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别君容易见君难——陶明淑
《望江南》 秋夜永,月影上阑干。客枕梦回燕塞冷,角声吹彻五更寒。无语翠眉攒。 天渐晚,把酒泪先弹。塞北江南千万里,别君容易见君难。何处是长安? 《望江南》这首词牌,它的来历居然是在唐武宗时,和一个名叫李德裕的宰相有关。算得是个有情有义的血性男人,李德裕为了思念亡妾秋娘,曾作了一首《谢秋娘》的词,而这个词牌名便是后来的《望江南》。 《望江南》也叫做《忆江南》,它们之间声律曲韵一模一样,只不过《忆江南》是单调,而《望江南》则是双调罢了。 平常中总是会有些不寻常,词牌还是那词牌,只是一段美丽痴绝的古老故事竟令后人不能得以流传。不长也不短,二十七字三平韵,谁又能真正懂得,里面究竟隐含了多少难以言状的思念和摧心裂肺的痛? 历来填写《望江南》的颇多,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白居易的那首《忆江南》。《历代词话》:“白乐天长相思、望江南,缛丽可爱,非後世作者可及。”陶明淑的这首《望江南》,显然没有了白居易词中的“日出山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那般清新明快。也许主题思想不同,环境心境也有别,所表现出来的艺术风格有着差异。再说小陶毕竟不是名家,手法自然到不了思维巧妙和空灵洒脱的地步。 再看温庭筠的《望江南》,喜欢那句“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不知这个“温八叉”是怎么将他的浓艳之风,在一夜之间便洗尽了铅华,褪去了浮华。如有神助一般的句子,像是破茧而出的美丽的蝶。与之相比,皆是一个天涯极目痴望江南,小陶佳人的词句浑然少了些那种神韵。不过她最后句子的化用,倒是把心中那份真挚的感情恰倒好处的流露了出来。 数遍阅来,仍是觉得这首词的词骨,其实就是“别君容易见君难。”虽说是化用,也如层层氤氲烟云之中,忽见一瞥阳光,人的眼睛也随之一亮。 “别君容易见君难。”这句话更早的出处,大约可见于曹丕《燕歌行其二》中的:“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最先化用这句的,是和温庭筠齐名的晚唐著名诗人李商隐。他在《无题》诗中化用成“相见时难别亦难”。义山比较喜欢把爱情王国里的色彩涂抹得浪漫诡异,从而形成了他独特的文字煽情风格。单看他的取的诗名,左个《无题》右个《无题》的,就已经十分扑朔迷离了。他隐晦的风格,高深莫测。他还特喜欢在诗句中运用大量的典故,算是一酷到底。你看曹雪芹就颇为不爽,于是在《红楼梦》一书中借黛玉的口吻,便毫不客气地就直说了不大喜欢他的诗。当然,曹公也算是给他留了情面,说了还是蛮喜欢他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的。 第二个化用的,应是李煜了。那一句“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道出了人间无尽的凄凉与无奈。隔着千百年的时光,我们似乎还能够远远望见他那一双凝结成忧郁的眼神,还有那两道镌刻成哀伤的浓眉。。。。。。 文字的穿透力和感染力,可以超出一个人的想象。这字字句句不仅能轻轻拨动着你的心弦,甚至可以牵扯着你的每根神经。读李后主的作品,我常常会用“不忍卒读”四个字去形容它。不忍虽是不忍,可心底一旦真真的生出了那份喜欢,就算明知是种伤,是种痛,也会去义无反顾。就如读纳兰的饮水词,每读一次,便要伤一次,疼一次。 至真至美的人性,至情至善的文字,总是能如此贴近人的心。 挥挥手,尽管是多么的不愿你走。奈何相聚别离两依依,悲欢离合终究是人生乐章里的插曲。陶明淑在此句虽化用前人诗句,巧用七字却尽显了语言在情感上的张力,从而把全词推向了高潮。 “何处是长安?”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中所写“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长安,这座唐代时期的国际大都市,曾是世界的文化中心所在地。爱也是它,恨也是它,李白曾几何时那番欲罢不能的心里,盛满的是对长安有如一种春草般疯狂滋长的思念与期盼。因为在那里,有过他人生当中太多的荣辱,也有太多人生美好的记忆。 不知别离江南千万里之外的陶明淑,此时此地,是否也是这一番挥之不去,魂牵梦绕的感受? 唐以后的有关诗词作品中屡屡出现的“长安”一词,通常指的是自身生活年代的帝京。如制作这个词牌的创始人李德裕,他有一首《登崖洲城作》诗:“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所以在陶明淑词里的“长安”,结合当时实际情况的南宋来看,帝京指的应是当时的杭州。换句话言之,江南也就是她心中一个永远无法释怀的梦。宋词人贺铸《蝶恋花。望长安》:“满眼青山恨西照,长安不见令人老。” “何处是长安?”通常这种只有自问而没有自答的句子,更容易让人产生言尽而余味无穷的艺术效果。苏东坡在《月出》词中层写下:“烟波桨声里,何处是江南?” 如果说东坡老先生当年是一种深深的无奈,那么小陶佳人当时则是一声几乎近于绝望的叹息。这声叹息虽幽微飘渺,但凄楚哀婉。它正穿过月影云层,和着梦回的阵阵角声,化成缕缕凄寒,久久回旋在那个年代的那个秋夜。
《望江南》 江北路,一望雪皑皑。万里打围鹰隼急,六军刁斗去还来。归客别金台。 江北酒,一饮动千杯。客有黄金如粪土,薄情不肯赎奴回。挥泪洒黄埃。 “江北路,一望雪皑皑。”只要抬头,北国四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雪白。这让我不禁想起了《红楼梦》中的一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女作者是根本没有心思欣赏雪景的。于此情此景,她心中最大的感受是国破家亡所带来的身心上的痛苦,最大的感悟是对人生美梦的毁灭而绝望。 原来到头来一切皆是空,似这般的雪地真干净。 “万里打围鹰隼急,六军刁斗去还来。”她为我们描绘了一副蒙古人壮观的打猎图。杨慧淑的这首词,我认为难得可贵之处,就在于她的敢爱敢恨,敢想敢说。看着那些打猎的士兵把猎物运回去后又继续来,立马联想到了自己的处境,是不是也有一种听天由命,任人宰割的感觉呢?打围,既是打猎。刁斗,古代军队中用的一种器具。白天可供一人烧饭,夜间用以敲击巡更。 “归客别金台。”这个“客”,作者没有明说是谁,不过十有八九是指的汪元量了。因为有关这段的历史背景,我前面已经交代过了,当时汪元量被批准回国,这些女宫人都是来和汪元量道别所作的词。金台,古称黄金台,位于北京朝阳区中西部。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看来,金台是他们最后分别的地点。 “江北酒,一饮动千杯。”酒逢知己当然是千杯少,没想到如今酒别知己,依然是千杯少。此刻只要一端酒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客有黄金如粪土,薄情不肯赎奴回。”汪元量归国,忽必烈赐赏了他不少金银珠宝。虽然说携有这么多钱财,可还是不能作为赎金来赎她们的身。他自己能获得恩准回国,已相当不容易了。他不是救世主,解救不了她们。若说是汪元量薄情,那就冤枉他了。当然,作者并不是真正去责怪于汪,她完全应该理解。薄情无义的不是人,相反是天。 “挥泪洒黄埃。”末句显然是一句无奈之语。当一颗燃烧的归乡之心彻底被熄灭,满腔的悲愤交织成最后的绝望。此时此刻,她们只能是喝千杯酒洒千行泪来排遣心中的愁苦。一个“洒”字用来准确恰当,就像形容伤口滴血,而不是流血。作者语言直白有力,浅显易懂,为我们描叙了千年前一个泪如雨下的送别场面。 真的是不甘心啊!为何有时,命运偏偏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些宫人在元人的压迫和欺辱下,归宿各有不同。有的生命过早就凋谢了,有的被强行纳了妾或者沦为歌姬,即使幸运一点的入观为尼,还是落了个青灯寂寞。 她们的心中,在当初该是怎样的一种压抑与纠结,不舍和断肠? 或许是《望江南》一个“望”字,让我们读懂了生命中的痛与痴。 虽然身处塞北,却依稀能望见江南的天空;夜夜和泪入梦,是否算是魂归故里?这是一份坚持的信念,一片执着的情怀,也更是一个漫长的等待。 十年生死两茫茫。问人间,今夜何处话凄凉?
八十一。春色恼人眠不得——柳华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