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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保姆,土保姆


施雁冰   文汇报2012-01-16第十一版 

  初见那个保姆的时候,我心里有些嘀咕。明明是中国人,怎么取了个外国名字?西西莉!

  “这是教名。”她补充说。都什么年代了?还信教!那是20世纪50年代初,中国刚解放不久,当时的人即使有宗教信仰,也大都不公开的。她虽然公开了,却没什么具体活动。只像身上有一股洋人的骚腥味,湿漉漉的撞来撞去。

  西西莉的到来,让我家的餐桌变得洋气。传统的红烧肉、葱烤鲫鱼、茭白鳝丝逐步靠边。代之以红烧牛肉、白切牛肉、罗宋汤、蘑菇奶油浓汤。她的红烧牛肉一块块酱红铮亮。白切的呢,方方正正,没有赘肉,就像现在的方腿肉一样。那罗宋汤,一股番茄洋葱混杂的香味,堪与红房子西餐社媲美。我们夫妇俩吃得津津有味。不过,我们毕竟是中国人,日子久了,不免厌倦,要她烧些中国菜。她烧的中国菜也不错,可是常常作怪,排骨汤里放些洋葱,像她的名字一样,不伦不类。虽然多次提出,好了几天,依然故我。

  渐渐地,我们发现,家里的开销涨了一倍。原来那些白切牛肉的边角料,她早在厨房里独自享用了。她还有什么花样,我也弄不清楚。每天上班下班够忙碌的。好在当时保姆工资很低,每月六元,加上吃住,是我个人收入的十分之一略多,能够承受。再说她还有别的优点,如把房间弄得很干净,还绿化一下,买了两盆橡树,放在窗台上。宽宽的绿叶,掩映在玻璃窗和窗纱之间,宁静幽雅。地板打蜡,也熟门熟路,不需要教的。

  我的家在上海中心区,抗战胜利以前属法租界。里弄里一座座公寓内,住着一些外国人,最多的是白俄。解放后外国人次第回国,他们的中国保姆留了下来,西西莉就是其中一个。一二十年在外国人家庭里耳濡目染,要改也难,需要等待。我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有一次,我和丈夫一起外出开会,由于任务完成得快,就早回来一天。打开房门,一股餐馆的香味,桌上杯盘狼藉,有七八个人用餐的样子,不过人已走了。西西莉拿着揩布从厨房里走出来,很尴尬的样子,急着叮叮当当收拾碗筷,一边不断解释着,说乡下亲戚来,总要招待一下,饭菜钱是她掏腰包……这些话我也会编的。这样做实在是太出格了,她应该知道的。我不说,心里很烦。要不要考虑去留问题?还是教育一下?我犹豫着。

  邻居隐约知道了这事。她告诉我已经有过多次了,都是那些做保姆的。以前不便说,现在既然已知道,顺便告诉你。一记重锤在耳边敲响。夫妇俩上班,早出晚归,把一个家托付给这样的人,尽管她有多少优点,无论如何是不安全的。我毅然决然辞退了她。

  又走上漫漫找保姆之路。

  那时经济水平很低。人的寿命也不如现在长,需要服侍的老人不多。大多数人家不用保姆,所以没有保姆介绍所,都是托人从乡下找来,有时还得付来回川资。

  我不谙家务,业余时间需要读些书写点文章,还是得请保姆。保姆帮了我很多忙,也让我受了不少气。一个个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新的。周而复始。随着时间流逝,保姆工资也在涨,缓缓的,到80年代初大约每月18到20元。

  王玲娣阿姨就是这个时候到我家的。

  她像一只小种母鸡,灵活地转来转去,嘴巴不停地说话,多半属于自说自话,津津有味。有时也对我们说。例如我的儿子很顽皮,必须经常教育,她就说:你儿子像只闹钟,要天天开。无独有偶,楼上人家的一个男孩也很调皮,她叹口气说:“唉,他们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我有时要请她做些事,布置得不是时候,她就嘀咕:“你烦来!一会儿鸡窝一会儿鸭窝!”她的话生动、形象,有时很发噱,我想生气也生不出来,反倒让她逗乐了。

  有一次,她对我说起正经的事:“我的种子(指儿子)不错,就是家里有只跷脚的鹅不好。”“跷脚鹅”指她儿媳。接着叽叽咕咕有声有色数落起来。末了又叹口气,重重地说:“迭种样式(这副腔调)!”婆媳关系紧张,是她来上海帮人的原因。儿子一表人才,常常来我家看望她。初时带些农产品,不久就送塑料制品,茶盘、镜箱,蛮精致的。他开社办工厂了。根据我的经验,王玲娣阿姨中年守寡,婆媳不和,小辈不需她照顾,这种家庭出来的人不恋家,能长做的。于是放心。

  不过,她来了以后,我常常不能准时吃早饭。平时七时早饭,七时半出门。一天,七时到了,她才拎着菜篮子回来,叽叽咕咕:“排是排得来,一块豆腐排了半个小时。迭种样式!”我只得重申,小菜可以迟些买,上班要紧,七时半不出门,会迟到的。她有些诧异:“昨天也是买菜回来才烧早饭的!”哎呀,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

  饿着肚子走出家门,太阳热辣辣地照下来,路边,大饼豆浆店门口传出焦扑扑的香味,排队等着的人不断地拭汗,我失落地张望一下,奔向公交车站。啊,烦恼人生!

  烦恼还在后面。我发现家里的东西多了起来,用布扎成一包一包的,放在床底下和阳台角落。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的碎布片、布条,有的上面还沾着菜叶,脏兮兮。是她从垃圾桶拾来,准备卖到废品收购站的。这种东西日久会发霉、长虫,怎么能放在家里?我劝她丢掉,她舍不得,说:“我们乡下这种布可以铺鞋底的。”换一种方式,我说:“那么加你两元钱吧!”她很廉洁似的,拼命摇手:“不作兴的,不作兴的,已经22元一个月了。”

  她做了让步,把布包一个个转移到楼道里,挂在一根竹竿上。换汤不换药,这当然引起邻居的反对。于是她又转移到自行车棚,像做地下工作,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够可怜的。我只能眼开眼闭了。

  经过近八年的磨合,我们慢慢地彼此适应。我把她的叽咕当音乐听。她把我的唠叨当作姐妹的呢喃。和平共处。

  她的儿子还是常常来,彬彬有礼,只送东西,不吃便饭。后来有好几次娘儿俩避着我嘁嘁喳喳说话。我惊奇地发现,儿子走后,她眼眶里含着泪水。起初我以为她家里出了什么事,接连几次以后,做了深一步的思考:家里能有什么事使她伤心呢?儿子是她的一切。儿子好好的,就是幸福。思想转了个弯,一团不祥的疑云升了上来。我准备着彼此之间将会发生什么。

  终于有一天,她儿子跟我摊牌了,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施同志,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原来是他当了社办工厂厂长,生意日渐兴隆,舆论就跟着来了。说儿子这么有钱,还叫娘到外面帮人家,太不孝了……

  我和阿姨都不忍让他顶“不孝”的罪名。在乡下,那种日子是不好过的。磨磨蹭蹭,留她过了春节。告别的时候,我们眼眶里都汪着泪水。

  一辆三吨的姜黄色小卡车接走了她,也结束了老保姆的时代。

  20世纪90年代开始,有了保姆介绍所,除住家保姆外还有钟点工。农村里,过去要种田,中老年妇女不适合做农活的,才出来做佣人。现在倒了过来,老保姆消失,清一色年轻人。经济发达了,年轻人进城务工,留下中老年妇女在家看孩子。用保姆、钟点工的人家多了起来,工资也逐年水涨船高。现在请一个住家保姆,每月至少2000到2500元,外加吃住费用,比城里低收入者的工资还高。

  于是,我用不起保姆了。很多人叹息,也无可奈何。发达国家的百姓不是也用不起保姆吗?这是城乡差别缩小、经济发展的自然规律,不可逆转。

  洋保姆,土保姆。老保姆,小保姆。保姆的变化,印证着时代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