娶鸣见不可。最后二老不得不承认,他俩确实老了,斗不过年轻人,答应之。可语欢更不开心了。鸣见待他的态度,和以往比起,没多大差别,但他就觉得不对劲。y  
              直到大婚那一日,他都没想明白。屋内烛光黄嫩嫩,屋外灯笼红彤彤。白生生的纸窗上,透着黑漆漆的影子。鸣见的侧影美得难以描绘,只手撑着下巴的形容,让语欢口水流了三尺。可是,语欢没有进去。语欢从出生起,打头一遭后悔了。
              为了让自己不再后悔,语欢一个晚上都没进去。满腔的欲火,只有找人发泄,为了能正常幻想,他决定找个男子。那个男的,很不幸的,就是赵言之赵公子。
              语欢不是爱勉强人的人,一旦勉强,则要负责。                当日鸣见改姓复,位居第九。次日,语欢又纳了第十妾,复言之。                日子刷啦啦地过,语欢的妾刷啦啦地收。一年后,欠债狂萧二郎又找上门来,顺同带上了自己的小公子萧则宇。父子二人整齐磕头后,语欢才知道萧二郎是想卖儿子借钱,一看萧则宇那张小脸儿,二话不说,收了。这事,复老爹自然不知道。
              萧则宇吞了钩子吐不出,上了贼船下不来,被强了数次后,总算忍不住爆发,开始自杀。无奈复二夫人是个名医,人都溜达到鬼门关了,她都可以将之拖回。
              萧则宇死了又死,死了又死,翻来覆去死了几百回,总算停手,但总算成了个干巴菜。语欢为了安慰他,决定让他当十一妾,且好言相劝:夫妻一条心,黄土变成金。
              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十二妾是杨笙歌。与语欢战了又败,败了再败的诗剑公子,且不赘言。                语欢纳妾的日子还在进行,总算迎来了他的第十三妾,春松。纳妾原因:春松不好听, 复松好听。             第八章 复松                春二爷,苏州人士,祖籍徽州。有名的海商,盐商,奸商兼淫商。论使手条子,春二爷是苏杭两地的行家,但要论骚托托,他是劣等中的劣等。有了复语欢,所有郎君子弟,都可称作柳下惠,鲁男子,关云长。
              春二爷有媳妇俩,兄弟仨,其中,小弟春小爷,才貌兼备,文武双全,自恋本领更是天下一绝。你若在苏州城中,看到一个小公子穿华衣,手持镜,不惮烦地往里瞅,那定是春小爷。春小爷单名一个松字,生平最大的爱好不必多说。传说其性格温柔,实则有待考究。仗着二哥的面子,春小爷在苏州有点头脸,放肆是自然,摆款儿是自然,愈发自恋是自然,变态程度却不及复语欢的一成。所以,撞上复语欢,春小爷不是个儿。  
              春小爷头一回碰上语欢,用语欢一句话来形容,便是:那是多么朴质烂漫的年纪,我与他,都还年幼。以春小爷一句话形容,便是:小爷我撞上霉气星了!复语欢那贼王八!
                             当年复语欢年纪还小,行为调皮多于浪荡,穿着件花花袄子,随着大姐二哥一同在苏州游玩。春二爷热情款待,笑得那叫狗颠屁股儿,马尻子拍得邦邦响。大姐二哥在应付春二爷,语欢瞅上了比自己小三岁的春小爷,一蹦一跳跑去搭讪。  
              复小公子与春小爷在苏州一会,还真是两只白吃猴碰了面。话说春小爷的口头禅是:你山旮旯子来的啊,傻里巴机的。见了语欢,这句话随口蹦出。语欢打了几个磨磨,来回踢收秃刷,最后咂嘴讥鄙道,你长得真丑呐。
              春松自恋的习惯是从小便养成的,听了这句话,头上燃起熊熊烈火,回口又是一句,你才丑,你这山旮旯子来的村小孩!               语欢说,你这嚼舌头根的青肚皮猢狲,再漂亮的衣服穿你身上都丑得惊天地泣鬼神!丑八怪,瘦骨仙,平胸粗腰大屁股,你冷血,嫁个官人是光头,生个儿子没屁眼。
              一气呵成,吵得春松一愣一愣。隔了老半天,春松才发现这小子把自己当成丫头了,拍着自己的胸膛吼道我是男人。语欢说,那你总得证明给我看呀。然后,最爱说别人傻里巴机的春小爷,真的傻里巴机地脱了裤子,指着自己的小XX说,看到没,我是男人。  
              下一刻,春小爷才知道自己着道儿了。语欢不知从哪找出个夹子,卡嚓。                              “哎呀,那真是个男孩子呀。”复大小姐如是说。               “呵呵,还真像个女孩。”复二公子如是说。               “嘿,我们家小爷,没什么能耐,就是装闺女,特像,一等的像!”春二爷随葫芦打汤。                              春小爷抓着自己的小XX,倒在地上,抽搐,抽搐,再抽搐。                从那以后,谁要在春松面前提起复语欢仨字,就等于犯了文字狱。而且,春松还在自家门口立了个牌子,持续了半年之久,曰:狗与复语欢,不得进入。
            欢娱嫌夜短。复语欢纳妾的生活越过越舒畅,早把春小爷的事儿给忘得干干净净。哪知道人家还当他是心里的疙瘩,还是死的。                              这一年,语欢十八未满,春小爷方满十五。                              距离两人头一次见面,也有了些时日。这一日,又是语欢心中的阳光灿烂日。语欢已彻底沦为断袖。脸皮厚了,也不怕了,带着仨姑娘,仨公子,大大方方地进行苏州半月游。
                             传言姑苏人秀美清雅,来此行,观山,观水,观美人。语欢身穿轻裘,腰系红鞓,凤纹玉佩,大摇大摆走在一群人前头,全然一副金鱼公子的德性。b
              是时春暖花开,筱莆穿着一身大红裙子,剔透玲珑的小脸蛋看去真是光芒四射,从出来时就没消停过,一会扯扯语欢,一会拉拉复容,一会摇摇仙仙,在人群中蹿来蹿去。言之显然看不惯爱八哥儿语欢,从出游开始,一直未正眼瞧他。语欢不准嫣烟带泡泡,嫣烟心情也不好,僵木似的走。一看到泥状物体,仙仙也雀跃了。只有鸣见和复容比较正常,一人走得风雅端庄,一人走得弱柳扶风。不知道人,还会以为是除却鸣见外的三对才子佳人。
              总之,一帮人走在街头,赚尽了目珠。                              云岩寺塔,剑池,二山门,试剑石,千人石,统统走了个遍,一路风光旖旎,语欢玩得怡然自得。只苦了复容,体力原就不好,再这么走一通,连说话都懒得。好在语欢眼睛没打偏,且十二妾中,最宠的便是复容,见他累了,二话不说就在太湖边歇脚。
              叫上小吃,摆在跟前,常熟巧果,豆腐花,绉纱馄饨,焐熟藕,苏城梅花糕……除了复容和言之,太湖美景也被另几人忽视。言之来了劲儿,起身,抖袍,高诵一首: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               夜市买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明月夜,相思在渔歌。”                              正儿八经的模样,加上不远处传来的琵琶曲,还真有那么点感觉,也难怪他前妻曾经如此迷他。只是刚吟诵完,语欢就举手鼓掌,大赞我的言之就是有文采。言之很裂风景地扔来一句:“格老子,而公不需要你来捧场,爬!”语欢笑笑,筷子在空中转了一圈儿,夹一块梅花糕,扔在复容碗中,说话调调大抹角:“安胜,多吃点东西,一会还要玩呢。”
              复容摇摇头:“我吃不下。”语欢勾着头,冲他眨眨眼,撒娇道:“吃点嘛。”复容笑道:“不了,我不饿。你自个儿好生吃着。”语欢耸肩,一不做二不休,咬了一块糕饼,抱住复容的小身板儿,一口塞到他嘴里。复容大惊,捂嘴,梅花糕在口中抿了许久,才吞下去。
                             仙仙笑道:“官人和大公子关系真好。”嫣烟看了他们一眼,继续用指甲掐着巧果吃,尖尖的指甲一使力,咔的一声,格外清脆,好似那巧果便是复容的脖子。筱莆猴上语欢,赖皮着要他喂。言之横他们一眼,作反胃状。鸣见什么都没看到,继续吃豆腐花。
                             个时旁边传来水声,几人一同看去。一个锦衣少年正坐在岸边,翘着二郎腿,格外悠闲潇洒,一双黑黝黝的眼,却一直盯着湖面,不时蘸水,拨弄鬓发。
              霎时,语欢的笑容变得非常阴森。             语欢生平阅人无数,哪里知道,面前的少年,便是把他和狗排一块儿的春小爷。且春小爷也早与当年不同,小毛孩儿的德性几乎全消,出落得愈发美如冠玉,唯独自恋,有增无减。
              语欢从嫣烟手中抓了一把巧果,微微一使力,捏得粉碎。然后蹲在春小爷身边,哗啦啦一把,洒入池中。镜子被打碎,春松回首,方骂出两字,山旮,愣住。
              他没看错。灾星来了!               头发长了,个子高了,脸瘦了,眉眼更加清秀了,可那双眼中装的机灵和色情,就是化了粉儿,春松都认得出来。只是语欢三月不知肉味,怎可能记得他。只知道面前的人好看得紧,先调戏之。搬了板凳,将袍子一抖,坐在春小爷身旁,一副颇书生的模样:“这位公子,如画美景,湖光山色,不更引人注意么。”春松道:“你这野小子,滚去死。”
              语欢一愣,往身上看看,又看看自己身后,微笑道:“公子,何处才有野小子?”春松就差没指着他的比子骂:“我就说你,叫你滚去死!”                语欢咂嘴,估计赏渊长大后,也就他这德性,两颗爆炸一生一世的霹雳弹。春小爷还会点武功,趁语欢起立之时,从腰间抽出长剑,一下刺去。语欢不是省油的灯,三下五除二便挡了他的剑,顺便抬脚,踢腿,踹人,扑通,下水。春松方落进去,复容便站起来,低唤道:“语欢,你……”语欢笑吟吟道:“今天牡丹公子若主动伺候我,我就救他。”
              复容脸上一红,往后退一步。鸣见指着湖心道:“语欢,他不会游泳。”语欢的笑容刷拉褪去:“你的意思是叫我救他了?那你伺候我。”鸣见不卑不亢道:“毕竟是你的事。”
                            春小爷在湖中挣扎,还是狗刨式的。语欢撇撇嘴,转身抱着复容狠亲了一口,又勾了勾言之的下巴,不看鸣见一眼,足下一点,施展轻功,飞上荷叶。
              复容在后面用手背盖着唇,言之破口大骂,鸣见抿抿唇,找老板付帐。                白靴轻擦而过,荷叶上露珠滚落,晶莹可爱。一望无边的太湖,如同一块宝镜,倒影着千百年痴男怨女的情天泪海,爱恨纠葛。鸣见抬头看着语欢,目光踌躇。  
              语欢拖起春松的手臂,抱他入怀,两人一同飞到湖心,空画舫上。春松奄奄一息,看语欢的眼神,却依然憎恶。语欢拖下外套,将他裹住,捆绑似的拖进船中。
              仙仙立刻找到画舫的主人,付了银子,说借上一两个时辰。鸣见正收老板退的铜板,数了数,在手中来回掂掇,踹入怀中。复容神色恍惚:“那公子年纪不大,能受得住么。”筱莆道:“语欢哥花心!真是讨厌!”嫣烟又咬了一块巧果,咔的一声,格外清脆,仿佛是春小爷的脖子。
              鸣见回头瞥了一眼复容,不冷不热冒上一句:“大公子喜欢语欢吧。”复容怔了怔,笑道:“怎么可能。”鸣见将东西装好,在太湖旁站得笔直。风过,扬起乌黑发丝,鸣见背影极美,姿态高贵。两年时间,将他改变了很多。似乎年纪越大,越有龙血凤髓的气质。站了片刻,鸣见淡然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是么。”复容摇头,说不出话。  
              仙仙走过来,绷脸道:“在说什么呢。官人是咱们大家的官人,怎么能不喜欢?不是胳膊子往外拐么。鸣见你也是的,语欢宠着安胜,是因为他骨子弱,你别想歪了。他待谁都一样。”鸣见笑道:“仙仙姐说得极是。安胜,喜欢语欢不是错,咱们大家不都很喜欢他么。”
              言之道:“格老子,谁喜欢他了?”               闻言,一伙人笑得乐不可支,却见湖心的小船摇了一摇。                画舫的主人似乎是个姑娘家,连窗帘都是粉色。此时里头发生的事,众所周知,连色泽看去都显得格外淫糜。忽然一只手抓在窗栏上,细胳膊儿白嫩嫩,倏地被拉下去。然后帘子被扯下来,又被挂上去。突然,船震动一下,平息。隔一会儿,又从里面发出巨响,春小爷的头探出来,手放在胸前,似乎在系衣带,脸胀得通红。很快,乌龟似的缩回壳子里。再来,船中轰隆隆响一会,便有雪白布匹从窗口处塞出,飘在水面。定睛一看,竟是亵服。轰隆,似乎是东西砸到船上的声音。最后,船剧烈摇一下,便开始有节奏地晃动。  
              仙仙点点头,把梅花糕捏成了便便的形状:“嗯,双成。”筱莆睁大眼睛:“什么双成?”仙仙道:“便便成了,船也成了。”嫣烟继续咬着巧果,声音依然清脆。复容看着路面,目光闪烁不定。言之干清了清喉咙,吃东西。鸣见站在岸旁,拨去挡眼的发,云淡风清。  
              船摇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引了满岸的人围观。               仙仙道:“还有一盏茶的功夫。”               一盏茶过后,船突然偏了好一会儿,一直停住。然后恢复原来的位置,慢悠悠,轻微摆动。               最终,平漂于湖面。               仙仙将便便形梅花糕丢入口中,拍拍手:“成了,准备回去。”g               筱莆不高兴了:“仙仙姐姐,你难道没一点吃味儿吗?”仙仙道:“吃,怎么不吃。但是官人的事少管,免得遭他厌。”嫣烟目珠子一翻,甩甩袖子往前走。  
              不过多时,语欢与春松一起下来。春松被语欢搀着,衣冠不整,一脸憔悴。隐隐可以看到胸前的樱红斑点,还有衣上的秽物。言之怔怔看了一会,喃喃道:“也太狠了点。”
              复容低声道:“那孩子年纪太小。”               嫣烟冷笑道:“摧残幼苗。”               仙仙过去扶春松,语欢一脸喜色:“原来是春二爷的小弟。想当年,我们还有一段美好的回忆呢。”春松一脸怒容:“你这傻里巴机的村旮旯!你滚!下流痞子!”
              语欢道:“这个我收了,待会给春二爷说一声。会叫的小野猫~~~~”                自此,复语欢十三妾圆满。                装锣,建阁。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楼宇装潢精致,结合长安的华丽,苏杭的秀美,成为晨耀山庄的一大奇观。语欢住在楼中,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真似神仙境界,万分倨傲。  
            第九章 纸鸢             复语欢日子过得越逍遥,外头说得越难听。十三妾的事,很快闻名遐迩。无奈这孩子承受力弱,听到点风声,便要下暴雨。给老爹提出数次,复正茂只一句话打发了他:一人难顺百人意,一墙难挡八面风。语欢愣犯牛脖子,愣在窝儿里蛮横,闹得山庄乌烟瘴气。最后还是复夫人比较通情达理,和老爷子商量,但凡说了语欢的人,就稍折腾他那么一下。
              晨耀山庄势力大,谁敢惹了他?不过,掩耳盗铃的事,估计也就语欢做得来。谣言这玩意,遇水叠桥,人人都会拆壁脚。                              还是复容心肠好,把语欢叫去,劝他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自己过得开心便是。               语欢不听。               言之说,他娘的,你管别人做啥?把我放了才是真!               语欢说,言之乖,去那边待着。               复松说,你这么做,倘或哪一日,晨耀没了,你不下地狱都难。               语欢说,晨耀没了?除非狗头生角。               嫣烟说,夫君,人家是嫉妒你,就见不得你过得好。你越生气,他们越开心,犯得着么。               语欢总算舒心了些。               仙仙说,官人,你是什么身份,他们是什么身份,何必与市井小混混计较?               语欢舒心了很多。               筱莆说,就是就是,语欢哥那么好看,怎么会有人说?那些人一定是没见过语欢哥~~               语欢彻底舒心了。               鸣见只笑,不以为然。                              于是,这事就先压下去了。语欢还得出了个结论:还是姑娘好。                              转眼间,又过了些时日。樱笋年光,桃李争辉。语欢还在房里,隐隐听到些笛声,再无睡意。伸手往面前一勾,原想抱个软玉满怀,却发现,空的。眨眨眼,复容竟然不在。原想叫人伺候,起身走了两步,发现所有人都在外头。
                             楼前,十三妾聚集一处,玩得很是惬意。一张小桌,一面纸。复容作画,言之题诗。筱莆笑靥天真,双手撑着下巴,一个劲儿叫好。笙歌和则宇坐在一处聊天。仙仙和湛蓝聚合着玩便便。复松一如既往照镜子,不时理一下头发,笑得颇自恋。嫣烟一脸孤傲,淡水一脸腼腆,一人织衣,一人耍花。复霞敞衣,复樱偷觑,星月笑骂,三个女人一台戏。桃树下,鸣见孑然吹笛。黑发白衣,如梦似幻。笛声三分悠扬,七分凄凉,传遍晨耀山庄,响彻空际,真正的天籁之音。
                             语欢穿好衣服,往外面走去。十三人回过头,有的雀跃,有的微笑,有的无视,有的意兴阑珊。语欢径自走到复容背后,伸手,环腰,紧贴,下巴枕肩:“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不累么。”复容手上一颤,纸上的杏花变成了霉团:“不,不。语欢,你……”语欢睡眼蒙胧,迷糊吻他一下,朝鸣见走去。
              对鸣见,态度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语欢皮笑肉不笑:“大清早吹哀乐,你晦气不晦气?”             对鸣见,态度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语欢皮笑肉不笑:“大清早吹哀乐,你晦气不晦气?”鸣见笑得清淡如水:“你若不喜欢,可以不听。”语欢道:“这么大声,我怎么不听?”
              眼见两人快吵起来,仙仙放下便便,跑出来打圆场:“官人,瞧这阳春三月,不放纸鸢,多可惜。”谁知一语中的,语欢竟暴怒:“放什么纸鸢?!不放!”
              这一怒,惊动十三人。二十六只眼睛齐刷刷朝语欢转来,语欢也未觉得不妥,跑去逗着复松玩。鸣见淡淡一笑,转身进入树林。语欢身上一僵,依旧皮笑肉不笑。  
              万里春风,云白天蓝。数只纸鸢在空中翱翔,你追我逐。语欢冲到一旁,拾起一把石子,往空中一弹,唰唰唰唰,纸鸢在空中摇了摇,坠落。                丛林中,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仰头,看着纸鸢落下,鸣见苦笑。他知道,语欢定是想起不开心的事了。在他成为小妾之前,他们经常出来放纸鸢。               七八岁时,小白打趣说,要把小黄当纸鸢放。小黄笑了,说我是人,怎么放。小白说,你这么瘦,我跑得快,一定能放得了。小黄笑得更开心了,两个小酒窝,两个倒扣的小碗儿。小白说,别傻笑,我说真的呢。小黄说,我是纸鸢,那你就是引线,我就是飞得再高,你都可以把我捞回来,是不是?咱们不论走到哪里,都能找着对方,是不是?  
              什么改变了彼此,语欢知道,却不肯承认。他只记得,近十二年了。                日子过得飞快。瞥眼间,又是月初,桃李杏梨,花明柳媚,江南依旧美得令人心颤。语欢随着家人,又一次进庙上香。从不迷信的语欢,终于向佛祖低了头,许了愿,虔心祈祷。
              人本是逞强的该徒,在遇到困难前,总会说人定胜天。                求签,一如既往,下下。不同的是,这一回语欢无法一笑了之。生活一旦没有追求,就会变得空虚乏味。该有的有了,不该有的也有了,语欢总算感到生活无趣,难免消极。
              对着佛祖磕头三次,语欢突然很想见一个人。                脱队,提前赶回山庄,匆匆而行,不料在山庄底下,看见飞速走过的人。其中一个骨骼纤细,柔肤弱体,经常与语欢肌肤相亲,一看便知,复容。另一个身材梢长,瘦却不显柔弱,身形极美,发丝轻扬,若不是看到脸,语欢会以为是鸣见。但语欢看走眼了。那人半侧过头,未蒙面纱,可一双神灵才生的眼,眉心的象眼印记,语欢是万万不会认错的。
            九皇子竟来了杭州。语欢如坠五里雾中,只知道偷偷跟他们走。方走两步,九皇子便停了脚步,将面纱戴好。复容从之,却一脸莫名。语欢这才想起,方才只瞧九皇子眼去了,根本没注意他的容貌。九皇子回头,看着语欢。语欢不由打了个激灵。
              九皇子扬起手,使力挥下。               然后,地上一团白光暴开,烟雾弥散,将语欢包围。中计,却无法摆脱,语欢挥舞着手臂,力图找出方向。可是,直到烟雾消失,他才看清周围的环境。
              早已没了人影。                              语欢完全找不着北。关于九皇子,他所知道的,只有出身和特征。失踪那么多年,一下出现在京师,竟未被传开。复容明显是被庆寒送进来的,却与九皇子有联系,且行事鬼祟,肯定在底下鼓捣私房关目。心中是这么想的,却不准备告知父亲。复正茂平时慈眉善目,真到杀人的时候,怕连儿子都不会放过。谅他们做不了什么大事,回去一问便知。语欢自我安慰。
                             语欢赶回山庄,头一个想到鸣见。步履如飞赶到鸣见房里,想说两句话来刺激他。谁知房里是空的。语欢走出去,在院子树林里找了一通,还是空的。去问言之,言之道:“格老子,自己老婆管不好,找而公做甚?”问复松,复松把镜子往桌上一撂:“没看到,出去!”
              问了几个,都说不知道。最后去了复容房前,一颗心七上八下,推开门,见复容正坐在床头,神色慌张。语欢还未问话,复容已先开口:“语欢,回来了?累了吧?”叽里呱啦。
              一个不常说话的人,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必定是想掩饰什么。语欢在他身旁坐下,只手将他揽入怀中:“今儿你对我还真好。没什么想说的,你要注意身体,多吃东西,知道吗?”
              一向不主动的人,竟抱住他的腰,无限乖巧地靠在他胸前。语欢正踌躇着是否要问,理智保持十二分。此时,门突然打开。                              门前站的人,正是语欢一直找的。一如既往,在上香后散发,比以往更难看。语欢总结下来,便是:他脸上的伤是周期性的,每至月初就会极丑。               语欢抱紧复容,冲鸣见抬了抬下巴:“别打扰别人好事,小心长针眼!出去。”鸣见站在门口,平平淡淡道:“语欢,我有事要和你说。”                              天要下红雨了,诧事一叠一叠送。                              语欢叫复容等一会,跟着鸣见出去。鸣见带他到了小院中,从桌上拿出一个东西,放在他手中。语欢接过来一看,是一个凤形纸鸢。               鸣见微笑道:“语欢,我们很久没在一起玩这个。难怪你总生气。”语欢呆住,只拿着纸鸢发呆。鸣见道:“怎的,不想玩么。”语欢摇摇头,拉着纸鸢的线,在院中快步走了一段。
                             鸣见站在原地,淡定,微笑。语欢连问他有什么事的心都没了,只拉着纸鸢,令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渐渐的,凤尾在空中展开,柳带一般,随风飖拽。
              纸鸢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凤尾变成了细线,凤成变成了黑点。语欢指着天空,孩子一般笑道:“看看看,很高吧。”鸣见走过来,把着他的手,收了一截线,将纸鸢拉得近了些:“飞得太高,线会断的。”语欢点点头,又点点头,平日的痞相,统统丢到天边,异常天真地问:“鸣见鸣见,记得小时候,你说过的话吗?”鸣见微微一笑,云淡天高:“我记得。”
              语欢一呆,顿时觉得那张脸,是世上最美的。                              鸣见轻轻握住他的手,一双被压得看不到的眼,似乎红了:“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语欢心中一紧,很想将他抱住,却怕唐突了他,只得一直看着他。
              纸鸢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儿,花香,风清。鸣见握紧他的手,头靠过去,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语欢理智断线,手中的轴线落地。鸣见在他唇上碰了一次又一次,小心细致。语欢僵硬片刻,突然将他抱紧,疯了一般吸吮,啮咬。鸣见被他推倒在地,伸手环住他的颈项,不知不觉中,启唇与他缠绵。草坪上,两人打了几个滚。眼为情苗,心为欲种,连血液都在沸腾。
              衣服变作废物,扔得满地都是。楼台的窗口打开了一个小缝,很快又合上。在语欢准备进入的前一刻,鸣见突然推了一下他的胸口:“过些日子,你六哥要去京城办事,你和他一起去,好么。”语欢不问原因,直接点头。鸣见抿唇一笑,闭上眼,长腿缠上他的腰,挺身顶住他的昂挺:“进来吧。”
              语欢从未像此时这般紧张过,抓住鸣见的手,按住胸膛:“我有点怕。”这话说的,就像是在下面一样。鸣见感受到他的心跳得不像话,玉葱般的五指轻握成拳,摇了摇头。语欢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腰,用衣服垫在下面,强忍住欲望,一丝一丝进入。鸣见仰起头,微微开口,深吸一口气。语欢俯身,含住他的舌,一鼓作气,冲入他的身体。鸣见身体明显一颤,还未来得及缓解,身体便开始被迫摇晃。
                             自称金枪不倒小公子的复语欢,终于失控,而且过度纵欲。鸣见身体一直很好,但是到最后,竟然都支撑不住。弄了一次又一次,从草坪弄到房内,从房内弄到桌上,从桌上弄到床上。到最后,两人都精疲力竭,语欢还像只八爪鱼一样,四肢缠在鸣见身上。就像小时候,刚捡他回来那般,天天吊着他,吼着要娶他。
              之后的日子,以语欢的话来说,则是:神仙都没那么快活。语欢再不招别的小妾,干脆搬到鸣见的房中,衣服懒得穿,饭也懒得吃,实在饿得不行,叫别人送到房中,让鸣见喂着吃。
                             大家都说:语欢疯了。                              语欢确实是疯了。鸣见的哀乐被他说成了天籁,鸣见送他的纸鸢,他天天挂在墙上。最后一不做,二不休,连楼阁名,都换成“天籁纸鸢”。             第十章 没落                语欢离家的前一夜,十三妾一起举行欢送会。语欢再一次堕云雾中,说没那个必要,要不了一个月,他就会回来。但是众人坚持,尤其是鸣见坚持,语欢只好顺着。
              一堆人围在园子里,摆了一大桌子菜,后面还有一块巨型牌匾,写着:天籁纸鸢。语欢看着那牌匾,笑了笑,毫不避讳地揽过鸣见的腰,在他脸上吻了数次。鸣见淡笑,也不回避,其余十二人看得无语凝噎。嫣烟筷子几乎折了,吃东西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响亮。言之大骂格老子太恶心了。复松呸了一声,复语欢你这流氓。只有复容,安静地吃饭,一直吃,一直吃。这一夜的饭,他比谁都吃得多。
              玩了一会子,语欢突然问道:“这饭是谁叫请的?”鸣见道:“是我。”语欢正待问原因,鸣见便轻声道:“有一段时间不能见你。”后头的话,刻意不再说下去。
                             语欢看着他,许久,悟意,脸红,别头。顿时胃口大好,喝酒夹菜,心花怒放。鸣见斟了酒,仰头,一饮而尽。开始还没什么,忽见鸣见喝了数杯,不胜酒力,脸上泛起酡红。语欢方想劝他,却见他伏在桌上,笑容苦涩:“今朝有酒,今朝醉。”
              身旁的复容忽然抬头,看了看语欢,看了看鸣见,又埋下头,继续吃东西。                              美酒,月夜,复小公子的别院,这一夜显得格外寂静。                              酒宴过后,语欢自与鸣见共赴巫山。鸣见格外主动,要了一次又一次,结果两人都通宵未睡。语欢顶着熊猫圈,与复轩一同离开晨耀山庄,未与任何亲人多说几句话。
              殊不知这一别,则已水阔山高。                              这次与上次不同,只要想到鸣见还在山庄中等候,语欢一颗心就跳得七上八下,恨不得能乘坐筋斗云,一个骨碌儿打过去,一个骨碌儿翻回来。快马加鞭,总算于几日后抵达目的地。皇城繁华依然,语欢骄傲依旧。别说是紫禁城,就是天宫,他孙爷爷也不怕。只是来到这里,会不由自主想起一个人。一个令他魂牵梦绕的人。
              那是语欢心中的小秘密。以前未和鸣见一起,想想那人无所谓。可是现在有了鸣见,还想成这样,他觉得自己该给拖出去砍了。然后念经一般,反复对自己说,不要想不要想,那人不就好看点,没必要这么夸张。
              说是这么说,想是这么想,可来到京城,透过重重人群,他总会想起当年那一幕:那人骑在白马上,从城门疾驰而来。头发飞扬,衣角翻舞,倾国倾城,高贵得不可一世。
                             天公不作美。语欢在长安待了半个月,都没见那人的影子,甚至连一点风声都未听到。复轩给买了一堆东西,左哄哄,右哄哄,语欢也没听进去。总之,心神恍惚。
                             闲暇下来,语欢总算有时间思考事情。这才猛地想起复容的事,想着告诉五哥,总要好过直接告诉爹。于是,趁着两人拜访京城的某个官员前,把事情全部告诉复轩。
              复轩当时正在吃一碗葱花面,这事一说,面条半吊在空中,晃来晃去。语欢给他的呆样逗笑了:“五哥,你做什么呢。”复轩眼睛瞪得滚圆:“你说,复容跟九皇子一块儿?”语欢点头。复轩将面条咬断,筷子一摔,眼中霎时失去神采:“完了。”语欢道:“你真是一尺水十丈波。”
              复轩苦笑道:“语欢,你真的想得太好了。你以为咱们家还像以前那样,
            钱过北斗,米烂成仓?这几个月,山庄内风雨飘摇,领地四方云扰。爹早说,家中出现勾手,叫我们人人提防。因为你年纪小,大娘说先瞒着你。可我们如何猜得到,勾手,竟是你身边的人!”
              语欢完全呆住。               复轩站起来,摔手扔了筷子,砸在地上,格外刺耳。语欢看着那筷子发呆,已然僵硬如木。复轩来回踱步,最后跌坐在地,哭丧着脸道:“语欢,完了,什么都完了!”
                             语欢脑中一片嗡鸣,起身,飞速奔到街头,随便拉了一名老妇,摇晃她的身躯:“这位大婶,你告诉我,晨耀山庄如何?复正茂如何?”那老妇惊呼一声,甩开他的手,逃之夭夭。
              语欢手足无措,四处观望。               这时,身边一个卖菜老叟道:“这位公子,您是不是好久没有出门了?如此孤陋寡闻。”语欢回过头,茫然。那老叟道:“几个月前,晨耀山庄就已名存实亡,大家都知道复正茂要垮台,复家要完蛋了。不过,真正垮台,却是近几日。太子爷,九皇子和庆容小侯爷立了大功。再隔十来天,他们就会回来。到那时,天下才真正被大庆统一。”
              似乎有东西堵在喉咙里,语欢静静听着,就似那些事与自己无关。               老叟道:“还有,听说复正茂一家子,除了晨耀七子中最后两个,都被捉住,近日正赶回朝廷。其实,晨耀这么容易被弄垮,还得感谢他们的小公子,复语欢。若不是他嗜男色,荒淫无度,小侯爷等人也无法打入晨耀内部。馔玉炊珠的生活过惯了,现在要被无数仇人追杀。我看他一想不开,指不定会自杀喽。”
                             软红十丈,八街九陌,车如流水马如龙。               语欢站在原地,如同泥胎石像。               忽然,有人抓住他的手。               回头,复轩一双眼通红:“语欢,我们不能再回杭州。回去,我们统统得死。走,哥带你走。哥身上还有些盘缠,找个小镇住下来,至少可以维持生活。”
              老叟惊愕道:“语欢?”               语欢甩掉复轩的手,飞奔到马上,纵身,跨上马背,闭上眼,平静道:“要走你自己走。我不信。我不信。北是京都,西占乾坤,东南晨耀,合而大庆。晨耀是大庆的日月,千载长存!!”
              复轩道:“你,你想做什么?”               “回家!!”语欢扬起马鞭,马儿嘶鸣一声,驰驱而去。第十章没落                儿时的语欢很会骂人,其中有一个频繁出现的词,就是抄家。语欢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从小到大,引以为傲的晨耀,会被抄家。当他回到晨耀山庄门口的时候,总算亲眼目睹到晨耀的倾覆,败亡。
              金铺屈曲的晨耀山庄,一直都以倨傲的姿态,如猛虎,如卧龙,耸立在东南方。金碧,连楹,飞阁,流丹,尊贵得令人不敢直视。而语欢赶到的时候,不再有人景仰它。一群布衣百姓站在门前围观,讨论,私语。语欢跳下马,步履维艰。
              山庄不再雄伟,不再巍峨。背后的青山白云,从未有哪一日,像这天一般萧索。                              山庄大门被封条盖住。               门口站了一群官兵,以及被扣押的男男女女。               相隔太远,语欢看不到任何人。只听到女子的抽泣声,孩子的哭喊声。几个孩子,是语欢侄女。喧哗声中,伴随着仙仙苦苦哀求的声音:“大人,求求你,放过我们官人!求求你!”
              一个官兵吼道:“你这婊子,滚!”               湛蓝哭道:“小姐,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复语欢那个负心人,早就卷了钱跑了,他不值得你这样啊——你难道还不知道吗?我们都被他们给骗了,筱莆和复容早就有一腿,他们早就商量好的,你不要这样傻,小姐——!”
              仙仙依然只是哭。嫣烟的声音跟着传出来,显然很激动:“筱莆那个小贱人!那是她背叛了夫君,她是娼妇!这群狗官想引夫君出来,我们不能中他们的计……”
              啪!               话未说完,已挨了耳光。               嫣烟捂着脸,尖声叫道:“老娘就是骂了你们,你们能把我如何?狗官!有本事你们杀了我!我复嫣烟就骂死你们这群狗官!狗官!狗官——!!”z
              没有人再动手打她。               所有人都像看笑话一样,看着晨耀七子的妻妾。                              “嫣烟姑娘,何必如此呢?你相公真跑了,生这么漂亮,不如跟大爷走了。”               “呸!什么姑娘不姑娘的!不就是个婊子!皇上说了,这群人由我们处置,我们在这里干了她,看她们那懦包官人出不出来!”               “干这泼妇?我才不要。还是这个好。”其中一人挑起仙仙的下巴,调笑道。                              仙仙花容失色,一边后退,一边颤声道:“放开我,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求求你们,不要过来……不要,不要……我已有了他的骨肉!”语欢猛地抬头,震惊得说不出话。
              “骨肉?”官兵们围在一起,眉头微蹙。最后,带头的一个低声道:“皇上说了,斩草要除根。”语毕,有些不忍地别过头,挥了挥手。                              “不————”               就在语欢吼出这一个字的时候,仙仙的惨叫声,划破了黎明苍穹。                              血溅上晨耀的红木门。               语欢双目圆瞪,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湛蓝发疯似的冲过去,抱住仙仙的尸体,眼中布满血丝,怨毒地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一群群,就像要将仇恨永远铭刻在心。牙关一紧,嘴间使力咬下,嘴角淌出鲜血。
              湛蓝倒在仙仙的尸体上,主仆二人到底还是走了一条道。                              官兵们都忙着收拾人,只有几个人注意到语欢,都像怕碰到脏东西一样,往旁边缩一步。               所有男妾站在一处,默默不语。女妾抱作一团,失声痛哭。                              其实,早在语欢来之前,所有人都已被捕。复正茂,复夫人,复子姝,复子安,复惜茹,复婷,复语静,及入赘的女婿,都已被带回京城。剩下的,只有子安妻复雪,复轩的妻幽兰,以及语欢的妾。复雪,幽兰,星月已死,剩下的,都是嘴不硬的,或是漂亮的。
                             语欢几近崩溃,站起来,拼命往人群中挤。有人拉了拉语欢的手,仍是复轩。见语欢完全呆滞,复轩咬紧牙关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现在若忍不下去,没了小命,如何谈报仇?”语欢什么都不会,只知道慢慢摇头:“不,不,不,不,不……”话到此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鸣见,鸣见去哪里了?”他拼命踮脚,把男妾看了一次又一次。
              可是,没有鸣见。                              “鸣见,我要找鸣见……我不走,我要找鸣见。”语欢皱着脸,几乎要哭出来。复轩低吼道:“语欢!不要傻了!你若让他们知道鸣见重要,鸣见的命还能保吗?他脸上有烫伤,一定不会被重视,快点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远处传来橐橐马蹄声。披风雪白,在空中无限制地展开,如同海上波涛,混着黑发,回雪跄扬。那人身后,有两人共乘一骑,一男一女。女子在男子怀中,眼神忽悠。
                             前面的人是九皇子。后面二人,则是复容与筱莆。                              语欢想要冲过去,提刀把他们统统杀光。可是,方走一步,见九皇子高坐在马匹上,忽然回头,目光凝聚在语欢所站之处。肤如凝酥,眉若春黛,却清高得如同神像。
              语欢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从有过这种感觉,自己如此渺小。                              语欢一咬牙,拉着复轩的手,飞速奔离了这个地方。               九皇子看着语欢,至始至终,没有说话。                              杭州的玉屏,渐渐开始模糊。富丽堂皇的晨耀山庄,离他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             几日后。湖畔,一间小屋。语欢坐在炉灶旁,搓手烤火。复轩推门进来,扔下两壶烧酒。语欢喝下一口,笑叹好苦。复轩一边笑着,泪珠子的溜溜滚落。               语欢麻木地靠过去,抱住五哥的肩,轻声安慰。给人一抱,复轩再也忍不住,眼泪豆子一般,骨碌骨碌滚下来,落了语欢一身。月没参横,春寒料峭,再是拥持,依偎,都找不到温暖。语欢拖了件一口钟,将两人包裹住,脑中一片空白。y
              人到绝境之处,过分需求依托,常常会将所有伦理,道德,抛诸脑后。碧荧朱光,跳跃火焰之中,两人忽然开始亲吻,原始,狂野,将自己辜负的,背负的,全都发泄于情欲之中。
              语欢一直没有哭。只有窗台前的灯火,一夜泪流。                次日,两人开始收拾东西。脱去锦绣长缨,换上粗布青衫,卸下云母冠;随意散发,系髻子;将花银换作减银,塞进包裹。捧起缸中的水,沉滓泛起,闭上眼,喝下去,味道古怪。语欢从生下来,第一次背包裹,其实不重,但是扛在背上,几乎可以将人压垮。两人面面相觑,才发现,再是富家子弟,失去珠宝金银的润泽,原来也可以如此庸庸碌碌。  
              站在门前,语欢沉默许久,仍无法接受事实。手握上门把,很紧,门却很沉重。复轩抓着他的手,拉开门,两人却大惊失色。语欢手中的包裹,不移晷落在地上。
              门前站了一个人,长挑身材,华冠丽服,美目流盼,鼻若雪峰。眉心一粒蓝菱,如同宝石缀在雪中,浑然一个粉妆玉砌的灯人儿。这人生得好看至极,让人全然无法想像他狰狞的样子。只是语欢见了,觉得他比魑魅还可怕。而他只是静静站在门前,面容僵冷。
              他终于没戴面纱。               语欢看着他的脸出神,几乎不会说话。               九皇子未看复轩,忽然抓住语欢的手往外拖,十分用力,硌得语欢生疼:“跟我走。”语欢没有挣扎,只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鸣见在哪里?”
              九皇子顿了顿道:“失去晨耀没有关系,我会照顾你,你的爹娘,你的兄姐和妾室。”语欢道:“顺便照顾好我两个嫂子,星月,仙仙,还有我孩子的尸体,是不是?”九皇子忽然睁大眼:“你说什么?”语欢笑道:“我不作别的要求。请你把鸣见还给我。”
              九皇子道:“仙仙,星月,还有你的孩子?你怎么会有孩子?他们……怎么了?”语欢笑得十分僵硬:“把鸣见还给我。”九皇子别开眼,轻声道:“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语欢道:“我根本不认识你,原谅,又从何说起?”                复轩走过来,笑得相当讽刺:“七弟,原来背叛我们家的人,还另有人在啊。”语欢道:“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复轩指着九皇子道:“你清醒一点好不好?我们都被这人给骗了!复容根本不算什么,他才是谋首!连我都看出来了,你还没看出?这人就是鸣见!”
              语欢使力甩开他:“滚!不要侮辱鸣见!”语毕回过头,抓住九皇子的肩,用力往后推:“鸣见在哪里?还我鸣见!!还我鸣见——!!!”                九皇子紧皱着眉,看着面前的人眼眶发红,几近发狂,杜口木舌。语欢突然停下来,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四哥,这种泼贱人,连给鸣见提鞋都不配!!”
            语欢习武,着实铆尽全力的一拳,再是钢筋铁骨之人,都无法承受。九皇子按住肚子,半屈着身子,嘴唇动了一下。语欢攥紧拳头,又一次砸入他的腹部。
              已有许多行人停下来围观。               九皇子后跌一步,身上一震,用手捂住嘴唇。               再中一拳的时候,九皇子胸前一挺,指缝间几股鲜血流出,染红雪白的手背。咳了几声,用手背擦了擦嘴唇,蹙眉看着语欢:“等你打够了,就跟我走,好不好?”
              语欢红了鼻尖,沙哑着嗓音道:“我要去找鸣见,对,找鸣见。”               然后转身,跌跌撞撞地走掉。               九皇子摇晃跟了几步,大口鲜血从口中涌出。                西湖边,小桥上,蒙蒙细雨,莹石小路。走过无数次的地方,次次都是昂首阔步,风姿翩翩。带在身后的丫鬟婢女,姑娘公子,无一不是珠光宝气,衣着鲜华。只要是他们走过的地方,都会有无数人回头,观望。目光可以是钦羡,也可以是嫉妒。的
              而这一次,鲜少有人看他。即便看了,也是眼睛瞪得铜铃般大。                看,快看,那是复家小公子,复语欢。                语欢找不到鸣见。的               看着曲院风荷,南屏晚钟,再看看远处的晨耀山庄,巍峨耸立,雄居东南一方。               断桥,残雪,梦中的西湖。               抬眼,迈步。似乎在下一个转弯,便会下起蒙蒙烟雨。有人撑着紫竹伞,在他及至时,回头。一张不好看的脸,却有最美的笑容。真实,而又迷离扑朔。b  
              浑浑噩噩,离离光光,晚上在湖畔入寝沉眠,白天在断桥遥望远山。每一日,复轩都会带着两大壶劣质烧酒,一人一壶,不醉难眠。几日过去,语欢仍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终于有一天,复轩回来,醉醺醺地倒在一旁:“方才,我,我在外头听说了一件好玩的事。小弟啊,你,你猜,朝廷是怎么处理咱们爹娘,和兄弟姐妹的吗?哈,哈哈……”
              语欢握紧酒壶,将头埋得很低:“不知道。”复轩大笑三声:“斩了,斩了,统统都斩了!”                              语欢伏在窗旁,听着四起的笙歌,只回头一笑,下床。复轩道:“你,你要去哪里??”语欢道:“回家。”复轩笑得痴痴傻傻:“你不怕死么?回,回去会死的。”语欢微微一笑:“与他们一同上了奈何桥,指不定下辈子还能转成一家人。赶个场子,大家一起趁打伙。”
                            湖边晚风凉飕飕的,语欢裹紧衣服,大步朝山庄走去。             一个月前,这个时分的晨耀山庄,依然灯火辉煌,引得行人观望。而语欢再到此处,黑糊糊的一团,借光,才可看见几根大红柱子。语欢撕去封条,推开大门。吱嘎一声,刺得人心生疼。失去了灯火倒映,月色下的阶梯无穷无尽,只剩雪白。语欢慢慢走上去,再无人屈膝道万福。
                            过正殿,回心院,春香堂,子安院,姝竹院……空荡荡的,连走路都有回声。宝贝若不是被搬走,便是被加了封条。整个山庄,变成一栋幽寂阴森的鬼屋。
              总算到了自己的别院,进楼,回屋,头一个看见的,便是墙上的纸鸢。凤凰的尾羽,在漆夜中闪着金光。语欢走过去,轻轻将之取下,扑簌簌,落了一地墙灰。  
              西湖面吹来的风,拂过白皑皑的天,纸鸢空中打几个转儿。丑孩子说,语欢,我是纸鸢,你是引线,我就是飞得再高,你也可以把我捞回来,是不是?  
              山高水远,万里春风。                语欢拿着纸鸢,悄悄走出房门。墙上空了。只有一颗多余的钉子,孤零零地立在那儿。               山庄上,风光无限好。垂头看去,山脚下火光灼灼,原是有人来了。只是隔得太远,也认不出是什么人。语欢心中一懔,念了一声鸣见,便朝山下跑去。  
              山庄门前,士卒骑着黑马,带头的骑着白马。火把劈里啪啦响,火光烧得人眼睛发疼。语欢揉揉眼皮子,手中的纸鸢因着光,色彩斑驳。并辔而来的两匹白马上,一边两人,一边一人。复容翻身从马上下来,顺手接过筱莆。九皇子骑在马上,眼望语欢,一动不动。
              筱莆回过头,惊道:“容哥哥,是语欢哥!”复容回头,依然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却不再脆弱。语欢冲着他,笑了笑。复容摸了摸筱莆的头,走到语欢面前:“语欢,九皇子殿下说,可以免你一死,你逃吧,不要再回来。”语欢笑道:“那真是谢谢九皇子了。”g
              九皇子脚踩马镫,高贵淡雅。龙纹白靴上,一道明显的勒痕。                筱莆跑过来,拉着语欢的手,摇晃道:“容哥哥,让语欢哥跟我们一起走,好不好?犯错的是老爷子,不是语欢哥,为何不免他的罪?”复容伸手按住她的嘴:“筱儿,别乱说,皇上不会答应的。”筱莆扁嘴道:“没有语欢哥参加,我就不要和你成亲。”复容拍拍她的肩,安慰几句,唤她先过去。语欢道:“好得紧,二位都要成亲了。”
              复容看了他半晌,苦笑道:“你都不会觉得难受么。”语欢笑道:“为何要觉得难受?”复容看向别处,压低声音道:“你睡我这么多次,即便对我这身子,也毫无眷恋。”
              语欢耸肩,并不作答。复容抿了抿唇,垂着头走了。语欢忽然拉住他的手腕,把纸鸢放在他的手上:“安胜,我找不到鸣见,替我将这个交给他。”               复容回头,眼眶发红,甩手就走。               语欢也不在意,转身回了山庄。九皇子看着他的背影,仍是面无表情。                再一次走回山庄,找了火折子,擦亮,看着那块牌匾,明红大字,分分明明写着,天籁纸鸢。语欢拾起一块小石子,使力往上面一弹,牌匾重重砸落在地上,声音响彻山庄。
                             语欢走入鸣见的房间,手指轻轻抚过衣柜,桌面,铜镜,床栏,指尖沾了一层薄薄的灰。在床沿坐下,靠在床头,闻着鸣见的味道,将被褥轻抱在怀中。想着他一身素衣,站在桃树下吹笛的样子,慢慢合上眼。
              忽然,窗外传来音乐。语欢还当是听见幻觉,捅了捅耳朵。               没有听错。是笛声。熟悉的旋律,每一个音调都凄切,愁肠,钻入五脏六腑,铭心刻骨。这世界上,再无第二个人,能吹出这样的曲子。               语欢翻身下床,飞速冲到门口。               同样的身段,同样的姿势,同样的位置。夜间的晨耀,桃瓣飘零,落在那人的肩上,手背上。衣角在暗夜中翻飞,指尖的颜色莹白。可是,不是同一个人。
              不是鸣见,只是一座雕塑。美得太不真实。                语欢转身回到房中,砰的将门关上,闩上。脚步声越来越近,那种初见的恐慌,又将语欢震得浑身颤栗。轰隆一声,门被砸开,门板倒地。语欢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却猛地想起,自己是回来寻家人的。一切结束,重新开始。
              那人走到他的面前,额心蓝菱荧荧如玉,忽然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子,将里面的浓浆洒在额头上。浓浆滑落,压下鼻梁,覆盖眼睛及象眼印记。               那人趁浓浆未干,扯布擦了去,冷冷道:“看清我是谁了?”                倏忽间,语欢觉得难以呼吸,头间嗡嗡作响,说话都不甚清楚:“为,为什么要让我知道。”鸣见没有说话。语欢扑过去,扯住他的领子:“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前些日子说要和我在一起,说喜欢我,说想我,还在床上叫得那么骚,全都是假的!我他娘的复语欢是个什么东西,哪配得上你九皇子!是不是?是不是?!你还想说我脏了你,你要杀了我,是不是?”
              鸣见抓住语欢的手腕,咬了咬唇,手一扬,将他扔到床上。语欢重重撞在床头,干咳几声,勉强支起身子,双手将脸盖住,模模糊糊道:“杀了我……杀了我。”  
              床帐被拉下,语欢慢慢将手松开。               鸣见猛地将他推倒在床上,布帛破裂,裤子被撕开。语欢怔怔看着鸣见。直到鸣见脱掉自己的裤子,语欢才反应过来,一拳朝鸣见打去。鸣见只手挡住他的攻击,轻而易举,力气大得令人都不敢相信。语欢立刻抽身想下床,却被人抱住腰,粗鲁地揽回去。拼命挣扎,又被推倒在床头,温热的身体压上来,语欢用膝盖去磕他,却被抵下去。
              鸣见用裤带将他的手绑在床头,一手握住一条腿,往两边掰。语欢拼命合拢,被硬生生分开,在鸣见靠过来时,终于拼命摇头道:“杀了我,不要做这种事!杀了我!!”
              鸣见俯下身,一口咬住他的嘴,扶住身根,整个儿插入语欢的身体。语欢再无力气喊叫,被撕裂一般,只知道收紧双腿,可鸣见率就将他的腿分开,且越拉越开。  
              然后才是真正的折磨。语欢终于知道,为何家中的男妾会如此憎恨他。一次次考伐,一次次磕碰,连带耻辱,怨恨,都深深埋在他的体内。               山庄寂静得可怕,烛火在帐帘上染出光晕,他曾在这儿,将自己的柔情与爱意,全部细致地交给这个人,如同呵护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而他换来的,是背叛和强暴。                鸣见从他体内抽出时,乾坤逆转。思念变成冤仇,缠绵变成耻辱,爱变成恨。               语欢不再想寻死,他要杀了鸣见。                深夜。因为过度疼痛及疲惫,语欢很快睡着。鸣见除去二人的衣服,与他赤裸相拥。语欢在睡梦中蹙眉。鸣见轻捧他的头,轻吻他的额头,慢慢吻到鼻尖,嘴唇,蜻蜓点水般,一次又一次,不嫌腻烦。语欢习惯性地伸手,在四周摸索,轻轻抱住鸣见的腰。鸣见身上一震,在他唇上狠狠一吻,挣脱他的手,穿好衣服,离开晨耀山庄。
            第十一章 凌虐                语欢醒来的时候,已给人五花大绑起来。再看看周围的环境,早已不在鸣见房中。黑黢黢的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只是身下还在疼痛。一想起前夜发生的事,禁不住攥紧拳头。
              还未理清头绪,便听到门外有人在说话:“药力应该过了。”接下来,门被推开,一道强光直射进来,照得语欢眯了眼。               站在门口的人,沈腰潘鬓,身形美好,阳光照在身上,竟有几分神仙的味道。但仔细看来,才发现是复则宇。不,现在应该是萧则宇。               语欢抬头笑道:“则宇,你没事。”萧则宇冷笑,笑得语欢鸡皮疙瘩直竖:“我自然没事,有事的人是你。”语欢微微一怔,握两手汗,不敢再接话。萧则宇有多恨他,尽人皆知。不过萧则宇嘴硬骨头酥,语欢正打算美言两句,先缓和再说。可是,在他开口之前,门口冒出一个人。这一回,语欢彻底息望。
              站在门口的人,是萧二郎。               语欢强笑道:“萧伯伯,怎么你也在?”萧二郎笑得眼睛都找不着:“萧伯伯听说晨耀出了点喜事儿,专程大老远地赶过来,看我的乖侄子。”背上刮了冷风似的,语欢说话更加小心:“萧伯伯,上次的银子,使完了吗?”萧二郎道:“使完了,怎么没使完。”语欢道:“这,这样啊,那不用还了,大家熟人一场么。”萧二郎道:“侄子啊,这就是你不对了,怎么要我还呢,我儿子不都给你借去当小妾了么。”  
              萧则宇的脸色一暗,语欢心中大叫不好,连忙道:“萧伯伯,那你还要银子么,我可以在家中找些给你。”萧二郎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他:“语欢啊,谢谢你的好心,你家那点玩意,萧伯伯已经把能借的都借了,你娘老子一踹腿儿,你从哪找银子给萧伯伯?”
              语欢祼袖揎拳,咬着牙问:“那萧伯伯带语欢来这里,究竟想要做什么?”萧二郎道:“哎哎,侄子这么说话,火气还真重。萧伯伯给你消消火,如何?”
              语欢悬了心,吊了胆,火气褪了九成:“你要做什么?”萧二郎道:“别担心。我听儿子说,你和他行房事,是为了他好,萧伯伯也想为你好啊。”语欢不由自主收紧身体,下面又开始隐隐作痛。萧二郎回过头,对萧则宇道:“儿子,把东西拿过来。”
              萧则宇看了看语欢,许久未动,待萧则宇又催他一次,才道:“爹,把他打一顿,踢滚出去就行了,没必要……”萧二郎眼神阴霾:“混帐东西!你就这么没用?!”
              萧则宇顿了顿,退出去,隔了老半天才回来。                萧二郎接过萧则宇手中的盒子,慢慢打开,浓浓的冰雾冒出。语欢抿唇,心中七上八下。萧二郎从中拿出一个冰锥儿,在语欢面前晃了晃:“语欢啊,你爹寿辰那一日的事,萧伯伯真是记忆犹新。你这孩子,就是喜欢砸锅卖铁。当时你那抖神儿劲,连萧伯伯都忍不住拍手叫好……”一边说,一边把语欢翻了身。
              语欢强打挣,却给萧二郎掌击中颈项,脖子一酸,整个脸砸在地上,吃了一嘴的脏水。还没来得及恶心,就有东西刺穿了后穴。那一处,原本就因强入而分外脆弱,这一扎,血毫无防备流出来。语欢青筋蹦起,破了嗓子惨叫一声。萧二郎提手,冰锥又一次扎下。因过度挣扎,麻绳在语欢的手上留下血痕,一条条,一片片,触目惊心。
              鲜血混着冰水,顺着语欢的腿间流下。萧则宇别过头去,眉头紧蹙。                直到冰锥完全化去,语欢的惨叫声才停下。                语欢没有求饶,开始一直叫骂,后来连骂人的力气都无。最后萧二郎也折腾得满头大汗,也算发泄够,扔下一句话就走:“弄男的屙屎那里,真他娘的恶心,真不知道这竖子如何喜欢!”
              语欢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地看着则宇,头发已被汗水浸湿。萧则宇走出去两步,最后还是忍不住回来,蹲在语欢面前,绷着脸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后少做点亏心事。”语欢伏在地上,四肢瘫软:“嗯。”萧则宇看了他半晌,伸手,又缩回去。
              语欢道:“原来……这就是所谓翻来覆去的死。”萧则宇苦笑:“都快入鬼门关了,你还有空磕打牙儿。”语欢干咳两声,吐出一口脏水:“我不会死……我还没有替父母……报仇……”萧则宇顿了顿,起身欲离开。语欢道:“则宇。”萧则宇停下来,却未回头。
              语欢轻声道:“对不起。”               萧则宇身子一僵,半晌才道:“都是过去的事,算了。”                次日一大早,萧二郎带了一个人来。语欢一看到那张脸,知道自己又栽一次。诗剑公子,杨笙歌。萧二郎扔了一把剑到语欢手上:“杨公子说要和你比武,谁赢了,由对方处置。”语欢连走路都困难,干脆把剑往地上一抛。
              萧二郎道:“认输了,杨公子,直接取他狗命吧。”杨笙歌道:“不必。此人不过好淫放纵,而且只勉强过男子,还不算十恶不赦。废了他的武功,放他一条生路。”
              语欢禁不住往后退一步。虽然他习武比他人轻松,但好歹也学了十来年,而且在江湖上也可谓出类拔萃。若没了武功,他就真的什么都不剩。                但是,未来得及。杨笙歌往前迈一步,点了他的麻穴,抓住他的手臂,使力拉到手腕,膝盖磕上他的两腿,拉到脚踝。似乎有东西在血液中断裂,语欢立刻跪在地上。
              毫无知觉,是因为痛觉被封,一旦恢复,会生不如死。                杨笙歌离开后,语欢被萧二郎扔出去。末了,还在他脸上吐了口唾沫。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就这么看去,是个人都会以为是讨口子。不过多时,麻穴自动解开,剧痛开始侵袭他的身体,语欢痛不欲生,一头撞在地上,晕了过去。街上人来人往,偶尔有人经过语欢面前,会扔下两个铜板。
                             语欢伏在街边,就像一只被人扔掉的小狗。             第十二章 雨红                语欢在街头躺着,梦梦铳铳,也不知过了几日。伤口凝结,可是因为环境肮脏,里头都结了脓,稍微一动,便会疼得彻心彻骨。于是只好跐住在原地。
              在街边待多了,才知道百家饭也分个三六九等,托钵沿门也要讲个技巧。复正茂步入中年后便开始信佛,轻财好施,隔三差五的,就要派丫头家丁人到庙间施舍,顺便挂上个晨耀的名儿。因此,晨耀垮台对乞丐们来说,绝对不气长。发善心的人不是没有,只是一个善字,说什么也得建立在享福之下。自己先吃饱了,撑的不行,残羹冷炙,扔给乞丐。
              乞丐们的口味都给晨耀养刁了,习惯吃热馒头熟米饭,尽管并不美味,接过冷菜,还挑三拣四。不过乞丐终究是乞丐,烂萝卜头,对他们来说就是质地差些的菜。不似语欢,觉得那玩意儿狗吃了都会生病。况且,里头若加了毒药,那才叫栽。所以,坚决不吃嗟来之食。
              其实语欢也挺傻,在他当少爷的时候,嫣烟也曾这么问过他。语欢答曰:那些个叫花子,贱命几十条,恐怕叫人毒他们,都嫌浪费了药钱。                后来,语欢去西湖旁,打探小妾们的消息。穿的衣服邋遢,人走在街上,腰板再直不起来,而别人对他还是同样的反应:远之。不过,以前是敬而远之,现在是嫌而远之。
              谁会知道,这个肮脏的小乞丐,就是晨耀山庄不可一世的复小公子?                连问了几个人,都躲开他。最后遇到个老翁愿意同他说话。除了没有言之及复轩的消息,别的都了解个大概:首先,所有人都以为复语欢死了。九皇子前几日清晨,就已离开杭州,赶回京师。据说最近受到皇上重赏,那叫一个意气风发;再谈复容,差九皇子那么一丁点儿,但也是加官进爵,侯爷成了王爷,家人跟着鸡犬升天,连带新妻筱莆也成了王爷夫人,统统辉煌得光芒万丈;春小爷回了苏州;复霞复樱回娘家后,被迫改嫁,对象是个大户人家,自然免不得给人说三道四;再提到嫣烟,似乎是女妾中反应最激烈的一个,死活不相信语欢死掉,骑马围着杭州转了好几个圈儿,最后被天地教的人接走,就再没个音讯;淡水也跟着去了。  
              一生肝胆向人尽,相识不如不相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走了,走了,统统都走光了。                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再看着晨耀高耸的楼宇,鼻子一酸,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复正茂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复夫人说,儿子,爹娘宠你,你可以任性,可以放肆,但一定要像你爹那样,当个真正的男子汉。所以,不能脆弱。
              爹,娘,孩儿谨遵教诲。                语欢用脏袖子擦擦眼,谢过老翁,自个儿离开了。                江南之雨,风送满长川。阳气日盛一日,桃花绽红,鸟鸣调嫩,天地阴阳之气接触频仍,激荡中闪电特多,雷声乍响,又届惊蛰。春天,又是一个纶回。
              岸边人家,小院墙头,杏花春雨,似水柔情。湖旁一艘大船,似乎自苏州而来。               语欢盯着那大船发呆,忽然有人重重拍他的肩。语欢身子虚弱,险些摔跤。还未回头,身后的人便叹道:“怎么,你们杭州人的体质都这么差么。我到何处才能找到个好使的人,螺蛳壳里做道场啊……”语欢回头,那人还在叨念。  
              是个女子。身材姣好,相貌平庸,最好玩的是,一条眉毛忒粗,乍眼看去,就像是连着的,像极了毛毛虫。那女子手中拿着一壶酒,脸红通通的,一脸醉容。
              语欢生活中的女子,除却星月较泼辣,无一不是月画烟描,粉妆玉琢,安静得就像观音庙里的菩萨。一遇到这种素面朝天还如此罗嗦的,还有些不习惯。  
              那女子上下打量他一趟,咂咂嘴道:“这位小伙子,你杭州人吧?杭州人肯定知道春二爷吧?春二爷底下干活,银子不高,但包一日三餐。诶,别怪我直言,我看你穿得挺破,肯定缺银子吧?缺银子就来了啊,姐姐叫锦雨红,你混江湖的吧?混江湖的就该知道这三字,天要下酒脸就红,听过吧?不是什么好名儿,可是个好人儿。哪,待会子你就去船头那边报道,那工头是个蛮子,凶得很,对他别发脾气,免得挨揍。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是吧?”  
              语欢给她念得头昏脑胀,赶巧他饿得紧,没多想就点了头。锦雨红道:“对了,你小子叫什么名,都没告诉姐姐。”语欢想了想道:“语欢。”               锦雨红大惊,刚进口的酒差点喷出来,包在嘴里倒吐不吐,骨碌碌地响:“语欢?复语欢?就是晨耀七子中最拽最有才学武功最高媳妇儿最多的复语欢?”
              见她这么问,语欢只得承认。锦雨红像发现宝藏一样,把他拖到一旁:“你的事我不是没听过的,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你家的事儿。人人都说,是你败了家。实际雨红姐不这么认为,你家是个大家,也不是说败就败的,是不是?但是百姓愚昧,只知道在茶余饭后找话题,你听姐姐的话,把姓换了,免得挨欺负,知道么。”  
              江湖上的人如何说自己,语欢心中早已有数。只是未料到传得这么快。遂改姓李,跟锦雨红一起去春二爷的船上搬东西,两大麻袋盐,仅三个铜板,还算是搬运工里费用高的。但春二爷榨取劳动人民剩余价值的本事,也不是吹出来的,偷懒一次,要被工头暴打一顿。
              语欢打出生起,第一次给外人拳打脚踢,就是在这艘大船旁。苏杭两地的船,每天运来运去三四回,语欢搬东西要搬几十回,曾逃跑,却再找不到工作,只得回来继续劳动。
                             而且,工人的饭简直不是人吃的。               汤里常有死虫子漂在表面。开始一口不吃,汤被别的工人抢个精光。隔一段时间,把虫子夹了,扔在一旁,继续喝。到最后,抢着和大家一起喝,就是有虫子,也跟着吞下肚。
                             锦雨红听过语欢的事,除了表示同情,还有一点,就是对语欢及男妾的事,分外感兴趣。在她眼中,似乎男女之爱见不得光,男男之恋,才是至尊至上。  
              日子过得很顺畅,语欢开始学着淡忘。忘记自己曾持着扇子,穿着华衣,走在这杭州街道上,逍遥自在,大摇大摆。那一番风情,那一番潇洒,权当作是上辈子的事。  
              暮春初夏,江南依旧烟雨蒙胧。               这一日没有活路,语欢难得放假,自己绕着西湖边上溜达。走一走的,景色越来越熟悉, 心头越来越不对劲。明知道不该走,脚却偏生不听使唤。               薄暮,细草,流水,断桥。               断桥旁,一家小店铺,店铺门口站着麻子宇。               语欢刚想离开,麻子宇却在后头唤道:“复小公子,这么久没来,路过也不来坐坐?”语欢手心冰凉,笑得很是尴尬:“我今儿个已经吃饱了,改天吧。”话刚说完,肚子骨碌一叫,弄了个尴尬中的尴尬。麻子宇笑道:“来我这坐,又不一定要买吃的,没关系。”
              语欢在店铺外头坐下,蜷缩着身子看天。               他看到了不想看的东西。               只是这个时候,他再不能拾起石子,把那些飞舞的东西打下。               一只,两只,三四只。               六只,七只,八九只。               远处传来孩童的嬉戏声,语欢想起了穿着白褂子的小孩。                手心突然一热,语欢低头去看。麻子宇刚做了桂花糖藕粉,塞到他手中:“小公子以前常常来我这里照顾生意,这算请你的。”语欢接过藕粉,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半晌未动。
              麻子宇道:“趁热吃了吧,不然不好吃了。”               语欢看着那晶莹通透的藕粉,舀了一小勺,送在口中,质地细腻,浓稠香软。味道是甜的,吃进去却是苦的。语欢一口口吃着,再忍不住,泪珠大颗大颗,落在碗中。  
              隔了两日,锦雨红带来个消息,问语欢要不要去春二爷家干活,语欢同意了。                              语欢抵达苏州之日,九皇子自长安扬帆,下杭州。             第十三章 苏州               语欢去苏州,其实只是想离开杭州。刚到苏州,下了船,就想撒腿子跑。锦雨红抓住语欢的衣角,笑吟吟道:“春小爷生得好看,你长得又如花似玉的,指不定你和他能凑成一对儿。”语欢无奈。他在给锦雨红说十三妾时,都未提这些人的身家背景。方欲挽拒,迎面走来个人。   
            四十上下,瘦瘦高高,跌目薄唇,两撇八字胡,锦衣华冠,十足的汉奸相,正是春二爷。语欢心中大叫不妙,上了贼船下不来。春二爷道:“傻小淫妇儿,倷来个歪,乱快个。”见了语欢,立刻惊道:“小语欢,怎的好久不见,瘦成这样,一塌刮子就骨头咯。”   
            语欢有些吃惊,春二爷待他的态度在他意料之外,遂连连点头道:“二爷好。”锦雨红道:“二爷,语欢吃了不少苦头,真是痛煞我也。他说想来你家帮忙做活路,你要找个好点的事儿做,别亏待他啊。”春二爷道:“来三个嘛。杭州格种野猫不屙屎的地方,少待为妙。走走走,去二爷家坐,二爷家主婆做的饭老老香。”   
            春二爷的二媳妇儿,是个烹炮能手。松鼠鳜鱼,太湖酱鸭,冰糖莲心羹,湖羊羔,摆上一大桌。好久没有沾鸡鸭鱼肉的语欢,差点淌了哈喇子。可心中猜度,或许是春二爷没听说他家败亡的事,才会如此殷勤。正待说,春二爷突然感慨道:“语欢哪,你爹娘的事儿,我也穷难过,你先凑合着吃,住上些日子,以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语欢喃喃道:“二爷肯收留我?可,可我没有银子。”春二爷道:“若觉得这样吃了小便宜,那倷到小松院子里浇花,当付米则个。”语欢道:“就这样?”   
            春二爷夹起一块酱鸭,吃得满嘴油:“小松种的花蛮多,二爷还怕倷身子娇,受不住。”语欢眼眶一热,说话都不大清楚:“谢谢,谢谢二爷。”               锦雨红喝一口羹,再喝一口酒,笑道:“真瞧不出,二爷你还有颗人心。不过你这么淫,别动别人小语欢的主意啊,逗你媳妇儿去,语欢是小松的。”               春二爷拿出个银三事儿剔牙:“想哪儿去了,语欢是我小弟的人。”又道:“挨个号头,闷词儿唱穷个,跑个横货,我乱倷么好歪。”锦雨红一拍桌,笑骂道:“要死快哉,倷敌卫插烂糊,作内个老孽,钟生,排皂,册那!”   
            语欢迷惑,就听懂一个“册那”,其他的,愣一个没听懂,抬头看了他们几眼,锦雨红道:“乖乖个,好好吃,待会去找春小爷玩去。”语欢也饿得慌,埋头苦吃。   
            膳后,雨红语欢一起去后院找春松。语欢心中十万个不愿意,也不敢说出口。春松背对着门,正在院里头品花,轻松自在。听到脚步声,春小爷来了兴致:“谁呢。”  
            锦雨红道:“小爷,给你带了个哥儿们。”春小爷回头,眉目分明,英姿风发:“原是复小公子,人生何处不相逢哪。”语欢心中不是个滋味,想要顶几句,却只敢咬牙道:“抬头不见低头见。”锦雨红阴森森地笑道:“原来你们认识,哎呀,原来你们认识。”   
            春小爷道:“何止是认识,简直是水乳交融啊。复小公子,鼓破众人捶的感觉不好受吧?”显然,锦雨红把注意力都放在“水乳交融”上,自个儿乐去了。
            语欢终于忍不住道:“不好受是不好受。可发生过的事,嘴硬也没用,复松!”             果然,锦雨红睁大了眼,眨了好几下:“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复松?你那最小的妾,就是小爷?”春松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憋着口气道:“复语欢,你含血喷人!”
            锦雨红眼睛弯起来,笑得挺可怕:“原来你俩早就那个什么过,姐姐真是,哎呀,语欢,你咋个不早说,真是~~~”春松的脸终于变成大红:“雨红姐,别听他的,我根本不认识他!”语欢道:“方才谁说咱们水乳交融了?”锦雨红压根没听到后面的话:“哎呀,姐姐这么大把年纪了,听到你们年轻人的事儿,真,真是有点受不住。既然你们都那个什么了,就在姐姐面前啃一下吧,啃完姐姐二话不说就走。”
            语欢朝春松走了两步,大大方方道:“松儿,让我啃啃,好不好?”             春松往后退一步,撞倒一盆花,还来不及扶,便又后退一步,指着语欢的手抖啊抖:“你~~你给我滚远点!”语欢回头苦笑道:“雨红姐,他不让。”             锦雨红道:“小松哎,你怎么这么小气,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语欢道:“松儿是男人。小的时候,他专门脱了裤子给我看过。我还用东西夹过,不是假……唔……”话到此处,春松便扑过来,一手盖住语欢的嘴,一手指着门口:“你给我滚出去!”还未吼完,语欢便双手环住他的腰,往自己身上一揽,笑得别有深意。
            锦雨红兴奋得张牙舞爪,一爪扒开春松的手,吼道:“快亲!快亲!”             语欢刚想吻下去,门口却传来一个声音:“呵呵,语欢真是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在什么情况下都风流依旧。”三人一回头,春二爷拿了件褂子,朝他们走来。
            语欢忙放了春松:“语欢打牙犯嘴,失礼。”春松道:“二哥,你做甚把这山旮旯人留在这里?叫他滚了!”春二爷道:“小松,瞎七搭八。语欢怎么说也是倷官人,没点规矩。”
            春二爷把褂子披在语欢身上:“语欢,二爷有点话想给你说。”语欢见了比自己年长的,便乖巧得像只猫儿,跟着春二爷走了,回头冲春小爷抛了个媚眼。
            春松眼睛瞪得圆溜溜,锦雨红笑得直不起身。              进了春二爷的书房,语欢站在原地,规规矩矩。春二爷在房内转了一圈,最後停在两幅并排的字画面前,观赏片刻道:“语欢,瞧瞧,格字写得如何?”语欢道:“前者唾玉钩银,後者鹊反鸾惊,皆乃上上之作。”
            春二爷道:“我曾见过语欢写的字,那真叫飞扬跋扈,万般潇洒。听人说,相由心生,字亦由心生,看样子不假。语欢瞧瞧,这两副题字之人,该是什麽样势?”
            语欢道:“恕语欢直言,题头一幅字之人,恐怕没个四两红肉。”春二爷道:“以语欢之意,则是他没人性?”语欢道:“字形无一丝潦草,边幅,完美得不像样,因美而毫无特色,本身就是缺陷。光看这字体,恐怕以小小语欢,无法辨认题字人的性格。”
            春二爷若有所思道:“此言有理,那这一副呢。”语毕指了指墙上的字画,乃一只翔龙,盘旋在海洋上空,下有题字。语欢道:“这一幅字画颇有意思。画的是龙,可你不觉得,这龙不像龙,倒像只凤凰麽。”春二爷一眼望去,果觉如此。语欢道:“神鸟凤凰,象征重生。无边大海,象征起航。再瞧他的字,更有明显的掩饰痕迹。原本几行竹清小楷,偏生写得骨立雄健,龙飞凤舞,不过是想掩盖青涩与脆弱。此人年纪不会超过二十五。”  
            春二爷击掌道:“不错不错,语欢竟得如此能耐,分析得相当透彻。不过有一点不大对,这人只有十五岁。”语欢奇道:“十五?也太早熟了些。”春二爷道:“这孩子没了母亲,环境迫使,成长飞速。”语欢点头。春二爷又道:“前一幅的题字之人,年纪比我还大,性格也像你所说那般,难以揣摩。”语欢笑道:“此二人真乃奇人也。”
            春二爷道:“何止奇人,简直就是神人。不知为何,这段时间他们那边反应激烈得很,誓死要把大庆一分为二,还有窝里反的可能。”语欢一愣,试探道:“你说这二人可是……”  
            春二爷道:“天地教的中流砥柱。前一个是圣者千落,後一个是教主赏渊。”              语欢惊道:“天地教和朝廷翻脸了?怎麽会?”春二爷笑道:“这我不大清楚。不过,前些日子,雨红和天地右护法花颜见过面,看花颜的意思,好像是有此事。”
            语欢一时显得有些兴奋,春二爷走近些:“语欢肯定老老想报仇,是吧?”语欢点头。春二爷笑道:“我赶巧儿认识圣者仙长,和赏教主也熟得很。”语欢道:“二爷可以为语欢引见一下麽?”春二爷道:“这,找他们可不是件发松活。”语欢默然。春二爷道:“这样,我尽量帮你找找,你先在小松隔壁房里歇著。”
            语欢拱手谢过,正欲离去,春二爷又把褂子给他扣紧些:“天变得快,别冻著了。二爷看了心疼。”语欢眼神古怪地点点头,脚搭著脑杓,匆匆出去。              春松守院子里,见语欢,当头一棒:“你这傻里巴机的啊木林,现在给你翅膀也甭想飞。你当我二哥有那麽好的心?你现在就是肉滋滋的羊儿,等著被宰吧!”
            话说风流公子哥儿招花惹草,都已形成了定势。对付黄花大闺女,需耗“三水”:一是游山玩水,二是加衣送水,三是花钱如水。只要这三点玩得如鱼得水,没哪个姑娘不上钩。
            大家都是在锦阵花营中滚过来的,春二爷那点能耐,在打什麽谱子,语欢会不清楚?只是这玩儿说通透,就没搞头了。语欢道:“二爷喜欢用脑子做事,且懂收放自如,何足介意。”春松道:“收放自如?哼,你没见过猫儿逮耗子麽,不也是放一会抓一下,到底还是入了爪。”
            语欢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懂的挺多。”春松冷笑道:“你别和我拦词。二哥就站那儿,等你爬他的床,他连手指头都不会勾一下。你若能挺过去,那是你能耐。”
            语欢笑道:“松儿,你真体贴人。”春松道:“你滚去死,谁体贴你了?我再告诉你,我二哥喜欢垂钓。肥鱼一上钩,鱼钩就给他扔了。”语欢道:“我就是喜欢你那刀子嘴,豆腐心。”
            春松怔了怔,使力一咬唇:“我再提醒你一次,你若不听,到时候後悔别找我!”语欢道:“乖松儿,吃醋了?”春松气恼,拂袖而去。方走两步,回头,哼了一声,再走掉。  
            晚上,房内乌灯黑火,房外月朗风清。语欢坐在窗前,握住衣角,游移不定。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语欢许久未答,那人自行推了门进来。             红蜡烛的光透入房门,伴著春二爷轻悠悠的声音:“语欢,怎的不点灯?”语欢道:“准备睡了,就没点。”春二爷把烛台放在桌面上,幽幽的光,映著微凸的眼,说不出的可怖。老么是牡丹,老二是水母。同是一个爹娘生的,差距竟可如此之大。  
            两人对望片刻,语欢不自在地把头别过去:“二爷也早些睡吧。”春二爷道:“我听你娘说过,你睡觉不老实,所以总要人照顾著,要不,二爷陪你?”语欢摇摇头:“不了不了,自家败後,语欢一直都是独寝,还不大习惯和别人挤了。”春二爷道:“那我陪你聊聊。”
            语欢不好拒绝,只得点头。春二爷道:“我爹还在世的时候,曾给我说过一个故事:从前,一群猎人去山上狩猎,遇到一匹狼,射箭杀之。那条狼猝不及防,後腿被射中。猎人们开始追杀,狼开始跑。跑著跑著,距离越来越小,狼就要被抓住了。这时,它想了一个办法,成功逃脱了猎人的追捕,你猜猜,它做了什麽事?”语欢想了想道:“咬了猎人?”春二爷笑道:“一只受伤的狼,如何与一群猎人搏斗?”语欢蹙眉道:“倒也是。那它做了什麽?”
            春二爷道:“它咬断了自己的腿。”语欢忍不住叹道:“那又何苦!”春二爷道:“若那时,它不扔腿,就要扔命。”语欢一怔,无言以对。             春二爷道:“这故事还没完。一年後,那群猎人照常上山打猎,结果被一大窝野狼扑中,撕成肉酱,当了午餐。站在山顶上的狼王只有三条腿,可它吃肉,吃得最香。”  
            语欢心惊,喃喃道:“好残忍的一个故事。”春二爷笑道:“是,残忍。但是更加现实,不是麽。”语欢没牙没口,傻愣著。春二爷端起烛台,想了想又放下,敲敲烛台:“想当初,我连这玩意都买不起。我发家就靠这故事。”又拍拍语欢的肩:“我先睡去,你也早歇息了。”  
            语欢看著那烛台,腾腾兀兀。最後吹了灯,蜷缩在床,一宿无眠。              第十四章 狡童                只有修桥铺路,没有断桥绝路。这是春二爷的座右铭,也是他的口头禅。一些时日过去了,春二爷天天在语欢耳朵旁念这句话,念得语欢搓手跺脚,只好用浇花以泄愤。未料到浇花也浇不畅快,在园子里走一圈,春小爷施施而来,龙姿凤采。
              语欢一边抖着喷水壶,一边笑道:“松儿,有何贵事?”春松道:“你倒是事无巨细。”语欢道:“管山吃山,管水吃水么。”春松道:“我不和你胡扯,陪我上街去。”语欢道:“我是园丁,不是书童。”春松驴脸瓜搭:“叫你去就去,少不了银子。”语欢放下喷水壶:“小浑家的钱,相公怎敢收?”春松道:“少跟我唇三口四,滚走!”
              语欢喜容可掬地伸出手,一爪子勾住春松的小腰板,往身上一带,指了指门口:“娘子,走吧。”春松回一爪子,打下语欢的手,飞速走了几步,走完后又回头道:“咦?你竟没有强来,真难得。”语欢心中一凉,明知道手上无伤,却仍忍不住将双手藏在背后,强笑道:“怎么?你还希望我强来不成?”春松又使力哼了一声,径自走出去。
              见他走远了,语欢伸出双手,用劲全力握了一下,软塌塌的,真是捆鸡都难。脑中又一次浮现杭州经历的种种……闭上眼,晃晃脑袋,跟着出去。                              与春小爷走上一段,语欢仿佛看到了从前的日子。是个人,都会对春小爷臻臻至至,溜须拍马。上马一提金,下马一提银,那真的叫风光无极限。               认出语欢的人不少,因着春松的关系,态度也还算和蔼。只是与以往不同,无人会将目光先停在他身上。那些以前见他就狂捧鲜花的人,看他的目光,多少都有点歧视和同情。歧视也就罢了,语欢最讨厌的,就是同情的目光。寄人檐下的感觉,他算是体会到了。
                             趁着别人在与春松攀谈之际,语欢开溜。独自一人走一段,心情舒坦许多。但凡想到身上穿的衣服是别人的,用的银子也是别人的,那感觉,就跟吃苹果吃出半条虫子似的。
                             走着走着,路过一栋高楼,奄忽听到街边传来敲锣打鼓声,人群喝彩声。语欢走近一看,发现黑压压的人头,集体朝着那高楼上看。               飞檐反宇,钉头磷磷,大红缎子绑了整个屋,还系上朵大红花,土拉八几。大红房子上站个姑娘,相貌凑合,算是眉清目秀,大凡及得上仙仙的四分之一。姑娘穿着件大红袍子,木佬佬俗不可医。这都算了,手中竟还捧着团大红球,真是土到人神共愤。
              语欢心中暗叫一声格老子,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草率?他这辈子最听不得招亲二字,更见不得有人招亲。以前,语欢一看到抛绣球招亲,就会去妓院找人来接。杭州城这些个年都无人抛绣球,就因为几个有钱人家的小姐,统统嫁了鳖爪龟公。
                             复小敝肠,存心不良,健步如飞,走近红房。               遇一家丁,家丁拦路,问其故,曰:无请帖者与狗,不得进入。                              他外公外婆的鹘突帐客作儿,天打五雷轰,肉眼无珠!苏州人都一个狗脾气!               语欢恼了,想要强行进入。那家丁总算给了点情面,说你报上身家姓名,就替你捎个信儿问问,或许可以通融。语欢说,我叫李语欢。               家丁说,一年前你要来这里,改姓复,绣球不抛了,小姐直接让你抱走。               语欢气涌如山,你那丑小姐,复小少爷我还看不上呢!娘的,这就是人嫌狗不待见!少爷我不娶了总成?翻了个白眼珠子,转身就走。家丁无意挽留。
                             就在这时,来了个人。玉砌的脸,柳弯的眉,腰间的玉坠儿敲得叮当响,只重衣衫不重人的家丁眼睛开始发亮。玉人儿无视家丁,走过来俩眼一横语欢:“我找你老久,别瞎逛。”
              语欢还未接话,家丁便插嘴道:“咱们家额骨头碰天花板叻,竟碰上春小爷,哎呀呀,快进快进。”春小爷不正眼瞅他,翘着嘴皮道:“你拿什么来让我进啊?美女?银子?”
              家丁呆了。               “你家那小姐,能配得上我?滚到你那村旮旯抛绣球去。”春小爷一语定江山,“语欢,你格欣赏水平越来越臭,这档次的都要?小爷我给你找十个一百个。”
              这时,走出来个中年男子,那眉眼,那俗气,一看便知道是小姐的老爹。中年男子给春小爷打了招呼,又对语欢笑道:“敢问,阁下可是复小公子?”语欢一怔,没有说话。春松道:“刘老爷子,你自个儿回去管你女儿抛绣球,小爷我路过这里,你都要拱出来说几句。”
              刘老爷子笑道:“春小爷和复小公子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复小公子眼力好,运气好,找了小爷,等于找了重生爷娘。人生无常,时不我待,小公子要好好把握。”
                             刘老头子故意拿语欢开涮,显而易见。可惜这话在春松耳里,听去便没那么刺耳,挥挥手,拖着语欢走。刘老爷最后那个笑容,真是意味深长,语欢怎么看怎么刺眼。
                             回府,分开,沐浴,用膳,闲逛。春小爷四处寻语欢,如何也找不到。觉得无聊,只好回房里睡觉。结果刚躺下来,门就被推开。春小爷刷拉一下坐起来,见语欢站门口,穿着亵服,脸上沾了些水珠子,头发湿润,从水里头拎出来似的,亮晶晶,黑乌乌。
              语欢一直沉默,狡美的样子看得人心痒痒。春松的自恋癖又犯了,往床头一靠,媚眼一抛,笑得好不畅快:“复语欢啊复语欢,当年小爷我就说过,配你,我是绰绰有余,跟你一块儿,那叫暴殄天物。现在咱家养你,你乖着些,小爷自不会亏待你。”
              最后一句话,这神情,这调调,明摆着是在模仿语欢。               自家败之后,语欢的身子骨就一直瘦弱,这会子穿得少,白生生的衣服贴着,肩膀看去就俩字,脆弱。春松心头忽然一疼,干咳两声:“有什么事?站门口装鬼呢。”
                             语欢轻声道:“松儿,我想和你一起睡。”                              轰隆隆!春松的脑子被炸开了花。还未来得及说话,语欢便走过来道:“我只和你一起睡,不会碰你,好不好?”春松胀红脸,往里头缩了缩,让他躺下来。语欢伸手环住他的腰。春松背过去,又往里头靠了些,喃喃道:“无所谓,又不是没碰过。”
              语欢将他整个人抱在怀中,明明没使什么力,春松却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发香体香绕着转,春松觉得头很晕。许久,才听到语欢在身后念道:“人生无常,时不我待。”
                             这一夜,春小爷睡得很香,语欢依旧无眠。                              翌日,春小爷在府里瞎逛,忽然听到一个消息,脑子再次被炸开了花:前一天下午,语欢逛街回来,在水池边坐了一个时辰,钻进春二爷的房,两个时辰后出来,裤子上染了白花儿。
            一年後,苏州。梅雨时节,细柳如丝。阊门高楼阁道,雄伟壮丽。苏州最大的赌坊内,嘈杂声几乎掀了房。春小爷走进去,蹙眉四处探询,最後目光停在堵坊的角落,一个男子身上。
              那男子一手钉,一手壶,撮一口棺材钉,喝一口烧酒,很是自在,很是怡然。春小爷走过去,一手夺了他的钉头,恼道:“叫你别这麽吃,多邋遢。”男子笑道:“行家说,铁锈能把酒中的沈香给拔出来。这是苏州老酵的吃法。你在苏州活了十来年,白混了?”
                             男子衣著随便,腰间绑条大金!带,趿著鞋,故意露出鞋底的金边儿。若换作一年前,他自己看到有人这麽打扮,一定会说那人土到家了,定是个暴发户。一年前,任他穿得再破烂,眉宇间那点清高之气,用皂角也甭想洗落。可现在,没人认得出来,他是复语欢。
                             春松一看到他这副市井相,便会烦躁得寒毛直竖,说话口气也变了个调:“回去,我二哥今儿在家里头说,你再输些钱,就会把你赶出去。”语欢扬起下巴,俊美依旧,光彩不再:“他舍不得的,没了我,他那棍儿都别想再站起来。”
              春松气极,一耳光甩在他的脸上,清脆响亮,却没人看他们。语欢揩揩脸,靠在墙头,一副无所谓相:“打够了?打够了就回去。怎麽说,我也是你二哥的人不是?”
              春松愤然道:“复语欢,你……”语欢左手食指顶上右手心,嘘了一声:“我不姓复,不好意思。”春松努力平息呼吸:“你就这麽自甘堕落?”               吐掉棺材钉,钉子落在地上,咚一声清响,语欢大笑道:“哈哈哈哈,赌博就是自甘堕落?人生就是一场赌博,照你这麽讲,大家都在堕落。再说,哪只乌鸦能白白净净?哪个赌徒能磊磊落落?”春松道:“你嘴硬,我说不过你。但是你不是蠢货,对还是错,自己清楚!”
              春松气走了,语欢靠在椅子上,翘著腿,乐不可支。                              成败只在一念之间。当一个人过分挑战自我极限的时候,往往就是孤注一掷。                              一年前的语欢,心头盛的只有四个字,复仇,再起。听了三腿狼的故事,明白了不探虎穴,不得虎子,於是撞钉子,把能丢的统统丢掉,一头扎上春二爷的床。由开始的别扭,到顺受,到羞涩,到主动,到放荡,经历了约莫半载的程子。
              这一年,春二爷的生意流年不利,九成是因为复语欢。天天待床上,怀抱美少年,奔赴巫山,就是神仙,都没心思去管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儿。春二爷占到便宜,忽略老娘们儿,银子大把大把地甩,全扔给语欢,就把曾说过的话忘干净了。
              春二爷忘掉,语欢没忘。他挥霍过的银子,比春二爷十年赚得还多。响金白银他不稀奇,他一直在等。等春二爷为他引见天地教的主子。               头两个月还好,时间一长,语欢开始耐不住性子,还道是春二爷没享受够,於是,努力在床上卖弄风情。春二爷给了他更多的银子,对天地教的事,却只字不提。
              四个月後,语欢终於忍无可忍,问起天地教的事。春二爷敷衍道,隔两个月再说。於是这事又石沈海底。语欢继续当狡童,春二爷继续当主子。                              坛口封得住,人口封不住,只要是秘密,就有被人发现的一天。到了冬天,语欢在路上听说,前些日子,赏教主去见过九皇子,俩人关系好得不得了。这消息对语欢来说,无疑是个晴天大轰雷。飞奔回春府,准备质问春二爷,却碰巧偷听到春二爷与春小爷的对话。春小爷气急败坏,春二爷气定神闲。春小爷说,你这麽做是在骗他,若他知道,定要你好看。春二爷笑得特舒畅,他能把我怎麽样,杀了我?还是扳倒我?他现在连武功都没了,废人一个。
                             语欢自然崩溃,春小爷一走,立刻踢进门,对著春二爷拳打脚踢。春二爷大吼疯狗咬人了,唤人把他打了一顿,扔在後花园,雪地里,泼一桶凉水,淋个通透。
              大冬天的,雪有半尺厚。语欢坐在雪地里,乌龟似的缩成一团,坐了一个通宵。只要有点良心的人,都会看不下去。第二天,春小爷起来,看到院子里的雪人,心疼得泪花直流,背著雪人回了屋,棉袄被子一层又一层。
              语欢还是病了。脑壳顶的温度,火炉比了都得含恨而死。春小爷守夜守得面黄肌瘦,抓住语欢的手,哭得泪眼汪汪,说语欢你这村旮旯,别再想飞黄腾达了,住这儿,我赚钱养你。春二爷大步跨进门,见语欢这样,突然觉得无比窝火,说复语欢,你把世界想得太简单了。你一个大男人,还真当自己是倾国美女?想靠裙带关系博取天下,黄梁美梦还差不多。
                             浇了一个晚上的雪,语欢还真成了雪人。从那以後,要语欢说一次话,比听狗哭还难。                              再一个月,春小爷带著语欢出来逛,无论拿什麽东西哄他,都提不起兴致。最後路过一家堵坊,语欢说要进去看看。难得语欢说话,别说是堵坊,就是坟场,春小爷都会领著他跳。殊不知常言道:只可救苦,不可救赌。这一进,就彻底栽进去,再出不来。
              接下来,语欢的变化叫翻天覆地。这孩子学习能力自小就强到变态,短短几天内,骂脏话,吐唾沫,玩女人,耍流氓,出老千,嚼钉酗酒,统统学成极品。春二爷原本很反感,却因著语欢的另一个本领,放过了他。那就是吹箫。在风月场子混多了,看那些娼妓吹箫,汉子们都会爽到极点,给了更多的银子,语欢回去试了一次,果然大发财。
                             之後的事不用赘述。从小赌到大,十赌九输,两个月内,春府给他输得大出血。终於春二爷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开始管教。劝过,骂过,打过,没用。偏生又放不下这玩具,只得天天辱骂之,暴打之,凌虐之。语欢无所谓,过著自己的小日子,轻松又麻木。
                             突然想起这几个月发生的种种,语欢扑哧一笑,讽刺又鄙夷。叼著跟牙签,眯著眼摇色子,却见所有人都出了门。摇摇晃晃跟著去,语欢斜靠在门口,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辘辘马蹄声杂沓而来,语欢打了个呵欠。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儿,语欢伸了个懒腰。几十人骑马从远及近,带头骑的是白马,小卒骑的是黑马。语欢慢慢睁开眼。  
            第十五章 追逐                骑着白马的男子,意气风发,神采英拔。龙纹锦衣华美,雪白披风飞扬。别说姑娘,就是老头老太太,都要探头去看个仔细。男子的目光一直望着远方。
                             一余年没见,变化竟这么大,少了几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男人的稳重,只是秀美依然,高贵依然。似乎多看一眼,都是对他的亵渎。语欢又打了个呵欠,趿拉着鞋,走回堵坊。
                             人们陆续走进来,屋内空气燠热,牙签在语欢的嘴里飞速打着转儿。语欢大吼一声:“来啊来啊,开了开了!”拿着筒子,在空中使力摇,骨碌碌的声音,就像人的心跳。
              筒子往桌上一扣,语欢又喊道:“三个六啊三个六,你们押!”有汉子笑骂道:“你这狗娘养的,就知道三个六!要真出了三个六,老子赌死你出老千!”
              语欢回骂:“你这尾巴烧黑的黄猫儿,你娘养秃头驴的,爹压三六惹你了?嚼舌根的老杀才!”那汉子道:“瞧你那嘴烂的!老子说不过你,快开,等着掏腰包罢!”语欢骂道:“开就开,爹还怕你不成了?”语毕,揭开筒子。
                             四六六。               语欢抱头号叫:“乃么豁特!老苍根,他奶奶的雄啊,你格盐鼻头出蛆,小赤佬昏特哉,钟生,钟生啊啊啊啊!”汉子挥舞着双臂,差点跳草裙舞。语欢捶胸顿足,捞了牙签指着汉子:“我跺了你鸭的!你这雄茅厕,继续喷粪吧!”一边骂,还一边拍桌,弄得整个堵坊乌烟瘴气。
              方骂到一半,有人的头都抬起来,赌场中一片宁静。一张张麻木或疲惫的脸,在烛火下显得更加可怖。语欢还在捶桌泄愤,捶一捶的,捶不下去了。大家都这么严肃,他总不能骂街耍泼。顺着别人的目光,语欢绷着脸回头。这一回,就彻底僵住。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顾盼神飞,满座风生。                              语欢化了粉儿,都不会忘记。那一双世间最亮的眼眸,那一张倾城绝世的容颜。只是,此时此刻,他宁可自己已死,也不希望让这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就是身被撕裂,心被磨碎,也不愿意示弱。复语欢一直是这样,变再多,也还是改不掉这一点。那些人若不是知道此人身份,就是看傻了。语欢心笑他们是白痴,摇着筒子道:“开了开了!”
              可是,没有人理他。                              语欢自讨没趣,把腰包取下,扔在桌面上。元宝砸下的声音,很有阔气的味道。语欢傲然一笑,转身,大摇大摆地从鸣见身边走过,如同走过一个陌生人。
              擦肩而过的瞬间,语欢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栗,像极了哭喊后的抽泣。               深蓝帐帘上,一个大大的赌字,语欢走过去,掀开。阳光透进来,刺得他微微眯眼。软布滑落,出去后,又是截然不同的世界。街上热闹,却毫不嘈杂。
                             语欢在街上走着,阳光很强烈,身上却冰凉。自上次大病以后,生活作息一直紊乱,等于没有恢复。不由自主抱紧双臂,语欢傻笑着,却有人匆匆走到他面前,挡住去路。
              语欢笑道:“这位哥儿,道这么宽,你非堵我的不可?”               鸣见道:“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杭州。前些日子,才找到这里。”               “然后呢。”               “没有然后。”               “那我走了。”               “语欢。”               “拜托,有事请一次说完。谢谢。”               “你过得如何?”               语欢仰头大笑,拍了拍腰间的金带:“你没看到我扔的钱么。没了晨耀,我还能过上好日子,你不服是吧?老天待我就是好!没事我走了,别在这里挡着!”
              鸣见道:“开心就好。”               语欢道:“我就是死了,都是笑着死,九皇子殿下,草民可否退下了?”               鸣见笑着点头。                              语欢绕过鸣见去了。几名随从立刻跟过来。鸣见站在人群中,垂着眉眼,笑容褪去。整个人僵在原地,尊贵如同神像,僵硬如同神像。                              语欢回到春府,方一进去,便被一帮子家丁抬起,扔出来,重重摔在地上,滑过很长一段路。隔着衣服,皮肤被擦破,隐隐浸血,语欢慢慢坐起身,干咳两声。
              春二爷走出来,居高临下看着他:“若我不去查账本,还不知道你这贱货这么能败家!赌一场输了八万两,你当我们家是开银库的?有你这种小杂种在,晨耀怎可能不败!从今天起,你别再回来,不准去找春松,否则我打断你他娘的狗腿!”
              语欢用袖子蹭了蹭嘴唇,干笑道:“二爷,您不要语欢服侍了?”春二爷怒道:“就是你这淫货,天天爬床,才害你爷爷生意亏成这样,你他娘的你怎么就这么贱,这么骚,这么不要脸?你现在就是在这舔我,我都还是那句话:下作的公婊子,滚你娘的!!”
              语欢毫不觉羞耻,只媚笑道:“二爷,怎么这么快就腻了?真不想再试试了?”                              春二爷恼了,吼道:“来人,给我把他废了,再扔远点,我不想再看到他!”话音刚落,便听见吭的一声,一把剑飞驰而过,不偏不倚,正好穿透春二爷的锁骨,将他钉在墙上。
              春二爷惨叫一声,声音极像杀猪。血顺着伤口流下,全身发抖。               接着,一道白光闪过,一个颀长的身影落在语欢身边。春二爷原想骂人,一见那人的脸,立刻软嗒嗒:“九,九皇子殿下,这,这……”             语欢撑着地,想要站起来,无奈身子像散架般,动一下便疼得彻骨。鸣见蹲下来,看了语欢许久,眉头微蹙。语欢看着别处,皮笑肉不笑。               一随从道:“主子,这人怎么处理?”鸣见轻描淡写道:“挑了他们家。”语欢断然道:“不行。”随从茫然。鸣见顿了顿道:“把这个姓春的打一顿,阉了。”
              春二爷恐慌地摇头,大叫求饶,却给人拖下去,杀猪声久扬于宅院。                              鸣见伸了一下手,又收回去,站起来道:“把复公子扶起来。”随从还未动,语欢笑得很尴尬:“不必。”鸣见看着语欢的肩,皱眉道:“疼不疼?”
              语欢垂头一看,不过破皮小伤,流了点血,便作出痛苦的样子:“疼,当然疼。我何时受过这么重的伤?”鸣见道:“是么。”语欢笑道:“是。”鸣见道:“跟我走。”
              语欢一瞥嘴:“你这问题还打算问几次?还打算要我回答几次?”鸣见道:“这不是问题,是命令。”语欢乐了:“好大的皇威啊,我好怕啊。”鸣见道:“我知道你想杀我,这是以后的事。你连命都没有了,拿什么来杀?”语欢惊愕道:“我快要死了?我怎么不知道?”
              鸣见轻吸一口气,指着春府道:“你就愿意,委身给那种人?”语欢道:“怎么可以说是委身?这是交易。我陪他上床,他给我银子,我并不觉得丢人。”
                             美目垂下,睫毛盖住眼帘,鸣见从怀中抽出一张银票,塞到语欢手中。手如白玉,衬得银票格外肮脏。语欢攥着银票,在空中晃了晃,弹一下,吹了个口哨:“皇族就是不一样,出手好阔气,直接从银库掏钱用罢?说说,想我怎么陪?”
              鸣见淡然道:“不用。这些钱,你拿去买点衣服穿。”语欢窘迫之极,憋了半晌,才打哈哈道:“白送的?哈,够我花半辈子了。多谢殿下赏赐。”言毕,摇着银票走了。
                             语欢一路摇摆着走,地痞流氓的精髓学得惟妙惟肖。               鸣见给他银子,是因为内疚。收了这些钱,两碗水才能端平。软趴趴的银票,却硌得人手心生疼。手握得越来越紧,很想将手中羞辱自己的东西撕碎。可他不能。他需要钱。
              他问鸣见,要我如何陪你。               鸣见说,不用。               语欢笑了笑,笑得奇丑无比。               鸣见在嫌他脏呢。                              看着他的背影,鸣见站在原地,僵了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快步走上去,绕到语欢面前,鸣见道:“语欢,你能多……”说到这,再说不出话,僵得彻彻底底。
              语欢哭得满面通红,脸都皱了起来。               一看见鸣见,铆足全力,将银票团子砸在鸣见脸上,语欢吼道:“滚!你他娘的给我滚!”银票落在地上,滚到路旁,变成了一张废纸团。               语欢扯着袖子擦脸,擦得眼睛愈发红肿,袖子依然湿透。               鸣见脑中一片空白,捧住语欢的头就开始狂吻。                              语欢浑身一震,僵了片刻,一口咬下去。鸣见闷哼一声,捂住唇,揩了一下,又将语欢紧紧抱住。语欢挣扎无用,铁了心,又一口咬在鸣见右肩上。血从锦衣中浸出,语欢使了最大的力,浑身发抖。鸣见锁着眉,下唇上烙出一弯弯新月。好容易语欢松了口,鸣见强忍痛苦,抬起右手,轻轻刮去语欢唇边的血。语欢一掌打下他的手,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语欢走了。               鸣见口角流血,却只轻抿着唇,看着他远去的地方,对身后的随从道:“别跟丢了。”                              杭州。风摇曳着花,拂掠过水,草长莺飞的西湖畔。               语欢在找了些杂事,一天几个铜板几个铜板的赚,零零碎碎。晨耀山庄已经彻底被封锁,预计改建成一片新镇。语欢回到杭州,再没路过那里。                              旅游媚年春,年春媚游人。江南之美景,引起游人多感,为静中景色,思量无穷。三两行才子在湖畔吟诗作对,自有一番风情韵味。语欢抬头看着那些个人,笑了笑,继续垂首擦桌挪凳。
              带头那一个公子,身形美丽,乌发如云,却一直站在断桥头上,遥望远方。麻子宇帮衬着语欢挪凳子,一边笑道:“今年殿试放榜,状元郎是杭州人,探花郎是蓉城人,两人认识没多久,便成了相视莫逆的好友,羡煞旁人呐。你瞧那断桥上的人,就是探花郎了。”
                             语欢抬头看了看那人,只付诸一笑。谁知那人忽然回过头,脸衬桃花,眉弯新月,美是美,却惹得语欢扑哧轻笑。麻子宇笑道:“看到什么了,这么开心。”
              那人亦看到语欢。语欢却再笑不出来,埋头继续干活。躲得过和尚躲不过庙,人家还是要过来。那人来了以后,只端正坐在一旁,对麻子宇道:“老板,给我来点藕粉。”
              麻子宇应了一声,屁颠颠溜达进去了。语欢也想跟着跑,却听那人低骂道:“格老子,你怎么变成这副熊样儿了?”语欢见他如此豁达,便也不再躲藏,强笑道:“言之竟中了举,还是探花,真是出乎意料。”言之脸一垮:“瞅你说的什么话,我中举很稀奇么。”
              语欢笑道:“哪敢哪敢,言之一直文采斐然,我没否认过。”言之道:“我没功夫和你扯这些,你怎的变成这样了,还没说呢。当初九皇子放我们出晨耀时,就说要安置好你,大家还不乐意呢。怎的他出尔反尔了?”语欢怔了怔,笑道:“那无所谓。你媳妇儿呢。”
                             言之道:“别和我说那丑婆子。我一回蓉城,就听说她又做回了铁饼夫人。然后老子重新当回大海儿子,各归各位还舒坦些。格老子最近世态炎凉啊,不止皇城,连你的生活都萧条了。”语欢道:“皇城怎么了?”
              言之翘起两根指头道:“最近朝廷里搞内战,两场。头一件,就是九皇子和太子爷,我这种草鸟去,都看得出他们一个在攻,一个在守。储君的位置还不知该落谁家。原本是九皇子占上风,但他老出宫,现在都还没回去,到底还是打成平手。”
              语欢默然点头。言之道:“第二件是家事。哎,我说你啊你,都是你这混球惹的祸,你那筱筱自从嫁了小王爷,活脱脱成了个泼妇。两人天天吵架,弄得人尽皆知,好不丢人。你那美丽的牡丹公子,又是个柔弱的主儿,稍微一点不对劲就闹绝食。开春时大病一场,到现在还窝床里头呢。据说病的时候,一直语欢语欢的叫,气得他家婆子管都不管他,造孽哪!”
            16                言之与语欢自相识起,便没个好开头。不过言之是个豁达人,如今见面,点头而过,算是一笔勾销。两人互相寒暄几句,又匆匆告别,各奔东西。                              穷家难舍,熟地难离。无论走到何处,语欢永远惦记的,还是杭州。暮春将尽,又迎来初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里依旧美得令人心动。西湖的雾,岸边的柳,蒙蒙胧胧的少年时代,迷迷离离的锦瑟年华,最美的,最难以割舍的,都蕴藏在万里蓝天下,缠绵白云间。
                             释然,上山,进庙,见佛。                              自晨耀坍塌,长清皇帝用复正茂存的银子,重修城隍庙,以安抚民心。精心雕塑的观音妙相,呼之欲活的十八罗汉像,远近的人无不慕名参拜。走进大殿,迎面见三尊大佛,面容安详,端坐於莲座。望海观音,神情优婉。红绿华盖,於微风中簌簌飘动,普渡苦海众生。
              父亲生前信佛,为大庆佛教捐赠不少宝贝,家中尽是黄金佛像,落的结果却是如此。那看门神,长眉,抱膝,评酒。伏虎,降龙,钦佩,沈思,慈威爆笑,於语欢眼中,一一尽是嘲弄。
              当你获得命彩时,佛曰,那是恩赐。当你遇到磨难时,佛曰,那是命运。                              语欢捏紧手中的毛笔,欲在纸上画观音,可是手悬在半空中,无法动弹。他根本不相信神明,如何以虔诚的心,画出众人心中的佛?只是倘或不画,今儿晚上肚子又得咕咕叫。
              对佛,下笔,勾勒,描形,上色,成图。实在不合意,丑得自己都快崩溃。语欢将纸揉成一团,扔在一旁。这时,一个香客路过,笑道:“小哥,画观音呢?”语欢抬头,点头。
              那香客道:“见过娼馆的殷红麽,那真叫国色天香,若画不出来,拿她当模子,保准你画出的观音,诱得人哈喇子直流。”一小和尚接口道:“这位施主,佛门乃清修之地,说话请自重。观音菩萨是仙,你说的女子是人,如何能够相提并论?”
              语欢道:“嗯。观音理应极美,又要美得不带一丝凡俗,绝尘,仙化,缥缈,清空,让人觉得对其妄想都是罪恶。可是对著这菩萨,我越画越古怪。”小和尚道:“没关系,施主慢慢画,只要在日落前完成即可。”语欢笑著谢过,起身,甩腿,逛了一圈,最後停在观音面前。
                             语欢讨厌如来佛,嫌他太清高。语欢讨厌罗汉,嫌他太做作。诸多神佛中,唯观音他不反感。水月无尘,清颜出离人间。一双半睁的眼,似乎一眼看穿万丈红尘,无尽沧海。
              语欢一时头晕,竟傻傻地跪下,叩倒在观音面前。额头顶著地面,却不能清醒些。打出生以来,这是语欢第二次拜佛。那是因为,他第一次许的愿实现了,虽然结果不尽人意。
                             迷雾中的观音,半睁著眼,似乎在看著他,又似乎在看著别处。雪白颜面,指尖掂著一条嫩柳,细长如丝,就像她的眼。是处香火鼎盛,烟篆不绝地书空。一室的迷漾薄雾,刺眼催泪。
                             第一次,语欢说,菩萨,请把鸣见赐给我。               这一次,语欢说,菩萨,请让我把鸣见忘了。                              方丈大师穿著金色袈裟,驻在门前,给和尚们讲禅:万物皆空。人生一世,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生天地间,上无愧於天,下无愧於己。佛无处不在,又丝毫不见踪迹,真正能够解脱自己的只有自己,别人也帮不上忙。
                             所谓色相,皆属虚幻。好比纯净宝珠,本来无色,红光来照,遗珠皆红;绿光来照,遍珠皆绿;红绿齐照,则遍珠红绿。因宝珠体性本空,虽百千万亿色相相加,包容如故。然色即是空。
              情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语欢听得出神,却忽然有一白衣人自门口走入,眼前一亮。方丈笑得慈眉善目:“千施主,好久不见。”那人原欲直往里走,一听他叫唤,回头道:“难得,你也有讲对道理的时候。”声音冰冷,像一个正结果人性命的杀手,冻得人浑身寒毛直竖。这声音任谁听了,都不会忘记。
              那人转过头,低垂著眉目,施施然走到佛神面前,摇签,默念。               是千落。见他已有几次,但是每次都似带了冷空气,把周围的温度都降到零点。若说鸣见是惊豔,千落便是清绝。语欢看著身边的千落,半垂的眼帘,秀玉的肌肤,安然出尘,超脱凡俗。
                             语欢迅速站起身,快速走到桌边,对著宣纸,提笔作画。不足二盏茶时间,一张水月观音图一挥而成。再抬头,佛像前已没了千落的踪影。语欢将画交给小和尚,懵懵懂懂。
              小和尚一接画,笑了:“咦,这不是千施主吗?”语欢有些赧然:“嗯,我想的神仙,就是他这个样子。”小和尚道:“不过,有个地方,你画得不大像。”语欢狐疑。
              小和尚指著观音的眼睛,咂咂嘴:“喏,就眼睛不像,千施主的眼睛很空。”语欢怔忪。小和尚道:“我没见过谁的眼睛这麽亮。你画的眼睛,不像菩萨,倒像仙子。”语欢彻底恍惚。
                             画上的菩萨,确是像极了千落。可是眼睛,却是鸣见的。              语欢撞邪了。自从回到杭州,性情大转,每日劳苦工作,小蜜蜂似的忙上忙下,能干活的地方,都给他逛了个遍;能麻痹自己,就一定麻痹得透彻。晚上暂住在破客栈,体力消耗过度,常常一回去,枕头还未热,就已睡成死猪。但是,他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自小他睡觉就不老实,可住了这家客栈,无论晚上他如何翻滚,第二天被窝定盖得好好的。起床时,衣服叠一定叠得比麻婆豆腐还方。桌上一定有一碗桂花糖藕粉,而且,还一定是麻子宇做的。
              於是语欢初步猜测,这店里头住了个女鬼,女鬼暗恋他,每天替他打点东西。他对暗恋自己的人,从来都很宽容。也就是说,不会去追问是谁干的事儿。说难听点,就是懒。
                             某一日,语欢干活干得特卖力,因此回来得也特别晚,赚了几吊钱,对如今的他来说,就是发横财。乐呵呵地铺一张布,把银子丢上去,花花绿绿的一大摊,想到是自己挣的,牙都得笑落。一时间,仇恨,过去,背叛对他来说,都是天书。
              语欢把银子捧在手上数,数得正开心,忽然听到门外动了动。一男子小声却著急的声音传来:“主子,别去,还没睡!”然後,外面一片寂静。语欢倏地站起来,冲到门口。
              空空如也。               语欢望著夜空发呆。风吹过,衣裳鼓起,手开始冰凉。语欢脸上的笑,终究挂不了多久。他躺回床上,笑自己没用。若换作以往,愣那些个人武功再高,他都能察觉些动静。
              想起以前英姿翩翩,纵横江湖的日子,语欢又一次失眠。                              过不多时,窗口传来响动。语欢心惊,想到自己无缚鸡之力,若惊动那人,恐怕会有危险,只好静待,不吱声。很快,一个人影靠近床旁。屋内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勉强看清那人的身影,高高瘦瘦,秀发散落。那人坐在床沿,回头看了看门外。
              转过去的瞬间,那人长发轻扬,语欢看见黑影的侧面,挺秀的鼻峰,瘦削的下巴尖,睫毛的影子十分显眼。那人面朝语欢,簪上的龙纹发出金光。               那人握住语欢的手,塞近被褥,再寻到被角,轻轻拢到颈项。手指骨细瘦,即便轻轻握著,也会有些硌人。这双手曾无数次,在黑夜中拆去二人身上的束缚,缠上他的身体,与他相拥,与他缠绵。语欢的心开始狂跳,想著昔日的柔情,身体自然有了反应。
              那人松手後,一直坐在床沿,没有伸手,只对著语欢,也不知目光停在何处。黑暗中,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半晌,语欢终於大方睁开眼,看著他。
              时间渐渐流去,语欢反倒越来越清醒,看著那人一动不动的影子,也不嫌烦。两人在漆黑中对望,大半夜耗干净。那人忽然站起来,往门外走去。语欢一颗心变成巨石。
                             这时,窗外沙沙的响声。下雨了。有了留下的借口,那人又重新回来坐下。维持著原来的动作,许久。夏雨如倾盆,房檐被砸得轰隆作响,原本不大的房间,因此显得更加狭窄。
              疏忽间,那人垂下头,发丝一根根顺著肩膀落下,擦过语欢的脸,冰凉柔滑。语欢收紧脚趾,手在被窝中攥紧被角。那人靠近,轻声道:“语欢……?”
              语欢没有说话。               那人的手轻扣住床沿,似乎也有些紧张,作贼似的,将唇压上了语欢的唇。语欢浑身僵直,却是因为太兴奋。那人的手指抚上语欢的下唇,轻轻掰开,舌头滑进去。
              语欢原本不准备动一下,可那人的舌刚碰上自己的,脑子就成一团乱麻,失心一般,粗鲁而热情地回应他。那人呆了片刻,猛地抱住语欢的脖子,与之纠缠。
              窗外雷电如金蛇,暴雨如瓢泼。                              这一个吻,耗了多久的时间,谁也不知道。               只是结束之时,雨停了,天已微凉。语欢动了动嘴,大著胆子抱住那人的身子,模糊道:“嗯嗯,松儿……”那人身上一震,心跳极快。语欢松开手,翻个身,继续睡。
              然後,脚步声远去。语欢回头去看,果然是鸣见。刚把头埋进被窝,鸣见碰巧回头看著他,面无表情拉上房门。语欢看著墙壁,抿了抿唇,口中还有鸣见的味道。突然很想甩自己一耳光。
                             起来以後,桌上依旧有桂花糖藕粉。语欢端起碗,往窗外倒了个干净。                              往後来的日子,语欢过得不再滋润,不再潇洒。天天提防著,天天晚上都睡不著。可是,从热吻一事过後,鸣见就再没靠近过他。替他掖好被子,叠好衣服,拍拍屁股走人。早上依然有藕粉,语欢一碗碗倒掉,倒得斩钉截铁,倒得烈心绝情。
                             这一日,语欢在麻子宇那里做事,忽见几名男子持剑而来,把腿往桌上一撂,吼著叫菜。语欢一看,无言。这架势,比他当年还牛。麻子宇喇喇忽忽,笑著送上几碗藕粉。
              其中一人一脚踢翻瓷碗,吼道:“咱们是要酒肉,要干大事儿!这玩意能吃麽?”另一人道:“哎,大哥,别小看这藕粉,味道绝对是天下一绝。”               “哦?真的?老板!再上几碗!”               麻子宇道:“再上几碗没问题,但你扔的藕粉加碗,都要收钱。”那人吼道:“你他娘的,叫你拿就拿,你若不上,我砸了你这破店!”麻子宇只得进去继续做。语欢气急,却不敢多话。
              “哎,我说老大也太为难我们了,杭州这麽大,我们到哪去找复语欢啊。而且都过了这麽多年,他万一溜了,藏了,或者干脆蹬腿儿了,我们不是冤死?”
              “找他是小事,重点是,我听说千仙长也在找这臭小子,要和他正面交锋,那才叫冤死!”               “什麽?千仙长?你说的人,是天地教的千落?”               “是啊。”               “什麽仙长不仙长的,听江湖上的人胡诌。只有那些傻兮兮的小孩才会崇拜他。老太爷给我说,他们那一辈的人,都知道这千落是个什麽货色。那时啊,是个在江湖上有点名分的人,都干过他。现在故作清高,就可以掩饰当年的卖弄风骚?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一群人正在诧异,集体微动一下,脸上的表情便僵硬住。语欢原未注意,却发现旁边有人坐下,一身雪衣,耷拉著帽檐,端庄雅静,神清骨秀。定睛一看,竟是千落。
              语欢回头,看著那几人,脸已变成死灰色。凑近一试,没了呼吸。这辈子没怎麽见过死人,语欢吓得後跌一步,坐在凳子上,碰巧碰上千落的身子。千落一掌推他下桌,干脆利落。
              语欢急道:“不要杀这铺子的老板,他是个好人。他什麽都没听到。”千落未说话,只静静坐在位置上,瞧他一眼都嫌多余。不过多时,麻子宇端著藕粉出来,放在那几人面前。               麻子宇再进去,千落朝对面的桌子一伸手,手指一扣,藕粉腾空而起,飞到他的桌上,滴水不漏。语欢从未见过这麽强的内功,惊得睁大眼。
              千落方吃两口藕粉,忽然停下道:“还想要你的眼珠子,就滚远些。”说话时,依旧不看人,细长的眉眼,黑漆漆的。美,却无光彩。语欢道:“千仙长,你在找复语欢?”               千落抬头,两个大耳环摇摇晃晃,冰寒烁亮。片刻过後,点头道:“我是在找你。”
            17             桌上一个筷子筒。千落忽地将碗往上一晃,藕粉往高空泼出,黏稠晶亮。一刹那顷,千落又抽出一支竹筷,迅速敲击碗沿,叮咚两声,一块小瓷片落下。语欢还未看清情形,千落已将碗往前头一推,藕粉稳妥地落入碗中,依旧滴水不漏。
              语欢自是钳口挢舌,多样时才道:“好厉害。你,认识我?”言犹未毕,千落已捻!著瓷片,朝语欢扔来。语欢下意识闪躲,无奈瓷片如疾雷迅电,不偏不倚,扎入左臂。
              千落扔出来那一瞬,语欢以为会就此告别人世。虚惊一场。                              千落抬头,额间一绺银丝,混著乌发轻摆:“你武功废了。”语欢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根本听不出是询问还是陈述,只得顿颔。千落道:“想不想报仇?”语欢又一怔,依然点头。
              千落站起身,在桌上放下一块银锭子,转身就走。语欢站在原地,傻眼。千落停下来,却未回头:“走。”语欢方想给麻子宇打招呼,便见千落已走出一大截路,慌慌忙忙跟去。
                             千落在走,语欢在跑。语欢心头纳闷,看上去,千落走得极慢,可自己总追不到人。一路小跑走到城外,总算在一家客栈歇脚。语欢累得大汗淋漓,千落站在门口,清傲孤立:“在这住一晚上。”语欢原想问去何处,却迟迟不敢开口。千落亦不多言。唯掌柜的看著千落,俩眼发直。
                             两人要了房间,各自回去歇息。语欢在床上掉个儿,手上有伤,激得人头脑清醒。加之心头总惦记著些事,看样子不问清楚,他这一晚都别想睡。下床,跑到隔壁门口,推门,见千落已睡下,想退出去,又停住。睁睁一看,才发现地面凿了个洞,方方正正。再看千落,正睡在那方石上,衣服未褪,身上盖了层薄纱,长发挂在石床外,被两圈耳环衬得乌亮乌亮。
              不日,千落闭著眼道:“什麽事。”语欢道:“我们要去哪里?”千落道:“冰骨崖。”语欢道:“那是什麽地方?我们去做什麽?”千落道:“我的住所。去习武。”语欢道:“可是,武功废了,就不可以再恢复。”千落道:“我可以帮你恢复,传你武功。”
              语欢喜道:“谢谢千仙长!不,谢谢师父!”千落道:“我不收徒弟,你直接叫我名字罢。”语欢道:“可,你是我爹的朋友,理应是我的长辈。”               千落微睁开眼,一双眼黑得不见底:“复正茂不是我的朋友。”语欢有些无奈:“不管怎麽说,你是前辈。前辈的大恩大德,语欢感激不尽。”千落又闭了眼道:“下次记得,先敲门。”
              语欢一呆,尴尬地道歉,退出门去。                              次日一早,语欢便被小二叫醒,出房门,见千落已在楼下用膳。刚下楼去,千落刚好把最後一口粥喝完。语欢一时踌躇,却见千落已走出门去,从之而出,肚子空空,又不好说话,只得问道:“我们怎麽去?”千落道:“徒步。”语欢还未反应过来,千落已以前日之速离开。
              语欢只得一路跟著小跑。一整个清晨,就这麽给跑步耗了干净。好容易折腾到中午,语欢原以为可以大吃一顿,未料千落全无歇脚之意,不断头赶路。
              炎热的夏季,太阳火辣辣地张开血盆大口,伸出毒舌,卷席著大地万物。千落还在前头走,愣是冷血到头也不回。语欢汗出沾背,饥肠雷动,跑著跑著,连思考的力气都无。
                             黄昏时分,千落终於在一家客栈前停住。一日未吃东西,一日都在跑步,方一落脚,语欢便瘫软在地,大口喘气,敢怒不敢言。千落目空一切,举步进门,叫菜,静坐。
              一斤辣子鸡,两斤牛肉。一壶清茶,一盘空心菜。前两道是语欢的,後两道是千落的。语欢狼吞虎咽,千落细嚼慢咽。吃得太快,语欢险些被噎著,喝了两口茶,胀得脸通红。从头到尾,千落一句话不说,默默吃完了,上楼,睡觉。
                             无言的惩戒让语欢受了教训。语欢打了几个饱嗝,伸个懒腰,早早入寝。第二天,天还未亮,就已起床收拾东西。买两个牛皮水袋,装上几个包子,舒缓舒缓筋骨,靠在床头又小憩片刻。千落起来後,语欢随之用膳,速度放得很慢,吃得八分饱,开始赶路。依然像前一日那样,累得人骨头散架,可不会再半死不活。就这样,第二日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一日比一日好过。抵达目的地时,语欢已可以站直。                              眼前是一座高山,後面是一片荒原。太阳仍在火辣辣地烧,语欢抬头,却被刺得不得不垂头。高山门口有几个守卫,见了千落,纷纷下跪。千落挥挥手,颇有万岁爷的架势,只是皇上颇有威严的脸跟他一比,都成了慈眉善目。千落跟那几个守卫说了几句话,便带著语欢绕到山右侧。
              陡梯。无边无际,从山脚,绕著山环绕而上。千落指著梯子道:“一共有四千零八个阶梯,你自己掂掇著走,太阳下山前若到不了,就准备冻死在半路。”
              语欢还未来得及答话,千落脚下一蹬,跃上阶梯,消失得无影无踪。                              後头的事,自不用多说。               走到了三成路,语欢在阶梯上躺了半时辰,才继续走。走到一半,空气阴冷,语欢看著高高的山崖,有很大的冲动,即是一头扎下去,一了百了,免得在这里当活鬼。走完六成,天降细雪,语欢开始干呕。走完七成,雪势渐大,语欢开始抽搐。走完八成,鸿雪纷飞,语欢已迷迷糊糊。还差一成,冰天雪地,语欢连迷糊都无。
              到了山顶,一对男女童子迎出来。男童惊道:“这人竟没有晕,太神奇了。”女童道:“他已经晕了。”男童道:“胡说,人怎麽能站著晕?”女童伸出指尖,在语欢身上轻轻一戳。
              轰隆一声,语欢砸地。             常言道:否极泰来。语欢曰:否极否复。经过长期摧残,语欢终於相信一个真理:苍蝇不抱没缝的蛋。以前亏心事做太多,现在鬼头找上门。那鬼头的名字就叫,千落。
              其实千落教语欢武功,都是基本功,且方法与语欢小时候学的毫无差别。不过,分量和时间,都是以往的五十到一百倍。加上环境的因素,语欢终於崩溃。
              记得在春二爷府上,语欢曾指著千落的画说过,画这的人,定没个二两红肉。但是後来他才知道,心,千落是有的。不过,是黑的。人遇到麻烦事儿,总爱胡思乱想。有时候被折磨够了,一个人待在冰骨崖上,语欢总爱对著苍穹感叹:爹,您究竟欠了千叔叔多少钱?
                             在冰骨崖上待了一程子,语欢吃了不少苦头,总结出不少千落不说,但万不可犯的规矩。                              头一件,必须早睡早起。这一点不必多加交代,之前已有过一次经验。睡晚了无所谓,但若因为睡晚而起晚起,那第二天,绝对是天灾炼狱之日。                              第二件,不能多穿衣服。说到冰骨崖,不得不说说这里的天气。一个字形容,冷。仨字形容,太冷了。六字形容,他娘的太冷了。以语欢的话来形容,死了算了。
              山崖上,常年冰川积雪不化。这种严寒之中,濡缕之力都无的语欢,竟只被允许穿一件衣服,还是薄的。千落是冷血动物,语欢不是。为此,这孩子又中风寒数次,高烧数次。千落丢来几颗药,吃了,病好了,继续冷冻。这一点,语欢无法忍受,且直到离开此地,他都未能适应。
                             第三件,若想找千落,须在黄昏前。原因很简单,黄昏一过,千落就会睡觉。一天十二时辰,千落睡觉,要睡去七个。以语欢的话来讲,便是这叔叔看去年轻貌美,实际也是老骨头一把啦,体力一日不如一日啦。而且,他若不睡觉,会长皱纹哟。当然,全是诽谤。
                             第五件,不能碰千落。平时,若千落不让,语欢要碰到他,除非煎水作冰龟生毛。可有那麽一次,两人在雪地里摆上一桌子菜,语欢拿著筷子,手抖啊抖,一个不小心,菜从筷子上抖飞出去。千落反过筷子,用另一头夹住菜,扔在一旁。这时,语欢也在伸手接,正巧碰上千落的手。这一碰,语欢抖得更厉害了。自己的手已冰凉,可千落的手根本就没温度。这时,千落掂著筷子,唰的一甩,正擦过语欢的脸。之後半个月,语欢的脸一直肿著。
              不过语欢已十分庆幸。还好当时千落没在切菜。                              第六件,不能去冰池。千落睡觉之谜,千落手冰之谜,千落睡石床之谜,千落变态之谜,加上这个谜,是语欢来到冰骨的五大谜。尤其是那冰池,令语欢好奇到了极点。因为这一点,是千落唯一一个特地嘱咐过的,明确告诉语欢:去了冰池,你就死。
              千落叫他不要去的时候,还特地带他进去看了看位置。冰池位於千落屋後,面积不大,却相当精致。宝蓝池水,白雪玉莲,在这冰川之中,看去自是玲珑剔透。
              最令人喜欢的是,池中竟游满了许多灵龟。说它们灵,是因为通灵性。人一靠近,就会纷纷从水中冒头,一个个,一团团,圆溜溜的,很是可爱。语欢哪管它们通不通灵,只知道那是一群乌龟。一走进去,立刻激动道:“哇,好多龟头~~~”
              说完这句话,语欢头一次看到千落微微睁大眼的样子。                              看过之後,千落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语欢点头,便当这冰骨崖上,再无这个地方。可是,当没看到是一回事,看到怪事,又是另一回事。
              每日午时过後,千落都会留下一大摊子任务给语欢,然後自个儿离开冰骨。之後一时辰内,不会回来。两时辰後,千落必定会令人驮著麻袋矗歉雎榇锿纷暗亩鳎挂欢ê艽蟆H会幔锹榇欢ɑ岜辉说轿葆幔湟欢ɑ岽诒兀胧背降揭皇背结嵩俪隼础?br>  
              最後一件,不能问他为何睡冰床。这一件闹得比较僵,语欢也不大想提它。                              那天晚上,语欢在小屋外扎马步。扎到一半,汗流了不少,手依然冰凉。用袖子蹭蹭额头,坐在一旁休息,眼睛瞅一瞅的,瞅到了千落的屋子。千落的房门没关好,寒风夹著细雪渣子,哗啦啦吹进去。虽然知道千落不怕冷,语欢还是禁不住打了个抖。
              语欢晃晃脑袋,起来继续练,可听著呼啦的风,心头还是不扎实,於是走近千落的房。               风刮著门,撞上墙,砰砰地响。雪粉搀著淡月,洒下粼粼波光。千落睡得很沈,发在风中丝丝扬起,耳环上闪著光亮。语欢这才发现,千落的变态程度已至出神入化,睡的不是石床,而是冰床。看著眼前人安静的睡颜,语欢忽地想起他的手。心有不忍,竟失神地走过去,蹲下,抓住千落的手臂,想搭上肩膀。
              千落自然是醒了,立刻甩开语欢的手,翻身起来:“你做什麽。”语欢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干了傻事,只得照实回答:“我看你睡这床,似乎冷得很。想背你去床上睡。”
              千落全当没听到:“你出去。”语欢道:“你怎麽会睡……”               千落打断道:“不要我再重复第二次。”语欢无奈,只得转身出去。千落在他身後冷冷道:“复语欢,别得寸进尺。倘或你不是复正茂的儿子,早死了一百次。”
              千落这句话,让语欢又想起爹娘。语欢回头看他一眼,不语,冲出门去。                              从那以後,语欢再没关心过千落。千落亦无所谓。             18             语欢一直在那鸟不生蛋的冰骨崖上练功,可练的全是基础功。因著春二爷的事,他患上严重疑心病,可想到千落并未让他做什麽事,也不好指责。                              流光易逝,几个月过去。                              一日,千落叫语欢到房里,火不登一掌击在他後脑勺上。语欢还未来得及叫疼,便倒在地上。几个时辰後,语欢醒来,却是被痛醒的。四肢的剧痛,让他想起武功被废时的感受,稍动一下便会疼得撕心裂肺。千落在一旁擦过手,提著一个布袋,扔在篓里,就开门出去。
              语欢坐起来,捎脚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发现上面有细细的血痕,还有一道白印,缝过针一般。正欲去问千落,又跑到篓中,拎起那布袋,打开来看。               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那布袋包的,是四根鲜血淋漓的皮条,每一根上面,都有一道明显的裂痕。语欢凑近把细看,半合儿手一抖,重新甩进去。不想还好,一想差点晕过去。赶忙站起来,强忍著脚痛,撒鸭子跑到千落房中,问他对自己做了什麽。
              千落道:“你手筋脚筋断了,给你换了新的。”               唰唰唰唰,语欢背上的寒毛统统站起来。姑奶奶的,敢情手脚筋也是可以“换”的,还是新的!语欢吞了口唾沫,语无伦次:“这,这你,你换的什麽?”
              显然,千落的答案是他最不能接受的:“活人的。”语欢已然说不出话。千落补充道:“天地教的武功采阴补阳,若想练到顶层,筋骨细弱柔韧的人,也就是女子修炼,最适合不过。可以你的性格,恐怕只能修到一半,所以,我给你换了男子的筋脉。”
              语欢哪有功夫听这些。只要一想到自手脚里长著别人的筋,背上便冷飕飕地刮寒风。语欢道:“你怎麽可以,可以随便伤人。”千落道:“那人将死,我便挑了用。”
                             语欢认定,再和这变态冷血待一块,保准会变成疯子。逸步冲出门去,往山下跑。跑了一段,想起千落要传他武功,可以报仇,又有些踌躇。正进退两难,却忽然听到冰阶上有人说话,探头去一看,只见下面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正背著女的,神态甚是亲昵。
              原本无意再看,可语欢看见了那女子的脸。               柳叶眉,狐狸眼,皮肤雪白,妖娆清豔。俊庞儿不肥不瘦,俏身材难增难减。教无数女子见过,堪生妒颜。多年未见,除了比以前更漂亮了些,便再无变化。
              语欢禁不住轻声道:“嫣儿。”刚一开口,就已後悔。嫣烟离了晨耀,熬了头儿,这会子和别的男子正好著,他这麽一现,岂不是自己给自己丢份儿?
                             嫣烟一怔,一边抬头一边笑:“真做怪,我好像听见他的声音了。”               两人的视线正对上。               少年戛玉般的声音响起:“他?”               嫣烟呆了许久,微微挣扎一下:“渊儿,你放我下来。”少年放开嫣烟。嫣烟一跛一跛往上走,眼未离过语欢。走到语欢面前,一直定定地看著他:“为什麽……你会在这里?”
              语欢喃喃道:“千仙长传我武功。你,你的脚怎麽了?”               嫣烟苦笑:“你以前对我说,做任何事,都不能气馁。或许放弃的时候,会发现成功唾手可得。现在看来,果真如此。我找你数年,可是前几日,我嫁了青城帮主。”话到此处,声音已有些颤抖,双肩瘦弱,也在微微瑟缩。语欢下意识想要去抱她,她却往後退了一步。
                             语欢无奈道:“我没别的意思,对不起。”嫣烟顿了顿,抬起头,鼻尖微红:“你,变了很多。”语欢微笑道:“你也变了很多,比以前更漂亮了。青城帮主好大福气。”
              嫣烟咬了咬唇,轻声道:“夫,不,复公子,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对不对?”当著自己曾经的妻子,就连乞丐,都会起身抖抖衣服再说话。语欢自不例外,故作沈思状,摇摇头:“没。遇到几个好人,过得还挺好。就是银子没以前那麽多,花得不痛快。”
              嫣烟强笑道:“我也过得不错。”               语欢点头。顿时,二人皆缄默。               嫣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回头唤道:“渊儿,过来。见过语欢哥。”                              那少年点点头,走过来,往语欢面前一站,语欢惊。嫣烟叫他唤自己,前姐夫。这麽说,他是嫣烟的弟弟。嫣烟的弟弟只有一个,名字叫赏渊。嫣烟叫他渊儿。那麽他就是赏渊。
                             这人是赏渊?要语欢相信,不如让他去跳崖。               想当初,语欢往赏渊跟前一站,那叫俯瞰。可现在这少年看他,那叫鸟瞰。语欢不想承认,自己死在沙滩上。可是,少年的眉眼确实没变。修眉凤目,眼角飞扬,一张白嫩嫩的小瓜子脸儿,鼻尖微窄,拖著尖尖的下巴,简直就是清秀型男版嫣烟。
              赏渊微微一笑,俩眼一弯,露出他的象征,两颗虎牙:“语欢哥。”那笑容叫一个甜,那相貌叫一个美,那声音叫一个动听,那神态叫一个诱惑。                              语欢摇摇头,心中大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小狐狸孩儿,长成狐狸精了。             在语欢的脑子里,赏渊一直都是小小的,瘦瘦的,行凶撒泼的,无理取闹的。数年未见,就成了个善解人意的美少年,还一口一个语欢哥的叫。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入山不怕伤人虎,只怕人情两面刀。语欢心中恶寒,脸上同样挂了善解人意的笑:“赏教主客气了。”嫣烟道:“渊儿,你小时还见过语欢哥的,记得麽。”赏渊微笑道:“记得。当时还和哥哥吵架,很对不住。”语欢更觉得毛骨悚然。这狐狸崽子居然记得住。於是连忙转帆:“对了,你们是来找千仙长的吧,我替你们叫他去。”z
              嫣烟道:“等一下,复公子,你怎麽没了武功?”语欢方走两步,顿了顿,当没听到,继续往里走。赏渊看著语欢的背影,对嫣烟一笑:“姐,这人就是我们哥?蛮讨厌的人。”
              嫣烟冷哼一声:“你以为姐姐嫁了出去,就再管不住你,是不是?”赏渊道:“我总得替娘出一口气。”嫣烟道:“你若真是想出气,找圣者不更好些?分明就是在记当年的仇。”
              赏渊咬咬唇,欲言又止,转身冲下山。                              语欢总想著别的事,未留心时间,便直冲进千落的房。千落不在,只听见後院扑通一声,似乎有重物落水。语欢下意识走到窗边,掀开帘子,往冰池里看。这一看,就看成了凿四方眼儿。
              冰池表面泛起数层涟漪,千落坐在池旁,头发湿润,一双手握住发丝,轻轻拧水。拧过水之後,又将发抛在脑後,松散耷在背上。再看千落身上,水淋淋,衣湿体寒,薄纱利贴著肌肤,正似那池中的水,柔软,光滑,背脊上两块骨,形美分明。下半身只裹了白布,赤脚泡在水中。双腿笔直,无一丝瑕疵,此时正慢慢折起,勾得白布微微滑落。
              千落撂起长发,两个耳圈上的光清浰见胆。取下耳圈,微微扬起下颚,细长的眼往语欢处一瞥。语欢心中一懔,刚想逃跑,便见一道光闪过。那耳圈正面旋转而来。
                             语欢醒来之时,头疼得厉害。刚坐起身,就看见不远处的桌前,千落只手撑著下颚,只目光转向语欢,一双眼黑得不见底。语欢揉了揉後脑勺,垂头道:“对不起。”
              千落表情亦如冰池,平静而凉心彻骨:“我只问你,方才你见了什麽。”语欢道:“我什麽都没有看到。”千落站起身,走到语欢面前。扬手,两耳光扇下。
              语欢脸上即时发红,半景便高高肿起。千落道:“这次是因为有人来找,且放你一马。再有一次,我会取你性命。”语欢蹭了蹭脸,点头。               千落转身出门。语欢唤道:“千仙长,等等。”千落只停住,却未回头。门口的光映著腰,纤细美丽。语欢道:“泡在那个池子里,虽然可以养颜,可对身体不好。你若要脸不要命,就这麽待著。听不听由你,你想打就打吧。”语气明显不满,且有些赌气。y
              千落仍未回头:“与你无关。”             接下来的几日,赏渊都会来冰骨崖,每次来在千落处待待儿,就会跑去找语欢。大部分时候,语欢都在扎马步,弄得脸面全丢,好不憋屈。               赏渊性子确实变了不少,一见语欢,如春风拂面,笑得比油菜花还灿烂。赏渊提到的话题,大多关於复正茂。开始,语欢还道是他年纪小,不懂事才会老刺自己的要害。可是时间一长,语欢终於发现,赏渊不是个好鸟,决心不鸟他,专心扎练功夫。
                             这一日,语欢在小院外练剑。赏渊一如既往围著语欢转上几圈,再大赞语欢身手不凡。语欢一剑劈下来,砍开木头,打个呵欠,伸个懒腰:“来找你千叔叔的?”
                             这日赏渊脑袋上插了支珍珠簪,身上穿了件稍显眼的袍子,莹白中带著点绛红,绛红中带著点淡紫,原本微显女气,襟口处一条翔龙,肩胛处几片龙鳞,风神秀异,可谓画龙点睛的一笔。远远看去,面如满月,目似明星,脑袋上的簪子还宝蓝色,阳光下能发光呢。最最令人叹息的是,赏狐狸腰间裹了一圈黑缎子。黑缎子外还系了一转带子,带子下的玛瑙摇来摇去,语欢盯著他的腰,大叹,跟他姐都差不多了。水蛇,就一水蛇!
                             赏渊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语欢哥,复家到底是怎麽覆灭的?”               语欢收住剑,冲赏渊招招手。赏渊走过去,语欢伸出手,朝他腰勾了一下,赏渊一怔,後退一步。语欢道:“姓赏的是不是都有这麽细的腰啊,你和你姐都差不多了,当时我一只手可以环住她的腰,现在你也是。我看你小时就瘦得跟麦穗似的,现在个子长了,腰没长。”
              赏渊用手背擦擦嘴唇,有些尴尬:“没那回事。姐姐是姐姐,我是我。”语欢道:“我知道,嫣烟是嫣烟,你是你。嫣烟嫁出去了,你还没嫁。”               赏渊一怔,清清喉咙,又问:“语欢哥,现在复前辈在哪呢。”                              语欢道:“赏教主,你知道我有六个男妾麽。”赏渊道:“我知道。”语欢慢慢抚著剑身,叹息道:“他们都是我强迫来的,所以到最後把我甩得很惨。哎,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既然我嗜男色,就要有耐心,该先拉拉纤手,搂搂细腰,亲亲小嘴,再动真格儿的,对不对?”
              赏渊大惊,下意识直了背脊,白花花的小脸变得粉嫩嫩:“你在说什麽,我听不懂。”语欢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喽。你语欢哥是个淫魔,采花贼,且专采新鲜的小花菜。”
                             赏渊果然溜了,溜进千落的房。不过多时,两人又一起出来。千落无表情,赏渊笑得正开心。乍眼看去,让人不由自主想到白玉雕人,陶瓷娃娃。               语欢跟千落也闹著别扭,自己在旁边舞剑,剑声唰唰响,愣当没看见他们。那两人也无视他,在旁边聊得欢。从赏渊与千落的对话中,语欢大概有个了解。江湖中人,有不少都无爹无娘无妻无子,无家可归。每至中秋,天地教都会举办宴会,宣扬“武林人士一家亲”的道理。很多人都要求千落参加。可看千落的样子,似乎完全没准备去。
                             语欢到底还是没忍住,往千落身旁一坐,大大咧咧地将剑往旁边一撂:“千仙长,去吧。”千落脱口而出:“不去。”语欢道:“人多热闹,去吧。”赏渊总算和语欢站在同一战线:“就是,千叔叔,好多人都想你去的。”千落不答话。语欢道:“不去多可惜,去吧。”千落道:“少废话。”
              语欢道:“去吧。”赏渊道:“去吧。”千落还未说话,伺候千落的童子就跑出来道:“仙长说他不去就是不去,教主可以规劝,复语欢你闭嘴。”b
              语欢横了那小孩一眼,手撑著脑袋不说话。赏渊道:“千叔叔,你不去的话,会很无聊。”语欢道:“嘁,他去了会更无聊。往那一站,烧十万个火盆都觉得冷。”千落道:“那你叫我去做什麽。”语欢道:“那是因为我想去。”千落道:“你若想去,跟教主一起就是。”赏渊道:“连千叔叔都不去,别人去又有什麽意思。”
              语欢耸肩:“赏教主这麽说,语欢哪里敢再涎皮赖脸。中秋节原本就是给家人团聚的,语欢无家人,和这冰棍一起过也成。劳烦赏教主叫人送上几块月饼,免得冰棍看著月亮嘴馋。”
                             千落看了语欢一眼,还是板著脸,却不那麽骇人。又转而对赏渊道:“教主,既然是中秋节,就让复语欢去。毕竟是你的兄长。”赏渊脸色一白:“他才不是。”语欢道:“我是他前姐夫。”
              千落道:“既成事实,否认也无用。”                              这时,一女子声传过来:“就是就是,千仙长说的话最灵了。”千落饮一口冷茶,放下,不动。语欢和赏渊回头,见两个女子并肩走来,正是天地教的左右护法。左边的生著笼烟眉,约莫二十六七。右边的面容娇俏,约莫二十上下,语欢却是认得的。当初喜欢她身上那点淡柔与娴静,硬抢回去,没多久就腻了。尘归尘,土归土,最好不过。
              淡水走过来,看了一眼语欢,迅速回避了视线,屈膝道:“淡水参见教主,圣者。”另一女子羞答答地扭了扭腰,扯著衣角道:“花颜参见小教主,千仙长。讨厌,这麽多人~~~”
              语欢四望。人多吗?再看看这两护法,真是奇了。一个真羞涩,一个装羞涩。               花颜又道:“教主,听听仙长的话,把事儿都告诉复公子吧,复公子的爹娘都去世这麽久了,复公子还不知道,真是可怜见的……”说完,还从怀中掏出一张小手帕,象征性地晃一下。
              赏渊凝眉道:“谁让你们进来了?出去。”                              淡水连扯著花颜想要告退,花颜却抱住淡水哭道:“讨厌~~教主凶人家~~人家不想活了~~”               语欢茫然,赏渊哑然,千落默然。               等花颜闹够了,赏渊也招架不住,带著两个护法闪人。语欢道:“方才你们说的什麽?”千落道:“没什麽。”语欢道:“你不是说要告诉我吗?”千落道:“教主的事,你自己问他。”语欢哦了一声,站起来伸个懒腰:“好些年没吃月饼了。千仙长,你叫他们送几个来吃,好吧?”
              千落道:“不。”g                              果不其然。语欢也未失望,拿起剑挥了一下。千落放下杯子:“中秋节会去。”               剑没拿稳,嚓的一声,衣服裂开。语欢道:“什麽?中秋节你要去?”千落道:“嗯。”语欢道:“我们一起去?”好容易缓和了些,千落的脸又板起来,二话不说进了房。
            中秋节就是中秋节,月亮大得特别有创意。语欢和千落从冰骨崖上下来,往冰阶上一站,看著那又肥又亮的月亮,伸手就可以捞过来似的,语欢应景,念一首诗:“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梅花月满天。”诗还没念完,冰屋的主人就早没了人影。
              语欢的轻功捡回来了,唰唰唰几下,跟著跳下去,没一会就看到了千落的影子。越往下走,风雪越小,到半山的时候,语欢竟有些不适应温暖的天气,披著外套,手当蒲扇摇。千落扔下一句“衣服穿好”,就转个弯走掉。语欢吐吐舌头,顺便自恋地欣赏了自己的身体,把衣服扣上。
                             原来,天地教就在这座山的半山腰。教内建筑都是暗红色,建在山上,比在平地上还巍峨,壮丽。语欢边走边扇风,一路经过不少人,每个人见了千落,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德性。千落拽惯了,一步步走得特稳妥,特安闲,老佛爷似的。
              七绕八转,总算到了宴会大堂。大堂真是大堂,大到一定境界了,以至於门外守候的人士随便说句话,里面都听得清清楚楚。有的大小姐分明有家人,却硬赶到此处,瓜皮搭李树,几乎都是为了赏渊而来。千落在高台下站著,一身雪衣,姿态端庄。语欢想起了白素贞。
                             语欢还发现个规律:教众在里头混得越拽,衣服颜色越浅。站在外头守门的人,都是黑红;往里点,都是紫红;站在大殿外的,都是深红;大殿里面布置会场的,都是大红;坐在高台上的几个,清一色明红;站在高台间的,都是粉红;教主座位旁一左一右,左边花颜,水红;右边淡水,近白浅红。总而言之,仨字,红红红。
              直到看见身穿白衣的赏渊出来,语欢才想起,千落竟也穿白衣。可是地位再高,到底敌不过教主。赏渊往位置上一坐,千百人鱼贯而入。千落顺势跪下,声音敲空碗似的轻灵:“参见教主。”
                             这一声下,所有人也跟著跪拜,重复。呼声雷动,响彻大堂。千落站在人群中间,就像被一群牛粪包围的百合花。语欢心中大叹,这是个什麽排场,一群彪形大汉给个黄毛小子磕头,怕皇帝老子都没这麽拽。这才发现大堂中只有他还站著,不少人已向他投来鄙视的目光。再看看台上的赏渊,还真是颇有小皇帝的威严,於是连忙蹲下,却正巧碰上赏渊的目光。赏渊当没看到,稳稳定定甩出一句话:“大家免礼。”
              语欢心中一懔,回头对千落道:“赏教主若说‘平身’,兴许我还会习惯些。”千落看他一眼,站起来不说话。直听见赏渊在上面开始说话,千落才道:“这是前教主定下的规矩。”
              赏渊说的话,不过都是客套话,什麽今日江湖豪杰会聚一堂,什麽一家亲,什麽五湖四海皆兄弟的,语欢以前听老爹说多了,这会只笑道:“千仙长,怎的突然对我这麽好?”
              千落突然又对他不好了,恁他怎麽说也不回话。                              还好赏渊不是个流汤滴水的主儿,没过多久就放大家坐下。赏渊下了台阶,语欢才发现他的白衣,与千落的一身清水吊,截然不同。赏渊的衣服比较贴身,虽说这样看去比较符合他的年龄,可手腕和腰用白缎绑了几圈,勒著小腰杆晃荡,说有多骚就有多骚。
              姑娘们酒量好得出奇,只要赏渊敬了,一定一饮而尽。赏渊反倒晓得留一手,只抿那麽一下,意思意思,摆明了我吃定你你拿我怎麽著,小姑娘们还是心甘情愿为他倒下。
                             千落不愿坐台子上,和语欢找了个角落坐下。千落一边饮酒,一边问道:“复语欢,你要报仇,可否有计划?”语欢笑道:“大过节的,讲这个做甚?招晦气。”
              这些话,显然成了千落的耳边风:“杀长清,不是你想得那麽简单。”语欢道:“我最想杀的人,不止是长清。”千落道:“那更不简单。你若无八成把握,结果都是死。”语欢道:“别说八成,我连一成都无。”
              千落正欲饮酒,这会酒杯也放下了:“既然如此,你还谈什麽报仇?”语欢道:“倘或有机会混到朝廷里去,兴许还是有希望的。只是不知用什麽方法,参加科举?”千落道:“你等得了这麽久?要三年时间。”语欢道:“别说三年,三十年我都等。”
              千落眉宇展开,却仍无笑意:“原来你不像我想得那麽废。”语欢故作悲伤:“仙长,在您眼中,我就这麽没用?”千落道:“别扯闲话。再隔几个月,长清就要微服出巡,你自个儿想想该怎麽办。”语欢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叫我那时去接近他?”千落点头。语欢道:“等等,你安了眼线?为什麽?”千落道:“你不是想报仇麽。等你混到皇宫里,对那人说‘落给你三枝梅花’,他就会知道了。那人中举,是个探花。名叫赵言之。”
                             真是过河碰上摆渡的。语欢彻底头晕。遇言之比千落早,可千落早已开始替他作准备,在那之前,两人根本撞了面都不吭声。语欢中於忍不住问:“你为何要帮我?”
              千落饮了一杯酒,看去似乎很轻松:“你爹和天地教前教主,都曾是我的徒弟。”语欢呆了许久,终於惊道:“难怪你不愿意收我当徒弟,原来你是我爹的师父!”
              千落又喝了一杯酒,随便说了一声:“是。”                              看到前辈眼睛放光的毛病又犯了,语欢小狗似的巴结道:“仙长,你真的太厉害了,武功这麽高,长得这麽好看,酒量还这麽大,喝这麽多,连脸都没红!”
              千落还未说话,身後就有人醉醺醺道:“他~~当然不会脸红,他~~他以前天天给人陪酒,怎麽会脸红~~~他就是躺在床上让你上,脸都不会~~嗝,不会红~~~”
            这世上总有那麽些人,喜欢在刀尖子上打跟斗。站在语欢後头那男的,摆明了不想活。语欢不信佛,但见不得血,笑道:“以前,我天天喊著我爹本事高,原来都是仙长教的,现在不崇拜我爹,转而崇拜仙长了。”千落没有回话,一双黑森森的眼全无焦点。
              身後那人又道:“你爹谁啊?你爹是他的徒弟?去,千仙长啊,他就俩徒弟,那男的还睡过他,你知道为什麽睡他吗?因为那男的是晨耀山庄的庄主!哈,吓著了吧?傻角,空头汉,小王八!他给人家睡了又如何?照样屁都拿不到一个吃!他第一次给了谁你知道麽,是给了而公我!”
              语欢禁不住回头。果然如他所料,是个五十来岁的大汉,虽已有几根白发,且有些发福,可光看那身高和五官,知道年轻时定是个风流货。                              那汉子嚷嚷道:“当初在临清教,我还是个小副香主,差,是差,可那时,千仙长什麽都不是!他说他瞧上我,我就把一妻两妾都休了跟他厮混!结果而公一替他引见正香主,他娘的,他就把我一脚蹬了,去给香主舔鸡巴!舔了香主舔堂主,舔了堂主舔教主!最後教没人舔了,他就巴结了嵩山派,叫人把临风教挑了!然後他就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婊子!教主睡过了,帮主又睡,帮主睡过了,掌门又睡!到最後,终於有个人睡了他又扔了他,他终於知道自己贱了,可是,来不及了!那人知道是谁吗?就是复正茂!千落,你也知道给人甩的滋味了?任你再美有何用?人家喜欢女人,就看不上你这泼奴胎!”
                             语欢惊得说不出话,那汉子接著吼:“千落,你黑心,不,不,你他娘的你没有心!你不是喜欢银子,喜欢地位麽?而公现在是青城的老大,什麽不能给你?上次我当著那麽多人,花一万两黄金叫你笑一个给我看,你他娘的居然废我左手!”那汉子举起左手,瘫软无力,就像一团稀泥:“你当初那麽荡,现在装清高有个屁用!你想杀我是不是?杀啊!杀啊!”
              大堂里闹哄哄,没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角落。               语欢慌忙回头看千落,想从他的表情判断心情,绝对是天雨粟,马生角。语欢忙打收科:“那个,这位前辈啊,不能这麽说,不能这麽说~~仙长,呃,仙长那叫龙马精神~~”
              千落从桌上拿起酒杯,轻轻一敲,四分五裂。碎片捏在手中。                              语欢一慌,顾不上别的,一把抓住千落的手,又给那汉子打哈哈:“前辈你想想,仙长这麽好看,若换作是我,可能都要不断换情人。不就是花心麽,我以前有十三个媳妇儿哪!我还强娶别人,害别人一生,哪像仙长,善良啊,不纠缠别人,无牵无挂……”
              千落冷冷道:“松手。”               那汉子又哭又笑:“哈哈,哈哈,千落,你杀了我,杀了我也改不了这事实!你就是一婊子!”语欢道:“婊子也是人,不能拿这个词来骂人的。更何况千仙长不是婊子。你要喜欢他,好好说,大家好好说……”
              只听那汉子又骂道:“我不喜欢他!没人会喜欢他!他的结局就是众叛亲离,像现在这样!”语欢赔笑道:“前辈,你不也花那麽多银子来买他的笑吗?这麽说,他在你心中是仙子,是不是?赏教主很喜欢他,我也很喜欢他。”千落有些动怒:“与你无关,松手。”
                             语欢在心中骂自己是草包,真是狗拿耗子。千落使力甩开他,两指夹起碎片,对著那汉子就扔过去。语欢给他教出来了,迅速伸出手,迎面接住那碎片。可惜语欢哪是千落的对手,只听见肌肉被撕碎的声音,碎片愣扎入了语欢手心。
              语欢闷哼一声,回头对那汉子吼道:“滚!”               那汉子傻了似的,还站在原地不动。千落微怔片刻,又夹起碎片想扔过去。语欢一爪子抓去,强捏住千落的手腕,往下压去。千落还未来得及说话,语欢就吻住他的唇。
                             这一会子,所有人都傻了。那汉子反应过来,拔腿就跑。语欢松开手,往後跳一下,蹲在地上哼唧。周遭的人都往这里看来,语欢自顾自哼得畅快。               千落拎起语欢的领子,拎小鸡似的把他提起来,一耳光扇过去。语欢号叫一声,捂著脸哭丧道:“我的手都给你打穿了,你还打我!”说完以後,还觉得不够劲,又补充一句:“千落,你黑心!你没有心!”千落蹙眉,一个瓶子扔在他手中,转身就走。
                             语欢瞥一眼自己的手,才看那麽一下,就恶心得几欲倒地。见过东西嵌入人肉的样子麽?语欢是没见过,一边看著血浸出来了,一边呼救。千落早没了影,倒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年声:“复语欢公子,出什麽事了?”抬头,果是狐狸渊。语欢把手连带瓶子往被後一藏,摇头。
              可是,就听赏渊这麽一句,整个大堂的人都整齐回头看著语欢。然後,流言飞语如同瀑布,哗啦啦冲下来,浇得语欢从头到脚,湿透凉透。               “原来就是他,败了晨耀的人。”               “哎,早就听说他是断袖,为了个牡丹公子,把家都弄垮了。他爹娘真可怜。”               “复庄主的人品一直很好,怎的会生出这种儿子?”               诸如此类。               语欢笑了笑,摸摸鼻子,挠挠头:“大过节的,怎麽讲这些晦气话。喝酒,喝酒。”可是,没人理他。语欢干咳两声:“大家继续玩啊,我出去转转。”接著,拎起一壶酒,转身步入後院。
              赏渊站在人群中,看他的眼神,有一丝嘲弄,有一丝得意。             中秋                都说千夫所指,无病而死。刚走出宅院,语欢就长叹一口气。这么大个月亮,何必闹成这样呢。坐蜡啊坐蜡,连中秋节都要坐蜡。刚好小院外有一个小悬崖,一棵小树。语欢饮酒一口,走过去,坐在小树旁,看着肥肥的月亮,万分感慨:那大堂里的东西,他还没吃上几口呢。这会儿,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加上受伤,这中秋节过得真窝囊。
                             借着月光,语欢看了看手,真是龌龊得不得了哇。能躲一时且躲一时,好不容易疼麻痹了,再去弄它,恐怕命都会丢掉半条。语欢把手藏在背后,又开始灌酒。
              不过多时,身旁多了个影子。语欢看了看影子,喝酒。再一怔,猛地回头,惊。大过节的,这小子穿一身白衣飘来飘去,脸还白成这样,语欢吓得七魂都只剩一条。
                             树怕动根,人怕伤心。语欢确定自己是给狐狸渊伤了心,缩在树下不理他。赏渊在语欢身边蹲下,两只细长的小手垂在膝盖前头,衬着月色,可爱得紧。赏渊道:“哥,怎的一个人出来喝闷酒?和大家一起不好么。”到底敌不过美人的魅力,语欢笑吟吟道:“你看这皎洁而迷人的月亮,多适合伤感哪。”赏渊扑哧一笑,笑得忒没良心:“是么,想起什么了?”
              语欢道:“想起我还没吃东西就走出来,后悔死了。”赏渊又一笑,小狐狸变成了小老虎:“是么,饿了?”语欢道:“小渊,你娘没告诉过你,少说废话多做事么。”赏渊道:“是么,我废话是蛮多。不过,绝对不会吹皱一池春水。”
              语欢不乐意了:“我那是有良心,哪像你们呐,不把人命当回事。”赏渊和千落有个共同的毛病,就是爱东风吹马耳:“对了,你的手受伤了是么,我看看。”语欢有些担心地伸出手,自己也不敢看它:“我先警告你喔,你别捧它哟。”
                             赏渊点点头,抓住他的手指,垂头看他的伤。小脸蛋愣是七分青涩,三分诱惑。语欢看出了神,总觉得他像什么人。赏渊道:“千叔叔的功力果然深厚,居然打这么深。”语欢苦笑道:“教主大人,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吧?你看我这手还能救么。”赏渊道:“能,用千叔叔给你的药就可以。不过据说会痛得你半死不活。”
              语欢吞了口哈喇子,叹道:“我这命苦啊。现在心情好着,回去再涂吧。”说到这,忽然盯着赏渊的手看了半天:“小渊,一看到你的手,我就想起我娘。”赏渊一愣,抬头看着他。
              语欢捏住赏渊的指甲盖道:“瞧,你的指甲很大,很圆润饱满,基本把手指尖都占了。我娘自恋得很,最喜欢说的话就是‘欢儿,娘这种手啊,是最好看,也是最有福气的’。”
              赏渊喃喃道:“怎么,你娘说话是这样?”语欢笑道:“我娘是远近闻名的‘顺风老娘’,风吹两边倒个。我说要找媳妇,她立刻给我找,我说不读书,她说让我自己在家里念,我说要断袖,她就让我娶男子……谁说我的坏话,她就叫谁把那人打扁,我爹要打我,她就打我爹。我们俩还经常一起折腾我爹,我爹呢,是看着我们就想跑。哈,反正她不像我娘,倒像我闺女。”赏渊道:“哪有你这么说自己娘的。”语欢道:“去,这话是她自己说的。”
              赏渊惊道:“不会吧?哪有母亲这么说自己的。”               语欢道:“我娘和很多娘都差多了。反正,我这臭脾气啊,就是给我娘宠出来的。当初我经常和她吵架,说她对我太放纵。然后她就开始管我。一管我,我又不开心。嗨,现在想起来真想抽死自己。要哪天能再见她一面,少活几年都好喽。”
                             赏渊淡笑道:“哥,别这么说话。听了怪伤感的。”语欢见他那样,又憋屈了,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小屁孩子,伤感什么,大过节的。”赏渊抓住他的手,轻轻握住:“哥,我也没有娘。过这个节,我就只有你了。”
              语欢冷汗起了一身:“哎哟喂,你说话好酸……啊!我的天!啊!”话未说完,已经一口咬在赏渊肩膀上。赏渊吃痛,轻哼一声,把那沾了血的碎片扔在地上。未等语欢缓和过来,赏渊又飞速掏出药瓶,开盖,倒。语欢又一次惨叫,差点口吐白沫。
                             语欢哀号:“痛,好痛。”赏渊抱住语欢:“只有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拔出来。”语欢哭号:“你想谋杀我,我知道。”赏渊轻轻拍他的背,轻声道:“现在不都好了吗?不痛不痛。”语欢道:“下次做这种事,记得先告诉我,哎哟……”赏渊点点头:“嗯。”
              然后,让语欢伸舌头的事,发生了——赏渊忽然垂下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语欢浑身打了个激灵,往后一缩,差点撞上树干:“小渊,你语欢哥是断袖,别做这种让人误解的事。”赏渊用手背擦擦嘴唇,轻轻点头:“哥,我和你是兄弟,不会的。”语毕起身走掉。
              语欢坠云雾中,茫然地看着他离去。                              子时过后,语欢觉得还有一堆事没问清楚,打算找千落谈谈。但刚回冰骨崖,就想起千落已经睡了,于溜达回自己房。刚走到前院中,就又给惊了一次。
              小院中,小石桌。面前一壶酒,千落趴在桌上睡觉。一张玉砌的脸,嘴唇一如既往无色。雪色披风已褪去,身子骨瘦得让人肉痛。黑发在月下轻扬,美得不似凡人。语欢叹息。走过去,一手勾着他的腋下,一手勾住膝盖弯。不小心扯着伤口,疼又不敢叫。抱着千落,跌跌撞撞走回房。跨过门槛,看着千落的冰床,心有不忍,又抱着他走回自己屋,放在床上。
                             千落慢慢睁开眼,瞳孔黑漆漆的,空洞,却分外迷人:“正茂……?”语欢一怔,摇摇头。千落睁大眼,看着周围的环境,看着自己睡的床,倏然缩到墙角。语欢更成了木头,不知如何应付。千落不断往墙上靠,缩成小小的一团,就像要将自己融入墙壁。语欢一时不知所措,忙坐在他身边:“仙长,你怎么了?”
              千落慢慢松开手,看着语欢。忽然推开他,快速跑出房间。                              第二天,语欢应名点卯,挨了几个响亮的耳刮子。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语欢的脸被打肿,比月亮还圆。顶着这么个苹果脸,语欢衔冤负屈地过了大半天。天地教的吃月饼,都安排在十六这一日。赏渊派人送了一堆月饼,蛋黄,杏仁,云腿,五仁,豆沙,冰糖,芝麻,鱼翅。浆皮,混糖皮,酥皮,应有尽用。
              语欢看着几大箱子月饼,呆滞片刻,刨开盒子就开始狂啃。刚啃到一半,千落走出来,坐在他旁边。啃不下去了,把饼子往旁边一撂,语欢道:“千仙长,有什么事?”
              千落从怀中抽出一根银鞭,甩在语欢的手中:“用我教你的剑法,来使这个鞭子。”语欢道:“剑法怎能和鞭法混淆?”千落道:“你且试过再说。”
                             语欢无奈,摇了摇那鞭子,软趴趴的,看着都失力。真不知这天地教的人是如何想的,这劳什子都能用作武器。不过,若不听千仙人的话,会被披颊,勉强一试。
              抖手,横划,直劈,舞剑花,随着一系列的动作下来,眼前的月饼盒连炸了几个。语欢连忙收手,扑过去道:“我的月饼!”千落道:“月饼待会再说。”语欢捧着地上那几个月饼,心痛得声音都在颤抖:“我的月饼,我的月饼。”千落道:“复正茂怎么会生出这种儿子。”
              语欢顿了顿,笑道:“我爹有巨金,我没啊。叩门是正常的。”千落道:“你看看鞭子使得如何。”语欢这才想起鞭子的事,拾起来看了看,愕然:“这,我怎么会用的?”
              千落道:“我教你的剑法,就是《乾坤二十四鞭》的前九式。”                              语欢钳口挢舌。江湖上齐名的两个招式,晨耀剑,乾坤鞭。他自家的还未学会,就已先会了乾坤鞭。而且,据说只要掌握此二功夫不丁点儿,便是武林高手。掌握一点皮毛,便可以一敌百。掌握半数,便可纵横江湖。若完全掌握,则是独步天下。这套鞭法只有一个人练到二十三式,就是赏薇教主。只有一人练到顶级,就是千落。
                             语欢道:“千仙长,这个你都传授给我?语欢感激涕零!”千落嗯了一声,继续喝茶。语欢道:“那仙长,语欢有个小问题: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练到最后一式?”
              千落道:“还有也练到顶,不过刚练成,她就自刎了。”语欢试探道:“是前教主?”千落道:“是。”语欢道:“她为何要自杀?”千落道:“但凡修炼《乾坤二十四鞭》之人,必定要先修炼《冰魂诀》,这是一套心法,与乾坤鞭相辅相成,总共八重。每修一重,可练三式鞭法。但是天地教内,除了前教主,也没人将这个心法练到顶。”语欢道:“很难练?”
              千落道:“这一心法,淡水练到四重,教主练到五重。嫣烟回来后,练到七重,所以她可以轻易说改嫁二字。”语欢道:“这有何关系?莫非练得越高人越冷血?”千落道:“是。不仅冷血,还会无欲无求,空虚,甚至轻生。这也是前教主自刎的原因。”
              总算明白天地教众冷血的原因。语欢道:“那,那你肯定也都练满了?”千落道:“我只练了鞭法。”语欢点点头,又摇摇头:“你没练过《冰魂诀》?!”千落道:“是。”
                             语欢想了想,总算想通。千落就是个冰雕,自然不用练那心法。于是又问道:“那照你这么说,我不是已将《冰魂诀》练到第三式了?”千落道:“嗯。”
              语欢背上一阵寒战,强笑道:“是,是嘛?我怎么没觉得自己变了?”千落道:“心冷,不代表外面看去冷。让你修炼这个,也是助你。入皇宫后,做事要果决。”
              言外之意,语欢大概明白。背上又是一阵寒战。                              这天晚上,月亮果然比前一日还大,还圆。语欢的肿脸遇了它,都得含恨而死。天地教里依然在弄宴会,语欢和千落两人在院子里搞小宴会。月饼几乎都是语欢一个人在吃,千落啃了两块就放下。冰骨崖上的风,哗啦啦的吹,千落穿的衣服少,迎着风也不觉得冷。语欢缩成一团,看着冰山顶头的月亮,鼻子被冻得通红。
              两人沉默了许久,千落忽然道:“如何对付长清,想好方法没?”语欢道:“想是想到了,就不知是否妥当。”千落道:“说。”语欢道:“找人故意拦截他们,我去救。”千落道:“这方法行得通。但要看他身边带了什么人。”语欢道:“只要没有九皇子,一切好办。”
              千落道:“现在朝廷里,想抢长清位置的人多了。包括太子和九皇子。这两人现在斗得厉害,为灭对方,定会不择手段。要杀长清,你可以跟随其中一个,怂恿其弑父篡位,剩下的事就不用多管,你若想当皇帝,把这一个再杀了即可。”语欢道:“听你说的,想当皇帝就跟想吃顿饭似的。”千落道:“皇位原不难夺,就看你如何处之。太子能力不及九皇子。你最好跟着后面那个,杀长清相当容易。”语欢笑道:“我最想杀的不是皇上,是九皇子。”
              千落道:“随你。我只负责传你武功,入了朝廷,一切靠自己。”                              语欢抓抓脑袋,塞了块月饼,含含糊糊道:“真去了朝廷,我可能还会很想你呢。毕竟,你是在我家覆灭后,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管是因为什么。”
                             千落淡淡眼望他,耳垂上的银圈闪亮闪亮,比月亮还亮。语欢觉得自己应景了,这晚上,月亮很圆,连冰山千落看去都有几分悲伤。眼拙,定是眼拙。喝上几壶酒,两人分开睡下。
                             很多年后,语欢又想起这个夜晚,想起自己说的话,第一反应就是想抓起一只花瓶,狠狠砸在脑袋上,再吼一声:我他X的真是一大傻X!              第二十章 方局1             严冬。这一年,江南的雪小得可怜,天上的雪还没落下,地上的雪就已化得透彻。这种气候,对在冰骨上快变冰块的语欢来说,叫小菜一碟。               与千落一同回到杭州,语欢一直笑得很开心。晨耀山庄依旧耸立在群山之中,苍穹一角,只是无人再打点屋檐上的雪痕,皑白一片片,盖得楼房都快压弯了腰。
                             一切都与以往一样,岸边垂柳湖中舟,断桥残雪雾中游。语欢站在路边,朝手呵一口气,其实他的手心在流汗。千落静静立在路旁,帽檐压得很低,衣裳依旧单薄。
              语欢从口袋里拿出铜镜,照了照,镜中的人分外陌生。因为要长期潜伏,不可贴整一个面具,只好从局部下手。鼻头加大了些,眼角压塌了些,嘴唇加厚了些,下巴加宽了些。丑倒是不丑,但绝不俊美。语欢想起鸣见以往的样子,忽然觉得,其实这样还是挺美的。
                             马车辘辘而行,横冲直闯,溅起的泥,统统泼上了百姓的身。伴随著叫骂与不满,一辆面子平庸,里面豪华的马车飞驰而来。千落抬头,耳圈的银光在发间闪烁。语欢下意识握紧双拳。
              马车离他们越来越近,千落往前走一步,顿了顿,再稳妥地往前走了几步。语欢抿了抿唇,喉间干涩。马车快至他们面前时,千落忽然奔出去,站在马路中央。
              车以惊人的速度奔跑,忽然刹脚,猝不及防,马儿的声音在空中嘶鸣。语欢几乎要喊出声。               车,人,仅几差几寸距离。               语欢长吁一口气。千落回头,看著车夫。                              车中探出个脑袋,衣著朴素,料子却是上上等。语欢心中忐忑,躲在树後静静观察。千落不紧不慢走去,停在门前,说了几句话。那人把帘子盖下,回头和里面的人讲了几句话。
              接下来,帘子掀开,里面三女七男。穿华缎素衣的,只有一女三男。女子头上只别了一支凤犀簪,倾国的姿色,却让人觉得,粪堆上都好长灵芝。衣著最为华贵的那个,为他们称为老爷。约莫半百,却天生龙颜,不怒自威,即便笑著,也让人觳觫。就像他最为骄傲的九儿子。
              从背面看去,千落便是一动不动,却已低声说了好几句话。那老爷听完後,点点头,吩咐人拿了银子,放在千落手中。千落屈膝,谢过。马儿又鸣叫一声,飞奔而去。
                             千落走回来,将那锭银子放在语欢手中:“无九皇子,也无庆容小王爷。”语欢道:“你怎麽认识他们?”千落道:“不必多问。他们就要出城,你跟我去城门外。”
                             城门,红墨刻著两个大字,杭州。千落站在城门旁,语欢立在山林间。早已埋伏好的天地教众,静静守在杨柳下。语欢扶著树干,握紧手中的武器,双眼不离千落。青铜剑器,刃中央隆起,有脊有棱,剑芒映著雨光。直到千落点头。
              同一辆马车,从城门处奔出。               一堆人蜂拥而至,跃上马车。               车夫惊呼一声,跳下车开始护驾。车中乱成一团,很快便传来女子的声音,但不是那倾城女子的。她是老爷的妾,却十分镇静。捉住老爷的手,用血肉之躯挡住。语欢轻笑,有些造作,外头的人还没攻进去呢。不过,给国库养肥的皇族子弟,再强,也强不过天地教的精髓。
              皇族开始慌乱,千落的手放在了右肩上。语欢点点头,一跃而下。                              排戏,抹脸,砌末,现在就差配戏。语欢粉墨登场,在傀儡棚子做戏文,自然不难。很快,语欢一剑划破一教众身上背的水袋子,红墨迸裂。在血点未溅老爷衣袍上时,语欢已腾空,旋身转体,恰恰以背相挡,血点刚好溅上了他的衣裳,缓缓垂滴。接下来几剑划下,天地教的人溃不成军,抱头鼠窜。包括假羞涩的花颜,真羞涩的淡水。却没有赏渊。
              赏渊不愿意来。                              长清皇帝聪明,却不懂一丁点儿武功。其他几名大臣,再会武功,也不会对天地教的东西有研究。长清爱才,但不形於声色,只回身上车,淡问了语欢几句。语欢微笑著,看他们就像在看普通游人。长清皇帝看他的目光,让他在心底打了几百个冷噤。
              审判很短,在语欢看去却很长。这麽短的时间内,语欢的脑中浮现了很多奇怪的想法。其中有一个,竟是希望长清放他走,然後,他就可以……               他还不知自己可以做什麽,长清便笑道:“这位小兄弟,不知你对登仕有何看法?”                              一颗心沈下,前所未有的绝望卷席而来。语欢拱手道:“在下毕生最大的梦想,便是为国效力,无奈在下乃一介鲁夫,才识不逮,只好忍痛放弃。”长清道:“非也。学而优则仕,不过是对文职而言……”如此一番废话,客套,非常公式化地解决,当长清公布身份时,他感动得泪眼滂沱,顺便提议追杀这些刺客,以表赤忱之心。语欢顺利被登庸,上了杀父仇人的马车。
                             车夫甩马鞭。超轶绝尘,蹄间三寻,龙驰。               语欢坐在马车中,还未来得及打招呼,就迅速回过头,看著杭州城门。               但是,那儿已无人。                              这才想起回头,与所有人打招呼,那美丽的女子,果是贵妃。寒暄过後,语欢看著窗外,忽然眼前一亮。白衣人正站在路旁,帽檐已耷下,神情淡漠,却眼不离他。擦过那人的身子,语欢探头出去。那人转过身,却不再跟走,只一直看著他。到後来,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长清笑问:“怎的,这麽快就想家了?”               语欢揉揉眼角,摇摇头:“草民没有家。”                              长清一笑,击掌道:“朕糊涂了,你方才说过,你是江湖浪子,四海为家。”              第二一章 灯会              乌纱绝非如拾地芥。刚被登庸,帽儿不会太大,语欢知道。可是,他不知可以小到这种境界。武节将军,听上去听拽,实际上,就是个六品官。京师内九门,外七门,每门设千总把守,称为门千总。那个是七品。语欢宁可去当这门千总,起码有事做。不过,好歹皇帝没把他给分配到海关去,否则他这辈子别想翻身。
                             皇城里有那麽一堆房子,专程给语欢这类无家可归的官员住。无家可归,九成都是因为从外地来。都说身在皇城三分贵,越是穷人,就越爱攀比。这些个穷人,要不是从农村来的粗打手,要不是从田地来的酸书生,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都觉得自己才是大庆最後一个人才。
              语欢被扔到这堆人里头,自然没好日子过。一个人靠著踩狗屎的运气当官,不被鄙视都难。虽然对语欢来说,六品真的太低。头一天领了官服,盘领右衽,袖宽三尺。袍子是青色的,纹路是一寸小花骨朵,展脚襆头配著,不到大场合是用不上的。
                             不过语欢运气好。皇上赶回长安,就是为了赶著过春节。大庆京师的春节,那真不是一般的热闹,坊巷市井,酒楼歌馆,常闹至四鼓後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开张。光是放礼炮,都可以轰死方圆几百里的百姓。
                             长安过节的一大特色,热闹。二,灯会。三,灯船。来了若错过任何一项,就是一大损失。大年三十未至,街坊就已吵得翻了天。语欢穿著便服在人群中走,挤来挤去油都可以挤出来。人们还嫌不够热闹,喳喳喳,喳喳喳,麻雀似的围在一起大聊特聊。
              走著走著,语欢想起了上次来这里的情景。当时是为了去参加武林大会,跟著一堆人。爹,娘,哥哥姐姐,仙仙,筱莆,嫣烟。当时那个场景,真叫一个欢腾。为了摆脱那几个丫头,他还辛苦跑去买胭脂。路过玩具摊时,语欢禁不住停下来。拿起一个捻捻转儿,晃荡几下。一晃,把满腹心事都晃荡出来。受不住,放下,开溜。
                             喧嚣的长街,依旧如游龙,卡嚓切断了京师路。金黄色,却一点也不俗。               走一段,路过一架小桥。桥上的男女点著灯笼,光芒照著两人的脸。不似江南女子的粉嫩,京师的女子娇豔如花,含情脉脉地与情郎相视,真是甜到人心窝里去。
              灯船如珠如樱如红豆,一条河上四处漂流,还有不少人往里放船,表情岂止一个虔诚了得。语欢看著那一排排船儿,翻红荷叶,微皱水波,忍不住笑了。蹲在岸边,灯心明红,旁边却喧嚷起来。语欢抬头,朝人们所看的地方望去。
                             河岸边,一堆官兵列成一排。他们周围一圈,人都走得干净,相当杀风景。站在官兵里面的人语欢看不清楚,却从别人口中听到了那三个字。九皇子。
              “真是奇了,九皇子怎麽年年都往这里跑?莫非,他是想在民间找个姑娘当妃子?”               “你就做春秋大梦去吧。他若想找媳妇,为何不穿便服。找这麽多人把岸边围得水泄不通,莫不成是准备从河里捞姑娘?再说,据说九皇子有心上人了,现在和他关系好得很。”
              “哎,你说的是余大人的闺女。那丫头有哪点好?是个青白眼不说,还娇气得不得了。”               “皇上不急太监急。她不配九皇子,你配?”               “九皇子长得那麽漂亮,又能干,说不定以後还是皇帝呢。这天下,就没个人能配得起他。”               “嘘,小声啊,这种话你怎敢乱说?”                              两个谈话的姑娘走了。               语欢心中乱跳,嘴唇抿了数次,还是依然干涩。那群官兵围得很密,他根本无法看到里面的人。只是,心中一直在想。他们只隔了这麽一点距离。               语欢试著挪动脚步,近一些,再近一些。               两个肩并肩靠著的士兵,手臂间露了个缝儿。语欢弓下身,往缝隙里看去。               里面的人正坐在岸边,翘著二郎腿,看似随意,却相当端庄。头上的发冠,自是一年比一年华美,头发也长长不止一点。落於腰际,柔顺滑落,被灯船里的烛火照得发亮。
              语欢吞了口唾液,鼻子有些酸。                              有个姑娘小声问官兵:“大人,请问九皇子殿下在这里做什麽?”那官兵道:“我也不知道。主子不每次来都坐这麽,就看著河床不动,估计是赏景吧。”
              鸣见半侧过头,那官兵立刻闭嘴。额心的象眼儿印记依然精致。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看到他的感觉一如以往,惊豔。只是,这一次的感觉比以前都要强烈得多。
              鸣见今年二十岁。已到了行冠礼的年纪。才到了行冠礼的年纪,就已长成这样,不知以後还会变多少。掰手指算算,他们认识十四五个年岁了。可语欢到现在还未了解他。
                             鸣见坐了一会,忽然站起来,击掌,转身走掉。官兵随之而去。看著他的背影,语欢怔忪许久。鸣见成熟了许多,不似当年那般,一副秀气娇弱的模样。而且,他又长高了。
              语欢想了很久,从他们的初识到初吻,初吻到初夜,什麽都想遍了。除了复仇。              第二二章 宴会             新年新岁,民间玩的把戏,最多的就是花灯,鞭炮,坐年,春谜。街面儿上处处是小挂千,门彩,喝米汤猜拳,图的就是热闹。皇帝老子不一样,要玩也要玩高级的。听歌,观舞,看戏,吃大餐,小日子那叫一个滋润,老天爷看了都要眼红。
              语欢站在枫陛上,公车司马门前,抖了抖自己的衣服,却抖不掉礼花爆开时,映在上面的光。皇宫民间比热闹似的,民间才炸开一个鞭炮,皇城里就放开一朵礼花。
              劈里啪啦,蓬蓬蓬蓬。劈里啪啦,蓬蓬蓬蓬。劈里啪啦,蓬蓬蓬蓬……这声音一直维持到进了皇宫最里头,都还没消去。因为皇宫的後面,还是热闹区。皇族似乎都很喜欢这样的氛围,这可苦了在杭州长大的语欢。
                             皇上摆了几十上百桌酒席,居然有语欢的份。而且,座位离皇上那叫一个近。大堆大堆的桌子围著个大场子,大场子中间,一堆国色天香的美女在跳舞。等皇上和他的媳妇儿子们来了,所有人都开始沸腾,铆足全力拍马屁,还互相比著谁拍得响。皇上右边的是皇後,左边的是太子,太子旁边是九皇子,九皇子旁边是嫔妃,嫔妃後面是别的皇子跟公主。
                             虽知道自己易过容,语欢却仍不自然地垂下头。待万岁爷坐下了,又换了一批更美的姑娘去跳舞,还是边唱边跳。语欢抬起头,忽然和一个人正对上了视线。
              那人坐在他的对面,实际隔他很远,可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人一只手撑著下停嫔韵圆园祝劬Π胝鲋4耸保锘兜牡谝环从褪牵椋炎雷釉伊耍骞ニλ父龆猓拥簟?BR>  忘八蠢驴促死促灭!天杀的以前的小侯爷,现在的小王爷;以前的牡丹公子复容,现在的庆容!一想著自己婆娘给他强了,那火气就跟不要银子似的,轰隆隆往上涌。
              菜上,夹肉,语欢就当那是小王爷白嫩嫩的颈子,一口咬掉肉,嚼得吧唧吧唧响。小牡丹根本没看到他,夹了两口菜,吃到嘴里。看那动作细得,就像在用门牙咬。几口下去,告朔饩羊似的,放下筷子,继续撑著下巴出神。小样儿,语欢爷看他是越看越不顺眼!
                             语欢认不得周围的人,只知道埋头苦吃,每一口都很大,每一口都很香。所以,皇帝提到他名儿的时候,他差点嗝屁:“对了,朕这回微服出巡,遇到一位勇士,名叫李语欢,他把朕从刺客手中救出。这位年轻人身手不凡,若加之磨练,定是块好玉。”
              语欢听这话,怎麽听怎麽不对劲。大家也不管他说的对与否,只知道傻里巴机地鼓掌称是。而且说完这句话,鸣见和我庆容一起抬头,顺著皇上的目光看来,几乎一起低头。
              大家还在请风光,皇帝又道:“朕已提升他为武节将军。不过觉得这样委屈他了。朕跟前又不缺人,朕的哪个儿子想要个贴身侍卫,朕把他赐了。”               语欢连吃进去的都快吐出来,这话歧义也太明显了些。                              果然,皇上一问,皇子都开始抢货。也不管自己究竟缺不缺人。皇帝目光投向鸣见:“鸣儿,你身边不是缺人麽。”语欢莫名,鸣见的本名应该不叫这个才是。
              鸣见扬起头,一双眼睛弯得比月亮还好看:“鸣见身边不缺人。但父皇赐的人,一定是奇才。”不知皇帝怎麽想的,似乎所有人里,就鸣见说的话他最爱听。然後,皇帝也未问语欢意见,就直接将他打包扔给鸣见。鸣见没正眼看过语欢,谢过皇帝,自己玩去了。
                             语欢坐在位置上,那个小心肝,就跟地下鞭炮天上礼花似的,劈里啪啦,蓬蓬蓬蓬。劈里啪啦,蓬蓬蓬蓬,炸得人仰马翻,天旋地转。不是激动。是气炸了。
                             後面的节目,语欢这辈子不想再提。唱黄梅戏不说,居然唱的是白蛇传。演白蛇那姑娘,化妆像在涂墙灰,像少抹一层她会少活一年。许仙的声音像破锣,白蛇的声音像马叫。就是叫千落来演,都会好得多。语欢在场子里,连续被听觉谋杀几百次。
                             一场宴会结束,语欢的耳膜几乎爆破,出了场子,还要回去收拾东西,好搬到鸣见的窝。结果刚出去,就看到鸣见跟庆容正站一块儿,怎麽看怎麽诡秘。
              庆容比鸣见大五岁。可这会一站著,鸣见要高出半个脑袋。讲话的时候,鸣见还要微微低头:“父皇分到我这的那个李语欢,你拿去使吧。”
            拿去使吧?语欢一听,再度爆炸。               庆容道:“嗯。明天派人送过来就是。”送过来?怎麽这麽像鼓捣走私?               鸣见微笑道:“叫他看好你家内人,知道?”庆容轻笑,却苦的紧:“嗯。”顿了顿又道:“那人的名字叫语欢。”鸣见道:“那又如何?”庆容嗫嚅道:“不想了麽?”
              鸣见道:“都过去那麽多年了。”庆容半耷著头,声音放得很轻:“可是我一直在想。”鸣见微微一笑,露出酒窝:“你比较痴情。”说完这句,忽然道:“什麽人,出来。”
                             偷听人说话,被逮了个正著。语欢蹭出去,半跪下去,行了个礼:“奴才李语欢,叩见九皇子,小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庆容道:“原来就是你。直接跟我走吧。”
              语欢道:“喳。”               鸣见凝神道:“慢著。你抬头,让我看看。”               语欢有些忐忑,慢慢抬头,和鸣见对视。鸣见看了他许久,最後蹙眉道:“果然不是同一个人。那我放心了。安胜,这人还是给我使。”庆容心不在焉,只点点头。
                             就这样,语欢就被鸣见拖回了景阳宫。              第二三章 明珠               语欢骑了老虎屁股,就这么住进景阳宫。内廷东有六大宫,景阳宫就是一个。六宫理应是贵妃太子住的地方,鸣见却去插了一脚。据说是皇上御赐的。景阳宫的东边是钟粹宫,住的人是喝了天风的主儿,庆寒。
              鸣见身边的传诏童叫小李子,带着语欢在景阳宫里打磨磨,认个路。               景阳宫是个二进院,正门南向,名景阳门,正殿面阔三间,黄琉璃瓦块庑殿顶,跟其他五个宫比,叫个性。檐角设了斗拱,下头还有五只丑兽。满屋爬满雕龙,玺彩画。天花上两只肥鹤,内檐涂了旋子彩画。里头方砖,殿外月台。东西各套仨屋,长了硬山式的脑袋。
              后院正殿御书房一间,长得跟前院一样,就脑袋换了歇山式。西南角有井亭一座,据说晚上会闹鬼,因为那破井跳死过不少姑娘。讲这话时,小李子那神情叫一个抽搐,语欢忍笑忍到抽搐。
                             语欢就在景阳宫住下,还得想尽法子联系赵探花。可这会子,他相当于给鸣见包养,成了跟屁精一个。劈着鸣见的脚跟走,以他的话来说,就是要充当护花使者。
              只是越想越觉得不对。鸣见看去那叫一个葱花,实际要真有人谋杀,死的人是他复语欢。把他弄到这种地方,长清长了颗什么脑袋,活该给人篡位,混帐个鸟屎!
                             这一日,葱花小姐叫招他入寝……啊呸,是招他进房,大概是想跟下头沟通沟通。语欢就不喜欢这儿,跪跪跪,走到哪都是跪,连给鸣见这小贱人都要跪。跪得心不甘情不愿,估计鸣见也看出来的,叫他平身,还赐坐。语欢当然不客气,大马金刀抖抖袍子,尻子往凳子上扔,一脸的晦气。鸣见手搭上桌子,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语欢,你家是哪里的?”
              听他这么叫着,语欢那叫十二分口碜:“回主子,在万岁爷招微臣入宫前,微臣一直浪迹萍踪。”鸣见淡笑道:“你不必紧张,在我这里,没像父皇那儿严谨。”
              房内围了一圈的太监宫女,一个比一个安静。语欢扫了一眼周围,沉默。               窗外一只乌鸦缓缓飞过。               鸣见会意,挥挥手,把人都赶出去。待所有人都走干净,鸣见又道:“我不会武功,以后这景阳宫的安全,可都要靠你了。”                              神棍!这二字提起来,都喷到口腔中了,差那么一丁点儿就爆出来。语欢干咳两声,硬吞回去,笑道:“李语欢一定竭尽自己所能,为主子效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鸣见莞尔,水杏眼弯弯,迷得人神魂颠倒:“你的房间在我的房间右侧,晚上需要你的时候,好随时唤着。”语欢应声,但就觉得背上麻麻的。                              语欢不是没有耐性的人。只是,接下来的几日,鸣见都待在房里,不养出蛤蚤不罢休。偶尔有一两个别宫的太监来,在房里鬼鬼祟祟唏唏嘘嘘,然后又溜掉。
              每晚语欢都要卸妆,卸妆后,房门一定是拴得死死的。若鸣见召他,他又还得重新贴上去,麻烦得让人呕血。好在鸣见不是个多事婆,虽然他房里的灯总是会亮到半夜。
                             和宫女太监们都混熟了,知道要等到春节彻彻底底过去,才能上朝。还好鸣见没打算春节期间一直窝着。大年初五,他总算离了御书房,并且带上语欢,几个太监,一个车夫,驾着马车,便衣出巡。一路上,鸣见俩眼不离窗外,马车轰隆隆开过一段,外面依旧吵嚷。
                             车停,探窗外,庞大的府第。抬头看到打头一个字,容。语欢不爽了。再低头,看到门口站了一堆人,打头的三个,两女一男,看去格外显眼。左边那个姑娘语欢不认得,不过看去还不错。缃裙露一双小足,素额逗几点微麻,唯一的瑕疵,大抵就是有些青白眼。中间那个男的,右边那个女的,语欢化了粉儿都认得出。庆容还是当年那副柔水皮囊,筱莆却变了不少。眼睛比以前还大,衣服比以前还贵,笑容少了几分纯真,多了几分高贵。不过,不像言之和鸣见说的那么夸张。
              男的负心薄幸,女的水性杨花,一对鸟男女!               语欢恼得很,屁股往车里头甩了甩,待他们上车,又不得不行礼。不过他们都坐定了,语欢才发现,筱莆实际没怎么变。对鸣见,她一直都是敬而远之。对庆容,一直都是黏黏搭搭。庆容依在靠背上,筱莆依在庆容身上,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容哥哥,我们现在去哪里?”
              庆容道:“鸣见叫的,你问他吧。”筱莆看了一眼鸣见,又在庆容身上蹭来蹭去:“不要,人家就要容哥哥说。”鸣见转过头笑了笑:“筱莆还是这么容易害羞。庆容,我们去明珠楼。”庆容道:“筱筱,知道了?”筱莆嘟嘴道:“喔,知道了啦。”
              这时,跟他们一起来的姑娘接道:“鸣见哥,怎么突然想着要出来了?”语欢打了个激灵。佛祖保佑,满车的哥哥。鸣见道:“好久没出来了,不过透透气。”那姑娘道:“嗯,你这几天肯定很忙,要注意身体,早点睡觉。”鸣见点点头,点得颇顺畅。
              语欢呆滞。完全不知道这些人在说什么。                              听了一路,总算摸出点头绪。那丫头姓余,名青兰,芳龄十八,真正的花样年华。军机大臣余自为的女儿,长得漂亮,又是个才女,追她的男子多得可以用麻袋运。这姑娘以前拽起来,真是皇帝老子都吹不破她拉不长她。据说有个小伙子曾来京城游玩,自与被她三回首电住,回去后便一直魂不守舍,最后从广武奔来求亲,马不停蹄的,赶来却遭到一个无人鸟的下场。小伙子牛心拐孤,在余小姐家门口守了几天几夜,被雨淋得严重风寒,差点折腾升天。
              余小姐拂袖而过,依旧踢着正步,在光辉的清高大道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走。               余小姐的眼里,缺是容不得一颗沙,头发长了或短了,眼睛大了或小了,鼻子高了或低了,银子少了帽子小了,都可以成为她拒绝人的理由。青兰的口头禅有俩,一念出来,像足了被人抛弃的怨妇。头一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再一句:人无完人,更无完男人。
              原本是个自命不凡的丫头,戏剧性地遇上九皇子,观念彻底颠覆。接下来,一头扎进相思的波涛,淹不死救不活,清高与不可一世都扔了,变成现在的水柔相,庆容都甭和他比。
              至于鸣见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以语欢的话说,就是:瞧他看她那暧昧的样儿,就知道他们俩一定那个啥了。再说,天上砸下的馅饼,还是个漂亮馅饼,谁不吃?
              语欢一直这样。约呵澜伲此际峭练恕?/P>              第二三章 明珠2             第二三章 明珠                京师有三大娱乐地。第一堵场,龙坞坊;第一娼馆,快活林;第一酒楼,明珠楼。这三个地方,是所有王侯将相纨绔子弟聚集的场所。头两个不一定人人都去,毕竟影响不好。可后一个,上至太子爷下至千总公子,无人不是定时去打一趟。
              部分王孙子弟有种奇怪的癖好:穿得破烂,给人欺负后再暴露自己的金壳,让对手俯首求饶。何况在长安,一抓就是一把官,没人敢露青白眼。明珠楼里的人更聪明,逢人拍马,先把人哄进去再说。甭以为大王好见,小鬼难当,若想吃霸王餐,结果就是被人暴打再扔出来。
                             明珠楼的老板是户部尚书的公子,小小年纪就学得商道之精髓,把这楼弄得人模狗样。且他最喜欢的客人,一是九皇子,二是庆容小王爷,三是太子少师。此三人要来一个,明珠楼就会多出许多“随意逛街顺便前来”千金大小姐。只要此二人带了姑娘,其他小姐就只会在门口徘徊,顶多有几个胆子大的进来,目光还忒挑衅。
              所以,这一日,尚书公子并不开心。               不过,再不开心也要装得开心。九皇子来,老板哪有不出来迎接的道理。尚书公子笑脸迎人,把几个人马屁都拍尽了,忽地看着语欢道:“这位是哪家公子?器宇不凡啊。”
              鸣见道:“这是我的贴身侍卫。”尚书公子自然道:“九皇子就是九皇子,身边带的人看去都颇有气质。”鸣见笑了笑,尚书公子亦收放自如,带着一帮子人进去。
                             庆容最爱进包间,鸣见最爱往外头坐。前者是因为内向,后者是因为外向。在语欢看来,是因鸣见长了个能见人的破壳子,就爱到处现。鸣见帽子大,说往哪坐就往哪坐。
              三人在二楼的临窗处坐下,语欢等人围成一圈。鸣见随口就叫上一堆神奇的菜名,问余小姐要什么,余小姐果然说你要什么我就要什么。问庆容要什么,庆容果然说随便。问筱莆要什么,筱莆还是要了一堆甜食。问过这几人,鸣见忽然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看着语欢:“语欢,你呢。”语欢一愣,笑道:“我自是随着主子吃。”
              筱莆道:“语欢?语欢?”语欢心中直打鼓:“微臣姓李,名语欢。”筱莆的脸忽然垮下来,看了一眼庆容,喝上两口她不爱喝的茶,俏脸别向窗口。庆容也不管她,有些失神地看着桌面。
                             鸣见淡淡一笑,指了指身边的位置:“语欢,坐吧。”语欢谢过,坐下,浑身不自在。鸣见道:“长安西南侧有东西两市,西市经营范围比东市要广,而且波斯,大食,高丽,百济,新罗,东瀛的商人云集于此。波斯和大食的胡商最多,你若想买东西,可以到那里去。”
              语欢看了看周围,没有其他人。鸣见确是在跟自己说话。于是点头道:“有所耳闻。不过听说那里的东西很贵。”鸣见道:“要银子,去找小李子,我已嘱咐过他。”语欢道谢过后,开始觉得毛骨悚然。莫非鸣见认出来了?
              这些年他变了不少,加上易容,不可能的。               余青兰道:“鸣见哥,要不待会去那边逛逛?我瞧你好久没出来,多走走也好。”鸣见道:“也好。”余青兰灿烂一笑,那叫一个美。               过不多时,小二上了菜。葫芦鸡,枸杞炖银耳,鸡米海参,口蘑桃仁汆双脆,奶汤锅子鱼,酿金钱发菜,三皮丝,水晶莲菜饼,煨鱿鱼丝,温拌腰丝,长安的名菜都给弄了来。潦倒了好些年的语欢开始肉痛。这么几个人,吃得完么?这,这都是银子啊~~
                             大家开始动筷,语欢看着酿金钱发菜,想起小时吃过一次,对那形如古钱币的圆片印深刻。当时老爹还给他解释过,唐代有个叫王元宝的商人嗜食发菜,后来成为长安城中富比王侯的大财主,城中商人纷纷效仿,都吃发菜,以求“发财”。语欢当时还不稀奇,说咱们家银子多的是。现在则不同,头一个看的就是发菜。夹了一口,吃进去,嫩脆棉软,味鲜利口。
              刚吃完一口,忽然觉得背上痒痒。回头,见鸣见正看着他。那眼神,那眼神~~~说那啥点,就是眼睛会说话。而且说的还是“我好心疼你”。语欢打了个哆嗦,刨两口饭,埋头苦吃。
                             不过多时,鸣见没再看他。语欢又放开了筷子夹夹夹。葫芦鸡筷触即离,放进嘴里,皮酥肉嫩。枸杞炖银耳香甜可口,口蘑桃仁汆双脆肚胗脆嫩,奶汤锅子鱼汁浓味鲜,三皮丝筋韧鲜脆,水晶莲菜饼润甜适口。来了京城,银子没几天便花光了,语欢没吃上顿好饭,此时左一口右一口,吃了一嘴巴油,那德行只能用仨字形容:没出息。
              吃到得起劲,连小二上了新菜也不知道。碗中忽然多了个白球,语欢抬头,正对上鸣见的目光。鸣见道:“长安宴球,你该听过。”               这个语欢自然听过,长安最出名的菜。大庆人爱吃圆咕隆咚的东西,暗指大团圆。语欢夹着宴球吃了一口,香得他几乎迸出泪来,继续刨饭,不看鸣见。
              鸣见看人的眼神,他实在受不了。               吃到一半,鸣见忽然道:“这些个菜虽都不及桂花糖藕粉,但味道都还凑合。”               语欢嗯了一声继续吃,想了想,停住,饭混着宴球卡在喉咙里。语欢干咳几声,喝一口茶,抬头笑道:“怎么主子也知道桂花糖藕粉?那可是杭州的特产。”
              鸣见道:“嗯,我在那里住过。有家藕粉店很小,但味道极正宗。店主叫麻子宇。”               语欢干笑道:“是是,麻子宇做的藕粉,最好吃了~~”              第二四章 西市                语欢正吃得开心,便听到门外尚书公子在巴结人。头埋在碗中,眼睛却往外头瞥。看那身打扮,看那个架势,要认出自然不难。吹天风小王八,庆寒。听尚书公子说的话,跟着庆寒的人便是太子少师。再仔细一看,语欢心惊。
              天塌了地陷了阎王爷从地底头爬出来了!那人太子少师的眉目,死几百次也不会认错。语欢闭上眼,深呼吸一次,夹一口宴球,再吃一口葫芦鸡,自言自语道:“嗯,好吃,好吃。”
              鸣见只看着语欢,未留意门外的人。语欢忽然坐直身子,假装往窗外探了一下,然后眼睛定住。鸣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庆寒他们进来,不过一会便上了楼。
              看着进来的人,语欢再一次确定,就是他。是他四哥,复轩。                              复轩鲜少出门,在朝廷也没个人认识,除了庆寒。但是四哥竟跟了庆寒,这也太刺激了。想了半天,语欢晃晃脑袋,见鸣见还在瞧着自己,立刻坐直身子,睁大眼看着复轩。果然鸣见看他看得更紧了。语欢当没看到鸣见,身子越板越直,几乎就要把“四哥”叫出口。就在这时,又回头看着鸣见,清了清喉咙,继续吃东西。
              太子爷带着少师,一起过来打招呼。几年未见,庆寒也不似当年那般锋芒毕露,晓得笑里藏刀,还特热情地和鸣见打招呼。鸣见笑得那叫优雅,两人脑壳顶碰撞出嚓嚓的火花。
              复轩自是认不出语欢的。语欢才看他一眼,眼眶就热了。                              庆寒与鸣见客套一会,又和几个大臣坐到一角吃东西去。鸣见坐下来,语欢眼神忽悠。这会子连庆容都看着语欢。语欢强笑着吃东西,这戏演的,真是三分虚假,七分真实。
              语欢不愿意冒险,可是他已快分不清戏里戏外。                              接下来相处照旧。一行人吃完东西,和庆寒打过招呼,一同离开。一出门,庆容便笑道:“九皇子,看看人家太子爷,过年都不忘公事。”鸣见也跟着笑了:“我是该向他学习。”
              两人笑得高深莫测,语欢在旁边掂量着出路。               上了马车,马车又轰隆隆奔往西市。语欢度量许久,最后还是掀开帘子,看着满街的繁华,喧嚣。鸣见又用那种电倒人的目光看他,他立刻放下帘子,敷衍了事地笑。
                             庆寒在长清眼中地位远不足鸣见,复轩吃好运的几率,怎一个低字了得。语欢一直胆战心惊,他现在什么都没有。除了压赌注,什么都不能做。可是若压错了,那一切都玩完。
                             语欢看了看鸣见,再一次肯定,这条路很难走。               这一次,菩萨并没实现他的愿望。                              马车在西市停下。语欢下车,掀开帘子。鸣见,庆容,筱莆,青兰,先后下车。这一班人在街上的回头率高得可怕,他们见怪不怪。鸣见和青兰走在前头,庆容和筱莆走在中间。语欢及其他人走在最后。z
              走了一段,鸣见忽然回头道:“语欢,你来。这里有个衣坊,皇家的衣服都是这里定的。进去看看。”那衣坊大得惊人,不知道的,还会以为是个染坊。语欢屁颠屁颠跑过去,一头扎进衣坊。鸣见还未进去,语欢就出来了。鸣见道:“不喜欢?”
              语欢道:“太贵了,把我拿去卖了都买不起。”鸣见挑开帘子进去,又回头冲语欢浅浅一笑,再次迷倒一片人。语欢跟着进去,鸣见带他转了一圈:“你来选,缎子还是拿宫里的。”语欢抹抹眼角,老泪纵横:“主子,我好些年没穿贵衣服了~~这会子享受不来啊~~”鸣见微微蹙眉,往语欢靠了一步,顿了顿,又止住:“好些年没穿贵衣服了?”
              语欢清了清喉咙,傻笑道:“没有没有,太阳出来了~~~”               鸣见看着语欢沉思许久,语欢伸手揩揩无汗的脑壳顶,继续农村人进城一般,绕着衣服转,猴子掰包谷似的,捡一个丢一个。鸣见走过来,温言道:“都拿走吧。”
              语欢继续老泪纵横:“谢谢主子~~~”                              出了衣坊,语欢一路留心街边的物什。忽然看到一个捻捻转儿,立刻掏钱买下。鸣见没看到。再路过一个小摊子,买下一个刺绣大牡丹的锦囊,买下,往前走几步,把锦囊递给筱莆:“夫人,您觉得这个东西好看么。我在乡下有个妹子,特喜欢这些东西,我想买个送她,可不知买哪种。”筱莆接过那锦囊,喜道:“啊啊,这个好看,这个好看!你在哪看到的?人家也要买~~”语欢指了指那铺子,筱莆飞奔过去。庆容依然继续往前走。
                             语欢迈上前两步,把那捻捻转儿塞到庆容手中。庆容拿着捻捻转,轻轻摇了摇,忽然抬头看着语欢。语欢微微一笑:“王爷,微臣没什么银子,只能买这个送你。”
              庆容呆住,微启唇,却无法说话。               语欢笑着退下。                              这时,鸣见又在前头唤道:“语欢,你来。”青兰的脸已扑灰,看着语欢都有些敌意。语欢又飞奔过去:“主子请吩咐。”鸣见道:“春节一过,天气就要暖和些。风吹得大,可以放纸鸢。”
              鸣见正站在一家工艺品店前,门口挂了几只纸鸢。语欢一看着那些玩意,脑子嗡的一声,险些爆炸。再看看鸣见,那小狐狸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语欢提起一口气,几乎一巴掌就甩在鸣见脸上。总算忍住,又傻兮兮地笑了:“尽管买,微臣给您拿着。”
                             一天下来,显然余小姐玩得不够尽兴,小王爷走神也走到一定境界。筱莆和鸣见倒开心,语欢比谁都开心。游毕,回宫。鸣见回房待着,语欢找到买来的几只纸鸢,算计好时间,跑到门口翘腿坐着,自然不忘记要带上纸鸢。
              当当当,当当当,时间过得忒慢。总算挨过半时辰,鸣见房门动了动。语欢立刻拿好纸鸢,一手在上头抚摸,眼神那叫一个悲。鸣见出来后,看见语欢,愣了。y
              语欢抬头,立刻手忙脚乱地将纸鸢放在背后。               鸣见走过来,看着语欢藏在背后的手,笑得有些不自然:“你喜欢这个?”语欢点点头,又摇摇头,眼眶红了。鸣见眉头紧锁,将大氅脱下,披在语欢身上:“天冷,你穿得太少。”
              语欢忙站起来,纸鸢飘落在地:“别,微臣不敢。”               鸣见想摸他的额头,手伸到一半,愣给收回去。语欢眼中噙了泪珠,头埋得极低。鸣见再笑不出来,深吸一口气,铁了心,转身回房。               语欢抬头,用袖子擦去眼中的泪珠,目光突然变得阴寒。蹲下,拾纸鸢,握在手中。一点一点握紧,直到变了型,扭曲得几乎狰狞。              第二五章 机阱                赤紧的,冬天结束,初春到来。西部地区又开始闹旱灾,弄得长清一个脑袋俩大,布置一大堆作业给几个儿子,自己落得个清闲。于是,鸣见的快活日子结束了,天天闷在房里翻书查资料,忙着交作业。语欢的任务就是保鸣见太平,鸣见连门都不出,他自然闲来无事。
                             三月初五,还有三天就要把折子弄到皇上那去。子时已过,鸣见房里的灯还亮着。语欢和小李子在花园里看星星,小李子突然感慨道:“李大人啊,我说咱们主子也真够苦的。你见过人这么不要命的么。”语欢也感慨:“是啊,当皇子真不容易啊。”
              这时,一小宫女跑过来,端着个盘子,盘子上放个花瓷碗。小李子道:“桂花糖藕粉?”小宫女点头:“是,这就给主子送去。”语欢拦过宫女:“我送吧。”
                             端着藕粉,语欢敲了敲门。鸣见在里面漫不经心道:“进。”语欢推门进去:“主子,藕粉给你送来了。”房内点了一堆蜡烛,鸣见埋在书堆里翻得天昏地暗。一听语欢的声音,鸣见放了手中的毛笔,捏捏鼻梁:“放这儿吧。”
              语欢关上门,将藕粉放在桌上,赔笑道:“主子,别太累。”鸣见吃上一口藕粉,忽然道:“你不忙出去,坐一会吧。”语欢点点头,在他身旁坐下。
              鸣见埋头继续写字,语欢忽然站起来,绕到他身后,替他捶背:“主子辛苦了。”鸣见身子一僵,撂了笔,星瞳明亮。语欢道:“不舒服么?”鸣见垂头继续写,神情凝重:“不,这样很好。”语欢一边捶,一边道:“微臣想请个假,明天出去走走。”鸣见顿了顿道:“行。晚些我给你写个条子。”语欢道:“主子不问是什么原因么。”
              鸣见摇头,烛影下,天蓝菱纹在额头上印出淡淡光晕。                              次日,语欢出宫,光明正大地在外头买了一堆东西,送回来。又买一堆东西,送回来。再买一堆,送回来……直到最后,跟在身后的人跟烦了,再偷偷溜去找了赵言之。
              果然,言之一听他说了千落给的暗语,再公布过自己身份,第一反应就是:“格老子!竟然是你!”语欢笑道:“行了,我时间不多,长话短说。”               言之道:“前些日子,千仙长还来过京师……”语欢惊道:“他来这里了?”言之搓手跺脚:“娘的,你倒是先听我说完!他现在已经走了,不过隔段时间还会来,到时候就是光明正大跑到这里作客,估计赏教主也要来。上次我都忘了告诉你,状元就是你那四兄,他现在在给庆寒当少师,还不知道你来了。晚些去见他一次,小心九皇子的眼线。”
              语欢若有所思点点头:“我四哥怎么当上太子少师的?”言之冷笑:“你说呢?大家不说明罢了,少师这职业自古就没什么用,摆那当花瓶儿。公认的太子男妃。”语欢一怔,茫然。
              言之道:“你兄弟现在过得苦,你别提他伤心事。还有,你和九皇子的破事,我还是知道点。能不能报仇,就看你自个儿的了,你要再像以前那样,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天皇老子都帮不了你。”语欢面无表情:“我知道。”
              言之讥笑:“以前他丑成那样,你都把他当个宝,现在长成这样,你能抵抗?吓唬谁呢你。”语欢冷冷道:“在你眼中,你那媳妇儿重要,还是爹娘?”b
              言之道:“格老子,而公哪像你!”                              在外头少待一刻,少一分危险。语欢很快赶回宫,第一件事就是去钟粹宫。这日真是顺水顺风,语欢刚到钟粹宫外,就看见推房而出的复轩。复轩只披着件衣服,神情那叫一个衰竭。语欢走到复轩面前,闻到一股体液的味道,顿时五脏六腑全都搅得稀巴烂:“少师大人,我有事想告诉你,无论如何惊讶,都不要做出反应。”
              复轩有些疑惑,点点头。               语欢吸一口气,声音都在发颤:“四,四哥……”               复轩不是没太大反应,而是完全没反应。看着语欢,彻底呆住。               语欢笑得既勉强又难看:“别的不多说了。我们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你先告诉我,太子爷制定的防旱方案是什么?”复轩喃喃道:“临灾救济,具体的还不清楚。”
              语欢道:“这样就够了。我明天再来找你。”               刚转身,手腕就被人拉住。复轩猛地从背后抱住语欢,声音哽咽:“语欢,我找你好些年。我以为,我以为你死了……语欢……”到最后,已带哭腔。
              语欢咬牙,胀红了眼:“哥,咱们一家都给姓庆的害了。你看着,我会报仇的。我不会让爹娘死不瞑目,我会把他们折磨至死!”甩开复轩,急匆匆赶回景阳宫。
                             回去的时候,天已黑尽。语欢有些心虚,在门口见鸣见还在忙和,就想离开。鸣见在里面唤道:“进来吧。”语欢吞了口唾液,堆着笑容进去。鸣见撑着头,半睁眼,劳形苦心。
              语欢道:“怎么,想不出来吗?”鸣见烦躁地推开书本,双手揉了揉眼:“嗯。我总共想了三个方案,但是不知道采用哪个好。”语欢道:“三个?弄这么多做什么?”鸣见道:“每个方案都有优劣处。想多一点,总比只钻一个好。”
              语欢默然。鸣见适合当皇帝。这是他早就有过的想法,现在更加肯定这一点。一个君王该具备的素质,鸣见都有。这样的男子最令人心动,也最令人心寒。
              若不算计家仇,让鸣见当皇上,语欢为表赞同,怕连脚都要举起来。                              一颗心给淋了冰水似的,铿镗铿镗裂开。语欢又堆了一脸笑容:“主子看书还是这么刻苦。”鸣见慢慢抬头:“还是?”语欢故作惊讶,晃晃脑袋,往后退了一步:“没有,我瞎说的。”然后慌慌张张往外跑去,险些给门槛绊倒。
              语欢在门口溜达了几圈,便逗回自己的屋。开门,进屋,关门,靠门,结果吓得几乎惊叫出声。屋里黑漆漆的一团,鸣见正站在他的面前。               片刻仓皇过后,语欢笑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第二五章 机阱2                语欢补叫一声,拍拍自己胸脯:“主子别这样吓人,小命都给你吓飞了。啊,对了,主子有何吩咐?”显然鸣见只是一时脑壳撞坏,此时已恢复正常:“过来看看你罢了。点灯吧。”
              语欢无比失望,应声点灯。然后两人坐在桌边,沉默老久。最后还是鸣见先说话:“你在这待得习惯么。”语欢拂打袖子,笑道:“这里生活如此安逸,我怎么会不喜欢。”鸣见道:“那就好。”语欢心中踌躇,怎么才能把话题转移到那上头去。鸣见手指扣在膝关节上,莹白的指尖透亮透亮,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而他不戳穿:“你在杭州住了几年?”
              语欢随口道:“没住几年。”鸣见道:“可曾有定亲?”语欢耸肩:“不曾。”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曾经很喜欢过一个人。”鸣见在浅笑,手指却渐渐蜷缩。
              语欢若无其事地靠在椅背上,随意而又平淡:“那个人让我疯了两次。他让我实现了天底下最美的愿望,也让我失去了一切。只要我能失去的,都丢了。一丁点儿不剩。”
              鸣见依然在笑,却十分僵硬。               他在紧张。               语欢笑道:“我怎么和主子说起这个了。主子辛苦一天,我还讲这种晦气话,真是。”鸣见抬起头,一张脸白得无一丝血色。这样看去,更像块精心雕琢的白玉,漂亮得紧。
              语欢的肝胆都在翻搅。就快要坚持不住。快要控制不住。               他是否在演戏?昏了昏了,全昏了。               语欢起身,开门,想要撵人:“主子快歇息了,明儿起来再忙吧。”                              鸣见慢慢站起来,理了理衣服下端,又在原地僵了许久,才走到门口。语欢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闪人了。鸣见却突然问道:“那,你现在怎么看他?”g
              平平淡淡,平平淡淡。鸣见说什么都是平平淡淡。连问这种问题,也都还是平平淡淡。可语欢已经快要平淡不住。冷笑,仰起下巴,一瞬间,似乎变回了当年的复小公子:“不喜欢了。”
              鸣见笑:“想要杀了他?”语欢摇摇头,一字一句道:“不。曾经想杀他,可现在彻底不想。主子,你说,将这种人记在心里,是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彻底忘记,重新开始。”
              鸣见道:“嗯。说得没错。”               语欢不再说话,只靠在门背上,等他出门。               鸣见甩手,颇潇洒地离开。               语欢面带微笑,关上门。               就在两扇门只剩下一条缝时,鸣见忽然回头,猛地将门推开。语欢微愕,往后退两步,故作心惊地拍拍胸口:“主子,还有什么事……唔唔……”剩下的话,都被鸣见的唇堵住。
              语欢没有反抗,他不冷静。只是绝望。               鸣见使力咬破语欢的唇。流出来的血,却不知是谁的。                              一切又像回到了当年那个夜晚。寂寞的晨耀山庄,只剩下他们俩。语欢被鸣见强暴,反抗,挣扎,却徒劳。次日,给人暴打,凌虐,废了武功。语欢永远不会忘记。
              他一直在等待这一日。               新做的衣服被粗暴地撕碎,鸣见在床上的行径与平时截然相反。鸣见进入身体的一瞬间,语欢痛苦得几乎将牙齿咬碎。身体一点一点被填满,语欢浑身紧绷,静静看着鸣见。
              语欢一直在微笑,笑得无比讽刺。鸣见的粗暴,和春二爷的残忍比起来,算个鸟屎。鸣见吻了他一次又一次,他不作回应,身体上却一味在服侍对方。语欢伸出手,在鸣见的臀瓣上轻轻揉捏,再使力将他按入自己的身体。鸣见兴奋得低喘出声。
              鸣见在语欢体内律动,声音染了浓浓的情欲:“语欢,为什么……”               语欢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微臣曾经给一个老头子当男宠,技术都练出来了。主子,舒服么。”一边说着,指尖边在鸣见的腿上,臀上,背上划圈圈。
              鸣见的身体在燃烧,心却在瞬间凉得彻底。               语欢很清醒。               他不需要快感。                              鸣见晃了晃脑袋,手臂勾住语欢的腰,对待胎儿一般,小心地将他抬起。腿被折在鸣见的胸口,语欢的身子微微往后仰。鸣见蘸了些爱液,在语欢体内涂抹。语欢轻抽一口气,心开始狂跳。鸣见的动作突然轻柔。
              语欢用力摇头,他不需要快感。但身体开始发热。               鸣见与他亲热的次数还不及春二爷的十分之一。相隔这么多年,他们理应陌生。可是,一切没有变。不管谁上谁下,鸣见都温柔得让他害怕。鸣见轻易的挑逗,可以让他彻底疯狂。
              语欢咬紧牙关,口中渐渐蔓出血腥味。鸣见的自控力很强,死活要逼他高潮。                              最后的事,语欢记不住了。               鸣见是否清醒,他也不知道。因为他不够清醒。               他玩火玩过头,太过自负。                              两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疯狂了一个通宵,到天微亮的时候,鸣见才睡下。语欢没有睡,跳下床,走了几步,有些跛脚。忍痛走到鸣见房中,将他桌上的东西翻看一遍,默记于心。跑回房,在纸上记好,然后翻上床,在鸣见身旁睡下。
              前一夜太累,鸣见睡得很沉,甚至可以听到轻微的呼吸声。               尽管这些年他变了不少,可睡着的样子,从小到大,未曾改变。语欢喜欢在他睡着后,舔他的睫毛。此刻照样如此。极力想要管住自己的眼睛,却依然在他身边看了许久。极力想要管住自己的手,却依然抱着他,偷偷吻了近半个时辰。
              这一刻,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黄昏时分,语欢找到复轩,把清晨记下的东西交给他。                              次日,早朝。长清开始收作业。鸣见鸣见,一鸣惊人。挂着让梨的名号让其他皇子先说,实际是想一鸣惊人。打头一个人便是庆寒。庆寒提出了四个方案,个个分析得周全。刚念完第一个方案时,鸣见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后来的人和庆寒一比,都变成了超级草包。待所有人呈交完毕,论到鸣见。这回,鸣见确实一鸣惊人。
              皇上问,鸣儿,你呢。               鸣见笑得很清冷。儿臣失职,这一个月一直在玩,都忘记去准备了。                              皇上的反应,只能这么说:失望失望再失望。              第二六章 狩猎                语欢彻底被打击了。他以为自己做的事,起码可以让个普通人发怒,可以让个有点城府的人不耐烦。可等鸣见回来,他才知道,自己白费脑子一场。鸣见正常用膳,正常散步,正常看书,正常入寝。一点盘问的痕迹都无。
              他确是低估鸣见了。确切说,是他忘记鸣见比当年更拽了。起码以前,他看过鸣见微怒。鸣见在屋里优雅地用餐,语欢急得在庭院中来回踱步。这个节骨眼上,庆寒和他的地位摇摆不定的时候,稍微一点差池,都可以导致他以后无法翻身。可是,那狐狸变的九皇子,根本,没有,反应。他故意透露自己身份,故意把折子的内容抖出去,目标就只有一个:要鸣见动容。若鸣见不生气,他根本不知道从哪儿钻缝。他根本不知道鸣见的弱点在哪里。知道激怒鸣见的方法,就可以逼他杀人。那人可以是庆寒,甚至是长清。可是,现在什么都是空谈。
                             语欢放弃了,从鸣见身上下手,实在是大错特错。他直接投奔太子爷,都比在鸣见身边混来得好。最令人哑然的是,鸣见和他相处毫无不妥。其实不是没有想过,某一天晚上,和鸣见上床,然后点穴,一刀灭了他。可是这样毫无痛苦。
              景阳宫里的鸟儿吱吱叫,花儿开得正好。语欢看着周围的环境,大叹,这不是皇宫,是仙境。                              同样是很多年后,语欢再回想这段时间的设想,只想一个耳刮子把自己拍晕,再翻起来大吼一声:开始就选错了路,从头错到尾,这也太离谱了!我他X的就是一大傻X!
              是的,后来他后悔了,严重后悔。其实想要报仇,捷径就在眼前,而他绕了弯路。               所以,后来很多年,语欢自称猪爷。                              桃花太阳下,万岁爷带着一帮子贵族子弟,跑到皇家围场中打猎。语欢骑在马上,瞥了一眼鸣见。一身贴身白衣,龙纹金边,玉坠红鞓,风鼓得黑发飞舞,流水游云一般,光可鉴人。语欢打了个呵欠,看着皇上驾的一声,扬鞭飞奔而出,鸣见也跟着去了。
              语欢原就不想来,一回头,看见一个人,更不想去了。               那人就是庆容。               庆容坐在草丛中,嘴唇微微发白,脸色也不大好看。语欢跑到他身边坐下,笑道:“王爷,身子不舒服么。”庆容摇摇头,抬头看着语欢,眼睛微弯:“没有。只是不想去凑那个热闹。”
              语欢抱着腿,抓了抓被吹成鸡窝的头发:“对了,夫人呢。”庆容摇摇头,把头埋进臂弯里,发丝擦着脸颊翻飞。语欢道:“我听说,你们俩关系不大好。”
              庆容头还埋在膝盖上,脖子动了动,算是点头。                              语欢笑道:“公鸡打架头对头,夫妻吵嘴不记仇。何况夫人是小孩子脾气,让着她点也没什么。”庆容道:“我让着她的。她不愿理我罢了。”语欢道:“不会吧?我看她不像蛮不讲理的人。”庆容道:“确实是我的错。当初只想着要救她,没想过夫妻生活会如此难过。”
              语欢道:“救她?”庆容道:“当时她丈夫家被抄,她家中的人又不要嫁出去的媳妇。她守在丈夫家门口哭,我一时不忍,就说我来照顾她。筱莆很恨她丈夫,因为大家生死攸关的时候,他没有出现。”语欢道:“是,这种男人是该死了。”
              庆容道:“她丈夫是个花花肠子,见一个爱一个,爱过了,占有过了,就忘了。”说到这,庆容抬起头,真正以花为色,以星为瞳,却笑得十二分苦涩:“我在胡说什么。”
              语欢笑道:“可是你还是喜欢他,对不对?”                              庆容脸色大变,背脊一下绷直:“你,你说什么?”语欢颇有耐心地重复:“你不仅放不了他,还为他病了,甚至还觉得愧对他,对不对?”庆容叱道:“你……放肆!”
              语欢道:“筱莆不但不忍你,还对你发脾气。他却可以由你发脾气,可他不喜欢你,对不对?”庆容面色苍白:“你再说一句试试!”语欢道:“忘不了,何必逞强?”庆容气得浑身发抖,立刻想起身去唤人,语欢却一爪把他抓下来,捞在怀中。庆容大惊,使力推他:“放开我,你敢犯上!!”
              语欢将他紧紧箍住:“复容,和我还要讲这么多礼节么。”               庆容顿时呆住,也忘记挣扎。                              “我听言之说你病了。急得想立刻来找你,可那时我哪里也去不了,真叫急惊风碰着个慢郎中。”在他额上轻吻一下,柔声道,“要是忘不了,就不要忘。”
              庆容抬头看着他,一双眼盛了水似的,湿嗒嗒:“语欢……是你?”语欢点点头,捧起他的脸,凑近顶住他的额头:“是复语欢。”庆容抿了抿唇,倏忽搂住语欢的脖子:“语欢,语欢。”
              语欢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温柔得掉渣:“想我了,是不是?”庆容使力点头,已说不出话。语欢吐了吐舌头,想了想又道:“你在晨耀那里和我说的话,真是伤死我了。以后乖乖的,不要和我闹别扭了,好不好?”庆容又用力点头,眼泪落了语欢一身:“我什么都听你的。”
              语欢忽然觉得有些内疚。               ……不管了,混帐个鸟屎!豁出去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迎面奔来匹马,马上骑了个人。这么喜欢杀前锋的,除了狐狸九皇子,不会是别人。是福是祸,语欢也不知道。                              若说是福,那是因为语欢终于看到鸣见怒了。               若说是祸,那是因为语欢不知道鸣见怒了会怎么样。              第二六章 狩猎(2)               一看到鸣见,庆容反应挺大朴锘叮锘斗吹蛊ㄊ旅挥小B矶鍪祝赃猿っC$稚⒃谠兀父咛舳纳聿模ねば阈恪:诜Ⅳ骠妫袼莆咨揭欢卧啤B戆锎σ桓黾玻摹B矶暮笞霞芰肆酵匪缆梗菇乔掏嵬幔允且患此馈?   
              庆容不再挣扎,脑袋却从他肩膀上挪下:“语欢,我,我们还是不要……”语欢将怀中人的削肩细腰抱个满怀,挑起他的下嗑子,在唇上轻吻数次,柔声道:“没关系,他们离回来还早。”庆容头埋得极低,身上已十分不自在:“鸣见来了。”   
              语欢这才故作疑惑,回头看着远处的人,然后故作大惊,推开庆容:“完了,给他看到,我的身份就识破了。”庆容咬住唇,沉思默想,忽地使力,一道血丝从嘴皮上浸出。语欢慌道:“你做什么?”庆容摇摇头,敛蛾不语。   
              语欢百思不得其故,却从余光中看见鸣见下马,朝他们走来,足容优雅。两人面面相觑,直到鸣见走了一段,庆容才按住嘴唇,假怒道:“我是叫你给我找药,滚去!”   
              语欢一愣,忙点头,起身。                 方才的楚楚可怜,一下变得凶神恶煞,不当戏子真可惜。                 刚站起来,鸣见就走到他们面前,扔了一个药瓶在庆容手里,还是没表情。可语欢心头鹿撞,背上直冒鸡皮栗子。鸣见的眼神比正月间的冰霜还刺骨。没法看。   
              鸣见看也不看语欢,跃上马背,扬鞭策马,拨喇喇,逸尘而去。语欢默然,接过药瓶,漫不经心地拨盖,替庆容上药:“你怎么这么傻,给他发现就发现,没必要弄伤自己。”庆容淡笑:“你自然不怕被他发现,你还希望他发现,是么。因为他发现以后,更不敢拿你怎样。”   
              语欢道:“前段时间我期待他发现,现在后悔了。我以为我了解他,实际完全没有。”庆容道:“是。他外面有多温柔,里头就有多冷血。”语欢笑:“冷血?冷血有何不可?那是他最大的优势,就凭这一点,他可以雄霸天下。”   
              庆容顿了顿,苦笑道:“但是你做什么,他都会当没看见。”语欢道:“他会内疚?你别逗我了。他要有这么好的心,早就给庆寒扎了几百个洞挂树上了。”庆容盯着他瞧了片刻,忽然垂下头道:“语欢,不讲他,好不好?”语欢恍然,又将他抱住:“你别想多了,我现在和他彻底玩完。嗯,那说什么?说说你的筱莆?”庆容在他怀里使力摇头。   
              语欢笑道:“那说说我们去哪里亲热。”                 庆容不动了。                 语欢一爪抓向庆容的小腰杆儿,发嗲道:“安胜,你怎么可以这么好色~~~”庆容胀红了脸,探了脑袋,在语欢的耳垂上咬了咬,鼻尖擦过脸庞,有些冰凉。语欢精神抖擞地打了个一个颤:“小王爷,你这是开柙出虎。今天别想草草收场!”然后搂着庆容滚到林子里。   
              皇上的狩猎大军杀出来时,日已压山。天气微凉,风动草长。庆容裹着语欢的衣服,靠在他肩上沉睡。语欢见人来了,手臂环着膝盖,打了个呵欠。                 老远就听到长清骄矜狂傲的声音,简直和庆寒是一个调子:“鸣儿表现不错!”然后某某大臣接道:“九皇子殿下真是飒爽英姿,若不计万岁爷,这等身手决计是天下第一!”
              风吹着拍马声,把人给吹回来了。鸣见看上去与平时无甚两样。                 皇上看见了庆容,摇头叹气:“容儿这身子啊,真不晓得该怎么办哪。”鸣见道:“父皇,上次天地教献上的药,儿臣那还有。不如让他随我回宫取药,顺便叫御医给他瞧瞧身子。”   
              皇上批准,眼里尽是对鸣见的赞赏与欢喜。                 庆寒的脸色,一直铁板似的。                 所有人都走了,就鸣见和他的随从,语欢,庆容还在。语欢道:“主子,小王爷只是睡着了,没有生病。”鸣见道:“把小王爷扶上我的马。语欢,你也上去。”语欢应了一声,跳上马背。随从把庆容扶上去,鸣见微微掀开庆容的衣角,手指在他裤尾处拈了一下,顿时脸色铁青,猛地抬头:“复语欢,你给我站住!”   
              语欢身上一滞,回头道:“主子是在叫微臣么,微臣姓李,不姓复。”鸣见咬了咬牙关,呼吸清晰,忍了许久,最后长吁一口气:“没事,赶快回宫了。”   
              回到景阳宫,庆容醒了,还被迫喝了不爱喝的药。鸣见把语欢拖到自己房里,继续在里面坐着,一手支下巴颏儿,一手拿书。一本《战国策》,酉时二刻开始看,齐策四,一直看到戌时二刻,还是齐策四。空中飞过一只苍蝇,语欢拾起牙签,弹飞。嗡嗡,苍蝇落地。   
              鸣见忽然道:“从明天起,你可以自由出宫,黄昏前回来就可以。”语欢刚想蹲下去捡苍蝇串,动作就悬在半空。看看鸣见,总算翻页。语欢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鸣见又道:“明儿一早,你送庆容回去。”   
              语欢彻底迷糊。                 莫非鸣见是想成全他们?                 可是,第二天他知道自己错了。鸣见提了他的官,让他当上侍卫头子。还加了他的俸禄,可惜那银子都只能看不能花。最要命的是,既然当了侍卫首领,就会有小侍卫跟着。在宫里,六十四人。在宫外,三十二人。语欢上茅厕,其他位置都被侍卫占满。语欢用膳,周围围了一圈侍卫,瞪圆了眼睛看他吃。语欢晨跑,六十四人列成两排,站在左右侧,守着道儿看他跑。   
              语欢去王爷府找庆容。两人聊一聊的聊出火花,滚到了房里。刚亲几下,翻上床,就变成俩木雕。三十二人冲进房,列成四排:第一排卧倒,第二排跪倒,第三排站立,第四排踩凳子上。  
            第二七章 隔阂                语欢和庆容偷香数次不成,庆容终于怒了。王爷就是王爷,不发威是只乖猫,凶起来比猛虎还可怕。先把侍卫们逮来训一顿,再叫人塞银子给他们。财大折人,势大压人。侍卫们都是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主儿,领了银子跑路。语欢和庆容总算逍遥一回。
              但是,才过一天不到,三十二人又跟着语欢冲出来。原是鸣见也塞了银子给他们,训没训话,谁也不知道。然后庆容掏了更多的腰包。人不嫌贪,侍卫们又收了钱跑路,赚翻。是个人都知道,国库有四分之一是鸣见管着的,在大众心中,九皇子等于银子,银子就等于九皇子。要这么长久下去,庆容这边肯定不够用的。好在鸣见通情达理,直接把一群人拖出去砍了。再换上的人,比前次多了一倍。这些人都豁达,一粒米不收。
              不过,他们只是跟着语欢,一个个雕塑似地站那里,也不妨碍俩人办事。刚开始别扭,到后来敢在这些人面前亲一口。再接下来,就敢拿块布把关键部位挡着弄。可每弄一次,跟在语欢身后的人就会翻上一倍。人越多,两人越难过。房子里人多,还堆成了碉堡状,闷热得几乎窒息,光呼吸声都可以吵死人。这种情况下,谁要能弄得起来,谁就是爷。
              最后房里都装不下了,门外站着。窗眼儿墙角,到处都有人走动的声音。一个个用一双眼看着他们,眼比铜铃大。只要一走出房门,人群蜂拥而上,里三层,外三层,将语欢围得水泄不通。这时,语欢统领着浩浩荡荡的大军,还得一边喊口号:向左~~转,向右~~转。
                             最后的最后,语欢没有哪一次回宫不是在天黑之后。鸣见规定过,黄昏前得回去。一超时,那群人墙军队就会被处罚。语欢恨不得他们死,自然不会怜惜。可大热天的,被打后的伤口容易化脓,一堆人受了伤还要叠在一起,那感官的刺激,真是巍巍壮观,难以形容。
                             一日,语欢一如既往赶回景阳宫,一如既往迟到,鸣见一如既往没有睡觉。见了他,语欢最大的感触,就是想抓起砚台砸死算。鸣见在青焰灯下奋笔疾书,头也不抬,声音轻灵得唱歌似的:“处罚照旧。”语欢走过去,给鸣见行了个礼:“主子,微臣有话要说。”
              鸣见手上停了停,头微微抬了一些,又埋下去继续写:“说吧。”语欢道:“对于侍卫首领一职,微臣实在难以胜任,希望主子能另选他人。”               鸣见又顿了片刻,叫语欢坐在身旁。语欢累了一天,疲惫得眼睛都睁不开。鸣见蘸了些墨水,在折子上划几笔:“那你想做什么。”语欢摇摇头:“除了这个,什么都行。”
              奄忽,鸣见放下手中的笔,回头看着语欢,一双眼格外诱人:“那,当我的少师,可好?”顿时语欢睡意全消:“少师不是只有太子殿下才有么。”鸣见笑得清浅,却十分震慑人:“太子并非只有一个。”语欢一愣,笑道:“您别拿微臣开玩笑。微臣才疏识浅,怎么能当你主子的师父?”
                             鸣见道:“经一师,长一艺。任何人都有过人之处。再说,少师一职,不止是传授书本上的知识。”语欢的头越埋越低,几乎要站起来揍人。鸣见又道:“你若不愿意,我不会勉强。”语毕站起来,轻轻伸了个懒腰,像极了一只雪白的猫:“我有些困了。”语欢咬牙切齿道:“主子好生歇息,微臣退下了。”鸣见道:“宫女太监们都睡了,你来帮衬着。”
                             语欢只得应声,走过去。在鸣见面前站定,发现鸣见确实高了不少。当初垂着头吻的少年,这会子已快分不清谁高谁矮。解开衣领,脱下,手环过鸣见的腰,鸣见的身子往语欢靠了些。呼吸擦过耳侧,鼻子尖几乎要碰上语欢的脸。语欢飞速脱下他的外套,叠好放在床头。再回头脱裤子的时候,手上忽然一滞,不敢再继续。两腿间有什么反应,不言而喻。
              这个时候,是皇宫里最淫乱的时段。以皇上为脑袋,乃至下面的皇子,都在干那事儿。语欢抬头看看鸣见,刻意做出很狗腿的模样:“主子,要不要找人侍寝?”
              鸣见点头,双颊微红,很是可爱。               语欢转身,刚走两步,腰却被人搂住。鸣见从背后抱住他,发烫的脸贴上他的脖子:“你陪我。”               语欢未来得及回话,身子已被扭过去。鸣见半睁着眼,将他抱紧,在他唇角细吻。那硬物轻轻在他身下撞击。语欢急抽一口气,轰隆一声燃烧了。不亲嘴亲脸也行,偏生在嘴边亲。要弄就直接弄了,隔着裤子弄,人不给烧死都难。黄子王八乌龟的!这种调情手段,也忒毒了点!
                             语欢脑子乱掉,险些扑向鸣见,展开猛虎般的攻势。可是,关键时刻,鸣见停了。语欢傻眼,看了看鸣见,确是停了。鸣见坐在床上,揉着太阳穴,脸却越来越红。
              语欢道:“主子,不舒服么。”鸣见摇摇头,闭着眼不看他:“你睡去吧。”语欢道:“谢主子体恤,微臣退下了。”鸣见道:“什么?”语欢道:“今儿微臣伺候小王爷,已十分操劳,确实再无体力伺候主子,改日一定加倍偿还。”鸣见怔了怔,又淡淡一笑:“没事,你去把香兰给我叫来。”
              语欢也怔了,半晌才道:“是。”出去,门砸得格外响。                              次日,鸣见带着一帮人,一同去宫后的山上踏青,自然包括语欢。语欢没睡好,看鸣见的样子,还蛮有精神。一路漫步,一路无言,渐渐走到了顶端。
              山顶崔嵬,宫树参差。语欢眯眼看着南方,那儿唯有满目青山,江河流水。               他看不到杭州。                              鸣见立足于天下至高之处,极目江山,忽然微笑道:“我父皇一统天下,成为人人歌颂的一代明君,身为大庆皇帝的儿子,若不能省身正己以鞭鞑天下,又如何对得起父皇,对得起苍生?待我辈接手管领,万象更新,又是一代江山。语欢,这才是千秋功业!”
              语欢有些吃惊。他从未见过鸣见这样外露自己的情绪。语欢亦哑然。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再继续这样下去,他永远斗不过鸣见。但,他从不认输。他回鸣见一笑:“主子说的没错,男儿的大志,在于四方。”
              山脚下,熙熙山河,寥寥烟雾。帝都风光,万里苍茫。               眼前的人不是鸣见,是九皇子。有朝一日,他将化作雄鹰,冲天一驰。              第二八章 反拨                  时光飞逝,三个月很快过去。短短一季,发生的事不多,人变了不少。夏季的阳光直喷进景阳宫,将床上的人照成个金人。那人一丝不挂,一张白布遮羞,皮肤好得可以挤出水,脸蛋俊得让人直落口水。可是,浑身上下却有不少伤疤,任时光如何冲刷,都无法消磨。   
              九皇子往床头一坐,掀开帘子,垂头吻了他一下:“语欢,起来了。”                 没错,那人就语欢,面皮子撕了的语欢。语欢睁开一只眼,伸手勾住鸣见的脖子,翻身将他压在身下。鸣见手臂穿过他的腋下,环背,微微一笑:“到外面走走?”语欢伏在他胸前:“你这么快就不行了?真废。”鸣见再翻身将他压倒:“不是我不行,是怕你受不住。”语欢双腿勾上鸣见的腰,伸手一拉帘子,帘内黑黢黢。   
              几个时辰后,鸣见睡着了。这会子语欢才敢抬腿,手指往身下一探,一丝血拉出来。语欢抿了抿唇,回头看一眼鸣见,晃晃几千斤重的脑袋,靠在床头,疲惫地喘气。   
              靠裙带关系夺取天下,黄粱美梦。这句话,他这一辈子都忘不掉。可依旧这么做。而且他的卖身,越来越廉价。起初跟着春二爷,还有点银子花。现在,他每次和鸣见上床,都只是为了摆脱侍卫大队,和拖延一点时间。   
              越想越他娘的恶心,语欢啜了口唾沫,歪歪扭扭跌下床,穿衣,直奔钟粹宫。                                跟鸣见勾搭上,总结来就这么一回事:语欢一直在冒险。一个度若未把握好,鸣见的火眼金睛喷出的火都可以把他烤焦。开始,鸣见一直摸索摸索,清高中带着点关爱,关爱中带着点暧昧。语欢一直别扭别扭,服从中带着点怨恨,怨恨中带着点不舍。两人你追我逐,上床十来次不成功。最后,在一个春光灿烂的下午,轰隆,爆炸。   
              起先是语欢一个人在院子里放纸鸢,似乎是不经意的。然后,是鸣见过来和他说话,语欢回头,惊愕,似乎也是不经意的。聊一聊的,语欢又聊到那个让他恨死的人,似乎还是不经意的。鸣见平平淡淡是自然,语欢收回纸鸢,将纸鸢揉成一团烂,依旧不经意。鸣见有些失控地抢过纸鸢,语欢非常经意地抢回来,撕得稀巴烂。鸣见的恼怒是必然的,语欢的撒泼也是必然的。语欢不经意地爆发,不经意地撕开面具大吼,你看清我是谁了!   
              鸣见说话平平淡淡,我早就知道。然后,语欢就再一次吼着我要杀了你。鸣见说,你若想杀,就杀吧。语欢异常决绝地说我不杀你,鸣见问他为什么。语欢冲过去,一把抱住鸣见,哭得老泪纵横,为什么,杀了我父母的人是你!   
              然后,两人滚作一堆,滚到草坪里,弄啊弄啊弄,和好久以前的那个下午一样,从草堆弄到房里,房里弄到桌上,桌上弄到床上,床上弄了个通宵。这事儿,就这么结了。   
              要问有什么不同。能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语欢在下头。                 接下来,两人就一直在干这档事。在小王爷那边,又变了个说法:鸣见强要了语欢,语欢无力挣扎,还被撕破了面具。小王爷没有火气,只能哀怨,像个女鬼。   
              语欢一路走着,一路按着屁股,里面火烧了似的,辣热烫。钟粹宫里等着的人,正是太子爷和他四哥。打了个暗号,进门,庆寒的脸阴森森的,像个男鬼。   
              赐坐,语欢歪着屁股坐。庆寒道:“怎的今天这么慢?”语欢道:“太子殿下,这不是微臣说了算,要怪得怪九皇子。”刚说完就相当后悔,庆寒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些。要知道这九五的金儿子,最强的地方就是攀比之心,连这种录岢值氖奔涠嫉帽纫幌隆?font
            color=’#EEFAEE’>                 庆寒冷笑:“你少拿这事忽悠我。你下次动作要不快点,给鸣见发现了,小心变成第二个老七。”                 说到老七,又得闲扯几句。想当初,在长清的统治下,大庆王朝如日中天,庆寒的泰山地位岿然不动。鸣见刚回宫时,一副漂亮的皮囊惊倒满朝男男女女,更惊倒了从不以貌取人的长清皇帝。鸣见那时叫一个青涩,那叫一个纯洁,见了兄弟们,一口一个甜甜的哥哥,叫得那叫罐蜜。说来这孩子天生就有种魅力,可以淡淡一笑勾你七魂六魄,勾勾手指使你推心置腹。没长清的抵抗力,没庆寒的嫉妒心,别想逃过这一劫。   
              老七,即是七皇子庆祥,说到灭晨耀,他也有一份功劳。                 庆祥是庆寒的忠心狗,是头一个被鸣见缠上的人。鸣见对庆祥来说,是一把罂粟花,更是根拨火棒,左拨拨,右拨拨,不出一个月,熊熊阴阳火,急速在从庆祥处,烧到了庆寒处。随着时间的推移,矛盾越发激化,终于在某年某月某日,此二人酒后吐真言,暴打一顿,散。   
              原本只是件小事,却给鸣见弄成了大事。庆寒第一次犯大错,也是因着此事。又是某年某月某日,庆祥约庆寒到自己房里见面,庆寒去了却只看到一封信。信里头的内容没人知道,但庆寒已彻底燃烧。不过多时庆祥来了,庆寒却走了。   
              再隔几日,庆祥升天。                 不用说,动手的人是庆寒,而且他还被皇上发现。好在当初庆寒找了个替死鬼,逃过一劫,不然储君地位不保。半年内,庆寒没有后悔过自己杀了庆祥。   
              半年后,庆寒又一次掏出那信去看,看一看的,看出一身冷汗。字迹模仿得很像,签字也是原版的,可宣纸却是熟的。而庆祥只用生宣,众所周知。                 离间,反间,借刀杀人,环环相扣,使得计不旋跬,如鱼得水。究竟是什么人,庆寒想破脑子也想不到。所有皇子都怀疑过,中途还误杀了一个,除却九皇子。原因?说来庆寒都觉得好笑。因为九皇子太漂亮,太纤细,太秀气。这么美丽的人,不会有狠辣的心。   
              当庆寒开始怀疑九皇子时,为时已晚。老七尸骨已寒,老九的早已在奔往皇位的达到上,和自己并驾齐驱。长清早说过不要以貌取人,可人人都在以貌取人。   
              一个在外长大的皇子,回宫后两年就能比太子还讨喜。若说他是天真无暇的,恐怕三岁小孩都不信。庆祥对鸣见,那真是把心都掏出来。鸣见在下第一步棋时,有没有掉下一颗鳄鱼的眼泪,谁也不知。也无人想知。因为事实摆在眼前,有这么一次,就有下一次。   
              语欢与庆寒关通上时,就已听说庆祥的事。语欢没什么反应。这对鸣见来说,着实算是小菜一碟。所以他只笑道:“有了前车之鉴,相信微臣不会再犯。上次我提的事,太子殿下可有想好了?”庆寒握住茶杯,不言。   
              语欢道:“太子殿下,恕微臣直言,皇上现在独宠九皇子,这一点谁都知道。现在他们眼睁睁等你犯错,好撤你下来,换人上去。在这之前,你要不能杀掉其中一个……”   
              庆寒打断道:“那就杀了鸣见!”语欢笑道:“我不想杀他。”庆寒猛地抬头:“怎么,你玩真的?”语欢道:“为了你的七弟,为了我的爹娘和兄弟姐妹,留着他,慢慢来。”复轩接道:“确实如此。杀了九皇子,若被皇上发现,殿下您也会有生命危险。”   
              庆寒道:“你,你们这是在逼我弑逆!”                 语欢笑吟吟道:“看样子太子殿下还未想清楚,那等考虑好了再叫微臣,微臣一定竭尽所能,替太子殿下效命。”走到庆寒声边说了一句话,推门出去:“古往今来,霸主之位,皆是能者当之。当上了,决不让!”
            语欢回到景阳宫,鸣见散着发,青丝微润,垂在腰间,染湿了衣裳。语欢见他还在案旁奋斗,便绕到后面,双手盖住他的眼睛。鸣见放下手中的笔,不动了。语欢清了清喉咙:“咳咳,快猜,我是谁?”鸣见道:“是语欢。”语欢笑道:“语欢是谁?”   
              尖尖的下颚微扬,烛火映照在雪白肌肤上。许久,鸣见才缓缓道:“是和复鸣见一起长大的小孩。”语欢的笑容僵在脸上,收不下去,亦不自然:“是庆鸣见。”鸣见道:“我是你的妾,你没有休掉我,我就一直姓复。”语欢松开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鸣见侧过头,神情清冷,如天上孤月:“我不要你原谅。”语欢埋着头,浑身微微发抖。隔了好一会,语欢忽然扑过去抱住鸣见,将下巴枕在他肩上,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我都可以原谅。”鸣见回抱住他,淡淡一笑:“是真的么。”语欢眼神阴鸷:“真的。”鸣见依旧笑得平淡:“语欢,我真的很开心。”   
              过不多时,语欢拿梳子替鸣见梳头,一根根,一丝丝,认真谨慎。鸣见不再翻书,靠在椅背上,一手握住语欢的衣角,嘴角扬起,似笑非笑:“一会有贵客要来,我得去父皇那里了。”语欢随口问道:“哦?要来什么人?”鸣见道:“天地教的人。”语欢手上动作一停,漫不经心道:“天地教的人?”鸣见道:“嗯。来的人挺多。教主赏渊,还有圣者千落。”   
              语欢忍不住道:“千落?什么时候来?不,还有赏渊,他们什么时候来?”鸣见抬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还是答道:“已经在城门外等候。你随我一起去吧。”   
              语欢嘴上说随便,手上的动作却快了两倍不止。给鸣见打整完,语欢又冲回房里,换了一套衣服,不敢出来,只在房里来回踱步。直到鸣见过来叫了人,他才心不在焉地跟出去。
                               紫禁城门前,长清竟放下身段,跑到门口去接人。浩浩荡荡的暗红队伍由远及近。街道旁人山人海,皆在翘首观望。骑马走在最前排的两名女子,是花颜和淡水。十六人抬着个大轿,轿中人身着白衣,若隐若现。鸣见身着华衣,玉佩红鞓在风中扬起。眉目清远,难以描摹。语欢站在鸣见身边,眉头紧锁。   
              人停,轿落。红衣弟子掀开帘子,从里面走下两个人。右边的少年生着一双狐狸眼,面带微笑,略显狡黠。左边的男子穿着连帽风衣,帽子盖住长发,一眼望去,却是以山为骨,以水为肌,道骨仙风,冰心玉壶。   
              两人亭亭款款往前走来,所有人的眼睛都长他们身上了。语欢禁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又收回去。鸣见看了语欢一眼,浅笑道:“你认识?”语欢喃喃道:“左边那个是我爹的朋友。”
                               千落与赏渊在台阶下停住。大队一起伏地。赏渊单腿跪下,露出劲瘦长腿,雪白短靴,十足的潇洒活力。千落揭开帽檐,露出两只纯银耳圈,双腿跪下,双手在腹部轻握,长发从肩头滑落。   
              长清令他们免礼,便转身带他们进去。赏渊忽然抬头,刻意朝语欢翻了个白眼。语欢一怔,无言。赏渊先抬步朝宫门里走,路过语欢身边的时候,一手拉住下眼皮,吐舌头,还配了难听的声音。语欢扑哧一笑,朝赏渊腰部打了一下,小声道:“好丑的鬼脸。”赏渊又翻了个白眼,大摇大摆走进去。   
              赏渊刚进去,面前就有一道白影闪过。千落看了语欢一眼,黑瞳深不见底,似不经意,又似有意为之。语欢心中一动,头也昏了,伸出爪子,一把抓住千落的手。   
              千落停下来,定定地看着语欢。语欢慌收了手,笑道:“千仙长,好久不见。”千落淡淡说道:“久违了。”然后径直朝里面走去。所幸动作不大,没多少人看到。语欢神情恍惚地瞥了一眼鸣见,正对上他的目光。鸣见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晚宴招待天地教众,语欢难得提出要参加,鸣见自然答应。                 杯觥交错,笙歌四起,赏渊和千落并排坐在客席。长清在那里客套,接话的人都是赏渊。十来岁的少年面对天下霸主,竟可对答如流,毫不拘束,也算奇事。千落坐那儿算是摆设,吃东西慢吞吞,喝酒慢吞吞,就跟这没个人似的。   
              鸣见倒了一杯酒:“语欢,今天心情很好,是么。”语欢道:“嗯,好,好的。”鸣见饮下一口酒,微笑道:“那就行。”抬头看到长清,又道:“父皇在叫我,你先坐着。”
                              鸣见过去了,千落过来了。路过语欢之时,千落的眼一直往着远处,手却在语欢肩膀上轻拍一下。语欢恍然。待千落出去,趁着人多繁杂,也跟着出去。   
              刚走出殿门,便听见千落无起伏的声音:“上来。”然后一道白光闪过,人已跳上房檐。                 语欢忙点头,跟上去,追着千落跳过几座房顶,最后停下。空气有些凉,语欢往前走了几步,回首一望,万家灯火,满目辉煌。                 千落的长发在空中飞舞。语欢双手抱肩,搓了几下,想着自己这几个月在宫中有多失败,就更觉无颜面对千落。刚想开口说话,千落却先问道:“这几个月过得如何?”   
              没有语调,没有感情。可语欢傻掉。他如何也不会想到,千落头一个问的,竟是这个问题。语欢抿抿唇,扁扁嘴,笑得无比难看:“很好。很好的。”   
              千落冷哼一声:“你是想告诉我,给九皇子暖床,很好。”                 语欢垂下脑袋,低声道:“对不起。”千落道:“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语欢道:“我对不起我爹娘。”千落道:“你是对不起你自己。”语欢摇摇头:“我自己,无所谓的。”   
              千落不说话,微微颦眉。                 语欢鼻子一酸,眼眶刷拉就红了:“我没觉得委屈,真没觉得。”                 千落靠近他一步,微微垂了头看他:“复语欢,你在做什么?”语欢揉揉眼睛,不讲话。千落皱眉道:“这样就哭鼻子了?”语欢摇头,泪珠子甩得满天飞。千落伸手,袖子在他脸上使力揩:“别哭了,我看着心烦。”语欢点头,泪珠子还是满天飞。   
              千落忽然将他抱住,有些不耐烦:“行了。再哭我要打人了。”                 话说小孩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你打他的时候,他死不掉一颗眼泪。当你打过之后再摸他脑袋,他肯定会哭得惊天地泣鬼神。语欢就是这种人。哭了一整晚,鼻涕全擦在千落身上。
            三月三,是长安最有情调,最诗意的日子。这一天的曲江池畔,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数十万人聚集此地春游踏青,不亚于一场盛大的狂欢节。宫廷里的乐队也会出来助兴演出。大家一起游戏,饮酒,做诗,游玩。怀春的女子借机寻觅情郎,在休息的地方用竹竿挂起红裙,作裙幄。凡是有裙幄的地方,总是要吸引人去看几眼。
                             千落和语欢坐在个卡卡处,语欢用千落的衣服挂了个白裙幄,引来不少男子观望,被赏渊鄙视了一个时辰有余。语欢躺在草地上,懒得像头猪。滚了几圈,弹出根手指头,往园外一抬:“这芙蓉园外,围了一圈,是青龙坊,曲池坊,修政坊,敦化坊,再外面,就是慈恩寺,崇济寺。我瞧仙长信佛,可以抽空去那里看看。”千落道:“我不信佛。”
              语欢笑道:“不信佛,还天天往寺庙跑?”千落不说话。语欢耸耸肩,从篮子里拿了根香蕉啃:“好好,不说这个。来长安呢,是一定要逛东西市的。那里有很多昆仑奴,波斯和阿拉伯商人,印度僧侣,东瀛和新罗的留学生,四方珍奇,皆所积集,待会我带你去。”
                             千落依旧不语。赏渊的声音从俩人脑袋后飘来:“行了吧,去什么去。回宫歇息去。”语欢头也不回,撇撇嘴:“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又没说要带你去。”
              赏渊在语欢身后蹲下,拍拍他的肩:“你说什么呢?”语欢玩视他,继续对千落道:“啊,对了,还有酿金钱发菜,那长得特好玩,跟银币似的。据说原来有个商人喜欢吃这玩意,后发了,别人就跟着他学,求个吉利。发菜发菜,发财嘛。等会我带你去吃。”
              赏渊道:“哥,你话少点,行么。”语欢道:“不要你管。我和仙长说着呢,是不是啊仙长?”千落道:“直呼我的名字罢。”语欢冲赏渊吹了个口哨:“听到没,人家仙长要我直呼他的名字。”赏渊翻了个白眼,起身走掉了。语欢翻身坐起来,头发睡成一团乱毛,盘个腿,拍拍裤子:“仙,呃,不,千落,哎,这叫着怎么窝窝别别的。”千落道:“随你。”
              还是一副对人爱理不理的鸟样。                              这时,不远处走来个人,龙纹靴在萋萋芳草中擦出声响。语欢却没注意,只蹲在地上蛙跳几步,看到两朵小花,一黄一白,都采了握住。那人在太阳下,长发就像曲池的流水,一倾而下。眼中荡漾的波光,比灵乌还明亮。语欢背着两朵花,真是在蛙跳。跳啊跳的,跳到千落身边。站在日华下的人停下脚步。
              语欢清清喉咙,在千落面前坐下,一本正经道:“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不管以前有过什么,人间处处是新生,随时振作,才叫正道。阿弥陀佛,认鸡作凤。”
              千落微微蹙眉。语欢道:“不要皱眉,皱眉会长皱纹。”千落摇摇头,轻叹一声。语欢道:“不要叹气,叹气容易得病。”千落绷着脸道:“少废话。”
              语欢从背后抽出一朵小白花,放在千落左手中:“这个是给你的。你穿着白衣服,就像这个花一样漂亮。啊呸呸,是比这花漂亮百倍千倍。”千落抬头看着他,呆致致。语欢又抽出小黄花,放在千落右手中:“这个还是给你的。阳光下的千仙,啊呸呸,千落,如果笑了,就像这花儿一样灿烂。”千落拿着花,彻底愣然。语欢往前跳一步,笑得眼睛都没了:“笑一个吧。”
              千落垂头看着那朵黄花,似乎在忍着什么。语欢抱腿,勾着头去看他。千落抿了抿唇,还是在忍什么。语欢斗了胆,捧着他的脸,硬抬起来:“笑嘛,笑嘛。”
                             啪!               事实证明了,得寸进尺的结果很惨。语欢被一耳光拍到地上,又捂着脸吼:“千落,你~~你黑心~~你没有心~~~”千落握紧花骨朵,没有说话。
              语欢刚想生气跑掉,千落忽然轻声道:“花很漂亮。”               花好看是一回事,千落说话是另一回事。               最重要的是,千年冰山竟然真笑了。很清淡,若不注意看,还不会发现他在笑。那双无彩的眼睛弯起来,竟是说不出的空灵与妩媚。               语欢傻里巴机地看着千落,一手捂着脸,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千落握着小黄花,银色的大耳圈在阳光下摇摇晃晃。语欢好容易反应过来,跳了几下,跳到千落面前,揉揉眼睛:“我不是拍你马屁啊,你笑着真的很很好看,为什么要一天板着脸呢?”
              千落摆弄着花朵,并未听进去。语欢又道:“你喜欢这个花?我再采几朵给你?”               千落摇摇头,喃喃道:“一朵就够了。很漂亮……”               语欢一挥手,笑道:“真没想到,远近闻名的冰山美人竟然喜欢这玩意儿。哎呀,你这样会给人骗的。我要叫你嫁给我,你嫁不嫁啊?”千落手上的动作停下。语欢忽然意识到自己越礼,忙想道歉,却见他抬头看着自己。千落缓缓点头,神情忽悠。
              黄河水清,蹇人上天!这个世界,实在是太神奇了!语欢如坐针毡,正想岔开话题,千落却轻轻环住他的脖子,凑过来,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语欢瞪圆了眼,瞳孔放大数倍。千落将他抱紧了些,冰冷的唇整个儿覆在他的唇上。舌头触碰到嘴瓣的一瞬间,语欢脑壳轰隆一身,爆炸了。千落被扑倒,两人在草坪上旁若无人地亲吻。
              站在语欢身后不远的人淡淡一笑,转身走了。              烹鹤的事,总是会在最美好的时候发生。语欢和千落正亲得火热,突然冒出个人。那人就是天杀的庆寒。庆寒毫不拘束地走过来,毫不拘束地棒打鸳鸯。千落走了,语欢几乎要跳起来砍人。
              庆寒道:“你以后逮着地方亲热,生怕父皇瞧不见是不是?”语欢干笑:“微臣这是忘情么。”庆寒道:“你说的事,我想清楚了。”语欢一怔,遥望远处,恍然大悟。
              长清和鸣见父子俩正笑得欢,估计太子爷又给他们踢出局了。               语欢道:“你打算怎么做?”庆寒道:“找人下手。”语欢道:“什么人?”庆寒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语欢一眼。语欢打个冷噤:“太子爷,找人不行。这种事儿,要做不好,小命难保。要做好了,一矢双穿。”庆寒若无其事地拨了拨篮子,瞥一眼语欢。语欢笑道:“弒父这种事,还是不要名留千古。砍一刀柳树,出血了桑树,岂不是更好?”
              话于此处,两人会心一笑,心照不宣。                              庆寒刚走,赏渊就来了。语欢脸上挂了太阳的笑容:“小渊,过来坐啊。”赏渊在他身边坐下,咂嘴道:“杀掉九皇子,你舍得么。”语欢一愣:“傻小子,别胡诌。”赏渊道:“你跟九皇子两个一天眉来眼去那么多次,还说没什么,当我傻子呢?尤其是九皇子那眼神,看得我寒栗子直竖。你们俩要没什么,我改名儿叫渊赏。”
              语欢道:“行了,你年纪还小,别说这些。”赏渊道:“别总急着报仇,小心杀错了人。”语欢看着草坪出神:“不管怎么说,他都得死。”赏渊道:“假使我说,九皇子是因为哥才变成这样,哥会不会相信?”语欢呵道:“我说了,不管如何,他都得死。”
              赏渊道:“既然你决意要杀他,为何不让我说?怕动摇?”语欢道:“臭小鬼,滚一边待着去。”赏渊道:“蝉联往复啊。我看你们,就像看到了我爹和千叔叔当年的样子。”
              语欢道:“你爹?”               赏渊裂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然后他说了一个段子。几十年前的破事儿,愣把语欢给说成了熊包。                              那个年代,天下给一堆外邦人捣得稀巴烂,安全的地方,除了山沟,就是村旮旯。其中有个破村子,名儿没人记得住。村长姓复,有四个儿子,恁的就生不出女儿。
              复村长想要个女儿,结果天降洪福,在路边捡到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俩囡囡都生得眉清目秀,颇讨人喜欢,可惜小命挺坎坷,爹娘都是虫沙猿鹤。这对兄妹原姓赏,哥哥名连,妹妹名薇。成了复村长的养女养子后,便跟着他们姓。
              复村长的小儿子名正茂,是个淘气到极点的孩子。不过正茂特喜欢这对兄妹,天天带着他们上山掏蜂窝,采野果,尤其跟那薇薇,真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复家夫妇一不做二不休,玩了个指腹割衿,一锤子敲定二娃终生。正茂年纪小,拍胸脯答应要娶薇薇为妻。
                             连连性子安静,还常常板着脸。人家在说话的时候,他都坐在旁边,锥子扎不出一声的。正茂是个小霸王,仗着爹娘面子海,常常颐指气使,待连连亦不例外。倒酱油在连连床上,给连连扎小辫儿,放毛毛虫在连连衣领中,趁连连睡着的时候捏住他鼻子……什么事儿都做尽了,连连还是一张苦瓜脸,弄也弄不哭,逗也逗不笑。
                             那年,正茂十三岁,连连十岁。正茂总算做了一件事,把连连逗笑了。那是个卖饧天,村外满眼韶华,满眼油菜花,灿亮灿亮,金黄金黄。正茂跳到田地里,采了支油菜花,扔给连连,还配了一句非常恶心的话:亲爱的娘子,相公送你花。
              连连接过花,瞪了他一眼,还没瞪出火候,就忍不住笑。那青水脸儿一展开,像极了熟透的无花果。正茂被电住,脑神经断线,突然冒出一句,我不娶薇薇,我要娶你。话刚说完,正茂回首就看到真命天女正瞅着他,桃腮粉脸梨花带雨雨如瀑布。这就是所谓的,拜堂听见乌鸦叫。
              接下来,真命天女扑去找了村长和夫人,叫他们为自己做主。村长不是什么时髦人士,断袖这个词儿,听都没听过,只知道打哈哈说吾儿逗哏呢。正茂冲进来说不不,我是要娶连连的。连连拿着油菜花,有些局促。村长说,可你们都男的,怎的娶。
              正茂一愣。对啊,我们都男的,怎么娶。                              正茂就这么被摆平了,三娃子的小日子继续过。                              又晃了几年,薇薇女大成了一朵花,正茂人如其名风华正茂。只有连连,依旧是小小的身材,苦瓜似的脸。后来在家人的安排下,正茂娶了薇薇。两人刚大喜未多久,连连就说要离开。走之前对薇薇和正茂说,等我在外面学好了本事,回来当你们的师父。
              连连走后数个月,朝廷内局势动荡,风雨飘摇,满世界都贴着招兵榜。有了青年才俊,统统给长清收了去。正茂说不甘一辈子在个小破村庄里待,冲出去充军。
              正茂走后两个月,薇薇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可惜走背字,一次爬坡,小产了。                              孩子没了,薇薇彻底绝望,在家里沈闷地过了好些年,几乎憋出病。为了打发时间,薇薇常常做家务。某日,在打扫连连房间的时候,忽然在枕头下看到一个东西,顿时花容失色。
                             山没有起伏不成山,故事没有波折也不是故事。后来,外邦打入村庄,复村长老俩口被捉走,薇薇躲在稻草篷子里过了几天。从后院地底下挖出私房钱,奔出村庄。战争还在进行,想在茫茫军队中寻找复正茂这根绣花针,绝对是在发梦。薇薇开始在江湖上打滚,刚听临清教散教的消息,也听说教内出了叛徒,千落。
                             一战结束,休战数年。朝廷的龙头功臣,名叫复正茂。薇薇知道以后,激动得热血沸腾,刚到京师,就听说复正茂早已有了孩子。顿时晴空一道横雷劈下,薇薇彻底崩溃。好在有活菩萨,把她带去了将军府。见了复正茂,样子没变,倒比以前英武许多。复正茂待她还是一样好,不过多了一妻两妾。两人聊了许久,偏生无人提到连连。复正茂预见隔上几年还会打仗,决定要去青城学武,并且带上薇薇。
                             夫妻俩刚到那里,赶巧碰上英雄聚会。青城头子当着一群人,指名道姓要花一万两买一人的笑。可是那人非但没有笑,还使暗器废了他的手。青城弟子愤怒,却不敢多言。因为那人是武当掌门的男宠,且武功冠绝天下。
              那人叫千落。仅站在那里,就像真正的谪仙,只缘俗事入凡尘,他朝将披衣推月归天去。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很肥,不过几日便是中秋。千落和复正茂在台子上见面,许久无言。复正茂问他为什么改名,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这个,为什么那个,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千落淡淡一笑,你不是想学武功么。我教你。                              其实,晨耀剑是武当的传世武功,连掌门本人都不会。                              千落随复正茂回到长安,相处了一程子。走遍街巷,穿遍西市,复正茂眉飞色舞地给他说什么是古石胡腾舞,什么是酿金钱发菜,唯独不提自己在朝廷里受人排挤之事。这一点,复正茂和复语欢简直没有差别。爱撑门面,还撑得相当透彻。
                             学过武功,复正茂与千落再次一拍两散。江湖上关于他们的流言已经传开,千落置之一笑。送千落离去的路上,满山油菜花开。复正茂望着千落消失的地方,周遭一片金黄,一直出神。
                             后来,江湖上一教派兴起,教名天地,教主千落。千落所练的武功,每日都要与人交合,所以,隔一段时间,都会杀掉一人。天地教一度成为令人毛骨悚然的魔教。z
                             复正茂料事如神,果然战争又一次爆发。复正茂战场杀敌,所向披靡,晨耀剑在战场上那叫金光四射,辉煌得人仰马翻。眨眼间,又是好几年过去,战胜,大庆王朝一统天下。
                             那一年,复正茂带着薇薇在长安外漫步,忽然路过一片菜园子,里面的油菜花金黄金黄,刺得人眼睛发疼。复正茂这一次出神,竟出得泪流满面。               后来,复正茂一家决定挪窝去杭州。同年,薇薇失踪,天地教教主很快换作赏薇。赏薇有两个孩子,一名嫣烟,一名渊。                              事情说来挺复杂,其实有两点说透,什么都明了:一是连连枕头下的东西,二是关于千落的名字。连连枕头下发现的东西,其实只是一张小卡,卡上夹了朵压扁的油菜花。千落,千落。连连起这名的时候,其实酸了一把。千,意为千度。落,意为落花。
                             千度回首,春深沈醉。落花有意,流水薄情。             第三一章 醉酒             语欢怔忪良久,抬头想一会,低头想一会,猛地瞪圆了眼:“小渊,你真风趣。编故事的能力一流。”赏渊傻眼:“谁和你编了,我说的实话。”语欢道:“行了吧你,照你这么说,嫣儿还是我妹妹了。”赏渊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娘说要她嫁你,就是为了报复爹?”
              语欢也楞了:“她嫁我,关我爹什么事?”赏渊叹道:“罢了,不提这个。现在姐姐连见你一面都不想,宁可被青城那丑王八糟蹋。”语欢想了想,悄悄抬起一只眼:“哟,那你不是我的……”赏渊白他一眼:“你神经怎么这么大条?我叫你这么多次哥好不好。”
              语欢眨眨眼,无比无辜:“那,那~~弟弟~~~”赏渊搓搓胳膊,打了个冷噤:“我是很讨厌你的,你离我远些!”语欢哪管得了他这么多,一个猛虎落地势扑倒,将赏渊抱个满怀。
              赏渊拼命晃动那颗漂亮的小脑袋:“放开我!你这变态!喂!放开!我呼吸不了了!”                              这一日,语欢的嘴巴都快笑到牙根去。                              接下来,跑到庆寒那里去转悠一圈,又复轩,言之商量一个下午,初步定下套路。再回景阳宫,运气好得失天理,鸣见竟然不在自己屋。拿了章,飞速在白布上盖了个印,把布交给言之。忙到这时,天已黑。明儿言之改改账簿,一切解决。
                             可是到晚上,鸣见都未回来,语欢只得回自己房。可刚靠近宅院,就已听到里面传来笛声。清幽凄断,碧落天高。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忽然停了。语欢移步进门,小院里,桌上一壶清酒,一束桃花。花瓣褪尽凄苦,行云带雨。房外瑶阶映白露,房内烛影映红酣。y
              推门进去,鸣见坐在床头,一双眼微眯着,半醉半醒。见语欢来了,鸣见轻声道:“来,过来坐。”语欢在他身旁坐下,淡笑道:“怎么还没睡?”鸣见道:“语欢,不要让他像我们这样。”
              语欢茫然。鸣见半垂着眼帘:“千落。他与仙仙,嫣烟,筱莆,安胜,春小爷都不一样,对不对?”语欢神情凝重,没说话。鸣见醉醺醺道:“他与我,也是不一样的,对不对?”
              语欢依旧没有说话。                              鸣见打了个酒嗝,痴笑道:“语欢,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虚伪?……嗯嗯,我一直都很虚伪。从小到大,你一直纳妾,我一直阻止,说什么是为了仙仙,为了嫣烟……反正,都与我无关。这次一样,一样与我无关。你,你告诉我,你会对他好的,对不对?”
              语欢看着他,轻轻抿唇。鸣见抓住他的肩,吃力道:“语欢,你快说,你喜欢他,你会对他好的。”语欢微微启唇,却说不出话。鸣见摇了摇他的肩膀,提高音量道:“快说啊,你会对他好的!”语欢迟疑片刻,点头。
                             鸣见面容渐渐冰冷:“说出来。”               语欢道:“我喜欢他,我会对他好。”               鸣见看了他许久,忽然淡然一笑,松手,拍拍他的肩:“好。就是这样。好,就是这样。”               语欢点点头,起身出去。               刚到门口,鸣见又道:“语欢。”语欢停下。鸣见伏在床头,发丝微乱,眉眼妩媚:“你告诉我,当初在杭州的客栈,我亲你,你为什么要装睡?”语欢睁大了眼。鸣见道:“你那时还想着我,是不是?”语欢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鸣见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到语欢面前,抓住他的手,塞了个东西。语欢拿起一看,是一只小纸船。灯会漂在河面的船。船上写了几个字,字迹已不清晰。
              鸣见一手撑在门上,一边微笑:“你看,我把这个都找到了。”               语欢握紧纸船,垂下头:“那是确实是这样想的。”               鸣见把着语欢的手指,指着船,一字一字念道:“鸣,见,嫁,给,我……鸣,见,嫁,给,我……鸣,见,嫁,给,我……”语欢打断道:“不要念了!”
              鸣见笑靥如花,倾国倾城:“语欢,你看看上面的字,每一笔,都是你亲手写的。”               语欢轻吸一口气:“那是以前。”               鸣见靠近了些,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块儿:“你喜欢我,我知道。你以前很喜欢我,我知道……”语欢垂了头,声音不大却十分果决:“不要说了,我回去睡了。”
                             鸣见猛地按住门,急道:“他哪里好?”               语欢道:“你说什么?”               鸣见一把抓住语欢的手,把他往床上拖:“我知道了。因为他让你在上面。”一边说着,一边开始脱自己的裤子:“我也可以。你试试就知道了,我不比他差。”语欢拦住他:“你喝醉了。”鸣见道:“你不试怎么知道?”说到此处,已开始脱语欢的裤子。语欢推开他:“你疯了是不是!”鸣见停了手,看着他,喃喃道:“为什么,只有我会这样?……连庆容都可以,就只有我……”b
              鸣见抱住语欢,浑身抖得不象样:“语欢,我不要皇权,不要江山。我只是想要你成为我一个人的而已……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我都做不到?……”
                             语欢鼻尖酸痛,只轻声道:“你若死了,我就会挂念你一辈子。”                              鸣见身体僵硬,松开语欢,一双眼红成了兔子眼,却在强笑:“我知道。”               语欢拎起鸣见的领子:“不要给我做出那副模样!若是怕死,就杀了我!”               鸣见只静静地凝视他,眼眶湿润。               语欢两条长眉都绞成一团,捧住鸣见的头,情不自禁地轻吻。鸣见浑身一震,紧抱住他,喉间隐有呜咽声。语欢将他压在床上,粗鲁地扯掉鸣见的裤子。语欢刚想强上,他却主动分开双腿,抵上了语欢的身根。语欢抬起他的臀,慢慢推入他的身体,紧张得流出细汗。
              鸣见哽咽道:“不要这样,语欢。弄伤我,弄伤我……”                              纱帐华美,飘逸而轻灵。               语欢如梦初醒,腰腹用力,撞入鸣见的身体。仿佛一剑冲破蓝天,刺穿浮云。               鸣见扬起下颚,下意识夹紧双腿,五指将床单抓得紊乱。语欢惊得想要退出去,浑然忘记一切。鸣见忙抱住他,连连摇头,面容如同元月霰雪,精致易碎。
              语欢铆了全力,在他体内冲撞。               鸣见目光涣散,双手四处摸索,捉住语欢的手,紧紧握住。语欢一咬牙,甩开他的手,将他的腿拉到最大,一味索取。鸣见怔了怔,尴尬地收回手,轻轻握成拳,藏在轻纱下。
              语欢想将他抱在怀中,细细亲吻,极尽缠绵。然,他能做的只是闭上眼,当什么都未看见。疼痛已至极限,鸣见双唇发白,削肩微颤,就像江海中的一叶孤舟,随时会被巨浪覆灭。
                             两人至始至终,未说一句话。                              事后,语欢仍停留在鸣见体内,被温暖与柔软包围。鸣见靠在语欢肩头,不知是昏是睡。语欢轻轻掰开他的臀瓣,一丝一丝从他体内抽出。全拔出来的时候,一股猩血落在床上,就像雪地中的腊梅花瓣,触目惊心。睡梦中的鸣见微微皱眉。语欢麻木地拿毛巾擦去血迹,麻木地将床单包作一团,扔在床脚,然后勾起鸣见的颈项,搂在怀中。鸣见的乌发散落,在烛火下透出荧光,唇与脸却惨白。
              语欢轻轻捏住他的脖子,几乎下手扼死他。然后,自己随着去了,一切结束。可是,无法下手。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他现在还有几个时辰的时间逗留。一直抱着鸣见,替他穿衣服,替他梳头,肆无忌惮地看他,抱他,吻他,通宵未眠。
                             翌日。鸣见酒醒,去长清那里打一趟,又回书房看书。看到语欢在门外等候,唤他进去,说上几句话,还是一副安然自若的模样。语欢应卯过去,正准备退出房门,鸣见忽然道:“我酒品一向不大好,昨天晚上我喝多了,说些胡话,你别放在心上。”
              见他笑得清雅淡定,语欢点点头,然后出去,合门。一切又恢复以往。             天籁纸鸢 第三二章 篡位1              在给鸣见使绊子前,语欢问过庆寒,你不觉得毕其功于一役,太猴急了些?               庆寒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语欢默然。连环计是他想的,落井下石这种点子也是他出的,但以他个人看,这事儿拖久点好,起码要等天地教的人闪了再说。毕竟这种事让外头人看了不好,万一皇上一个不小心没升天,底子又给人捞出来,那死透的人决计是太子爷这一团。不过太子帽子大面子海,他坚持,语欢能说个啥。语欢不急,却一直跃跃欲试。
                             国库里头的白花花,鸣见掌管的四分之一,太子爷掌管四分之一,皇上占一半,这个人人都知道,军队同样是这样分的。关于这一点,庆寒不止一次抱怨,说不知老爹在想什么,给鸣见这么多势力,莫不成就是想让他们骨肉相残?
              语欢除了无奈还是无奈,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长清立太子时比较嫩,根本未料到自己可以活这么久,也未料到自己活这么久后儿子会觊觎皇位。于是干脆玩起卞庄子刺虎的把戏。
              会中计的人,也就只有庆寒那个脑壳被雷劈坏的。相对于庆寒个马脸,鸣见真是神来之子。天天绕在长清身边,左父皇右父皇的,父皇您好生歇着,父皇您饿没呀,儿臣带父皇去外头走走啊,父皇您有空到儿臣那去坐坐呀……那真是天真得不得了哇,你管它真的假的,长清年纪大了,没闲子考虑太多,只知道乐去。
                             前几日,庆寒就已将鸣见的印章弄到兵库里去,银子,就是用来扩充兵马的。刚说要扩充兵马的时候,庆寒说了一句话,把语欢给逗乐了:真这么做了,不是明摆着让位给鸣见?
              语欢差点就抡起锤子砸他。真不知庆寒跟九皇子一直斗着,储君的位置是怎么保下来的。想到这,背上一寒。莫不成内定太子早就变了鸣见?若真如此,那庆寒就不吃羊肉空惹一身膻。
              权且不管那么多,第一步是如何都要迈的。把事情解决了,太子才一拍脑袋,猛地反应过来。g                              天地教的人已经在这待了好些时日。语欢找千落商量过这个问题,千落一句话把语欢击倒:我不管你的事。               既然如此,唯有等待。等待长清发现的时日。长清有多了解鸣见,谁也不知道。所以,不能做得太明显,也不能藏太深。还是一个度的问题。这又要靠语欢,语欢叹。
                             秋高气爽,景阳宫的庭院中,新疆进贡的阿月浑子落了一地叶子。眼见的又过去大半年,语欢憋屈得几乎吐血三升。在冰骨崖住上过一程子,这点温度对他来说是小菜。单衣一件,保不风寒。小衣裳被秋风刮得哗啦啦飞,还真有那么点凄凉的味道。语欢往地上一看,想着要不要挖坑葬落叶,以表悲情。自个儿还在发呆,背上压了个东西。
              回头一看,果是鸣见那张漂亮的小脸蛋儿。鸣见也搭着件外套,搬了凳子在他身旁坐下:“今年入秋挺早,别冻着了。”语欢楞了半天,突然有扯衣服砸人的冲动,忍忍忍,又忍了半天,才回一句:“嗯,入秋早。”奶奶的,真是没话找话。
              两人对视了一会,都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归笑,见鸣见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语欢就想抽人。那个晚上鸣见醉了,语欢可没醉。那天鸣见在床上有多骚,他自己估计忘了,语欢可没忘。那腰板,那身段,那姿色,那滋味……想着想着,语欢就有些招架不住。
              男儿啊,食色乃兵家大忌!                              这么关键的时刻,手给人握住。不用说,还是鸣见。语欢看看手,再看看他。鸣见微微抿着唇,淡粉唇瓣,眼中的光芒,如同破碎的宝石:“你的手很凉。进屋罢。”
              语欢摇头:“你这几天都没出去。”鸣见嗯了一声,微张了腿,让语欢坐在自己前面。语欢一惊,慌张地往旁边退。鸣见将他按住:“两个人靠着暖和些。我见不得你那样。”
              语欢想反抗,又无法顶嘴。鸣见说话就这德性,云淡风清的模样,语气也温和,可就让你觉得没得商量。语欢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心中咯!一下,停止跳动。心里分明想着,却又不敢想。似乎想多了,就是对他的亵渎。男儿啊,食色乃兵家大忌!
                             鸣见用斗篷把两人裹住。语欢背对着他问:“你这几天都不出去么。”鸣见道:“父皇这些日子比较忙。”想了想又道:“明天可能会去见他。”语欢道:“我觉得万岁爷比较喜欢你。”鸣见道:“嗯,除了二哥,父皇似乎最喜欢我。”
              语欢回过头,手从斗篷里伸出来,捧住鸣见的脸:“告诉我,你想不想当皇上。”鸣见道:“我希望当皇上的人,能让国家风调雨顺,让百姓丰衣足食。是不是我,其实无所谓。”语欢拍了拍他的脸:“虚伪。”鸣见笑道:“人活在世上,谁不是半伪半真。皇帝谁不想当?只是对我来说,有些事比当皇帝更重要。”语欢敛声屏气:“什么事。”
              鸣见微微一笑,嘴轻轻靠在语欢唇上,碰巧能含糊说话:“语欢……你问的太多。”语欢原想再问一些,鸣见的唇已完全压上来,紧得他无法呼吸。                              然后,两人亲一亲的又亲到床上。鸣见清醒时与酒醉自是不同,别说柔软,还意气风发得很。开始语欢害怕两人亲热的时有快感,可次数一多,鸣见的技巧越来越纯熟,他的死穴一个一个被揪出来,想要抑欲,真是生不如死,干脆放开了享受。
              语欢起来揉着脆弱的腰杆时,才发现自己想要套的话还是没套出来,郁闷得想一头砸在墙上。往椅子上一坐,踢翻另一个椅子,爷爷的,就当是嫖娼!
                             几日后,语欢才知道自己确是多虑。庆寒激动得热血沸腾,带着喜讯从天而降。               长清招了庆寒,鸣见,及几个大臣去御书房会面,问过了一堆闲杂事后,突然问了鸣见一个问题。那问题语欢也问过:你是不是想当皇帝。鸣见当场就滞了,连说儿臣岂敢。长清竟开门见山地说,哦,原来你扩充军队,是为了保住江山。乌鸟之情,令父皇感动不已啊。
              去的人没有几个,可消息传得倍儿快。所有人都知道,鸣见想篡位。                              语欢高兴不起来,只觉得这事实在蹊跷,却又说不上哪里蹊跷。             第三二章 篡位(2)               没隔几日,天地教总算决定离开。朝廷又为他们举办一场欢送会,盛大得不得了。天地教众在皇城门口拉出一条队伍,长得不见边儿。上台客套的人依旧是赏渊,千落在人群后站着,语欢偷偷穿过人群跑过去。
              千落戴上帽子,面容因此显得格外洁白:“我和教主不走。”语欢一愣,问其故。千落道:“你们不是准备动手了么。我们会留在京师,倘或暗杀不成,立刻接你走。”
              语欢笑道:“若失败了,我死了也无妨。反正我的目标只有报仇,成败在此一举。”千落道:“勿以成败论英雄。卷土重来懂么,性命最重要。”语欢道:“行。我会留住小命的,谢谢关心。”千落欲言又止,最后轻声道:“罢了,你回去。”
              语欢拍拍袖子,转身就走。千落忽然道:“语欢。”语欢耳朵一竖,回头笑道:“什么事?”千落面无表情:“不能死,知道么。”语欢裂嘴笑:“嘿嘿,知道知道了。”
                             天地教的人一走,语欢便赶回景阳宫,偷拿了皇上赏赐的黑布段子,又跑到钟粹宫。复轩叫人做了夜行衣。语欢回景阳宫沐浴,等待天黑。一边冲着水,一边思量着之后的事。
              语欢突然觉得矛盾到了极点。庆寒和鸣见两人,无疑鸣见是适合做皇帝的。庆寒虽未表现得明显,可工于心计笼络人心的时间,起码是鸣见的三四倍。庆寒对帝位的在意程度,已至无以复加。这种人当了皇帝,对大庆定是弊多于利。一想到鸣见守在烛台下,雪案萤窗,日理万机,语欢心里就压了铅似的。杀了鸣见,他报了家仇。同时也毁掉了一个明君。
                             沐浴完毕,擦净身子,语欢随意披着件衣服,坐在窗边。已是黄昏时分。在深宫中往上看,灰黄的天被框成一个四方型,一眼望去,分明在自己眼前,却又触不到底。
              其实他不是不明白。罪魁祸首是长清,是利益,是权势,甚至是复正茂。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即便没有鸣见,晨耀垮台也是定然。可他还是恨鸣见。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收藏了个花瓶,天天踹在怀里捧在手里,突然有一日,有人告说,这花瓶价值连城的宝贝,它不再属于你。不知他现在的做法,算不算过屠门而大嚼?
                             透过窗户,语欢看到莹白月台,琉璃瓦,庑殿顶,及进入景阳门的鸣见。削肩清骨,发及腰,却丝毫不显身矮,两条腿笔直修长,短靴上闪着明净辉煌的光。走路时的姿态,有雪猫的雍容,有白狐的妩媚,有火凤的高贵,有卧龙的霸气。太完美的东西,总会让人觉得遥远。
              鸣见未曾属于他。                              语欢起身冲出门去接他。鸣见刚好走到门前,见了语欢,有些怔忪。语欢垂头一看,傻了。衣服还没穿好,娘的脸丢大了,难怪周围宫女和太监都这么那个啥。系衣带的瞬间,语欢看到鸣见转过头去。若不是夕阳沉落,他会以为鸣见脸上的红晕是因为害羞。
              鸣见秉退两旁的人,挽着语欢入房,语欢大大咧咧往床上一坐,霎时觉得什么都释然了。鸣见靠在床头,却给他拖下来,翻身,伏在床上。语欢上蹦下跳,压在鸣见身上,散了他的发,替他扎小辫儿。鸣见捉住他的手,又一个翻身,把他压在下面,学着庆容的命令方式道:“语欢,你犯上。”虽是这么说,声音去温柔暧昧得让人直打哆嗦。语欢贼笑一下,又压倒他,鸣见再反压……滚了好几圈,最后还是鸣见在上面。两人累得气喘吁吁,看着对方,都哑然。
                             许久,语欢先开口:“鸣见,你信不信佛?”鸣见道:“信。”语欢道:“胡扯,你不是说凡事要相信自己么。”鸣见道:“小时候,人人都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语欢道:“你现在不就无所不能吗?相信神佛的,都是些老头子。”鸣见捋起一绺头发,笑道:“我本来就是老头子。你看。”语欢接过他手中的发,心中猛的一扎。
              一把乌黑明亮的头发中,岔着几根白丝。               语欢一个巴掌拍在鸣见脸上,轻得几乎没有声音:“我的九皇子哪,你才二十一岁。”鸣见笑了笑,把头发抽出去:“你现在信不信佛?”语欢道:“不信。”鸣见道:“那,你信不信纶回?”语欢迟疑道:“你信不信?”鸣见点头。语欢道:“那我也信。”
              鸣见道:“你答应我一件事。”语欢道:“你说。”               鸣见淡淡一笑:“下辈子,只爱我一个,好不好?”               语欢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滚吧你,真是无聊的玩笑。”               鸣见坚持:“答应我。”                              语欢不说话了,猛地将他推开,跳下床穿鞋。鸣见坐起来,抓住语欢的手。语欢一把甩开他,红着脸扯着嗓门吼:“你娘的脑子给门挤了是不?说这么白痴的话,语欢爷没时间陪你犯傻!”
              鸣见愣了愣,忽然笑道:“昨天没睡好,今天说话是有些犯糊涂。”语欢头也不回,直往门外冲。鸣见又拉住他:“过来坐坐,我不再说了。”难得鸣见也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语欢爷却不买账:“放……放!咳……”狠狠挣脱了他,破门而出。
              鸣见未再挽留,只坐在床头,一手撑着头,面色苍白。                              语欢刚跑到门口,气血上涌,一口鲜血吐出来。                              旁边的太监跑过来,细声细气问他怎么了,语欢蛮横地扫他一眼,擦掉嘴边的血,不耐烦道:“格老子的!看什么看?跟没见过血似的!愚昧!”说罢义无返顾地扎出门,壮烈冲向钟粹宫。
            第三三章 反治               心情不爽的时候给人刺激,语欢最格不住。可复轩偏生要犯这道儿,一见他,头一句话就是:“语欢,怎的嘴巴这么红?”语欢绷脸道:“给鸣见那厮气吐血了。”
              复轩沉吟不决,只试探道:“下得了手?”语欢哈哈一笑:“哥,你说话越来越风趣。杀鸣见,用得了我亲自下手么。”复轩道:“不,我不是说这个。莫非你看不出,九皇子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么。他现在甘愿充当俎上肉,你认为是因为什么?”语欢道:“我看他没这么好的脑子吧。”复轩道:“有没有这么好的脑子,你最明白。”
              语欢不耐烦了:“行了,哥!你究竟是想说什么?让我放弃报仇?”复轩道:“不。不。我只是怕你激怒他。”语欢道:“激怒他又如何?”复轩道:“激怒他,我们统统别想活。”
              语欢看了他片刻,冷笑道:“哦,原来是这样。是我暗杀,不是你。若真有威胁到我们生命的时候,当弟弟的愿意充当替罪羔羊。”复轩急道:“你,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语欢耸肩,回头看天色已晚,将夜行衣套在身上,变成一只大乌鸦。又溜达到镜子面前,梳头,束发,握紧匕首,戴上面罩。这时,庆寒走过来道:“今天你要被人捉了,横竖活不成。就直接告诉皇上,你是九皇子派的人。我会待你哥哥好。”语欢笑了笑,挺身跃出宫门。
                             一边在房顶上跳跃,语欢一边浅笑。庆寒这话说得还真他爷爷的轻巧。有人想死么?他要没十足的把握,怎么可能只身前去?腰间放着信号弹,若被人捉了,打出去,千落和赏渊就会来救他。一切准备都已作好,他命丧黄泉的可能性,不足一成。
              但是,若此事大成。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               宣告天下,九皇子弑父,辅佐庆寒即位,灭了鸣见,灭了一切参与摧毁晨耀的人?那么,庆寒也该算在里头。然后杀了庆寒,朝中再无储君,再弄个傀儡上去,自此天下重复太平?
              想到这,心中就一阵恶寒。               语欢停在乾坤宫的顶上,用力按住胸口,呼气,吸气,回头看着皇州的万家灯火,无限辉煌。               杀了鸣见,他该怎么办?               自小裘马轻狂,余钱剩米,唯一得不到的,就是鸣见。等得到鸣见以后,家毁人亡,然后就一心想要东山再起。进宫后,只想着设计陷害鸣见。如果鸣见真的死了,他该怎么办?
              胸中又一阵捣腾。语欢轻笑,混帐奶奶的,刚才真是给气吐血了。               此时,他只想对着黑漆漆的天骂一句,观音菩萨你个神棍,求你有个鸟用!                              跪在房檐上,半勾着头,房内传来惊天动地的呻吟声。没错,就是惊天动地。皇帝老子正在和爱妃干那档事儿,那妃子的叫声真是让人不寒而栗。语欢往下探了一点,跳到小树后,亮出袖中的短剑。那妃子还在里头嗯嗯啊啊,门口站了一排人,脸不红心不跳。
              趁那几个侍卫转身,语欢足尖轻点,簌簌两步跳到宫女太监面前,趁他们未说话,咚咚两下把他们敲晕。语欢一颗心已经跳到喉咙眼儿,那几个侍卫要发现了他,那满皇宫的人都杀来,他可能当场毙命。
              一步,一步,一步,脚步很轻,却极快。刚到门前,那妃子忽然大叫一声。语欢惊得瞳孔放大几十倍。语欢心中呐喊,贵妃奶奶,高潮也没必要这样啊。
                             语欢跳到寝宫门口,唰地蹲下。廊柱刚好把他盖得严实。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东西。一个明晃晃的东西。               那个明晃晃的东西,是一把剑。               语欢吓得一抖,手中的剑险些从手中脱落。               完了。               完了!               他只留意后方的侍卫,根本未注意这里还有人。               那把剑飞速一抬,指上他的脖子。               语欢手一收,短剑滑回袖口,双手举起来,往后退一步。那侍卫亦跟着前进一步。               语欢开始流汗。               那人张嘴,似乎想要说话。可是,动作就这么僵硬在半空。语欢又往后退一步,那人没再跟前。语欢刚想逃开,却见那人的身体直往下坠。落到地上前,被一只脚接住,平放下来。
              那人身后还站了一个人。                              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后面那人的脸。语欢进退两难,刹那间的迟疑,便抽出短剑,吭的一声,拔剑,出鞘。语欢身形如疾电,眨眼的片刻,剑尖刺向那人的咽喉。那人手腕一抬,硬生生将语欢的手截在半空,说了一个字:“走。”
              语欢诧异。再不能留了。连退两步,往房顶跳去。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侍卫的喊声:“有刺客!!有刺客!!”                              然后,房内的嗯嗯啊啊声换作惊叫,长清没了声音。语欢埋着头,没命儿地往前奔跑,连发信号弹的时间都抽不出。刚跑一段,便听到那人又道:“保护父皇,刺客我来追。”
              所有人整齐答道:“是!”                              失败了。               语欢长叹一声,吸起一口气,继续往前冲。结果没冲一段,面前就多出一道影子。语欢急忙停步,转身继续跑,手却被人逮住。语欢使力将剑柄敲上那人手腕,那人连忙躲了:“是我。”
              语欢一掌打开他的手,继续跑:“废话,我当然知道是你!”               那人又冲过来,从背后抱住他。语欢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无用。那人紧勒住他的腰:“语欢,你被庆寒和复轩卖了。跟我回景阳宫。”语欢道:“我哥会卖我?鬼才信!”
              鸣见抓紧他的手:“你先跟我回去,我不会害你。”语欢抽出短剑,在他手上划了一刀。鸣见闷哼一声,下意识收了手。语欢失控地吼道:“我哥会卖我?!你这撒谎不眨眼的!”
                             语欢跑了。               鸣见看着底下越来越多的人群,蹙眉,又一剑划向自己小腿,跳下房檐。                              语欢跑了一段,心中越发忐忑。               千落说了,小命最重要。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时找鸣见确是最安全的。               可是头上被人敲下一记重击,失去意识。             语欢是被说话声吵醒的。他眨眨眼,看着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正被绳索捆住,扔在地下室里。他未眼拙,这地下室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钟粹宫的地下室。  
              门外说话的人,是复轩和庆寒。                只听见庆寒来回踱步的声音,恼怒的吼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怎么会被鸣见发现的!现在完了,偷鸡不着,反折一把米!”  
              复轩道:“主子,要冷静,越急越找不着北啊。”                庆寒吼道:“冷静?我怎么冷静?!肯定是复语欢跑去给老九说过,这会儿全完了!”复轩道:“我能保证他绝对没去过。但是,也有一种可能,就是语欢不知道,九皇子知道。语欢不说,九皇子也不说。不过还好,主子叫去的侍卫已死,没人可以出卖主子。”  
              庆寒道:“别和我胡扯八溜!你当鸣见是傻子?这宫里还有谁会和他对着干?这下仗挑明了打,我九成九赢不了。何况老九若没有十二分的把握,绝不会冒险。他今天在父皇那里露面,百无失一说明,他已经捉着我们的小辫子了!”
              复轩压低了声音道:“主子别急。九皇子并不是无懈可击的。别忘了,我们这还有一个人。”               顿时,外面一片死寂。               片刻过后,庆寒缓缓道:“你是说……”复轩道:“嗯。他的死穴就在这里。”                当头一巨棒,敲得语欢眼冒金星。复轩和庆寒两人早就策谋好,让他设下陷阱,再推他进去当诱饵。语欢缩了缩身子,觉得背后似乎有无数双白骨爪子,随时都会捉住他。除了阴寒还是阴寒。那是他的亲哥哥。从小一起长大的四哥。  
              庆寒道:“你说得没错。可是,用你弟威胁他,能有用么。”复轩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庆寒冷笑:“说得倒挺好。你打算怎么做?”复轩道:“用语欢逼他交出兵权,主动退出竞争。”庆寒道:“你当复语欢是神?老九喜欢他我知道,但相对江山,你认为哪个更有诱惑力?”复轩顿了顿:“我不清楚。”  
              庆寒道:“这点子出的妙。对复语欢,老九肯定在意。先拿他要挟着老九,留下点笔迹什么的。再把复语欢的人头献给父皇,顺便交出……如此一来……这种时刻,再弄点谋反……父皇不可能不信。最后,我们再一举……”声音不大,可语欢听得冷汗直冒。  
              复轩轻吸一口气:“主子,得些好意须回手。这样也太……”庆寒道:“你不是说了么,无毒不丈夫。血亲都是假的,权位才是真的。这事万不可大意失荆州,办妥了,江山就是我们的。”
              庆寒狂妄地大笑,声震四方。                笑声渐远,复轩的脚步声靠近。开了牢门,见语欢睁着眼,复轩蹲下来道:“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是不是。”语欢没有回话。复轩道:“不要怪四哥无情,四哥亦身不由己。我会尽量保你性命,到时候,你逃吧,再不要回来。”  
              语欢点点头。相对复轩的身不由己,鸣见那更叫身不由己。                两人良久无话。                语欢忽然道:“四哥,你老实告诉我,你来朝廷潜伏,是为什么?”复轩一顿,苦笑:“晨耀早已覆灭,天下,是靠自己打拼的。无关紧要的事,不必再问。你再睡一会吧。”  
              然后,一包药粉撒在语欢脸上,语欢又沉沉睡过去。                语欢原已作好必死的准备,可再度醒来,发现周围的环境很陌生。再一看,一个男子肩头搭着块白布,匆匆走出门去。晃晃脑子,反应过来自己在客栈。不过多时,一张脸探进门。尖尖的下巴,挑起的狐狸眼,窄瘦的鼻梁,白净的小脸儿……不是赏渊是谁!  
              语欢一激动,几乎坠下泪珠子来。                赏渊一边朝身后挥手,一边兴奋道:“啊,醒了。千叔叔,哥哥他醒了!”               语欢欲撑起身子,却无一丝力气,又倒下去。                一个雪白的身影走过来,正是千落。                千落按下语欢的双肩:“庆寒他们给你塞的药太多,你暂时下不了床,再躺躺。”语欢看看赏渊,再看看千落:“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千落将落在半空的被褥揽起,漠然道:“你被庆寒关起来,鸣见将你救出,送到这里。这两天宫里变动大,不宜久留。”语欢道:“鸣见呢,鸣见怎么样了?那,宫里呢?”  
              赏渊道:“二皇子谋刺皇上不成,被九皇子逮着。皇上废黜了二皇子,立九皇子为太子。”                语欢猛地坐起身,肩膀闪抽筋,痛得嗷嗷叫,颤抖着手指指向赏渊:“你,你说什么~~庆寒被废~~?”赏渊道:“是。真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连夜行衣都用景阳宫的布去做,怎的充军的条儿就用上了钟粹宫的?这么马大哈,也不知是谁干的。皇上一直信任九皇子,本等就十分怀疑。行刺事件过后,皇上甚至怀疑过是九皇子欲盖弥彰,但是一去查那条子,就发现有问题。严刑拷打后,二皇子底下的人把他抖出来,太子地位不保。据说要放逐边疆。”  
              语欢未回过神,半晌才道:“那鸣见呢?他还好吗?”千落道:“他当了太子,你说呢。”语欢松一口气道:“那就好……呸呸,这样,这样更没法杀他了。”赏渊摇摇头:“我真服了你。都喜欢成这样了,还怎么动手杀他?现在九皇子雄霸朝野,之后的日子更逍遥,你想杀都难。”
              千落道:“语欢,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语欢还未回话,门外却传来喧哗声,真正的鬼哭神号。赏渊蹙眉道:“我出去看看。”结果人还未出门,就听到店小二扯着嗓门喊:“不好了,皇上,皇上驾崩了——”  
              三人面面相觑,都以为是耳朵出问题。                那店小二又喊道:“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                赏渊赶紧冲出去,拦住那小二:“小哥,皇上怎么驾薨的?”那小二道:“前太子洗雪逋负,弑父了!本来是要流放,现在给拖回朝廷,准备问斩。”  
              语欢喃喃道:“庆寒,庆寒真的什么都不要了?”                千落道:“不,杀掉长清的人,是鸣见。”             第三四章 释然                语欢还未来得及询问后话,已有士兵冲进房门,说要带语欢去见九皇子。语欢看看千落,千落点头。                 景阳宫里清静无声。几个宫女抱着厚重的布料,迈着猫步走过。                 夕阳透过窗纸进入房间,在地上透下几块方晕。兽像站在月台旁下,孤零零的,翘首遥望远方。鸣见站在窗旁,身形削长,两条腿撑得笔直,高贵,清远,却站在更远的地方。精致的脸上衬着红晕,亦真亦幻,亦如塑像。见语欢来了,鸣见回首一笑:“语欢。”   
              语欢在他身旁站定,看着他。他却看着远方:“今后有什么打算?”语欢沉默良久,忽然笑得十足讥讽:“谁知道呢。”鸣见转过身,手指轻扣住窗栏:“这里看不到杭州。”语欢道:“嗯。”   
              鸣见笑了笑:“其实我胆子蛮小。”语欢道:“是么。”鸣见道:“我恋世,恋权。再隔几日,我就要登基了。”语欢但笑不语。鸣见道:“你恨我不恨?”语欢道:“不恨。”   
              鸣见道:“你不想杀我?”语欢道:“不想。”想了想又道:“你得到自己想要的,而我也不想报仇。就这样,什么都结束了。你若没话要说,我走了。”   
              鸣见淡笑:“语欢,很对不起。”语欢道:“有人告诉我,做任何事都不要觉得愧对他人。对得起自己,就够了。”鸣见道:“你不在意,我在意。”语欢狐疑。鸣见道:“我对你说了很多谎话,觉得有些屈心。语欢,我从五岁就在晨耀。”   
              语欢眉头紧锁:“这我知道。”                 鸣见道:“刚开始我并不知道。后来,有人告诉我,只要我能把晨耀里的一些东西翻出来给他,以后江山就是我的。”语欢道:“我知道。你不必多说。”   
              鸣见道:“我利用你,你不介意么。”                 语欢愣了很久,忽然淡然道:“没有谁利用谁。你用身体来交换,大家扯平。”鸣见回头凝视他:“你是不是想说,我用身体来交换你的心?”                 语欢道:“如果你叫我来,只是为了说这种无聊的话,那很抱歉我没时间奉陪。”鸣见道:“我并不痛苦,只有愧疚。”语欢握紧双拳,逼迫自己放松,又紧紧握住:“哦。然后呢。”   
              鸣见靠在窗台上,仰首,双眼直视屋顶:“语欢,我不喜欢你。”                 语欢没有回话。                 鸣见转过身去,留下一个清瘦秀美的背影。                 语欢眼睛停在桌面上,那里放了一把金柄匕首,然后,他张开口,许久才轻声道:“然后呢。”鸣见的双手放在胸前,背影如同僵木:“从来没有过。”  
              语欢拿起匕首,轻轻抽出一半。                 语欢往前走了一步。                 鸣见依旧伫立不动。                 语欢加快脚步,迈了几步,飞速拔出匕首,金属的声音显得刺耳且尖锐。语欢扬手,一道寒芒在匕首上划过。杀了鸣见。语欢在心中默念。而匕首停在半空,迂久。   
              鸣见轻声道:“怎么,有勇气拔武器,没有勇气下手么。”声音充满不屑,嘲讽,却有一丝哽咽。                 语欢一怔,一咬牙,匕首电陨般落下。                 眼见刀尖离鸣见的脖子越来越近,即将刺穿鸣见的咽喉。                 惊天一瞬,脑中忽然涌现出许多回忆,语欢猛地收手。临时强收的力量几乎击破他的五脏六腑。他被震得连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可是,依然来不及。鸣见的脖子被划出一道血口。                 匕首在地上划过长长的痕迹。                 语欢按住胸口,心中翻腾。                 鸣见倏然回头,惊得睁大双眼。倏然跪在地上,扶住语欢的双肩:“语欢!你做了什么!”                 颈上的血染红了两人衣裳。                 语欢顺着血迹,一直看到鸣见的伤口,咬紧牙关,狠狠在自己腿上掐了一下。再抬头看着鸣见,看见鸣见通红的鼻尖和双眼,忽然忘记疼痛,一把抱住鸣见,发疯似的吻上去。   
              鸣见僵了一下,回抱住他,喉间依稀透着呜咽。                 固知难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时。                 如果不是今天,就没有明天。纵隔三千世界,背负一身罪孽,他们融成一块,如饥似渴,欲仙欲死,都幻化成深沉的叹息。像飞升的烟云,不安分地颤动。   
              黎明的京师,如同一条沉睡的卧龙。天未亮,语欢就离开长安。离去前,他与庆容道别。                 庆容轻叹:“鸣见一心登位,就为等待这一日。现在除了我和他,所有害晨耀的人都给他弄死了。你为何不成全他,也成全了我。”                 语欢淡淡一笑,只留了两个字:保重。                 后来,后来。                 京师自是一番繁荣景象,杭州却一如以往,柳如青丝桥如虹。                 语欢回到杭州后才知道,春二爷已在一年前病逝,春小爷把家产搞得倍儿棒。春小爷一听语欢回来,立刻撒丫子奔到杭州。两人关系好得冒油,合伙弄了点生意做,没多久语欢就开始大鱼大肉。可以前语欢爱做春小爷现在期待的事,没有发生。   
              话说萧二郎的家产又被吃空,萧则宇被卖给了个杭州老头子,语欢找人把萧二郎废了,花银子把萧则宇赎回,两人成了铁哥们儿,和春小爷搭起来,那叫苏杭美男三剑客。   
              听说复轩在朝廷里还弄了个官儿当,是谁封的就不知道了。后来复轩娶了个媳妇儿名叫青兰,语欢怎么听这名都觉得熟,最后记不住,弃之。                 筱莆和庆容,关系似乎有了改善。具体改善了多少,就他们知道。                 关于天地教,那更是天翻地覆。青城老大是个暴力狂,常常打媳妇儿出气。天地教把青城给卡嚓了,赏渊在青城派那一场恶斗,那叫潇洒得惊天动地。嫣烟被接回天地教后,没了消息。
                               言之一年要回家几次,去杭州玩几次,一路过杭州,必然要留下一句:你他娘的过舒畅了。而公从没见过像鸣见这么当皇上的,自己是个忙碌狂就算了,把满朝大臣都逼得跟他一样,而公要累死去了!格老子!   
              要说命最好的人,那就是麻子宇。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语欢重新发财,第一个帮衬的人就他了。语欢问他想做什么生意,老头子终于说出活了半百都不敢奢想的愿望。于是,在一堆人的欢呼声和鞭炮声中,杭州城最大的藕粉店闪亮开张。   
              两年后,天下依旧太平,国运依旧昌隆。                 杭州的城隍庙,清淡烟雾,终年缭绕。语欢进入寺庙,看到一个人。雪白披风,银圈耳环,俊美年轻的容颜,沧桑清冷的眼眸。他对语欢说,我找你很久。   
              这一年,大庆皇上做了一个梦。                 线牵纸鸢,纸鸢引线。一个小小丑丑的孩子,穿着白褂子,在空中挥舞双臂,尽情飞翔。穿着黄褂子的小孩手握风筝线,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                 然后,他跳到小黄身边,两人抱作一团。小黄捧着他的头,笑得不伦不类,在他嘴巴上吧唧一亲,笑着说,鸣见鸣见嫁给我。鸣见,嫁给我。                 空旷华美的寝宫中,年轻的帝王抱住枕头,在梦中轻轻点头,甜甜微笑。                  暮春的江南,天如海,云如雪,蓝天白云间,满目纸鸢。             第三五章 牵引                同样的姿势,同样的位置。语欢祭拜着同一个神像。柳枝兰花手,白衣七彩光。佛光当照,普渡众生。一香客正欲削发为僧。语欢定睛一看,跪在那的人竟是杨笙歌。
              方丈询问他是否真的要出家,杨笙歌轻声道:“空中下望,尽皆骷髅,夫妻恩爱,情人反目,女子是惊扰世道人心的浊物,众生都为虚情假意所伤,朝为红颜,夕已成白骨。缘缘分分分分合合聚会散离离愁别恨,看多了,不过浮云。”
              剔刀入手,黑发一根根削落,杨笙歌垂着头,无喜无怒。                              ……五欲过患;虽为俗人,不染世乐,常念三衣,瓦钵法器,志愿出家,守道清白,梵行高远,慈悲一切。生死炽然,苦恼无量;发大乘心,普济一切,愿代众生,受无量苦,令诸众生,毕竟大乐。嗡达列都达列都列梭哈。
              一函经,一佛像,一炉香。               方丈低声念诵,面目间,是不生不灭的清寂。                              语欢一直侧头看着杨笙歌,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人,那人声音冰如孤月:“如来佛一笑越红尘,一眼道破世空,但恁他再怎么佛神通广大,到头终躲不过一字空。”
              语欢猛地回头,见了那人,目瞪口呆。那人抬头,容颜秀丽清冷:“你竟然也开始信这个。”语欢摇摇头:“我只是来随处走走。”               一支龙篆,一朵青莲。袅袅青烟,萦回辽绕。观世音的面容模糊。               ……你信不信纶回?               语欢喃喃道:“我……和你一样。不信佛,但是经常入寺。”千落摇了一支签:“原来如此。你可曾回过山庄?”语欢摇摇头,继续痴痴地看着菩萨。
              ……你信我就信。               千落摇了签,亦不解,看了一眼就放回签筒。上一次与千落在此相遇,语欢曾问过他原因。千落说,只是摇签罢了。语欢看着他侧头虔诚的模样,怎么都不敢相信,他非佛门信徒。
              千落离开寺庙,下个月他必定会再来。所以,没有告别。               语欢再次看着观音,看着催泪的烟雾。               ……若有来世,下辈子,只要我一个,好不好?               语欢轻轻摇头。               身后的杨笙歌换上僧袍,挂上念珠,头顶烫过戒疤。法号释空。他抬头,对上语欢的视线,微微欠身,低垂着眉目。杨笙歌混入人群,消失不见。                              几个月后的某一日,语欢坐在西湖的船上,听说了杨笙歌的故事。爱上一名女子,而两人因为许多原因,终究错过。女子嫁给了别人,新婚第二日,吞金自杀。杨笙歌在江湖上飘荡两年,最后决定出家。船上的游客纷纷感到惋惜,说他可以另择新欢。语欢回头,对身边的人轻轻一笑:“我觉得他没错。女娟补情天,精卫填恨海。一生爱一人,是绝对的真理。”
                             语欢出了寺庙,看着远处的西湖。都说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小时,他曾许过愿,要和那人一起来看雪湖。可是每到冬季,他都会冷得不想出来。殊不知晃眼一过,十余载过去。
                             看着被人遗忘已久的晨耀山庄,语欢被人操纵一般,朝那东南最宏伟的建筑走去。               一路上,想了很多。千落的话,父亲的死。                              当年九皇子刚出生,因为头和足上的印记,引起宫中风波。算命先生说,那是天生的皇族贵胄,将来必是天子命。那算命的只是乱说,可皇后妃子们都信了。九皇子的母亲晴妃为保鸣见性命,借用了天地教的易容膏,把九皇子的脸遮住,说是烫伤。是人都知道,大庆不可能出个被烫到奇丑无比的皇上。于是母子俩暂时安全。
              九皇子五岁那一年,皇上微服出巡,带上他和晴妃。途经杭州,九皇子和他们走散,碰巧给星月捡回去。没几日皇上就打听到了这个消息,将错就错,让他先在那待着,待它个十年八年,吃尽苦头再扔块糖过去,拿江山诱惑他。
                             宫中密探第一次找到鸣见的时候,鸣见大哭着要离开。那密探告诉他,你若不坚持,你母亲的命恐怕难保。鸣见立即就停止哭泣,默默答应。每月初都会有人给鸣见药,但每次的人都不同。鸣见开始长大,受到母亲遗传的容貌越发难掩,所以药量越来越多。每次上药的时候都会生不如死。在晨耀,人人都瞧不起他,除了语欢,把他当宝贝看,还天天挂他身上。
              正因如此,鸣见在很小就懂得了自立的道理,天天看书习武。语欢把晨耀剑法拿去看,一会就打瞌睡,鸣见借来看,几年后就把晨耀的武学精华使得如鱼得水。
              待他到十二岁的时候,密谈开始和他谈起让他待在那里的真正原因,还告诉他,立了功,他就有可能得到天下。鸣见说自己对天下并不感兴趣。那密谈告诉他,你再想想吧,灭掉晨耀,并不代表要杀掉晨耀的人。他们依然活着,只是地位不在。这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大庆的江山。等你想好了,就把你最想要的东西刻在桃花园里的水井旁。鸣见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求母亲平安。密探说,你母亲和你父皇好得很。
              两年后,新的密探在井旁看到鸣见刻的七个字,告诉鸣见这实在太容易了。                              接下来的事,不必多说。鸣见忍辱负重回到朝廷,却听来个惊爆的消息:晴妃早在十一年前被长清打入冷宫,进去没多久,就中伤寒回老家了。鸣见淡然一笑,当是东风射马耳,连晴妃的坟都未去过一次。
              但是,喜怒不形于色,不代表他无喜无怒。                              把自己埋这么深,不会憋出内伤来么。活这么累,有那必要么,个脑壳被门挤的。一边感慨,语欢一边推开晨耀山庄的大门,灰尘厚重,落了一身。那一栋栋房子,真是破到了一定境界。
              一想到那个字,挂,语欢就忍不住笑。挂挂挂,确实是在挂。当初和鸣见上楼梯,语欢死吼着走不动,真是一个劲往他身上挂,鸣见往左边走,他就往左边歪,鸣见往右边走,他就往右边歪,小甘蔗似的身子几乎给他压垮。
                             道旁草木萧疏,冷冷清清。房门人踹下,摔得满地木块。进入自己的宅院中,语欢看到了那栋高楼。地面上一张牌匾,字迹已看不清。拾起来,手指立刻在上面留下了几道印记。
              风际纸鸢那解久,闲听天籁静看云。               语欢轻声念诵,声音在大院中回荡。他几乎可以听到满院的欢声笑语,男的女的,热情的温柔的。孩童时的回忆,少年时的恋情,统统都写在这小小的牌匾上。
              他的根在这里,他未曾离开。                              绕过枯萎的桃树林,看到一口井。井水已干,上面同样积了厚厚的灰。语欢绕着小井转了几圈,最后看到一朵小野花。那似乎是整个山庄唯一的生命。小花在风中摇曳,花瓣后,是若隐若现的字迹。语欢轻轻拨开小花,看到后面写了一行字。笔法不似如今这般霸气纯熟,一看便知是出自少年之手。
              那一年写出的字,果然与现在不同。               那一年的鸣见,尽管内敛,却真正青涩天真。               数了数,七个字。确是七个字。顿了许久,语欢忽然一笑,自言自语着叨念,幼稚,真是幼稚得让人吐血。鸣见啊鸣见,你也有这么可笑的时候,真幼稚。
              语欢一屁股坐在地上,扑了一身的灰。小花儿稚嫩,如同那上面的字。本等不想再去看它,可又想确认一次。倒回去数那几个字。一二三四五六七,没错,是七个。
              语欢扬起脑袋,吸了吸鼻子。对着天空,掰掰手指。鸣见写下这个字的时间,是在他刚开始纳妾后不久。收回手,抱着腿,眼泪哗啦一下冲出来,哭得满脸通红,皱成一团。
              枯井上,几个石刻的字,清秀雅致:要语欢只属于我。             在整个山庄里逛一遍,天已黑尽。点着蜡烛回到自己的房,坐在床头,看着墙壁上挂着的纸鸢发呆。手指在枕头上摸索,仿佛可以看到多年前烙下的痕迹。
              探到枕头下,语欢摸到一张纸。立刻抽出来,看到上面写着几个字,目瞪口呆:致吾儿语欢。               翻完那封信,语欢更成了泥胎木塑。不顾时辰,冲出山庄,快马加鞭朝长安赶去。               一边赶路,一边想着信上的内容。               复正茂将后来的事猜得八九不离十。例如鸣见会做出很过分的事,例如千落会传他武功助他报仇,例如最后鸣见会当皇帝,例如千落会叫语欢去看鸣见……最后一点,看得语欢心惊胆战:在语欢看鸣见前,千落必杀鸣见。
              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庆寒,长清,鸣见都只是在夺取江山,夺到最后,顶多江山易主,并无大碍。可千落不同,他的最终目的,是江山无主。                              赶到长安的时候,一切一如以往。语欢赶到宫门前,有的人认出他来,自然放他进去。语欢一颗心挂在喉咙里狂跳,之后的事连想都不敢想。               一路上被拦截数次,到上头申请数次,总算进入乾坤宫。寝宫外站了一排排小太监小宫女,外有侍卫巡逻。语欢足下一点,跃到寝宫门前,刚有人欲叫有刺客,小李子就急道:“不是刺客不是刺客,是复大人!”转而对语欢道:“复大人,皇上说他不见任何人。”
              语欢心神恍惚,抬手,敲门,之间隔了老久的功夫。里面久久无声。小李子冲过来,慌张道:“我的爷,不要进去,皇上,皇上他操劳过度,病,病了~~~”语欢一爪蒙住他的脸,又扣了几下。
              里头的人轻声道:“朕说了,不待见。”               就这么几个字,语欢心一下停了跳动,狂喜得几乎舞动双臂。看来复正茂失算了。               小李子急道:“别惹万岁爷发火啊~~~复~~唔唔哇哇~~~”语欢盖了他的嘴,推到一旁,冲过去一脚踹了门。                              寝宫通宽,窗明几净。桌上的书乱叠着,椅子歪斜着,还有半杯茶摆着。人躺在床上,背对大门。床上的人轻举起白晰的手,晃了晃:“都给朕出去,别再进来。”
              语欢慢慢磨到床旁坐下,嘴巴一撇,笑得不冷不热:“当了皇上,脸大了,给人奉承多了,架子也出来了。”这话一说,万岁爷成土地爷,雕塑一个。
              语欢摊开手掌,垂头看了看,又轻轻搓了搓,玩着手指道:“你当皇上辛苦忙碌,我知道。可怎么说咱们也是一起长大的,我回杭州这么久,你不能来看,捎个信总成?”
              床上的人没说话。               语欢噗嗤笑了一下,俩胳膊肘子搁腿上,下巴撑在掌心里:“你的心给狗叼了,我的总还在。大老远的跑来看你,你三个字不待见把我打发了。”               没有回话。               语欢脸慢慢滑下,埋掌心里,说话也不大清楚:“你是不是要我回去……继续打听那些不知真假的民间消息?听你怎么压榨朝臣,怎么当个……好皇帝的?”
              依旧没有回话。               语欢顿了良久,笑道:“罢了,瞧你心情差的,连话都懒得说一句。你也不是小孩了,照顾好自己这种话我不多说。我来这里,就只想看看你。既然你没事,我回去了。”
                             刚要站起来,鸣见忽然低声问道:“你成亲了么。”               语欢怔了怔,随即又笑道:“没呢,年纪大了,老光棍一个,哪家姑娘还看的上呢。不过春二爷死了,他三个媳妇儿守寡期也差不多到了……哎,不说我了。你呢,没立皇后,总该也有个贵妃嫔妃常在美人什么的。你别说没啊,要没有我会笑你的。”
              鸣见声音有些沙哑:“成过亲。很多年了。”               语欢抬抬眉,轻吁一口气:“不错不错,你的手脚还快些。你也不小了,该立皇后啦。”               鸣见道:“复语欢,你的记性真有那么差么。”               语欢道:“嗯?”               鸣见道:“我们成亲多少年了?”               “九年。”语欢想了想道,“九年零十一个月,快十年了。”               鸣见又哑巴了。               语欢舒展开眉,手紧握成拳,却笑得挺流氓:“嗯,夫看妾,妾连个正眼都不给。”               鸣见犹豫片刻,慢慢坐起来。               语欢好容易展开的眉又绞成一团:“怎么变成这样了?”               鸣见唇无血色,一张脸白得吓人,就眸子黑漆漆亮晶晶,嘴巴干得几乎要裂开:“小病,不碍事。”语欢眉头锁得更紧了:“谁管你身体了?关键是你弄得这么丑,我以后怎么带出去见人?咱们家门面怎么撑?”
              许久,鸣见都没有说话,最后抬眼看着他:“语欢。”               “少说话,真的丑死了。难看死了。我看不下去了!”语欢晃晃脑袋,最后还捶床以泄鄙视之情。鸣见抿着唇没有说话。床捶到一半,语欢一把搂住鸣见,声音发抖:“他娘的,心痛死我了!”
              鸣见抱住语欢的腰,收得很紧:“语欢。”               语欢打断道:“少废话!”               鸣见把头埋在他肩窝:“语欢。”               语欢道:“闭嘴!丑八怪!”               鸣见松开手,轻轻推开他,平平淡淡一笑:“语欢,以后你找几个人都可以。”               语欢道:“什么意思?”               鸣见道:“偶尔来看我一次。”想了想又道:“你要愿意,我来看你也好。”               语欢凑过去想吻他,鸣见却闪开了。语欢道:“喂,让我亲一下都不行?”鸣见摇摇头:“今天很真实,我怕一惊动就醒了。”语欢下巴!当一声掉了:“你,你,你以为你在做梦?”
              鸣见轻轻握住他的手,眼睛弯了起来:“让我多看看你就好。”               语欢箍住他,狠狠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醒没?”鸣见睁大眼,握住语欢的手明显加重了力道。语欢揉了揉眼睛,把鸣见推在床头,嘿嘿一笑:“让我来给予你更深的刺激,让你知道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吧!”
              门口传来小李子的吼声:“万岁爷,使不得啊~~~身子没好啊~~~”                              语欢掌风一打,门合了,刚翻上床,看见鸣见的脸:“算了算了,你这样我也没兴趣,等你好点再说……诶,你做什么?”鸣见的衣服原就是披着,一扒就掉下来。扒完了自己的,又去解语欢的裤带。语欢道:“讨厌,你好色哟。”
              鸣见却无笑意,相当认真地看着他,在他唇上轻轻碰触。语欢将鸣见推倒,拿被子将两人裹住:“大夫有没有说过……不能行房事?”说是这么说,已经开始在他身上上摸下摸,轻轻咬住他胸前的红点。鸣见摇摇头,长呼一口气。
              语欢用唾液替他润滑:“别骗我。”鸣见点点头,双臂搂住语欢的脖子,腿缠上腰,敞开。语欢慢慢往里面推,鸣见立刻搂紧他,疼得直打颤。语欢声音略有些不稳:“每次都像奔赴刑场,真是……来,放松……”鸣见微张嘴,深呼吸。
              语欢掰开他的臀,万里一息,一冲到底。               鸣见张大口,深蹙眉,脚趾紧收,半晌才发出声音。语欢俯身下去紧贴着他,小声道:“笨蛋,梦醒没有?”鸣见的唇抿成一条缝,却不说话。语欢慢慢晃动身子,鸣见仿佛惊弓之鸟,一边低声呻吟,一边四处乱抓,语欢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两人的视线刚一对上,鸣见的眼眶倏地红了。               语欢顶住他的额头,继续深入:“别胡思乱想。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咱们什么苦没吃过?现在苦尽甘来,还不高兴?”说完揉揉鼻子,“你别哭啊,你要哭我也想哭了。”
              鸣见淡笑:“你以为我像你……”语欢赌气似的一撞,鸣见痛哼一声。接下来,又是温柔与缠绵。鸣见模模糊糊半睁着眼,像极了一只雪白天鹅,像极了一只在空中飘摇的纸鸢。无论飞到哪里,都有线牵引着。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逢中秋,月满人团圆。明珠楼上,一张圆桌,几壶芳酒。分明是个祥和之夜,却大老远地听到赵言之愤怒的声音:“格老子!你这死女人,还给我!”接下来,便是黏糊糊的声音:“不要嘛,人家看看有什麽~~”
              语欢包了一桌菜,把能请的人都请到了:庆容,筱莆,嫣烟,淡水,花颜,言之,春小爷,则宇,赏渊……似乎差了什麽人,他未再清点。                              语欢往桌上一拍,颇豪气地吼道:“来来,吃东西吃东西,咱们难得聚一回,语欢爷请客,尽管吃,别客气!”嫣烟弹了弹指甲,冷笑:“你请客,皇上掏腰包,是麽。”
              语欢一怔,清了清嗓子,喝一口茶。赏渊道:“哥,别丢人了,这谁不知道呢。”语欢抖了抖腿,一副猢狲样:“怎麽这麽慢。”庆容道:“语欢,那茶水烫,别急著喝。”
              语欢冲他抛个媚眼,筱莆立刻用袖子挡住两人的视线相对处。语欢道:“筱筱,别这麽小气麽。”庆容浅浅一笑,垂下头不说话。                              语欢趴在桌子上,看一眼春小爷:“臭小子,今年挣了多少银子?干脆你买单。”春小爷横他一眼:“想打我的主意?那你跟我回杭州。”语欢道:“去。我媳妇儿在这,谁跟你走。”春小爷不屑道:“你这吃软饭的。”语欢拿起筷子:“少废话,当心我戳死你。”
              春小爷不言,言之倒慌忙坐在语欢身边,不再执著於自己的亵服一角。语欢疑道:“怎麽了?”言之低声道:“皇上来了。哎。”语欢抬头,瞧见迎面走来的鸣见,眼珠子瞪得滚圆。
                             鸣见穿了件素雅的白衣,几点墨梅,衬著白生生的脸,水杏似的眼,少了几分龙姿,多了几分凤采。语欢立刻站起来,哗啦一下,桌上的茶差点泼在身上。大家掉转脑袋,不忍看下去。好在赏渊反应快,伸手接好茶杯放下。嫣烟皮笑肉不笑,淡水轻吐一口气。
                             花颜颇乖巧地奔到鸣见面前,行了个礼,笑道:“皇上吉祥。”鸣见道:“今天就别这麽生分,大家都一样。”此言一出,准备起身的都坐下了。嘘寒问暖过後,言之也松一口气。
              语欢小声道:“你还真怕他呢?”言之道:“而公懒得和你说。”语欢正想逗他几句,桌子底下却有人轻轻握住自己的手,雷打般一颤,看著坐在自己左边的鸣见,拿了筷子指菜:“吃饭吃饭,不用客气,不用给我面子啊。”
              鸣见给语欢夹了一块葫芦鸡,自己埋头默默吃。               赏渊弯眼一笑,更像只雪狐狸:“别人正主儿都没说什麽,哥就好好吃吧。”语欢当耳边风:“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嫣烟只手撑著下颚,狐疑道:“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鸣见笑著摇摇头。语欢看看鸣见,笑道:“没啊,为何有此一问?”嫣烟道:“你们俩真的很含蓄。”语欢道:“是嘛?哈哈。”鸣见又扔了一块锅子进语欢的碗,当没听到,继续吃。语欢把鱼块吃进去,笑道:“这月亮真圆。”赏渊道:“哥,我们这看不到月亮。”
              语欢紧握住鸣见的手,一口咬下锅子。                              不一会儿,语欢告假出恭。刚出酒楼,就看到一条白光闪过。语欢心下一紧,跃上楼房。看见一人正站在离他极远的地方,仿佛从云间落下。               孤月下,那人身形极美,回眸一瞬,倾倒众生:“今天是中秋。”语欢微微一愣,问道:“你这段时间过得怎麽样?”那人没有说话。语欢道:“为什麽不杀鸣见?”
              乌云挡住了皎月,那人白衣如同暮春的流云,清冷的声音回荡在夜空:“复语欢,你只是你。”语欢完全没弄懂他的意思,往前迈一步,却听那人道:“不要过来。”语欢站住:“我们何时能再见面?下个月,城隍庙?”
              许久,那人才慢慢走到房檐,声音仿佛化不开的冰雪:“以後我再不会去那里。”               语欢笑道:“那有时间的时候,总该一聚。”               那人轻轻抬首,看著云间月色:“蹙入青绮门,当歌共衔杯。衔杯映歌扇,似月云中见……”话到此处,回头道:“就此别过。”                              语欢曾形容千落乃是天上神仙,他朝将乘风踏月,飘然而去。               神仙到底是神仙,离场方式都不同。他空手而来,再空手而去,没留下什麽,更没带走什麽。语欢摇摇脑袋,跃下房门,回了明珠楼。大家聊聊耍耍,直至深夜方散。
                             语欢玩得兴奋,醉得不省人事,还靠在鸣见身上哼道:“鸣见,鸣见……鸣见不要走……”鸣见抱住他,轻声道:“没走呢。”语欢道:“蹙入青绮门,当歌共衔杯。衔杯映歌扇,似月云中见……这後面的内容,你知道吗?”鸣见沈吟片刻,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这首诗我曾经很喜欢。不过,我不告诉你。”
              鸣见的随从远得几乎看不到,两人歪歪扭扭倒在路边,衣服头发缠在一处。               语欢轻轻靠在他身上,含含糊糊道:“鸣见,好多年以前我就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啊,人活著究竟有什麽意思?读书,出仕,娶妻,生子,养子,人老,养老,老死,入土……这麽折腾来折腾去,一辈子完了,还是什麽也没带来,什麽也没带去……”
              鸣见拍拍他的背,眼中充满怜惜:“怎麽突然说起这麽丧气的话了?”语欢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我还没说完呢!”鸣见笑笑:“是。你继续说。”语欢道:“可是,现在不这麽觉得了。因为,嗝……因为我有……”讲到这,忽然转个话题道:“你个混帐东西,一天就忙朝政,都不理我。我要回杭州,我要纳小妾……”鸣见敛声道:“不准。”
              语欢道:“那你补偿我。”               “以後不忙太晚。”               “还有。”               “以後我的奏折分一半给你批。”               “还有。”               “这个月一忙完,我们回杭州。”               “还有。”               “回杭州不带任何和朝廷有关的东西。”               “还有。”               “天天去你房间。”               “还有。”               “由你选在上在下。”
              “还有。”
              “语欢,这天怪凉的,回去再说好不好?再说了,你喝成这样,怎麽……”
              “不好!你来!”
              语欢的手摸摸摸,一直摸到鸣见的嘴唇,柔软,嫩滑,身子一撑,吻上去,就像春季的绵绵细雨。鸣见忙把外套脱了,垫在语欢身下,回头看了看那几个随从。随从们整齐转身。               之後传来奇怪的声音,或许是人的,或许是人靠著门的,他们都当没听到。
              後来,鸣见背著语欢回去,语欢一会儿舔舔鸣见的耳朵,一会儿在他身上乱摸。摸得鸣见几欲把他摁在地上再来一次。好歹算忍住。然後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著奇怪的话,穿过东街西师,绕过旮旮旯旯,流连在难得宁静的长安香街中。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漂亮的小黄挂著丑丑的小白,两人一起走过迷雾杭州,烟雨西湖,看著满天的纸鸢,唱著动听的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