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猫直播盒子下载:南怀瑾先生《庄子讲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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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 德充符
  《庄子讲记》之五
  南怀瑾 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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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子现在由《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世间》讲到《德充符》——道的充实。我们知道,春秋战国的文化,道跟德是分开的,道是体,就是内涵,是每个人修养学问的内涵;德是用,得了道体就能起用,即用世之道。世路固然难行,在难行中间如何以最高的智慧,最高的艺术去行,那必须要德行的充实,德行的充满。德行如何充满呢?庄子用寓言,用高度文学化的笔调,用他艺术化的手法,绘出来一幅人生的图画。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无腿的王骀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兀者”,没有两腿的人,鲁国有一个没有两腿的人名叫“王骀”,他的学生比孔子还多,至少跟孔子差不多。“常季”是孔子的学生,是师友之间的人。常季就问孔子,王骀没有两腿,可似说是个残废的人,结果他的名气之大,跟你一样,“中分鲁”。我们如果以历史的幽默的角度看,鲁国有很多的人才,至少有三个,一个是庄子所讲的王骀,一个是孔子,一个是抢孔子的饭碗的少正卯,他们三个人都很了不起。不过少正卯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学说没有留传下来,他的思想非常怪,如果流传下来一定很麻醉人的。
  王骀这个人非常了不起,你如果拜门做他的学生,他没有上过课,也没有劝告你,骂你,也没有跟你讨论过问题,但是,奇怪得很,你什么都不懂,只要一拜门,一见他,就非常充实地回来,什么都懂了。那可真是禅宗。照这么形容,是比孔子还高明一点。我们愿意做他的学生,不需要上课,考试,坐在那里,什么都懂了,这多好!
  “固有不言之教,”不需要说话的教育,这大概连科学都无法做到,科学知识还需要视听教育,拿个绿音机之类什么的。王骀用不着,他是“不言之教”:身教。如果身教,我们跟着他两条腿要断掉了,所以我们只好跟着他学打坐,不用腿了。“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无形”,不着形迹。常季就问了:世上真有这样一种善于教育善于传道的人吗?王骀这家伙是什么样的人呢?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孔子说,王骀是真正的圣人,得道的人。我呢,心里早就想拜他为师,只不过还没有去罢了,公共汽车没有搭上,他那里太挤了。我后一步准备拜他为师,而何况一般人还不及我呢?岂止鲁国人拜他为师,我将号召全天下人拜他为师。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
  常季一听,这可怪了,没有腿的人,却是世上第一位的人,“而王先生。”还胜过先生你。“其与庸亦远矣,”“庸”同用,那王骀的作用太高深远大了。假定王骀像老师讲的这样,这个人的道在那里?他的心法在什么地方?他的学问中心是什么?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世界上有一个大问题:人的生死问题,这是人类的大问题。人的生命从哪里来的?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先有男人还是先有女人?这是西方哲学问的问题。今天,讲比较宗教,西方讲,上帝造了男人以后没事干,把男人的肋骨挖出来一根做女人,可见上帝同女人毫无关系。这个生死究竟从哪里来的?男人女人从哪里来的?所以佛家禅宗标榜要“了生死”,父母生我以前,我这个生命在哪里?死了以后,又到哪里去?究竟有没有灵魂?这是一个大问题。生死这个问题,在中国文化中首先明显提出来的是庄子。
  “而不得与之变,”孔子说王骀已经了生死了,生死变化与他没有关系了。了生死的人就到了这个境界,这是修道的最高成就。“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得了道的人,这个地球即使毁灭了,同他也没有关系,他可以超然独立于天地之外。因为天地是物质构成的,地球的毁灭是物质的变化,质能的变化,得道之后,就可以不受这些变化的影响。
  “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审乎无假”,这四个字很难讲,王骀能参究到,智能透过了物理与精神两面,不用假借任何东西。我们人都要假借物质而活着,我们的肉体就是假借几十年给我们用,用完了就化掉了。王骀已经超越了,不需要一切的依赖,一切的假借。“而不与物迁”,他是如如不劲的,不用跟着物理的变化而迁流。勉强借用佛学的名词,他已经到了“不动地”,在密教中有一个佛叫“不动明王”,王骀相当于到了这个境界。物质世界不论怎么变化,他都在旁观,“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我们任何人,一切万物,一切众生。都受物质的变化,但王骀却不受影响,因为他能“守其宗”。这个“宗”,我们叫道,西方宗教叫上帝,佛家叫如来,菩提,涅盘,反正有个东西,万变不离其宗。
  孔子把王骀推崇到逭个程度,常季就糊涂了:
   常季曰:“何谓也?”
  常季说:老师你今天大概感冒了,你讲的什么话。这有什么说法呢?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大家注意,中国文化尤其是哲学思想,或者文学思想,甚至政治思想都经常用到这两句话。庄子用文学手法一写,就代表了那么多的方面。
  孔子说,世上任何一个东西,一件事,一个人,你如果带了一个有色眼镜从不同的角度去看,你的观点见解就不同。“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肝胆在人体内部是连在一起的,都是人体一个重要部分,但是把它们分开来,从不同的角度看,肝胆就像楚国与越国一样。在春秋战国之时,楚、越两个国家互相争强争霸。相当于现代的苏联与美国,虽然都是白种人,但中间有许多的矛盾,有许多的利害关系。但相反的一面,“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站在同一立场上,换一个角度看,万物是一体的。
  这两句话代表了人的见地,见解,所以世上有智能之学,有哲学家的见解。换一句话说,人生也好,道也好,每一个人抓住了一点,自己蒙蔽了自己的智能,看形而上的道,看形而下的万物。各有各的不同,越看越生气。如果得了道的人,从超然独立于物外的立场,用另外一只智能的眼睛来看,天下万物都是一体,都跟我一样,没有什么分别。这个道理就是佛学所讲的,得了道的人的智能是“无分别智”。用有分别的观点来看,“肝胆楚越也”,肝胆在我们身体内同样重要,但我们把它们看成冤家。用“无分别智”来看,矛盾的东西都不矛盾,都很可爱,是统一的。
  因为孔子认为常季不懂,就进一步解释另一个道理。你如果懂了这个道理,就懂得了修道,就懂得了道德。庄子在这里借用孔子的嘴巴在传道:
   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孔子说,真正的修养,也是修道的功夫,“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记了眼睛的看,忘记了耳朵的听,不随声色所转,不被外界所诱惑。像许多喜欢学佛打坐的人。尽管在那里打坐,但还是被两个东西牵住了:一个是听的习惯,所以听到内在有声音呀,念念咒子呀等各种声音出来;一个是好色,虽然眼睛闭住,但要看住前面黑洞洞的,或白茫茫的。你如果能忘记声色两种外境,忘记了耳朵、眼睛的用,然后不用盘腿打坐,到社会上,张开眼睛,“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忘记了眼睛所看见的;张开耳朵,听到了声音不是声音,但又都知道。不是看不见听不见,是都看见都听见,但是同你的心里都不相干,“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记了声色耳目,“而游心乎德之和;”你的心境永远是平静的。安祥的,不因外界的声色而扰乱。你认为一个人同你很有缘,我看见就欢喜,或者,我看见就生气,你被眼睛骗了;某人骂你,你很生气,恭维你,你很高兴,你被耳朵骗了,而不能做到“德之和”。你如果忘记了这一切声色,那你的心境永远是平静、安详、快乐地游戏于这个世间。这是修道的用,不一定要你去盘腿了。
  “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王骀修养到了这个境界,世界上的一切东西他都看见了,却没有看见它们的缺点,也没有看见它们的长处,他没有善恶美丑是非的分别,他看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一体的,很适意很安样很和平。王骀没有两条腿,他也忘记了自己有腿无腿,无腿也可以走路。这就是“神足通”了。庄子引用很怪,专门引用无腿的人。实际上我们盘起腿来打坐也是无腿的人,然后功夫到了,心境修养到了,也可以达到佛家讲的“神足通”。
  常季这个学生很难教,上一层的谈话他不懂,孔子接着又教他,要修养到不被眼睛所骗,不被耳朵所骗,此心永远很安祥,在这很难行的人世间幸福地行去,这就是道。道的用是德,修养达到了这个境界,才是有道德的人。孔子第二层的谈话,总算把他教开悟了: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
  常季说我懂了,“彼为己,以其知;”王骀是开了悟得了道的人,他见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认识了自己。注意,人活了一辈子,不知道我们人是什么?我们尽管能够想能够用,那个想是什么?当我们睡着了,那个我又是什么?这个肉体不是我,肉体是假借来用的。因为王骀悟了道,所以有智能的成就,明心见性了,“得其心,以其心。”因此他善于用自己的心。“得其常心,”他得到了自己真正的心,这个心无所在无所不在,永远不会变的。“物何为最之哉?”所以万物对于他不相干,万物不会动摇他的心。
  
  止的人生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
  庄子借用孔子的嘴说,当水流动的时候,不能反照到我们自己,当水静止澄清时,才可以做镜子用。人的心理状况永远像一股流水一样,自己的心波识浪不能停止,永远不能悟道,永远不能得道。要认识自己,必须要把心中的杂念、妄想静止,才可以明心见性。
  我们知道,圣人教主都善于用水做比喻。老子讲“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拿水与物不争的善性的一面,来说明它几近于道的修为。释迦牟尼佛说“大海不容死尸”,这就是说明水性至洁,从表面上看,虽能藏垢纳污,其实它的本质,水净沙明,晶莹透剔,毕竟是至净至刚,而不为外物所污染。孔子的观水,却以它“逝者如斯夫”的前进,来说明虽是不断的过去,却具有永恒的“不舍昼夜”的勇迈古今的精神。我们若从儒、佛、道三家的代表圣哲来看水的赞语,也正好看出儒家的精进利生,道家的谦下养生,佛家的圣洁无生三面古镜,可以自照自明人生的趋向,应当何去何从;或在某一时间,某一地位如何应用一面宝镜以自照、自知、自处。所以,关于水的比喻我们要深入体会。
  “唯止能止众止。”只有真达到了止的境界,定的境界,才能够停止一切的动相。所以人不能得定,心念不能像止水一样澄清,就永远没有智能,永远不能悟道,而生命之流永远不能属于你自己,你就永远无法自主,无法了脱生死。所以我们修道要了生死,要生来死去由自己把握,如禅宗许多祖师,明朝好几个理学家,都有这个本事,要走就走了,学生们跪着一哭,就回来了,过了半个月又走了,这就是生死自在。
  这一篇以无腿王骀的学生人数超过孔子开始,因此常季就问,王骀何以有这样大的成就,孔子说他已经了了生死,他了生死以后,以出世的成就来处世间法:入世。所以光悟了道,功夫不到还不行,还要修止修定。佛学讲止观修定,其实老子庄子孔子早就传止观了。我们由“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这几句,知道了止的修养的重要。不但道家、佛家讲修养首先讲到一个止,儒家更注重,《大学》中先提到的“止于一”,止就是心念如何专一,这是最大的修养功夫。我们人的一切思想的混乱、烦恼痛苦都是心念不能得止,心念得止是内在的基本修养,然后外在的行为也要做到止,就是自己认定人生一个目标,一个方向,一个途径,止于某一点。譬如我要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就是止于善;我要做一个坏人,就是止于恶。人生做止于善的好人比做止于恶的坏人更难。道理就是说,善的行为就是停止掉恶,使恶的行为不发生作用,行为专止于至善,这在《大学》里讨论得很多。
  庄子这里引出了孔子的话,提到了止,这是止的大要。下面讲到了止的原理与修养。
   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
  这是讲植物界。松树与柏树是在地上长成,一切草木中只有松柏是“温不增华,寒不改叶”。松柏之性永远是常青的,这个道理就说明了止。人生的境界,自己要找一个“常道”,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要向哪一条路上走?就必须要有定力。所以庄子从植物讲到人:    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
  古代讲“人受命于天地”,植物矿物等很多东西都受命于天,唯有人受命于天地之正气。尧、舜、禹三代人,为什么这里只提舜而不提尧、禹呢?尧、禹固然都很了不起,但他们的身世都没有舜艰苦,舜出身的家庭,父母不好,兄弟也不好,在这个不好的家庭环境中,他能够始终止定一个人生;走正路,最后能够“君临天下”,“率天下以正”,所以庄子特别提出舜来说。我们做人也要以舜为榜样。
  “幸能正生,以正众生。”一个人只有自正才能“正众生”。这是这一篇重要的关键。这也是儒家自立立人之意,佛家则是自度度他,所以儒、释、道三家,这个路线是一样的。佛经上的“众生”一词,就是出自《庄子》,后来翻译佛经经常借用《庄子》中的名词。人怎样才可以做一个正人君子呢?必须能止,心境能够定,见解能够定,也就是现在讲的观念要确定,不受环境影响,一个观念永往直前。下面就提出一个理由:
   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
  “保始”,保持开始的动机、动念。“之征”就是后果。一个人由开始到结果,有始有终,这很难。孔子也讲过,“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我们做人做事,有时慷慨激昂答应一件事,说一句话很容易,不要过长久时间,只要过几天,自己把自己讲的那一句话,那一个动机就忘了。能做到“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讲的话一定做到。有始有终。很了不起。我们平常读这一句话没有什么,但人生经验多了,就知道很难。譬如交朋友,男女结合由朋友变为夫妻,成立了一个家庭,过不多久就发生了问题,双方决不是当初爱得要死的那样,先是可以为你死为你活,后来连半死半活都做不到,这就是久而忘平生之言。所以一个人不要轻易说一句话,更不要轻易发一个动机。
  “不惧之实。”一个人不怕鬼,不怕死,都很容易,却很怕人生。由于社会环境的压力,生活久了会给人以恐惧,几乎没有一个人会对人生的途程不起恐惧。古人的诗讲“世事茫茫难自量”,前途如何,后果怎样,不知道,所以人生有很多的恐惧。要在人生路程上做到不惧,就要“实”,实际做到不惧,勇敢地在人生的路程上一直向前走。下面庄子做了一个比喻:
  “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在中外的军事历史上很多,一个人发愤之后,千军万马都不怕,一人一马就冲进去了。这种人为什么呢?“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为了成功,为了胜利,当时凭着一股慷慨捐身:临死不惧的勇气,“置之死地而后生”,最后他成功了。换一句话说,一个人不顾生死在千军万马中搏杀,博得声名与成功都还容易,但在人生的路上,零刀碎剐地慢慢走,你会受不了,会起恐惧之念,在这时能不忧愁,不恐惧,不烦恼,有始有终,造就是了不起了。
  这一节讲如何修止,如何修正,就是《大学》讲的“正身诚意平天下”。一个人要想求一个好的结果,不如有个好的开始,在确定了道德的途径之后,面对人生不害怕不恐怖,不管受什么挫折,对自己确定了的目的,都要有决心有勇气地一直向前走,这样的人没有不成功的。   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
  前面是讲的一般人,在千军万马中,有勇气有定力,是了不起,但是,比世间成功的人更伟大的是修道之人。修道之人结果是什么?“官天地,”“官”就是管,宇宙把握在他的手里,他不受宇宙物理法则所左右,他能管理天地;“府万物,”一切物理世界不能影响他,他能容纳包容万物。“府”就是包容之意,宫府任何东西都可容纳下来。一般人被天地的法则所管束,修道之人了了生死悟道后,可以反过来管理天地;一般人受物理世界的影响,而悟了道的人可以容纳了万物。“直寓六骸,”庄子提出来的“六骸”,是四肢加上头尾。眼耳鼻舌身意,则是佛学所讲的“六根”。一般人情绪好与不好,精神好与不好,都受身体支配。有道之人不受身体支配,身体等于一个空壳子,相当于一个房子租给我们用的,所以身体是寄寓的。“象耳目,”有道之人看东西听声音,都是象征性地用一用耳目,他不被声色所左右,并没有被耳目骗了。普通人没有到达这个修养,看东西没有不被眼睛所骗的,有道之人看东西,觉得像看电视一样,这个人怎么扮演成这个样子?就哈哈一笑。这是形容有道之人的外形。
  “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有道之人的智能高得不得了,学问知识自然渊博。他为什么有那么高的学问?因为他有一个东西,庄子提出来叫“一知”,普通叫悟道,这个“一知”是生命本有的智能,在佛学的名称叫“根本智”,一个人得了根本的智能,宇宙万有一切学问一切事理都明白了。所以有道之人得了根本智以后,“之所知”,这是讲的差别智,也叫一切智。有了根本智就有了差别智。“而心未尝死者乎!”这个“心”了了生死,就永远没有死,不生不灭永远常在,即使肉体死了,他也没有死。那么,一个人修养到了了生死:
   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有道之人活在世上是“游戏三味”,在玩的,他等到有一天选定了日子就“登假”。“假”通遐。“遐”是很远很空之意,是向上升华了,道家把人死了叫“登遐”。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帝王领袖死了,或父母死了,后人不忍说死了,就称他们为“登遐”。“登遐”这个典故出自《庄子》。一般人只看见他死了走了,不在人世间了,但是,他这种人哪里肯把人世间、物理世界放在心中呢。
  庄子借了孔子之口讲了王骀的故事。庄子又用同样一个无脚的人的故事,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另一层道理。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申徒嘉给子产难堪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
  “申徒”是姓,“嘉”是名。“兀者也,”申徒嘉也是没有腿的人。“郑”是郑国,“子产”是郑国的宰相。残废的申徒嘉和郑国的宰相子产都是同学,老师名叫“伯昏无人”。中国上古的名字从四个字到六个字的都有,后来才变成有固定的姓。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你就止,你先出我就不走。因为子产觉得自己是当朝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同一个缺腿的做同学觉得很丢人,要求各走各的路。第二天上课时,古人上课同现在日本人差不多,是没有椅子的,在榻榻米上同席而坐,下课时,子产又同申徒嘉商量了一次,并且说,你看我今天在执政,国家所有政治在我手里,而你是老百姓,却与我平起平坐,一点礼貌都没有,难道你的地位与我一样吗?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申徒嘉这个同学肯定穿得破破烂烂,既残废又贫穷。申徒嘉说:老师门下有位同学当了宰相,是那么差劲的吗?这等于当面给子产难堪。‘鉴明则麈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如果镜子擦得很明亮之时。随时都会看到有灰尘,如果镜子不亮,灰尘堆满了也就看不见。换句话说,一个人有道,学问好道德高,心如明镜台,自己有一点过错就清楚,你官做得那么大,但你头脑不清,学问不够,你没有得道。一个人长久与好人做朋友,自己就不会有错误,自然就学好了。现在你在这里跟老师学习,你还讲这样混帐的话,你就犯了最大的错误。过去称老师为“先生”,几千年都如此,称老师是近几十年的事。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子产说:你还那么傲慢,那么我不过是个宰相,照你这个气度看来,尧这些圣人都不及你一样。你反省估计一下,你的学问道德修养难道比尧还强吗?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
  这是庄子的文章,写得好极了,同样一句话,在他笔下写得那个美。申徒嘉说:“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世上的人反省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都是不该死的。该死的都是你,不是我。像项羽最后被打败了,就讲是“天亡我也!”把过错推给别人,这类人世上太多了。“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反省自己过错,认为自己不当存于世上的人太少了。这两句话骂人骂得很刻薄,但社会上不知道学问修养的人,差不多都是如此。如朋友夫妻吵架,错的都是你,不是我。该死的都是对方.像我倒霉还碰到你,“天亡我也!”都同项羽一样。所以啊,世界上能“自状其过”,自己能够反省的人很少。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世界上的这两种人,一种人认为自己该活着,你们该死,我没有错;另一种人反省也不反省,认为自己该活着。我们活在世界上就在这两种人之间,真是无可奈何。但是有一种人,虽然是生活在矛盾的世界,也无所谓,既不认为你高明,也不觉得我是混蛋,很平常地活着,这只有那些具有最高道德的人才能做到。如孔子,明知世界救不了,还要救世;如佛,明知众生度不完,还是要度众生;耶稣同样也是如此。
  
  游于羿之彀中
  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
  “羿”是中国上古时射箭射得最准的,是神话中人,活了好几百年。中华民族的姑奶奶,首先登陆月球的嫦娥就是他的太太。据传说,羿后来去修道,到昆仑山上找西王母。中华民族上古的文化都发源于西北高原。西王母给了他一颗长生不死之药,他拿回来没吃放在家中,嫦娥偷偷地吃了下去,就飞起来了,就这样到了月亮。所以唐人的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就讲这个故事。当人类第一次登陆月球时,美国一个中将在我家里,我们一起看电视转播,看完后他哈哈大笑,我说美国人登月球,没有什么了不起,月球的主权是我们的。他说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们姑奶奶嫦娥三千年以前就登陆月球了,而且把玉兔也带上去了。说完以后,彼此大笑一场。
  “彀”是什么?是箭靶的中心。我们都脱离不了羿射的箭靶中心。都是你来射我,我来射你,不是你射死我就是我射死你,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文学家经常这么形容。有一个朋友写信给我,他说我行年七十九了,犹游于羿之彀中。因为他为了生活,七十九了还要做事,还要拿薪水维持生活,没有超然于物外,没有跳出这个物理世界,还在羿的箭靶的中心。所以我们人没有哪一个不在“羿之彀中”。
  “中央者,中地也;”中心的中心称为“央”,第二个“中”念打中的“中”。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随时要被打中的,被情绪的变化,环境的压力所打中,我们人就是箭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要想不被打中,脱离“羿之彀中”,除非是得道的人,男女饮食都不需要了,超出了这个物理世界。
  “然而不中者,命也。”世上从来没有被打中过的人也有,那是“命”好。
  大家手中的《庄子》,是郭象所注,他所处的时代就是所谓“清谈误国”的时候,我对这四个字非常反感,清谈没有误国,倒是当时的国家误了清谈,我有一千条理由来说明,时代没有过错,文化上的发展没有过错,两晋的人物有过错,误了我们的文化。郭象这两段的注,好得很,不但文章美,哲学的理论高极了,等于第二篇《庄子》:
  “羿,古之善射者,弓矢所及为彀中。夫利害相攻,则天下皆羿也。”我今天讲一个笑话,我这一辈子投胎是选过了的,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只生了我一个人。我把人生看久了,我来生投胎,还是选父母只生我一个人,不过我要选一个钱又多的,我刚一长大,两老就死了,最好伯伯叔叔没有孩子,把遗产也交给我。(一笑)。这就讲人生兄弟父母骨肉之间最痛苦,处理很难!没有一处不利害。任何一个人,只要变成夫妇家庭之间,有时候是道义是感情,有时候也是利害相共,“则天下皆羿也”,是每个箭头都来的。
  “自不遗身忘知,与物同波者,皆游于羿之彀中耳。虽张毅之出,单豹之处,犹未免于中地,则中与不中,唯在命耳。而区区者,各有其所遇,而不知命之自尔。”人生一辈子,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前途茫茫,不知道怎么办,但一到老年,回头一看,自己也活了几十年,前途就是这么办,活到老了,还要问怎幺办?因为要问究竟到哪里去。不过你不要问,“而区区者,各其有所遇,”各有各的遭遇,这都是命,命运的安排,很自然的。
  “故免乎弓矢之害者,自以为巧,欣然多己,及至不免,则自恨其谬,而志伤神辱,斯未能达命之情者也。”可世界上的聪明人都以为自己安排得很好,觉得自己没有被射到一箭,认为自己有本事,“欣然多己,”认为你们很可怜,我活得很好,就是我有办法,你不要吹了,没有一个聪明人逃得出这个“羿之彀中”,始终还是免不了中这一箭,然后才知道自己错了,最后而“志伤”,意志灰心了,“神辱”,精神没有了,人很悲观,“斯未能达命之情者也。”这就不懂得人生,不懂得生命的意义了。
  “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我们现在活着,这个我在哪里?身体不是我,身体的哪一部分都不是我,我究竟在哪里?“则一生之内,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动静趣舍,性情知能,凡所有者,凡所无者,凡所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所以,我们活在这个世界,哪一样都不是我,本来无我。“理自尔耳。”这是自然的道理。但是,我们一般人没有悟道,不晓得本来无我,拼命要抓一个我,所以在世界上生出很多烦恼,“而横生休戚乎其中,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这是不懂得生命,不懂得自然啊。
  这些文章好得很噢,如果像现在的新诗那么念:“风啊,慢慢地飘过来……”那没有意思,一点味道都没有,如果摇头摆尾,拉长声音一字一字地念,那味道比新诗好多了。不过给我这么一念,念得没有道理了。要慢慢地,烟抽够了,茶喝饱了,一个人在灯光之下,外面又在下雨,下得冷冷的,鬼都不上门,摇头摆尾这么一念,“哦!”忽然就得道了。(一笑)
  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我是没有两腿的人,世上的人都看我很奇怪,这样的人我碰得多了,每当我碰到别人看不起我时,我恨极了。这是当然的,每个生理不健全的人,自然会养成对社会的仇视反感,其实一点也用不着,这一段就是最好的参考。申徒嘉说:我开始也是十分生气,等到我跟老师学了以后,觉得我当时发脾气都是多余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我跟老师学了以后,对人心中没有怨恨,也没有觉得自己丑陋,也没有觉得自己是残废。那么老师教了我什么呢?他也没有教我什么,我就跟他走了,他就像给我洗澡一样,把我心里洗得干干净净,我受了他的洗礼,自然就善良了。我跟了老师十九年,在老师眼里,他没有觉得我是残废人,你是宰相,你知道不知道老师看你也同看我是一样的?老兄啊,你与我都是同学,都是活在这个形体之内,形体长得漂亮长得丑又有什么关系呢?形体不过是一个工具,你同我一样,生命都陷在形体之内,如同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一样。但你忘记了你同我一样都被肉体所拘束,已经很可悲了,你又在形体上分别好坏。你错到这个程度,何必到这里来学道呢?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子产很贤能,很了不起,他被同学一骂,大彻大悟了,赶快站起来,“改容更貌”,脸色都变了,很恭敬地向申徒嘉行礼,说:老兄啊,你不要再说了,我全明白了。
  这两个故事非常妙!这一篇的题目叫《德充符》,什么叫道德充满的境界?庄子引用的都是外形残废的人,但他们都有道。所以,一个人道德充沛不在于外形美与不美,有的人身体很健康很美,像项羽一样,力拔千斤,但是蠢人,就是一堆肉而已,里面没有灵魂,他的道德不充沛。
  第三个故事又是讲一个残废人。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以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兀者叔山无趾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
  鲁国也有一个残废人,少了两条腿,名字叫“叔山无趾”,“无趾”是外号,脚趾头都没有。“踵见仲尼。”大概两腿锯掉了,用膝盖头走路去见孔子。孔子说:老兄啊,你看你做人不小心,受了伤变成了这样。大概叔山无趾本来有两条腿,因为自己做太保乱搞,所以变成这样。孔子说:你这样来看我,“何及矣?”来不及了。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无趾就说了:“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注意这个“亡”,这是他悟了道受伤的。道理就是说,因为我年青不懂事,看不起自己的身体,随便轻用自己的身体,就把两条腿玩掉了。
  这几天有年青人吃饱了饭没事干,就讨论一个问题:结婚好还是不结婚好?各有各的理由。有一位老同学家庭很苦恼,这几天正痛苦到极点,我问他怎么个看法,他说还是结婚好。(众笑)。很多人都是这样,认为别人上当,我没有什么关系。像有人被车子撞了,那不稀奇,被人撞了那才稀奇。被车子撞了还好,两个人结婚在一起,人被人撞了,还受伤得更厉害。你说对不对?我们不去研究。
  无趾说:我虽然没有腿,我今天来,看见有一个人的两条腿还没有玩掉。这是讲孔子,无趾很会说话。这一棒子打得孔子很厉害了。孔子周游列国,两条腿也快要玩掉了。“吾是以务全之也。”我为什么来呢?就为了保全你老兄这两条腿不要被玩掉了,不要跟我一样。“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天地生万物,非常仁慈,非常伟大,都希望万物非常幸福地活下去,所以,好的坏的都在天地之中。人家都讲你孔子的道德修养很好,胸襟像天地一样很仁慈,结果你还这样讲话。无趾说我失望了,你原来不过如此。这就像普通讲的:“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孔子被无趾骂了一顿后说:对不起!非常抱歉,我太低级了,太浅薄了,“夫子胡不入乎?请讲所以闻。”“夫子”,就不敢叫他的名字,称先生了。老师你请进来,讲一点道理给我听。
  那么无趾进了房间后,讲了什么话?不知道。大概传了道,这没有记录下来。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走了。孔子对学生讲:你们要努力啊!你们看无趾这人,虽然生理外形是残废,但心里道德的修养是健全的,他知道以道德学问的修养来补自己的过错,他都懂得这样,何况我们健全的人,如果不知道求学修养自己,那就很惨了。世上“全德之人”很少,形体全不算是完全一个人,做一个完全的人很难,不仅是外形的完全,还要精神的修养,内心道德学问的成就这才是“全德之人”。
  
  天刑之安可解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以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
  “老聃”就是老子,他是孔子的老师。无趾去看老子,对老子讲,孔丘这人恐怕没有得道。“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是孔子,他为什么彬彬有礼,好象外表装起一付有道的样子?“宾宾”是形容词,就是讲话很客气很谦虚。带个眼镜坐在那里,一出口“之乎也者”,那个味道,好象从头到脚充分表示出有学问的样子。
  “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蕲”是希望;“諔”是讲话的巧妙技巧,话要怎样才说得好,文章要怎样才写得好,这就要修辞;“诡”是思想如何出奇;“幻怪”是说些人家不懂的道理。无趾说:我看孔子虽然标榜为圣人,他以学问来教人,讲些古里古怪的话,不是真有道,真有道的人讲话很通俗。不用加上文学修辞。“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真正得道的人,学问知识都是多余的,都是人生的刑具,都是脚镣手铐,都把自己捆住了。做人要讲礼就把自己捆得很厉害,我看孔子没有道。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死生为一条”,了了生死,生也是死,死也是生,都差不多。生与死都是一个过程而已,生命不在有形的生死上。譬如,我们死时很痛苦,唉哟唉哟地叫,这是形体的生死,那个能叫的不受生死的影响。所以,了了生死的人,看生来与死去没有什么两样。不要搞错了,认为我打坐成功了,死了以后这个世界不来了,不来了你躲到那里去了?你躲到月球上姑奶奶那里去了也没有用,姑奶奶也要叫你做工。所以了了生死的人,“死生为一条”了。处在人世间,可以和不可以,“为一贯者”,都差不多,生活优越不优越,做人得意与不得意,都是一样。老子说:你去看了孔子,为什么不接引他教训他呢?你如果带他一步,了了生死然后处世,无可无不可,那你把孔子外形的刑具都解脱了。
  无趾听老子骂他就讲:“天刑之,安可解!”算了吧,孔子他爱做这种事,活该!上天给他的刑罚没有满,他愿意周游列国,爱讲四书就讲四书,爱讲五经就讲五经。同我们一样,在弘法传道,自己把自己害苦了。孔子他愿意受那个刑,刑期没满,不要帮他。
  造就是禅!所以《庄子》全篇是禅。
  郭象的注解非常好:“仲尼非不明也,故自然之理。”孔子并不是冥顽不灵,孔子也是得了道的,孔子的救世之心同老子的出世之道没有两样,都是合于自然。“形苦影从,言者响随。”一个人一走路,太阳一照,影子就出来,一讲话,声音就出来。这两句既是高深哲学,又是自然之理。“故神吾则明及期理,而神吾者非为名也,非为名则至矣。”救世救民并不是为了求名,孔子救世为了一种仁慈,结果留了万古的大名,这并不是孔子希望的。每个圣人教主也是一样,开始都是一番救世之心,后来他的教化变成了宗教.那是后世人假借他的招牌。“名声者影响也,影响者桎梏也。”我们要明白虚名就是“影”“响”,千万不要被所谓的知名度骗了,你不想想,你知名度再大,你到另一个地方不讲我是某人,谁也不理你,那个名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毫不相干。人被名声困住了,在受罪,这就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何苦呢?“名是厉,则名可以已。”懂了这个道理,虚名可以去掉了。“名既可已,则上帝可爵。上帝可爵,则圣命可传矣。”自己要有自己安身立命之道,不要被外在的虚名困住了。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数十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其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屡,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吾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恶人哀骀它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数十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鲁哀公”是鲁国的诸候,他对孔子说,卫国有一个有名的坏蛋,外号叫“哀骀它”。这个人长得很丑,“哀”就是悲哀,“骀”就是驼背。他专门“诱惑”良家父老,男子和他相处,就都伴守着他不肯离开。妇女见了他,回家向父母请求说“如果把我嫁人,我愿做他的小老婆”,这样的女人有几十个,后面相同的女人越来越多。哀骀它虽然这么厉害,却从来没有做过宣传,就是对人很好,人家也对他很好而已。他又不是领袖又不是皇帝,人们想接近他就像挤公共汽车一样,挤死了,想见他一面都难。但他又不能给人官做,又不能“济人之死”。当皇帝可以“济人之死”,一个人犯了罪要被杀,皇帝说算了,犯人就可以活下去了。他又没有钱可以使人生活安乐,肚子吃得饱。哀骀它长得那么难看,看看都觉得可怕,但是,人们一见他就舍不得离开他。“知不出乎四域;”他的智能有多高呢?天地之间的学问,他知道的我们知道,我们知道的他也知道,可男女老幼都跟着他。我想这人一定有特别的地方,我一看他,果然丑陋得不得了,但我与这么难看的人住了一个月,就觉得他非常可爱,他作人似乎没有一点缺点。与他住了一年,连我都迷信他,心中没有主宰,想请他当鲁国的皇帝,愿意让位给他,就同他商量,他听了半天,也没有高兴,也没有讲对不对,我觉得很惭愧,最后终于勉强把国位交给了他,他继位几天就偷偷地溜掉离开我了。等他离开我以后,我心里就像掉了什么东西一样,我虽然当皇帝,富有天下,但心中没有快乐过一天。鲁哀公就问孔子,这个家伙是什么人?
  这个人孔子大概没有见过,孔子见了可能也要拜门了。世上做到这个样子的人有没有?有!是有这样的人。这种人社会上看不见,修道人中看得到。
  我年青时,在大陆上到处求道,到处乱跑,碰上有道的人,虽然长得很丑,又不洗澡又不洗脸,脏得要死,就不觉得他脏,样样都好,这是道德的充沛。我先点出题目,不过下面孔子答复很有道理,孔子的回答就是禅宗了。
  
  才全而德不形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其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孔子说,我曾经到过楚国,看见小猪在吃母猪的奶,吃了一阵后,才发现母猪已经死了,于是小猪统统都跑开了。小猪为什么跑开呢?因为母猪死了,不是平时活着的样子了,觉得不同类了。猪也好,人也好,爱自己的父母不是爱这个形体,爱的是形体里面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跑掉了,就变成死猪死人了,就不可爱了,就会害怕了。就像我们普通人,父母再可爱,情人再可爱,如果一死,你一定吓死了。所以你爱的不是外形,是外形里面的那个东西。中国古代的传统,尤其是南方的传统,打败仗死亡的军人的军服、军帽那一套东西,甚至象征军人勇士的领章,都不给他别上,觉得丢人。古今中外的文化是尊重英雄尊重勇士的。因战争失败而死亡的人的丧葬,连表扬令都不能拿出来,普普通通地就把他埋掉了。一个脚开了刀残废的人,譬如五个脚指头切掉了,他也要穿鞋子,当然需要另外订做,但他的鞋子丢掉时,谁也不会捡来穿的。“皆无其本矣。”因为这些东西无本,丧失了它根本的精神。在上古时宫女不准穿耳环,指甲也不准修剪。古代夫妇之道,已经结婚而“止于外”者,不能再结婚。这些都是古代的文化。古代为什么有这些文化呢?就是说,内在的道德不美,外形再美也是丑陋;内在的道德充沛了,外形再丑陋也是世界上最美的。孔子答复鲁哀公说,哀骀它是“全德之人”,道德修养到了家的就是美,这是自身自然之美。
  这一篇之所以叫《德充符》,就是一个人道德的充实,精神的升华才是真正的美。哀骀它用不着讲话,无言之教,人们自然就受他影响。在佛家来讲,就得到了“不可思议三昧”。凡是接触他的人,坐在他所放射的范围,心就清静了,就得定了,就得救了。他也不用什么成果来表现,自然就能得到你的信任亲近。所以他做到使你把国家政权交给他,还唯恐他不愿意接受。“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要特别注意,一个人的才能是天生的,譬如作人做不做得好,也是天生的,有些人再教还是教不好,有天才的人,一点就透,闻一知十。所以才是才,学是学。孔子讲,哀骀它才能俱全,道德也俱全,但是才与德都全,而“不形者也”,内涵却不暴露,更美。有才有德被人看出来,虽然是好,但还是差一点,有才有德你还看不出来,方向在哪里你还摸不清楚,更高。
   哀公曰:“何谓才全?”
  鲁哀公就问,怎么叫“才全”呢?注意,才包括了智能学问。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
  孔子说,“死”与“生”;成功与失败;“穷”就是倒霉,不是没有钱,没有钱当然是倒霉的倒霉,“达”,通达,样样都得意;有钱与没有钱;贤人与坏人;“毁”,骂你批评你,“誉”,称赞你恭维你;“饥”与“渴”;“寒”与”暑”,这些相对立的现象,用古文写来很简单,用白话文写,每两个字都可以写好几篇文章,如果加上故事,加上小说,编电视剧本,不知道要写多少。“是事之变,”这些都属于人世间的事,都是人世间变化的现象。只要我们生命活下去,在人生的道路上,随时随地都会碰上这些现象,每一天每一秒都会遭遇到。那么,遭遇到这些变化,是上帝的安排,菩萨的安排吗?还是阎王的安排?你说有没有主宰?没有主宰。你说是自然来的吗?也不是自然来的。这是生命中间有一股力量所遭遇的:“命之行也。”这个“命”就是佛学讲的“业力”,善有善业,恶有恶业。“行”就是佛学所讲的五阴中“色受想行识”的行,就是动。这股力量永远在动,一切唯心,唯我自己所造。
  “日夜相代乎前,”人生就那么可怜,这些现象就像白天过了是黑夜,黑夜过了是明天,明天过了则是后天一样,永远交替着,摆在我们前面,“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你找不找得到生命的这股力量?宇宙万有的变化,白天跟夜里是哪里来的?你的智能无法参透这个最初的动能从那里来的。如果你参透了就叫得道。
  这段话孔子说完了。但概念还没有说完,只说了一半。庄子所说的这个故事,一般人根据庄子本身有些文章,寓言,根据庄子的这句话,认为这些是假托的事情,是不是假托的呢?等我们讲到寓言时再讨论,现在我们且把它当作假托的话。   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我们一般人被时间空间限制,自己心里永远得不到解脱,得不到自在,始终被环境障碍住了,达不到一个境界,这个境界庄子定一个名称叫“滑和”,就是祥和安祥的境界。勉强借用佛学的名词来解释,达不到身的自在和心的解脱。“不可入于灵府。”“灵府”也是庄子定的名称,等于儒家的名称叫“灵台”,一般人都认为是心,不过不是心脏的心,是假托的,抽象的,这是讲心的体。心有无比的灵性,所以包罗万象,都是唯心所造,庄子称它为“灵府”。后世道教也用这个词,认为天人的境界,得道的境界叫“灵府”,后来再加上宗教的色彩,在道家道教中就把“灵府”描写成一个天堂。实际上,庄子借孔子之口,说出“灵府”就是心灵,所以是不可入于心灵,升华到最高的境界。
  “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兑”通悦。假使一个人的修养,做到随时随地心中没有痛苦烦恼,都是平和愉悦的,那就可与天地相通,入于“灵府”的境界。中国古代修长生不老之道的,有一句名言,“神仙无别法,只生欢喜不生愁。”一个人能随时随地心境保持快活愉悦的状态,没有忧愁烦恼在心中往来,自然就达到神仙境界。
  
  仙才李泌
  这一篇名叫《德充符》:道德的充实,真正道德充实的人,才德学都全。才是天才,这个才在过去叫仙才。中国文化里有一句话,“此身无有神仙骨,纵遇神仙莫浪求。”“浪”就是乱的意思,不浪求不乱求,不是不求,求也无妨,达不到也没有关系,理由就是另有一种仙才。在唐代历史上,从唐玄宗、唐肃宗、唐代宗到唐德宗,四朝有一位人物,叫李泌,与郭子仪是一文一武,很了不起。他是神仙宰相,修道也学禅,在《指月录》懒残一段有他一点点资料。李泌不但有仙才还有仙骨,历史上形容他“骨节珊然”,走起路来很轻灵,骨头特别柔软,就是普通人所谓的“仙风道骨”。李泌在庙子上读书时,听到一个和尚念经的声音,悲凉委婉而有遗世之响,他认为是一位有道的再来人。打听之下,才知道叫懒残惮师。这个懒残禅师,普通人看来很懒,鼻涕流下来挂在胸口都懒得擦,懒到这个程度才叫懒,残呢?专门吃庙子上的残羹冷饭。李泌知道了懒残禅师的事迹,在一个寒冬深夜,独自一个人偷偷去找他,碰到懒残把捡来的干牛粪,垒作一堆当柴烧,生起火来烤芋头,李泌一声不响地在旁边跪着,跟这个有道人求道。懒残也像没有看见李泌似的,一面在牛粪中捡起烤熟了的芋头,张口就吃,一面又自言自语地骂李泌是不安好心,要来偷他的东西。边骂边吃,忽然转过脸来,把吃过的沾上鼻涕的半个芋头递给李泌。李泌很恭敬地双手捧来吃了。所以求道很容易,就是肯不肯吃人家的鼻涕,有这个精神才可求道。李泌吃完后,懒残说:好!好!看你很诚心的,许你将来做十年的太平宰相吧!道业却不说了!拍拍手就走了。不过,李泌始终不肯当官是真的,一直是以客位身份出力,身经四朝,参与宫室大计,辅翼朝廷,运筹帷幄,对外策划战略,配合郭子仪等得个将领的步调,使其行致成功,可以说是肃宗、代宗、德宗三朝天下的重要人物。但他始终不想做官,到了唐代宗时,皇帝就留他睡在一床,什么都谈,他只想修道,同张良一样到了不吃东西的程度,往来还是唐代宗强迫他不可素食,逼他娶妻吃肉后,道才掉了。
  这是历史上的一段故事,这类故事在正史上多半不提的。我们的历史很有趣,都是一般儒家人物在写作,有稍稍涉及奇异的,都“攻乎异端”,都去掉了。所以读历史光读正史,不容易了解历史,要读反面的历史,譬如看历朝名臣的奏折,史外的资料,就可以了解当时的情形。
  庄子借孔子之口讲,一个能够成道的人,能从世上升华的人,或者要在世上做一番大事业的人,必须有两个东西,一个是“全才”,一个是“全德”。全才就很难了,加上全德更难。有才无德入世很危险,不但危险了自己而且危险了世间,有德无才,可以出世修道,不能入世。所以一个人要才德两全很难。
  “使日夜无郄,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郄”不是退却,是昼夜心中没有杂念,用佛家的话讲就是没有烦恼,造就很难了。前天我们讲,到了大阿罗汉的境界昼夜长明,永远没有睡眠了,永远没有烦恼,就是这个境界。他同万物相往来,他的身心像春天一样,永远是长青的,永远是年青的,永远是愉悦快乐的。所以元朝忽必烈为长春真人丘处机在北平修长春观,其道理就出于此。“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接”是接天地之灵气。换句话说,是天人相交,人与宇宙生命相互交接在一起,随时生生不已。
  “是之谓才全。”这样就叫才,仙才。可以说,这样的“才全”之人,才能达到道德的充实。
  
  止水澄波
  “何谓德不形?”
  怎样才叫“德不形”呢?
  一个人内在道德的充沛,外形上看不出有道德,这一点非常重要。一个道德之士,外貌也摆出道德的形态,那就是有限的道德,可以叫做“有限公司”。我们中国文学平常讲,“学问深时意气平”,一个人真到了学问知识成就时,深沉了,没有意气了。这句话看起来很平凡,其实很严重。我们知道古今中外的知识分子,可以说那个争论,心里的战斗,比什么都厉害。普通人活着都在争,争的是利害。争那个贪心所起的。知识分子是争意见,是思想上的争,比普通人的争还可怕,实际上超越了利害之争。真做到学问深时,意气平,无争,那就是圣人境界,是得道的人。“学问深时意气平”,这看来很容易,做起来很难。在古代,一个知识分子够不够标准,很大部分就看意气是否能平。而有道德却不形于外,比“意气平”的境界还要高。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在科学上,物理上常用水平,水平这句话首先出自《庄子》。“平者,水停之盛也。”水真正平了,停住了,就不流了,有一点倾斜就流了。所谓打坐修道,做到此心一静下来,就像水一样不流动了,不一定要盘腿。古人形容什么叫定的境界呢?止水澄波,像水一样止住不流,像秋天的寒潭一样,水青得象树的颜色,水里的沙子、游鱼看得清清楚楚,那就叫澄波,但不是死水,死水也是绿,那个绿是看不到底的,那有毒,澄波是活泼泼的,像树叶一样青的,非常好看。人一看见这种水,心境自然会清凉的。所以,水平不流,如止水澄波,这就是道德的修养。能够做到昼夜都在止水澄波中,就是道的境界。庄子很明显地告诉我们修行的方法,“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可以效法水平。此心如水,止水澄波,杂念妄想没有了,喜怒哀乐一来,像镜子一样照住了。佛在《楞严经》中也讲到静坐的方法,开始像一杯水一样是混浊的,慢慢地发现,不静坐还好,一静坐里面的妄想杂念多得很,有人就问佛,佛说这是当然的,初步嘛!一杯水放在那里,开始看不见泥沙,在澄清之时,就看见好多泥沙被澄清下去了,最后再把沉到底的泥沙倒掉,完全变成清水了。
  “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内在心境永远保持这个境界,不受外境界的影响,不管外境界怎样变化,死生存亡,穷达贫富,你的内心像水平一样不流。那你说我学死人打坐在那里,或许还做得到,做事时就做不到了,那就不算数了。要能入世,要能做事,喜怒哀乐都有,不是没有,但内在心里的修养,要像一杯水放在那里没有动过。这种修养可以出世,可以入世,外形你无法了解的。玄奘大师只有八个字加以说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所以道德达到这个境界,就是子思在《大学》《中庸》上提到的中和的状态。换句话说,这样才真正地成就了和平。“成和之修”,这个“修”不是修道的修,是这条长路,这个希望,这个前途之意。内在有了这种道德修养,入世出世,“物不能离也。”不受万物的影响,外面的万物怎么来扰乱你,都始终凝定在祥和的境界。
  
  德友而已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吾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鲁哀公有一天碰到孔子的学生闵子,这个闵子是否是二十四孝里的闵子骞,不知道,姑且当做闵子骞。鲁哀公本是一个职业皇帝,他说我做皇帝时,“南面而君天下”,中国古代文化的精神,几千年来做领袖的当君主的,都是面南坐北的。百姓的房子即使是向南都要偏一点,只有官衙庙观可以向正南。
  这种几千年的民族习惯根据什么呢?是根据《易经》的地球物理,南北极磁场的道理来的,等于与埃及修古金字塔是一样的。我们读古书,读到“南面而坐”,“南面而王”,就是讲帝王。鲁哀公说我做皇帝时,随时为老百姓着想,制定一个政治制度,就怕老百姓得不到好的生活,我是忧国忧民忧天下,我自以为是一个好皇帝。忧心于天下,这也是圣人之道,没有错。
  鲁哀公说,我听了“至人之言”,我现在听了你老师孔子这一番话,才知道人的价值还不止这样。虽然我“南面而王”,忧心天下,但有其名而无其实,我最怕不爱惜自己真正的生命,而对国家对人民没有贡献,如果照我这样下去,对国家并不好。这个道理我是因孔子这一番话懂的。这一段鲁哀公拿自己做结论,一个得道的人,不在于外形的威德庄严,所谓真正的庄严,是在内心的充实。所以,他的结论,我与孔子不是君臣的关系,可以说是“德友”:道德的朋友啊!所以鲁哀公毕竟还是鲁哀公。
  《庄子》这一段记载得很真实。所以,研究孔于是很难的,只读了四书五经,没有办法研究孔子。还要读了《国语》中《孔子家语》,它搜罗了四书五经以外资料,还要读清代著名的关于孔子的话,把这些读了,才可以研究孔子。在《庄子》这里记载的孔子这些言行,是否是真有呢?考据起来很困难,但有助于了解孔子。其次,《庄子》中很多地方提到孔子,是对孔子难堪和挖苦的。但当你仔细读完了,就会发现很多地方绝对在捧孔子。在这里也是在捧孔子。
  这里有一个问题,鲁哀公讲“德友而已矣!”中国文化历史上有一句名言,在曾子这本书中,曾经提出一个原则:“用师则王,用友则霸,用徒则亡。”我们的历史经验,在上古就是用师道成王的时代。所以鲁哀公到底是一个小诸侯,没有大帝王的气度,他与孔子是“德友而已”,他没有说我“师事于孔子”,他讲不出这个话。历史上,汤用伊尹、周文王用姜尚,都是“用师”,就是领导人非常谦虚,找一个“师”来“用”,便“王天下”成大功。至于齐桓公用管仲,汉高祖用张良、陈平之流,刘备用诸葛亮等等,都是“用友者霸”的好例子。总之秦汉以后,没有“用师”的,讲是那么讲,都是“用友’;而已。就是我们曾提过的唐朝的李泌,四代唐王对他还是“用友”,还不是“用师”。至于“用徒者亡”,是指专用服从的、听命的、乖乖的人,“末将听令”的太多了,那是必然会失败的。你们看过旧京戏就知道什么是“末将听令”。这是曾子体察古今的历史经验,而后据以说明历史兴衰成败的大原则。这是顺便提到的。
  闉跂支离无脣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甕甖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斵,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颠倒众生  
  闉跂支离无脣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甕甖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
  “闉跂”和“支离”都是外号。“闉跂”是指人长得很小很矮,两脚踮起来脚跟不着地的,用脚趾头走路;“支离”是身体或者左手长右手短,或右手长左手短,反正腰不像腰,胸口不像胸口,怪里怪气的样子;“无脤”,嘴巴看不见嘴唇的。但卫灵公一见就非常喜欢他,因为见了这么一个人喜欢。再看见正常人,就觉得没有一个可爱的。“瓮罂大瘿”也是一个外号,是一个怪人,脖子甲状腺很大,像水缸一样,肚子非常大,但齐桓公喜欢他,看一般人好难看,怎么有一个肩膀有个脖子?越看越难看。
  我们看郭象的注解:“偏情一往,则丑者更好,而好者更丑也。”人只要感情有了偏见,主观就形成了。虽然人很丑,还是觉得很好,越看越漂亮;如果对人的偏见一来,或意见不和,就算长得最漂亮,越看越讨厌。当两人感情好时,越看对方越漂亮,你骂他侮辱他,他认为这才对我好;当感情有了偏见时,你对他好死了,他觉得你想害他。大概男女、夫妇、朋友之间都有这个经验。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一个人有道德,从外形上不一定看得出来,在道德有所长时,欣赏他的道德学问时,就忘记了他外形好看不好看。所以,一般人应该忘记的不忘,而不该忘记的却忘记了,“此谓诚忘。”一般人认为这是聪明,但庄子认为是大胡涂。佛学对这几句话有一个相同的观念:“颠倒”。一般人常常很颠倒,一件事我们认为是真理,或者认为是错误,不一定正确。世界上的真理在哪里呢?很难讲。哲学家、宗教家、科学家三家的人都在找真理,到现在都还没有确定下来。
  南北朝时鸠摩罗什法师的弟子僧肇,他的著作《肇论》,对中国哲学,中国文化影响相当大。但僧肇活了三十一、二岁就死了,他太聪明了,文章太好了。《肇论》的文字之美,是很超越的。我们知道,僧肇的文章是学《庄子》的,实际上他的文章真正学的是郭象,倒是郭象的文章才是真正学的《庄子》。历史上有几个大文豪,如宋朝的苏东坡,清代的金圣叹,都是学庄子学郭象的文章。这里我们再看郭象的注解:“生则爱之,死则弃之。故德者,世之所不忘也;形者,理之所不存也。故夫忘形者非忘也,不忘形而忘德者,乃诚忘也。”一个人活着非常可爱,死时就抛弃之。但道德是世人所不应该忘记的,如我们一听某人道德好,就觉得某人一定好,但人都觉得道德好,人真爱好道德吗?不爱好,都被外形所骗,不知外形都是假的。我们也知道外形是假的,个个知道,个个都被外形骗了,被现象骗了。所以一个人真正的修养,忘记了外在一切现象,透过现象看见后面那个真的东西,但一般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却做不到。所以“忘形者非忘也,”忘掉了现象,不是真忘,相反的,“不忘形而忘德者,”一般人都被现象骗了,真正的道德,虽然知道重要,还是丢了,这是“诚忘”。郭象的注解有许多好东西,虽然只看到一二句,你透彻把它了解以后,对于人生作人做事,应用无穷。所以特别提出来,请大家注意。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
  这是发挥所谓老子的观念,当然庄子不一定发挥老子的观念,但思想是连接在一起的,所以我们在文化上提到道家是老庄并称。“故圣人有所游,”所以“圣人”境界,得道的人,有他用心的地方,有逍遥自在,就是佛家讲的解脱。下面庄子从正反两方面的社会的行为来讲。圣人看世间的人:
  “而知为孽,”知识智能本来是好的,但是人世上一般的现象,知识越高,做孽就越多。“孽”不是佛家讲的业,佛家讲的业,包括善、恶、无记三种业,这里的“孽”是指坏的,相当于佛家讲的恶业。“约为胶,” “约”就是道德规范,作人有许多的观念,许多的戒条,许多的范围。越保守的人越有他的范围,结果变得很固执,变成黏胶一样,被粘住
  了,自己不得解脱,就是佛家讲的太执着了。“德为接,”道德本来是好事情,但一般人用到反面去了.处世待人接物,装起一副道德的样子,道德仁义变成一般人利用的工具,成为好听的名词,并没有真实的意义。“工为商,”“工”是指工艺技能,脑子特别好,所以造出来的东西叫做“工”。有了“工”以后,好的东西谁都要,就变成了商业的行为。
   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斵,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
  “圣人不谋,恶用知?”真正得道的“圣人”,不用谋略,也不需要知识智能。知识谋略本身并不坏,但人会把它颠倒用错了,用到了坏的方面,就变成了谋略害人,更进一步就变成了阴谋,偷偷地害人。“不斫,恶用胶?”不雕凿,人生直道而行,该如何处就如何处,没有故意把自己打扮伪装一番,自己也用不着划定一个界限。“无丧,恶用德?”“丧”就是失,“无丧,”没有感到什么是失去了。圣人无所谓得失,人生应该怎样就怎样,没有认为样样东西都属于我的,如你觉得需要钱用,就拿吧,他没有觉得自己损失了,而你得到了。没有假定一个道德的修养,我的钱拿给你,加了一个观念叫布施。“不货,恶用商?”“货”在古代代表一切的物质。圣人不想做生意,他不好货。人都是好货,被物质所困扰的。所以读历史,记载某帝王好货,怎么叫好货呢?所有好的东西,自己都想拿到,就叫好货。如见一个茶杯什么的,真漂亮!最好属于我。我们每个人,见了好的东西都想要,好货的心理在人生中是免不了的。圣人不好货,“恶用商?”就不需要做生意了。   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这四种是“天鬻”,不需要谋略,不需要智能,不需要自己划定一个范围,不需要想办法把人家口袋里的钱弄到我这里来。人的生命是天生天养,是靠天吃饭的,如果顺其自然的生命,它总有机会让你正常地活下去。“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天地生人,除非自己给自己捣乱以外,每一个人不需要妨碍了别人的生活,都会很正规很平常地活得很好。然而,我们每个人生活在天地之间,没有不妨碍了别人的,乃至夫妻、父子、兄弟、姐妹,都是相互妨碍。譬如说:你帮我把饭做好,我下班回来要吃饭。我一定妨碍了你,才能吃得了饭,这是必然的。人都不能自立,每一个人都能自立,就不妨碍任何人。这是“天鬻”。这是庄子的观念。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这是庄子对人类社会历史文化的批判。“有人之形,无人之情。”庄子说,虽然一般人的肉体生命活着,其实都不是人,没有真正用到人的真情。以庄子看来,我们都是假人不是真人,因为我们都没有得道。
  “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我们这个形体活在世上,因为我需要活着,你也需要活着,都是同类,就形成了人群,形成了社会。一百多年前,西方文化到来时,那时社会学开始的翻译不叫社会学,叫群学。严几道翻译的一本社会学的书,叫《群学肄言》,严格地讲,严几道翻译观念并没有错,群学一词就出自《庄子》。我们翻译西方的社会,哲学,经济这些著作都是二手货,是日本人先用这些名词翻译西方文化,后来我们又从日本人那里翻译过来,就沿用了这些名词,时间一长也就积非成是,用不着辩论了。我们一般人活着,不懂人生的价值,不懂人生真正的“情”,所以是非弄不清楚,也就是佛家讲的,“一切众生皆为颠倒众生”。
  “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敖乎大哉!独成其天。”所以看人类太渺小了,庄子的话就是:人啦,真是太渺小,姑且叫做人吧!庄子自己是人,他把自己也否定了。所以做了真正的人,了解了人生的价值和独立而不移的精神,是非常伟大的。这个“天”是道家的观念,就是自然,佛家叫做如来,真如。
  
  无情之人
  下面,加了一些人的对话了,上面都是找一些古里古怪的人来形容这个道理。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这里是讲情与无情的道理。
  惠子对庄子说:像你这么讲,人要无情才叫人吗?庄子说:对。惠子又说:一个人没有感情了,怎么叫人呢?庄子说:生命的本体给了我们人的形貌,上天给了我们人的形体,怎么不叫人呢?
  我们看郭象的注解:“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生之所知,岂情之所知哉。故有情于为,离旷而弗能也,然离旷以无情而聪明矣。有情以为,贤圣而弗能也,然贤圣以无情而贤圣也,岂直贤圣绝速,而离旷难慕哉。虽下愚聋瞽,及鸡鸣狗吠,岂有情于,为之亦终不能也。不问远之与近,虽去己一分,颜孔之际终莫之得也。是以观之,万物反取诸身,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手足不能以代司致业。故婴儿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向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岂百骸无定司,形貌无素主,而专由情以制之哉。”
  这都是哲学,逻辑的道理。所以《庄子》、《肇论》,不仅文章好,而且哲学理论,逻辑论辨样样好。现在的讲逻辑的书籍,不管是翻译的,还是中国人写的,甚至自然科学的书籍,都看不下去,因为文学的境界不高。如果讲科学,讲逻辑的书,有庄子郭象这样高的文学修养,这个国民的文化就提高了,所以文学有如此之重要。庄子郭象他们也讲哲学,也讲逻辑,一般人看他们的文章,会被文章的美迷住了,不知其内部都是讲的哲学,逻辑。
  “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人的生命生来的时候,不是因为情而生的。这里提出了什么是情生?如果我们现在论辨,男女两人有感情结合在一起,就有人了,那什么叫不是感情而生呢?“生之所知,其情之所知哉。”我们生来的时候,那一点灵知之性:知道,这一点知道的东西,不是“情之所知”。这就是中国文化里的两个东西,在《礼记》中,始终把人分为两部份来研究:性与情。人有思想有知觉,这不是感情,这是性,本性,灵知之性;喜怒哀乐悲欢爱,这是情。性是能知一切的,在它上面并没有喜怒哀乐悲欢爱的。所以,这两个要分开。《庄子》中,这里不用这个性,是因为人的性,“其情之所知哉”。“故有情于为,离旷而弗能也,然离旷以无情而聪明矣。”“故有情于为,”就是有为的作用,就是心理有委屈似的,一个人有情,被喜怒哀乐悲欢爱所困扰,那个光明的伟大的作用,困在一个小点上,虽然要使它豁达,噢,我心境要怎么样伟大,思想要怎么样伟大,超出三界以外,不可能,“离旷而弗能也”。如果我们修养到心境离开感情的困挠,非常旷达逍遥,那么,“有情以为,”普通人心里被喜怒哀乐的感情一困扰,要想修养达到圣贤的境界,永远做不到,因为,“贤圣而弗能也。”“然贤圣以无情而贤圣也,”所谓得道的圣贤,根本就是个无情的人,要做到无情才能成为圣贤啦?“岂直贤圣绝远,而离旷难慕哉。”我们就可以了解,真正的圣贤很难做到无情,圣贤是大慈大悲的情,没有世俗的小情。郭象说“难慕哉”,你虽然心中很仰慕,但你的修养很难到达圣贤的境界。心境开阔旷达,包罗天地,包罗万象,这就是圣贤的境界。“虽下愚聋瞽,及鸡鸣狗吠,岂有情于,为之亦终不能也。”一般的笨人,五官不全,脑筋不够的,乃至于鸡鸣狗盗之徒等等,心里这个情感呀,心理越来越狭小,被后天的感情心理困扰得非常厉害。但是,他们对于修道做神仙,越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兴趣大得很噢!世界上的人都是如六世达赖诗中所说,“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世人的感情也要,圣人的求道也要。成了道成了佛以后,以为自己的感情更伟大了。但是,这怎么做得到呢?“不问远之与近,虽去己一分,颜孔之际终莫之得也。”他 们也不考虑,要想修道,变成一个超人,远近要分开,要远离世人情感的作用,亲近解脱智慧高远的境界。远近亲疏分不开,个人的私心一点也没有拿 掉,虽然仰慕孔子、颜回的修养,永远也达不到。
  “是以观之,万物反取诸身,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手足不能以代司致业。”由这个道理看来,真正的修养,你要自己求之于本身去实验。如果光靠眼睛耳朵去求真理,我们看书靠眼睛,听课靠耳朵,光靠耳目而学来的这一点,或者靠我看见的怎么样,我了解听到的怎么样,不够的,所以。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这是讲学理。你们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后途无穷,将来出去做事,算不定不是当什么“圆”,就是什么“长”啦,这个世界的官位就是拿这两个来代表了。反正你没有什么“长”当,家长都会当到的。不管你当家庭的家长也好,当国家的大家长也好,千万记住,“耳目不能易任成功”啊!这是做圣人作领袖的道理。不要随便看见某一点,听见某一点,就判断一切,这是靠不住的。所以当主管的,亲信的人告诉你,老张不对,老李不对,不一定,自己的耳目都靠不住,何况下面人作的报告。“手足不能代司致业。”你不能相信自己的手与脚,乃至人相信自己的手与脚,手脚有时都错误了。你说手脚不会错误?人有时自己拿个杯子都打破了,对不对?做人道理也是一样,尤其作一个伟大的领袖,你认为某人是我的耳目,不一定可靠,某人是我的手足,也不一定可靠。即使当了皇帝,自称寡人,只有自己的头脑,只有自己一个,要真正判断是非利害,他都掺了感情的水了。任何人判断某一仲事都加了感情的水,那酒都变成水了。你喝下去,总有问题,都变成毒药了。所以道家与儒家不同,道家看世间的事物,透彻得不得了。
  “故婴儿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向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岂百骸无定司,形貌无素主,而专由情以制之哉。”郭象举了个例子,什么叫不用情呢?人的心境能修养到婴儿的状态,生下来在一百天以内,勉勉强强一岁之内叫婴儿,总而言之,头顶的旋还在跳,还不会说活,那才是婴儿,如果有一点意识,已经靠不住了,那已经不算婴儿了。婴儿刚刚生下来,不用眼睛,人性天生的那个灵感,就晓得妈妈的奶在哪里,就会偏过来吃的,这就是“灵府”,用不着眼睛看到,所以眼睛是备后天的用。婴儿不需要靠耳朵才听得明白,不会拿脚来当手用,也不会拿手来当脚用,拿手来走路,换一句话说,婴儿全身都是功能。所以,一个修道的个,修养到心中没有杂想,没有妄念,“情”就是妄情,佛家叫妄想,没有这些意识上乱七八糟后天加上的妄想,完全恢复到婴儿的清净无为那个状态,生命的功能就会发出来了。到达这个状态,佛学在《楞严经》上讲,鼻子可以当眼睛看,耳朵可以当眼睛用,各种各样全身都是功能,都是神通。什么叫神通呢?生命的精气神完全恢复到原始的状态,那就叫神通。
  上面这些都是郭象的注解。郭象的注解是千古以来的名注,对《庄子》的道理发挥得最好,不但文字美,而且哲学思想高。历代有很多道家和各家的书注解《庄子》,但郭象的注解始终是占在第一名,是有他的道理。现在回到《庄子》原文: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又问:既然叫做人,哪能没有感情呢?庄子说:你不懂我讲的情,这个情不止代表了普通的感情,还包括了后天加上的思想观念。你搞逻辑把我的名词都弄错了。我所谓的情,不是讲人无知,知是知,情是情,这个天生就能知的,像前面提到的婴儿,不用眼睛看就能找到奶,这是性,这是知。情是后天加上的意识,在佛学里,把第六识所形成的意识统称为染污,就是现在称的污染,现在人把佛学名称倒过来用,就成了最新名词。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学问都是后天的污染,污染越多,我们生命的天性越少。
  庄子说:我之所以讲人要修养到无情,是不要偏见,不要后天加上的好恶,而自己伤害到自己本身,我们如果加上妄情,加上后天的好恶,就会伤害到生命的本身。那人要怎样用知用情呢?“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要很自然地活下去。天生眼睛会看,耳朵会听,天生手会抓东西,脚会走路,都是天生自然,不要加一分第六意识,不要加一分后天的观念。就是佛家所说的不用分别心,也就是佛经上常用的“不增不减”。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庄子认为,不增不减顺其自然地活下去,可以长寿,可以常在,身体同生命的本身是一样的。惠子听了庄子的话反对说:“不益生,何以有其身?”我们的身体是要补充的,不加上吃各种东西,各种维他命,身体常用会坏的。我们人总是要想办法给自己多加一点,我今天办事多了一点,哎呀不对,赶紧去休息,不然受不了;要不然这两天不对了,要进补进补,多炖一些当归鸡呀什么的吃吃。越补越糟糕,把你补死了,这就是“益生”吗?
  庄子说不对,你不懂,我说生命活着要顺其自然,要不增不减,是心中没有妄情妄念妄想,心中清清明明,这样活着才是神仙之道,才可以长寿。上天给我们的道,这个道就是性,本性,上天给我们形体,这就很好了,人活得很自然,一天到晚头脑清清楚楚,不要加上后天的人情世故,如果加上后天的意识上的人情世故,就有喜怒哀乐,就“内伤其身”,身体内部就受伤害,就会有病活不长。
  庄子骂惠子,你把自己的神用在身体外面去了,没有内养其神,精神一天忙到晚,把“精”都外用放射完了,就把生命的电能放射完了。像你又爱弹琴,又爱吟诗作画用思想,把精神全用在上面,连自己都忘记了,你不是自己同自己过不去吗?你弹琴做诗伤害还不大,最厉害的是搞思想搞逻辑学哲学。本来人生活着就自然地活着,但搞逻辑的就问,“怎么才叫活着?你给活着下个定义。”等你把活着的定义下完以后,“什么又叫吃饭?”有人也可以吃面啊,并且饭也可以把它变成米粉,面也可以把它变成面包,搞逻辑的就会一路追到底。庄子说,你活得不耐烦吗?“坚石非坚”,“白马非马”等,要事逻辑去研究,那你就慢慢地逻吧,一直逻到底,定会把你逻死了为止。
  这一篇《德充符》,以一个外形残废而内心有道的人开始,告诉我们不要看人的外形,要看内在的道德的修养。扩大一点,就是不要被外在的境界,世俗的环境所困住,要修养使自己的精神升华。最后庄子用自己跟惠子辩论的话作一个结论,告诉我们,精神要修养到什么程度呢?不要自找麻烦,自找麻烦就同惠子一样,认为自己学问好知识高,学问越好知识越高,就烦恼越多痛苦越深,也就同自己生命过不去,自己往死路上走,那就不是《德充符》。要真正道德的充沛,才是道德的境界:天然,心境很平和,自养内在的精神,自然生命道德就充沛了,身体内容也充沛了,才是道的境界。
  我们注意啊,内七篇的《德充符》是第五个阶段,由《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到《德充符》,都是一步一步的功夫。第六篇是《大宗师),只有内外修养到达了,道德内在充沛了以后,才可称为“大宗师”。“大宗师”成功了以后,才是师道的成就,就是佛家讲的天人师,然后可以《应帝王》,才能入世,入世再出世,可以为王者师。所以《庄子》内七篇是连贯的。

 

作者:半面郎君 回复日期:2007-2-4 11:3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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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为什么短命   
  “终其天年而不中道不夭者,是知之盛也。”
  庄子提出来人对生命的把握。一个人的生命自己可以作主,可以永远活下去,并不是那么短命的。我们人认为自己活了七八十年或一百岁很长寿,在道家看来是很短命可笑得。中国文化的道家思想认为,人可以活到与“天地同寿,日月同修。”为什么我们人做不到呢?道家思想同佛家思想几乎相同,都是我们自己糟蹋得,所以活该早死。有一个道家资料很有意思,喜怒哀乐,思想情绪心理的变化,每动一下减少多少岁,如大发脾气,一减减少了五十年。那个帐一算下来,活了五六十年都已经很了不起了。这是中国道家特有的思想。我常说,不管它准不准确,这种理想,如果你认为是幻想的话,也可以。这种理想对生命的重视,全世界人类文化中,只有中国文化才有,这是中国道家特别的地方。有一个比较相同的,佛经里面有,但没有道家思想把人类生命的价值说的那么坚强。佛经里面说,人生来就有八万四千岁,因为人类心坏了,思想越复杂道德就越坏,一百年里减一岁,人也矮一寸,慢慢矮下来。到了人类知识最进步的末劫时,人类脑袋大,四肢小,人到十二岁就做爸爸了,活到一二十岁就死了。在那个劫数里,草木都可以杀人,空气都可以杀人。最后人类统统死光,只剩下五百人作人种了。到那时人类就悔过了,做好人作善事,科学文明也废了,人还是靠劳力规规矩矩作人。那么人类一百年里加一岁,人长一寸,一直到八万四千岁,这么一个来回叫一劫。这是佛学里关于宇宙生命劫数的一种说法。同道家的说法很接近。为了解释“而不中道不夭者”,我们用到了佛家的说法,现在还是瞧瞧道家的看法:“彭祖年高八百岁”,算是短命的。庄子在《逍遥游》里提到:“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球。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我们认为大椿活了一万六千岁,道家认为只活了一年而已。
  
  “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
  庄子讲了知与不知的重要,这个纲领先要把握。就是说,人类的知识不算学问,我们有个大学问,无所不知的那个道体,也就是生命的根源。我们做了一辈子人,对生命的根源都不知道,白做了人,很可怜!用庄子说法,是一个假人。了解认识了生命的本源才是真人。后来道家的神仙,得道的人都称真人。如吕纯阳得道了,大家就称为吕真人。当然我们在座的哪一位姓张的,姓李的,如果将来得道了,就叫张真人, 李真人。那么这个道怎么来的呢?两个路线:一是抛弃了你的小聪明,而求那个“吾知之知”的大道;另一个路线,把世间的聪明学问都通到了极点,最后归到“一无所知而无不知”,也就得道了。这是将知的重要。那真如是什么?在佛学里,印度翻译过来一个名称叫般若,《金刚经》又叫《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在般若里有一个实相般若,就是道的智慧,在中国不按智慧来翻,因为意义不同,实相般若与“知而无知”,其实是一样。所以,印度文化一进来,同中国文化一搭配,佛学在印度就结束了,同中国文化就融合了。这两面的东西都一样,只是表达不同。  
   那么,庄子又讲“虽然,有患。”但是,虽然如此,这个道理还有个毛病,理由是“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我们的知识,都是相对而了解的,“有所当而后待”,“当”念成恰当的当,然后才下一个恰当的名次,做一个恰当的了解,这就是普通的知识。在佛学唯识学看来,就是“比量”。老子也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合,前后相随。”所以知识就是相对而求出来的一个结论。都是相对比较性的,“比量”而求得,没有绝对的标准。
  
  “庸讵知吾所谓天人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庸讵知”是庄子文章的口头语,是当时的土话,相当于“那么”的意思。庄子试战国时南方的楚人,南方的楚人不是后世所讲的湖南湖北,等于是中原这一带的人。后人如苏东坡等,为了使自己文章漂亮,经常学庄子的文章“庸讵知”,直到宋朝都选用这个使文章转折的词,实在没有什么道理。“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我们所了解的道,乃至这个天,不论是科学的或形而上的道体等,“非人乎”?都是人为的,假想的。如宗教家说上帝怎么样,天堂怎么样,那是你的解释阿!你看这个宗教非常有意思,西方人的天堂同东方人完全两样,阿拉伯人的天堂同欧洲人的天堂又不一样。颜色都不同,神的样子都不同。中国人的神穿中国服装,汉朝人解释的菩萨,穿的是汉朝衣服。你再问有神通的西方人:我前生是哪里人?他说你是希腊人,或者印度人,但很少说你是湖南人,因为他不晓得有个湖南,他意识境界里没有这个概念。东方人,中国说看到鬼,看到神什么的,他也不晓得欧洲什么样子,也从不讲外国人头生到这里。这些谈天说地的,都是人为,没有一个知识靠得住的,“吾所谓天之非人乎?”  
  “所谓人之非天乎?”在讲到政治哲学或哲学思想时,我常常问大家:什么人是哲学家?乡下的那些毫无知识的老太婆,一辈子离家没有超过二十哩的范围,端根板凳坐在门口,看到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看到牛回来了,看到下雨了,田里的水涨起来,一辈子也就看到那么个境界,也没有爬过阿里山,也没有到过东亚饭店,但是你问她:“老太太,很苦啊。”她回答你一句话:“没有什么,命嘛。”认命了就是大哲学家,所有哲学家都不及他。你说政治哲学,中国古代讲“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老百姓只要安居乐业就好了,所有什么主义什么思想,都离不开这八个字。这就是哲学,这就是人最起码的话,它合于最高道德的天理。知识分子所解释的,宗教家所解释的,天堂又怎么样,你到我这里来就没有罪拉,不到我这里来就有罪拉,这些都是挂羊头卖狗肉,都靠不住。庄子都给你讲明了,最平常的道理,最平常的东西就是最高的真理。真理在什么地方?在最平凡的地方,平凡就是最高真理。   
  
  古之真人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
  庄子提出,人得了道就是真人。真人有“真知”,那是真智慧。下面庄子又把我们带入一个神话境界,但却是真的,把人的生命价值说的很清楚。什么叫真人呢?三点:“不逆寡,”就是顺其自然,一切不贪求。人通常有一个心理,从小孩开始,分糖也好,吃奶也好,都贪多。真正得了道的人,“不逆寡”,“逆”通迎,“寡”就是少,少就少一点,就像刚才讲的乡下佬太婆,如果你问她:“你怎么分得这么少?怎么只有这么一点点?”“命嘛!我的命嘛!少就少吃吧,无所谓!”
  什么叫“不雄成”?“熊”是英雄,自己觉得了不起:“你看,我比你行吧!所以我就了不起,我就成功。”这是机械心理,用心打主意。得道的人不觉得自己了不起,一切的成功都是自然,他没有觉得成功与失败,命嘛,无所谓,就这个样子。
  “不谟士。”“谟”就是谋,打主意。我们所有的人都打主意,想办法赚钱,想办法找门路,乃至想办法学道,想办法拜佛,多拜一下我的罪业就少一点,我向上帝祷告一下罪就没有了。都在那里打主意,都在做生意的思想,都是自己欺骗自己。
  这三点是人生心理状况最严重的地方。做到了真人,这三点都没有,人会打主意,真人不打主意;人会觉得自己了不起,真人不觉得了不起;人会贪多无德,不好的地方不住,钱少了不干,或者你看不起我,我就生气,这些都是“逆寡”,真人“不逆寡”,这三句话,用现代心理学发挥起来就是三本大著了。古代就只有三点,很简单。

  “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
  “若然者”,如此的真人,他没有过错,纵然有过错也是无心的。“过而弗悔”还有这个观念,就是过去了就过去了,没有后悔没有追恋。人大半的烦恼,就是追悔过去,梦想将来。光在那里烦恼生气,不能把握现在。生命只有现在,没有过去。过去已经过去了,未来还没有来,你去想它干什么?譬如说现在怎么样?现在就在这里看书,很简单!心中就没有烦恼,所以“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也有两个观念,做人做的很恰当,并没有觉得你看我做的很好。“当”就是现在,现在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第二个观念,在现在的时候,过去不追,未来不妄想,“不自得也”,也不想把现在抓住,现在永远都抓不住地。这就是《金刚经》上讲的:“过去新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所以真人没有过去、现在、未来,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我们的心理状况都在三段里聚会,追想从前,遐想未来,现在把握住不放,生怕他飞掉,其实你越抓得紧它飞得越快,绝对是把握不住的。
  
  “若然者,登高不栗,入火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
  真人修养到这个程度,爬高没有“恐惧症”,不止爬高没有恐惧症阿,你把他放下千万丈悬崖,他也没有觉得掉下去,他没有高低的概念。到了水里也淹不死。入火也不觉得热,烧不了他。生命功能修养到这个境界,就是真人。这些道理讲起来理论很难,不过我知道我的太老师真有这个本事。太老师是学禅的,人到了最后,什么都无所谓,笑一笑。我的老师告诉我一件真实的事,这事距今有八九十年了,有个法国神父来同太老师谈道,法国神父带了一瓶毒药,等于杀虫剂之类的,人喝了会死的。太老师说:这东西哪里会人喝了就死,我看同茶水差不多嘛。法国神父说:先生你不要开玩笑,这东西吃了真会死人的。太老师说:那我喝给你看。就喝下去了,一点事都没有。太老师是广西人,后来一直住在四川,有一次太老师夜里从成都回新都的家,出城要经过北门的泗马桥。就是司马相如讲的“不坐泗马高驹,誓不过此桥”的那个驷马桥。太老师夜里回家,一手拿念珠一边走路,也不知他念佛不念佛,结果在河里走了一夜。早上有人在船上,看见有一个人的头在水里转,连忙把太老师弄起来,问“老先生怎么在这里?”“我回家”,“你怎么在水里?”“我在走路。”太老师入水,一切都忘掉了。“是知之能等假于道也若此。”“假”通遐。他的心境界已经达到了无量无边,大而无外,小耳无内,他把身体已经忘记了,一切知觉感觉,已经同他毫不相干了,这就是真人。这是庄子描写由心理转化到这个境界,这是要实证的。
  
  “古之真人,其寝不寐,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
  得道的真人夜睡无梦,睡了就睡了,醒了就醒了。醒来呢?也不做梦。我们一般人睡觉,眼睛闭着有一个境界叫梦。我们现在认为醒了,也在做梦,白天在张着眼睛在做梦。白天的梦有悲欢喜乐,夜里的梦也有悲欢喜乐。真人“其寝不梦,其觉不忧”,白天夜里都无梦,就那么坦然。“其食不甘”,真人吃东西真无所谓,吃什么都可以,没有觉得这个是苦的,那个是甜的,没有食欲,吃一点点饱了就行了,食欲没有了。这个食欲很严重阿!还有食欲的存在,气脉是不会通的。“其息深深。”这个“深深”,不要搞错了,不是深到丹田。不要认为小腹下面是丹田,那是大肠装的大便小便,你把那里守着干什么?搞久了之后,不是大便秘结就是血崩。为什么在小肚子上搞?这也不是在小肚子上,小肚子在猪肉摊上买一个很便宜阿。这个“深深”,是深到无底,不是在身体上搞得,当然身体有感觉。庄子前面也讲过,真人呼吸每一次来,都到达脚底心脚趾头,这是自然的。
  
  “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息”不是鼻子的呼吸,鼻子一来一往呼吸,在一呼一吸中间,有一段很短的时间,普通人很短,有定力的人一点,好像没有呼吸,停止了呼吸,那才是真“息”,那是呼吸的功能,最初的能。真人不靠鼻子的呼吸,他自然的呼吸,在呼吸往来间,那个保留的元气,那股“息”,每一次都到达脚底下。普通人呼吸是靠肺部的。
  这些是描写真人的外表。这样的人,慢慢地有资格做“大宗师”了。即使修养到达这个境界,还不完全够做“大宗师”的。那个中国道家,后世就把这样的人叫做仙。仙分神仙、天仙、地仙、人仙、鬼仙五等,如薛道光注《悟真篇》所云:“仙游数等,阴神至灵而无形者,鬼仙也。处世无疾而寿者,人仙也。飞空走雾,不饿不渴,寒暑不侵,与道合真,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变化无穷,隐显莫测,或老或少,至圣如神,鬼神莫能知, XX莫能测者,天仙也。阴真君曰:若能绝嗜欲,修胎息,存神入定,脱毂投胎,托阴阳化生而不坏者,可为下品鬼仙也。若受三甲符篆、正一盟威、上清三洞妙法及剑术尸解之法而对得道者,皆为”南宫“列仙。在诸洞府修真得道,乃中品仙也。若修金丹大药成道,或脱毂或冲举者,乃无上九极上品也。”鬼仙,死了以后精灵不散,最低级。人仙,人中之仙,有定力,心境很开阔。人如果修养到“真人之息以踵”,达到“昼夜长明,夜睡无梦,心存日月”,就是地仙之份。所以道书上描写中国有些老祖宗得了道,到了八九十岁还“行及奔马”,因为他身体轻灵,看他走路好像没有举步似的,但始终与飞奔的马并排,这也是地仙之份。其次依次是天仙,大罗金仙。大罗金仙师佛家讲的大阿罗汉境界。
  
  “屈服者,其嗌言若哇。 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屈服者”,一个心中有烦恼,我们每一个人活着都很屈服,也就是活得很窝囊很委屈,为什么?因为心里都有股烦恼压在里面,无法给人家讲。“嗌言若哇”,有时候讲话,象我们去找人求人,尤其向别人借钱时:“不好意思,嗯,嗯。。。”讲了半天,而正是嗯不出来。了解的人就说:“要多少钱你讲嘛,我拿给你,不要罗嗦了。”所以我们人活在世上,讲话都没有痛快过。如果是儿子向父母要钱,都很自然,那是睡着要;太太向先生要钱,那是站着要;父母老了向儿女要钱,那就要跪着要,那就是“其嗌言若哇”,都很可怜!所以人生都要屈服。“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这是名言。物质文明越发达,人在世间的知识越多,本事越大,欲望就越大,但是,“其天机浅”,越来越违反自然,离道就越来越远了。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悠然而往,悠然而来而已矣。”
  “说”通悦。上古得道的人,他没有觉得活得很痛快,也没有讨厌死。死也无所谓,活者也无所谓,这两样他看成一样。所以上古真人生死不存在于心中,就已经把生死的问题了了。为什么呢?我们的老祖宗,也不用去打坐作功夫了生死。如大禹王九讲过:“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活者是住旅馆,在这里玩玩,死了就回家休息。孔子在《易经。系辞》中也讲到:“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明白了白天黑夜的道理,就知道了生死。我们的生命就同夜荷花相似,只是相反,夜荷花是夜里开放白天收拢来,我们的生命是白天开放夜里睡觉。所以生死不过如此。
  上古得道的真人,“其出”,生命的用,“不訢”,没有高兴生命的用,当尧舜禹也没有什么高兴,当周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什么留名万古,封侯拜相,乃至为帝王,有所成就,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其入不距;”也没有觉得“唉呀,我同外界有距离了。”“我的知名度不够了,他看到我都不同我打招呼了。”真人都没有这些感觉,你恭维他也好,骂他也好,与他没有关系。“悠然而往,悠然而来”,生命活者很舒服,很悠然,如此而已。就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种味道。我们年青时读书很调皮,我有个同学与我坐在一起,他读到这里告诉我:“嘿,我才发现陶渊明是斜眼,不信?你看他的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看的方向不对,一定是斜眼睛。”好调皮,可是也好聪明!这个同学这么一讲,另一个同学说:“你搞错了,陶渊明不是斜眼睛,是歪脖子。”这些同学都很调皮,小太保一个,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人生“悠然而来,悠然而往。”生命活着就活着,也没有什么厌恶,也没有什么烦恼,过一天算一天,到死的时候很自然就走了,那多好!像很多人临死的时候,又上氧气又翻来覆去地心有不甘,何必那么痛苦呢?那么痛苦,不干!所以我常说,像我们,多活一天,还是利息,赚来的,算不定晚上这个鞋子衣服一脱,明天早上就不属于你的了,属于哪个地摊档铺啊,再不然就属于哪个垃圾桶啦,哪都不知道。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这就是人生活着的价值。一切的座位,也不追究它最初的动机怎么样。譬如,“这家伙找我不知打什么主意?”你管他打什么主意,他来找你就是主意。你有的就给他嘛,很简单。或者,“不知道他来是什么意思?”他来就是意思嘛。一切的座位,也不要追求结果是什么。人如果忘记了无始无终时空观念,只对现有的生命,悠然而受之。天冷了就穿衣服,天热了就脱衣服,“受而喜之”,如果人真修养到这个境界,就把整个人生看成一个“游戏三昧”了,“忘了复之;”“复”就是恢复,我们忘掉了生命中的什么?我们把一个婴儿抱在手上,你骂他两句,算不定他笑了,他以为你逗他笑。可惜,我们当婴儿那本有的境界,长大后被后台的情识污染了。如果忘掉了后天的情识,去掉了后天的污染,就恢复到婴儿哪个无所为的境界了。“是之谓不以心捐道,”这就叫不用心去求道。为什么用“捐”呢?“捐”就是减少。我们打坐求空,空是一个方法,是叫你减掉。教你念佛念咒子,那是加法。佛法叫你“不增不减”,不要去加,也不要去减。但普通人都是“以心捐道”,以减法来。你有心去空,认为这是修道,不对了,有心修道不是道,“捐道”不对。“不以人助天。”不以人为的方法去帮助自己的天机自然,所以要让其自然。自然在哪里?庄子告诉我们,就是现在,只有当下一个。后来禅宗把它浓缩了:“当下即是”,就是只有现在。生命就在现在这一下,当下即是,这样就是真人。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 ;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一个人修养到这一步,“其心志,”他的心中没有烦恼没有妄想,精神专一。“其容寂”,你看他外表的容貌,好像很安静,内心的修养慢慢地影响他的外表,很清静,就是我们讲神仙菩萨那个样子。“其颡 ;”他的额头发亮,有光,很充满。那这样的人,你说那不是像一个木头人马?他有没有情感变化呢?他有情感变化。“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换句话说,就是《论语》上描述孔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看起来很庄严很威严,但同他一接触一交谈,好像如坐春风中,很舒服很温和。他情感的变化,不是喜怒无常,是很有常规,同春夏秋冬一样,反映得很自然,也就是很近人情。一个有道的人,其内外行为都很近人情,不是不近人情的。如果一个修道的人怪里怪气,那已经是神经了,不是修道。修道的人非常平凡,很近人情。“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他在世上处于万物之间,非常恰当相宜,但你研究不出来他用什么方法。他作人处事相当高明,恰如其分,恰到其所。这是真人的境界。
  “大宗师”以我们的观念来讲,先要有出世的成就,也就是普通观念的得道了。上一次讲过了“内圣”,得道的人的功夫、境界,“内圣”以后才能“外王”,并不是说得了道德人同外界没有关系。只有真正得道了,才是圣人,才够得上“大宗师”,然后才如何入世去行用世之道。用世同庄子的《外篇》《杂篇》有很大关系。《庄子》这本书代表了道家的思想,普通称为老庄,又称黄老之道,包括了兵家、法家等,乃至诸子百家的渊源都出自黄老。在黄老的立场看,儒家也出自黄老。这个“老”不单指老子〈道德经〉,它包括了中国文化全部的“道”。事实上,在中国历史上天下大乱的时代,拨乱反正都全靠道家,在治平之时才是儒家。一般学者研究认为,孔孟之道是秦汉以后被帝王们所利用,作为统治的一种的权术。表面上看这些学者们的讲话,有一种过分的要求。事实上,秦汉以后的儒家,唯一的办法,谋生的本事就是做官。这个做官影响了中国三千年的教育,这三千年的教育是非常有问题的教育。这种教育形成了一个民族观念:首先是重男轻女,因此每一个人希望生一个儿子,然后再“望子成龙”,有什么办法可以“望子成龙”呢?唯一的方法:“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可以做官,做官可以发财,这是连带着一串的观念来的。在座诸位,包括我们在内,思想里尽管有终君爱国等大帽子大口号,事实上归根结底,最初开始读书还是想做官,升官发财。儒家是如此。在历史上真正不同的人物是道家,道家并不一定就是打坐修道,它包括了中国文化天文地理等。这些道家拨乱反正用的许多东西是什么呢?一部影响最大的书就是《庄子》,大家平时都忽视了这一点。后来所谓谋国之道,乃至军事思想谋略思想等,都出于《庄子》,下面就是庄子讲的外用之学,他首先以军事哲学作基础。 

 

作者:半面郎君 回复日期:2007-2-4 11:3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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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家好谈兵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
  第一句话,就涉及到中国文化史上一个很严重的观点。庄子提出来,所谓“大宗师”,得道的人,假使他出世,要对历史对国家天下有所贡献,首先要懂得用兵的道理。在中国文化史上,历代喜欢谈兵论兵,是道家的人,所以军事谋略学的思想都出于道家,尤其后代所标榜的神仙,没有不喜欢谈兵的。如道家的代表作《淮南子》《抱擈子》,几乎所有道家的大著作后面都附有兵法,乃至政治权术的那一套东西。因此历朝的变更用兵之道,甚至政治策略的变动,跟道家都有密切的关系。从文化史上看起来,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唯有代表儒家的孔孟之道,反倒不喜欢谈兵,甚至避免谈兵。
  我们看到的《庄子》,他这里就干脆提出:“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把别人的国家亡了,不论是侵略也好,吊民伐罪也罢,亡了别人的国家,别人还要感谢。这很难了,历史上几乎没有做到的。在中国上古时候往往有,历史上所标榜的,事实究竟如何不知道,后人有很多的怀疑,如“汤武革命”就是这样。为什么得道的人用兵会做到如此呢?因为“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这些文字看起来是顺的,其观念、逻辑都是相反的。就是说,得道的圣人用兵,虽然亡了别人的国家,而被亡国家的人民个个爱戴,个个拥护,因为他的用心,不是为了私欲为个人的利益,也不是为了强权占领侵略别人,是为万民造利益,用现在的话讲,是为人民造福利。这种福利不是现在福利的观念,是“利泽施乎万世”。这一点要特别注意,尤其是青年同学要注意。
  谈中国文化,刚才我们批评读书人都喜欢做官。像我们小的时候,必须背《朱柏庐治家格言》,甚至每个国民都要读的。其中有一句格言:“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我们这一辈子都深受这个格言的影响。中国过去读书人做官,制定任何一个政治上的方略,实施任何一个政治上的举动,都不可避免的有一个很严重的观念,自己这个政策出来,是否有百年大计,不是只故眼前的。还有一个很严重的观念,在个人的方面,要使自己后世的子孙能抬起头来。如果做了在历史上有污点的事情,后世的子孙永远无法抬头。譬如按一般的挂念来说,是非暂且不管,一般认为岳飞是忠臣,秦桧是奸臣,在清朝时,一个姓秦的诗人到杭州西湖岳王庙去时,做了一句名诗:“我到杭州愧姓秦”。这种思想观念哪里来的?就是中国几千年来文化的习惯,“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这两种观念在今天,在整个中华民族思想里面,好像非常淡了。这是我们民族的悲哀或耻辱,这是一个大问题,值得我们去检讨。今天,我们讲复兴中国文化,中国文化究竟是什么?这些都是问题。
  庄子讲圣人亡了别人的国家而不失人心,因为他“利泽施乎万世”,不止百年呦!是千秋万代都值得仰慕的。“不为爱人,”并不单是叫一点口号来仁慈爱人,也不只是只爱当时的人,或某一地区的人,圣人仁慈爱人不为时间空间所限制。这就是“圣人之用兵,亡国而不失人心”的一个总结论。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 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圣人得道以后,由出世的真人做入世的事业,如果只限于乐于通达人情物理,这样也不够圣人的资格,所以圣人不止了解人情物理,还有更进一步的通达。下面一条条分析“内圣外王”的成就:
  
  仁爱无私
  “有亲,非仁也;”这同儒家讲仁义道德的仁的意思并不相反,只是道家思想的仁的范围更大。所谓真正的仁,“有亲”,还带有一点私情,就已经够不上仁了,因为已经带了私心了。大家知道,“亲”与“仁”是有差别的。中国文化动辄以孔孟儒家思想为代表,儒家讲的仁,等于佛家讲慈悲,基督教讲博爱,都有相同之处,不过解释说法各有不同。在历史上,宋明理学通佛家思想有一个争论,理学家认为,佛家讲慈悲并不错,儒家的仁也讲慈悲,但这是有范围的爱,先是“亲亲”,“幼吾幼及人之幼,老吾老及人之老”,先把我的小孩照顾好以后,我又力量再去爱社会上的其他孩子。把我的父母养好之后,再把我的爱心扩大,再去养社会上其他的老人。但佛家讲慈悲平等,爱一切众生,众生有那么多,怎么爱?所以宋明理学家认为,佛家讲的慈悲陈义太高,统统是空洞的口号。理学家们提出一个问题,加入孔子同释迦佛站在河边,两个人的妈妈都掉到河里了,请问,释迦佛是先救你的妈妈,还是先就孔子的妈妈?如先救你的妈妈,后救孔子的妈妈,这就不够慈悲了!因为众生平等,你妈妈我妈妈都是妈妈啊,你不能分别阿!我们儒家不同,孔子是毫不客气地先救了自己的妈妈,再来救你的妈妈。儒家有一个程序,所谓“亲亲”,“亲”我的“亲”,爱心先对我的亲人,再把我的私心扩大,扩大的私心就叫公了,“仁民”,再爱别人,爱社会,把人类都爱好了,“爱物”,然后才爱万物。“亲亲,仁民,爱物”,这是儒家行仁道的三个程序步骤。庄子在这时没有批判儒家,但下了一个注解:“有亲,非仁也。”仁慈是爱天下,没有私心,有所亲,有所偏爱,已经不是仁的最高目的了。如果是圣人大宗师,爱是普遍的,就像下雨一样,并不是雨队青菜萝卜少下,或者对高丽参这些补品就多下,没有这回事,是普爱的。
  “天时,非贤也;”这等于是对春秋战国时儒家的批判,对不起,我讲《孟子》时,一定替孟子辩护,现在讲《庄子》,我就站在庄子的立场上来讲。儒家所谓的圣贤之道,如孔子在《论语》中讲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贤者之道,非其时,社会不对,不出来。庄子就提出来,真正的圣贤没有为己的,不论天时合与不合都要出来,这才是真者国内的圣贤之道。但是庄子又回过来讲:
  
  进退存亡之道
  “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这也是批判儒家。我们在历史上看到,儒家有时候有利害不通之处,很多读死书的儒家人物都与这个味道。庄子在那两个时代也见过很多,所以他认为这一班知识分子,不通利害的关键,没有得道。道家讲的“通”利害,怎么“通”呢?所以历史上有文化的争辩:儒家所标榜的是临危受命,时代越艰苦,我越要站出来,中流砥柱,倒挽狂澜,救社会就国家救天下。表面上看起来气派很大,但是时代狂澜不可倒挽,中流是很难的,抵不住地。除了让别人承认,在历史上留名之外,对社会没有贡献,对国家没有裨益。但在历史上,儒家真正做到见危受命的人物并不多,不得已的倒很多。道家不走见危受命这个路线,多半走隐士的路线。道家思想的基本态度,始终是走“因应”的路子,顺其自然。一个时代形成了一个趋势,挽不回来,所谓“江河东流不回头”,不可能把历史拉回来。道家思想是讲先知,一件事从它的前因,直到它一定的后果。如石门水库放水时,没有办法把水势挽回,但计算到水流到某一地段时,轻轻开好一条水沟,就可以把水流疏散。这就是现在流行道家的太极拳原理,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也就是军事谋略,以寡击众的要点。所以中国历史上,出来因应时势,拨乱反正的,都是道家的人物。所以救世之道,必须要通利害的,“不通利害,非君子也”。
  站在道家立场上看儒家是那么窝囊。事实上,话不能这么讲,这个是普通一般所了解的。我们回过来看孔子在《易经》上的思想,真正研究孔子,不能用四书五经作代表。四书中足以代表孔子思想的书,一部《论语》而已,而且《论语》中又有十分之二的内容是关于孔子学生的。要研究孔子真正的思想,就要看《易经》的“十翼”,此外还有《春秋》这部书,只有深通《春秋》,才可以了解孔子。所以孔子自己也讲:“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后来司马迁著《史记》,仿照孔子讲了两句话:“藏之于名山,传之于其人。”这是非常傲慢的话,把当时的人都骂了,他等于说:“你们都看不懂我的书,翻都不用翻,只有把它藏起来,将来会有聪明人看得懂。”所以有人称《史记》是汉代的谤书。实际上不止是汉代的谤书,是对历史严厉批评的一部谤书。但是汉朝很伟大,没有把《史记》毁了。也可以说是司马迁很伟大,他算定了你们读不懂他的书,不会毁的。《史记》很难读懂,司马迁写一篇传记讲某一个人,讲他好的一面都好,很少看的出坏的一棉。那个人都好吗?不是,坏的一面,要在同他有关系的人的传记中,才看得出来。所以要研究一个人,必须要把那个时代都读遍。《史记》就是仿《春秋》的道理,但不是都一样。《春秋》这部书怎么了解呢?孔子讲“知我者春秋,最我者春秋”,将来你们呀真正了解我,就要懂得《春秋》,将来你们要骂我,也要把《春秋》研究通了,才够资格骂我。《春秋》就是大谋略,《春秋》就是大兵法,所以孔子讲“罪我者春秋”的道理就在这里。像我们小的时候,老一辈按旧式的教育,年轻人绝对不看《春秋》《战国策》《三国演义》,看了以后要学坏。我们为什么引用这些呢?孔子著《春秋》删《易经》,强调“知进退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一个人要懂得进退存亡之道,必须要懂得利害关系,如果不懂进退存亡之道,“非君子也”,这同道家的观念完全一样。历史上标榜的圣人君子,我们用学历上的等级打个比方,圣人等于是博士,君子稍差一点,等于是硕士,更差一点的,等于是大学毕业的学士。
  “行名失已,非士也;”历史上有很多人为了好名,求名,而忘掉了自己,这够不上一个知识分子。所以我常对青年同学讲,关于名利这两个概念,我们不得不服日本明治维新大臣伊藤博文的两句名言:“济利应济天下利,求名当求万世名。”这话充分表达了中国文化中儒家的思想。如果只知为个人一己之名,“行名失己,非士也”,够不上一个知识分子。讲到这里,我们又要引用司马迁的思想,我常常说,《史记》不是历史,是历史哲学,尤其《史记》的学问,长处不在于刘邦项羽,而在“八书”,如《天官书》关于天文,《平准书》关于财政等思想最重要,其次是《伯夷叔齐列传》中“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无冯生”。这三句话就是人生哲学,这是三篇大论文,包含了很多思想。“烈士徇名”,你不要看到这个“烈士”就想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那你就不要研究中国文化了。现在的烈士这一说法是套用古文的,古人的烈士相当于现在观念的英雄,时代不同观念不同。世界上的英雄为了成名成功,不惜自己的生命,像赌钱一样,最后把命都押上来做赌注,这才够得上一个英雄。“夸者死权”,“夸者”就是狂人,或者说有神经质的人,如近代的希特勒,墨索里尼等独裁的人,他们喜欢控制人,喜欢抓权,为了权力的欲望,可以把命赌上。换句话说,你们要不要成名?要不要权力?要成名就要押上一声去赌,用命去做赌注;要权力不是等来的,是要拿命去拼,那命去换得,这样的话,算不定最后你会当英雄当帝王。“众无冯生”,一般老百姓,象我们这些普通人,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少一点麻烦,能好好活下去就行了。“烈士徇名”就是“行名失己”,庄子批评“非士也”,这不够一个知识分子。
  “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这就是庄子作的结论。大家不要被庄子的话所骗,道家的话同佛家的话一样,往往象一个珠子在盘子里滚,它四面八方都不着边际的,什么是“役人”? 替别人服务的称为役,“役人”是领导别人。“役人”的道理,人差不多只有两种人,要么我听你的,要么你听我的。不论是家庭中的夫妇,还是社会上的朋友,都是这样。你不肯不听我的,我也不会听你的,这就不好办了。所以古人讲,一个人“不受命,不能令,废人也”,一个人不肯接受别人的命令,又不能发布命令让别人服从你,那这个人是废人没有用。照这个观念,人只有不是你听我的,就是我听你的,没有中间路线可走。那么,人要如何“役人”呢?如何做一个真正的领导人呢?庄子的结论,要“亡身真”,就是无我,连我都没有了。这一条命都不要了。真做到无身,无我,才可以做一个领导人,这个结论把前面都总结了。那怎样才能做到无我呢?《大宗师〉上面所讲的,得道的人,才可以真做到无我。因此庄子下面提出了一些人做标榜:
    
  隐士与历史文化
  “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 子、胥余、纪他、申徒狄。”
  这些人我们就不一一介绍人,他们都是中国历史上所标榜的高人,隐士,是被列入《隐士传》《高士传》里的人。说到隐士,大家注意,研究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化史的要特别注意,中国几千年影响最大的是什么人?还不是孔孟,还不是老庄,是隐士。好像我看近百年来的著作,都对这一点没有讲清楚。有一个同学拿我这个观念作博士论文,写了六年还没有写完,以为内资料找不全,很痛苦!何以证明隐士思想对中国文化那么重要?我们正史上从三代以下,所谓唐尧让位许由,从这些历史故事一路找下去,都可以找到。
  相传历史上的隐士,在三代之际,便有许由、巢父、卞随、务光等人,这些人物,大多都是“视富贵如浮云”,所谓:敝履功名,薄视帝王而不为的角色,同时,又说他们的学问、人品,都是有超人的成就。正因为他们浮云富贵,敝履功名,所谓“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因此使我们历史上所推崇的圣帝明王,如尧舜禹汤等人,都为之礼敬景仰有加;换言之,凡是上古的圣帝明王,无论为政为人,最忌讳的,便是隐士们的清议和轻视。尤其在野的知识分子,和民间的心理,对于隐士们态度的向背,非常重视。到了秦汉以后,司马迁作《史记》,特别点处隐士一环的重要,把他和谦让的高风合在一起,指出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化人高尚其志的另一面目。因此他写世家,便以《吴太伯世家》作点题;他写列传,便以《伯夷列传》作点题,尤其他在《伯夷列传》中,借题发挥,大发其历史哲学与人生、世事哲学的议论,比他的自序,还要进一层,深刻透露出文化哲学的观点,强调隐士思想的北京,与其崇高的价值。
  历史上有名的故事,如汉高祖时代的商山四皓。所谓皓是头发都白了的老头子。从秦始皇时候就当隐士不出来的四个老头子,学问很好,名气很大,道德很高,须发都白了,被尊为四老。汉高祖当了皇帝,礼请他们出来,他们不答应,后来刘邦要立太子传位时,宫中发生了一个大问题,汉高祖想把吕后所生的孝惠帝—当时的太子废掉,改立他所喜欢的戚姬所生的儿子—如意为太子,几乎成了事实,结果吕后问计于张良,张良就告诉吕后,除非孝惠帝—当时的太子把商山四皓请来,汉高祖就不敢废太子了。吕后果然叫孝惠帝以卑辞厚礼把商山四皓请来为上宾。汉高祖见到了这个情形,就告诉戚姬,太子党羽已成,连自己请不到的商山四皓都请来了,改立如意为太子的事免谈了。以汉高祖这样的英雄人物,却被四个老头子摆布了一下。为什么呢?难道以他流氓的态度,还真怕这几个老头子武功高吗?这就是中国文化中,隐士思想占了最大力量。一直到近代袁世凯想由总统变成皇帝,也是受过这种影响的。在那个时代,也有类似的“商山四皓”,如南通的张状元,开始当袁世凯老师,后来袁世凯要当皇帝,他是不同意的,当然中间的过程还有很多,所以隐士的思想在中国历史政权上,勉强等于在西方政治哲学中就是不同意主义,既不反对,又不赞成,就站在旁边看,按西方民主政治的讲法,我这一票不投,有保留权。在西方民主政治中,不同意主义的主张,保留这一票,乃至连这一票最终成为有决定权的一票。真是太严重了。
  
  失节夷齐
  中国隐士思想在历代都起了这个作用,历代帝王都怕这一面。满清入关以后,康熙想办法想把这一部分人收罗起来。在康熙到乾隆这一百年间,在科举中特别开了一个“博学鸿词科”,对于前明不愿投降的遗老们,特别恩准,马马虎虎,只要报个名,形式上考一下,就给与很好的官位,结果有很多人,在这种诱惑上动摇了,而进了“博学鸿祠科”。有些隐士不同意满清的,最后都被康熙乾隆挖出来了,所以当时闹了很多笑话。其中一些,使非常尖刻的讽刺,但是曾留下几首讽刺的名诗:“一对夷齐下首阳,几年观望好凄凉。早知薇蕨终难饱,悔杀无端谏武王。”后来又开第二次“博学鸿祠科”,再收罗第一次未收罗到的人,因为许多人看到第一批“博学鸿祠科”的人,都有很好的官位,自己就更忍不住了,第二次去的人更多,考场的位置都满了,后来的被推到门外去,就有人更吟诗挖苦了:“失节夷齐下首阳,院门推出更凄凉。从今决计还山去,薇蕨哪堪已吃光。”描写当时明朝的隐士,本来是想做白衣的伯夷叔齐,不投降,结果是“一对夷齐”还不止一个两个,都投降了,因为首阳山上的菜根都吃光了,把这些人挖苦的很厉害。
  
  隐痛诗人吴梅村
  康熙时代,针对这一批想当高士的学者文人,也想同伯夷叔齐一样,如在文学上有名的诗人吴梅村,屡次被清政府征召,都坚持不肯投降,清政府挟持其老母威胁他,逼得他没有办法只好出来。当然吴梅村有他的理由,妈妈年纪大了,如果妈妈不在,可以当忠臣。要当忠臣很赔本的,要拼命的。因此吴梅村一生非常痛苦,所以他的诗有:“浮生所欠唯一死,人世无由识九还。”吴梅村因为名气太大,他在应招进京的时候,当时江浙一带的学者都来送他,开了一个号称“千人会”为他饯行。这也是清政府发动的,吴梅村出来投降了,这对吴梅村来讲,比戴手铐脚镣都难受。有一个青年,没有参加这次集会,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到这个宴会中去给吴梅村。吴梅村坐在首席上打开一看,脸色都变了,旁边的人觉得奇怪,看了这封信以后,大家的脸色也变了。原来这封信上写了这么一首诗:“千人石上千人坐,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语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所有在座的人全被骂了。还不要宣布散会,在座的人就一个一个溜走了。这年轻人了不起!这代表了中国文化精神。所以中国文化精神中,隐士派不同意主意的思想,始终在这个民族,这个国家中起很大作用。为大政的人,对这些道理一定要了解。
  
  前面讲到的狐不谐、务光、伯夷、叔齐这些人,在历史上称为高士,但在正统道家思想看来,还是属于没有出息的,把自己这一条命赔进去以后,既不能救国家救天下,又不能成就自己的道业。现在庄子提到:“是役人之役,”就是跟着人家转。等于讲,人家放火时,他愿意不放火,可他站在火光旁还拼命的叫,这个叫又什么用呢?真是莫名其妙。“适人之适,”人家在忙时,他也在跟着在旁边忙,你毕竟近来参加忙也好,他又不参加,搞得不伦不类的。“而不自适其适者也。”他对自己的人生应该怎样安排都不懂。庄子在这里,把历史上的高士们批评的一钱不值。
  
  高士严子陵
  这里特别强调一点,庄子讲入世的“大宗师”的思想,为了说明“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这个道理,我们可以提出东汉时的严子陵来加以发挥。严子陵的少年同学汉光武刘秀当了皇帝,他不同意也不反对,研究历史就要在这些地方着眼。我们知道,汉光武刘秀的好处比汉高祖刘邦多。伏汉将军马援,开始是反对刘秀的将领,有次因某件事,作为代表来看汉光武。当时汉光武统一了中国,只有山西河四川没有统一。马援与刘秀一见面,两人谈得很投机,马援回到陕西,老板隗嚣问他:刘秀与他的祖先刘邦相比怎么样?马援讲:刘邦豁达大度,气魄很够,人很豪爽,这一点两人不相上下,很难比。不过有几点不同:第一点,刘邦不喜欢读书喜欢骂人,刘秀喜欢读书不喜欢骂人,而且学问很好,很有辩才;第二点,刘邦爱喝酒,刘秀不喜欢喝酒。隗嚣说:照你这么讲,刘秀看来比汉高祖还要高明啊。马援本来要讲刘秀比汉高祖还要高明,做人家的部下,只要这么讲,所以马援之所以是马援,多会讲话!了不起!刘秀的好处很多,历代帝王都杀戮功臣,汉高祖就杀戮过很多功臣。但刘秀在一统天下以后,没有杀戮过一个功臣。但是严子陵为什么还有许多不同意他的地方?自有他的道理。严子陵也许是一个在当时局势中,不做第二人想的人物。但是他也深知刘秀不简单,这个位置已属于刘秀的,他就悠游方外,再也不想钻进圈套了。因此他就反披羊裘,垂钓在这将桐庐的富春江上。从这里可以看出,严子陵好像得了庄子的秘诀一样,所以他不姓严姓庄,应叫庄子陵。历史就是人生,把历史读通了,我们才懂得怎么做人。不要弄得象现在大学的史学系一样,自己好像比历史好高明,然后去分析历史批判历史,结果你不是历史,你是书呆子。现在研究历史同我们过去不同,我们过去研究历史,是使自己懂得如何做人做事,现在不然,现在是比历史都还要高。所以研究严子陵,要懂得研究历史的困难。  
  刘秀作了皇帝之后,唯独怀念这位同学,下命令在天下查访,希望他来见一面。有人报告,在浙江桐庐的富春江上,有一个反穿皮袍垂钓的人。现在街上最时髦的是把皮袍反过来穿,在汉朝却是很怪的,皮袍应该穿在里面的。古代穿皮袍是有学问的,官人与百姓穿皮袍是有区别的,官人不敢把穿的皮袍露出来,外面要套一层粗布,表示谦虚。虽然是做假,但这假的后面有中国文化,痛恶你奢侈,拿富贵来骄人。但皮袍多贵啊,相当于现在好几千美元,又要用粗布盖住,又要表示里面有皮袍,那就把皮袍边上的毛,露出来一点点。老百姓却不敢这样,皮袍要短一点,盖在里面不能露出来。过去有功名有地位的人才可以穿长袍,所以读书人有了功名回乡叫绅士,绅,就是一幅前面后面都快要盖拢脚了。老百姓冬天穿皮袍,不能超过膝盖以下,这都是文化的故事,不讲的话,我们死后你们不知道了,都认为千古以来皮袍是反着穿的,那就不是中国文化了。反穿皮袍这事一上报,汉光武一想,这一定是严子陵。就把他接到京城里,但严子陵还是不愿意做官。汉光武说,你不要以为我当了皇帝,如今见面还是同学,今夜还是像当年同学时一样,睡在一起,好聊聊天,严子陵还是那样坏睡相,腿压在皇帝的肚子山,似乎又目无天子。所以有太史公发现“客星犯帝座”的说法。总算刘秀确有大度,没有强迫他做官,终于放他还山,仍然让他过着悠游自在,乐于江上垂钓的生涯。  
  历史上称赞严子陵高的很,但到了清朝有人就说他不高了。有两种相反的论调,因此相传后世有一位上京考功名的秀才,经过严子陵的钓台,就题了一首诗:
  “君为名利隐,我为名利来。
  羞见先生面,夜半过钓台。”
  这真是:“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了漏夜赶科场”的对比写照。但相反的,后人有对他做极其求全的批评,有人说严子陵一点都不值钱,这些隐士假的。怎么讲呢?
   “一袭羊裘便有心,虚名传诵到如今。
   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波茫茫何处寻?”
  他是说严子陵反穿羊裘去钓鱼,分明是故意沽名钓誉,要等汉光武来找他,因此为求成名的手段。如果真想逃名避世,当时只着一般渔人所穿的蓑衣斗笠去钓鱼,谁又知道富春江上多了一位渔人便是严子陵呢?那么,当皇帝的同学刘秀,岂不是也无办法找到你了吗?因此他批评严子陵是有意弄噱头,求虚名,而非真隐的人物。  
  如果照这种严格的要求隐士、高士、处士的标准来讲,凡是被历史文献所记载,为人世所知的人物,乃至神仙传记或佛门中的高僧,也都是一无是处的。相同的,宋朝的大诗人陆放翁便说过:
   “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己自负初心。
   不需更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
   陆放翁对隐士思想推崇得很高,道家的思想,真正要做个高人隐士,是不应该在这个世上的,还要在这十一层楼讲《庄子》,那都是为了赚钱的问题,决不是高士。被一般人知道是隐士就错了,像严子陵一样,都辜负了自己开始的存心,那你们又何必批评严子陵作假呢?巢由是黄帝时代的隐士,尧舜请他当皇帝他不干。像类似这一类的事情还很多。所以,从这些事就可以看出,中国人,中国文化的思想对隐士思想推崇得不得了。这是代表文化精神的一个招牌,甚至于说,我们历史上已经出名的高人隐士,都受文化史的批评。在好的一面讲,这个文化思想是非常特殊的,所以我们要了解,道家思想形成了隐士学派。隐士学派在中国三千年,二十五史上占了非常重要的位置,而他们在国家时势危机时,拨乱反正救世救人时,就出现了。等到天下一太平,许多人连名都不留就走了。就是合于老子的“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这是中国文化的另一面。青年同学研究中国文化,对这个问题要密切注意一下,过去一百多年来,素有的著作好像没有提到这一面,甚至于说忽略了它,乃至于不了解它。对于这一段庄子说隐士,我们加了许多的的闲话,做了一个说明。现在再看庄子的申述。
  
  真人的境界
  “古之真人,其状羲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斛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
  上古时代得道的真人,代表我们老祖宗的,够得上称为“大宗师”的人,有了出世的修养成就,然后再做入世的事业,所谓能够救世救人,庄子称他们为真人、至人。这些真人外表的作为,非常讲仁义,为仁义而为之,可以牺牲自我,却不结党不用私,是天下为公的。所以,做了就做了,不希望你来恭维我,力所当为义所当为的事,做完了不需要别人知道。庄子这里不提仁只讲义,这个义不是义气,是讲爱人的发挥。儒家孟子解释义:“义者,宜也。”中庸之道,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就是宜。举例来讲,火烧起来了,我赶快挑水灭火,水不够再去挑,万一挑累了就算了,听其天命,反正我尽力了,这就是“宜”,做到恰到好处就算了。墨子对义的解释带一点侠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义也。”“天下有难,摩顶放踵,以利天下”,自己牺牲了在所不惜,这是墨家的思想。庄子这里讲的“义”是近于墨家的义,不是儒家的义。“若不足而不承;”得了道的人作人处世,永远没有自满,觉得自己好像永远不够。“而不承”,不接受什么,也不想什么东西属于自己,只有拿出来的。中国历史上,很多道家的人物出来因应时势,拨乱反正以后,“功成、名遂、身退”,一个个都溜走了。为什么呢?他们都很谦虚:“我德性不够啊,天下国家你搞就好了嘛。”是永远都不满足自己的。
  “与乎其觚而不坚也,”道家做人都是内方外圆的,虽然对人都很和蔼,无可无不可,但是他没有成见,不坚持自己的意见,所以才能“张乎其虚而不华也”,像花一样张开,自己内在空空洞洞,无主观无成见,没有虚华,不宣传,永远是虚怀若谷。这是做人的态度。
  
  “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
  真人对于人生是乐观的。“崔乎”就是巍巍,高大之意,他虽然站在最高的位置,也有很高的成就,但不是为欲望驱使去做的,是为了天下,“不得已而为之”,是“不得已”去做的。真人虽然对社会贡献了一切,态度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一点觉得,我帮助了你,你要谢谢我,没有这回事,“与乎止我德也;”“与”就是同你共同做了事,到了相当的程度就停止了,因为不能再帮助下去了。在历史上有许多了不起的人,因为不懂这个原理,最后都杀头抄家了,为什么?因为功高震主。功劳太大,道德太高,学问太好,到某个时候赶快要溜,不溜不行。道家的人到了某个阶段就走了,恰到好处。天下事不能圆的,太满了要爆的。
  “厉乎其似世乎,”他处世的态度很庄严很庄重,一切的做法作为很严厉。“似世乎‘,跟着一般世俗的走。他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世俗的需要而这样做。得道的人处世,还远不止有这样的修养,每个条件他都具备。“敖乎其未可制也;”“敖”等于是很傲慢。傲慢到什么程度呢?你看不出傲慢,是绝对的谦虚。在傲慢与谦虚之间到什么程度呢?“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所以永远不出来,永远不担任任何名义的。“其未可制也”,他不属于哪一个范围。
  “连乎其似好闭也,”虽然如此,他做人处处有一个范围。表面上看起来很固执,其实不是固执,一个为人处世自己没有一个范围,超过了一个范围,结果当然是非常不好。因此得了道的人,他自然懂得人生,懂得处世。“悗乎忘其言也。”形容他使个个佩服,信仰,也忘记了他的语言,因为他的理论已经深入人心,大家已经作到了。因此道家的人既不著书又不立说,等于佛说“不可说不可说”,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庄子写了那么多,老子也写了五千言,看来似乎只有释迦穆尼佛高明一点,自己没有动手写过一个子,都是弟子们写的。老子庄子都逃不了责任。白居易就笑老子:“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言老君是知者,如何自著五千文。”
  在讲下一段之前,先提一个历史的经验与理论。中国历史上光辉的时代,在汉代的“文景之治”,唐代“贞观之治”,清代“康乾盛世”,这三者在文治武功上都了不起,值得钦佩。宋、元、明都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可提的。但是在这些光辉的时代,起真正指导作用的是道家思想,尤其是老庄。所谓“文景时代,好用黄老”,是用黄老思想来做政治的指导。那么在中国这三五千年的历史中,究竟是哪一个家的思想做指导,使天下得太平,时代起光辉的呢?这个问题不是研究过去的历史,而是二十一世纪的历史要我们如何开展,这是一个承前启后的问题,青年同学们要特别注意,不要因为读《庄子》而研究古书,这个古书何必研究它呢?所谓“温故而知新”,我们要知道未来,这是一个思想上的启发,非常重要!我们向青年同学们提出历史上一个非常关键之处,是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有两点。第一点,刚才讲的“文景之治”,在文化哲学史上都是讲以黄老,以道家思想作政治思想的主题,实际上不是这样,是八个字“内用黄老,外示儒术”。黄老是放到口袋里用的,外面标榜的招牌是孔孟的儒家思想。这八个字就是我们中国政治思想史,中国历史上的大秘密。那么它的重点在哪里?我们要知道一个传统,在中国过去当皇帝比现在困难呦,一辈子好坏,最后给你一个谥号做定评。如历史上的好皇帝,谥号“宣”的没有几个,如周宣王,汉宣帝,唐宣帝,明宣帝只有几个,凡是死后谥号是“宣帝”“文帝”的,都了不起。当然不希望将来再有如“献帝”,把国家都献了给人家的,“哀帝”那就太悲哀了,值得哭得,“殇帝”,短命死了的。所以一看帝王的谥号,就知道那个时代了,这是读中国历史要懂的。
  上一次讲道,《大宗师》提出来,得道的人“内圣之学”证得了,就是所谓的真人。上面描述“真人”修养的境界和成就,下面描述“真人”内圣之后,是否入世起用?换句话说,得道以后是否要修道?这个修道就是道的用,也就是入世的关系。
  
  以刑为体 以礼为翼
  “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
  这四点,我们先从个人修道方面做一个了解。“以刑为体”“刑”就是政治上的管理。后世道家讲到修道,一个人要长生,有两句术语:“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生”就是心念一动,就要把念通通去掉;这个“死”,不是自己吃安眠药去死,是要烦恼杂念妄想通通死光,就是杀的作用。也就是说,心中的烦恼杂念通通死光,生命的本能才会恢复,才会长生不死。去掉心中的烦恼杂念,必须要自己来治理,当每一个思想观念,烦恼杂念起来时,自己要警觉,这些都是不好的,要去掉的。这样,慢慢地心性的本体就逐步得到清明了。如何去掉自己的心念,这个中间的修法就叫“刑”,所以,修道的人管理自己非常严格,就想法律上的刑杀,去恶从善,去掉恶念,专门保持善念,这就是“以刑为体”。  
  但是专门杀自己的念头,这个是消极的,所以要“以礼为翼”。“礼”的道理,现在很难解释了,它所包括的意义很多。大家晓得中国文化有一部最根本的书籍《礼记》,《礼记》包括了三体:《周礼》《仪礼》《礼记》,《周礼》等与中国几千年来的政治哲学的法典,是中华民族的大宪法,几千年来的政治措施都是以《周礼》为根据。《仪礼》是讲礼貌礼节,相当于现代社会的秩序,生活的艺术等等。《礼记》就包含更多的内容了,可以说诸子百家,所有的思想都出自《礼记》。譬如《大学》《中庸》等,都是《礼记》中的一章,后人把他们抽出来,另外变成一本专著。普通一般人都认为,《礼记》只是谈礼节的书而已,其实礼节只是其中的一项代表。什么叫做“礼”?并不一定是要你只管叩头礼拜的那种表面行为,所以我们解释“礼”,勉强的说,就是中国文化的精神。但是这个说法不一定对。古人解释“礼者,理也”。“礼”就是道理,换句话说,它包括一切文化的原则,如果用比较流行比较漂亮的名词来讲,用新的观念来讲,“礼”就是哲学。这个哲学不是西方的那个哲学,这个哲学是借用的。那么,“礼”是讲什么呢?“礼”的真正精神是以道德为体。中国历代政治哲学最高的原则,是讲礼治而不用法治,礼治着重在于全民文化的教育,“礼”的不够,道德教育的不够,只好用法治,用法治就是“以刑为体”。  
  “以刑为体,以礼为翼”,这两句的意思合起来就是,光是自己管理得很严重是不够的,必须要了解“礼”的精神。“礼”的精神就是《礼记》开头的第一句话:“勿不敬,俨若思。”这六个字很难讲,这是中国文化的根本。这是讲一个人的修养做到了,随时随地的没有杂念,没有恶念,没有妄念,自己无论何时何地都抱着虔诚恭敬的态度,处理事情,待人接物,不管做生意也好,读书也好,随时对自己都很严谨,很自敬,不荒腔走板。他的形态是“俨若思”,“俨”是形容词,非常自尊自重,非常严正、恭敬的管理自己。看起来他好像在想什么东西一样,但实际上没有想,因为他在“敬”的状态,这就是后人所讲的,随时在入定的状态。人的心境做到了永远在定中,在清静无为的状态内,根本不需要自己管理自己,就不需要象刑法一样来管理这个念头,这个念头随时清静了,所以说,光是“以刑为体”还不够,还必须“以礼为翼”,以真正的定慧精神辅助自己,然后处事之道。
  
  “以知为时,”“知”同智,智慧的成就,可以引用孔子在《易经。系辞》中所讲的“进退存亡之机”来解释,一个人,天下大事也好,个人做事也罢,要了解自己什么时候该进一步,什么时候该退一步,随时随地知道自处之道。“以德为循”,随时在道德的行为上,自己知道人生的一个方向,一个路径。
  
  这四点从个人道德修养来讲是如此。为什么这四点要反复说明?因为在几千年的帝王政治上,真正在历史上光辉的时代,如汉朝的“文景之治”,唐朝的“贞观之治”,清朝的“康乾盛世”等,这些时代帝王的思想都是内用道家的黄老之学,尤其注重老子。实际上,老子是做招牌的,用的都是庄子,因为庄子相当于儒家的孟子,老子相当于儒家的孔子。尤其是汉文帝,汉景帝父子两代,大家都知道“外示儒术,内用黄老”。在近百年中,许多著作,注意不是全体的著作,在讲到黄老之治,以老子为根本,而老子又主张“无为”,因此就认为这些了不起的帝王是“无为之治”,那他们怎么解释“无为”呢?当皇帝什么都不管即“无为”,既然什么都不管,那又管什么呢?难道只管吃饭吗?这样解释“无为”,真是莫名其妙。其实,汉唐“内用黄老”的用法,就是庄子这一段,这是他的精华所在。我们要了解,老子所讲的“吾有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的道理。“三宝”这个名词是老子先提出来的,后来佛家讲佛法僧三宝。老子讲的这“三宝”,是老子做人做事的三个秘诀,小至于个人,大到天下国家都一样,“曰慈”,儒家解释为仁爱;“曰俭”,它不仅是指省钱,还包括了省精神,和一件事情的简单化,简单明了就办好了一件事,这是俭的道理;“曰不敢为天下先”,这是讲永远跟在人家后棉吗?不是,它指万事不要突出,因势利导的意思。不因势利导永远也做不好事,譬如山洪暴发,挡是挡不住的,一定要去挡,出的问题更大。如要挽救的话,就估计山洪的力量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衰微下去,现到那衰微的下游,稍稍一引导,顺着水势一带,就引进了河川渠川。这是因势利导,中间应用起来方法当然很多。这也是后世太极拳“四两拨千斤”的原理,也是兵法上讲的“以弱胜强,以寡击众。”这些都是老子无为之道中,“不敢为天下先”的道理里面变化出来的。无为之道是对做领导人讲的,但领导人做不做事呢?国家大事,一切都付之于法治,“以刑为体”。法治的精神并不一定是讲法律,用现在观念讲就是一切归之于制度化,有一个良好的制度。等于说上面的领导人手指头动一动,下面就跟着正常动起来了。所以省力少,成事多。这是“无为”的道理。注意,我们看到“刑”字,不要完全归之于法律,这就要了解历史了,完全依赖法律,在我们历史经验上很多,结果天下大乱。如果相反的,不重法治,天下也大乱,这就是运用之妙了,很难掌握。事实上,在历史鼎盛的时代如汉唐,真正的引用就是庄子这一段,还包括了《外篇》《杂篇》所有的东西。
  
  对于这一段,在我们文化史上还有一个东西必须了解。我们都知道,中国法家的学说出自道家。法家是非常残酷的,尤其历史上记载的,法家用法治世,太严格了,就变成一个非常残酷的时代。所以在中国历史上完全讲法治的人,在司马迁的《史记》中,专门归于《酷吏》的传记中。我们看了这些非常残酷的酷吏,就会产生一个问题,道家是讲道德,将慈悲,讲清静无为的,为什么会发生这么严重的偏差呢?我们知道,一个修道人,一定非常注重道德,因为注重道德,就会对人对己的要求非常严格,这个严格的结果就是法治的精神。譬如佛家的戒律,本来我们学佛很解脱,头发也剃了,衣服也换了,一切都放下不要了,本来很自在,但是真出了家,反而不自在了,为什么?因为必须要守住戒律。戒律是一个道德的规范,对自己要求管理得很严格,就产生了法家的精神。所以法家在中国文化思想上,它就是戒律,是对整个社会,对全民的戒律,用之太过就变成酷刑了,用之适当才好。所以法家自适最重要。
  
  所以庄子提出了“以刑为体,以礼为翼”,那么光“以刑为体”行不行?不行,还必须“以礼为翼”,因此儒家有两句话,孔子讲的很彻底:“徒善不足以为敬,徒法不足以自刑”。光讲道德,劝人为善,那可以做宗教,宗教就是如此,宗教家认为,宗教推行了,天下就可以太平了。这个理想很高,实际上做不到的,“徒善”会搞得一塌糊涂,所以辅助必须要有法治。如果光信赖法治,“徒法不足以自刑”,路也会走不通。我们懂了孔子这句话的思想,对于“庄子”“以刑为体,以礼为翼”的道理,就知道儒家道家完全是一样。
  
  庄子又对这四点加以引申:
  “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
  不论个人的自修也好,或国家的政治也好,为什么以刑为主呢?道理就是我们前面所讲的。现在这里是讲如何做法,“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刑法为主不能过分,过分就流于酷吏的做法。“绰乎”就是很轻松很自在之意,不是严刑重法。刑法重,法令太严密,就是严刑重法,这在我们文化史上,历来认为是一个错误的时代。严刑重法不是法家真正的中心。所以“以礼为翼者”,以文化的精神作辅翼,垂之于万世的精神。“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什么叫“知为时”呢?就是要知道进退存亡之机,“不得已”,就是只好这样做,不能不这样做。“不得已”有两个观念,第一,用儒家来讲,孔子想救世,明知道这是救不了的时代,他还是要去做,所以尽其一生都是救世,每个宗教家都是这样,这是“不得已于事也”;第二,知道事情没有办法做,就恰当好处,适可而止。“知”是两方面的应用。“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至于丘也”的“丘”,不是指孔丘,是指象山一样堆起来,以道德为标准,以道德为规范,这个标准很高,象山丘一样。“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这句话是庄子在这一段这一篇中的点题,了解了这句话就明白了怎样叫修道。如学佛之人,又要修戒,又要修慧,又要修定,又要吃素等等,每一个宗教徒好像都是忙得不得了。一般人认不清楚,认为这样忙碌这样努力才是修道,都是只看外形。真正一个修道的人,他入世处事,日理万机,外表看起来忙得不得了,但他的内心什么事都没有,很逍遥很自在,这就叫无为之道,因为他处理一切都有一个制度一个规范,都弄好了的。
  
  拈提汉史
  同学们看了电视“大汉天威”,吃饭时,就讨论汉武帝。有位同学问我,汉武帝身边有一位非常憨直的大臣叫汲黯,这个汲黯是道家还是儒家?汲黯是道家。后世人认为,大概道家马马虎虎很圆滑,其实不是这样,在汉代很多道家人物都是非常严肃的,就是“以刑为体”的道理。后世认为很圆滑是错误的观念。汉武帝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他很聪明,但是有一个毛病,除了三代圣王之外,大凡历史上当帝王的,以我个人的研究,到了帝王的位置,大概那个位置有神经病的传染细菌,如果没有老庄之道、孔孟之道的内在修养,在那个位置上会昏头的。我们讲一个现代的故事,我小时候听一个前清的举人,我的老辈子讲,在推翻满清后,他到了北京故宫,看到皇帝的位置,他硬要坐上去过一过瘾,结果一坐,怪的很,头昏了。所以他认为,皇帝那个位置是有道理,很难做。我现在想,皇帝的位置不会使人昏头的,头昏的是自己。我们看历史上清明政治的帝王,都是从低层的社会过来的。那么他做了帝王以后,会非常懂事。他的儿孙继位以后,我有一个名称,好像一般的历史学家没有用过,叫职业皇帝,他们天生是要当皇帝的。他们都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对于外界的人和事都不清楚。这些职业皇帝在中国三千年的历史中,了不起的,选不出三个,其余都是昏头。职业皇帝都有一个怪毛病,活不长,活了三十几岁就下去了,如果活久一点,我想会很糟糕。汉武帝这人是一半一半,一半是职业皇帝,一半是来自民间。可是他当了皇帝之后,为什么会受奸人的挑唆?我常常对青年朋友们讲笑话,我说你们要知道,历史上所谓的奸臣是非常可爱的,绝对可爱,如果我当桓帝,算不定就吃这包药,如京戏演曹操秦桧,他们的脸都是白的,肩是端的,这在京戏中是有一套学问的,是有象征意义的,脸白表示是白面书生,非常清秀非常漂亮,表示他们都是绝顶聪明的读书人。除此之外,只有神仙出场脸是白的。所谓面白如玉。那奸臣们为什么奸端起来呢?表示用脑筋用多了,做在办公桌光想,想得头都低下去了。奸臣都是很可爱,很会讲话的,他如果要害一个人,一定要捧这个人:“唉呀,某人真好呀,万岁呀,我看他好得不得了,偶尔有一点小毛病,没有关系了。”皇帝前面的不会听,只会听后面一句。东一下西一下,就把人害掉了。
  
  因此象汉武帝这样精明的人也中了奸人的计,因为“巫虫之案”,逼得太子和太子妃自杀了。汉宣帝是太子的孙子,当时出生才几个月,因为这个案子,也被抓进牢里去。历史上记载,丙臣当时为延尉监,相当于现代的监狱长,功名虽然高,但地位并不高。丙吉觉得汉宣帝很可怜,就自己掏腰包请奶妈,就这样慢慢把汉宣帝带大。古人是很相信望气这一套学问的,有人就象汉武帝报告,“长安狱中有天子气”。那时汉武帝年级比较大了,儿子死乎,他明白是上了当,心中很痛苦,发泄不出来,脾气非常不好,就下令把长安狱中的犯人统统杀光。皇帝下的命令谁敢抗拒,丙吉就敢。他给皇帝写了一份报告,第一个理由,犯人已经犯了罪了,有些也没有死罪,何必都杀呢?第二,狱中还有你的曾孙,如果都杀,皇曾孙也杀掉吗?汉武帝不杀了,而且还大赦天下。如果是我们的曾孙,就赶快去抱回来了,但皇帝的儿子孙子多得很,直到有这么一个曾孙,汉武帝也不在乎。因此丙臣就把汉宣帝送到汉宣帝的祖母家,托掖庭令张贺照应。张贺曾在太子手下做过事,思顾旧恩,奉养汉宣帝很周到,用私钱让汉宣帝读书。当时另有一个人见汉宣帝相貌不凡,算不定将来不当皇帝也封王。照古代的家庭制度,是要把自己的血统找回去的。封王也不得了,比现在省主席大多了,没有九年岁也有八千岁,因为皇帝是万岁嘛。他就叫许广汉少冷龟(在厨房冰冷的时候赶快点火),把女儿嫁给汉宣帝。这是最大的股票投资。许广汉回去同太太一讲,太太不答应,但他把太太说服了,就把女儿嫁给了汉宣帝,这就是后来有名的许皇后。汉宣帝当时才十几岁,两夫妻多日子很可怜,汉宣帝就在民间混,所以对民间的疾苦很了解,但是他很自爱,没有染上民间的坏毛病。
  
   后来朝廷出了很复杂的问题,如果细讲,就成了评书了。我们简单的讲,这时是霍光当权,通过丙吉的保奏,就请汉宣帝即位。汉宣帝年纪轻轻就当了皇帝,还是战战兢兢的。他政治上很清明,头脑很清楚,因为民间的疾苦他都懂。当时他当了皇帝,皇后还没有接进宫,第一夫人还没有选,凡是有女儿的大臣,都有当国丈的希望,大家都在探听消息,都在打主意,尤其是霍光的那位泼妇太太。汉宣帝就告诉左右的人,谁把我过去逃难时掉的一把宝剑找回来,我就很感谢了。这就是中国文学上有一个有名的典故,“故剑难求”。汉宣帝很会讲话,他为什么这样讲呢?他干脆讲把我老婆接进宫来当皇后不行吗?读历史要懂,汉宣帝刚刚即位,权臣的力量大得很,政治圈里的环境没有搞清楚,不敢乱讲话。这就是他的高明。那时他才十九岁。我们有些人读到博士了,二十七八岁都还不懂事。有人向霍光一报告这个话,霍光一下子就明白了,于是赶快把许皇后找来了。所以聪明人就是聪明人,如果是我们,说不定花钱买一把宝剑送上去,那就太笨了,只好拿宝剑把你的脑袋砍掉了。但是霍光的太太不干了,当然应该是我们的女儿做皇后的,这个姓许的是一个牢头的女儿,她居然做皇后,而且我们见了她还要跪拜,那怎么行?许皇后后来被霍光的太太毒死了。汉宣帝见皇后是被毒死的,怀疑得很,但又找不出证据来,若干年后这个案子发了,汉宣帝气极了,把霍光全家都杀了。
  汉宣帝即位以后,丙臣也没有怎么得志。丙臣一生没有特别的成绩,也没有坏处,什么道理?天下太平,有那么精明的领袖,也不需要特别的表现了,也不需要特别的忠臣了。汉宣帝对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不清楚,想找都找不出来。汉宣帝对丙吉也很好,但是不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他救回来的,谁也不敢讲,丙吉也不多说一句,这就是历史上讲的:“一生不言恩”,有大恩于人,他一辈子不讲,心中像没有事一样无所谓,那个修养就是道德。如果是一般人那还得了,唉呀,皇帝还是我培养出来的,总要给我一点摆拢的吗。一般人送一个蛋糕别人吃了,第二天就要讲,我昨天送他一个好好的蛋糕,花了我三百块钱,他谢都不谢。这不是讲历史故事呢,我们青年同学们都要效法丙吉的做人。
  后来,丙吉当初请的几个奶妈中的一个,知道了原来吃奶的孩子是现在的皇帝,她丈夫是乡下的流氓,大概穷昏了头,就逼她到京城来,到处找人吵。慢慢地案子闹大了,就把奶妈抓到法庭审问,要她拿出证据,她就供出丙臣来。丙臣一来就骂了她一顿,你有什么功劳,我把你开除了的,真有功劳的是前面连个奶妈,可惜死掉了。丙臣这时才在法庭上讲出来。汉宣帝把奶妈叫到宫中单独一问,奶妈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部讲了。汉宣帝也了不起,他没有声张,听了就听了。汉宣帝赏了奶妈很多钱,把她送回去了。对丙臣却不动声色,也没有说过感谢。丙臣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一如既往。
  
  丙臣问牛
  过了两三年,汉宣帝忍不住了,就把丙臣提起来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这时丙臣已经很老了,丙臣也不喜欢,你让我当宰相就当宰相吧。有个副宰相叫肖望之,才气很高很精明,他看不起丙臣的老老实实,有些政事就自己作主。丙臣对政事都不管,既然你想抓权,就让你抓权嘛。丙臣有一天到中央开会,街上有人打架打死人了,他看了看就走了,但看见一位老伯牵了一头老牛,当时是夏天,老牛呼吸困难直喘气,丙吉就停下来问牵牛人,多久没有下雨了?气象怎么样?有人就奇怪了,为何见到人死了不问,却关心牛。丙吉讲,人死了是大事,会有人管的,牛有病了,一般人不会注意这种小事的。其实牛是顺应阴阳的,因为不下雨,牛受不了直喘气,丙臣就估计到今年农作物的收成了,就了解到国家大事了。在农业社会中,粮食是最重要的,丙臣由牛的问题判断到气象,由气象联想到全国粮食收成,想到了老百姓的前途命运。这就使“丙臣问牛”,这其中的道理,一方面可以说,丙臣明大体,管理国家大政,小事有专人管;另一方面,副宰相爱管事,就让他去管吧,何必两人争权呢?自己年纪也大了,只要把自己培养的皇帝辅佐好,就行了。这就使丙臣的高明之处,所以丙臣不是糊涂,是第一等高明人。在太平盛世,做人做到如此,才是庄子所谓道家。由丙臣人生的故事,我们知道,第一,作了好事一生不言恩,这是做人的难处,第二,丙臣同宋朝的宰相吕端一样,中国有一个名对子,“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一个人聪明绝顶,对小事的地方假装糊涂,是第一等聪明人。吕端是真糊涂吗?当时是天下太平,他乐得当个太平在宰相而已,丙臣也是这样。丙臣个人的修养,其他的长处应该很多,据我的看法是如此,但历史上对他个人的好处记载并不多,我们只看到有个“丙臣问牛”,他始终是一个很平白的人,都看不出他道德的好,可见他的道德更高。大家如果对历史不深入研究,是读不懂的。所以我经常说,历史上汉朝有一个丙臣,五代有一个冯道,都是菩萨中人。拿王安石的话讲,都是“如来”再来,佛的化身。
  
  王霸杂用
  但是汉宣帝对自己与许皇后所生的太子,很不满意,觉得太子太老实了,道德是好,但气派不够,几次想把太子废掉。汉宣帝一想到废太子,就想到那把故剑,就想到许皇后,患难之妻又死得不明不白,就不忍废太子,这就是后来的汉元帝。我们讲《庄子》为什么讲这个故事呢?汉宣帝的太子,后来的汉元帝就喜欢研究儒学,他对父亲在政治上的做法很有意见,就对父亲讲,管理国家是不是可以放宽一点?能不能多用一点讲仁义道德的读书人?汉宣帝听了大发脾气,骂儿子不懂事,将来当了皇帝怎么能治理好天下国家。但他这一发脾气,却把历代帝王政治上的秘密都揭穿了,他答复儿子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就是儒家道家法家杂用,王道与霸道并举,决不偏向哪一方的思想,如果有偏向,天下事就做不通了。古代帝王制度,在家族立场上是父子夫妻,在公事上立场上是君臣,那时很严重的事了。所以汉宣帝非常不高兴,看见儿子出去以后直皱眉头,说:汉家天下,将来在他手里就会下去了。这话果然也不错。在中国文化思想上,儒家拼命讲王道,也是走不通的,也就是孔子讲的“徒善不足以为敬,徒法不足以自刑。”实际上,历代帝王所用的秘诀,大原则,大政治思想就是《庄子》这一段。这是了解中国文化,中国哲学思想,政治思想的关键。这些秘密,帝王们尽管用,可用不可讲,讲了就不能当帝王,只能当教书匠了。
  《大宗师》这一段,有两方面作用,一是用于个人修养修道,一方面用于做人处事。这就是“大宗师”可以入世可以出世,不限于入世也不限于出世。只有得道的人才可以做到,因为他是身入世而心解脱。人如果不得道,就做不了自己生命的主宰,就会被外界环境物理世界所支配。得道的人能支配自己的生命,才有资格入世,成大功立大业。不过成功以后,都是走的老子的路线:“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这是道家的思想,一切成功不必在我,帮助别人成功后,自己偷偷溜走了。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庄子的文字很优美的。这一段说明世界上的事都没有正反两方面,有喜欢的一面,就有不喜欢的一面,没有办法两全其美,那么,这两方面就各有一个偏见,这个偏见的产生就多了起来。庄子提出真正的“一”,事实上,如果分析起来,演绎起来很多,但归纳起来只有两个种,一面是“与天为徒”,“天”值天道,不是代表宗教性的天,也不是自然科学的天,“徒”不是做徒弟,是指像做朋友合在一起一样与天道相合。 第六篇 大宗师
  《庄子讲记》之二
  南怀瑾 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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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 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耶?故圣人将游于物质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怎么叫得道的人呢?了了生死的人。人生最大的问题,就是生死问题,人生从何处来?死向何处去?一切宗教哲学,甚至于科学之所以发展,都是为这个问题在找答案。人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答案。庄子提出,一个得道的人,生死问题不存在了。
  
   “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生死问题时人类的根本问题,没有哪一个人不怀疑害怕的,尤其是越老越怕这个问题,因为来日无多了,不知道死后到哪里去。如果有旅馆可以预订,但不知道在哪里预订,这就是很麻烦的事了。在东西方的文化中,统统都在这里找这个答案。只有中国老祖宗,在几千年前就把它否定了,认为它不是个问题。但是人很难了解,不容易相信,如果相信老祖宗的话,就得道了,了了生死了。“死生,命也,”这个“命”不是算命那个命,是指生死的本源。“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我们看头顶上这个科学的天,天黑天亮都是现象,虚空本身没有变化过。所以,我们本有的生命,没有死亡也没有生出来过。
  
  “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人没有办法控制生死,没有办法作主,人被外界物质所困扰;就引起心理情绪的变化,所以对死觉得非常可怕。其实没有什么可怕。得了道的人,了了生死,他不被物质世界的环境和心理的作用所困扰,永远是在清静中,他始终是在天道的境界。 这个身体的存在不是我去爱身体,身体自己跟着道念就变好了。因此得道的人在人世间,就有卓然独立的精神。但是一般人不认识自己生命的根本,都认为生命以外有一个主宰,有一个超人的力量存在,比我们人高明,宗教家就认为这个高明的东西是上帝,或天帝,或菩萨,或神。但是,不管你是否认为生命以外另有一个东西存在,你这个身体死了,跟它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这是对一般宗教信仰的一个结论。我们常讲一个笑话,也是真理,是从另外一面看世界的宗教,所有宗教在外形上,使我们有一个什么感觉呢?宗教好像在劝人不要怕死,要好好的去死。你不要怕到我这里来,我这里开了个观光饭店,你现在先买票,将来到那里去,我好好招待你,如极乐世界,天堂,各个宗教都登了很大的广告,都在拉生意。这就是宗教,都是管死的一面。只有中国文化不谈这个,中国文化,尤其是三代以上,没有宗教形态,因为中国文化不站在死的一面看。站在死的一面看,等于人在风雨凄凄的晚上,雨伞也破了,旅馆也找不到,身上一毛钱都没有,连馒头也买不到一个,可怜兮兮,实在很悲惨,看天地是灰色的,人生悲哀到极点。这个状况就像古人的一句话:“日暮途穷,倒行逆施。”到了这个时候,人真的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所以宗教始终是站在殡仪馆门口看人生,天天都看见死人抬进区,中国文化却站在妇产科门口,天天看到孩子抱出来,永远是生生不息。这是西方原始文化与中国原始文化的基本不同点,所以中国文化看死,就像回去睡觉一样,人总是要睡觉的嘛,活了一辈子,就像唱戏一样,唱了几十年总要下台,让人家也上来唱一唱嘛,老是站在那里干什么?这就是中国文化的不同之处。但是一般人没有看到,被生死两头现象骗了,总认为生命以外有一个作主的,这就是宗教信仰所要的。
  庄子说:“而身犹死之。”那个作主的有什么用?那个作主的本身会不会死亡呢?上帝从哪里来呢?上帝是妈妈生的,那上帝的外婆又是谁呢?这就麻烦了,所以要在生死之间找一个真实的东西,这就很难了,那个真实的就是道,就是真人。
  
  相忘于江湖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 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庄子这几句话,是中国文学几千年来常用到的。河里的枯竭了,鱼就跳到陆地上来,它们用湿气相互吹嘘,用唾沫相互滋润,这样相依为命,“相 以湿,相濡以沫”。鱼难道想这样吗?鱼不想这样。现在流行养鱼,还有电的设备喷水,我们如果做鱼,宁愿在江湖里自由自在,不愿被人养着。“相忘于江湖”常常被后人引用。在江湖里怎么“相忘”呢?就是忘记了有江有湖,不受任何的管束了。所以我们所有的人都是离开了水的鱼,都是靠一口口水来滋养生命的,只有真得道的人,才是江湖里的鱼。
  庄子的文章,看起来东说一下西说一下,如果严格的用逻辑来分析,他先用比喻,然后说道理,这是文章做法的方式不同。然后又讲到人生、社会:
  “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人世间都是恭维善人,讨厌恶人。历史上,尧舜当然是圣王,桀纣都是坏皇帝。过去我们的习惯成语叫“助桀为虐”,这几十年变成“助纣为虐”了,很奇怪。不过我们研究《庄子》的人“相忘于江湖”,反正懂了那个意思就好了。庄子说,与其那么恭维尧舜,何必把桀纣看得那么坏,是非太明不一定好事,学问越好,知识越博,都是自找麻烦,人生是非常痛苦的,“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善也不住,恶也不住,把是非善恶毁誉都“化”掉,那就可以“相忘于江湖”,相忘于天地了,也没有觉得人生不人生,连生死都忘了。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这就是庄子参透了生死之后所讲的道理。这里有一个大问题,我们多次提到威胁人生的最大问题,就是生死问题。修道的人,其他各种宗教,想尽办法来解决生死问题,中国文化中儒家道家不解决生死问题,它是以不解决为解决,等于禅宗的“以无门为法门”。换句话说,为什么要讨厌活着呢?死了以后究竟好不好?死了以后,如果觉得比活着还麻烦,那时想活着就来不及了。同时也可以讲,何必要怕死呢?如果真要死的时候,很自然就走嘛。我们怕死,是怕死后比现在差,万一比现在好,那不是后悔现在的笨吗?
  “夫大块载我以形”,“大块”就是宇宙,进一步讲就是地球就是天地,“载我”,就是这个大地载我。大地对我们非常好,我们无法报答它,所以老子说,“人法地”,就要我们效法大地。人如何效法大地呢?人要跟大地学习很难。且看大地驮载万物,替我们承担了一切,我们生命的成长,全赖大地来维持。吃的是大地长得,穿的是大地生的,所有一切日用所需,无一不得之于大地。可是,我们回报它的是什么?只不过是死后一把又脏又臭的腐烂掉的脓血和败坏了的朽骨头罢了。人活着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所有不要的东西,大便,小便,口水等等乱七八糟地丢给大地,而大地毫无怨言,不但生生不息滋长了万物,而且还承载了一切万物的罪过。所以我们人生在世,就要效法大地这种大公无私,无所不包的伟大精神。
  但是天地给了我们一个人形的生命,就是要我们忙忙碌碌,不忙碌就不叫生命,不但人是如此,任何蚊虫蚂蚁,都是劳碌过一生。所以在中国文学就有一个典故叫“劳生”。天地很公平,让我们劳碌了一生,总要让我们休息一下,“佚我以老,”人生总要老,老了是让你休息,你不要老不肯休息。死呢?是请长假回去休息,完全退休,所以要死就快点死。生老病死在老庄道家看来,是很自然的,是生命的各个阶段。而后世修长生不死神仙之术的道家,不同于此,它是要跳出生老病死的范围。
  “善吾生也,乃所以善吾死也。”这是一个重要的结论。一个人真正认清了生命的价值,生命的意义,生命的方向,所以善于活着的,才能懂得善于死亡,善于回去。这是一个大学问。这就是中国文化中代表老庄的道家,不代表后来的道家,乃至儒家孔孟的思想。子路问到生死问题,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死了到哪里去,孔子不答复子路。孔子不是不懂,它的道理同《庄子》“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是一样。换句话说,庄子把所有人都骂完了,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对自己人生认清楚了的,活着时都是莫名其妙。用佛家的解释就是靠着因缘,撞到哪里活到哪里,自己做不了主。真正“善吾生者”就是得道的人,自己能作主,所以才能“善吾死也。”
  
  庄子的寓言
  下面庄子就提出一个在中国文学中惯用的最好的比喻。比喻本身在庄子来说,不叫比喻叫寓言。寓言这个“寓”字,是庄子先提出来的,距离现在有两千多年。但到了满清末年,外国文化一进来,那些神怪的小说如《伊索寓言》也进来了,后世青年的同学们,因为儿童时候就读过《伊索寓言》,这是西方神话,神话都是乱想编出来的,像科学小说一样凭幻想写的,所以认为语言那都是谎话,乱扯。结果看了《庄子》,庄子自己说他所说的话都是寓言,那么《庄子》就是放狗屁乱说嘛!这都是观念上的错误。我们要注意,这只是当时我们把西方的神话翻译过来,借用了《庄子》中寓言这个名称。那么,庄子所说的寓言又是什么寓言?我们要了解,“寓”者“寄寓”也。所以庄子说他讲的话是“寓言”,意思就是说“我所讲的话,是打丫头骂小姐的话”,这就是寓言。有时人类的语言,没有办法直接表达自己的思想,我们仔细研究,在与人谈话时,直接讲,对方反而不懂,改为将一段笑话,说不一个故事,不等到说完,对方哈哈大笑,他就懂了。这是人与人之间,沟通思想意见,最好的办法。所以印度的因明逻辑有用“喻”这种办法,我们遇到很难表达的思想时,最好的办法是用笑话,用故事。喻是有意义的,不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庄子》里处处用比喻说明道理。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后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藏”字,只能借用一个名称来讲,就是佛学所说的执著,抓得很牢。一个人对生命之中的一切,都想把握的很牢,其实永远都不会给你把握的。所以要想把握很牢,就是“藏舟于壑,藏山于泽”,把船藏在山谷里面,把山藏在海洋里面。 “泽”代表海洋。以我们人的观念,那真是牢固得不得了,“谓之固矣。”但是,人却不知道,你认为藏的很好,有一个人力气很大,半夜三更不知不觉地把山和太平洋都背走了,你看,庄子早就知道地球在转动。地球是圆的会转动,人们以为是近代科学知识,其实中国上古早已知之,知识我们不详察而已。又有人根据中国若干书籍上说的“天圆地方”,便一口咬定古人的观念认为地球是方的。这种不明究竟人云亦云的说法,非常错误。孔子的弟子曾子,就曾讲过地是圆的,不是方的,而且一直在旋转,所谓“天道左旋,地道右旋”的观念,早已由来悠久。“地方”不是指地球是方块的,是说地有方位。我们看旧书,不要自己把自己文化搞错了。山和海夜里有人背它,但一般人不懂得,以为自己坐在地球上很稳当,实际上地球在转动,这个知识是现代科学常识。
  
   这一段郭象的注解非常有意义,非常好:
   “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趋新,负山岳以舍故,故不暂停,忽已涉新,则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目以为故舟;日易矣,而视之若旧山;日更矣,而视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复今我也,我与今俱往,岂守故哉。而世莫之觉,谓今之所遇可系而在,岂不昧哉!”
  这个宇宙间天地间,最有力量的是什么?在宗教家是上帝,神佛,中国文化不讲这一套,中国文化把上帝神佛都用一个名称——造化,也叫变化,这是物理性的,没有宗教的外衣。后来,也用于八字算命,哎呀,我的命不好,也是造化不好。造化就是生命的主宰。这个宇宙的功能,看起来没有力量,但对一切万物一切生命,有主宰的作用。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实际上随时在向前走,每一天都不同,随时都是新的,所谓“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这个不同,在中国文化的《易经》中,叫变化,在佛就叫无常。只是我们人的知识不够,认识不够。眼睛里的台北,今天跟昨天一样,其实,今天的台北不是昨天的台北,明天的台北又不是今天的台北,随时在变的。所以我们要了解,昨天活着的我不是今天活着的我,今天活着的我不是明天活着的我,认为我今天的生命和时间永远守在那里不动,或者永远把今天的成就看得牢牢的,道理看不通,那就对道永远不了解。这就是郭象的注解,后来注解没有超过他的,比《庄子》又要容易懂一点,因为离我们更近了。
  
  “藏大小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
  我们要藏大的和小的东西,“有宜”,都想藏在恰当的地方,天下事真藏的好吗?真被人把握的牢吗?不可能,“犹有所遁”,越藏得好越把握的好,越逃走了。我昨天还对一个朋友说,你爱自己的小孩爱的要命,但越爱越糟糕,爱的教育要有方法,爱得太过了就被你害了,你越爱得牢越跑得快。天下事都是如此,真想藏,那要怎么藏呢?就藏在本位上,把天下藏在天下,一点问题都没有;这一杯水藏在海里,藏得最好,这是自然的道理。所以人一切归之于自然,归还到本位去,应该如何便如何。你如果用私心,用个人的小观念,想把它抓得很牢,你越抓越跑了,就不对了。
  
  我们因为不知道宇宙这个造化随时在变,不知道这个道,却永远想抓得牢牢的,所以我们想永远年轻,未来的钱想永远保有。我的经济思想不同,我经常告诉年轻同学,这个月发了财赚了五十万,在口袋里马?“没有,在银行里。”我说那不叫赚。如果放在银行,我有经验,我年青时,家里的钱都放在银行,北洋政府被北伐战争打垮了,银行没有了,钱也没有了,所以银行也靠不住。我认为把钱放到口袋里都不算我的,算不定等一下掉了,或被扒手摸走了,身上放了钱出门还要摸一摸,告诉扒手我这里有钱,反正很麻烦。要什么时候才叫赚钱呢?我的原则是,钱用完了,总算我用过了,那才是真的赚了。所以你藏得那么之深,之牢,认为这回我放好了,不知道会变去的。钞票我用完了,就是我刚才的原则,我用完了就是空了,空了还怎么变?
  庄子这类文章,在中国一二千年诗词歌赋文章上,各方面都经常用到,当然古人写文章,不会一句一句统统地用上去,那就叫“文抄公”了,不过写文章的人,“千古文章一大抄”,只是抄的技术高明与否。如这一段,凡是遇上“藏山”“所藏”等几个字,就把《庄子》这段精神拿出来了。
  
  “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机邪?”
  这个地方就是一个大问题了,这是道家的思想。我们人最高兴是有了这个生命,所谓生命就是有这个肉体,这是错误的认识。生命不是肉体,肉体是一个机械,我们生命的能,通过这个肉体用一用。“犯人之形”,我们人犯了错误,才得到这个人形。结果为了几十斤肉,几百根骨头,一天到晚忙死了, 对自己的形体爱护的不得了。其实像人体这么一个生命,在宇宙变化里,是千千万万变化里的一种而已,没有什么可贵。人的漂亮不及玫瑰花,香味不及兰花,笨不像猪,聪明不像猴子,人同猴子、猪、花等都是变化里的一种。但生命的根本,宇宙里的道,它生生不已,变化万有,无穷无尽,永远变不完。所以,我们人如果认识了自己的真生命,“其为乐可胜计邪?”真得了道,那是无比的快乐,那就是叫极乐世界了。
  
  “故圣人将游于物质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真正得道的人,不一定认这个肉体,他要得生命的真体,得了真体才能“游于物之所不得遁”,才能同万化并存,永远不死,才是真能了道。郭象的注解:“夫圣人游于变化之途,放于日新之流,万物变化亦与之万化,化者无极亦与之无极,谁得遁之哉。夫于生畏凶而于死为存,于死为存则何时而非存哉。”得道的人,游戏人间,任运自然,一天天只管明天不管今天,这个生命万古常新的,它跟着宇宙天地的自然而变去,不勉强不抗拒,过去了的不想拿回来,未来的也不抗拒它,自然而来,自然而去。得了道的人,他看见我们这个生命活着是可怜的,是失败的,所以庄子讲是“犯人之刑”,犯了罪,才有人这个身体。
  所以得了道的人,才会懂得自己的生命,“夭”就是短命,活得长活得短,怎样生来开始,怎样死了走,都无所谓,这是天地自然之理,这个道的根本,形而上的道体,是“万物之所系”,万物都靠这个道这个能,变化出来。“一化”就是万物的万种变化,最后的功能就是一个,这一个就是道,那这个道怎么修法呢?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豨韦氏得之,以掣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传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
  
  有物先天地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
  这个道就很麻烦了!大家要找名师传道,找不到的。庄子在这里传道了。这个道,“有情有信”,“情”不是感情之意,“有情”就是现在讲的有境界的,“有信”,有征候的。做功夫,你明白了一步,一步的象征会出来。但是“无为无形”,你越是作功夫离道越远,心境越清静越空灵,越接近“无为”,虽然“无为”,而又是“无形”的。那你说“无为无形”是空的,看不见的,可你心神真能养到空了,那空就有一步一步的境界,一步一步的征候。这个做功夫,庄子在《人间世》的“心齐”里已经讲过了,孔子也曾经讲过,不过孔子只讲原则,孔子讲道就很困难了,他是做笃实的功夫。孔子讲:“吾十五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我们小时候读古书,很调皮,孔子小时候腿不太方便,三十岁才站得起来,大概在学校的时候少运动,就这乱扯一通。孔子这一段话的意思是:从十五岁求学,经过十五年学习,才建立了信念;再加十年作人作功夫,四十才不怀疑,不然都在动摇之中;再作十年功夫,五十岁才有消息;“六十而耳顺。”那个耳朵不顺?什么叫“耳顺”呢?应是“六十而耳,顺”,就是是非善恶合一了;再过十年,才得了道。孟子讲“四十而不动心”,同孔子的“四十而不惑”差不多。但孟子传道,讲“浩然之气”,怎么“浩”法呢?他又不讲了。孟子讲的修养在《尽心章》里有:“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有诸己之谓信,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几岁功夫都讲完了,就是庄子讲的“有情有信”,“可欲之谓善”,譬如在座许多信佛信教的,喜欢跑庙子找老师,你就是善人,“可欲”就是想求,你要就是善,但你还没有见道。你用功上路,渐渐就会达到“有诸己之谓信。”那是说,火候到了,必然会有它的境界呈现,可以征信无疑。但是还不行,还要身心充实。孟子这一段话,一路下来,讲的都是修持功夫的层次经验。其实几家道理都一样,说法不同而已。
  
  “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
  我们找明师传道没有用,道是“可传而不可受”的,这就很妙了,既然“可传”,何以“不可受”呢?我们不要被庄子文字欺骗了,这当然可传,代代相承是有的,只要有一个得道的观念,那已经错了,这既是“不可受”的理由。你如果有老师传我道了的这个观念,就已经违反了“无为无形”的观念了。怎么又叫“可得而不可见”呢?因为道士“无为无形”的,当然不可见。所以我们看见某人有道,古人形容得非常好,“俨然有道之士”,好像有道的样子,但道不在形象上。这个“俨然”,等于佛家的“如”“如来”,“如来”翻译得非常高明,好像来了却又没有来,来而不去,去又不去,就是这个道理。“俨然”在中国文学上,用得之高明,有时一看,觉得古人实在聪明,现在人没有那么聪明。这个道为何“可传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呢?
  
  “自本自根, 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道在哪里呢?不在老师那里,也不在菩萨那里,道在你自己那里,“自本自根”,自己本来有的。所谓名师传道,不过是把他的经验告诉你而已,你拿着他的经验比这去做,找出得道的道是什么,不是他给你一个什么东西,道不是钞票,钞票给你也会用光的,这部会掉的,是“自本自根”的。这个道在没有天地万有之前,就永远存在了,这才是“存在主义”。“神鬼”,鬼靠什么来迷人呢?就是靠着一点道的灵光,这个“神”是动词不是名词,鬼得了这点道的灵光就更神了,不然就是一个笨鬼。“神帝”,得了这个“神”才可以做上帝,不然就是“下帝”了,那就不行了。
  
  “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这里就是老子观念的发挥,老子讲,道“恍兮惚兮,其中有精”,就是这个道理。“太极”是上古的名称,我们读了《庄子》,再看孔子著《易经-系辞》就知道,“太极”这个名词也非孔子所创,也非庄子所创,是上古老祖宗所传下来的。“太极”这个名词代表宇宙初生那一点那个东西,等于现在讲的物理动能最初的那一下。至于“无极”是我们中国文化后来所造的。老子的徒孙列子的书《列子》上,在“太极”上面创了“无极”“无始”等五个名词。“六极”就是六合,就是空间,东南西北上下。中国过去讲宇宙只用六合,这是在春秋战国的时代。到了秦汉以后,用八方,所谓“八方风雨会中州”,这是康有为有名的对子。到了佛学进入中国,加成了十方,所谓十方,即四方四隅和上下。。“上古”是无始以来,非常古老。这一段用高、深、久、长来形容。
  
  得道之后
  “豨韦氏得之,以掣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
  这是《大宗师》比较精彩要做结论的地方了。 豨韦氏是仁王,如果我们研究远古史,学者们都把它拿掉的,在中国古文化里,像我们小时候读书时就知道,中国这个民族这个文化有多久呢?已经有几百万年以上了。最初是天皇地皇人皇,人皇以后伏羲才出来画八卦,在这以前都是无文字的。那时我们这个世界跟天人是来往的,人都会飞的,同佛家的说法一样。太阳月亮就象挂在门口的电灯,后来人越来越坏了,这个地越来越离开天了。到现在没有办法,只要用太空船,慢慢得想回去。人后哪里来?不是猴子不是细菌变得,是从天上下来的,老祖宗下来后,看见地球荒岛一个,很好玩,以为不用吃饭身上有光,飞来飞去的,就在地上流连久了,后来贪吃盐巴吧,因为别的星球没有,吃了盐巴骨头结实变重了,飞不起来,就留在地球上了,又后也是吃了苹果出了毛病了。但是我们现在认为那些是神话,究竟是不是神话呢?这是一个问题了。譬如说现在的美国同学,找出《山海经》上,大禹王治水已经到了美国了,变成有根有据的事情,传说纷纷。岂止宋朝,其实唐朝我们中国都有人到过美国,只是觉得那里荒凉的很,没什么意思。
  
  “伏羲氏”画八卦,是得了道的人。道士无形无象的,只是功夫的方法各有不同,“伏羲氏”得了道,“以气袭母”,以修炼气而成功,长生不死。“维斗得之,终古不忒;”“维斗”是天上的北斗七星,北斗七星得了道,所以它就坐天体的主宰,指挥天体。我们中国文化发达的最早的是天文。过去我们把天体分成二十八宿和三垣—紫薇、少微、太微。类似于我们现在讲天文的经纬度。经纬度是西方的划分法。我们把天体分成三垣、二十八宿,就是把天体星座的范围,划分为二十八个部分,为什么叫“宿”呢?这是指每天太阳从西方落下去的时候,东方天上是那一个星座出来,这星座就是“宿”。这出来的星座,每个月不同,每七天也不同,所以分作二十八宿,又分为十二辰,作为时间与天体的关系。过去发现了北斗七星,就是现在西方人所指大小熊星座之际。在夏天我们可以看到一条银河,在银河的背面,那七颗最亮的星就是北斗星,把七颗星连起来,象舀水的瓢,古时叫“斗”。现在的天文学,也没有离开我们老祖宗那个原则。整个天体那许多星星,都是以北极星作为中枢,众星拱卫着它。每到晚上,北斗七星的斗柄前方,一定有两颗最亮的星,很容易看见,这两颗星叫“招摇”二星,像两个眼睛一样,现在常讲“招摇撞骗” 就是出在这里。我们夜观星象,春夏秋冬北斗星斗柄指的方向都不同,在春天指东方,夏天指南方,秋天指西方,,冬天指北方。我们小的时候,这些天文学知识在哪里学的呢?在竹床上学的,夏天夜里在竹床上一躺,一面打蚊子,一面“卧看牵牛织女星”。
  
  “日月得知,始古不息。”太阳月亮因为得了道的功能,所以永远挂在天体上。 “堪壤”就是泥巴。昆仑上何以那么高呢?是一点一点的泥巴堆积起来的。“冯夷”是什么呢?是水仙,太平洋大西洋的水都归“冯夷”管得。“肩吾”是古代神仙的名字,他得了道永远在高山上活着不会死。
  
   由上古到了我们老祖宗黄帝,“黄帝得之,以登云天;”在中国古代的历史上,黄帝自得道以后,活到一百一十岁,共计在位时间一百年。后来因修道有成,便在鼎湖百日飞升,上天作神仙的共祖了。鼎湖在安徽黄山上,在鼎湖天上下来一条龙,黄帝骑上龙就上天了,一般干部就抓住龙背龙尾,差一点的,就抓住龙须,跟着飞升,结果龙须断了,落下来变成神仙,所以长生不死。因此,后来就有“攀龙附凤”的术语,用之于君臣风云际会的颂称。
  
   “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传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颛顼是上古的一个帝王的名字,这个帝王的了道,“以处玄宫”;死后做了北极的主宰。“禺强得之,立乎北极”;禺强是神话中管北极深海的神,据说是中国人,所以北极的主权是我们的,将来你们到北极探险,找找他看。“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少光是天的名字,在佛经中“三界天下图”有这个天的名称。“西王母”据说是玉皇大帝的妈妈,永远是二十几岁的样子,她的丈夫在东王宫,他们九年才能见一面,都是得了道的人,他们生的儿子玉皇大帝就当中央的主宰。这是中国的神话。你们研究比较宗教,把各种宗教收拢来一研究,会发现天上非常闹热,西方有西方的区域,我们有我们的区域。
  
   这些人都得了道,所以能变成神,“莫知其始,莫知其终。”这一斑老祖宗,不知道活了多长。至于同我们比较相近的是彭祖,彭祖是可以考证的,据说他是唐尧时候的人,活了八百岁,实际上,如果照《神仙传》上讲,他到现在还在。彭祖是南方楚国湖北一带人的祖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五伯”就是到春秋战国时期,他还活着。那么上面讲的是出世,你看庄子好像乱扯一阵,把老祖宗神话都拿出来了,这些人在社会世间,把国家治理好了,功德好事作完了,最后走了。得道了,不生不死。后世就要差一层,得了道当宰相,“传说得之,以相武丁,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传说”是上古的名宰相,得了道的,因此一统天下,据说传说功成名遂身退,死了以后上天,成了管星宿的神。郭象的注解很多,大家自己去研究。那么,看起来庄子煞费苦心在宣传宗教,像我们现在拿一本《圣经》在街上叫一样,在宣传他的道,叫完之后,他引出一个人。  
  
   南伯子葵问乎女禹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独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寮。参寮闻之疑始。  
  
   圣人之道与圣人之才  
   南伯子葵问乎女禹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  
   女禹是女仙,“南伯子葵”问这个女仙,你的年龄非常大,你的颜色像小孩子一样,是什么理由呢?女仙告诉他因为我得道了。南伯子葵又问,道可以学吗?诸位青年同学注意了,南伯子葵他想学道,接着女仙说:“恶!恶可!”道怎么可学呀!你想学道还不够资格,你不是学道的人。“卜梁倚”是古代的一个神仙,他有圣人的才能有圣人的聪明,有学道的智慧,可以做哲学家,可以讲理论,却没有道的资格,我呢,有圣人之道却无圣人之才。  
   所以,要出世同入世合一,那就是佛家讲的十地以上的大菩萨,道家讲得了道的人做得到,不能只能走一边,不能两边兼得。女仙讲,“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换句话说,孔子有“圣人之才”,恐怕还没有“圣人之道”,庄子呢,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所以始终在农林公司当管理员过了一辈子。大家对这一段话要注意,我们先不讲道,有些人道德也好学问也好,不一定有那个才能,叫他做事,却是“窝”字号的,“窝”字号者,不能做事之窝囊也;有些人办事做事真是能干,却没有学问,连签名都签不好,但道德你就不要问了。古代帝王要用手下的才能的时候,就不用他的道德,所以高明的皇帝很放手,他贪污也好,乱七八糟也好,装着看不见,贪污多了犯了罪,把他满门抄斩财产充公,等于拿给他过手一下,还不是全部回来,搞了半天都是给我收藏。一个人才干,道德,学问三者兼备的,几乎没有,有的话,那就不得了,那就得道了。也可以讲,有人有“圣人之才”,什么道家佛家新旧约全书等,都讲得通,学问很好,但修道不一定成功,有些人得了道了,你叫他弘法传道,他一句也讲不出来的,那时有“圣人之道”无“圣人之才”,不能兼备。这都是庄子讲的真话。  
  
   “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女仙讲,像卜梁倚这个人嘛,有“圣人之才”却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却无“圣人之才”,我来教教他,取长补短,二个人的本事合在一起,也可以得道。   
   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独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所以有圣人之道的人,找一个具备“圣人之才”的学生,然后传道给他,他一学,会成功,不然就很难。像卜梁倚有圣人的才能,也就是说是块材料,我有“圣人之道”却无“圣人之才”,来教他勉强会成功,但却很辛苦,教了他三天。古人教了三天就已经厌烦死了,我们教了多少年还在教,你看多痛苦!三天后卜梁倚能“外天下”,那个空的境界超过了宇宙,宇宙都在他那个道之中。时间空间身体都忘掉了。还不够,女仙又给他打了一个七,七天后能“外物”, 不被物理环境所束缚了。因为得了道,还是没有脱开物理的环境,风寒暑湿感冒生命逃脱不开,外物的境界还要侵袭你的,等到“外物”了,才叫跳出三界外了,但还在五行中。女仙又守了他九天,才“外生”了了生死。了生死后才“朝徹”,“朝徹”就是大徹大悟了,“朝”是早上太阳出来了,光明普照之意。大徹大悟以后还要修吗?还要修,还要“见独”,“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孤零零的,把道找到了。“见独”之后,“而后能无古今”,不生不灭无始无终。“无古今,而能入于不死不生。”  
   你看道多难办,一步一步有征信,有境界,有征候,庄子借这个女仙之口就把道传出来了。所以,你们年青同学想做大师,不过现在大师不值钱了,到处都是什么大师,将来做“太师”吧!要做“太师”就要把这一段拿来反省,要具备“圣人之才”。现在时代不同,还要加一句,还要具备“圣人之德”,品德要好,然后才有资格作“大宗师”。
  
   “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怎么叫“杀生者不死”呢?这个“生”不是生命,不是真的叫你去杀人,杀了别人,我就可以不死,那你非死不可。后来学神仙之道的道家,根据庄子的这个意思,有两句话,“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思想念头一生起,马上就把它空了,就在空灵的境界上永远空下去,这就是学死,死人永远不死,永远不死就是长生,生生不已,永远是前进的。“生生者不生。”你想长生不死,那就最好“不生”。“不生”就是思想妄念情绪动都不动,但不是压制下去。孟子讲“吾四十而不动心”,孟子是乱讲的,要硬压下去,那不得了,应该空灵。庄子这里讲的“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生而不生,不生而生,就是佛家说的到了八地菩萨的境界,做到了无生法忍,道理是相通的。  
  到了一念不生处,“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那心能转物了,一切万物都跟着你来,你不被万物所转了。“无不毁也,无不成也,”要改变万物就可以改变万物,要毁灭它可以,要成就它也可以。像我们普通人没有得道的,受外界环境的影响,就改变了我们自己。
  我们看历史上的宋儒理学家,在中国文化里相当于佛家的律宗,品德做人那个严肃,那没有话讲,好极了,我非常佩服。但有一点,做学问主观太强,把佛家道家的东西学来,再拼命骂他们是异端,异端的意思就是外道,这是很不应该的。如程明道的《定性书》,教怎么打坐怎么入定,一开始就有二句很有名的话,“无将迎,无内外。”“将”“迎”两字就是偷庄子的。拼命偷道家的东西,连道家的名称也偷,当与自己没有红包,到人家的家里拿一个来,然后又骂人家家里没有红包,因为被他偷走了,宋儒就搞这种事情。但是“无将迎,无内外”,把打坐作功夫讲到了底,一上坐不要故意把念头拿空,过了的不追,来了的不拒,不要在身体以内,也不要在外。“将”就是不要把念头带来,让他起,念头来了,不欢迎,它自然跑了,跑了走了也不送,就那么坐着入定了。完全对。道家佛家用功的精华,他都讲到了,但讲完了,又骂佛家道家是异端,只有他不晓得是是哪一端,他也是量太小,有“圣人之才”无“圣人之德”,也没有得道。
  对于“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杀也,无不成也”这种境界,庄子起了个名字,“其名为撄宁”,这种境界,借用佛家的名词叫“自在”, 但是自在是讲原则, “撄宁”是讲现象。“撄宁者,撄而后成者也。”什么是“撄宁”?得了道成功了还在这个世间,不会离开这个世间,但他把握到了万物的根本,同婴儿拿到一个东西一样。婴儿生下来不到一百天,拿一个东西好像拿牢了,但是他没有用力,婴儿是“握固”,大拇指放在里面捏个拳头。人到了死的时候就要抓了,什么都想抓,只有死了才不抓了。这里面学问大了,什么理由?很多理由,这就是告诉你人生,这就是道。“撄宁”就是这样,若有若无之间,安详而宁静把握的很牢,这就自在。庄子前面讲道“可传不可授”,这里他又借女仙和我的一个同宗南伯子葵之口传了道。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寮。参寮闻之疑始。”
  南伯子葵听了以后就起了怀疑,这一套是什么人传给你的?女仙说:“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寮。参寮闻之疑始。”这些名字都不可考了,这些名字后来道家都归于神仙。下面的小字是郭象的注解,不过我还并不同意他的注解。其实这些是比喻,是庄子的寓言。等于我们听鬼故事一样,“唉呀,你讲得吓死人,你看见没有?”“没有,是从我表兄那里听到。”去问表兄,表兄说是外婆讲的,问外婆,外婆讲某家老太太说的。。。。。实际上这是讲修道作功夫一步一步地境界,这是庄子在这里卖了一个关子,“副墨之子”是讲开始修持时,闭着眼睛黑洞洞的;慢慢定久了,耳根清静了,就是“洛诵之孙”,再修久了就使“瞻明”,就是庄子前面讲的“虚室生白”,有一点光明出来了;“ 许”就是光明里面有个东西,“需役”,这个东西会动的/“于枢”用佛家来讲,就是耳根圆通了,耳根圆通后,“玄冥”才是完全空的境界,空到了极点,还不是道德究竟,进一步是“参寥”,“参寥”是非常远大非常广的东西,所以后代有一个学者,他自称“参寥子', 是学神仙的道家人物,有很多著作,他的名字出自这里。“疑始”等于佛家讲得“无始之始”,是一个没有起点的起点,因为这个宇宙是一个圆形,佛家就定了一个名称叫“无始之始”,庄子就叫“疑始”。
  在庄子的时代,佛教并未进入中国,但是,庄子同佛家的思想完全一样,这就是列子所讲的“东方有圣人出焉,西方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凡是真理,只有一个,没有两个。得了道的人,在不同的地区弘扬道,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肩,肩高于项,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畛。”其心闲而无事,蹁跹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枭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安时而处顺
  庄子讲完了道,道怎么修,道有什么境界,他又从另一角度开始讲了。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在一起讲,他们用人体来做比喻,谁能够把虚无当头,把生命当作脊背,把死亡当作屁股,换句话讲,一个人随时在空灵之中,活着无所谓,就那么活着, 死了就把身体丢下来,像拉一堆大便在地方一样。如果世上有一个人能够懂得,活着同死亡是一体,是道的一个过程一个现象的这个道理,那我们就可以同他坐朋友了。你看,或则四个人很可恶吧,傲视天下人,好像天下没有一个人可以作他们的朋友。他们说完后,“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后来文学里,称好朋友是“莫逆之交”,就出自这里。怎么叫“莫逆”呢?“逆”是反对,“莫逆”是没有反对,心心相印,彼此都是完全统一了。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肩,肩高于项,句赘指天。  
   后来子舆生病了,如果我们去看病人,一定带点花或者水果去,并且问一问,病是不是好一点了?子祀去看子舆却不是这样,子祀问:你现在好伟大呀,“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生命的主宰弄这一个身体吧我们拘束住,我看你刑期够了,快要解脱了。你看这个“造物者”造的人,好可恶。“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肩,肩高于项,句赘指天”,用一个骨架子几十斤肉就把我们拘束住了,我们人体不是完全直的,背驼起来,上面弄一个头,头上弄五个洞。
    
  阴阳之气有畛。其心闲而无事,蹁跹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两脚有毛病的人,形体不正,自己对着井水看,古人镜子少,就对井水照影来看自己的像。自己就很感叹,生命的主宰弄这么一个身体吧我们拘束住。在中国文化道家学术思想中,“造物者”代表了天地造万物的功能。这个功能,在宗教家看来,就是某一主宰,在哲学上就是所谓的“第一因”,中国文化没有这一套,把这些宗教哲学问题都扒掉了,另外给他一个名称“造物者”,没有加上神秘的观念,就是很普通了。
  
  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枭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  
  子祀问:你讨不讨厌我们的这个身体?子舆说:一个人亡掉了我,长得漂亮不漂亮,形体属不属于我,生与死等,都没有关系了。庄子在文学上有两个特有的词,“庸讵之”和“浸假”,这两个词都是虚字助语词,相当于现在“这个”“那里”等。“浸假”就是假使之意。子舆说:假使天地把我们的左臂化成鸡,那很好嘛,那就不用买手表了。古人没有手表没有钟,就靠鸡定时的打鸣声和猫眼睛的变化,这两个天然的大钟来定时间。“时夜”就是公鸡叫。假使把我们的右臂变成弹,那就拿来做弹子用,把鸟打来后烤来吃了;假使从后头开始到达屁股这里,变化成轮子,只要我的精神还在,我就把精神变成鸟,来拉轮子走,不用另外叫计程车了。一个得道德人,随便怎么变化,都不受什么拘束。
  
  这一段看来,庄子讲些莫名其妙不伦不类的话,有什么道理呢?一切的万物与生命,身和心都在自然变化中,这个变化就是所谓的“造物”,也是庄子另外取的一个名词,叫“造化”,这个“造物”,是讲宇宙间有一个功能有一个力量,能够创造万物与自然的变化,不是宗教家讲的人格化的,或者固定形体化的全能的东西。譬如人身体上有植物矿物,什么都有,累积起来变成我们这个形体。我们的身体出了毛病,西药里面有植物矿物什么的,中药偏重于植物,吃下去病就好了。这个病好了,也是化学的作用。所以一切皆在变化中。这个变化非常自然,这个变化彼此互为生命,彼此互为生死。等于我们吃草,陈教授把吃素叫吃草,也没有错,吃肉就是吃人,吃别的肉同吃我们的肉一样的,一切都是互相在变化,非常自然,也叫“造化”,造作万物在互相变化。所以生是一个变化的现象,死也是一个变化的现象。得到了这个生命这个形体,也无所谓约束,失去了这个生命这个形体,也无所谓悲哀。这就是中国道家所谓的自然。这个自然没有主宰,很自然的变化。
  
  所以子祀说你这个人怎么不通呢?一切万物都是自然在变化。老了就是老了,老了就是老的好看,你说老了很可怜,年轻人想这个可怜还做不到。人老了,是很难过,老朋友碰面就是杜甫的诗讲的,“访旧半为鬼,相悲各问年”,这是人情,这个味道不好过。但我从来都骂他们,你们怎么那么讨厌!我们碰面了谈一谈别的嘛,一见面就问血压高不高?心脏好不好?去检查过没有?这多讨厌!但是我又另外一个老朋友,一天跑来吃饭,他说我告诉你,我觉得非常幸福,上帝如果不给我生命,有一天还会叫我死,这个死的机会多难得啊,一生只有一次,为什么要怕死呢?他说假使我得了癌症,开刀也好,不开刀也好,都是很难的机会,最后一个大机会就是死,在我没有死之前,说吃了这个东西会得癌症,我照吃不误,因为找这个机会嘛,所以我跑到外国去走了一趟。我说你干什么呢?他说看看女儿,看看儿子,我哪里想去,就是中华航空公司飞机失事以后,我一想就买机票去了,我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我很想找这么个机会掉下去,不是简单明了马?将来还要上氧气瓶,那多麻烦。结果没有机会掉下去,只好回来,运气不好。在外国住了半个月,我又不会讲洋文,到了一个地方要下去,人家一讲“no,no"就不下去了,人家问喝什么?只会说咖啡,结果喝了一肚子咖啡。总而言之,这个老朋友以来,就有笑话讲了。这都是现在的故事。虽然我们这个朋友,既不学佛也不学道,又不学庄子什么的,讲的话素来很痛快,思想倒是很通达。
  
  “且夫得者,时也;”这个“时”代表了一个机会一个时间,有了这个机会这个时间,“造物者”叫你活几十岁就活几十岁。万一生下来就跑了,时间短一些,也没有什么舍不得。“失者,顺也;”声名结束了要回去,是应该的,本来这个世界没有我嘛,忽然跑出一个我来,这个我在世界上玩了几十年已经很够本了,什么都不带来,又吃又住又玩,又要骂人又要吵架,玩了几十年很有趣,回去也是应该的,没有什么了不起。
  
  中国文化的一句名言,“安时处顺”,在文学中常常用到,这个典故就出在《大宗师》。“安时而处顺”,这个生命活着的时候,把握现在的时间,现在就是价值,要回去的时候就回去,所以一切环境的变化身心的变化都没有关系,都是自然本来的变化。特别是人到了老年,孔子讲“人之老,戒之在得。”人老了那个思想抓得越紧,那个手抓得越紧,因为日暮途远,来日无多,太阳就要下山了,前途茫茫,所以都想把握住。那些平时不爱钱的人,老了特别爱钱,平时特别大方的,老了以后,儿子也是我的,孙子也是我的。这就是不懂这个生命了,不知道“处顺”。如果懂了这个道理,“哀乐不能入也。”所谓喜怒哀乐都没有什么,情绪都不动的,这个情绪不动不是灰心,使自然就空了。有什么喜欢的,也不是叫你不喜欢,高兴就笑一下,笑完了也就算了,要哭哭完了也就算了,哀乐不入于心中。庄子说这个道理最难懂,了解了,懂得了这个道理就是道,在佛家禅宗讲,要悟就悟这个道理。
  
  “此古人之所谓悬解也。”“悬”,有的写书作县,什么叫“悬解”呢?简单的讲,就是最高明的见解。用现在的话勉强的解释,就是最高的形而上哲学的道理。如果严格的讲什么叫“悬解”,这个题目同什么叫“造化”,包含的意义都很多,可以写一篇很长的论文了。所以悟了道的人,有了高明的见解,自己就得解脱了。但是人自己得不到解脱,达不到“悬解”解脱的境界,为什么呢?因为被物质的环境困住了,“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在座学佛的朋友应该知道,心中的妄念烦恼叫结使,佛经翻译套用《庄子》的地方特别多。  
  “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进一步讲,也是最后的结论,宇宙万物不能“胜天”,这个“天”代表道,不代表天体的天。万物离不开道的境界,这个物业不能影响“心”,“心”就是道。但讲一个“心”字,我们容易把它降低了,把自己的思想当成心了,这个“心”包含了思想、物理、精神, 三部分一体的。古人特别是庄子,不用这个“心”字,用“天”或“道”这一类的字。所以,我们又何必为万物困扰了自己,能够把万物看通了,看空了,不被它困扰,我们就不受束缚了,又何必讨厌身体乃至物理世界的东西。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惮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物,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遽然觉。
  
  善吾生 善吾死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惮化。”  
  过了一阵子来生病了,大概是肺积水、气管炎之类的气喘,这都是很严重的了,气一停人就要死,他的老婆儿子围着他哭。子犁去了一看,就骂她们,“叱,你们统统给我走开!”生病也好,死也好,一切都是自然的变化,生病的时候就生病,当然并不是叫你不要吃药,药还是要吃的,没有什么恐怖的。这就是庄子关于生病的哲学,三个字:“无惮化”,“惮”就是害怕,没有害怕变化。
  上面讲的是生理变化的道理,我们人生病,不管是中医也好,西医也好,在医理上有一个最大的原则,学医的同学们更要注意,任何病痛只有三分,我们心里加重了七分,变成了十分的病痛。尤其是生病的人喜欢别人照顾,等于小孩子一样,“小孩见到娘,无事哭三场”,无事都要哭一下的,人生病的时候,最喜欢人家来看他,来照顾他,“痛不痛啊?”“痛得很。”其实没有那么痛,都是心理作用,因为恐怖病,心理把病痛加重了。恐怖病是下意识的心理作用,这个心理作用加上以后,使病的消除增加很多苦难。所以在中医西医上,我们可以看见很多医学事实,往往有人把药吃错了,病却好了,因为信仰医生信仰病,认为药吃下去自己得救了,在医学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在美国,每一家都有很多药的瓶子,他们非常喜欢药,尤其是各种维他命多得很。但据我所知道的资料,很多病是医不好的,药也治不好的,那么医生给病人吃的是什么呢?是白糖,面粉合起来的。医生告诉病人,你这病没有办法了,全世界只有这种药勉强可以治,结果多半用这种药来安抚病人的心理,可是病人却活得好好的,这就是心理病。所以科学文明越发达,一般人的心理病越严重。要解除自己心理的这个毛病,就是庄子这三个字,“无惮化”,把生命看空一点,不需要那么恐怖自己身体毛病,那么害怕自己的生死。因此,子犁骂子来的家人,你们怕什么?这是自然的变化。
  
  倚其户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犁靠在房门讲:好伟大的造化呀!不知道又要把你变成什么样子。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宇宙万有就是阴阳所变,它没有翅膀没有形象,却变化无穷,这是我们的大父母,万物的生命都是这个大父母所生。如果这个宇宙的主宰它要我死,我也无法抗拒,只好听它的。如果我不听命令,不顺其自然而死,就是反抗,我为什么要抗拒父母的命令?我们这个生命是它变出来的,必须要还之于它,它要你死也不是罪过,要你生也不是恩惠,它很自然地就是这样一个规律。
  下面有一个道理,我们做一个比较,过去佛教的哲学,对于人生四个阶段:生、老、病、死,非常看重,整个印度哲学也很看重这四个阶段,并特别提出来,人如何解脱生老病死,因为创立了佛学的哲学系统,也创立了佛教的基本的宗教哲学。中国上古文化也讲过这四个阶段。我们如果推开宗教的外形,只拿文化精神来比较,中国上古的文化,对于生老病死,不像别的宗教看得那么严重,认为没有什么,轻松得很。庄子这一段话可以做一个代表,“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块”就是天地:“载我以形,”注意这个“载”字,像一个车子一样,形体不是我,我也不是这个形体呦,形体等于一个车子、一个工具一样,不过把我这个东西装在里面而已。活着呢?“劳我以生”,活着忙忙碌碌,劳生。老了就是退休安养,死了就是休息。所以,真懂得这个生命,那么才真懂得死亡,看生死是一样的,生不足以喜,死不足以怕,这是很自然的阶段。但是所有的宗教哲学都只讲到这里,死了以后还有没有呢?那么又可以归到佛学里去了,道家只是没有讲的那么明显,还有再来的,就是轮回。轮回就是重新回过来,又是生老病死,这个生命永远是连绵不断的。这是生命的现象,在这个现象的后面有一个东西,有一个无比的功能,那就是各种宗教的,哲学的所定的第一个因素的各种名称,叫它是道也好,叫它是什么也好。那么庄子怎么形容呢:
  
  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这个比喻很妙了。譬如有一个大的锅炉锻炼黄金,当黄金进入锅炉以后,高兴得不得了,跳起来讲:好,这次轮到我变成“莫邪”了!“莫邪”是一种宝剑,古代炼一把名剑,要把五金合起来炼的。如果黄金像这么一叫,工匠师一定认为这个黄金是妖怪,一定想办法把这个黄金搞掉。现在我们这个生命,“犯人之形”,变成人了,可是我们人在作怪,认为自己“人耳!人耳!”是一个人,所以生命的主宰看我们人都是妖怪,是“不祥之人”,很不吉利,就像那块黄金一样。本来我们就是人嘛,为什么要自己宣传自己呢?我们要知道,整个天地就是一个大化学的锅炉,天地之间有一个能够创造万物的功能,这个名称叫“造化”,它如同大工程师,要把我们变成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要自己对自己的生命矛盾别扭。生命在哪个环境都可以活着,但我们人在任何环境都不满意,都很厌恶,等于黄金跳到锅炉里,自己叫起来了,这就是妖怪。这个道理说明,我们对人生认不清楚。所以我们要认清楚自己的生命,就是那么变化活着的,没有怨恨也没有悲欢喜乐,很自然。
  
  “成然寐,遽然觉。”  
  等于大工程师在化学锅炉里打造了一个东西,这个东西作成功了,就变成人了,就是我们这个样子。“成然寐,”就是佛经里讲的“长夜漫漫”,生命已经装在身体里,但我们在睡觉,这一夜很长,算不定活了六十岁就睡了六十年。等到有一天,生命离开身体这个工具以后,回到大自然,那是梦醒的时候,非常舒服。现在我们的生命寄存在身体里活着,这是倒霉的时候,是大睡眠的时候。等到有一天梦醒了,就不受这个身体拘束了。  
  《大宗师》这一篇的宗旨,就是庄子提出的“内圣外王”之道。得道的样子有一个模型的,在《大宗师》和前几篇都讲过了。本篇有一个最重要的要点,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都不能为“全才”。因此,这几段提到生死问题与“圣人之道”“圣人之才”的道理。  
  这中间有一个中心,人如果得了道,生命的功能比宇宙还要伟大,在《庄子》内七篇中,都是人如何解脱,顺其自然变化,自然的法则、生命的法则是非要这样变化的。得了道的人,最然在自然变化里面,可以超越了这个变化,不跟着这个变化走,自己能够做宇宙之主,自己能够主宰生命,使自己的生命升华,这就叫做“真人”。“真人”可以把天体上的太阳月亮拿在手里,像两个汤圆在玩的。我们读〈庄子〉,往往被他又优美又幽默又幽趣的文字骗住了,忘记了这个中心。大凡一般研究〈庄子〉的,乃至喜欢〈庄子〉的,甚至各种注解,据我的经验看来,只晓得解脱,而不知道解脱中间返回来,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像当年我在西南一带有一个老友,现在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他是四川人,中国文学很好,是老牌子英国留学生,有名的天文学家,如果现在活着有一百多岁了。他不大懂西洋的天文,但对中国传统的天文学非常有研究。这七八十年来,真学天文的没有几个,一般都是走实用的科学的多。那时,我们一听学天文的,就是非常了不起。他夜里经常不睡得,穿很厚的皮袍,披很厚的披风,带很厚的帽子,站在高楼顶上夜观天象。所以我们经常笑他,昨天夜里又没有睡觉啊?天下有什么变化,他讲得很准,比讲预言还准,那是科学。某一个星座怎么变了,那这个世界将怎样变乱了。抗战时我们问他,打仗还要打多少年?他掐指一算说,很长,总有十来年,八九年免不了的。他掐指一算,不是子丑寅卯那些乱七八糟的,那是算数字。他这个就象庄子讲得子犁子来一流的人物,一般人看来怪里怪气的,我们同他太熟了,看起来很自然。他走路眼睛都看天的,目中无人,就是非常傲慢,看人非常渺小,所以懒得看人。因为他是学天文的,看地球看世界就同一个汤圆一样,况且我们人还是汤圆里的蚂蚁,那时没有一点意思的。他的生活就在天文方面,我们叫它宇宙方面,他晚年最欣赏的是庄子,好像庄子的道就传给他了那个味道。这种人做朋友也很有味道,办起事来是一塌糊涂,人情世故什么都不懂。他家里也有钱,衣服也乱穿,有时我们说他衣服扣子扣错了,他说你们怎么不读〈庄子〉,这个扣子哪个扣子,扣在哪里都可以了,顺其自然嘛。他对庄子逍遥顺其自然,解脱方面研究得很透了,但他忘记了一个东西,只晓得解脱,而不知道解脱中间返回来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我们特别提出来,研究〈庄子〉,研究道家之道,有一个主要精神—自己可以做主。你看庄子在每一篇都讲几句,等于道家的密宗,秘密地讲了几句又不讲了,只是塑造一个形态,得了道的“真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接下去又是普通的说法,这是要特别注意的。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为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求使汝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芄溃痈。夫若然者,又恶乎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心心相印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为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个人是好朋友,他们说:“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违于无相为?”“孰”是哪个,“相与”是相同。哪一个人能做到彼此相合于无相之中?彼此合于无相之中,就是不着相,不被现状所迷。不着相当然就解脱了,解脱了就万事不管了吗?就像前面讲的那是前辈的高人,现在几十年中想从年青人中,找出这么一个怪人都找不到了,所以越想越可爱。“访旧本为鬼”,他当然成仙去了,不做鬼了。所以,光解脱了还不行,还要入世能够有所作为。虽然入世,虽然还在做一个平凡的人,但一切所作所为都不着相。由此也可以知道三教的不同,如孔孟是偏重于入世,明知世界是不可救的,以仁爱大悲的精神,硬要救世救人,这不是笨,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圣人之行也。佛家呢?老实讲,不管大乘大到什么乘,还是偏重于出世的。道家则站在中间,可出可入,能出能入,要出要入都可以,你说进来了吗?他抽腿就出去了;你说出去了吗?他拔腿又进来了。始终在中间,这是道家之妙。学佛的同学注意,“有相”“无相”庄子早就提出来了。尤其是禅和佛学借用了老庄的名词太多,所以研究禅宗的,往往说禅宗受了老庄的影响,这到不一定是这个道理。  
  “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哪一个人能在太空的雾中游玩,“无极”代表宇宙,把这个无量无边的宇宙,像玩铜板一样,放在手中翻着玩。彼此能够忘记了现象界的生命,抓住了生命真正的主宰。这个主宰无量无边,无尽无止,庄子始终没有讲永远长在,但是无所终无所止,对这样一个生命谁能做到?  
  刚才提醒青年同学注意,研究《庄子》,大家素来被庄子优美有趣的文字骗了。常常有学佛学道德朋友问,怎么研究佛学?我看他们谁的个性与庄子风格相近,就说,不用了,你读读庄子就好哦。读了《庄子》比佛学好,学了佛学太宗教化,马上就要吃素拜佛等,太严肃了。读了《庄子》没有那么严肃,非常解脱。你有了烦恼,一边拿木鱼一面读《庄子》,那真是别有味道,很解脱。这是《南华经》呦,道教就念这个。但是轻松解脱之中,你被文字骗过去了,着了相。执着了轻松解脱这一面,还没有了解《庄子》中间有最严肃的一面,对自己生命自己可以作主的道理。庄子只是没有明说罢了,他秘密的说在那里呢?“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像这类句子非常多,在内七篇中到处提到这类观念。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三个人讲完后,相视而笑,心心相印,只有他们三人懂。
  
  子贡吊丧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之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  
  “莫然”是形容词,等于后世的忽然。“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知道后,派学生子贡去“侍事焉”,就是参加知丧委员会,看看有什么事办,要钱出钱,要力出力,子贡都做得到。子贡到了那里一看,子桑户的两个朋友,一个在唱歌,一个在击乐器,既不流泪也不哭,同我们现在出丧一样。你看出丧,古今音乐俱全,和尚道士端公都加上,一条街都给摆满了,人家叫我们中国人“吵死人”,死人躺在棺材里一定是给他吵死的。我说这叫中国文化,所以我们中国人都是学道德。“嗟来乎!”相当于现在“唉呀呀”这两个朋友唱什么呢?唉呀呀!子桑户呀,你倒是回到真的地方去了,可怜的是我们两个还要做假的人呀!
  
  子贡越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一听,“赶而进曰:”赶紧跑两步进步问:“敢问临尸而歌,礼乎?”“敢问”,就是中国文化了,我们小的时候都很习惯用的,向老师向长辈问问题,就用“敢问”,表示我不敢问,实际上不敢问还是问了,这两个字蛮有意思。子贡说人死了,在尸体边不流泪,却唱歌,这是礼吗?这如果演成电视剧就很妙了,这两人大概一个寒山,一个拾得的样子,一看子贡,相视而笑说:你这个年轻人,你还懂得礼?礼是什么意思?把子贡骂了一顿。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子贡挨了骂,就回来向老师报告,他们两个是什么人啊?“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修行”两字又是庄子提出来的。他们两人平时看起来人品都很好,好象得道之士,很讲究修行。他们满不在乎一切皆空,甚至于把人的生命形体都去掉,在死人面前唱歌,还高兴得很,我这就不懂了。老师啊,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方之外与方之内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  
  孔子说:你不懂,他们都是方外人。“方”就是范围,他们这些方外人,已经超过了一切的范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什么都不能约束。像我自己,还在这个范围以内。所以出家人称为“方外之人”,古人读到“丘”字是不能念的,念了老师、父母要打屁股打手心的,圣人名字是不可以念的,要避讳,要改口,读“某”。孔子的号叫仲尼,上古的人并不避讳,对圣人叫名叫号都可以。到子思著《中庸》时,直接叫祖父的号,没有叫夫子,或者我们说的祖父,这是古礼。后世的人很奇怪,对父亲名字都不敢叫。当然现在没有了,不相干了。  
  这一段,郭象得注解高明极了:
  “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弘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挥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夫见形而不反神者,天下之常累也。是故睹其与群物并行,则莫能谓之遗物而离人矣;观其体化而应物,则莫能谓之坐忘而自得矣,岂直谓圣人不然哉!乃必谓至理之无此是。故庄子将明流统之所宗,以释天下之可悟。若直就称仲尼之如此,或者将据所见以排之,故超圣人之大意,则夫游外弘内之道坦然自明。而庄子之书,故是超俗盖世之谈矣。”
  郭象的文字学庄子,可以说随着时代越向后,文字越畅达,比读《庄子》更痛快。“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理”就是哲学,就是最高的真理,没有在内在外,当然也不在中间,内外混同的。你必须要修行到了游心于方外,解脱逍遥到了方外的极致,那内在的才是真的通了。相反地,如果内在的真悟到了,真通了,那就跳出三界外了。所以得道的人,常常“游外以弘内”,这个心跳出了物质世界,在天地以外,内在还是在弘扬这个道念,虽然是无心,空的,但在现实存在的世界里面游戏。用仙子啊漂亮的名词将,真正得道的人,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孔子儒家所标榜的圣王之道,得了道才可以入世,“终日挥形”,他们虽然一天到晚看起来忙死了,但“神气无变”,内在修养到了这个程度,并没有受忙碌的外界所影响。人如果修养到了这个程度,可以做帝王作帝王师了。一般的人只抓住了外形,抓住了外在的东西,没有回过来抓生命真正的东西,所以感觉生命是拖累,是痛苦,是矛盾的,那么他们在这个人世间,也变成一个工具一个机械了,虽然自己有灵魂,但却跳不出物质世界的束缚,不能真正懂得人生,如果得了道,体会到宇宙万化的变化,你尽管忙,能自然的应付得了。“坐忘”是庄子提出的,那就是佛家讲的入定,人修养到万机奔沸时,能指挥若定,达到“坐忘”的境界。你做到了这个程度,才懂得圣人是入世的,不一定是出世的,不一定跳出了红尘就叫得道的人。因为人们不懂这个道理,认为修道就是要跳离现实,这完全错了!真正的学道学佛,懂了以后,更积极地入世,更积极地面对现实,所以佛学大乘是入世,道家也是入世,庄子这里也是这样。所以庄子明白了这个道理,把它归在一个宗旨里面,叫“道”,这个“道”需要你的智慧去理解去体验,“道”是可以摸得到的。
  在《庄子》里面经常可以看到,对孔子是挖苦得很厉害的,其实庄子非常捧孔子,他怎么捧呢?他不是直接说,而是转了一个弯讲,幽默了孔子一下,孔子也是得了道的,但一般人却把孔子看低了,实际上孔子已经游心于方外了。我们后世人研究学问读文章,要了解每一篇文章里面所寄托的道理,要透过文字以外,懂得文字真正的道理。所以,对于“心”是跳出三界以外,整个道理懂了,才懂得道,那就“坦然而明”了。在这里,郭象特别捧《庄子》这本书,《庄子》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超俗之书”,超过世上一般的书籍,是“盖世之谈”,现在年轻人说话常说,“你不要盖了”,认为盖是新名词,其实一点都不新,古人很多地方都提到“不要盖了”,这还是老话。
  看完郭象的妙文,再回到原文,有一个重点,孔子提出来告诉子贡,他们是游于方外的人,我还在方之内,换句话说,还在“羿之毂中”,在那个中心点,没有跑出轮回以外。
  
  “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漏矣。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疣溃 。 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  
  孔子说:我刚才听到朋友死了,只知道去关心,实际上,出家人与在家人,“方之内”与“方之外”是“不相及”的,我还以世俗的观念叫你去办丧事,这真是丢人啊!他们是得道的人,认为天地赋予人生命是一个拖累,现在这个形体解脱了叫死亡,回到与天地同根万物一体的那个“气化”。这个“气”不是空气,相当于现在说的本能,能量。他们已经解脱了生死,没有过去未来,也没有先后,所以把生命当作是多余的赘瘤,把死亡当成是割掉了身上的溃疡浓疮。
  
  “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谴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  
  我们看这个肉体死了,但得道的人看来,这个肉体死了或活着,同自己都没有关系。庄子这里就传我们口诀了,这是人生的妙诀,“假于异物,托于同体。”譬如,这个肉体是我吗?分析每一个细胞,神经骨头等,没有一样东西是真的我,是假借来用几十年的,是“异物”,把这些细胞骨头等凑拢成肉体, “托于同体”,勉强的说这就是我,同我相同。所以我们借来用就用了,不要看得那么严重,整个肉体也是一个机器。等于说,科学发达了,我们现在还在指挥机器人,将来人类恐怕会被电脑发达的机器人所控制,非常可怕。当然这不是必然,实际上科学家有这个担心。实际上这些科学家神经病,我们人真正的生命不在这里肉体上,是“假于异物,托于同体”的,本来就是机器嘛。只是在使用机器时,“忘其肝胆,谴其耳目;”把这些内脏耳目都忘记了,忘身忘我了,在这个世界上,既无欢喜也无悲,舒服得很。“反复其始”就像佛家形容叫轮回,像一个圆圈,一个轮子一样,永远在转动。“不知端倪”,一个圆圈一样的东西,你说哪里是一个开始?那里是一个结果?它永远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果。
  
  “芒然彷徨乎尘埃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愤愤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他们忘记了尘世里的事,早就得了解脱了,得了解脱是真正的逍遥。所以要去给他们讲世俗的礼貌,他们怎么能接受?世俗的礼貌是给一般人看的,大家虚伪的在敷衍,他们才没有时间虚伪的敷衍呢。“无为之业”,学佛的同学要注意,“无为”是老子提出来的,庄子也在用,佛家正式翻译涅磐是翻成“无为”,在印度哲学中,涅磐包括了六种“无为”,后来玄奘法师研究了很久,最后还是勉强笼统地翻成“无为”,无为并不是什么都不作,等于我们讲空,空不是没有,虚空里面有无比的财富,电从哪里来?电从虚空里来。电不过是虚空中含藏的一种东西而已,没有发现的东西还多得很。所以“无为”里有大有为。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问:那老师算什么呢?孔子说:我啊,是上天给我的刑法,是受罪的。“戮”就是被杀,这里是受罪的意思,可以说,做人大部分如此,有一句俗语,“死要面子活受罪”,普通人都是这样,死要面子就要活受罪,像圣人孔子是“天之戮民”,要救世救民,自己很受罪的。
  这个重点反映了本篇的中心,即“圣人之道”与“圣人之才”,这两者不可兼得。由此给我们一个人生观,就是唐代诗人杜牧诗中所讲的,“中路因循我所长,由来才命两相妨,劝君莫更添蛇足,一盏醇 不得尝。”这首诗说明了一个道理,“才命两相妨。”有些人有才,能干聪明本事很大,结果没有运气,苦一辈子,坐在那里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孔子说的“丘,天之戮民也。”有些人“命”好,不劳而获,他“七字”不好,“八字”好,那没有办法。我经常说,中国文化的哲学思想都在文学里面,尤其诗词里哲学思想非常多。像这些文学诗词,包括了人生哲学的一个大观念,你看通了之后,人生就没有什么烦恼。用佛家的道理来讲,“欲除烦恼须无我”,一个人要除掉烦恼,必须要真正修养到无我的境界,才真正无烦恼。“各有前因莫羡人”,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前因后果,你不要嫉妒羡慕人家。这些都是人生哲学的问题。  
  “虽然,吾与汝共之。”但是,不止我一个人命苦,做了孔子的学生,志同道合,你与我一样,也是命苦。生在一个动乱的年代,以救世救民为己任的人,一定要命苦的,这是一个原则。
  
  忘乎道术
  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  
  子贡说:老师你讲了半天,这中间的道理,我还没有懂,请老师告诉我一个方向。控制只要用比喻来讲,“鱼相造于水,人相造于道。”这个“造”,我们小时候受的教育,读作“曹”音,意义稍稍不同一点。鱼在水中不知道有水,等于人天天在空气中生活,不知道有空气。大家修道求道,其实不需要去修去求,人本身就在道中生活着。所以《中庸》里讲,道没有离开人,是人自己离开了道。“道不可须臾离也。”道没有一刹那离开我们。“可离者非道也”, 因为修道,道才来了,那就不是道了。
  
  “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孔子进一步引申。鱼离不开水,所以养鱼要“穿池而养给‘,故意挖个池塘放上水,才把鱼养得住。那么,道本来在人自己那里,但人找不到,怎么办呢?”无事而生定。“就是说你的心中,一天到晚要无事。心中无事,就是真正的定,不是打坐才叫定。打坐是练习自己如何做到心中无事的一个方法,不是认为打坐才是修道。如果打起坐来,心中还是很忙,还在念咒自,观气脉守窍啦,怕身体跑了一块骨头,那是在开运动会,那不是道。所以,孔子用一句话,“无事而生定”,就把修道的道理告诉我们了。真正的定要做到什么境界呢?“于事无心,于心无事”。定并不是万事不管,你盘腿坐在山上,心中无事,你以为那是道吗?那是半道,半吊子道。要“于事无心”,能入世作事情,但心中没有事,这是功夫了。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但心中没有事,心中不留事,“于心无事”, 这样才是真做到无事,无事就生定了。  
   孔子就告诉子贡一个“方”,有静定而得道,得回自己本有的道。因此做了一个结论,“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孔子开始说,养鱼必须要挖一个池塘放一些水进去,便于鱼在里面优游自在,修道必须要做到心中无事,才能生定。进一步呢,如同鱼在水里面不知道有水,水也不知道有鱼了。等于我们在空气里生活,活了一辈子不知道空气的形状,天冷鼻子出气,看见冒一点白烟,那还不是真的,所以我们没有看见过气。所以真得了道的人,如同鱼在水里不觉得有水一样,也不觉得自己有道。如果还有道貌岸然,或者俨然有道的一个道象、一股道气、满嘴道话,没有得“相忘”之故,那就有问题了,不是道的境界。真得了道的人,忘了自己有道,那个有钱惯了的人,身上从来不缺钱,听说今天又赚了二十个亿,“哦,今天又赚了”。听听而已,并没有觉得欢喜,钱来了也同“鱼相忘乎水”一样。如果穷人中了奖券,或得了两百万,七天七夜睡不着,镇定剂都没有办法。我们这里也有做大生意,有大资本的人,他听了笑了,可见我很懂他的心里,就是这个味道。可惜很多人好像没有这个经验,等到慢慢发了财,就有这个经验了。
  
  君子小人
  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畸”同奇,念广东话闽南话,读“支”,单独的一个,“畸人”,单独的人,超乎常人。修道的人,行为与众不同,在人家看来都是奇奇怪怪的,所以叫“畸人”,“畸”就是单数,阳数为之奇,双数为之偶。得道的人,变为“畸人”,阳数充满,变成纯阳之体。“畸于人者而侔于天。”不合于人世间的要求,但他是合于天道的人。  
  接着孔子有一个观念,不光指修道,也含有做人的道德,以及人生哲学,“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在人中看来了不起的人,做人做的很好,汤圆一个,到处都得滚得圆圆的,逢人必笑,实际上不是那么一回事,这是“人之君子”,一般人叫君子,却是“天之小人”,在天看来是小人,不合于道,心肠不直。其实庄子这里用的四句话,不是这个道理。这四句话,先要申明,年轻同学不要随便拿来用。有时候人家骂你讨厌你,你说我是“天之君子”,所以让你看不起。这就不对了。  
  我们看古今中外历史上很多的人物,的的确确道德非常高明,可是做人很差劲,看起来到处不合适宜,而且命运也不好,到处不得志。像孔子当年周游列国,连一个便当也弄不到,不是买不到,而是没有人给他吃。哪里知道孔子死后,每一年祭孔,都是牛肉猪头肉等一大堆。所以我说,死后给孔子冷猪头,不如当年给一个热便当。可是当时孔子很可怜,是“人之小人,天之君子”。历史上这类人很多,我们年轻时也借用过这四句话,有同学被搞烦了,就讲我是“人之小人,天之君子”,就骂人了。实际上一个真正得道的人,往往不合于世法,同世俗看起来完全两样,很讨厌。但是我们要知道,不是“全才”不够称得上“大宗师”,如果是“大宗师”,那是“天之君子”也是“人中君子”, 有“圣人之才”也有“圣人之道”。庄子这里用的四句话,不是“大宗师”,也就是说,有“圣人之道”无“圣人之才”的人,处事都是不高明的。  
  孔子派子贡去给子桑户吊丧,子贡看到子桑户的朋友不但不哭,还在唱歌,就回来向孔子报告。孔子就说,这些是得了道的人,他们已经了了生死,生来死去他们看得很自然,死不过睡长觉而已,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要拿世俗的礼法要求他们。因为引出孔子讲自己修道的方向。  
  接着庄子又另起一段故事,与这段故事又同又不同。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寮天一。”
   生死问题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桑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  
  颜回问孔子,鲁国有一个人叫“孟孙才”,他的妈妈死了,他哭起来无涕,干叫唤,干叫唤谓之嚎,就是哭着眼泪也没有。“中心不戚”,内心没有觉得悲伤。“居丧不哀”,办丧事时,一点哀痛的形象都没有,孟孙才不是老人,老人哭起来没有眼泪的,但一笑眼泪就出来了,是颠倒的。老人有好几个颠倒的,坐着就想睡觉,躺下就睡不着;讲现在的事,一边说一边忘记了,但几十年前的事,都记得起来。孟孙才没有流泪悲伤哀痛这三种表现,同做人的道理都相反,结果“以善丧盖鲁国”,鲁国的人,都说他对母亲最孝顺,桑事办得最好。颜回说,难道有这种没有实际行为,却能够获得声名的人吗?我实在觉得奇怪。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也。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也。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  
  孔子说,你不要搞错了,社会上的恭维不是偶然的,孟孙氏做人做到了顶,他虽然在世间,却已经是有大智慧成就的有道之人了。
  “唯简之而不得”,这里面有一个大道理,中国文化从三代以后到周秦这个阶段,最重要是“养生送死而无憾”,对于小孩子年轻人要教养,对于老年人的送终要处理好,这两头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一定要办好。这是中国文化的精神。不管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乃至一个人,如果这两件事情没有做到,在中国文化认为那简直不叫人。但却产生一个问题,关于父母老人死后的丧事,办得太严重了。一幅棺材有三套,在棺材外面还有椁,在棺材处还要套一个,所以“棺椁衣衾”。有几个女儿几个女婿,就要在棺材盖几床被子,棺材里春夏秋冬的衣服要俱全,现在还要加上长袍马褂,如果当过军人,还要加上军服和西装。死人嘴里含什么,手里拿什么,那讲究的东西可多了。棺材装不下,棺材下面什么茶叶石灰木炭等,各种东西,你们看都没有看到过,那多得是一塌糊涂。现在的丧事非常繁复,都让殡仪馆乱搞了。
  所以到了春秋战国时的墨子,也是最反对丧事复杂的。他的《墨子》里有一篇《节丧》,以社会经济的观点,认为这是很大的浪费,很不应该的,这也是墨子经济道德观点。墨子等于是回教人的葬法,回教人的一个棺材可以用几百年,棺材的底板是活动的,可以抽动的。人死以后,洗了身子用白布一裹,放到棺材,抬到坟墓。那个坟墓要向天的,不用看风水,就是一个坑,把底板一抽,尸体下地了,用泥土一封就行了。棺材还抬回来,第二位还可以用。尸体一定哟阿埋在地里,也很有哲学的道理,因为人是地上的动物,天地生我,死后归之于地。当然回教的葬礼,棺材方面是简单,别的方面也不简单。
  我们从孔子同颜回的对话中可以看到,孔子也反对丧礼复杂。因此孔子在《易经。系辞》上讲,“古之丧者,不对不树。”我们最古老的祖宗,死了以后,也同回教徒一样埋在土里,也没有弄坟墓,也没有弄记号。后人慢慢受社会的进步,文化的影响,才建立了“养生送死”这个花样,这是中国文化丧礼上的一个大问题。
  当然现在的婚礼和丧礼,没有一样是我们中国文化的。我们中国人自己讲是礼仪之邦,到现在既没有礼又没有义。几十年中,我看到了婚礼的七八次变化,变到现在不晓得是什么样子了。现在的婚礼,都是爸爸手拉着女儿带进去,然后交给女婿,送给你了。虽然走得慢,如果是我来带的话,很想走得快一点,这事情多讨厌阿!都不合礼。
  “唯简之而不得”,为了这句话,我们引证了很多历史上的道理告诉大家。“夫已有所简也”,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看起来没有照一般的规矩流鼻涕,流眼泪,很简单的办丧事,孔子说,这其实已经很合于礼了。而且,“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他本人已经得道了,已经了了生死,所谓生死之间,“生者寄也”,我们人活在这个世界,是住在旅馆,“死者归也”,死了就要回去了。所以颜回你不要过分要求。所谓过分的要求,像古代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死了,叫“福寿死”全归,如果送挽联,可以送红的了,这是合古礼。如果父母活到一百多岁,古代人常常活那么长的,当儿子的七八十岁,你叫他哭也哭不出来,非要流眼泪,那只好用辣椒来抹了,那怎么行?在我们中国,高龄而死,那不叫死亡,那叫“登仙”,成仙去了。
  “不知就先,不知就后。”他没有时间观念,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人之所以不能得道,就是被两样东西困住了,一个是空间观念,一个是时间观念。所以大家打坐,“哎呀!大概坐了半个钟头。”因为思想被时间观念困住了,就不能“鱼相忘乎水,人相忘乎道术”。有些修道人还非要面对东方才能打坐,“哎呀,北方打不得坐。”哪一方不住人啊?那一方不生人?那一方不死人?我问你,为什么东方一定是生气方?北方还叫不空如来呢?那对着北方岂不是更好?都是人智慧不够,被时间空间困住了,很可怜!人把时间空间观念忘掉了,不晓得有多痛快。所以孔子说,第一,孟孙氏了了生死,第二,忘记了过去未来,“不知就先,不知就后”,不晓得哪个在先哪个在后。
  
  “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己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
  中国传统文化,道家的观念,并没有把生死看得那么了不起,所以对于生死,叫“物化”,也叫“变化”。佛学就叫“无常”, “无常”就是不常在,没有一个东西永远固定摆在那里,不常在九变化去。这个天地是个大的化学物理实验室,所有的生命度是“化物”,是这个大化学锅炉的变化物。我们活着的肉体,是许多如素菜牛肉虾子等各种各样东西变出来的,死了以后,这个肉体又变化成其他东西去了。整个程序是复杂变化的,万物都在互相变化。人死了就是“化”于物,“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化”与物后并不是没有,他的生命没有完,我们看见生死,是外形变化去了,外形变化去后还要变回来的,这个生命精神永远不生不灭。所以等待其“不知不化”,下一个生命要变成什么是不可知的。一般人是不可知,得道的人是知道的。
  一个人刚刚生下来,就是一个新生命变化的开始。“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一个新生命或者我们在座的人活着,难道不知道随时都在生死变化吗?实际上我们的身体,随时都在生死,随时都在变化。昨天的我已经死掉了,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前一分钟的我不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不是后一分钟的我,都在变化之中。“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我们感觉到活着存在,不晓得现在有一部分随时死去了,另一部份随时又生回来。因为我们悟不到这个道理,所以不能得道。
  
  “吾待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
  孔子告诉颜回:我们两个都在做梦,是瞪起眼睛在做白日梦阿!如果醒了,不做梦了,就开悟了。“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我们普通人,认为这个外形是生命的根本,其实生命不在这个外形上,等于电灯泡坏了,那个电能电源没有坏,换一个电灯泡又亮了,像对孟孙才这样得道的人来讲,死亡的是形骸形体尸骸,“而不损心”,那个生命的本心,它没有死亡,它不因为外形的死亡而死亡,它永远长在。“有旦宅而无情死。”“旦”就是早晨,“宅”就是住在那里。生来与死去,等于是早上与晚上一样,真正的生命没有死亡,那个生命起作用的永远长在。
  
  “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历乎天,梦为鱼儿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
  孟孙氏是得了道的人,没有悲哀也没有欢乐,不过呢,他处在人世间,大家觉得死了人应该哭,“人哭亦哭”,他也张开嘴巴“哇哇”哭着应酬一下,这是因为大家要这样做,他不能不跟着也这样做。大家讲白天叫天亮了,他也跟着讲天亮了,碰到与一堆疯子在一起,大家叫他跳,他也跟着跳了。不跳人家要打死他,说他疯了。
  孟孙氏懂了这个“吾所谓吾”,就没有自己的小我,一切都是大我,你要哭就跟着你哭,你要笑跟着你小;你认为要这样,那就跟着这样办吧,如此而已。孟孙氏已经到了“无我”的境界。在这里,庄子用文学的笔调,写成“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这么一写,搞得我们糊里糊涂了。如果照佛家,直接了当写成了“无我”就容易懂了。
  人生个个“无我”,从头发到内脏哪一处是我?都不是。庄子再进一步,由“无我”境界讲到人生如梦。其实人生就是梦,什么人生如梦?那是文学的形容词,梦还如人生呢!这个“如”字是不能用的。当我们夜里做梦,梦到自己变成鸟就飞的很高,梦到自己是一条鱼时,就游进深水里去了,那个时候,也不觉得有恐高症,也不觉得水呛人,梦中很舒服。我们眼睛张开,现在会思想会讲话是清醒的,觉得那是梦,你认为自己真清醒了吗?难道你不知道,现在是瞪着眼睛在做梦吗?所以,人生现在究竟是清醒还是在做梦,这是一个大问题。譬如,昨天作了很多事,我们绝不承认是在睡觉的,但是,我们回想一下昨天的事,还不是一个现成的梦吗?是瞪着眼睛做的,但我们不了解,把闭着眼睛的思想活动精神活动,认为才是梦,还认为自己很笨,被梦骗了,其实现在更笨!现在是瞪着眼睛在做梦,被什么骗了?被眼睛骗了。不相信?我们闭着眼睛看一看,梦马上没有了。究竟那个梦的样子是醒了,还是现在是醒了?我也不知道。庄子也不清楚,孔子也不晓得,“和尚不吃荤,肚子里有数”,大家自己去研究,这也就是禅宗所谓的“参话头”,给你提出问题,没有答案,你自己去做答案。下面讲一个道理:
  
  “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廖天一。”
  “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这是人自然的情感。一个人到了最舒服最得意的时候,来不及笑了。当碰到好笑的事情的时候,“不及排”,来不及安排。你等一等,我安排一下再来笑。给人家说笑话,肚子笑痛了,说等一下好不好,我肚子痛了。但一边叫他等一等,一边又捧着肚子笑,“献笑不及排”,那个叫真笑了。如果说,你讲一个笑话给我听,我一定笑,然后一面听一面笑,那是安排的笑,不是真笑。  
  “安排而去化,”这个“安排”不要理解成现在的安排,现在的安排,是预先想办法弄好,如要上课了,先把位子弄好。《庄子》里的“安排”,“安”是平安,“排”是自然的排列,天地的法则。安于天地自然的“安排而去化”,放任其自然,任随天地自然的变化。变化以后呢?“乃入于寥天一。”进入到这么一个境界。“寥天一”,这是庄子取的名字,在天上加一“寥”字,空空洞洞无量无边无止的天,但是,又空到哪里去了呢?还是在这里,在天地与我合一,万物与我一体的这个境界。它等于佛家的涅槃,菩提。  
  这一段又是讲一个人的生死问题。是由颜回问孔子,孔子由死亡的问题讲到活着的问题,就告诉我们,夜里做梦是梦,现在就在大梦中。要把这个大梦参破了,真正的清醒了,据悟道了。所以,生死都在梦中。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 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 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 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 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 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 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赍万物而 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 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是非仁义是刑罚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 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意而子”是人名,“许由”是唐尧时代的人,他们都是上古时的高士隐士。意而子见到许由,许由就问意而子,尧究竟拿什么话来给你讲呢?“资”就是补充你的意思,或送给你的意思,意而子说,尧告诉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中国文化儒家非常注重这个,尤其是唐宋以后的儒家,“躬”就是亲自实践,一定要实行仁义之道,“明言是非”,一个人对是非,一定要搞清楚。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 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许由说:这糟糕了,他怎么弄一个轨道、一个陷阱给你走啊?人天性的本质是干干净净的,尧教你是非善恶仁义,就已经给你受刑了。“黥”也是古代的一种刑罚,犯了罪割鼻子,人们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犯罪的人。一个人生下来,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天性是很干净纯洁的,什么仁义是非,什么哲学、宗教、艺术等,都是白纸上涂上的颜色,一受了后天的染污,就拘束了,不自由自在了,就不得解脱逍遥了,就不能得道了。人有了仁义善恶是非的观念以后,换句话讲,就是现在讲的价值问题来了。这里有一个问题,老一辈年纪大的在一起,常常讲,现在越看越看不惯,现在的年轻人不讲道德,看年轻人这不对,那不对,.这个社会多坏!其实都在说梦话。所以我经常说,道德的观念,不管古代人、现代人、将来人、中国人、外国人都有,说法不同而已。中国古代人的道德都是宗教性的,不道德怕背因果,“哎呀!不得了了,死了会到阎王那里问案了”或者,“菩萨会处罚你下地狱或上天堂”等。这一套现在年轻人不信了。年轻人没有道德吗? 有道德,就是价值观念,也就是利害观念。一件事情有没有价值,有价值才干。这也是道德观念一个标准而已,不能说没有标准的,凡是一个人,都有一个标准的,就是动物,也有它的标准的,形态不同,思想语言观念的不同,不要管变成什么样子,再变来变去,人总是晓得饿了两张嘴要吃饭,冷了晓得穿衣服,这两样是不会变的,除非把这两样都变了,所以,只是文化意识形态不同而已。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 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
  许由批评后,意而子的观念不同,他说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是我虽然不想进去,至少要买个门票在门口看一看,“藩”就是门口,许由听了很感叹了:“不然”,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我替你可惜了,瞎子是永远看不见一个人的相貌长得好与不好的。“盲者”与“ 瞽者”不是一样吗?不一样,盲者是没有眼睛,完全看不见,“ 瞽者”是有眼睛,但眼睛坏了,迷迷糊糊有一点光亮,分不清东西。许由说瞎子嘛看不清东西,我已经告诉你恶劣,你却头脑不清。换句话讲,许由会讲话,他骂人骂完了不带一个脏字。我们要学讲话,就学这样。
   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
  “无庄”是古代的一个美人,后来年纪大了,没有那么漂亮了,“据梁”是古代的一个勇士,后来到了相当的年龄,体能到了极限,拳王的宝座垮掉了,没有勇力了。“黄帝”是我们大家的老祖宗,智慧最高,年纪大了,智慧也没有了。漂亮、力量、智慧,这三样都是人生最重要的。漂亮可以打天下,漂亮能把人给骗死的;有力量则可以控制人,使人害怕。漂亮使人爱,力量使人怕,智慧使人迷惑,这三样,都是为英雄者创业不可少的东西。但是,一个人以这样专长的东西,最后丧失了,多可怜,为什么丧失了呢?“皆在炉捶之间耳。”像一块铁在炉子里锻炼久了一样。古人把铁放在炉子里烧,烧红后夹出来用铁锤打,所以叫做“炉锤”。 这个“炉锤”代表什么? 这是代表人生的磨练多了, 经历多了,把天性的纯洁破坏了,一切原来的长处,天真,智慧等,自然就丧失了,所得的是后台的渣滓,所以年纪越大,那个心地越糟糕,离开道越来越远了;学问越好,知识越多,学道越来越困难,越不能得道了,因为心地不干净了。所以后人经常用到“炉锤”的这个道理,你们将来看古文看到“炉锤”这两个字,就知道出自《庄子》。
  
  “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所以天地很公平,本来生我们一个生命,给我们一个纯洁干净的头脑和心地,又造了许多生命以外的环境,给我们磨练,等于一块凡铁一样,有很多的锻炼经历,结果给了我们刑罚了,如同脸上刺了字,鼻子也割了,自己觉得很悲哀。这个道理讲什么? 所以我们看人生,人的经历,在年轻的时候,年轻的同学在这里,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懂,因为我有这个资格,同你们一样年轻过的。我十七八岁时,人家问我多少岁?我说二十九,我二十一岁已经出来做事了,人家问我年龄,我说四十五了。而且还把胡子留起来,越年轻的时候越想装老,现在恨不得一天到晚把胡子刮七八次才好呢!我有很多朋友都会看相算命,那时我自己也觉得前途无量后途无穷的,就问她们:你看看我怎么样?有些朋友说,将来要药当晏婴。晏婴要到三十几才成功,我还要等那么久阿?我有时烦了,有朋友说我将来中年到鼻运时如何,八字如何,我说这样好了,我鼻子的鼻运不要了,当给你,少当一点,你拿点钱给我就行了。相命是靠不住的,大丈夫能造命,不要听这一套。我不但是看相算命,看风水的朋友多,而且自己也学,学完了谁也不看。你们年轻人很多搞这一套,我一辈子玩这些,都不相信的,所谓“人不可貌相”,尤其是女孩子找先生,千万不要相信这一套,相信这一套不晓得多少人上当。所以我们年轻时觉得,前途无量后途无穷,到了中年,心就慢慢灰起来了,到了老年越想越难过。其实没有看通,就是庄子这个话,上帝、上天、菩萨,随便哪一个了,反正让你年纪大了经历够了,由漂亮年轻到衰老难看,难看正好休息,别人眼睛也可以多休息嘛!我自己也可以多睡觉,对不对?老了人家看我不起,我还在懒得同你两人应酬呢!像我,这个来拜访你,那个来拜访你,拜访个什么嘛?讨厌死了,我什么都不懂的。今天有外国人来恭维一大堆,什么名满天下,我说我的天下就那么大一点,都不要听。上天让你老,是让你休息啊,眼睛看不见了,最好老花眼镜也不戴,带着吧鼻子压住,气也出不来,累死了,正好躺着睡觉,书也不看,你只要那么一想,就合了道了嘛!上天给你一度漂亮,漂亮已经漂亮过了,你已经出过名了,也要把漂亮让给别人漂亮漂亮嘛!永远给你漂亮了,别人怎么办啊?这样一想,你就得道了,就通了。
  
  横竖三际 遍弥十方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赍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 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许由说:唉,你真不懂,我现在给讲一点道的道理,“吾师乎,”我的老师,这个“师”是师法于道,也可以代表人。用人来做代表,佛家叫如来,道家叫太上或广成子。广成子有没有这个人不知道,不过《神仙传》上记载有,是黄帝的老师。《封神榜》上还说,广成子手里有一颗翻天印,一打出来,天翻地覆,天地宇宙都没有了,变了,这个道理就是心印。我们看看广成子的名字就懂了,得道的最后,是不要学问不要知识的,因为有了知识就有了染污,可是在没有得道以前,什么都要会,要广成以后变得一无所知,就得道了,那么许由说的这个“师”,用人来做代表,是广成子还是太上,就暂且不管了,反正这个老师就是道。
  
  这个老师这个道,“赍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赍”就是把一切揉拢来。万物都是它造出来的,它造了就造了,也没有觉得是了不起的仁义,自己是义所当为,应该做的。万物千秋万代都靠它才成其为生命,它并不觉得仁, 什么仁不仁,慈悲不慈悲,那都是你们认为的。天地还没有开辟以前,这个道就存在了,它也不老也不少,永远是这样。万物都是它造得,草是那么绿的,树是那么青的,造了各种各样的人,每人都有鼻子眼睛,都没有一个相同的,你看这个本事多大,它并没有觉得自己技术高明,或觉得自己是一个艺术家,哪一天开一个展览会,请你们来看一看,它不需要,它自己觉得并不巧。“此所游已。”你想要懂得道啊,就要懂得这个道理,就要超越这个境界。
  所以到了南北朝,有一个禅宗大师,中国人叫傅大士,他把老子庄子关于道德意义归纳起来,作了一首诗:“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道在天地还没有开辟以前就存在,它无形无象,本来空空洞洞的,能够做万物的主宰,它不跟着气候四时的变化而有生死存亡。那么,这个道讲的那么大,该怎么修得到的呢?孔子与颜回的对话又来了: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也。”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坐忘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
  颜回说:老师,我修道进步了。孔子说,你报告一下你的心得。颜回说:我现在心里放下了,什么文化、道德、艺术、学问等,心里都没有了。孔子说:你放下是放下一点了,但还没有完全放下,才入门。用佛家的话讲,开始入道了。等于你们打坐,瞎猫碰上死耗子,心里面空空洞洞的,以为悟了,那是耽误的误,比颜回这个境界还要差一点,颜回事真放下仁义了。
  
  他日,复见,曰:“回益也。”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
  颜回又去用功,“他日”,有一天,不知道颜回搞了几天,又向孔子报告:老师,我真懂了道,又进步了。孔子让他报告,颜回说,我更加放下了,把脑子里所有文化精神都丢得光光的。孔子说:可以了,但还没有到究竟。
  
  他日,复见,曰:“回益也。”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
  颜回又回去打坐了,是不是打坐不知道,那是我加上的。有一天又来向孔子报告:老师,我坐忘了,什么都放下了。注意,这是第三次了,过了三关了。这一次是真悟了,不是耽误之误了。你们打坐就要这样“坐忘”,也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也没有我,也没有身体,也没有人,也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也没有天地,什么都放下,连放下也放下。但不是那么一副死相坐在那里,好像比长途赛跑还吃力。看你们打坐,两个手叉起来,不知道在干什么?那叫结手印?又不怕魔又不怕鬼,不知道在搞什么?都不是道,真正的道要坐忘。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此谓坐忘。”
  “蹴然”,古人那时没有板凳没有椅子,日本人就是学我们的,用榻榻米席地而坐。孔子一听,本来是屁股坐到腿上,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报告看,你到了什么境界?注意,你们不论学什么宗什么派,作功夫就要做到这样,“堕肢体,”身体没有感觉了。有的同学打坐时,“老师,我气脉作通了,两个手印好像分不开一样。”你还晓得一个分不开嘛,哎呀,何必来报告呢?你觉得好像两个脚麻过了,也不痛,反正晓得有两个脚,就没有“堕肢体”嘛。“黜聪明,”没有思想,没有妄念,没有杂念,可是并不是不知道,什么都知道,知道没有思想没有妄念。
  
  “离形去知,”离开了形体,也没有智慧。有的同学打坐:“老师,我打坐看见前面有一团光。”何必要你看见呢?买一只电灯泡在你面前一点就发亮了,那个光有什么稀奇?那是你里面气血走不通的时候,气血要通过后脑神经,发生摩擦的作用,有时候骗骗你们:好啊好啊,光阿,光阿!你去光去吧,有什么用?老实告诉你们,那不是道,要搞清楚。
  
  “同于大道,”同天地合一了。什么是“大通”呢?就是虚空嘛,虚空是“大通”,四通八达。你到了没有身体,没有智慧的境界,可是一切都清楚,比你清楚地时候还要清楚。譬如我们现在清楚,是在这个楼上。你夜里静下来清楚,大概东门这个范围的事情会知道。真正做到了“坐忘”时,整个台北台湾的事情,你都知道,就有那么“大通”,不过我这个话是形容的,你不要“坐忘”以后:哎呀,我台湾的事情还不知道呢,那已经没有“黜聪明”了。
  
  你看庄子文章很妙吧,这个话绝不从孔子嘴巴里讲出来,那就没有价值了,是从孔子逼学生那里出来的,孔子的教育法,一路逼、逼、逼,决不告诉学生,逼到这里,颜回自己冲关了。从颜回嘴里报告,孔子给他印证。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也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孔子说,“同则无好也,”你如果到了同虚空合一,宇宙合一的这个境界里,没有是非善恶,“大通”了,“坐忘”了,也可以叫“坐化”了,所以后来佛家用坐化这个词。坐化分三种,一种是罗汉得了道,有一天宣布,我要死了要走了,然后坐在那里,下面不用殡仪馆的电,也不用木柴,自己一定,三昧真火,自己身上本能的热能,一动,身体一道光,没有了。那不会留给你舍利子的,高兴了,留几个手指甲给你做做纪念,整个叫坐化。其次的坐化呢?就是坐在那里走了,但肉体还在;再其次的坐化,就是大作做到了“坐忘”,是活着的。
  
  “化则无常也。”所谓知道变化,一切万法无常。注意,佛经翻译讲的“众生”“无常”,好多好多名字都是向庄子借的,我们佛门欠庄子的很多唉,所以姓庄的道庙子上吃饭,绝不给钱的。
  孔子说颜回呀,你得了道了,老实讲,你比我还高,我以后要跟到你了。孔子多谦虚呀,谦虚这一棒打下来很痛呀,颜回得了道也不敢骄傲了,这就是孔子的教育法。
  《大宗师》这一篇到这里,中间的要点是“圣人之才”和“圣人之道”。现在我们看到,修到什么境界是“圣人之道”,庄子统统告诉我们了,你不要另外去学秘宗了,这里秘宗都告诉你了。至于如何做的到呢?那我没有办法,庄子也没有办法,要你自己去体会了。怎么样“堕肢体”,决不要拿一把刀来吧肢体割掉。换句话告诉你,为什么做不到呢?一般人犯了两个错误,用聪明!统统在那里用聪明,所以不能得道。聪明是修道最坏的东西。
  孔子与颜回演的电视剧演完了。到了这个境界,够得上作“大宗师”了。下面掉个尾巴,做了“大宗师”的时候,就更要了生死了。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 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 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 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 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 极者,命也夫!”
  
  命也夫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 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 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子舆与子桑两人是老朋友。“而霖雨十日,”大雨连着下了十天。“霖雨”,夏天的大雨,水涨得很高,等于台北的大雨,水涨起来行人车辆过不去。子舆一想,糟糕!我那个好朋友子桑,家里没有吃的,于是“裹饭而往食之”,赶快带一个便当去救他的命。子舆到了子桑门口,大概子桑饿得要没有力气了,虽然在唱歌,但唱起来比哭还难听,又像骂一样,还一边唱一边弹琴呢,他说是爸爸的过错吗?是妈妈的过错吗?为什么生我呢?是天的罪过生了我吗?好像是发不出声音,可是又急于把他的诗歌表达出来似的。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后至此极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子舆赶快进门了,他说老兄啊,你还有力气唱歌阿,可是你那声音都快没有了。子桑说:我想了十天了,我参不通阿,为什么我会饿饭饿到这个样子呢?生命给我聪明,给我本是,给我学问,给我能力,可是我到处碰壁,到处都是贴一个条子—此路不通。我想了很久,大家都有这个生命,为什么每一个人遭遇有这么不同?是哪一个在做主?是爸爸妈妈吗?哪一个父母希望自己的儿女穷一辈子呢?是天地要这样吗?“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是无私的,很公平的。是我不努力吗?我也蛮努力,我想出门,又碰到霖雨,所以饿得有气无力快要死了。真的有命运吗?我找了半天找不到。
  我们写文章用“命运之神”这个词,其实命运没有神,你就是神。每一个人命运不通,谁来制造?谁来作主?你说有个上帝吗?上帝的命运又是谁给的?你说是上帝的外婆给的,那上帝的外婆又是谁呢?你去找找看,找不到的,没有答案,只有一个代名词的答案叫“命”。你不要听了这个命,就赶快去算八字了,这个“命”,就是西方哲学讲的宇宙是先有鸡先有蛋,它是生命的根本,是宇宙的大命,是自然的一个规律。
  那么,《大宗师》最后是一个“命”来做结论。但我们回过头来,看《大宗师》的开头,“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命运并不是不可知呀!那个生命的根本,何以求之呢?惟有得道的人,称为“大宗师”的。如果自称为大师,自称为宗师,连这个也不知,那也是“命”也,那只好是他“命”中,要叫自己是大师,让他大去吧。所以,你前后一对照就晓得了。“命也夫”这句话非常幽默,是幽默的代名词。 第七篇 应帝王
  《庄子讲记》之七
  南怀瑾 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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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庄子》内七篇最后一篇。
  《庄子》内七篇,我们研究方法是一系列的,连贯性的。从第一篇《逍遥游》讲如何解脱,到怎么样悟道,怎么样修道,然后到《大宗师》,由得道的完成,既可以出世又可以入世。当然重点偏向于入世,偏向于形而上道,但是它的用,是偏向于入世的。这是中国文化的道家,之所以不同于儒家佛家之处。尤其这个观念,在《庄子》内七篇中,由第一篇《逍遥游》到第七篇的《应帝王》,都是一以贯之的。
  那么这一篇是讲《应帝王》,不是应对的意思,帝王代表了治世的圣人,这是中国旧文化最古老的观念。因为足以领导天下国家的人,非有道之士不可,那么有道之士,才查以做“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帝王。我们普通的认为,学佛是偏重于出世的,而真正的大乘佛法,是偏重于入世的,大乘的佛法偏重于转轮圣王。这个转轮圣王,是中国文字的翻_译,转轮的意思,能够扭转乾坤,这样的治世明王,同佛一样,不是一个时代常有的,不知是几千年几百年,所谓“五百年而后王者兴”,偶然才出一个。所以,一个转轮圣王,是十地以上的菩萨,也就等于是佛。换句话讲,成了佛的人,转身才能成为转轮圣王。同样的,大魔王也要十地菩萨以上,才能化身为大魔王,那是反的教化、反的教育。转轮圣王是顺的教育。这种观念,常常在佛学里面被忽视了。因此,总认为佛学是完全出世的,这个观念是一个错误。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四问而四不知
  首先一段,是讲人类的历史文化演变。这个观念,是研究历史文化史、社会进化史和历史哲学特别要注意的地方。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庄子的文章经常出于人意料以处,这一篇文章更是如此,突然来一个“啮缺问于王倪”。“王倪”是老师,“啮缺”是学生,都是古代得道的真人。这两人在《齐物论》里出现过。啮缺问王倪什么问题呢?非常妙!《庄子》里面没有提出来,就只讲出结果,“四问而四不知”。照我们现在讲法是三问三不智,古人比我们进步一点,四问四不知。这里就值得研究,为什么不三问三不知、二问二不知呢?所谓“四问”,代表四方,正反相对的。正与反,这就是一个逻辑问题了。任何一个事物,具备了一,就有正反两方面,就是二;二再有正反两方面,就是四了。用《易经》的道理讲,就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
  王倪这位老师什么都没有答复,学生啮缺反而懂了,高兴得跳了起来,赶快去告诉一位得道的人,叫“蒲衣子”。蒲衣子是什么人呢?王倪的老师,就是太老师。据中国的上古史记盏,不过一般人是不会去研究的,蒲衣子八岁的时候,舜想让位给蒲衣子,请他出来当皇帝。当然,这不是青年才俊是幼年才俊了。中国历史上好几位,所谓甘罗十二岁当宰相,蒲衣子八岁当皇帝,所以我们年青人大可自豪一番。可是,我们这时还没有八岁就能听懂《庄子》的。
  
  穷源溯本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
  蒲衣子说:你到现在才懂了?“有虞氏不及泰氏。”唐尧虞舜代表上古三代,是我们有历史文化资粒可查的。孔子删历史,从唐尧作断代的开始,是因有资料可查,可是后人对于这一资料还怀疑不信。如果照古老的相传,我们民族史,已经有两百多万年,至少至少有一百多万年。从伏羲画八卦到黄帝这一段,到底有多少年,还不知道,至少有好几万年。从黄帝开始到现在是五千多年,从尧、舜开始到现在是三千多年,中华民族究竟上面已经有多少年历史,这很难讲,虽然上古月很多的神话而不敢确定。孔子对上古史是不敢碰的,因此,孔子整理《书经》时,便从唐尧开始,当然是出于研究的方法,把历史暂时切断了。到了近代,西方文化来了,外国人有意地毁灭中国文化,乃至我们自己的学者,把三代都已经切断了,好象自己国家民族的历史,越短越进步,最好只有一百多年,那样才好,才光荣,这是非常可笑的事。现在这几十年来,我们学说上犯一个“疑古”的毛病,把自己文化都破坏了。
  那么,蒲衣子这里提出来,三代以上不及“泰氏”。那泰氏是谁呢?泰氏就是太初。等于像讲我们的古史,开始的时候已经不晓得是谁了。天地人谓之三皇,三皇以后就是五帝,三皇五帝以后,从黄帝开始才有了文化,才慢慢到了三代。
  “有虞氏不及泰氏”,这代表了什么思想呢?我们现在有一句话,时代是进步的,这是我们现代人的话,而且是从西方文化观念来的。站在中国文化传统的立场上来看,时代是退化的,人类是堕落的是一代不如一代。那么,我们怎样把这两个观念统一呢?它的矛盾和重点在什么地方?认为时代是进步的,这是站在物质文明立场上来讲。今后的人在物质的享受上,比我们现在还要进步,最后的形态,是物质文明一切一切都在进步;认为时代是退化退步的,这是站在精神文明来讲,这两种观念,必须要推论到宗教上面去。任何一个宗教都认为,人类是在堕落的。当然不止吃了一个苹果以后,那更要堕落。不但中国是这么认为,西方任何一个宗教都是如此。所以这里提出,“有虞氏不及泰氏”,到了唐尧虞舜,一定是社会衰败不行了。
  那么由这一观念,我们就晓得中国文化最重要的一点,我们的民族文化,理想的世界,理想的国家天下,是大同思想。要注意,大同思想是《礼记》里面,《礼运》篇里的一段。《礼运》这一篇是什么人讲的?是孔子。《礼运篇》一开头就是说,孔子吃饱饭了以后,站在一个走廊在叹气,有一个学生看见,就问老师为什么叹气?“唉,人类堕落,没有办法希望再达到与个境界。”读书到这里,我们常常认为孔子的感叹很多,等于辛弃疾的有名的诗,“饭罢闲游绕小溪,却将往事细寻思,有时思到难思处,手拍阑杆人不知。”所谓名诗,代表古往今来一切人的心理。有时候思考一件事情时,“手拍阑杆人不知”。讲到《礼运篇》开头,就有这么一个味道。因此孔子的学生,请问所以,才有《礼运》这一篇的记载,中间就说到大同世界是怎样一个世界,怎样一个社会。我们把《礼运》全篇研究完了,就晓得大同的思想,是认为人类在堕落,要回到我们原始老祖宗的那个社会,那种正是大同的天下。并不是说,大同思想是我们以后努力进步,所达到目的。也就是说,人类社会本来就是那么安定,因为人类自己的堕落,才把它古城掉了。我们为什么讲到这些,因为庄子在《应帝王》中,首先就引出了“有虞氏不及泰氏”这个问题。
   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
  我们了解历史的话,唐尧虞舜这个阶段,就是所谓的圣帝明王之治,是中国文化诸子百家所标榜的最好的太平日子。但是以道家的观念,那个时代已经在堕落,不过虽然在堕落,还是保持我们传统文化道德的精神。庄子说唐尧虞舜那个时候,人类的仁慈爱人之心,自然地还念藏在人性天然的理念上。不必用什么仁义道德去做为标榜,也用不着去教育,因为个个都是很仁爱的。“其犹藏仁以要人”这个“要”,不是要求之意,是大致上,一般人都是这个样子的意思。那个时候,人心自然善良,社会都是良性的,善恶是非,还没有分别得那么严格,社会上很少有不对的人,大致上都对。
  讲到这里,我们研究哲学,研究历史的同学,特别要注意。我常说,我们这个民族的民族性,包括了整个人类的人性,都是非常可怕的,可见人性天生都是很坏的。所以各个宗教,各个文化,各个哲学,都是教人如何做好。因为人性缺乏仁义慈孝,千古以来的圣人,都教人要仁义慈孝。真正一个道德的时代,那个人性不等教育。你看其它国家的人,标榜人道,可见很不人道,所以才需要人道。尽管我们标榜自已这个文化怎么怎么好,叫了几千年,从相反的角度看,可见我们这个民族性并不太高明,结果不仁不义不慈不孝,是照旧不变。譬如,我们经常讲,我们这个民族要团结,可见这个民不团结。尤其是在国外就看到,两个中国人在一起,就有三派的意见。一个人自处,自己还跟自己埋怨一番,吵架一下,没有办法了,自己还可以摔摔镜子,摔摔茶杯,出出气。这是人性的问题,很难办。任何一个文化思想,我们都要了解当时的时代背景。凡是一种思想,一种主义,都是药方子。人生某一种病,就必须吃某一种药,才开了药方子。孔子开的方子是仁义,老子开的方子是道德,诸子百家都在开方子,可见历史,永远毛病百出,各种药方子就是吃不好。这是人类的悲哀,很可怕的。
  那么,这里是代表道家的话,蒲衣子讲三代以上还算好的,不算坏,再回转去,我们三代以上的老祖宗,所谓泰氏,究竟是否是天皇、地皇、人皇?很难讲。这时所讲的泰氏,等于儒家孔孟书上提个名称“先王之道”,这个先王也不是哪一王,就是我们的祖先,我们的老祖宗。庄子说我们老祖宗泰氏的政治文化:
  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
  那个时候,上古老祖宗的政治文化,在道的境界,还不是德。以道家的思想,道衰了才有德,德衰了才有礼,礼衰了才有仁,仁衰了又行不通了,才有义,是一路下来的。我们上古老祖宗的那个时候,人都自然,不用修道,个个有道,在道的境界。他在睡觉时时“徐徐”,“徐徐”是怎么个睡法?就是睡觉很悠然,舒服得很。难道现在的人睡觉不悠然?现在的人睡觉是很不悠然,很紧张。尤其是在外国
  文化生活影响之下,每一分每一秒都紧张得很,所以睡觉睡得很不好,加上闹钟也闹不醒,很可怜。上古人睡觉睡得很好,“徐徐”,当然没有什么时间的约束,尤其是年表人欢迎,没有什么八点上班,大睡七八天也没有关系;上课,也没有这回事,更不会讲《庄子》,那时庄子还没有出生呢。他睡觉醒来时.“于于”,“于于”是形容很舒泰,懒洋洋的。“其卧徐徐,其觉于于”,这两句话代表佛学禅宗讲的“梦觉一如”,人没有错迷过,无所谓睡眠,睡眠也是清醒,醒了以后,也没有昏迷过,在清醒中“人生如梦”,本来是梦境,这没有什么两样。道的境界,就是“醒梦如一”的境界。
  学佛的人拼命要修到的无我,在那个时候,不谈有我无我,个个无我,无我到什么程度?“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你认为我是牛就是牛,骂我是马就是马,任人呼,只要你高兴。某某先生,某某大爷,你兄弟我哥子,这些是名词,都是代号,不相干。就是说,那个时候的人没有这些名相,没有是非善恶观念的差别,是“心境一如”的境界。在中国文化上,常常有用到《庄子》这个地方,古人很多的文学诗词中都有,所谓“呼牛呼马,一任人呼”。
   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知通智。上古人的智慧,真感情没有虚伪的,换句话講,骂人也骂得很真,现在骂人有时骂得假。所以,他的智慧,他的情绪都很值得信任,呼牛呼马都可以,没有什么不相信别人,也没有什么不信任自己。那个時候,没有什么道德观念,但是他的道德,“其德甚真”真正的真實。“而未始入于非人。”并没有觉得哪个對,哪个不對,个个都对。人类没有是非纷争,这个社会自然安定的。时代文化越到后来,人读书讀多了,學识越高了,我见越强,除了我的以外,別人都是错,看别人都不對,都在“非人”。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夫?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为政治国的哲学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
  “肩吾”是古代一个神仙,有道之士,他在《逍遥游》《齐物论》里都出现过。他去看一个有名的骂孔子的“狂接舆”。狂接舆是楚国人,姓陆,也叫楚狂接舆。这个“狂”是外号,不一定是疯,是目空一切,不受拘束,什么人都不在话下的味道,同小说上的济颠和尚一样。在道家看来,楚狂接舆是神仙,是有道之士。狂接舆问:刚刚那些懂得阴阳八卦的人告诉你什么?肩吾说:他告诉我一个领导人,用自己推己及人,那么定出来一个办法,直道而行,不要弯曲自己的心理,这样的领导人,天下哪一个人不会服从呢?自然都会受到感化。“以己出经”,拿自己推理别人,就是儒家讲的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经”是一个直道。“式义度人”,用一个大家都很实用的格式,划一个从人道轨道上的规范,来范围一般人。“义”就是义理,这个道理就是思想问题,所谓的仁义道德。“度人”不是佛家的度人的意思,“度”就是用一个规范来规范人家。
  现在来看,有没有这个故事,不知道,很难考证。不过庄子提出《应帝王》的一个要点,怎样做一个领导人,怎样做一个好皇帝。“君人”,后世的观点,认为是帝王领导人,中国古代,年高有道德谓之“君”。从文字的字形上看,“君”字古写,头上“尹”字,“尹”的古写是“尹”。我们的文字,是由图案演变而来的,手里拿一根拐杖,人年纪大了,走路靠拐杖,我们现在的手棍是西方化的,有身体的一半长,有个弯弯的把手。中国古代,老人拿的手杖是长长的,高高地超出了头。下面一个口,代表一个人,这个人年龄大了,学问道德很高,手里拿个拐杖,也等于指挥杖,所以凡是拿拐杖的,指挥杖的,都是君。除了做领导人的观念之外,“君人”还有自己建立的人格,足以给社会上的人做榜样的含义。那么,一个人,能够推己及人,由自己需要,想到别人大众也需要,我要吃别人也要吃,我要穿别人也要穿,我要发财别人也要发财,我要便宜别人也要便宜,人与人之间的目的都是相同,都是相等。所以做一个家长,带领孩子教育孩子,就不要忘记了,自己当孩子的时候是怎么样的,那就很容易懂孩子。可惜我们当了家长的时候,就忘记了自己当小孩子的时候。所以这个道理就是“以己出经”,这就是领导术。但是大家要注意,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皇帝,怎么样把自己的思想领导起来,要改正自己所思想很难。
  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
  你看狂接舆这个疯子说的话:“是欺德也。”这是骗人的话,骗了道德,不是真正的道德。“犹涉海凿河,”犹如准备到海里去远,你还在昆仑山上慢慢开始挖一条河,挖到东海来,你要搞到哪一年啊?
  大海本来是现成的,当然我们海边人看起来,这没有什么,如果跑到中国的中西部高原,那些从来没有见过海的人,你告诉他海有多么大,多么好玩,不信呀。我当年在康藏那一带,说海边是我的家乡,海是怎么样怎么样,那个海水卷上来,这么一弄一晒,就是盐巴,说了半天,他们说哪有这回事?他们的盐巴好困难啊,送他们一块小小的盐巴,宝贝一样,放在不得了的地方。你说海是什么样子,他们没有看到过,是会不信的。“而使蚊负山也。”如同叫一个蚊子背泰山,那还背得动吗?真正世界上最高的领导哲学在哪里?如果用推己及人忠恕之道来治世,想到我需要你也需要,这就是自由平等民主,当然独裁专制那更谈不上了。你看推己及人是民主,是自由,是以自我为中心出发,以人文为出发的,这还不好吗?在陆接舆的观念看来,所谓民主自由,是欺骗道德的思想,他说用这样的东西治世,来要求达到大同天下,太平世界,这是做不到的,人类是不会领导得好的。
   夫圣人之治也,治外夫?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
  圣人治国家天下,这是代表中国文化“先王之道”。我们上古的老祖宗,至少传统的古书上认为,个个都是圣人。老祖宗是圣人贤人,不过我们都是“剩人”“闲人”,剩下来没有用的人,所以我们本来都是“剩闲之流”。这个“圣从之治”是如何的呢?不是在外形上要求人家的。所以要真正的天下太平每一个人都自动自发地要求自己,人人自治,正己而后正人,而不是要求别人。这样起作用,“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就是很实在。做任何一件事情,的的确确能做到认真去做就好了,吃饭嘛,就规规矩矩吃饭;穿衣嘛,就规规矩矩穿衣服,换一句话讲就是没有那么多花样。人类的智能学识越高,花样越多,人越靠不住了。狂接舆说古人就是此此而已。
   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鸟高飞干什么?怕打猎的人用罗网去抓它,田里的老鼠,在“神丘之下”打洞,洞打得越深越好。“神丘”不是普通的山丘。老鼠很精明,在神庙之下打洞,大家有宗教信仰,一般人不来破坏,它可以保护自己。为什么会打地洞的向下钻,会高飞的向天上走?就是怕人类熏那个洞。打猎的人很高明了,老鼠等小动物躲在洞中不出来,用烟来熏,一熏它就受不了,就跑出来被抓住了,老鼠懂这个道理,就避得深深地。所以,天生万物,各有自己的聪明,你不能说鸟和老鼠一点聪明都没有,它们绝顶地聪明,都晓得避开祸害。可是它们虽然够聪明,祸害都让它躲开了,唯一不能躲开的祸害,是世界上的大混蛋:人。不管洞有多深,飞有多高,人都有办法将它们抓住。所以我经常说,人讲自己是万物之灵,万物看人非常讨厌。我们经常讲中国历史哲学,明朝末年杨升庵写的《二十五史弹词》,这是反面的文章,是对历史哲学的幽默。还有《木皮散客词鼓》也对历史哲学一个反派的批判,它从开始有人类讲起,人就是一个坏东西,“河里的游鱼犯下什么罪呀?刮净鲜鳞还嫌刺扎!野鸡兔子不敢惹祸,剁成肉酱还加上葱花!”你看,人就是很讨厌,河里的鱼又犯了什么罪呢?人来刮了鱼鳞,这样吃那样吃,还嫌刺扎;野鸡兔子不敢惹祸,剁成肉酱切成块,再加上葱花,有些还要加上辣椒、酱油,油一倒,这样吃那样吃。鸟与老鼠没有毛病呀,“二虫”,你说它无知吗?是最高的智能,可是有一个智能更高的是人,人还是要伤害它的生命。
  庄子在《应帝王》已经挂了两个问题在那里,一个都没有给我们做结论,他好象讲了一半,又不讲了,下面又来一个故事。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游心与合气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
  “天根”是什么人就不要研究了,反正有这么一个人,庄子取这个名字是指天的根,天的根就是地。“殷阳”也不需要考证在某一个地方,“阳”代表南方,光明面谓之阳。“蓼水”和“无名人”也是没有固定的实指。这是四个假托。天根到殷阳这个地方来玩,到了蓼水之上,碰到一个无名人,天根就向无名人请教,怎么样治天下。用现在的观念讲,怎么样能使社会安定。
  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预也。
  无名人说:滚你的,你是一个脏得很的人,你怎么问了一个让人不痛快的问题。照我们现在讲,一个年青人间如何做领袖如何创事业,我们一定很奖励,这个年青人很有办法,很有出息,前途无量后途无穷的。结果天根拿这个问题问无名人,却被骂了一顿。
  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
  这是无名人的理由。他说我现在正“与造物者为人”。“造物”是道家的代名词,在《庄子》中,这是代表能够创造宇宙万有的,后面的一个力量一个功能,不能把它说成是一个人格化的主宰,这个功能叫“造物”,或者叫“造化”。无名人说,我现在正在与能够造宇宙万有的这个功能合一,如此做一个人而已。换句话说,我正在恢复生命的本能,听其自在。有时候也烦起来,怎么办呢?“又乘夫莽眇之鸟,”“莽”,苍苍莽莽,“眇”是看不见的,“莽眇之鸟”,其实并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鸟,是形容词,假设的,就是讲天地,空间,太空,等于后世道家佛家综合起来讲的:“游于太虚之象”,“游于虚空之中”。“六极”是中国古代关于时空的观念,东南西北上下谓之“六极”。“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都是超过时空之外,那么到达什么地方去玩呢?“而游无何有之乡。”到达一个什么都没有,空的地方,“以处圹垠之野。”这个“圹野”也是假托的,这个地方也是什么都没有,到无量无边的“圹野”里去玩。
  这里有两个观念。第一个观念,讲道体,“与造物者为人”,无名人说我正在同那个能造万物的功能合一,在形而上那个道体的境界里头,懒得答复人世间的事情。那么,得道的人永远是那么舒服吗?有时候也蛮讨厌的,讨厌什么呢?讨厌自己。当讨厌了自己以后,无名人说到一个空空洞洞四顾无人的那个境界去玩。第二个观念讲修道的方法,永远做到空的境界。这个修道的方法就是调心。学道悟道的人有没有烦恼?有烦恼,圣人的烦恼,所谓悟道以后必须修道,修个什么?调心而已。所以佛家道家儒家的任何方法,不管任何高明的方法,总而言之,一个名词:调心,调整自己的心境。
  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帛”是讲道理。无名人说天报,你有什么道理来问天下怎么治?你想拿仁慈的观念来感动我的道心吗?
  天根被骂了一顿,还不死心,又问:
   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天根又问问题:道怎样修?无名人就讲一个道理,“汝游心于谈,”“游心”这个名称,就是我们刚才提出来的“调心”。世界上的一切宗教,哲学,一切的学问,一切的知识,只有一个名词:“调心”。如何调整自己的心境,永远使它平安。“游心”与“调心”是两个形容。人的个性是喜欢优游自在的,但是人类自己把自己的思想情绪搞得很紧张,不能使心境永远优游自在,所以不得逍遥不得自由。无名人说:你必须修养达到使心境永远在“淡”。“淡”就是什么味道都没有,咸甜苦辣麻都没有,是心平如水。得道的人心清、心空,像一潭止水一安祥寂静,这就是“淡”的境界。我们晓得诸葛亮有一句名言:“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这句名言,影响后世知识分子的修养,是非常地有力量。但是这句名言的思想根源,是出于道家,而不是儒家。诸葛亮一生作人、从政,始终是儒家的作风,可他内在的修养,却是道家的思想。因此,后世演戏,始终给诸葛亮穿上道家的八卦袍,拿一个鹅毛扇子。
  “合气于漠,”我们晓得,战国时期孟子提出“养气”的思想,也同庄子讲“合气于漠”的道理一样。孟子所讲的“浩然之气,充塞于天地之间”,是有形的,庄子讲“合气于漠”比有形还更进一层,达到无形。“漠”是形容无量无边,广漠之野,什么都没有。“漠”字在《逍遥游》里已提到过。“游心于淡,合气于漠”,这是修养的方法。
  这个“气”,一提到道家的“气”字,使后世的我们有一个错误的观念,拼命练气功,靠呼吸之气,两人鼻子拼命“呼啊哈呀”地练,练了半天,筋疲力尽。这个是气?这是有形的呼吸,不是气。孟子的“养气”与庄子的“合气”是什么“气”呢?意气,心念。换句话讲,是生命的功能。呼吸是“气”的外形,不是“气”的真形,真形是看不见的。当不呼也不吸的时候,那个凝止凝定的阶段,那是“气”的功能。大家要想练气,要在这个地方体会。如果你自己没有办法体会,你只有拿人家来体会,那你就去看人家睡觉。一个人睡得最沉的时候,我们听到他的呼吸来往,像拉风箱一样。拉风相,现在年青人没有见过了。就是鼻子呼啊吸的,像吹笛子一样,吹进来吹出去。但是,一个人真正睡着了的时候,呼吸来往有一度很短暂的,或者没有呼吸,那个时候是真睡着了,等到没有呼气时,一刹那又来一下,那是吸气了,吸气的时候,人脑神经有一点清醒,不过他马上忘记了,他觉得自己还是睡觉。所以,一个人真正的睡眠,只有三五分钟完全睡着了。呼吸真正到了完全宁静的阶段,比你普通地睡眠几个钟头还有好处,所以真正睡着很难。我们在床上睡五六个钟头,真正睡着的休息不过几分钟,其它的时间,差不多是睡眠中的浪费,是大昏沉的状态。不过我们习惯了大昏沉,觉得是很舒服的。这是讲“合气”。同时我们晓得,中国文化,尤其在东方影响非常大,在日本,韩国,有一个气功叫“合气道”,“合气道”的典故就出自于此。所以,有中国文化根器的人一听:“合气道,什么合气道?”“就是那一套气功。”“怎么合得拢来?”合不拢来的。真的“合气”,不呼不吸,就是佛家修止观讲的息,息是不呼也不吸,等于呼吸停止了,那个才是“合气”。
  那么,修养一这个时候,“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这个时候,人顺着天地生物自然之理在活着,没有私心,无我相,无私心无我相自然就是大公嘛!庄子没有教我们要大公,只要人修养到无私,天下自然就太平了。所以我们要做一个领导别人的人,乃至做一个班长,做一个家长,反正你身上有一个“长”或“员”的,就要留意,要如何领导得好呢?只要做到这三点:“游心于淡”,自己没有要求。第一点我们就做不到,人一定是要求别人的。“合气于漠”,生命的醦修养到空定的境界,然后起用,“顺物自然而无容无私”,天下自然大治。这是第三个故事。
  《应帝王》这一篇很奇怪了,三个故事都像挂萝卜干一样,东挂一块丁挂一块地挂在那里,你怎么样把它弄在一起炒一盘菜,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响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斄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立于不测之地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响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阳子”是姓,“居”是人名,“阳子居”去见老子,他说有一个人,这是什么人,不去管他,这个人“响疾强梁”,“疾”不是生病,是脑筋反应快,第一等聪明人,某一个地方一动,他闻一而知十,马上就反应出来,马上就晓得。譬如你画一个圈圈,他说这是数学上的零。“强梁”,精神身体非常地健唐强壮。“响疾强梁”,这样的人很难得。聪明人与笨人的差别在哪里?反应快叫聪明人,反应慢叫笨人。其实天下人的聪明都是相等的,没有哪个人笨一点。不过有些人,你告诉他,他当下就明白了;有的人到死的时候才明白。就差那么远。最聪明的人,影响一来,他马上就懂了。等于历史上的汉高祖,韩信要求封为假王:三齐王,刘邦一听气了,桌子地拍,正要大骂。张良在桌子焝下踢了他一脚。刘邦本已骂出了口:“他妈的……”可是被轻轻一踢,立即改口风:“他妈的,要封就封真王,还封什么假王?”于是封韩信为三齐王。从这件事看,张良不用说话,轻轻踢他一脚就懂了。可是像我们,别说轻轻踢一脚,就是把屁股打烂了还是不懂。历史上这类事多得很,有些人的确是聪明。“物彻”,任何什么东西一看,他就懂了,透彻得很。“疏明”,胸襟很开阔很舒朗,万事都很明白。如果我们碰到这样一个极其聪明,身体健康,胸襟豁达气度高雅的人,一定是追随他的。“学道不倦”。当然不是打坐的“学道不倦”,打坐哪里会疲倦呢?坐在那里本来是休息。这个“道”是人世救人。真正的道不是坐在那里一副死相的,是起来能够做事,在做一切事的时候,心境“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这才是“道”。怎么叫“不倦”呢?不要勉强自己,他自己随时提醒自己在“学道”,不是被动是主动的。阳子居问老子,像这样一个人,可不可以做一个治世的明王?治世的明王,所谓是天生睿智,天生的聪明,阔达之士,这样才是治世明王的材料。我们历史上描写的尧、舜、禹,或者汤武,周文王周武王,大概可以做得到,等而下之,秦始皇汉高祖唐太宗等人,条件还不够。
   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斄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子说:这样的人,马马虎虎算一个人就是了,如果说够称得上圣人之道,还早呢!老子说这种人“胥易技系,”“易”就是变更,已经把人性变更了,人性用得过度了,变易了,已经不是真的性情了。那么,看起来与普通人很不同,他的技术“技系”已经分散而不是整体的了。“劳形”,他这个生命很劳苦,不是完整的了。“怵心”,心里头有忧愁。庄子也讲,聪明的人能干的人:“能则劳,智则忧,无能者无所求。”这是庄子的名言,下面会讲到。能干的人是劳苦的人,聪明有学问的人烦恼更多,本领一样都不行的人,最舒服,一无所求,“疏食任遨游”,吃饱了素菜,一天到晚优哉游哉睡觉,打打坐,什么事情都可以不干, “泛若系只舟”,一天到晚,在一个没有人的船上漂来漂去。世界上有不少这样的人,他们不用修道,已经是道了。所以懒惰的同学,很可以把这几句抄起来,如果遇上老师一定要让你交报告的时候,你就可以写上给老师,这是从庄子那里学的。
  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斄之狗来藉。这就是所谓老庄之道,道家的思想。这里是庄子引用老子的话,是不是老子说过这样的话呢?不知道。不过《庄子》里面是这样说的。这样的人,是否可以把他比做“明王”,前面老子没有下断语,说不行。换句话说,这样的人,没有人性的天然了,加上后天的复杂,已经把人性雕刻了,已经把人性支离破碎了。老子再进一步说:而且“虎豹之文来田”,老虎和豹子身上的胜,长的花纹非常好。“田”是打猎的,古代叫做“田猎”。为什么打猎的非要杀掉老虎和豹子不可呢?因为它们身上的皮好,做成皮袍皮袄,穿在身上会很暖和,而且花纹很漂亮,招来了打猎的人来残杀它们的生命。“猨狙”是猴子一类,猨是猿,狙是狙,是两种不同的猴子。猴子手臂灵一点短一点,各种毛以及脸型的不同,就分成了很多的种类。猿狙身体很灵便,在树上跳来跳去,因为灵便,所以人把它们抓起来养着玩,叫它耍反戏,关在动物园里观赏。“执斄之狗”是找猎的小狗,这个打猎的小狗很精灵,鼻子一闻,到处都找“斄牛”。狗之所以被人养起来,因为鼻子很聪明,可以打猎;猴子因为身体灵便,所以人把它们抓起来养着玩;老虎豹子为什么被人残杀呢?因为老虎一身,虎皮虎骨没有哪一样不是补人的。等于牛一样,人牛奶牛皮牛毛,每一样都被人用光。就是因为有用,所以自己招来了祸害。
  “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这样就是圣帝明王。所以把天下国家变成一个猎物,把那些聪明的人都变成猎狗,譬如把能干的人变成猴子可以看门,或者另外变成什么。所谓“逐鹿中原”,“取天下者若逐野鹿,而天下共分其肉。”谁有本事打猎打到了,这块肉归你吃7。这就是道家的思想。圣帝明王,就是动物园的园长,就养一些高明的动物。大致如此。这个道理只可以悟不可以讲,讲出来就很讨厌的。我向诸位声明,我没有讲完,我留了一手,因为我实在讲不下去了,这个内幕不能拉开的,拉开了对历史哲学看通了,太没有味道了。庄子没有讲治天下怎么治,政治哲学没有讲,他描写越是高明的人,那个用人的办法都给他讲完了。
  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阳子居就问:治世的明王是怎样的?老子说“明王治世”,“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货万物而民弗恃。”“功盖天下”,等于周文王周武王,加上姜太公这个老头子,就使周朝八百年天下太平。“而似不自己”,注意这个“似”字,好象“不自己”,好象自己不占有。妙就妙在这个“似”。这就是老子讲的:“故贵以身为天下者,可以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者,可以托天下。”也就是现在民主时期,认为最进步的政治哲学思想,是“为民服务”,这是西方来的观念。“为民服务”以后,人人也为我服务。所以肯牺牲自己的,天下自然归心;不肯牺牲自己的,你一个人也活不了。所以人要为大家而生活,你才有生活。“化贷万物而民弗恃。”“贷”是借贷,是假借字。明王借用道德的感化,仁慈及予万物,人类社会不觉得心里害怕,觉得这个领导人,真是为我我们爱我们的。
  “有暮举名,使物自喜”,他也用不着标榜自己的功德与声望,天下个个都喜爱他。下面一句最重要,历代帝王拿来做秘诀的四个字,“立乎不测”,究竟有多高多深多伟大,你想象不到,估计不了,说“立乎不测”之地。所以圣帝明王的心理,你是没有办法去猜的,他永远不让你猜到,猜到就不对了。要“立乎不测”之地,只有得道的才做得到。“而游于无有者也。”最后游于一个空灵的境界。
  这都是上乘领导术,有好也有坏。不过不是最上乘领导术,最上乘的庄子前面已经讲过了。这些治世的明王,以中国历史来讲,用人做代表,从秦始皇开始,到唐宋元明清,都谈不上。我们如果拿教育程度来比方,这些明王是现在政治研究所一年级的学生,上古的明王“有虞氏”“太虞氏”,是政治研究所毕业的学生,至于秦始皇汉高祖等,是政治研究所开除了的学生。所以老子这里讲的“明王之治”,还只是政治哲学所一年级的学生,就已经这么高明了。
  《应帝王》挂了四个问题在那里,庄子没有给我们串连起来。要注意,其实每一段都是串起来的,我们不要被庄子文章骗过去了。庄子这一篇《应帝王》,等于一篇非常好的密宗,那秘密得很,但他摆在那里你就不懂。如果你把这几段连接起来思想,你就大彻大悟了。注意,不是禅宗那个大彻大悟,是这一篇《应帝王》的大彻大悟,也就是入世之道,对历史、文化、哲学都搞通了。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
  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神巫季咸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
  郑国有一个最了不起的巫师,名字叫“季咸”。这个巫师太神化了,比什么教主、法师、活儑、大师等都高明,他能知道人的“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注意,这是人生需要问的几个问题,我们人天天担心的就是这些问题,他能了解几时你会死,你来生到哪里去投生?前生什么变的?生死是一个大问题,他能知道。一个政权有没有问题,成功或者失败,一个国家有没有问题,存亡或者灭亡,他都能预先知道。人会不会出问题闯,买了股票会不会赚钱或者赔本?这个过年利息会不会跌价?哪一样东西会赚钱?他清清楚楚。他还有一个修养,你能活多久?九十九或一百零一?这几个都是人知大问题,他统统知道。“期以岁月旬日,若神。”他说你几时死,就几时死,断鉴准准的,你氧气瓶吊起都没有用,你打点滴都没有用,救不了的。因为太高明了,所以郑国的人,看见他就逃,生怕他说一句坏话,说你要死就吓死了。
  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以道家的传统来讲,庄子是列子的徒弟。列子见了这个神巫以后,同吃了迷幻药一样,心里就迷住了。一个人相信另一个人相信到迷了的程度,就像酒喝醉了一样,叫“心醉”。后来,文学变成了“醉心于某某”,就是迷得糊里糊涂的。列子回来对老师“壶子”讲:老师呀!我开始以为你老人家的道高得不得了,世界上只有你第一,现在我又找到了一个第一,你变成第二了。这个学生很老实,不像有的学生不好意思讲:他很直接地讲。因为学生直接,老师也很直接:
  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壶子说:你原来以为我第一,现在变成第二了,不过老弟呀,我告诉你那个道,“既其文,未既其实,”处表的道传你一下,真道我还放在口袋里。我早就晓得你这家伙靠不住,所以我留了一手。你以为你得道了?你认为我传你道了吗?我传你的道,等于拿一个母鸡给你,没有公鸡给你,所以永远不会生蛋,不会结果,修不成的。壶子說,我之所以不传你道,你认为学了道“与世亢”,“亢”就是傲慢,一般学道人爱犯这个毛病,我学了道,超越世界了,世界上第一了。佛也好道也好,越学越谦虚越平凡,才可以学。因为你觉得自己有道有法,处处保持一脸道气,满嘴道话,所以人家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修道的,就把你看出来了。等于我们这里有些人,一看就是学佛的,一身佛味就来了,很难受。壶子说:你还又找到一个第一的老师,那你把那个第一找来,给我这个第二看一看。
  
  地文之定——尸居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
  第二天,列子就把这位第一的老师带来见壶子。他看了一眼,跑出去告诉列子:你的老师要死了,不管中医西医什么偏方,都救不活了。不到十天,保死无疑。我看见他要死的人,看都不敢多看了,觉得很奇怪,怎么一个死相“湿灰焉”。地上的灰,已经很可怜了,还淋了水,变成死灰了,那还有活的呀?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
  列子还有良心,不管是第一老师第二老师,总归叫过老师,所以回来很伤心,鼻涕眼泪一大堆,老师糟糕了,要给你办丧事了。壶子说你哭个什么?不要害怕,刚才我给他看的是我的功夫,用天地人做一个符号,我的修养的境界是“地文”,所谓“地”是纯阴的,不是阳的。“萌乎不震不正。”“萌乎”,现一点点东西给他看。“不震”,没有活动,死的。“不正”,邪的。正的东西是永远在活动的。要注意,从反面就看出来了,这是庄子的密宗哟。所以你们打坐“不震”,你们不要认为身上抖动就是“震”,“震”是代表活的。壶子说:他刚刚来我试他一下,我给他看另外一个面孔,用一个功夫,就是把气停住,呼吸也闭住,身上的光芒收进去了,脸都变成死灰那个样子了,背也驼起来了,那样一个怪相。壶子说我显一个神通,他就看不懂了,你不是说他能知过去未来吗?
  郭象的这一段注解很精彩:“萌然不动,亦不自正,与枯木同其不华。湿灰均于寂魄,此乃至人无感之时也。”这是功夫,入定到“无感之时”这个境界,同外界所谓“内外隔绝”了。“夫至人其动也天,其静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止也渊默。”做事的时候如行云流水。“渊默之与水流,天行之与地,止其于不为,而自尔一也。今季咸见其尸居而坐忘,”季咸看见壶子“尸居”,像尸体一样坐在那里,这是“坐忘”,人好象已经阳神出窍了,离开了身体了。“尸居”是一种定,不是每一种定都是这样,这种定在道家叫“地文之定”,“地仙之定”。“即谓之将死,睹其神动而天随,因谓之有生,诚应不以心而理自玄符,与变化升降而以世为量,然后足为物主而顺时无极,故非相者所测耳。”因此,你看相是看不出来的。“此《应帝王》之大意也。”
  是殆见吾杜德机也。
  “杜德机”是庄子自己造的一个名称,一个名词。在庄子以前,其它的子书上没有看到过,在后来中国文学上,“杜德机”这个名词经常出现,很多古人写的诗词文章经常引用它。现在把“杜德机”实在的情形向诸位解释清楚。所谓“杜”就是关门,“德”是一切活动的作用。用这个机关把一切关闭了。这个关闭的道理是什么?实际上一个人修养的功夫,等于普通学佛修道的人,打坐到了气住脉停这个程度。譬如呼吸停止了,脉搏不跳了,血液都不流行了,这是生理上的功夫。生理上的功夫不一定是得到禅定的人才做得到,有许多有专门练气功、练武功、或者练瑜珈术,也可以做到,可是不能算是气住脉停最高的境界,不能算是禅定的境界。所谓禅定的境界,气住脉停还是容易,思想念头都关闭了,这个比气住脉停还要困难。我们晓得“杜德机”不止气住脉停,思想完全关闭了,身体上呼吸几年来完全停止了,血脉也不流行了,摸到手上,到处的脉搏都停止了,那么这两种身心配合起来,就是“杜德机”的境界。
  尝又与来。”因此,壶子又吩咐列子,叫他又陪神巫来。我们用普通的术语,或者拿小说的口吻来讲,列子的老师壶子同那位神巫在斗法。
  
  机发于踵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
  第二天列子又陪神巫来见壶子。他出来告诉列子说:很幸运,你的老师总算碰到我,这个病好了,这条命有救了,今天我看有生机了。他说这是我的功劳,因为你的老师看了我一下,等于现在人讲的,我的加被,我的感应,或我念个咒,所以把它弄好了。这种都是有功归之于自己的办法。“吾见其杜权矣。”“杜”就是关闭关起来,我们读古书,常常读到“杜门谢客”,就是关起门来不见客人。“杜权”同“杜德机”不一样。他说我现在了解了,上一次看到你的老师快要死了,完全关闭了,那是暂时的,现在还有一线生机可以救了。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
  列子听了以后很高兴,回来向老师壶子报告。“乡”通向,就是白话里的刚才。后来中国文化许多的古书上,这两个字常常通用。壶子说:我刚刚给他看的境界是“天壤”,就是阳气上升向高空走的境界。我们要注意,这都是修养的三部功夫,庄子那么明白地讲,同我们学佛学禅定有很大关系的。前面讲的“杜德机”是“地文”之学,完全进入阴的境界,定下去什么都没有。换一句说,我们普通人修道,很向往这个入定,其实真正的入定,拿中国文化的道理讲,正是阴境界,关闭的境界。所以修道成功,拿道家观念来讲,要纯阳之体,要纯阳的境界。纯阳的境界不是关闭的, 是开发的。等于佛家讲的大圆镜智佛光普照那个道理。但是要真正阳气的发起,必须要经过阴境界才能发起,阴极才能阳生,所谓静到极点才生起动,那个动不是大动,是静中之动,是自动,这个自动就是升华的境界。那么庄子在这里,也等于把实际情形显露给我们了。
  庄子说到了这个境界是“名实不入”,“名”代表一切外在的现象,“实”代表我们认为的一切真实的环境。换句话说,到了这个境界,内外不是隔绝,外面的一切境界影响,虽然过来,此心自然不动念,不是有意的控制它,是自然的。我们普通的人,要修到把念头控制来“不动心”,已经非常难,即使做到了,也是“地文”的境界,阴的境界。那对道的修养,还没有影子呢,还只是初步摸着而已。到了“天壤”的境界,阴极阳生,就是“名实不入”。如果我们再加两个字,就是“名实不入于中”,这个“中”,不是心藏不是脑子,这个“中”是个抽象的,等于是本体自性的。
  “而机发于踵。”这个时候的“机”,也包括了气,气不完全是“机”,就是我们现在讲的修气脉。普通学佛学道的很注重这个修气脉。气是气,但是要注意不是修鼻子呼吸之气,鼻子呼吸之气是气的最初步,;因为这个气没有什么可修的,所以拼命炼气功的人要特别注意,因为这个气是往来的,生灭的。这个气一下进来一下出去,你想办法尽力把它控制住,让它停留下来,你功夫再高,也不过多停留一阵的时间,它还是一来一去。所以认为呼吸之气,就是生命之气,完全错了。因为这个气有生有灭,有来有往。所以修身就是一生一灭中间那个生命本能,那个作用叫作气。原理上是如此,也是事实,大家自己去体会。至于修脉呢,比气又进一步了。脉不是血管,也离不开每一个微血管神经,微血管神经还是初步的。真正的脉还不是微血管神经,是我们这个生命同宇宙之间交流的交能的,可以说是无形无相的。可是有这么一个作用,这只有拿自己本身做实验。修养到达那个境界,功夫到达那个时候,自然会知道。所以修气修脉修成功了,就是庄子讲的这个“机”了。这个机关的机,就有把握了。“而机发于踵”,所以气脉的道理都是从脚底心发动的。这一点我们常常强调,非常重要。庄子在《大宗师》中都提到,“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普通人的呼吸是到肺部,在喉部,就是刚才讲的呼吸往来,普通人尖到若干时间一定要死掉的。“真人”,得道的人,他们每一呼吸都到达脚后跟脚底心的,这就是“机发于踵”。所以我们的脚后跟脚底心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脚底心,古人有一句至理名言:“烼从脚底生”,这个“精“不是精虫卵藏那个精,如果讲精虫从脚生,那你脚后跟出毛病了,有细菌了,那你完全搞错了。这个“精”是精神的精,就是生命的本来。
  “是殆见吾善者机矣。”“善”是代表阳,所以我们中国讲修养“为善最乐”,那不是理论,是一人实际的事。人真正做了善事,会非常快乐。快乐不是高兴,高兴还不算快乐。因为“善”的思想代表阳,所以做善事,是阳机发动,阳气就充满,生机就充满。做坏事,忧愁苦怒代表阴,所以人在忧愁苦怒之中,或做恶事做得越多,阴气越来越重。普通一个看相的也看得出来。壶子说:他总算看到我阳机的发动,看到我好的一面了。因此他又告诉列子,“尝又与来”,你再叫他来。
  
  太冲莫胜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
  第二天列子又陪神巫来见壶子。他出来告诉列子说:你这位老師莫名其妙,这个人不正常的,一下这样一下那样,我看不透了,没有办法看相了。等慢慢不颠倒了,正常的时候,我再来看。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
  列子回来向老师壶子报告了神巫的话。壶子说:刚刚我表示给他看的,“太冲莫胜”。我们学中国医学,尤其看《黄帝内经》,知道“太冲”是一个脉,太冲脉也可以代表中脉,也就是密宗讲的中脉,这个冲脉上下贯通,天人一贯的。壶子说我刚刚给他看的,是站在中道的道理。如果离开身体的气脉,拿哲学的观念看,壶子现在给他看的是中道,不是空不是有,这是形而上道的境界,所以他看不出来。“太冲莫胜”,没有一样可以超过它的,这就是空嘛,真空。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比较的,空没有办法比较,它没有比较的,空就是空了。“是殆见吾衡气机也。”“衡”是平衡的意思,就是平等圆满的意思,等于佛家万法平等,万念皆空的境界里。我们要注意,壶子讲了三个境界:“杜德机”、“善者机”、“衡气机”。
  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
  有一个东西,壶子拿流水来形容。我们这里研究唯识学的同学,正好做一个参考,特别注意,佛学唯识学讲:“一切种子如瀑流”,生命根本的第八阿赖耶识,像一股流水一样。我们岔进来研究这个问题,实际上讲到关于人性的问题,讲到心理的现状,讲到生命的问题,好象不但中国儒释道三家,很多宗教教主也都是拿流水来做比喻、做解释。这里面又是一个题目,又是一个有趣的大问题,也是非常高深的问题。
  现在回到《庄子》本文。“鲵桓之审为渊,”一条大鱼在一个地方游动,“审”就是很久,鱼在那个地方游劫久了,慢慢这里形成一个深渊。鱼在游动水就在波动,水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流动,波动的力量,使那个地方慢慢地挖空了,挖空了很深。“渊”就是水很深的地方。“止水之审为渊,”还有一种水,譬如很有力量的从上游流下来的水,流到最后,看着要停掉,实际上不会停掉,冲到最深的地方,那个地方冲击久了,变成一个深潭。“流水之审为渊,”流动的在转动在放置,转动旋转着向下面钻,钻个深深的洞,深不可测。譬如我们到新旬,我记得有一个水电站在那里,那里的流水转动着就如同深渊,所以许多青年游泳,碰到那个旋转的水流就沉下去了。这里形容了三种深渊,一个是活动的水,一个是止水,一个是旋转的水。壶子说实际上,流水构成深渊有九种,“此处三焉。”现在我只给你讲三种现象。
  《庄子》这一篇文章是非常奇怪的,很多问题都挂在那里,没有做结论,只是提出来,要让你自己去参。所谓“参”,是禅宗的术语,就是让你自己去想,自己去研究,自己去做结论。壶子告诉徒弟列子,拿流水代表了三个“团”,提出了三种现状,表示了三种功夫,三种修养的境界。还有,要注意,用水形容这三种现状,实际水变成深渊分析起来有九个,不过大原则只有三个。所以我们研究这个道理,讲心性修养之学,是最高的哲学,这些东西非常有趣,如果不做功夫,只故学术研究,是不行的。譬如中国的《易经》只讲八卦,这个八卦是讲现象,但是还有一卦,是卦不出来的卦,没有的卦,那是第九卦,后人所谓叫太极。同样的,印度释迦牟尼佛讲心性之道,讲唯识只讲八识,实际上有九识,第九识叫阿莫那识白净识。都是七八九,都很妙的。就拿唯识讲,第六意识,第七末那识,第八阿枧耶识,这最重要。唯识最重要的六七八识也是三渊,所谓第六意思,等于庄子讲的“流水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等于第八阿赖耶识;“鲵恒之审为渊”等于是第七末那识,是同样的道理。所以,我们深深地感觉到,“东方有圣人出焉,西方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世界上任何人,学问修养到了最高的境界,到了形而上真理的那个地方,只有语言文字表达上的差别,所得的道是一个的。真理只有一个,没有两个的,两个就不叫做真理,真理是有绝对性的。上面这几句不是宋儒的话,是列子的话。有位同学写论文,认为是宋儒的话,实际上是宋儒引用古人的话。列子的这几句话在《淮南子》上也提到过。不过那时提到的西方,同现在的范畴两样,我们现在的空间更扩大了,那时是以中国为中心的。
  尝又与来。
  壶子对列子说,你又再去叫他来。
  
  不知其谁何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第二天,列子又陪这位有神通的神巫来了,他一看壶子,自己就慌了,站不住了,回头就跑掉了。壶子叫列子去追他来o列子追这个神巫,但追不到了。列子就回来向老师报告:看不见,丧失了,抓不回来了。这里的文字很妙,如果用我们现在的话讲,列子讲撰写不到,三个字就完了,庄子为什么用“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呢?庄子的文字太好了,专门在玩弄文字。但是我们把书放下来,再仔细研究一下,其实庄子不是在玩弄文字,这三个阶段都有它的道理。“已灭矣,”看不见,每一件事情,同我们讲的话一样,是没有影子的;“已失矣,”丧失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吾弗及已。”而且不管怎么样追,也永远抓不回来的。换一句话讲,这三个阶段,代表了在现实的人生当中,你要追什么东西,神通也追不住,神佛也追不住。这三个阶段,也等于哲学经常用的过去、现在、未来。所以庄子用每一个文字,都是有道理的。庄子的文章,我们这次这样讲,隔一阵,说不定又变了,又用另外的方式讲,就同庄子自己的东西一样,如于子走盘,非常妙。
  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
  “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未始”,无始以前的那个东西,就是至高无上的道。“吾宗”就是宗旨就是道。壶子告诉列子:刚刚我给他表示的是宇宙万有无始以前的形而上道的境界。“吾与之虚与委蛇,”这句话解释起来,就是佛学上的名词“如梦如幻”、“如真如实”。壶子说:我给他看的是似真似幻的影子。这也表示我们现实的世界,我们现实的生命,我们活着的身心,都是“虚与委蛇”,都是个影子。后来文学上经常用到的成语“虚与委蛇”,就是出自这里。“而不知其谁何。”就是能不透,他看的是如梦如幻的东西,当然看不懂嘛!
  所以西方或日本的朋友们,研究中国的禅宗,有些著作认为,禅宗虽然穿了佛教的外衣,实际上里面是老庄的东西。这些著作也言之凿凿,有凭有据。道理是什么呢?老地的这些术语,禅宗的大师们太熟了,在中国弘扬佛法的道理,已经把那个术语都变了,用老庄的术语来讲。譬如从明朝以后,禅宗流行参话头的方法,到了这一百多年后,所流行的参一个话头“念佛是谁?”就同庄子“不知其谁何”这句有关。我们这个能够作用,能讲话听声音,能吃饭能走路能思想的,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或者我是谁?身体不是我,身体上每一样不是我,但是都是我之所有,都是我之所徫,现在属于我的使用权。我们这个肉体生下来以后,都归我们使用,使用五十年、一百年、二百年、五百年都可以,它毕竟是借来归我们使用的,现在我们有使用权用它,但没有主权永远占有它,做不到。那么这个我究竟是谁呢?当然这个话不能再去研究了。我看了一本武侠小说,有一个人就被这个话问疯了,两个手在下走路,两个脚朝上,一碰到人就问我是谁?能禅参疯了,永远昏了头,功夫都用不出来了。我是谁?这个问题,你真能找出答案来,那天下事都能解决。但这个问题很难找出答案来,那么日本美国许多学者,研究中国的禅,都会碰到这个问题,就认为是从《庄子》里面出来。这种理论的出现,先是出自日本方面,因为日本许多老先生们,对于老子庄子熟悉的还不少。像十几年前我在日本的时候,碰到好几位年纪大的老教授,虽然我也不会讲日本话,他们也不会讲中国话,大家在一起谈得很开心,不过手里都是拿着纸拿着笔,而且用不着写白话,古文一写,拿过去他们就懂了,他们的中国诗也做得很好,谈话一点没有觉得困难。他们对老庄很熟悉的,认为禅受老庄的影响太大,所以有这个观念。不能说这个观念完全没有道理,要注意,也不是有百分之百的道理。
  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这几句话更妙了。“因以为弟靡,”什么叫“弟靡”呢?这个名词,是《庄子》里特有独见,在《庄子》以前很少见。简单明了的解说,“弟靡”就是佛学的一个名词,“游戏三昧”。懂了道的人,处在这个世间如梦如幻,一切 皆是在游戏中,连生死都是游戏,现实更是游戏,没有哪一样不是游戏,不必要那么去认真的,或者你认真也无妨,认真也是游戏,不认真也是游戏。像在这个大地球大汤圆上,幸而生了我们这些穿女服和不穿衣服的生物,这些生物就在这个大汤圆上,莫名其妙地搞了几千万年,实际上都是在玩,都是在游戏,没有哪个是究竟。
  “因以为波流,”这个生命在世界上,懂了道以后,懂了“虚与委蛇,”并不可悲,像流水一样地那么优美。你不要想到流水就很悲观,流水过去了追不回来,“黄河之水天上来”,永远还有流水来的哟。
  世界上最初那一点水,最初那一条河,从哪里来?作时来?你说最初那一条河从太阳来,那从太阳来的那一条河双从哪里来?这个虚空里的太阳多得很,最初的最初又从哪里来?同样的道理,“不知其谁何”,你也代不出来。但是,你不要怕来源没有了,总归有来,也总归不断地去了。所以一切都是游戏三昧,如梦如幻。
  壶子说,我刚刚给神巫看无始以来形而上的道,道是看不见的,他看见我变成了影子了,看一切境界都是影子,都是如梦如幻的境界,一个人突然看到如梦如幻,一切不现实了,脱离现实太远,连自己都忘掉了,他于是害怕了,“故逃也。”这个道的境界,道的作用,有神通的人都看不懂了。实际上列子也表示,“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矣。”换句话讲,这个有神通的神巫被壶子吓死了,所以列子出去追不到了。
  那么庄子又说了这一段故事。我们看《应帝王》里面非常妙,一节一节都是说一个故事,几乎没有一个地方,给我们做了一个完全的结论。要注意!结论就在它的题目,《应帝王》这个题目,《应帝王》也就是入世之道。换句话,结论就是在我们的心里头,要用你自己的智能去做结论。
  
  守 本 份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
  上面的故事讲,列子见了有神通的神巫以后,同吃了迷幻药一样,心里就迷住了。本来列子对老师壶子怀疑了,认为三个头白磕了,红包也白拿了,很想另外投师去了。结果壶子表示了三个境界,这也等于禅宗的三关,列子感觉到糟了,跟了老师那么多年,根本连一点东西也没有学到,所以很难过。这不是灰心,也不算惭愧,觉得自己窝囊透了。于是干脆不玩聪明了,就回家去闭关三年,“为其妻爨,”在家里给太太当下男,做家务,什么都听太太的。所以世界上怕老婆的人是第一等人,就是从列子开始作的榜样。其实是代表老老实规规矩矩做一个人,人应该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这就是道。譬如说,我不会做饭,我不会做衣服,那就要想办法学会。人活着,到了某个时候,就是需要这些的。所以列子老老实实回家给太太做饭三年。
  “食豕如食人。”三年觉得什么?这个嘴巴吃荤吃素,没有味道的分别了。就是说列子吃猪肉觉得同吃人肉一样难过,所以也不吃肉,专门吃素了。如果觉得吃猪肉跟吃人肉一样,再过一年,他要去吃人了。否则学了三年,比以前更糟糕了。这里要注意,第一,学道最难是男女饮食,列子对于饮食没有分别了,当然对男女也没有分别了;第二,列子给太太做下男也无所谓了,他觉得一切平等。不然觉得自己是大丈夫,专门要太太给他倒便壶做饭吃,那个威风他没有。讲到这里,《应帝王》最重要的在这个地方,入世就在这地方,这里就是《应帝王》。庄子在前面讲得道的境界,从《逍遥游》开始,把道形容得天都装不下了,虚空都装不下了。庄子吹牛吹得之大,水牛黄牛的皮都包不住的;庄子讲小的时侯,小得连影子都找不到。庄子形而上的道也讲,怎么修养也讲,讲得天花乱坠。最后道成功了,才是“大宗师”。当大师大法师要救世救人呀,成了佛也要度众生呀,度众生就要入世,入世怎么入呀?我们读完了,结论在哪里嘛?庄子没有给我们下结论,就是在这里下了结论——规规矩矩做一个人。下面都是告诉我们入世的道理了。
  “于事无与亲,”这是《应帝王》第一个入世的秘诀。有道之士到这个世界上做任何事都是“无与亲”,就是佛学讲的不执着。所以,人生应该做的事都该做,做完了不执着,不抓得很牢,如行云流水,游戏人间。譬如第一个,不要对自己生命抓得很牢,年纪大了总有一天要再见,再见就再见,也没有什么关系,一切都很自然。万事不执着,才能入世。孔子也告诉我们:“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毋意”就是不要做怪;“毋必”就是并不要求一件事必然要做到怎样的结果;“毋固”就是不固执自己的成见;“毋我”,专替人着想,专为事着想。这四点是孔子的四大法门,是孔门全部学问的中坚。等于佛在《金刚经》上说的:“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他们两位说法都是一样的。以我看来,如果把孔老夫子头发剃光了,坐在释迦牟尼佛的位子上,不是一样吗?
  “雕琢复朴,”我们的人生都在“雕琢”这两个字上,人本来生下来都很朴素,很自然的,由于后天的教育,环境的影响,种种原因,都把圆满的自然的人性雕琢了,自己刻上了许多的花纹,加上了许多的花样。人这个生命本来很长,乃至肉体的生命都很长的,为什么又很短命呢?就是因为是自己把它雕琢坏了。后天的知识,以形而上道的立场来看,一概都是没有用的。学问啦知识啦,一切都是花样,都在雕琢,都不对。今天我们讲《庄子》听《庄子》,就是我们的花样,很吃亏的。所以去掉了这个雕琢,人生就恢复到那个婴儿的状态。老庄只讲到人刚刚生下来以后,那个婴儿的状态这里,不像佛法不像禅宗,提到“父母未生以前”,当然父母没有生以前,你又没有看见,你怎么去找?非找疯不可,那会把你找死了的。老庄不愿意再拿那把刀,把你雕琢到父母未生以前了,他就讲父母既生以后,刚刚生下来那个婴儿的状态——“冥然无知”,你说婴儿完全无知?他是全知、全能,那个才是朴实的境界。
  所以把雕琢去掉,恢复到朴实的境界,“块然独以其形立,”“块然”就是固然,是一个形容,人这个身体,就是一块骨头架子上,挂了很多的肉,中间又挂了很多的花样,叫做心肝脾肺肾,脸上也雕琢起来,刻了眼睛刻了耳朵,这些都是上帝给我们刻的,不晓得是上帝是菩萨,随便哪个刻的都是一样,没有关系,反正是雕琢了。“块然独以其形立,活着就是活着。所以许多哲学问题,到《庄子》这里都没有用了。譬如人生观这么一个哲学问题,我的看法,人生就是人生,没有什么叫观的。所以有一次,同学们给我出一个问题,人生以什么为目的?叫我去学校演讲。开始答应去讲,等到临场要讲时,我常常做冒昧的事,事先都不准备,因为准备很痛苦,自己要雕琢。等上了场以后,我说这个题目出错了。什么叫目的?今天大家来,诸位的目的是来捧场,凑闹热听《庄子》,我的目的在吹《庄子》,好听一点叫讲《庄子》,这是一个目的。如果我们问人生的日的?人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没有一个人会在妈妈肚子里问:我为什么要生出来?我生出来的目的是什么?没有一个人是问明白了才生出来的。所以人生就以人生为目的,本来如此,这个题目本身就是答案,还有什么好讲的!人生以人生为目的,就是庄子“块然独以其形女”的道理。你说人生应该如何如何,你又来雕琢了嘛!不要雕琢,明明就是以人生为目的,很快活的,其无欢喜也无悲,就好了。
  “纷而封哉,”“纷”就是纷纭坛,扰乱自己。“封”就是自己把自己关到某一个范围,封闭起来,封固起来。他说人不懂人生就是人生这个道理,不晓得“块然独以其形立”,就是这个形体活在这个世界,人家骂你好蠢哦,蠢跟聪明差不多的嘛,你聪明不过吃饭,我蠢也不过吃饭,而且蠢人比聪明人胃口还好一点,免得生胃病,也不会得神经病,吃得还多一点,划得来嘛!何必找些烦恼纷忧的东西呢?所以自己不要加上烦恼纷忧,不要把自己划归在一个范围,不要把自己封锁在一个固定的形态。固定的形态,我们普通的就叫人格。那么你说没有人格,那就乱来,更不能乱来,乱来就更“纷”了,更混乱了。所谓“善者不可为,恶事更不做”,善恶之间的差别,恶事对自己的烦忧损害,比善事雕琢得还要有害。懂了这个道理,善不可为,恶更不可为,所以不可“纷而封哉”。
  “一以是终。”人生就是一以贯之,“一”就是没有理由,生命就是一条的,一贯的,开始就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无始无终。我们刚才讲的,人生以什么为目的?人生以人生为目的,就是这个意思。
  “无为名尸,”“尸”就是尸体,人死了没有灵魂叫尸体。譬如我们中国文化骂一个人,如果做一个公务员,或公司职员,薪水拿得高,什么事情都不做,我们形容他“尸位素餐”,像死人一样占有那个位置,光晓得吃饭,饭桶一个。如果讲难听一点,我们乡下人骂人:这个家伙占着茅坑不屙屎,讨厌!“无为名尸,”自己不要为求名骗了自己,做了虚名的奴隶。我们现在的社会,一个青年出来做事,就想知名度很高。知名度高了的人最痛苦,就变成尸体了,哪里都请你亮相,天天给那个摄影机照相的,眼睛很容易坏了。这就是千万不要被名困住了。
  “无为谋府,”“谋”就是谋略。千万不要用聪明打主意动脑筋整人家,打主意动脑筋就是雕琢,你就要短命,人生就不会很自然地活下去。
  “无为事任,”不要为任何的事情。当然不是说叫你不要挑责任了,这个“任”,就是应该做的事情做了,不要执着。如果你说“无为事任”,什么事情都不要挑责任,那你干什么去的?那列子还会跑去给太太做饭呢?做饭也是责任啊。
  “无为知主。”“知”通智。不要认为自己学问高,学问聪明。
  “体尽无穷,而游无朕。”“体尽”,体会这个生命。任何一个人,不管有无知识,这个生命都非常宝贵,非常伟大。我们这个生命中有一个真的生命,是无量无边无穷无尽的,每当你来入世《应帝王》。“而游无朕。”“朕”是什么?古代皇帝就自称朕。古代的“吾”“予”“朕”都是同样的意思,所以中国字有人很讨厌,一个观念有很多字。不要讨厌,我们上古文字言语不同,到现在广东话,山东话等也没有统一。各地有一个我做代表,山东叫“俺”,有些地方叫“咱们”。古代这个“朕”也是我,是中原、西北高原一带的音。“而游无朕”,处事无我。
  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
  上天给我们一个生命多么宝贵,我们要善于使这个生命很自然地活下去,到应该走的时候,也不客气,也不占着不走,光屁股来,赤裸裸地走,走的时候也是干干净净,来去无牵挂。也没有什么属于我的,一切都归之于自然,天地生养了万物,生养了我的生命、我的肉体,最后都还归于天地,这是自然之一,没有什么了不起。“亦虚而已”,就是很空灵,很自然地在这个世界。你说这样一样,这个生命有什么意思?大有意思!这样的人,才真正认清了自己的人生,才尊重自己的生命。
  
  物来则应 过去不留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得道的人在这个世间,是“用心若镜”,“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是心如明镜,一切都像镜子摆在那里,一切影像到他前在一照,如梦如幻,什么叫梦幻呢?我们往大穿衣镜前一站,马上就到了那个境界,往穿衣镜里看自己,不要看肉体,看镜子里的我,立刻会忘掉我这个身体的。不过要注意,不能长看。真的哟,昼夜看,只要看七天七夜,就会忘了自己这个肉体,会把那个抓往了,人会马上离开这个身体了。很可能,非常可能,当然也不是绝对的。道家有这个法门,这个法门不能轻易用,用不得的。所以人只要看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你就体会到,我们现在这个生命,的确是梦中生。这个秘诀漏了,本来不漏,给一个朋友问了半天,漏了以后,他去一试验,就会体会进去了,我就没有卖的了。所以用镜子处事这个道理,八个字:“物来则应,过去不留。”这个就是佛家讲的大圆镜智,也就是“明镜亦非台。”的道理。
  得道的人处在这个世间,“不将不逆,”“逆”就是欢迎,“将”就是去将就去执着,既不执着也不欢迎,任何事情来了也不拒绝。你说今天我倒霉了,遇上很不痛快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倒霉,你天天都很舒服,不岔入一件不痛快的事,那个生活太单调了,需要来个不痛快隔隔,因为不痛快过后,来个痛快,你不晓得多高兴,所以一定要这么调节一下。所以好的与坏的来了,“不将不逆”,不欢迎也不拒绝,听其自然。“应而不藏,”就是镜子照东西一样的道理,“物来而应,过去不留”,心中不藏,一切恩怨是非,不是没有是非善恶,都有,过去就不留,此心很平静。“故能胜物而不伤。”你修养到这样才能入世。这是道,最高的境界。
  内七篇到了这一段,是一篇大结论。这一段很重要哟。现在是工商业的社会,大家那个生活呀,忙碌得自己已经不是真人了。父母把我们生下来,等到一长大,那个真人跑掉了,活着的都是假人,不是至人,都是这个物质环境忙碌得昏了头了。真抓住自己是一个人,应付二十一世纪的时代,必须要《庄子》这一段,《应帝王》入世,能够这样,就可以“胜物而不伤”,才能不被物质所打垮,不被环境所诱惑,才不会伤害到自己,做到我还是我。
  我们平常研究《庄子》,翻开来,总把一条鱼变成大鹏鸟,看得很精彩,那个一点都不精彩,那是电影的广告,序幕,真正的精彩在《应帝王》这一段,这一点只出世之道入世之道都讲完了。但是你不要看着容易,这个道理很有意思,很有意思你就做不到,就是我经常讲的,我们人生只有十二个字:“看得破,忍不过;想得到,做不来。”这就是我的咒语,是无上咒,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庄子这个道理,我们一听非常有理,但做不到。要怎么样做到呢?对不起,从《逍遥游》第一篇开始,就要有这个道的修养,有这个道的修养,才能真做到这样,所以很难了。相反的来说,你如果在道理上认通了,没有道的修养,能够做人做到这个档子,前面所讲的至人之道,都得到了,自然就会成功了。正反是一样的道理。那么下面,庄子的习惯,有一个话头给你参。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浑沌初开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
  “帝”代表主宰,南北极各有一个主宰,一个叫“儵”,一个叫“忽”,这两个主宰分区而治。他们不用竞选的,天生来就是如此。我们一般讲话,你这个人太疏忽了,规规矩矩照古文写,应写作“儵忽”。疏忽这个术语是从这里来的。注意哟,庄子很少提到东西,只提南北。中央有个主宰叫“浑沌”,不是我们吃的馄饨,这个浑沌,就是阴阳合在一起。其实我们吃的馄饨,肉啊面粉啊等包在一起,原始的意思就是从浑沌这两个字的观念来的。
  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这两个家伙的名字叫儵、忽,一听就知冒昧得很。换句话说,儵的外号叫冒,忽的外号叫昧,合起来就叫冒昧。这两个冒失鬼,经常在中央老板那里会面,“浑沌待之甚善”,大概浑沌请他们吃了馄饨。他们觉得浑沌太好了,就想报答浑沌,想了半天,想到了世界上的人,这些人都聪明,为什么呢?因为脸上有七个洞。人脸上有了洞,眼可看,耳可听,鼻可呼吸,这些多重要啊。可惜这个浑沌老兄,脸像汤圆一样是圆的,他没有开窍,太混蛋了。所以,唯有一个办法报答浑沌的就是使他开窍。两位冒失鬼就到工具店买一个工具箱,每一天给浑沌开一个窍,七天开了七个窍,浑沌死掉了。馄饨死掉了就变成面包了,这下完了。庄子就是那么幽默的,所以读《庄子》有时我们会读得笑的。你要学风趣的文章,就要学《庄子》。
  所以你们打坐的人,有时候碰到气脉浑然,入定了,第一步就要得浑沌的境界,这是道家的术语。真得到浑沌境界的时候,不是昏沉,那是真正的定,六根不动了,内外隔绝了,本身内部的气脉也不动了,气脉都通了嘛。你如果又想使什么河车转动,任督二脉打开,那中间的浑沌就死掉了。修养入定,必须进入浑沌的境界,才是修道的基础,然后才能阳神出窍。所以,一般人修气脉、转河车、修三脉七轮,为了什么?为了回到那个卖馄饨的家里去,那得道基础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