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头王后在线阅读免费:《红楼梦新续》 周玉清著 第三集 第一百一回-----第一百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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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新续
周玉清著    第三集
第一百一回 史湘云旧馆哭良朋 贾宝玉新婚奠故知
话说史湘云听说黛玉没了,定要来哭几场,无奈她婶娘说她婚期就在明年,只要她在家里赶做些针线活。史湘云无奈,只好在家里哭了黛玉几场。以后又听说迎春死了,更觉凄然,也未能过来。如今宝玉、宝钗系元妃赐婚,贾母又打发人来接,她婶娘不好留她,捱到午后,方叫她过去。史湘云忙打扮好了,乘了翠幄青绸车过来。先到贾母处请了安,贾母留下同住。史湘云便要去潇湘馆哭林黛玉。贾母拦住说道:“如今她的灵柩都回南边去了,紫鹃、雪雁也跟了去,只有几个看屋子的老婆,空荡荡的,你去了岂不觉得凄清?”史湘云道;“林蛆姐升仙,我没有能来,至今心里不受用。如今来了,若再不去,越发感到不安了。再冷清我也要去的,”贾母见她如此,道:“也好,你姐妹情深,去哭哭她,尽尽情,心里也好受些。”便叫珍珠、琥珀也跟了去。湘云道:“不用,老太太放心,我有翠缕同行,不打紧的。”贾母也不勉强,便带上翠缕,别过贾母,到园子里来。翠缕道:“想不到林姑娘好好儿的便没了。姑娘还记得咱们来,常住潇湘馆,同林姑娘咏诗作赋的形景么?”湘云道:“怎么不记得。那年中秋节,我们在凹晶堂背后池塘边赏月联句,我抛一块石子在池塘里,得了 '寒塘渡鹤影’的诗句,林姑娘联了一句'冷月葬诗魂’。我说她太感伤,果然应到今日。那联句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如今却哪里能再找她去?”翠缕道:“那晚上弄得我们好找。好容易到了栊翠庵,方找到你们。如今便再见不着林姑娘了。”说完,早掉下泪来。史湘云也呜咽哭泣。两个来到潇湘馆,到了黛玉卧室,见陈设都在,几案上焚着一炉香,犹有纸笔墨砚。吏湘云不禁百感交集,叫了一声:“林姐姐,我看你来了!”广早跪在床前,哭得眼泪滂沱。翠缕也跪在史湘云身后,边哭边呼叫:“林姑娘!”
只听湘云边哭边数落着道:“咱们姊姊,生前常在一处吟诗、作赋、玩耍,作乐。你去了,却不能来向你告别,送你一程,你在天之灵,为何不惩罚于我,惩罚于我呢?想到我常责怪你爱弄小性儿,还同你拌嘴,如今干悔万悔,哪里还来得及!只求姐姐在天之灵宽恕妹妹,托个梦儿与我,让我还见姐姐一面,便是三生有幸了。”说罢又放声哭泣起来。
守屋子的婆子听见哭声,知是有人来了,过来一瞧,见是史湘云,忙烧茶来,劝慰湘云一会。
湘云见几案上犹有墨砚,方止了哭,擦干眼泪,喝了两口茶,便坐到几案旁边,托住脸儿,沉思起来。一会子,提起笔来,写了悼亡友诗一首:
凄清满目意彷徨,一叶随秋忽报丧。
篁竹风高低薄暮,芙蓉影瘦冠群芳。
寻踪不晤桃花面,问迹难闻莺语香。
流水高山空独奏,千呼万唤断人肠。
湘云低声密吟了一遍,忽听窗外有嘤嘤啜泣之声。湘云忙走出来一看,却是宝玉,哭得抽抽搭搭,十分凄楚伤情。便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今日方能来哭林姐姐,竟连灵柩也见不着了。”说完又呜咽起来。
宝玉拭泪道:“我听见你来了,连忙赶了来,见你哭得十分伤感,也不来惊动你。如今听你赋这涛,再也忍不住了,竟至哭出声来,听妹妹这诗,方知妹妹也是林姐姐的知己,如今林妹妹弃咱们羽化而去,真是叫人痛不欲生呀!”湘云听了,半晌方说道:“林姐姐升了仙,谁个不悲痛,你自然痛不欲生的。只是娘娘赐婚,你若弃宝姐姐而去,宝姐姐将来依靠谁人?岂不更害了另外一个女子?我的意思,只要不忘旧人,成就这段姻缘也是好的,林姐姐在天之灵也不会责怪你,她是个明白人,对宝姐姐也极好的。不知你究竟怎么个想法儿?”宝玉、方将宝钗劝自己出家;紫鹃临去前劝自己成就“金玉姻缘”之事说了一遍。
湘云叹息说道;“这可真真就难为宝姐姐了。她对你一片心诚,愿成就你去殉情,你岂可弃她而去?若果真出了家,心里过意得去么?若成就此姻缘,林姐姐也必不会怨恨于你。”宝玉仰天长叹遭:“苍天,苍天,我竟要做负心人了!林妹妹,你托个梦儿与我吧!我可心都快要碎了。”湘云一旁也落泪不止,妙玉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潇湘馆来,听宝玉、湘云一番谈话,便说道:“逝者忽已逝,生者还复生。心中有真谛,万事自安心。”宝玉道;“妙师身居槛外,自享无穷之乐。我辈浊物,欲死不能,欲生不得,惹得一身烦恼。我倒真是羡慕妙师不尽的呢。”妙玉叹道:“羡慕什么?佛门也不清静,要登彼岸岂是容易的。我如今也做了一首诗悼念林姑娘,不过表怀念故人之情而已。二位请暂避一时,容我读了火化。”宝玉道:“既是悼林妹妹的,容我们听听何妨?”妙玉道:“也好,二位请站一站,容我先施一礼。”方拿出一张素笺念道:
君本芝兰,性属幽香。做世不群,兰心自芳。
离根转蓬,飘飘何极?南雁北飞,岂无风雪!
蛾眉见忌,倩女离魂。芳姿摧折,泪洒重门。
虎丘黄昏,吴江枫冷。孤魂何处,衰草枯影。
悼君千里,君其有知。呼君不应,痛彻我思。
哀哉,尚飨!
念毕,宝玉、湘云皆嘘唏。妙玉道:“二位别尽哭了,此院无人,且到敝庵小憩一会何如?”宝玉、湘云便随妙玉来至栊翠庵。
妙玉用宣窑五彩盖盅捧出两盅热茶来,二人接住喝了。妙玉道:“记得当年林姑娘曾来此饮茶,那是蟠香寺积的梅花上的雪水,如今便只有成年雨水了。”宝玉道:“便是此水,也难得的。妙公这里清幽,一尘不染,真乃世外蓬莱,竟使人倍感留恋了。”湘云道:“我一向是喜动不喜静的,如今来到此地,闻着股股寒香扑鼻,也觉神清气爽,果然是块福地。二哥哥可曾记得那年咱们在前面山石上玩,你摘来红梅供瓶的事么?如今只怕这里的红梅又'陕开了。”妙玉道:“庵中的红梅才打点儿,倒是后面那一片腊梅,在大雪中全开放了。”宝玉道:“如今欲赏梅花,哪里还有情致。想这里走的走了,死的死了,一个个都离开咱们去了,明年便轮到了云妹妹成婚。上好一个园子,一天比一天荒芜起来。日后进来,便要吟咏'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了。”妙玉道:“人事代谢,岁月短促,倒是我们槛外之人不发此吟。”湘云道:“我原是个乐天派,也不吟这样诗句的,如今心情一变,自然而然,也便发此吟咏了。”大家坐着谈论了一会,又喝过茶,方辞了出来。
湘云对宝玉道:“你如今成婚,怕不住怡红院了吧?刚才还说'日后进来’。”宝玉道:“依我的意思,自然还住怡红院的,无奈太太死活不肯,自然怕我去潇湘馆哭林妹妹的意思。如今已收拾了太太前面的东小院厢房侧边的耳房,想便是我做亲的新房了吧!我不搬去,也由不得自己。”湘云道:“你如今搬出去住也好,林姐姐去了,园子里越来越凄凉。这么大个园子,人少了,倒像压不住了似的。你出去住,日子久了,只怕'天天地转了过来,也未可知。”宝玉叹息道:“转过来做什幺?便出去了,也是这心,死也不转它的。”湘云叹息了一会,道:“难得你心实。只是宝姐姐也可怜见的,你也想想她吧!我如今才来,也瞧瞧她去1便不回来吃晚饭了,你替我回老太太一声儿。”宝玉点了点头儿,湘云方一径去了。宝玉去回了贾母,一处吃饭不提。
却说宝玉婚期渐近,凤姐、王夫人亲自过来看裱糊的房子,由周瑞家的领着一一瞧了,都点头儿说好。次日薛蟠、薛蝌送过泥金庚帖来。凤姐打发人告诉薛姨妈过礼的日子,一面将礼单送与贾母、王夫人过目。王夫人看了,命玉钏儿、彩云等一件一件地点明。金珠首饰一百件,春,夏、秋、冬衣服百多件,此外尚有妆缎、蟒缎、彩缎、倭缎等数十匹。过礼这天,将元妃赐婚谕旨用抬盒铺上大红锦缎摆设好了,两边是元妃娘娘所赐大金元宝喜字灯一对,另一抬盒,装上玉如意一柄,金福寿双喜执壶一对。另有四对抬盒,装着御赐各色尺头,后面方是所过之礼。
薛姨妈也拣日打发薛蟠,薛蝌送过箱笼妆奁。凤姐亲自领着周瑞家的、旺儿家的摆设停当。
到了结亲这天,贾府内张灯结彩,鼓乐声喧。因前些日子,黛玉升天,迎春惨死,元妃染恙,贾母心中不乐。王夫人吩咐凤姐不用声张,一切从俭办理。
贾政公务事忙,无暇顾及,只叫贾珍、贾琏,万事从俭方好。好在薛姨妈是至亲,便平常些也不至多心的。所以亲戚不过王子腾、史侯等几家和几位好友。北静王送来脂玉夔龙雕花插屏一对,汉玉松鹤笔筒一件,金如意茶盘一对。冯紫英送了脂玉雕松鹤山子一件。亲友们也有别的礼物相送,不必一一叙述。
正日子这天,宝玉没精打采懒懒儿的。袭人急得催促说道:“我的爷,躺着做什么?眼看花轿进大门了,还这么个模样儿!”恰好凤姐此时进来,不由分说,拉了起来,替他穿戴,道:“你今日是新郎,人生一辈子只这么一次,怎么这么随便,倒没事人似的?”宝玉只好由着她们。
一时,十二对宫灯在鼓乐声中进了大门,大轿已从正门而入。傧相迎新人下轿,喜娘二人披着红上来搀扶。贾珍忙推宝玉迎上去。一时到荣禧堂上,傧相唱礼,二人拜过天地。尤氏,凤姐忙扶贾母上坐,二人拜了贾母四拜,又向贾政、王夫人行过大礼。夫妻交拜过了,方入洞房坐喜床、喝交杯酒儿。
宝玉由人牵着揭下宝钗盖头,莺儿等方上来伺候宝钗梳头。插戴了金丝八宝攒珠风钗,戴上五凤朝阳挂珠,富贵绒花等,艳妆盛服,低鬟蝉鬓,甚觉艳丽动人,无奈宝玉一心只想着:若坐着的不是宝钗,竟是黛玉时,这会子不知何等乐呢!只怕竟要手舞是蹈了。如今却只呆呆地看着宝钗发怔。
袭人走过来悄悄推着他道:“二爷怎的不言语,不怕得罪宝姑娘么2”宝玉叹道;“宝姑娘不会生气的。她知道林姑娘在天上瞧着的呢!”袭人又好笑,又好气,道:“又混说了,林姑娘早回南边去了,还在这里瞧什么?”宝玉道:“可是你糊涂!林姑娘升了天,在天上瞧得见的。等天晚了,我还要祭她呢!”袭人听了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因说道:“又胡闹了!新婚日子的,也要图个吉利。若祭起什么人来,太太知道了定不依的、仔细叫老爷来捶你呢广宝钗忙使眼色给袭人叫她出去,袭人方出去了。宝钗道:“你要祭奠林妹妹么?我今日也正想祭祭她的。”宝玉一听,心中喜欢,不由地看了她一眼,道:“甚好,咱们今晚便祭林妹妹吧!”忙吩咐入去传香烛瓜果。宝钗道:“别忙,这么一闹起来,老太太、太太定然要知道了。若闹到老爷耳朵里,怪罪下来,如何是好呢!我的意思,竟不用去传香烛,就用焚香的香炉,焚上一炉香,置外间几案上,遥空相祭,只要心诚,林妹妹必不见怪的。再说咱们自己的香,也比外头传进来的洁净些。”宝玉想了一想,也有道理,便道:“便依你吧!”
宝钗命麝月、秋纹等在外间屋内焚一炉香,将熏笼移过去。看看天色将晚,宝玉和宝钗出自外间,叫人将几案移至窗前,放上香炉,一切陈设妥帖,月色已经上来。
宝玉对宝钗说道:“还是姐姐先祭吧!祭了好睡去,何必都在此守着。”宝钗知他要向黛玉倾吐一番,碍着自己,有意将自己使开,也不勉强。遂来至几案前先施礼磕头毕,拿出一张素笺说道:''今晚洞房花烛之夜,原本妹妹配享。只因娘娘赐婚,不敢不从,妹妹却断送了性命。我心里实是悲痛不已,填了《南浦·悼亡友》词一首,悼祭妹妹,妹妹定然能知道我心。”遂念道:
玉字泻清辉,漏声穆,曾忆红梅开处。吹笛落梅花,芳菲歇,宝井分香争句。仙姿绰约,断肠还听莺声语。哀思最苦,伤奔月婵娟,弃侬而去。  珠房倩影沉沉,不尽腮边泪,啼痕如许!但换得君归红绡帐;愿逐虎丘山土。飞星传恨,凭谁和露立朱户,旧时情侣,若念旧时惰,梦魂还住。
宝玉听了,不禁潸然泪下,道:“姐姐这词,林妹妹若有知,定感知音于天上了。”宝钗垂泪道:“姐妹们好了一场,要说的话儿何止这些。我不过说了几句心中想说的话,哪里望她有所感呢?你好好悼念她吧,林妹妹定然知道的。”因唤莺儿、袭人等一同来至里屋,宝钗轻轻扣上房门,让宝玉一人在外静心哀悼。宝玉点了点头儿。
袭人陪宝钗去至后房,道:“奶奶怎么如此纵他?新婚之夜,竟让他悼起林姑娘来,虽不怎么样,到底也要图个吉利。”莺儿也说:“要悼祭林姑娘,什么时候不能,偏择上这个日子。姑娘实不该念那首词儿,昕起来,怪叫人伤心的。不知姑娘怎么个想法儿?”宝钗滴下泪答道:“你们哪里知道宝玉的心,若不让他祭悼,存在心里,反而弄出病来,将来如何是好!索性让他都吐出来,心中自然畅快些儿。哪里能忌讳得了这许多!”莺儿、袭人都叹息不已。
那宝玉见众人都去了,遂拈上一炷香,点子点头儿,对着窗外,施一礼说道:“林妹妹,你若有灵,就快来吧!我把心里的话儿都告诉你。我在今夜晚悼;念你,你必定能知道我的心。你在天之灵一定不要弃我而去呵!”说完,施了一礼,拿出《悼仙妹词》和泪念道;是年月日,五内摧奔,怡红浊玉,告子英魂。君本仙姝,来此是享。
君之生兮在虎丘,君之皇考兮本:名流,君之萱堂兮贾门闺秀,君之名兮黛玉生愁。
芙蓉为面兮娇无娜,桂树为骨兮独傲中秋。木兰为心兮可菱霜月,蕙芷为性兮芬芳自留。
南雁北飞兮歇此江浦,两个无猜兮乐此悠悠。绕床弄梅兮骑竹马,喧声但逐兮纸鸢浮。
被荷衣兮结荪带,乘鸾车兮事塞汀洲。洛水之神举棹,萼绿花兮泛舟。素娥舞于蟾窟,弄玉吹箫秦楼。九嶷宾兮来迎,独与予兮星汉遨游。
桂棹兮兰桨,采芙蓉兮江头。抚琴瑟兮为谁,饮玉露兮香江。折馨香兮遗所顾,乐莫乐兮竟忘忧。
孰蟪蛄兮啾啾,更雄虬兮如虎。饕餮嗜欲兮谓凤无德,鸱鹗不洁兮偏与为伍。薄深林兮君心栗,闻虎啸兮惊行路,芜艾生兮难举步,蟋蟀鸣兮悲迟暮,严霜雪兮元适处,玉骨沉兮为尘土。银瓶炸兮魂何许!惊闻此讯今裂我肺腑。
月色凄迷兮宝镜生凉,帝子临去兮洒泪潇湘。竹泪难干兮颗颗皆香,抚此篁竹兮痛断人肠。今夕何夕兮红烛泪长,华冠丽服专空对清光,思君不见兮心事浩茫!
松柏萧萧兮枯冢寒,魂魄难觅兮泪阑干。抚笛还弄兮旧时曲,墨迹犹存兮巾袖间。红梅白雪兮枉为谁待?宝镜生凉兮玉衣空闲。断魂幽梦兮空悲苦,郁郁何极兮羽高举。乘骐骥号驾赤兔,登昆仑兮车道阻。 临湘水兮船容与,过河梁兮旗不舞。悲吾心兮多风雨,雷鼓鸣兮惊风露,醒来还与兮何人语?
呼君宇兮君不闻,唤汝名兮汝不至。华灯闪闪,雨雪飘飘,夜风飒飒,落木萧萧。古寺凄风,猿悲鬼泣。荒丘冷月,肌冻骨寒。谁为温汝?谁为伴汝?心其碎矣,思其止矣,魂其断夫,肝其摧矣。生焉有乐!婚焉有福!寒衾不暖,待子英灵。君其有知,寄梦来斯!呜呼哀哉,尚飨!
宝玉,念毕,将祭文焚于炉中,独自披衣而坐,默默冥恩苦想。袭人听外面没有声音了,方才来催道:“二爷安歇了吧!夜已深了,天气又冷,这么白坐着,只怕要生病了。二奶奶还在屋里等着二爷呢!”宝玉道:“叫她睡吧,你关了窗户,将熏笼移过来些。”袭人道:“二爷这是怎么着?且看在二奶奶祭林姑娘的分上,也该睡去才是,”宝钗忙出来道:“不必强他,让他一个人在这里,只怕心里受用一些。”宝玉抬起头来望着宝钗,见她啼痕满面,不禁起了怜悯之心,方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说道:“竟是进里屋去吧!夜已深了,想林妹妹已去得远了呢!且安歇了吧!”宝钗默默无语,看了他好久,方点点头儿。袭人陪他们进房。宝钗道:“你也待得久了,睡去吧!”袭人方辞了出来,将门轻轻带上。又去将方才焚香的香炉收过,便在熏笼旁边坐了下来,用手托住头儿,因一时有感,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了。
想宝玉念着的不过是林姑娘。新婚夜晚,连宝姑娘尚不放在心上,更不要说自己了。况宝玉不肯上心念书,这府里也一年不如一年,自己为他苦挣了这些日子,将来竟是如何呢!便宝姑娘心地宽大,自己做姨奶奶,也不过是侍候人的。一来二去,连府里的大丫头还不如呢!老太太房里的几个老姨奶奶,大老爷和老爷房里的几个姨娘,哪一个得到了些尊荣?偏是做姨娘的人命苦!想到这里,越发偷偷儿地呜咽起来。
且说宝玉、宝钗成婚之后,王夫人十分高兴。贾母见宝钗孝顺、贤淑,也很喜欢。不免想起黛玉之死,元妃之病,有时也暗自感伤。
这日,宝钗来与贾母请安。史湘云在里屋梳头,忙迎出来,道:“二哥哥怎么不一道来?你两个当形影不离,成双成对才是。我瞧他成婚后对你倒好。”宝钗道:“也难为他。今日一早芸儿来叫他,说有个朋友生病,带了信来,便出去了。”贾母道:“这芸儿也不懂事,二叔才成婚不久,叫他出去做什么?可是又一起淘气去了,也未可知。如今成了婚,宝玉便交给你了,好歹多留些神儿。”宝钗忙答应着:“是。”又道;“老太太尽管放心,有焙茗、锄药等人跟着。再说,如今他也大了,不俾小时候那样淘气,便出去也不碍事,只怕一会子就回来了。”贾母点了点头儿说道:“既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云丫头过几日要去了,你姐妹俩又极好的,索性里屋去谈谈体己话儿。她婆家已过来说,再三几个月,看了好日子便要接过去,那时只怕更难见面子。咱们白想她,也盼不来的。”
史湘云羞得满脸通红,听贾母说盼不来之语,一时心酸,竟至落起泪来。宝钗忙拉她进了里屋。一边替她梳头,一边问她:“日子定准了没有?你成日家在屋里忙些什么?你婶娘给你些什么头面首饰?”湘云道:“日子还未相准,横竖在四五月份。我在家里能有什么好!左不过赶嫁妆,做针线活,忙得喘不过气儿来。头面首饰,不过戴的这些,听婶子说还再弄去炸上一炸。”宝钗替湘云梳好头,一边端详着说道:“若是平时,戴这些也尽够了。若是做亲,婆家的人瞧见,不免说三道四。”因拿出一个盒儿来,递与湘云,里面是一支金丝点翠攒珠凤钗,一个赤金盘螭金项圈子,此外还有金珠首饰十来件。湘云怔住了,半晌方道:“姐姐才成婚,这些东西自然要戴的,与我做什么?”宝钗道,“我自然还有的,你带回去自个儿藏着,不用给你婶子瞧。她知道你有,越发一件也不给你了。莫不曾刚成婚,便去戴婆家的首饰不成?咱们并不稀罕什么金呀玉的宝贝东西,只是太寒碜了,婆家瞧着也不好。竟有那起小人,最爱以物取人的,咱们自不必介意,何苦来,没来由去听那些闲话儿。”史湘云拉住宝钗,热泪纵横道:“难为姐姐替我想得如此周全。这么贵重的东西,你送我许多,我用什么报答你呢?”宝钗笑道:“你又外道了,咱们姐妹,还说如此话儿,若你婆家嫌你扫了脸,你去了怎么过呢?是东西贵重还是人贵重?十来样首饰能值几何?咱们姐妹之情倒重多子。”湘云直抹眼泪,只拉住宝钗,说不出话来。
宝钗道;“你还有些什么,快拿出来,我替你一齐收拾吧!”湘云道:“不用,昨日老太太也给了穿、戴,首饰之物,鸳鸯已替我收拾好了。加上姐姐给的,尽够用的。只是我这一去,什么时候咱们姐妹才能再见面呢!你要好好保重,二哥哥心里虽有林姐姐,已成了婚,自会一天天淡下来。我看见你二人相爰相亲,比什么都高兴!”宝钗道:“你放心地去,有机会,我自然打发人来接你。我们的事,不用你操心。宝玉已一天天好起来,近些日子,有精神多了。”两个竟有说不完的体己话儿。湘云道:“我过两日便去了。想起往日来时住蘅芜苑的情景,如今真想再园子里玩玩。只怕我这一去就难于再见到它了。”宝钗道:“如此,我陪你去。我也想看看我住过的屋子。趁此时天还未晚,咱们便去吧!”两个遂带了莺儿、翠缕,一同进了园子。
钗、湘二人各处盘旋了一会,便来到了蘅芜苑。莺儿、翠缕也一路叹息着,感到物是人非,园子里凄凉多了。
湘云道:“这屋子还是原来的模样儿,可惜你搬了出去,只有守院子的两个妈妈,倒把这良辰美景也辜负了。今儿十五,我倒想于此处赏赏月,想前年八月十五,我和林姐姐陪老太太赏了半夜的月,以后到凹晶馆联句儿。如今欲联句时,还哪里找林姐姐去。”宝钗道:“如此,今晚我陪你赏月,也陷你联联句几何如?只如今园子里冷清清的,夜晚在此,你不害怕么?”湘云道:“害怕什么?我们只几个人,如此冷清,方适合我此时的心境。咱们山坡上走走儿吧!”
宝钗遂陪湘云牵藤引蔓,上了山坡。只一盏茶工夫,月亮便已升了起来。林中归鸟翻飞,鸦鸣雀噪。
湘云道:“今晚月色倒好,咱们姐妹情重,以后不知何日方能在一处。咱们就联句儿做骚体诗,岂不自在一些?”宝钗道:“甚好,如此你先开头吧!我来接你的。”
湘云偏着脑袋,略一思忖,便吟咏起来,道:“月上西山兮满空林。”宝钗点头儿道:“开头也还罢了。”便接道:“关河万里兮入秋心。蘅芜人静兮风露白。”湘云道:“你转得倒快,我只好跟了来。葛藤动兮鸟心惊。萝径何须兮缘客扫。”宝钗道:“这句得来得轻巧,倒自然贴切。我且细细想来。”因托着头思忖一会,便道:“薜荔萧疏兮我来勤。寻故迹兮秋声早。”湘云笑道:“这'我来勤’三字信手拈来,倒切现时形景。我联一句什么呢?”因略一思忖,便道:“访旧惟有兮月知音,旷野朗兮流霜降。”宝钗笑道:“'月知音’三字亏你想得出来。下面又溜了,我对句什么呢?”因抬头望着天空,道;“天清冷兮幽径明,意绵绵兮谁解语。”湘云接了道:“心羡羡兮我知情。蟾光明兮增情重。”宝钗忙接道:“一帘霜影兮伴秋声。情怀度入兮歌咏发。”湘云一想,便道:“吟未尽兮睇犹颦。今宵一别兮天涯路。”宝钗嘘了一口气儿道:“何日归来兮共拥衾。”湘云忙抢了过去,道:“阳关一唱兮关山隔。”宝钗道:“山水连兮情不分。送君去兮沅水浦。”湘云哽咽着道:“载云霓兮越湘江。云中君兮难会台。”宝钗道:“你怎么知道难会合呢?骋骐骥兮步高岗。凤凰蔽兮迎汝。”
湘云正要联接,只听背后有人接道:“玉鸾鸣兮铿锵。驭太虚之长风。”宝钗、湘云回过了头,知是宝玉,道:“你回来了。天晚了,怎么来的?”宝玉道;“我回来寻你们不见,听老太太房里的人说,你们园里来了,估量在这里,便来接你们。不想你们正在联句儿,便也联起来。”
宝钗见秋纹、麝月跟着,放下了心,道:“甚好,再联句什么呢?是了,观宇宙兮八荒,瞰泰山之崇阿。”宝玉道:“临重华之紫房。披轻觳兮华阁,饮芳髓兮琼浆。听红楼兮妙曲,感薄命兮情伤。已矣乎!盈虚有数,不可强求。盛筵难再,盛世堪忧。人生本自如朝露;何如今日共吟讴。”宝钗笑道:“你结的有些意思。只太悲凉了些。夜已探了,咱们还回去吧!省得老太太担心。横竖明儿还见面的。”湘云便已站了起来。几个丫头簇拥着,幸今晚月色清明,大家一齐出了园子,湘云仍回贾母处安宿。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回 勇金刚义打抱不平 呆叔父甘做月下老
且说贾芸这日上午,约了宝玉出来。宝玉拍手道:“还是这法儿灵,你不来叫时,我便出不来了。”原来宝玉昨日见贾芸送花进来栽种,便悄悄叫到跟前告诉了他,说,只如此一说,自己便能出来了。贾芸开初不肯,道;“我叫了叔叔去,宝二婶子不见怪么?”宝玉道;“她不会的,昨日还叫我出去散散心呢,你只管来叫好了。”
果然宝钗并不阻拦,还说:“既然朋友生病,自然该看看去才是。”叔侄两个遂一同步出荣国府。宝钗叫焙茗等人也跟了去。
贾芸道:“叔叔既在家里闷得慌,咱们且瞧瞧藕官、蕊官去何如?”宝玉道:“她两个如今不知怎么样?我正想瞧瞧她二人去。”贾芸道:“且让她们清唱一曲,咱们昕听,司,挣得上钱过日子了?”宝玉点了点头儿,道:“甚好,若不能时,还再接济一些。”两个说着,不觉快到牟尼院前。
只见对面来了一人,鼻青脸肿的,边走;囱骂:“你几个狗娘养的王八羔子,真是狗胆包天,也不打听打听人家是从哪个府里出来的?倪二太爷,可是好惹的么!可是受你几个小阿物儿,小王八崽子欺负的么?你等着瞧好了。”
贾芸一听“倪二太爷”,仔细一瞧,果然是倪二。忙上前一把拉住说道:“是倪二哥么,为何弄得如此狼狈?”
倪二见是贾芸,一拍手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说来找你呢!”贾芸道:“什么事情,二哥尽管讲吧!”倪二道:“我听说牟尼院附近,来了两位卖唱的姑娘,是从你们府里出去的,唱的好弦子。今日无事,想去听听。谁知到了那里,有几个泼皮正在胡闹生事,竟要拉人家坐在怀里和他们亲嘴。姑娘不依,便吵闹起来。那几个小泼皮无赖如何肯罢休,定要强拉人家。我这性子你是知道的,见了如伺不生气,便同几个泼皮厮打起来。谁知他们人多,一同轰过来打我一个,我便被打得如此。如今正欲去搬人,二弟何不助为兄一臂之力。”
宝玉一听,已急得心如火焚,也顾不上感谢倪二,忙拉住问道:“如今那两个姑娘呢?”倪二道:“已躲到楼上,关着门不敢出来。几个泼皮还在楼下叫骂呢!用瓦块石头,扔到人冢楼上。”
宝玉忙同贾芸、倪二、焙茗等赶了去,果见那几个泼皮,正在叫骂。见倪二又来,一齐拥上前来骂道:“不怕死的王八羔子,还敢来管老子们的闲事!你摸摸,肩膀上长着几个脑袋?她又不是你的婆娘,老子们亲不亲她的嘴,与你什么相干!”说着便拥过来打倪二。
倪二哪里肯让,飞起一脚,将一个泼皮踢得老远。焙茗、锄药、双瑞几个哪里是安分的,见此情景,忙出手相帮。
宝玉一旁气得脸青面白,大声喝道:“都与我住手!”几个泼皮哪里肯听。焙茗等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也不肯听,自与那几个人扭成一团。贾芸急得大声喊叫:“你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睁开狗眼睛看看,站在你们跟前的人是谁!”宝玉也忙将焙茗等人喝住。
几个泼皮见焙茗等人已不敢动手,也停下来仔细审视宝玉,见他衣着华丽、仪态轩昂,只用双目逼视,渐渐便软了手,低下头来。贾芸道;“实话告诉你们吧!这是荣国府政老爷的公子宝二爷。卖唱的两个姑娘原是宝二爷的丫头,如今宝二爷正欲来看她们,你等无知小辈,如何敢欺负贾府的人!”
宝玉连忙上前拱手说道:“诸位兄弟,前面有一座酒楼,都上楼喝酒去吧!我有几句话要跟兄弟们说。”那几个泼皮面面相觑,见宝玉彬彬有礼,好言答话,不好顶撞,只好跟着宝玉上了酒楼。
宝玉招呼了好酒好菜,请大家入坐,命贾芸斟酒。见大家都坐定了,方站起来端起酒杯说道:“小弟贾宝玉有话与兄弟们说。我这里先敬大家三杯酒。第一杯酒敬路见不平,伸张大义的倪二哥。他这义气便感人了,本是与他不相干的事,却能仗义行侠,主持公正,倪二哥自当领这第一杯广倪二听宝玉称赞,心中一乐,一仰脖子,便喝了下去。宝玉又斟满酒,端起酒杯说道;“第二杯酒,我替倪二哥与诸位兄弟赔个不是。方才倪二哥多有得罪,咱们都是近邻,应当相帮相扶才是。小小的事,便动起手来,有失和气。倪二哥先出手打人,更有不是之处,小弟这里替倪二哥赔礼了。”众人都站起来说道:“原是我们的不是,怪不着别人,竟是我们应当赔礼才是。”宝玉道:“既如此,大家都同饮此杯吧!”说完先喝了下去,众人也都喝了。宝玉又叫斟过酒,道;“这第三杯酒,是我向兄弟们赔个情。藕官、蕊官本是敝府丫头,如今出来,借贵方一块宝地谋生,卖唱度日,原是出于不得已。她两个举目无亲,本该来请邻里们照应才是。竟至未来,如今饮此一杯,一则与兄弟们赔情。二则,也请日后兄弟们多加照应。俗
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二人能卖唱度日,兄弟们也积了德,小弟实感谢不尽。”众人都道:“难得宝二爷如此看得起咱们,以后都包在我等身上。”一个泼皮道:“日后谁还欺负她们,便是囚攮养的。”宝玉边请大家喝酒吃菜,边笑着说道;“不打不成相识,难得有此机遇相识诸位。”叫焙茗拿出十多两银子,定要分给众人。众人都不肯受。宝玉道:“这是小小一点见面礼,兄弟们尽管拿了使吧!若急需时,尽管找了来,我自然还相帮的。”众人方道了谢,收下了银子。
宝玉又叫拿出一锭来酬谢倪二。倪二拿在手上说道:“我倪二也是一个泼皮,难得宝二爷如此琉财仗义!如今借花献佛,咱们平分了吧!也与大家结个人缘。”众人都道:“倪二哥理当多得一些。这事原本是我们的不好,怎好再分二哥的银子。”宝玉见倪二如此,分外喜欢,道;“难得倪二哥如此一个人品。”倪二定要将银子分给众人,众人无奈,方收下了。一个个喜得眉开眼笑,都道:“倪二哥如此大方,咱们今后都听二哥的,就劳二哥多多教诲。”倪二道,“咱们兄弟,日后患难相扶,竟不用客气了。”
大家又喝了一会子酒。宝玉方起身告辞,道:“我且瞧瞧那两个丫头去,别让她们吓着了。兄弟们留下多喝几杯吧!”开了酒钱方携着贾芸、焙茗等一起去了。一径来至藕官、蕊宫住的楼房前。
贾芸忙去叩门,牛日并无动静。贾芸高声喊道:“姐姐们快开门吧!是宝二叔来了。”
原来藕官、蕊官听见有人敲门,只当泼皮们又回来了,吓得躲在楼上,只是不开。如今听说是宝二爷,方下楼来开了门,忙让了楼上去坐,一面嘤嘤哭泣起来。贾芸道:“这里的事,二叔都知道了,已请他们去喝了酒,赏了银子,估量不会再生事了。姐姐们好好安心营生吧!”藕官、蕊官抹干眼泪,一面收拾方才泼皮们打碎的碗碟、琴瑟等。焙茗等都来帮助打扫、收拾。
藕官等忙用茶炊烧了茶来,捧给宝玉、贾芸,一面说道:“多承宝二爷还记起咱们。今日之事,若二位爷不来,还不知闹到怎样呢]以后的日子如何过啊!”说着又落下泪来。
宝玉道;“你们来此也有一些日子了,竟未来看望你们,致使受这等委屈。二位姐姐且放宽心,以后常打发焙茗来的,想那几个不会再来的了。纵然有别的歹人,告诉焙茗,捎个信儿进来,我自会想法儿。”藕官、蕊官等方有一丝儿喜色。
藕官道:“方才,难得那位黑脸的汉子相救,不然早遭他们毒手了。”贾芸道:“那黑汉子叫倪二,本是我的一位好友。难为他最肯周济人,倒是有血有性的好汉子。”藕官道:“烦芸二爷转告一声,日后请他常到这里走走,一则好借借他的光儿,二则咱们也好答谢答谢人家。”贾芸心里一想:倪二妻子最近死了,与藕官倒是天生的一对儿。心里想着,口里连忙答应。
宝玉问道:“这营生如今能湖口么?”藕官道:“开初我们二人,一拉一唱,听的人少,如今我们两人都学会边拉边唱,又可以二人对唱,听的人越发多起来。这生计看来已不再愁。谁知又生出这起事来。可知寻一碗饭吃,竟是难的。”贾芸道:“如今已没事了,我关照倪二常来此地走走,只怕便要好些。”因又把倪二的为人,添言加语说了一遍,藕官托着脸儿听得出神。末了,道:“难为他心肠好,又一身的好气力,别人如何敢奈何他。”贾芸答道:“可不正是这话,倪二平时游手好闲,没别的事干,我明日关照他来替姐姐们张罗张罗,不知道他肯不肯!”藕官道:“若他肯拉琴时,闲了来学学琴,替我们拉拉也好,”贾芸忙答应了。想;自己曾受倪二帮衬,若替他找一房好妻室,也可略表答谢之情了。
宝玉这里请她们弹唱一曲。二人忙调好琴弦,边拉边唱。藕官唱生,蕊官唱旦,喝了一出《李亚仙花酒曲江池》。
宝玉听得不断点头儿。待唱完毕,赞许说道:“一句句腔圆宇正,实是再好不过了。日后若得倪二帮衬,定然不愁生计。姐姐们好好营生吧!有什么难处,可来告知。”因见天色不早,便辞了出来。藕官、蕊官谢过二人,送至门前。
叔侄两个边走边说话儿。宝玉道:“她两个孤身在此卖唱,安得不受人欺负!若能嫁得个能干些的丈夫,谁还敢动她们不成?只如今没个合适的人儿。”贾芸笑道:“二叔没看出来?藕官竟是相准一个人了。”宝玉道:“你说是谁?”贾芸道:“没见她问倪二哥?”宝玉一想,以手加额道;“好,好,好个倪二哥,可是患难中见出真心来的。往后再相准了好的;便说与蕊官。”贾芸道,“正是这话,有了倪二,咱们便也省心些了。”
宝玉分外高兴,因笑着问贾芸道;“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问。你如今也大了,相准了人没有?”贾芸笑道:“二叔可是要说媒么?”宝玉道:“若没有时,蕊官也是个好的。”贾芸笑道;“已相准了,还求二叔帮我呢!”宝玉吃了一惊,道:“你且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贾芸道:“我若说出来时,就怕二叔漏了出去。我没脸见人还罢了,只怕那府里要闹得地覆天翻呢]”宝玉道;“你又混想了,我向谁说去,白白儿地害你不成?”贾芸方笑道:“如此我便说吧,这人原伺候过二叔的,只如今没在二叔身边。”宝玉大吃一惊道,“你说的可是茜雪?”贾芸摇了摇头儿,道:“现还在府里的,二叔再仔细想想。”宝玉想了一会,忽地拍手说道,“必定此人无疑,难为你好眼力,可是凤姐姐屋里的小红不是?”贾芸笑道:“求二叔替我求求婶子,就赏与侄儿吧!”宝玉笑道;“你什么时候相准的?还不实话讲来。可知人家小红愿意不愿意呢?”贾芸抿着嘴儿笑,道:“小红姐姐怕也愿意的呢!”宝玉道;“如此说来,你两个先约好了,还瞒着咱们。这可是私订终身,我这里且告诉太太去。”贾芸笑道:“二叔必不告诉的,何苦来吓唬侄儿。二叔没见司棋姐姐和潘又安么?我所以至今不敢提起。”宝玉笑道:“你尽管放心的好,我找死么,何苦来害你和小红?小红可是个有心计的,模样儿也好,难得你相准这么个人儿。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对人说去。若府里放丫头配人时,我定替你说了来。如今说早了,反惹嫌疑呢!”贾芸道:“府里什么时候才放丫头呢?又不知婶子肯不肯放小红出来!”宝玉笑道:“你竟是等不及了!闲了我去凤姐姐那里探探口风再说。就说我的主意,你便也不招闲话儿了。”贾芸喜得眉开眼笑,道;“好叔叔,你真是侄儿的大恩人了,到时候定报答你老人家的恩情!”两个说说笑笑,到荣府门前方分了手。
宝玉回府,一径来至贾母房中,见宝钗、湘云、惜春都在这里。贾母等正在看惜春画的画儿,宝玉忙凄过去。
贾母戴着眼镜细看。一面对惜春说道:“园子画小了些,景物的疏密,不大合适。台亭阁榭太显露了些,就不大相配。这缀锦楼像斜了似的。倒也还难为四丫头画得出来。”宝玉道:“四妹妹工笔细描,不知花了多少功夫。画得如此,也算不错。”宝钗道:“山水的皴法倒有点像末代王诜的《渔村小雪图》,透出一些灵秀之气,用笔尖俏利爽,四妹妹往后还画山水画儿的好。”湘云道:“我不懂画,只觉缛繁了些,若看此一角时竟好。”
大家正谈论着,已摆上了饭来,贾母道:“你湘云妹妹明日要去了,特叫你们都来陪她玩玩。”宝玉便与湘云斟酒,似有依依惜别之意。
一时,大家吃毕,惜春、宝钗都去了,宝玉来至湘云房中,道;“妹妹这一去,什么时候能再来呢?”湘云道:“天下若有不散的筵席时倒好,偏生又要分离。二哥哥好生保重,切奠辜负宝姐姐待你一片心诚。我看着你二人过得和睦,心里比喝蜜水还甜。能来时自然来看你们的,我横竖记住你们待我的情意。”宝玉叹口气道:“你放心地去好了。我自不忘记林妹妹。但事已如此,我若弃宝姐姐而去时,林妹妹只怕也要骂我了。”因取出那个金麒麟来送与湘云,道:“这麒麟白搁在这里也没意思,竟是妹妹带了去吧!看见它,想起在这里玩的日子,心里也可高兴些儿。”湘云眼泪如泉水般涌了出来。宝玉安慰了地一会,又将麒麟替她系于项上。 ,湘云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真感千言万浯难以出唇。叫了一声:“宝哥哥,咱们以后还能再见面么!”便呜呜咽咽,哭起来了。宝玉忙用绢子,替她拭泪。说:“我横竖心中存着妹妹,妹妹安安心心地去吧!”史湘云抽搭着点头儿。
却说史湘云去后,宝玉,宝钗叹息了好久。凤姐儿接二连三的事一起接着一起,支持不住,竟病倒下来。
这日,宝玉想起贾芸所托之事,便来至凤姐房中,见凤姐半躺在床上,脸儿黄黄的。穿着石青哆哕呢褂子,越发的没些儿血色。宝玉连忙问好,道:“听说姐姐欠安,好些没有呢?现吃哪个大夫的药?姐姐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我弄了来姐姐吃。”凤姐笑道:“难为你想得周全,要吃时,自然告诉你去。现还吃王太医的药,已觉好些。”
平儿倒了茶来,宝玉接了道;“多谢姐姐!”平儿笑道;“如今做了亲,越发的多礼了。”凤姐道:“可不是么!宝妹妹如今可好?闲了叫她过来坐坐。”宝玉忙答应了,巧姐走过来向宝玉请安,宝玉拉着手儿问道:“姐儿近些日子长高了好些。读书不成?闲了找你二婶子教你。”巧姐道:“我妈妈不识字,爸爸又忙,我得空儿就到大伯母那里,她教我背了一本唐诗。”宝玉道:“如今二婶子过来了,横竖闹着没事,有什么疑惑的,尽管找她去。”凤姐道:“别说没事,如今我生病,要不是她才过来,倒要请她帮衬了!”平儿道:“宝二奶奶原有能耐,可如今去烦她,未必肯出来呢。”宝玉道:“倒是这话,如今就只有劳烦平姐姐多辛苦了。我原奉有事儿来求姐姐,既然姐姐生病,这里人手又不够使,也就罢了。”
凤姐道:“究竟什么事儿,你还说出来听听!”宝玉道:“廊下芸儿求我替他找寻一房妻室。说要府里的丫头,见过些世面的。我屋子里晴雯死了,四儿、芳官去了,宝姐姐才来,竞不好提这事儿。我想:姐姐这里人多,自然有口里心里都来得的。就替芸儿物色一房合适的,何如?”凤姐道:“芸儿的事自然该多留些心。我屋里的人虽多,除了平儿、小红,却没调理出几个有心计的。如今我生了病,平儿需要有个帮衬,小红一时分不开身,不如等一些时候再说吧!”宝玉道:“就小红最好,与芸儿是天生的一对儿。既如今分不开身,就过些日子也不迟。姐姐好歹替芸儿放在心上。”凤姐道:“我横竖记住,芸儿原不错的,只怕小红也喜欢。你去说与芸儿,叫他好生办事,就说我的意思,到时候儿还替他主婚呢!”宝玉一听,十分高兴。
可巧小红进来回事,宝玉从头到脚笑着瞧她,小红可是个聪明绝顶的,心中暗自诧异。一想;宝玉原和贾芸要好,保不住来说自己之事,也未可知,过几日问问贾芸便知道了。并不羞涩,反向宝玉一笑,道:”二爷怎么一个人来了,宝二奶奶好么?”宝玉道:“她怕琏二哥哥在家,便没过来,在屋子里做针线。”凤姐笑道:“你们听听。他琏二哥哥,白天可有几个时候在房里。叫宝妹妹尽管过来吧!我白躺着,也想个人说说话儿。”宝玉忙答应了,正要告辞出来,只见平儿过来说道:“袭人昨日来要梨花露,说宝二奶奶晚上有些咳嗽。我昨日没找到,今日方翻了出来,就烦二爷带了去吧!”
宝玉接了,辞了出来,一径回到自己房中,将露交给了袭人。又向宝钗说了凤姐想她过去之事。宝钗道:“我过会子便过去瞧她。才鸳鸯送了经卷来,说是元妃娘娘要的,叫你务必,亲自抄写。”宝玉接过经卷道:“元妃娘娘究竟怎么样了?”宝钗道:“只说身上不大好,打解冤洗业醮,叫你抄写金刚经,娘娘要亲自念的。”宝玉道:“你瞧瞧凤姐姐去吧,我如今便抄来。”因叫袭人陪宝钗一起过去,叫秋纹、麝月在里屋焚上香,自己净了手,焚香独坐,约一顿饭工夫,方拿出经卷,亲自磨了墨,一字一字抄写。
却说贾母半日不见宝玉,便要汀发人过:来问。鸳鸯道:“老太太怎么忘了,不是叫宝二爷抄娘娘的经卷么!只怕这会子正在抄呢!”贾母道:“是了,但愿娘娘念子宝玉抄的经,一天天好起来。如今这府里,走的走了,死的死了,病的病了。听说姨太太那边梅翰林带了信,说明年要办琴姑娘的亲事呢,岂不是又要走一个么!”鸳鸯道:“琴姑娘去了,还接个邢姑娘过来,也能抵得过了。”贾母道:“邢姑娘原住在咱们园子里的,不过过去,做了媳妇儿,哪里能相抵呢!如今住在园子里也受委屈。宝玉成婚那天,我见她的穿戴竟平常,那件大红绫袄儿,大约是凤丫头给的吧!头上不过几朵绒花,可怜见儿的。凤丫头如今又病。不好烦她,竟将那件紫红色灰鼠皮的坎肩送了去吧!不必让大太大知道。其实便是琴姑娘,我还给的,只碍着大太太有些左性,反倒不好给了。”鸳鸯道:“老太太赏谁的东西,大太太自然多不着心的。且邢姑娘终是姨太太那边的人,现住咱们这里,缺少什么,姨太太不便给,自然该咱们这里给了。”贾母点头道:“既如此,你索性取出一支凤钗,一个环佩送了去。”
鸳鸯一时打点停当,拿过来请贾母过目。贾母见多添了一套太阳红折枝花样的衣裙,—件狐腋褂子,道:“你办的很是,快送了去吧!”鸳鸯叫两个小丫头拿着,自己跟在后面送了过去。薛家的人听了,都感念贾母不已。邢夫人知岫烟得了贾母的钗环衣物,心中也自高兴,口里偏说:“邢丫头原也有这些东西,一时走得急,留在南方没带来。”众人知邢夫人的为人,自不说破。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三回 含悲薨逝元妃托梦 开局聚赌贾芹闹庵
且说王夫人,自元妃生病,好生忧心,日日请人念“消灾经”,求神拜佛,跳神送祟,无所不至。无奈元妃旧病重犯,日重—日。
那日,宝钗过来,见王夫人愁容满面,知是为元妃之病,忙劝慰道;“太太这些日子竟瘦多了。眼看年节快到,事儿多着呢!其实娘娘生病,太医院里御医天天看视,倒比外头市井先生高明多了。太太一着急,若然病倒,娘娘知道,反增病呢!”王夫人点头儿道:“好孩子,你说的是了。”又问了些宝玉的近况,宝钗方去了。
转眼已是除夕到了。荣国府内因元妃生病,冷清清的。贾政从贾母处行礼回来,一坐下便长叹短吁。王夫人间道:“是元妃娘娘病势重了不成?”贾政摇头答道:“娘娘生病,自有御医医治。倒是咱们家家运要倒败了,出了这等不肖子弟。我才吩吩琏儿,明日叫芹儿来问个明白,便来回我。”王夫人道:“芹儿不是在管庵子里的事么?究竟犯了什么事儿?”贾政摇头叹息道:“芹儿这孩子竟是上不得台盘的。听说领了银子,竟在庵子里赌起来,还了得么!明日查实在了,还能让他再管!”王夫人出了一口大气,道:“若不过一时赌一会子,也还罢了。问明白了再说吧!过几日我倒想叫那些小道士、小和尚、小姑子进来,替娘娘念几日'消灾经’,做几天法事。芹儿来时,你就捎个信儿给他吧!”
贾政点了点头儿。因叫王夫人先睡去,不必在此守岁了。叫过彩云来剪了蜡烛,便坐下看起书来。彩云忙斟过好茶,又搬过来一个熏宠。拿过手炉,用铜箸拨了拨,递与贾政。贾政道:“你也睡去,今儿守岁,我一个人就看看书吧!”彩云方退出去。
这里贾政一人秉烛独坐,翻开昭明太子辑的《文选》,圈圈点点,点了一篇贾谊的《过秦论》上简,微觉有些倦意,便伏案打起了盹来。
贾政这里恍恍惚惚,朦胧中似见悲戚戚走来一个女子,竟是寻常妆束。走到跟前,竟至作了一揖,口称:“爹爹!”贾政只道探春回来了,定睛审视,乃是元春,不禁大吃一惊,道:“娘娘为何如此妆束了怎的不在深宫安荣尊贵?政等仰仗大德不已。为何一人,夜静更深,潜逃至此了皇上若然知之,政一家百口,灭门之祸至矣。还不趁此夜深无人之日寸,作速返回宫去。”
元春含泪答道:“儿已享尽人间富贵,如今身不由己,再也不做那娘娘了,从此也再回不去宫中了。只因感念父母养生之大德,特来一别,并有一言相告。”
贾政忙要跪下,恭听圣谕。元春拉住说道:“儿已再不是什么娘娘。如今过了虎年,便是丁卯兔年。除夕一过,警幻姐姐已来接我返回太虚幻境。爹爹竟是不用拘礼的。”贾政方才罢了。可一听什么太虚幻境,甚感茫然。道;“难道皇上竟要打发你去那地方出家去幺?”元妃摇头答道:“非也,此乃天机,不可泄漏。爹爹且放心吧。想咱们贾氏自尊祖父建功立业已来,栉沫皇恩,赫赫扬扬,已历百载。当今天子,隆恩盛德,也曾眷顾殊甚。可天下没有个不散的筵宴,依儿的意思,趁这会子还来得及,爹爹何不退步抽身,率诸子弟返回南京老宅,研读诗礼,力事稼穑,只怕还能保一家数十百年。若一味迷恋功名,追虚逐妄,贪此利禄,只怕好景不常,一旦倒塌了下来,就真真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爹爹实该广置祖茔产业,率诸子弟返回金陵,图久远之计要紧。儿说的话,爹爹定要切记。”
贾政俯苜恭听,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待还要再问什么,只见两个丫髻小鬟走来请元春升舆,说:“警幻等得不耐了呢!”元春遂泪水双流,对贾政、王夫人一揖,倏地不见了踪影。
贾政陡地惊醒过来。只听王夫人从梦中呼唤元妃,贾政心知有异,好生吃惊,忙叫醒王夫人,问道:“你梦里瞧见什么了?”王夫人哭着说道;“方才我于梦中,见娘娘来同我作别,说从此不再做娘娘,叫咱们及早退步抽身,不必恋那利禄功名。还能保住些时日。”贾政道:“奇怪,我方才也做此梦来着。想咱们娘娘必薨逝了,特意来托梦给咱们。如今方子时三刻,往哪里打听消息去?去叫珍哥、琏儿,事情没弄明白,反吵得人心慌乱了。”王夫人道:“正是这话,不如等天亮时,打发人去是正经。如今可不已是兔年了。记得那年有个算命先生,说她'虎兔相逢,于身不利’,咱们竟没放在心上。看看虎年刚过,已入免年,可不正应了虎免相逢的兆头儿了?”贾政撂头答道:“算命先生的话,哪里都能信得,只这事儿有些蹊跷罢了,”
夫妇两个相向而坐,垂了一夜的泪,又惊又痛,又惧又悲。次日一早,忙叫来珍、琏等人,立即去打探。不料果然从钦天监阴阳司得到消息:元妃于昨夜子时三刻薨逝。且未按贵妃仪礼发丧。一时,贾府内哭声惊天动地。贸母、王夫人哭得昏厥过去,赦、政、珍、琏、宝玉诸人都过来看视。尤氏、李纨、宝钗诸人都于一旁陪着哭泣。
凤姐儿得知此消息,也叫平儿扶着,勉强支持起来,一径来至贾母房中。贾母刚苏醒过来,犹垂泪不已。见凤姐进来,落泪说道:“你病才好些,又过来做什么?若再倒下,越发没个撑持的人了。”凤姐儿一面垂泪答应,一面劝贾母说道,“娘娘不升仙,已是升仙去了。老祖宗也该看得开些才是。若哭坏了身子,越发使儿孙们不安了。”贾母摇头儿哭道:“只怕过会子咱们就要倒塌了呢!偌大一个家业,没了娘娘,谁还撑得起来?!”一句话,道出贾母哭昏过去的缘由。凤姐连忙劝说道:“娘娘虽已归天,老祖宗还健在,想必皇上也还念娘娘旧日恩情,不至动咱们什么的。如今,咱们不打起精神,一个个反倒垂头丧气,只怕才真的要不打自败呢1老祖宗想想,是这个理数不是?”
一句话提醒了贾母,忙拭干眼泪,吩咐众人从此不许哭泣。各干各的事儿。
贾母也自挣扎着坐起来,反觉精神好些。因叫鸳鸯、琥珀扶着四处走动。众人见贾母如此,果然都安静下来。从此,凤姐儿也挣扎着起来办些事情;且说贾琏因元妃薨逝之事,迟了几日。这日,叫旺儿备马,主仆数人骑着,一径来至水月庵前。也不叫人通报智通,便闯进去,来至庵子的后院。见贾芹正同外面一伙浪荡子弟大呼小叫,在树荫下抢红宝。旁边几个小姑子正在一旁斟酒送茶玩笑。贾芹只顾呼叫,没见着贾琏。多亏智通见了,忙迎上前去,高叫了一声:“琏二爷来了!”
贾芹方吃了一惊,一时手脚无措,吓得骰子落了一地。几个浪荡子弟知道不好,早溜得无影无踪。
贾琏铁青着脸,走过去瞪了池半晌,方哼了一声,道:“很好,芹儿,这里是你赌钱玩乐的地方?平时说庵子里办事,竟是办的这事了?你在这里称王称霸,谁还敢哼半个不字儿?闲了叫姑子们陪着玩,打量咱们是死人呢!”
贾芹吓得魂不附体。两脚不由自主,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一般,口里只喊,“求叔叔饶恕,担待侄儿一遭儿。”贾琏过去,踢了贾芹两脚,叫旺儿等带他上马,道;“回到府里,听老爷发落。”贾芹更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时,回到贾府,贾琏吩咐:暂住在外面厅上一间小屋内。贾芹哭着求饶道:“好叔叔,亲叔叔,我家尚有老母,侄儿年轻,一时糊涂,你就不肯看顾么?”贾琏道:“糊涂东西,再不想想你平日间的所作所为。如今老爷已知道了,连我还落不是,叫我如何看颐你?都是你替府里挣了好名声,这会子还有脸只顾求饶尸贾芹见贾琏动了真气,不敢再求,只呜呜哭泣不止。贾琏气得骂道:“好没出息的东西!当日你何等趾高气扬来?如今又。下得如此。好好儿地想想吧!明日且随我去见老爷。”说完,走了出去,吩咐旺儿与他些饮食,方回到了屋里。
贾琏见了凤姐,抱怨道:“你如今生病,也背晦了。芹儿庵子里做的事也不知道么?”凤姐儿道:“芹儿庵子里做了什么?庵里的老姑子也没见来说。”贾琏冷笑着道:“庵里老姑子会来说么?自是一鼻孔儿出气的,从中不知道营了多少利!如今闹得老爷也知道了,叫我查去。今日我到了庵里,你猜,芹儿在做什么?”凤姐道:“想必出外赌钱去了。”贾琏道:“若果真在外面睹,也还罢了。竟在庵子里摆赌,大呼小叫抢红宝,小尼姑们还给那些浪荡混账行子们送茶递水,就差没让人搂着亲嘴儿子。哪里还像一个庵子!老爷知道,还不知气得如何呢!”
凤姐儿一想,贾芹原是自己派去的,不料如今惹出这些祸事。不如打发去了,省得别人议论,便道:“如今娘娘已升了仙,留着这些小和尚、小道士、小尼姑们有何用处!竟是发落下去,还可省些钱粮。不如明日趁此回老爷一声儿吧!”贾琏点着头儿出去了。
一时,贾芹之母杨氏进来,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见了凤姐,忙请安问好,道:“婶子病体好些了不成?早该进来请安的,因芹儿常没在家,家里事几多,竟耽误到如今。心里总也天天念着婶子来着。”凤姐道:“难为嫂子想着,如今吃了些药,已太好了。”
杨氏边抹眼泪边说道:“芹儿能在庵子里办事,都是婶子待咱们的一片好心,肯看顾我娘儿们。我和贾芹,哪天不念上婶子几遍。芹儿如今不知犯了什么规矩,听说拘在前厅屋里。婶子心肠奸,就可怜可怜你侄儿年轻不懂事,好歹在叔叔跟前说说,饶了这一遭儿,日后定不敢再犯了。”凤姐微笑着道:“你儿子的事,我压根儿不知道。如今病了,哪里还有精神管这些闲事。他二叔不过奉老爷之命,领了他来。老爷可是要亲自过问的呢!”
杨氏一听贾政亲自过问,知道犯得不轻,吓得不知如何力、好。因还求凤姐说道:“我如今老了,通共就只这么个儿子。只求婶子看在我这老面皮上,求求叔叔,在老爷跟前遮掩几句,只怕也就掩过去了。”凤姐笑道:“能掩过去,还有不遮掩的么?你也该问问你那儿子,平素间庵子里做的事情,可饶呢还是不可饶。如今连我和他二叔都有了不是,还有脸面去求老爷不成?我们臊还臊不过,来呢!这事能化小,算是芹儿的福,不能时,只能由他自作自受了,嫂子见着芹儿,多管教管教他,你也放宽心些,没的急出病来,反不好了。”杨氏点了点头,见凤姐不肯帮忙,也无可奈何,只好站了起来,硬着头皮说道:“婶子好生保养,我如今且看看他去。这个孽障,;叫我如何是好!”凤姐只叫她宽心,说;“闲了还过来坐坐,说说话儿,”并不提贾芹之事。杨氏见事已无望,只好哭丧着脸走了出去。心里好生气闷,想;真是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呢!白花了这许多东西。自去看望贾芹不提。
且说宝玉自元妃薨逝,竟日昏昏沉沉,忽忽若有所失。想自己从小儿与元妃姐姐同侍贾母,得她尽心教养,未入学前,已记得几千字在腹牛,虽系姐弟,原亦情同母子。以后她选入宫中,因皇上恩宠,册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为贤德贵妃,实实尊荣至极。如今溘然薨逝,且不按贵妃礼仪发丧,死得如此不明不白!所谓荣华富贵,不过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又何尊贵之有?荣华之有?想到此,不由得独自一人,信步来到园中。
谁知许多时候不来,园中竟是大变样了。如今已是初春,却一路寒风侧侧,满目凄凉。那宏丽的亭馆,几处重门静掩,深锁东风。那些花草树木也萧萧疏疏的,宝玉似觉入了寂寥空漠之境,徘徊踯躅了一会,不知不觉,已至大观楼前。
只见庭院寂寂,雀鸟乱飞。含芳阁几处彩绘也已经剥落,画栋雕窗结了好些蛛网。于庭前徘徊多时,便靠着栏杆坐下来。想,元妃回家省亲之时,何等繁华热闹。园子内悬灯万盏,花影缤纷,兰宫桂殿,鼓乐声喧。说不尽的富贵风流,万人钦仰。如今,曾几何时,便已人亡物变,玉碎珠沉。园子里连人影也见不着几个了。如此凄冷,令人毛骨悚然。以后一个人、只怕不敢进来了。
宝玉此时神情十分凄侧,一时想到元妃教诲之恩,一时又想到她赐“金玉良缘”之憾。不免叹息着道;“姐姐既疼爱宝玉,为何不解宝玉的心意!既不解我的心意,为何便要赐人婚姻!既要赐人婚姻,自然为了赐福于我!既为赐富于我,为何不赐我与林妹妹,却要赐我与宝姐姐呢?如今,林妹妹已经死了,姐姐爱我,实则害之。我如今能有伺乐,能有何福!彼苍者天,是你置我于此万不能堪之境,欲死而不可得!姐姐死而有知,能无憾乎!”宝玉数数落落,徒增了一腔幽怨,仿佛不是为了凭吊元妃,倒是来责备她的了。
他正在那里艾艾怨怨,悲痛感伤之际,似从云端走出了老太太,正在为元妃娘娘祝告:“我已告诉林丫头在天之灵,说元妃娘娘知道她是清白无辜的了。”一时,似又见黛玉从天上走来,对老太大说:“老太太放心,元妃娘娘如今已悟了过来,知道这富贵荣华乃是虚妄,不是叫舅舅回南方老屋力事耕稼去么,我哪里还怨恨于她!”
宝玉正要呼唤黛玉,却忽地惊醒。便用手揉了揉眼睛,细细思忖,这些话,可不是老太太和鸳鸯姐姐告诉过的,如何今日便都凑在于一处?想元妃姐姐死得何等惨伤,自己悲痛还无以自慰,为何反来怨恨于她,自己竟成何等人了?想到此,又为元妃的遭际伤叹不已。
那宝玉正在冥思默想之时,忽听背后有人唤二哥哥,知是惜春,忙拭干眼泪,转过身来。
惜春问道:“你一个人进来是为凭吊元妃姐姐么?我也想来看看她,不想遇到了你。”宝玉道:“想大姐姐生前荣耀至极,万人钦仰。如今不过一杯黄土,叫人悲痛得了不得。”惜春道;“我见你一个人对着树影长嗟,抚朱栏而独坐,痴痴呆呆的,就知道你是来凭吊的了。像元妃姐姐这样尊荣的人,尚且薄命如此,将来我可怎么样呢]故我打定主意,与其那时遭人践踏,不如即早退步抽身。”宝玉道:“妹妹乃高人洁士,却也要往宽处想才是。想你还如此年轻,哪里真的就没有路可走了!”惜春叹息着道:“这府里除你和几位好姐妹外,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咱们且走着瞧,那时,只怕也由不得人了。”
二人正议论着,见一个婆子来扫庭院,惜春便邀宝玉到栊翠庵看妙玉。宝玉便同惜春一道盘山而上,两个来到了栊翠庵。邢岫烟也在这里,妙玉正在同她讲论诗文。见他二人来了,笑起来道:“今日倒来得齐全,你二人可是先约下的了”惜春道:“我无意中碰见了二哥哥,便约他一道来,想你不会介意的吧!”妙玉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正论诗呢,你们来了,岂不多了两位。”一面替二人斟上了茶,岫烟道;“如今都散了,难于聚会。今日,不想能碰到你们。”宝玉道:“方才你们在讲论诗文,竟是讲论些什么?且说出来我们听听。”岫烟道:“方才我们提到女子中也有才人,也有作好诗的。像许穆夫人的《载驰》,班婕妤的{纨扇》,蔡文姬的《悲愤诗》,以后的谢道韫、上官婉儿、李清照、魏夫人,哪个不是才华出众!”
妙玉道:“我且让大家看看南宋末午管夫人的一首诗,才真真的有些意思。这管夫人能诗画,工书法,有运笔成风的声誉,和丈夫赵孟兆页合绘了一幅《春江垂钓图》,在艺苑诗坛都传为佳话。”一面说,一面取出来一幅墨宝,递与宝玉。
宝玉接过,边看边喜欢地说道:“这首诗,倒真真的是个有晶节的。比赵子昂先生远胜多矣。”
惜春道:“到底是什么诗,也念出来听听。”宝玉念道:
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风吟月归去休,
惜春忙近前去看,不觉点头儿叹息道:“果然气节不凡。听说以后赵子昂没有听她的劝告,宋亡后投降了元朝,纵有千般才情,也就不算什么了。”宝玉感慨万千,道:“女儿尚且知道民族大义,有羞耻之心,世上男子,竟是不如,真真的令人愧煞。妹妹还记得花蕊夫人的诗么?'君王城头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何等的忠愤!当今天下须眉尽俯首矣。”惜春、妙玉、岫烟无不点头称是。
大家又议论了一会,什么诗出天然,诗三百皆为天籁和鸣之声。妙玉则说:“作诗若求与古人同,不若求与古人异,有异方为新声,方才有自己的建树。”岫烟却摇头说道:“哪里便能达到你说的境界。还如杨诚斋所说,初学诗须学古人好语、或学两字,或三字,始乎摘用,久而出乎肺腑。”
大家正谈论得高兴,秋纹、春燕却找了来,道:“原来二爷在这里,害得我们找了一圈儿。如今园子里如此玲清,二爷倒一个人进来。二奶奶还罢了,太太急得什么似的,叫我们来寻。”
惜春道:“我只当又是什么贾雨村来了,老爷打发人寻你呢!”宝玉道:“贾雨村如今已经飞黄腾达,见咱们家颓败如此,哪里还肯再相与!”惜春、岫烟都叹息说;“真是千没廉耻的小人!当初真不该结识他。”妙玉道:“忘恩负义之徒,天下比比皆是,又何止一个贾雨村!”
大家叹息一会,方才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四回 遭污诟秋菱丧性命 裁鬟仆红玉结良缘
话说贾琏回来,凤姐将杨氏来过之事说知贾琏,道:“芹儿闹得太不像了,如今娘娘没了,还不知招来什么事呢!他们还如此胡作非为。这也怪不着谁,竟是回了老爷为是。”凤姐道:“我也是这意思,若遮掩下来,芹儿越发得了竟,还得白养活那些小和尚、小道士、小尼姑子。不如趁此回明,竟是遣发出去了为是。”贾琏也觉妥当,便去回明了贾政。
贾政一听,十:分生气,道:“芹儿敢在庵子里开局聚赌,还了得么!污了佛门清白不说,更玷辱我贾氏门风。如今咱们避祸还来不及,瞧瞧那些官儿,对咱们冷落了多少!连贾雨村也不来了,哪里还经得起他们这么胡闹!你且拿下他来,打四十板子,革掉职务,另派可靠的人去。”
贾琏一面答应着“是”,一面却道;“老爷叫另派人去,侄儿的意思,娘娘已经升天,留着这些小和尚,小道士、小尼姑,一则白花钱粮,二则这些孩子们,谁个是安静的,在庵子里花样翻新,闹出许多事故来,将来更要玷辱府里的名声。不如趁这会子遣发出去的好!”
贾政沉吟了一会,道:“也罢,就依你的主意。只别委屈了那些孩子,若还执意要修行时,留下来也使得;愿意还俗的,多给他们几两银子,遣送回去。芹儿这里再给几个月的月钱,叫出去另找事儿干去!”
贾琏连忙答应,回屋里说与凤姐知道。凤姐道:“过一会子叫芹儿过来,我有事儿问他。那些小和尚、小道士、小尼姑还给银子发落,反倒赔出去了。如今出的多,进的少,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如叫旺儿喊个人牙子来,一齐领了去卖了,咱们还能倒进些来补贴。说不得,如今还能与从前相比么?”贾琏道:“只怕老爷、太太不肯呢,再说咱们贾府也从未卖过人的。”凤姐道:“可这里的人哪个不是出钱买来的?要卖时便不能了。你一个个打发他们哪里去?索性叫人牙子一齐领了去,给一笔钱是正经。对老爷、太太,别露口风儿,也便是子。”贾琏一想,也是省事的法儿,便吩咐旺儿办去,说:“不必让老爷、太太知道,只说遣发了便完事儿,”
这里凤姐便叫了贾芹进来。贾芹哭着裒求道;“婶子开恩,救救侄儿吧!侄儿从此再不敢了。”凤姐笑道:“你做的好事呵!还想我救你。如今者爷吩咐下来,打四十大板,革了职,撵出去。方才我还求你叔叔来,说:瞒上不瞒下,这四十大板就免了,我原本也想留下你来,只是娘娘已经仙逝。老爷吩咐竟不必留下这些小和尚、小遣士、小尼姑们。没了他们,你还管什么呢?如今,我求了你叔叔,另给三个月的月钱,你拿了另找事儿干去。”贾芹哭着道:“只求婶子留下侄儿,另派个差使。侄儿回去能找个什么事儿?”凤姐道:“如今你还先回去,待有差使,再找你来。这事原是你不学好惹出来的,若还好好的,老爷也不至遣发他们,你也有了正经差使。如今叫我哪里找现成的事儿去?还到帐房领月例银子,各自去吧!”贾芹无奈,只好向凤姐道谢,一面还哭丧着脸说;“婶子的恩情,侄儿终身难忘。侄儿如今出去,好歹求婶子想着些,我横竖知道报答你老人家的。”说完,方怅怅儿地去了。   却说夏金桂,因宝钗出嫁,也曾回来过两回,薛家自是喜欢。金桂回家装做不恼秋菱,且只要她做伴,两个十分和好,日日只说宝蟾的不是。每次回家,都将首饰带走,薛家哪里知道。
眼看已经拿走完了,这日,金桂回来,薛蟠十分喜欢,忙亲自斟了茶来她喝。金桂只说乏了要歇歇。午睡起来,便说要洗头。秋菱忙端水来伏侍她洗,金桂叫薛蟠将头油拿来,盒里的钗儿拣两支来。薛蟠忙从秋菱手里接过钥匙,打开衣柜,拿出首饰匣子。
谁知打开看时,里面的凤钗、玉坠,各种首饰,一件也无。因合上说道:“这匣子里哪有什么凤钗、首饰?想是奶奶记错了,放在别的匣子里,就看看其它的匣儿吧!”金挂道:“你别放屁!我分明记得都收拾一处,放在这个匣子里的,怎的便说没了?”薛蟠道:“实是没有,不信你自己打开瞧。”金桂道:“我便不信。”因将匣子打开,忽地放声大哭:“我的首饰哪里去了?平素间,我又不在。首饰都放在这匣子里的。想必你输了钱弄去卖了,要不,就串通宝蟾偷盗去了。这首饰三五千银子买得回来么?可偷得我成穷棍儿了!”一面说一面来撕扯薛蟠。薛蟠本自未偷,见金桂撒泼赖他,如何能忍这口气,两个眼睛鼓得如铜铃一般,道:“奶奶也自寻寻再说。我何尝见过你的首饰?便混赖人也要有些影儿。”金桂越发破口大骂,道:“没良心的混账东西!你偷了我的首饰,还不要我提说。你到你那小老婆屋里找去,没有才怪事儿,我混赖着谁了!”
薛蟠见金桂硬赖自己和宝瞻,心中实是不平,便争辩道;“可不是混赖人?你走后宝蟾何曾进过你的屋子?你白赖她,她肯依么?再说这屋子都是秋菱住着,你也可问问她,再派宝蟾的不是。”
秋菱见金桂生气,也在一旁劝道:“奶奶别着急,咱们再一个一个箱笼细细儿地找来。”便帮着金桂打开衣箱,一件一件地翻了又翻,哪里有一丝儿首饰的影子?
金桂越发呼天抢地,破口大骂。薛蟠道:“我若偷了你的首饰,便是王八乌龟变的。”因对秋菱说道:“平时你住在这里,见着她的首饰没有?投见她急成这般样儿。”秋菱道;“我不过替奶奶看看屋子,哪里敢开奶奶的衣柜,知道有什么首饰在里面呢!”
金桂越哭越凶,薛蟠道:“你别混闹,黄口白舌地骂人。你交给秋菱的钥匙,有开衣柜的没有?”金桂道;“怎的没有,一串儿的都在上面,开首饰匣子的也在。如今叫我问谁去呀?”
秋菱听如此说,赌咒发誓,急得哭了,说自己再不肯做这种事儿的。金桂口口声声咬定是薛蟠偷了去。
薛蟠急了,抄起棍儿来打秋菱,一边骂道,“你守的什么屋子?必是你这小娼妇起了歹心,偷了首饰好跑掉再嫁人去。你不说实话,看我不打死你!”秋菱哭道:“我原不看这屋子的,偏叫我看。如今丢子东西,又来赖我。便打死我,也不曾偷。”金桂道:“我请你守屋也是一片好心,谁承望会丢首饰不成?再说我也不曾疑你。”薛蟠道:“你不疑她,倒怪我来。我何曾偷了去赌呢!今儿定要将这贱人活活打杀。”秋菱哭道:“天知,地知,我秋菱会做这等事么!爷和奶奶便是将我打死,也是个屈死鬼儿,只怕到了阴曹地府,阎王老爷也不依的。”
薛姨妈开初还只在屋里静听,如今见闹得凶了,薛蟠还动手打人,忙走了过来。宝琴也跟了进去。
薛姨妈道:“许多日子不闹了。大家好好儿的过日子不好么?今日又为甚打起秋菱来!”薛蟠道:“且问她吧,做的好事儿。”秋菱哭道:“奶奶的首饰丢了,因我在这边看屋子,爷便赖着是我偷的。”薛姨妈气得说道,“没出息的孽障,也不弄明白了便打人。这丫头来了这么些年,咱们家里丢过一根针线不成?”金桂哭道;“我原说宝蟾偷的,他偏赖着秋菱。”薛蟠道:“秋菱一向在你屋里住宿,又替你管着钥匙。宝蟾来进过你的屋子,怎么能鞍到她的身上?”金桂道:“我横竖丢了首饰,总是在这个屋里丢的,莫不曾我还搬回娘家去了!”
一句话提醒了宝琴,宝琴道:“秋菱看守屋子,自碍着一层干系。不知嫂子去时,一件件的首饰点给秋菱看了没有?”金挂道:“去时匆匆忙忙,哪里知道要丢首饰呢?自然未点给她看。”宝琴道:“既未点给秋菱看过,嫂子如今说丢一百件,叫秋菱也赔嫂子一百件不成?何况嫂子回娘家时,总是带着包袱去的,知道里面装着些什么呢!”
金桂一听,有些心虚,不觉满脸通红,便也哭着说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好意请她看屋子,反倒倒打一钉耙。妹妹将来嫁到婆家,想必都将首饰往娘家搬的。”宝琴并不害羞,正色说道:“谁都像嫂子这样!若便搬时。也下去混赖人!”金桂泼声浪气哭道:“我赖谁了?偷我的东西,还不叫说,还了得么,可不是欺负我一个!”
薛蟠听宝琴一说,也醒了过来。想起金桂走时,包袱总是沉沉的,不知搬了多少东西回去。便也说道:“你再仔细寻寻吧!不知你究竟放到哪里去了。就打死秋菱,打死宝蟾,只怕也弄不明白。”
秋菱一听,哭得分外伤心。金桂仍撒泼哭闹。薛姨妈气得对秋菱道;“你也不用再哭,还收拾了跟我去吧!若果然验实了是你偷的时,你休想再住在这个屋里。我先撵了你出去,那时再赔首饰不迟。”说完,领着秋菱去了。
秋菱出来后,想起夏金桂竟是一番虚情假意,原来为了嫁祸于自己,越想越是气恼。晚上,抽抽搭搭哭了一夜,便出起盗汗来,病情越发重了。宝琴自来劝慰于她。无奈秋萎生得单弱,又反反覆覆受不尽的闲气,一时哪里便能想得开。吃了几个太医的药,总不见效。越发嚷肝气疼痛,成日家,昏昏沉沉竟至昏殿。病情日重一日。
一日,宝钗过来瞧她。秋菱只顾淌眼泪。宝钗劝慰道:“为何数日不见,就成了这模样?你总要想得开些才好。”秋菱指了指金桂的屋子,道:“我生来命薄,命里注定遇着她,如今再难好起来了。”宝钗道:“不用放在心上,请医调治,终会好起来的。那些没道理的闲气儿,理它做甚!”秋菱喘吁吁地说道:“姑娘是个明白人,'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我这病势已成,肝气越发疼痛,不时昏晕,故食也难进,哪里能望再好起来。倒是日日思念姑娘不已。”
宝钗见秋菱脸儿发黄,虚汗淋漓,气弱无力,忙用手中绢子替她擦汗,一面叹息着道:“不遇着时已遇着了,竟要自己排解得开,往宽处想才是。你如今竞不用说话,静静儿地歇一会儿,再想法儿进些饮食,自能养气补神,一天天好了起来。”秋菱在枕上淌着泪点了点头儿。
宝钗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替地理好身上的被子,方出来至薛姨妈房中。
薛姨妈问道,“你看她这病,竟是怎样?有无妨碍?”宝钗皱着眉头答道:“不太好呢:这病竟是伤了肝气,脸儿发黄,眼睛发赤,虚弱得厉害。依我说,不如预备一下后事,冲一冲时方好。”薛姨妈落泪说道:“一早晚已打发蝌儿去了。这孩子可怜见的,从小儿没爹没娘,连个姓儿名儿也不知道。倒难为她实心,伏侍了你哥哥和我这些年。如今弄得如此,看着如何不让人伤心。”
宝钗劝慰一会,方回去了,也不敢将这消息告诉宝玉,怕他痴性发作。只悄悄说与袭人,大家叹息了一会。
金桂住了数日,因见宝琴揭了底儿,怕再露出马脚,索性赌气回了娘家。
秋菱这里竟是一病不起,终日呻吟,嚷口苦腰疼,薛蟠请了几个医生诊治,无奈已病入膏盲。不过数日,便一命呜呼了。
薛姨妈、宝琴都哭了她几场。薛蟠也想起她许多好处,抚棺恸哭,说是害了她。叫请来二三十个和尚,三天后起经,也做了水陆道场,放焰口,拜大悲忏,安葬秋菱不提。
却说史湘云婚期已近,到过礼那天,贸母带着邢、王二夫人,宝玉、宝钗、尤氏、惜春过去住了数日。李纨不便去,凤姐有病,府里也要人照料,便也没去,只听贾母回来说:“新姑爷才貌双全,好得了不得;云丫头回门来时,喜滋滋的,说新姑爷甚是体贴抚爱。云丫头算是熬出头了,有了好的着落。”李纨、凤姐听了,都根喜欢,说:“云妹妹原该配个有才有貌的,方不辜负她如此一个人品。”娘儿们说笑着。
凤姐见贾母高兴,趁此回明打发去了铁槛寺、水月庵小和尚、小道士、小尼姑们之事。贸母、王夫人听了都说:“甚好。”还说:“不但这些小和尚,小尼姑们,就是咱们府里,该省的也该省些儿下来。如今娘娘薨逝,庄子上又没收成,竟是比不得从前。各房的丫头,该用五个的用三个吧!”
便先从自己屋里裁起,贾母自己裁下四个小丫头。王夫人裁了两个。其余各房便都裁一二个。王夫人道;“如今各位爷的小厮,也可裁些。未裁去的也一天天大了,就将裁下的丫鬟配给他们!说不得大家委屈些儿。”
贾政知道此事,想起元妃托梦的话,点头说道:“正该如此。空拉个大架子,一时撑不住,反倒塌下来!这会子紧缩些儿倒好。”因叫了贾珍、贾琏来商计道:“宁府宗祠后面还有一块空地,将大观园连着宁府的也划一角过去,修一座家庙,供祖宗的灵位,方是为子作孙之道。不知你二人有何主意?”贾珍、贾琏都道:“老爷想的很是。”贾政道:“既如此,择个好日子,即刻破土动工。明年开春,你二人到南方去一趟,在祖茔附近多置些产业,给儿孙们也留个后路。如今比不得从前,咱们别只盯住眼前,也要看得远些才好。”二人连忙答应了,退了出来,商计修家庙之事,且说宝玉得知府里发放丫头,忙过去求了凤姐,一面带信给贾芸。凤姐笑道:“你且叫芸儿来吧!我这里问问小红再说。”
下午,贾芸果然进来,给凤姐请了安,道:“婶子嘱托之事,都妥当了。利息已经付来,婶子请收。”凤姐叫平儿收了,道:“你果然能干,会办事儿。如今索性再交两千银子与你,就按此利息放吧,还打个借条领银子去。婶子有一桩事儿报答你。”贾芸喜得眉开眼笑,连忙打过借条交给凤姐。
凤姐给了对牌,将借条交给了平儿,因对贾芸说道:“听宝玉说你还没媳妇儿,如今府里要发放丫头,不知有你中意的么?我倒想替你择一房又展样又大方,口里心里都来得的,比那小家小户的小姐强十倍呢!”贾芸连忙屈一膝道:“难为婶子替侄儿想得周全。府里的姐姐们见的世面多,自然比外头的强多了。不知婶子替侄儿相中了谁?”凤姐抿嘴儿一笑,遭:“你心里果然没相准谁么?说出来婶子好替你拿主意。”贾芸笑道;“要说心里早有了谁,可是没有的事。只是我常到婶子这里,见小红姐姐办事儿倒挺能干的。好婶子,就将小红姐姐赏与侄儿吧!侄儿今生今世也忘不了你老人家,的恩情。”凤姐故意摇着头儿道:“若是别的丫头,我都给你。小红可是我用得着的,也放不到她跟前来。”
贾芸像当头挨了一棒,只跪下来给凤姐磕头,嘴里不住叨念:“好婶子,亲婶子,你才还说什么来,说要替侄儿寻个又展样又大方口里心里都来得的。如今小红姐姐可不正是这样的么?婶子不给侄儿还给谁去!”凤姐故意皱着眉想了一想,方笑着说道:“也罢,若是别人,任怎么求,断乎不给他的。只固你肯孝敬我,办事儿勒。说不得,只好割爱给了你。你可好生记住婶子怎么对你来。明儿还送二百两银子来吧!不是婶子要图你这二百两银子,给我垫鞋跟儿还不要呢!谁稀罕这二百两银子来。只为给你险上风光,咱们陪嫁她的,岂止二百两呢!”贾芸连忙道谢,道:“侄儿任怎么糊涂,也想不到这个上头,明儿便送来吧!还求你老人家替侄儿主婚呢!”凤姐点头儿应允。
贾芸如今哪里愁二百两银子!下午便送了来。凤姐将此事儿皆知了宝玉,又叫了林之孝家的进来说过此事,叫她问问小红,喜欢不喜欢。小红自点头儿应允。
林家的见凤姐主婚,脸上也增光彩。且贾芸现在府里办事,手边也极宽裕的。贾芸也系贾府近派子孙,小红过去便是奶奶了。心里高兴,口里自然应允下来。
贾芸择了黄道吉日,吹吹打打抬过小红。小红遂改了本名红玉。凤姐这里自有一些陪嫁妆奁等物,又从放出去的小丫头中拣了两名陪嫁,伏侍小红,从此二人了却一桩心事。红玉持家严谨,渐渐置了些产业,家道越发兴旺起来。这已是后话了。
倒是府里其他丫头,有愿意出去的,也有哭哭啼啼强拉着出去的。有的配得好小厮,小两口儿,快快活活。有的无人间津,卖给人牙子,哭得死去活来,竟有碰墙而死的,一时哪里能说尽。
且说周瑞的干儿子何三,平时吃酒赌钱,不务正业,多次冒犯了贾琏,此次也在减裁之列。
周瑞家的急着来向王夫人求情,说:“太太只看我的老脸皮吧!好歹留下这孽障,自好好儿地开导他改邪归正。”王夫人道:“你那干儿子从小儿喝酒赌钱,不肯学好,如今已裁下来。你是我的陪房,我若说情,别的人如何处置?不如叫他闲些日子,改好了,自然还叫进来的,你只管放心地去吧!”周瑞家的只好罢了。
赵姨娘听说放丫头,便说与贾政,将彩云给贾环。贾政道:“环儿年轻,还未娶亲,便先弄人在房里,合适么?”赵姨娘道:“正是未娶亲,先放个人儿在屋里,拴住他的心儿,免得四处乱跑,野马儿似的。”贾政一想,也有些道理,遂向王夫人说知。王夫人自然应允。彩云哭哭啼啼,只不愿去。赵姨娘苦口婆心,百般劝说,又给了许多东西。好歹说动了彩云,方跟着赵姨娘去了。王夫人这里自然有一些赏赐。
且说贾雨村,自做了应天知府,结交了许多官员,更熟谙官场中之奥秘,自调了内任,知贾政为官清正,虽风声清肃,到底得罪了一些官儿。况贾府如今哪里还有昔年的威势?自贾贯妃薨逝之后,贾府颓败之势已成,惟恐有些沾碍,躲避还来不及,哪里还再与之交往?倒是来京后,与孙绍祖过从甚密。
孙绍祖便劝贸雨村:何不走忠顺亲王的道儿。雨村开初不肯,无奈孙绍祖百般怂恿撺掇,便去了。谁知,去了两回都遭了白眼。忠顺亲王因贾雨村系贾族中人,且又因贾贵妃得势之时,系贾政一手保荐,自然疏远着他。见他如今来打花胡哨,也自嫌他。贾雨村只好又去与孙绍祖合计。
孙绍祖思忖了一会,道;“听说忠顺王爷最喜爱书画古玩,大人何不将我岳丈手中石呆子那十二把古扇弄了来孝敬,忠顺王爷必定喜欢无疑。”贾雨村听了,心中有些迟疑,道:“你泰山大人视此扇为命根,肯轻易拿出来与人么?”孙绍祖道;“那府里如今哪里能与从前相比!大人只说王爷要时,他也奈何不得尸贾雨村敬笑着点了点头儿。
次日一早,贾雨村果然坐轿来到贾府,拜访贾赦。看过茶后便婉曲陈辞。贾放一听,心中好生不乐,想,这扇儿原是你弄来的,如何今日又献与王爷?心里虽这么想,嘴里却不好说什么。便借个故儿推说道:“你可是来迟了,这也怪我自己不小心,我因甚殛此扇,日日带它在身边把玩。去年在酒楼上,因几个女儿知道了要看,便携了去。却不慎被那梁上君子窥见,起了歹心,乘我酒醉之时,从身边窃了去。我也后悔得什么似的,查了许多日子也无踪影。若还在时,既忠顺王爷喜欢,我哪里敢擅留?凭是什么宝贝东西,自然都献出来了。”
贾雨村料到他不肯,也不好强道人家,便回府里,招孙绍祖来商计。
那孙绍祖思忖了半晌,道:“这老头儿竟是顽固不化,不通情理。想他还欠我五千银子,贱内死时,琏二舅来,无端诈去了借据。我这里且去问问,看看能不能准折了来。”雨村喜欢道:“若准折来时,别说五千两,便一万银子也付的。”孙绍祖越发喜欢。自此,三日两头儿地寻贾赦索那银子。
贾赦这里自是不认,说已是还清了的。气得孙绍祖着恼异常,说:“你不过依祖上之势,无端诈我钱财。”扬言要告官去。又说:“借据虽被诈去,贾雨村大人是看见过的。银子送来时,两边家人都知道,终是查得出来。莫不曾,红口白牙,谁还混赖你的银子!”贾赦自不理他。以后竟躲着不让见,孙绍祖便于门前破口大骂,说赖了他的银子。
这事儿自被贾琏知道。那日,知他来了,便带二三十个家人,一下将他围住。指着他痛骂道:“好没廉耻的东西!竟敢来进行诈骗!你没想想我二妹妹是怎么死的?她好好儿的,无端上吊去不成?都是你这个坏了心肝的混账行子治的!我正要拿你去见官呢!还有脸来索钱!得了我二妹妹那样多陪嫁,还不心甘,还想再来诈骗?”
众家奴也气愤已极,便围上去,一阵拳打脚蹋。孙绍祖虽也带了几个家丁,此时如何敢动手。况那几个小厮都明白奶奶死得可怜,平时也恨孙绍祖来着,便明拉暗推,假意相劝。孙绍祖挨了一顿好打,只好抱头鼠窜而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解

第一百五回 王熙凤巧言泛龙舟 史太君阴魂归地府
却说这日,宝钗来王夫人房中请安,见王夫人正在清理赏赐彩云之物。宝钗道:“彩云果然给了环兄弟么?环兄弟年纪轻轻的,正是上进之时,老爷不知怎么便允许了?”王夫人叹口气道:“都是赵姨娘这老东西死活去求老爷,我看环儿越发没心肠念书了。这事情我也没心肠管,只要把宝玉管好,便算咱们的福。如今他还日日去哭林姑娘不成?”宝钗道:“虽日日去,到底安静了下来。如今倒比先前好多了,闲了便画画儿,翻翻书,同咱们说说话儿。”王夫人点头笑道;“阿弥陀佛,倒底转过来了。你好歹劝住他些,叫他上心念书,明年乡试,好歹下场挣个举子,也好堵堵那起嚼舌根人的嘴巴。”宝钗笑道:“我何尝不是这意思,只也要旁敲侧击才行。若逼急了,反弄出事故来。他那性子,太太不是不知道的。”王夫人点头说道:“有了你,我便放心下。如今他对袭人的话也不肯听,你想法儿降住他,别让他也弄得像环儿那样,咱们将来还指望谁了”宝钗道:“若说像环兄弟,倒不至于。只是他志趣各异,倒越发地难办了。我这里自留心着,太太请放心吧广王夫人点了点头。宝钗帮王夫人收拾了一大堆衣物,方才去了。
回到房中,宝玉正在画画,见宝钗回来,道:“姐姐瞧瞧这幅《瑞雪图》可有些意思么?”宝钗端详了一会,道:“这些日子,你总画它,倒大有进益了。这松竹傲雪凌霜,自有干霄不屈之气。只是明年乡试,还拿这个去应考么?我知道你自不愿进场的,但老爷、太太必定不依。若逼着进了场,又考不出个举子来,反让兰儿、环兄弟得了去,咱们有脸面见人不成?所以,我的意思:不如还早作些儿准备,到头来临阵磨枪也不成。”宝玉微微一笑道:“要说没脸,那些贪官、禄蠹、国贼才真的没脸面,我何必管别人如何议论来着。”宝钗道:“虽说如此,到底摸摸书本也有进益,何必让老爷、太太看着生气。”宝玉放下笔,打个哈欠,道:“也罢,我作好画再看看书吧!我倒也想翻翻书来着。到底想弄明白那些古圣先贤,想把咱们弄成什么个模样儿。若说进场挣举子,可是兰儿等人的事,姐姐往后休再提了。”宝钗抿嘴儿对袭人一笑,自不言语。袭人摇了摇头儿。那宝玉反觉有些得意,拿出书,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
话说元妃没后,贾母听了凤姐之言,挣扎起来,各处行走,贾府果然安定了许多,一年多无甚事儿。贾府家庙也已修造完工,供上祖宗牌位,自有专人照管,日日烧香供奉。只是一年多来,府内冷清清,甚觉凄凉。二则自黛玉、迎春没后,湘云去了,元妃受冷落薨逝,贾母再打不起精神来了。
适逢端阳佳节将至,这日,凤姐来看贾母,对贾母说道;“后日端阳佳节,老祖宗何不泛泛龙舟,咱们也像从前一样,热热闹闹,像个兴旺的样儿。也趁此鼓鼓大家韵气儿。”贾母一听,甚是欢喜,道:“如今你才好些,去得了么?”凤姐笑道:“说不得,也撑持起来,陪老祖宗乐—天。”
贾母便来了兴致,道:“依我说还请了姨太太、亲家太太、琴姑娘、李纹、李绮姑娘来,也热闹些。咱们摆两桌酒在蓼风轩,爷们都在外头廊上。”凤姐道:“甚好,两处都顾到了,越发地让老婆、丫头们都去,小子们也进去划船赛龙舟。人一多了,自然热闹了起来。”贾母忙说:“你说的甚是。”
凤姐儿道:“姑妈自香菱没后,总没些儿精神,前些日子还闹病来着。后儿请她来玩玩,也替她解解闷儿。”贾母便道:“我也是这意思,姨太太病了这些日子,前几打发宝丫头去瞧,说是已大好了。又过了这些天。自然可以出来走动了。连琴姑娘也请来吧!她一个女孩儿家,自从搬出去后,成日间闷在屋内,怪孤寂的。香菱在时,还有人说话儿。如今香菱去了,越发连说话的人都没了,便都请了来吧!”
可巧,李纨和宝钗一同进房来。贾母笑道;“你们来得正巧,我们正合计着端午节泛龙舟呢!自从元妃娘娘没了,一家子再打不起兴致来。今儿多亏风丫头提起。我正说打发人请你们来合计合计。”说着,便叫人去请邢、王二夫人和尤氏婆媳。
只一刻功夫,大家都到了。听如此说,便深知贾母之意,都说:“甚好!趁今年端阳节办热闹些,谁说咱们不是兴兴旺旺的呢!”贾母甚觉喜欢,道:“既然你们都说好,就这么办吧!如今通共只这些人,凤丫头也还没有能大愈,倒强挣了起来。明儿还让她歇住,就珍哥媳妇、珠儿媳妇、宝丫头张罗料理,不知你们肯担承么?”李纨、尤氏、宝钗等都说:“凤丫头原该歇歇儿。老太太放心,就都交给我们好了。”贾母高兴,便打发人去请薛姨妈、李婶娘、宝琴、李纹、李绮姐妹,端午节泛龙舟。
此时,宝玉也来了,便说:“还请邢妹妹来乐一乐。众人都乐,她一个人在房里也怪寂寞的。”邢夫人便说:“你娶了亲,越发的连礼数儿也不讲了。有她婆婆在此,她好来么!还是避避为是。”贾母道;“邢姑娘原和妙师父合得来,不如叫她两个一处,咱们打发人送些洁净的饮食去,你道何如?”宝玉忙点头儿,说:“老祖宗想得周全。可惜如今林妹妹、二姐姐和三妹妹……”宝钗一听,忙给宝玉递眼色。凤姐儿忙用别的话儿岔开,说:“明儿天气热,船上都扯遮阳幔子,我明日便去张罗。”大家又合计一会,方才散了。
次日,凤姐忙吩咐人张罗龙船。
端年这天,凤姐儿挣扎起来,一大早就带着平儿进园里来。李纨、宝钗、尤氏也陆续来了,见了凤姐,道:“你又来做什么,没了你咱们还泛龙舟的,还不快好好儿地躺着去。”凤姐道:“难得老太太今儿好兴致。你们都乐,叫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不成?我可不上这当呢!今儿人多,就多张罗几只船吧!叫各房的丫头们都上去,小幺儿们也划着赛一赛,越发过得热闹一些。”说到此,不由抬起头儿,扫了周围一眼,哪里有一丝儿热闹的影子?偌大一个园子,竟见不着几个人,只藕香榭那边,有几个婆子在扫地。凤姐不由叹了一口气,忙要去龙舟上指挥小幺儿们。宝钗、李纨、惜春都拦住她说道:“今日你好好儿地歇住吧!看咱们安排不成么,别让尖儿你都抓去了。”凤姐方笑着,走进惜春的屋子。
且说贾母吃过早饭,便带着鸳鸯、琥珀、翡翠、珍珠进园子来,说要四处看看,再到蓼风轩去。因一径来到怡红院,见一住院子空落落的,荼蘼花刚开过不久,尚积着满地落花。
几个看房子的老婆子,见贾母进来,忙上前请安问好。贾母点了点头儿,道:“这里虽没人住,也要收拾得干净利落,像有人居住的样儿。如今零零落落的,满地的落花也没人扫,越发的不成个体统了。”几个婆子忙答应着“是”,忙拿来扫帚,就要扫地。
鸳鸯道;“这会子忙什么?可是老糊涂了!老太太在这里,可是你扫地的时候儿?”那婆子忙打自己一个耳光,赔笑说道:“姑娘说的很是,可不是老糊涂了?听见老太太一吩咐,便忙起来。扑老太太一身灰,岂不就该死了。”说完又打自己一个耳光。弄得鸳鸯等都笑起来。
贾母方领着众人出来,渐渐来至沁芳亭,竟未见着一个人影。贾母心想;如今园子里竟是冷浸浸的。今儿还是端阳节呢,若是到了冬天,岂不越发的冷清凄凉。因对鸳鸯等说道:“珠儿媳妇、四姑娘、妙师父、邢姑娘,不都还住在这里么?再说看园子的人还有一大堆,都到哪里去了。一个人影也见不着。”鸳鸯连忙用话岔开,道:“想今儿端午节,都忙着在屋里过节吧!再说这会子也还早呢!”说着,已来至潇湘馆前。
贾母便停下来,见门前竟未挂菖蒲、艾叶。晨风一吹,已觉一丝儿寒意,贾母竟欲进去。鸳鸯忙劝阻说道:“老太太还看龙舟去吧!这里风大,老太太才好,竟是不去的好!”贾母正欲答话,忽见宝玉从蒲湘馆出来,见了贾母,道:“老太太也来了么?”贾母见宝玉眼角边尚有泪痕,忙改了主意,拉着他道:“咱们且到四丫头处泛龙舟去吧,你媳妇怕早去了呢!”便不进潇湘馆,携着宝玉,往暖香坞去了。
原来,宝玉婚后,仍时时进园来凭吊黛玉。端阳佳节这天,宝玉知贾母有兴泛龙舟,宝钗一大早便张罗去了,宝玉便进园子,往满湘馆来。
如今虽是五月,无奈园中人少,仍感寂寞。进得门去,只觉门庭冷落,竹影参差,落叶狼藉满地。宝玉进得房去,茫然四顾,碧纱窗上,哪还有那亭亭的倩影?不免想起往日黛玉在时,一个人独自坐着,以手托住头,低眉若有所思,两腮尚有泪痕,不胜娇弱憔悴之状。宝玉早已魂迷意醉,凄入心脾,不觉叫了一声:“林昧妹!今儿端阳佳节,我给你带菱角、樱桃、小虎、粽子来了!我们一道去祭悼屈大夫吧!妹妹是他的知音,可如今你在哪里,在哪里呀?你可曾知道,你葬花的香冢,我又埋进了多少落花;你生前调弄的鹦鹉,我不知听它唤了你多少次名字;那点点斑斑的泪竹,我不知来抚它;弄了它多少回;你吟诗作赋的声音,我也不知道静心聆听了多少次呀!旧日的种种风情,如今都成了泡影,芳姿净质,如今业已成灰。我虽徒具鸳枕,夜夜何曾入梦?此地空余潇馆,日日只叫人神移!”
宝玉哭着,说着,早已心碎神摇,体力不支,便昏昏沉沉伏在案上似睡了过去,忽见黛玉从竹影中细步走来,风姿秀逸,玉骨珊珊。喜得宝玉忙奔上前去,叫道:“林妹妹!原来你还活着,我哪里都没有能找到你呀[”黛玉的影子却一晃便不见了,宝玉倏地惊醒过来。似听远处有人嘤嘤啜泣,酷似黛玉往日的哭声。忙拭干眼泪静静儿地细听,却又什么声音也没有。不免点头叹息道:“可是我日思夜想所致。虽然如此,我到底见到妹妹子。便走到中庭,望空怍了一揖,方郁郁地出了潇湘馆。却于门前碰见了贾母,也正欲进潇湘馆去。见他瞳上尚有泪痕,忙改了主意,拉了他一同往暖香坞去了。
此时,邢、王二夫人、薛姨妈和宝琴都进园来了。见贾母携着宝玉走在前面,连忙赶了上去。
薛姨妈道:“老太太今儿有兴致,进来得倒早。我们到老太太那里,说已进来,便也赶着来了。”贾母道:“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太好了么?难得今儿端午节,天气还好,便想来园子里逛逛,正说见不着人,可巧你们就进来了。”薛姨妈连忙答应,说;“前些日子吃了几个大夫的药,已大好了。难为者太太打发人来瞧。今日便也想来园子里逛逛。”贾母一听,甚觉喜欢。
薛姨妈一进园子,也觉冷清了许多,只不好在贾母跟前提起。知道贾母是喜闹不喜静的,如今更怕提“冷清”二字,便有说有笑的。贾母见人多了一些,不甚觉着冷清,渐渐儿地有了喜色。
此时,李婶娘、李纹、李绮也都来了,众人忙都见过,贾母便说:“果然今日来得齐皇。想来珍哥媳妇、珠儿媳妇、宝丫头早去了。咱们也快去吧!莫让她们等得久了,”众人方围随贾母,由藕香榭,穿入嵌着“穿云”、“渡月”石头匾的夹道子,进了向南的正门,从游廊过去,便见到厦檐下“暖香坞”的匾额了。
尤氏、李纨、宝钗忙都迎了出来,惜春也忙走出屋子。
贾母道:“凤丫头有病,今儿还没有来,便由你们来张罗了。”只见凤姐从暖香坞内走出来笑道:“我比老祖宗还早呢!且没先派我的不是。”贾母笑道:“你才好些,进来做什么!”凤姐笑道;“哪里就妨事了,今儿也陪老祖宗乐一乐。”
贾母见来的人多,十分高兴,进了惜春的屋子。惜春请贾母、薛姨妈、李婶娘、邢、王二夫人在铺着葱黄撒花椅搭的椅子上坐了,凤姐儿忙用凸花乌泥窑瓷小盖盅奉了茶来,道:“老祖宗喝过茶后,过会子出去瞧瞧咱们的龙舟扎得好不好?”惜春推开窗子说道;“何用出去,从这里瞧,竟能瞧得明明白白。”
贾母遂至窗前瞧了一会,道:“四丫头这里倒是一派好景致,与别处又是不同,荷花一开,竟是进了画儿中了,”凤姐道:“老祖宗喜欢,何不进来住上几日,想必四妹妹倒喜欢的。”惜春道;“老太太愿进来,孙女儿正求之不得的呢!”贾母道:“四丫头原爱清静,我一来,只怕要骂我老厌物了。我别没眼色。”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惜春正要答话,只见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蓉都来了,一个个臂上系着虎符,都来向贾母问好请安。
,贾环、贾兰见于龙舟,早跑到船上,抓起船桨就要划,急得李纨在岸上嚷道:“你两个就在水边上划,别划到池子中间去,仔细掉进了水里,”
几个小幺儿也抓耳搔腮,巴不得把船划出去,贾琏过来嚷道:“老太太和老爷还没上船,你几个倒急了,还不快快儿地上来,仔细老爷过来捶你们!”贾兰忙丢了桨先上来,贾环也耷拉着脑袋上来了!
这里贾政、贾赦自带着珍、琏等去后面看修的家庙。待到他们回来,方于廊上摆开几案,爷们都在此喝酒行令。薛姨妈、李婶娘自在蓼风轩内。外面是一色的什锦珐琅器皿,里面是定窑碗盘。
贾母在里面陪薛姨妈、李婶娘坐了一会,便带着邢、王二夫人出来,和孙儿、子侄们一起喝酒。
贾赦提起乌银洋錾暖壶,贾政执杯给贾母斟酒。贾母喜欢道:“好久不这样大家一起乐了,我今日特特请了姨太太、亲家太太来,人多了,果然热闹些。如今出来和大家也喝两盅儿菖蒲、雄黄酒,还陪姨太太、亲家太太去。你们也多喝几盅儿,这菖蒲酒、雄黄酒可除病的。大家也行行酒令儿,别拘得孩子们怪慌的。”贾赦、贾政忙答应道;“老太太尽管陪姨太太、亲家太太多喝几盅儿!咱们这里自会乐的。”贾母笑道:“很好,我如今便进去了。待会子,咱们都去泛龙舟。”方同邢、王二夫人一起入了蓼风轩。
果然一会子功夫,外面廊上便已经猜起拳来。大呼小叫了一会,无奈大家都想着去泛龙舟,不过胡乱喝子些酒,吃了一会,轩里轩外的人,便都没心肠了。
众人等贾母喝过了茶,便请老太太上龙舟。贾母道:“你们先下去吧!我和姨太太、亲家太太上另一只船。”薛姨妈、李婶娘、邢夫人都为陪着贾母高兴,随着上船。贾母由凤姐等人扶着。凤姐遭:“者祖宗走稳当些,这搭板滑。”贾母方一步一步进了龙船,便叫人去唤宝玉。
原来贾政正在问贾环、贾兰,叫宝玉也在一旁听。贾政道:“楚国日削,屈大夫投了汨罗江,楚国遂至灭亡。至今咱们泛龙舟,吃粽子和做小虎、樱桃、桑椹之类,系于小儿之臂,可知是为什么呢?”贾环一时对答不上,满面通红。贾兰道:“正是为了救屈大夫。传说:屈大夫于五月五日投了汨罗江,当地的人为着救他,投了好些粽子和吃的东西在江里面,怕河里的恶鱼吃了屈大夫。便一代代沿袭下来,成了端午节。如今泛龙船,吃粽子,做小虎、樱桃佩戴,都是为了记住屈大夫是为救楚国而死的。”贾政点了点头儿说道:“以后贾生写了《悼屈原赋》哀悼屈原。我其实最讨厌作赋的,不过是些华词丽藻。你三个且各自做出一首诗来,以致哀悼之情,何如?”
无奈贾环、贾兰早已心系龙舟,哪里还有心肠做诗。贾赦亦已等得不耐烦,便道:“如今龙舟快竟渡了,锣鼓打得震天响,别扫了孩子们的兴头,这诗留着明儿做吧!这会子还泛龙舟去。”贾政一昕,果然锣鼓之声不断,方才罢了,叫贾环等人上龙舟去。
几个跳上龙船,忙着去抢兰浆,也同小幺儿们一处,划了起来。
宝玉到了贾母船上,向着池面叹息了数声:“裒哉屈子,奇哉屈子,壮哉屈子!”凤姐道:“你还在那里说什么,还不过来陪老太太!”一面回过头对贾母说道;“那几条小船已赛开了呢!者太太好好儿地瞧吧。”
不料贾母已年高带岁,自元妃生病。日夜操劳,已感不支。如今强打精神来泛龙舟,原是听了凤姐的话,有意叫大家乐一乐,像个兴旺人家样儿。谁知多喝了几盅儿菖蒲、雄黄酒,下得龙舟,河风一吹,已觉有些不适。犹自强打精神,凭栏眺望。凤姐儿又在一旁打趣,叫她快瞧小幺儿们赛龙舟。
贾母见池塘两岸,龙舟上均站满了人,锣鼓之声,欢呼雀跃之声不断,心中一乐,竟至哈哈大笑起来,不觉向后一仰,倒在椅上,便起不来,口中只吐白沫。吓得王夫人、薛姨妈、凤姐、尤氏、宝钗诸人呼叫不迭。
赦、政诸人正看小幺儿们你追我赶赛龙舟,忽听贾母船上呼叫呐喊之声,知事有异,忙命止乐,叫人将船划过去。上得贾母船来,见贾母已昏厥过去,人事不醒。凤姐已叫人抬来凉倚,将贾母抬至椅上,送回属里,一面火速命人请王太医。
一时,王太臣来诊了脉,开了一剂方子,道:“若太夫人吃了这剂药,苏醒过来,还有一丝儿望;若还昏迷不醒时,请老世兄另请高明吧!”
果然,喝过药后,贾母于半夜醒了过来。见赦、政、宝玉请人都守候一旁。贾母似要说话,费了许多气力,也说不清。便用眼睛扫了扫那些箱笼,一面看着鸳鸯。
鸳鸯心里十分难受,啜泣着道:“老太太是要给谁的东西么?”贾母微颔了一下首。鸳鸯会意。便指着一个箱笼道:“这一箱给谁呢?”贾母白了贾赦一眼。贾赦忙跪下哭泣磕头。鸳鸯又指着另一只箱笼道:“这一箱呢?”贾母白了贾政一眼。贾政忙跪下哭泣道:“儿子受老太太抚育之恩,未能尽半点孝道,怎能再受老太太的恩赐!”贾母眼里直淌眼泪。凤姐忙用西洋手绢替贾母揩拭。鸳鸯又指着另一只箱笼道;“这一箱给谁?”贾母望了望宝玉。宝玉一头扑到贾母榻前,抱住贾母,哭得说不出话来。贾母老泪横流,泪水滴下来,淌在了宝玉脸上。
鸳鸯边拭泪边指着另一只箱笼道:“这一箱呢?”贾母看了看凤姐、李纨。鸳鸯道:“是要她二人平分么?”贾母闭了一下眼睛,以示首肯,鸳鸯还要问时,无奈贾母又昏晕过去,众人连忙呼喊。贾母只含糊不清说了“公”,“俭”二字,便不再醒来。
一时,嚎啕大哭、呼喊之声惊天动地。好在贾母后事早已理料齐备了的,忙从钦天监阴阳司请了天文生,择口入殓,又开了殃书,三日后发丧送讣闻。
贾赦,贾政叫珍、琏等人来商计道:“老太太临终之时,说了'公’、'俭’二宇,不知指什么而言。若作儿孙的不按她老人家的心愿办时,只怕老人家在天之灵也怄着气儿。我辈岂不成了不孝子孙?”贾珍道:“老爷说的很是。老太太说'公’字,是指将财物都归到公处使用么?”贾赦道:“那'俭’字呢?”贾琏等都道:“老太太怕丧事过于铺张。故说了一个'俭’字。以言丧事从俭,戒豪奢糜费之意。”贾政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咱们就按老太太意思办吧!如今府里入不敷出,亏损已多。若只顾丧事上风光,老太太越发该骂咱们了。”众人都道:“很是。”
贾赦道:“如今都在这里,老太太的财物,等过了丧事,给谁的谁领了去。余下的箱笼,还当着手侄辈启封,一理造册登记后,归到公处使用如何?”众人都道:“很是。”方各自去守灵,办丧仪上的事儿。虽说丧事从俭,也请来九九八十一个和尚,在前面花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三七之后,放焰口,拜水忏,做水陆道场。贾府一家,皆衰麻孝服,笃致哀诚。
贾母死后,鸳鸯茶饭无心,日日啼哭。贾赦瞧着她,常对着她冷笑。凤姐看在眼里,叫平儿开导开导鸳鸯,心里往宽里想。
鸳鸯常呆在贾母房中出神儿。夜深入静,吊孝的客人都去了,守灵的人也不多,鸳鸯方去贾母灵前裒哀哭泣。珍珠、琥珀、翡翠等人也去。一个个哭得泪人儿一般。
一日,平儿来看鸳鸯,见别的人都没在屋里,便问道;“你日后如何打算?我看大老爷赃眉贼眼的,没安着个好心儿。老了也不成个东西!若不放手时,如何对付?”鸳鸯冷笑道:“娘死了,有他三年的孝守,量这几年内,他不敢公然娶小老婆。过了三年,谁知道是个什么样儿?我横竖横下一条心,到了那山再唱那山的歌儿吧!”平儿方拍手说道:“你有这想法,我也便放心了。我原怕你想不开,一时有了别的差错。如今有这打算更好,没想到你竟有如此心胸。其实,那大老爷算个什么东西!如今娘娘早失宠归天,府里的权势一天天去了!你没见老太太的丧事,竟比那府里蓉大奶奶差几层儿。保不住三年之后早塌下来,哪里还能禁得住你。”鸳鸯点头儿道:“你说的何尝不是。我只记住你的话儿。横竖这两三年替老太太看着屋子。到了三年服满,我走自己的道儿去,看大者爷敢奈何我!”平儿道:“很是。闲了到咱们那里,有咱们呢!奶奶也想着你的。别独个儿白坐着,闷出病来。”鸳鸯点了点头,平儿方出去了。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一百六回 分崩离贾琏遭控告 翻旧案薛蟠入牢监
话说贾母丧事已过。那赵姨娘见贾母临逝之前,散了许多财物给诸子孙,惟贾环一件未得,心中好生不平,一日,悄悄对贾环说道:“老太太未免也太偏心,都是贾门子孙,偏偏儿的厚此薄彼。那宝玉又没长出两个脑袋,倒与了他一箱子财物。你却白瞧着干瞪眼。其实,这府里,哪样东西不是咱们的?偏让两个主儿算计了去。我的意思竟要设法儿治倒他两个才罢。”
贾环知道指的是凤姐和宝玉,便道:“你前儿不是请马道婆治他二人么?又没能治倒,反惹一身臊。我劝你老人家还是歇些气儿吧!”赵姨娘气得说道:“上回没治倒,就再想不出个法儿来么?没的让他们盘算干净了才罢,我们还能有出头的日子?”贾环道:“既如此,你老人家就想出个万全的法儿,到时候,咱们合计定了再说。”说完,自找彩云去了。赵姨娘气得咬牙切齿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我这还不是为了你!瞧我不掏出他两个人的心肝五脏才怪。你日日正事不理,就知与彩云厮混,人家瞧见,说你热孝在身还这么着,我可没法儿护你!”贾环道:“谁要你护来!”说完,一溜烟跑得不见了踪影,哪里还肯听赵姨娘唠唠叨叨说话儿。
赵姨娘待贾环去后,自在一旁出神,待王夫人打发人来叫她,方才去了。
贾府自贾母死后,像少了个主心骨儿。不仅赵姨娘,就连邢夫人也憋着一股子气。一日,对贾赦说道;“过了年还叫琏儿媳妇过来吧!尽替他人作嫁衣裳,咱们这边倒没人管了。”贾赦道:“如今老太太才没了,只有琏儿媳妇还撑得住些。这府里原来都由她管着,如今叫过来,倒像咱们要吵着分家似的。”邢夫人道;“分家又怎么样?没的叫他们管着,不知昧下了多少,我们哪里能知道呢!”贾赦道:“如今老太太才逝世,好提么?再说这些年出的多进的少,也未必能昧下多少来。”邢夫人总感不平,只好罢了。却又渐渐放出话来,要凤风蛆算清各项帐目过贾赦这边去。凤姐儿听了自是怄气,已在胸中盘算帐目的事儿。
这日,赵姨娘打点了东西,去见了邢夫人,一见面忙请安道:“太太和大老爷近些日子好么?”邢夫人道:“热孝在身,如今大老爷倒没了情致儿。”赵姨娘道:“大老爷是叫人堵得没气儿了。太太应该拿个主意出来才是。”邢夫人情知她说的是凤姐儿,却故意问道:“你指的什么?”赵姨娘努努嘴儿道:“可不是那一位么?从前有老太太护着,连太太当婆婆的还受她的挟制,天地间也没这个理数儿。当了这些年家,不该算个帐么?太太竟该叫她过来问问才是。”邢夫人心中也感不平,只不好在赵姨娘跟前提起。便淡淡地说道;“到时候儿再说吧!如今还由地再管着的好。”赵姨娘又议论了一会,方才去了。
却说这日,贾环悄悄上街去玩。顶头碰见周瑞的干儿何三。何三忙上前打了个千儿,问道:“三爷如今往哪里去?”贾环道:“在屋里闷得慌,出来散一会子心,你可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去处没有?”何三道:“前头便是我卖酒的酒楼,上面有个女先儿说得好书,三爷何不听听去,也别有滋味儿的。”贾环道;“甚好!原来你出来后,卖酒营生了。”何三叹道:“不瞒三爷说。自从琏二爷撵了我出来,我干娘也不认我。便来此酒楼,求了掌柜的,提壶卖酒,混一口饭吃。如今掌柜的正吩咐我打酒去呢,三爷请先上去略坐一会,小的便来了。贾环道:“你既有事,先去吧!我便上酒楼等你。”何三便自去了。
贾环上得酒楼,拣个座儿坐了。酒保忙上前来招呼。贾环道:“只拣好的送上来吧!要洁净些。”酒保忙备办去了。
一时,何三捉着酒回来,忙交到柜上,过来对贾环说道:“三爷久等了。”贾环道;“不妨,今日你也来喝几盅儿。”何三连忙谢了,过来替贾环斟上了酒,道:“难得三爷今儿有工夫出来,想是被上头的爷们拘得慌了。其实,琏二爷也常在外头寻欢作乐来着。打量别人不知道呢,反倒拿三爷作法儿。”
贾环这里正要发话,忽见进来一个人,衣衫好生体面,上得楼来,见着何三,忙招呼道:“啊呀呀,是何三哥么?许久不见,还认得小弟不成?”
何三端详了半晌,方“啊呀”一声道:“原来是张华兄,好几年不见,定是发迹了。不知老兄别后何处安身,尊大人还健在否?如今到此,有何贵干?”那张华忙招呼道:“你过来,咱们喝两盅儿,我自说与你听。”何三忙掉过头对贾环道:“环爷请自喝一会,小的去去便来。”贸环见那人衣着华美,不好强留,便点点头儿。何三自过张华桌上。
张华道:“说来话长,小弟自被贾府爷们逼着退婚,琏二爷占了妻室,只好逃出京都,到了外地。老父途中生病死了,我孤身一人沦落到了关外。听说我祖父的结拜兄弟俞老爷之子俞大人在那里任知府,小弟好容易投奔了去。蒙俞大人垂青,念在先祖父面上,给了好些银子,叫小弟经商谋生,如今已在关外开了好几处口岸,生意日兴月隆。小弟来此购货,听说俞大人已迁京职,现任京兆尹。小弟正要拜谢他老人家去。”何三一听,连忙拱手说道:“恭喜,恭喜,张爷如今发迹,就讨一房好的妻室做奶奶,快快活活过日子吧!过去的那些事,还想它做什么!”张华叹息了几声。
那贾环在一旁听得真切,不由得心中一动,想:原来此人便是尤二姐的前夫。我母亲正想治倒宝、凤风二人,何不趁此下手呢!想到此,便对何三说道:“何三,你既来了贵客。何不请了来,咱们三人一处喝酒。如今你撇下我一人在此,是要冷落我么?”何三连忙拱手不迭,对张华说道:“张爷想是不认识么?这是贾府的环三爷,是琏二爷的兄弟。”
张华一听,吓得连忙站起。贾环忙过来,拱手说道:“张兄想是误会了,但坐无妨。我虽贾琏之弟,倒处处受他欺负、挟制,与他不相得的。可惜治不了他,难出这口恶气。”张华定了定神,直宜地瞧了他半天,方嘘出一白长气。贾环请他坐了,忙命添菜换酒,三人一起,谈论了琏、凤许多的不是。
那何三被贾琏撵出后,心中自是不满;贾环与赵姨娘早欲治倒凤姐,正愁无处下手。如今见张华到来,且背后有京兆尹俞大人撑腰,觉着正是治倒琏、凤诸人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两个遂调唆张华去告贾琏。
张华心中尚有顾忌,何三拍着他的肩膀道:“我的张爷!人,活着就是为争一口气。没的妻室被人霸占,一声儿不吭,有脸面见人么?”贾环道:“如今有俞大人替你撑腰,还怕什么?俞大人见你受欺负如此,岂有作壁上观之理?你只管大胆告去好了,咱们再凑上一凄,想法儿,再告他一状,不愁告不下他来。”
可巧贾芹也来此处喝酒,何三知他也有许多怨言,忙招呼来一处坐了,将方才的事告诉了他。贾环道:“若你们都为此事出力,日后自然都有你们韵好处。我贾环将来袭了世职,府里何愁没有你们一席之地。就是张兄,将来我也要重重报答的。”
贾芹想了一会,道:“三叔怎么忘了?琏二婶子拿公家的月例银子吃印子钱,重利盘剥,谁人不知!我在府里管事时,每月的月例钱总要迟发数日;惹得那些小和尚、小道士们总抱怨。我待要问时,管事的只叫我别吭声,说:横竖再过几日便下来了。三叔想想,这事儿可告么?”贾环道:“怎么不能告?这是违禁的,只要拿到真凭实据就行。这事就由你去办好了,将来我自然重赏你的,另再买两个绝色丫头谢你。”贾芹一听,自是喜欢。
这里待张华、贾芹去了,贾环又悄悄同何三商计治倒宝玉之事。何三那里得了贾环赏赐之物,自然应了。贾环十分得意。
原来贾环本周年幼无知,只当告倒琏、凤、宝玉,世袭职位便由他袭,府里诸事均由十也管,可以为王杵霸,任意施为,不禁得意洋洋,回来说与赵姨娘。赵姨娘原本是个没见识的,听贾环一说,竟觉十分喜欢,着实夸赞了贾环一会。
臣说宝钗自与宝玉成婚之后,更日日为他操着心儿。见他一心都在黛玉身上,有时虽和自己说说话儿,关切地问上几句,也不过尽尽心而已。宝钗心中也自愁闷,今日见宝玉又出去了、袭人、莺儿正在一处敝针线活计,便过去瞧。
莺儿已替宝玉做好了一双鞋子,袭人正在绣一个兜肚儿。宝钗便拿起来看,说:“你越发绣得精致了。”袭人道:“奶奶绣的那个才精致呢!二爷瞧着好,就系上了。”
宝钗叹息道:“这也还罢了,不知为什么,我替他做的荷包儿,他不肯戴,倒将你那荷包儿日日系在里衣里。”袭人笑道:“那日,奶奶不在,我正做好了那荷包儿,还不曾扎上带儿。他来了,仔细瞧了半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儿,央求我给他。我哄他说,这原是替奶奶做的,你求奶奶去吧!他急了,好姐姐地连喊不迭。求了我半日,这才给了他!见他以后竟没系上,只当又赏人了,谁知竟系在了里衣里。”
宝钗打趣着笑道:“可是你的喜事儿要来了,他方才如此重你。”袭人噗嗤笑出声来道:“奶奶这是误会了,我原来替他做的香袋儿也不肯戴。他喜欢戴这个,有个故事儿呢!记得那年他同林姑娘拌嘴,林姑娘要剪那香袋儿,他央求了半日,方才没剪,竟日日系在里衣里。如今我照那香袋儿精细地绣,他瞧见了,便要戴了。奶奶说,这是重我呢,还是重林姑娘呢?”宝钗笑道:“林姑娘原来做的那个呢?”袭人道:“原是日日系着的,我描了那图样下来,以后林姑娘没时,他烧了祭林姑娘了。”宝钗叹息道:“怪道如今他对你绣的这个如此喜欢,竟是你还能摸准他的心意—儿。”
袭人笑遭:“奶奶不知道,二爷不肯上心念书,前儿我哄他说,林姑娘托梦给我,要我劝他好生念书,日后下场挣个举业,将来还中进士,也算父母跟前尽了章道。你猜,他怎么说?”宝钗笑道:“宝玉这人心实,你倒有法儿治他。他若能相信时自然好了。”袭人叹息道:“相信什么,他说,林姑娘不会叫我下场的,必是你平时这样想,方才做这样梦。”宝钗一听,叹息不已。
她们正谈论着,只见贾环洋洋得意走了进来,宝钗连忙站起来让坐,一面叫莺儿泡上好茶,说:“难得环兄弟今儿有空儿过来玩。”又问,“姨娘这些日子好么?”
贾环道:“左不过还是那样儿。今几得闲来瞧瞧嫂子,也松泛松泛。”一面说一面拿起莺儿刚做好的那双鞋子,瞧了一会,道:“这双鞋做得真好,姐姐给了我吧!我日后洪发了,自谢你的。”莺儿笑道;“这是给宝二爷做的。三爷要时,我明日再做一双来送你。”
贾环撂下鞋子,沉下脸,冷笑了一声说:“谁稀罕你的鞋子!你不给,我还不要呢!日后自叫你狗颠屁股儿似地送了来。可别那佯势利,眼睛里再没有三爷,总有一夫,叫你才认得我呢1”
莺儿一听,气得快哭出来了,道:“我怎么势利?眼睛里怎么没有你了我不是说明日做一双来送你么?”
宝钗这里忙嗔着骘儿,说:“既然环兄弟喜欢,就送给三爷也一样的。以后我们再另做不成么?”莺儿抽搭着说道:“他房里一样有做活计的人,何苦来,倒烦我们!”
宝钗忙使眼色给袭人,另拿来一双鞋子送贾环,贾环赌气不要,说:“拿你们不要的给我,我也不要!”将鞋子扔到地上,使劲踏了一脚,方恨恨地去了。,’贾环回去,只觉抖了一回威风,泄了一口恶气,心中甚是喜欢,便加油添醋,告诉了赵姨娘。赵姨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也没太拿大了,往后你们来攀还攀不上呢!”母子二人议论了一会。
且说贾环欲告琏、凤等人的事,已等了数日,仍无一些儿消息,贾环便出去打探,又出去找张华和贾芹。
果然过了一些日子,听说贾琏被人告下,凤姐心中惊慌,府里下人们都在窃窃私语。赵姨娘便暗暗向菩萨叩拜,贾环心中竟像喝下一杯蜜水似的,乐不可支。
凤姐听说贾琏被张华告下,气得浑身发颤,厉声呼唤:“传旺儿!”一时,旺儿来了,见凤姐一脸的愠色,情知不好,于不知不觉中,已是跪倒下去,只磕头如捣蒜一般。凤姐狠狠地看了他好半晌,方厉声说道,“很好,旺儿,你办的好事呵!如今二爷叫姓张的告下了,你竟哄我说姓张的在京口地界被截路的闷棍打死了呢!”旺儿早巳吓得魂飞天外,忙磕头伏地说道:“奴才并不敢欺哄奶奶。奴才找他至京口地界,听说一个姓张的二十多岁,模样儿酷似奶奶说的那个人,携带着银子,被人打死了,方回府里回了奶奶。谁知竟是弄错了,奴才办事不力,请求奶奶治罪。”说完,又磕头不止。
凤姐转念一想,此事只旺儿一人知道,若逼得他走投无路,与张华串在一道,反而越发不可收拾。事已至此,倒是收住旺儿的心方好。固换了一副脸子说道:“你是我一手拉扯起来的人,岂有不卫着我的道理。一时听信谣言,难辨真伪,也是有的。我岂肯便因这件事儿治你的罪?”
因命旺儿起来坐下,方说道:“如今可得想个万全的法儿方好。你且先拿五百银子去打点衙门。张华那饿不死的穷小子,再送他几两银子,且吓吓他,叫他撤回状纸,不然,倒要问他个诬告不实之罪。”旺儿忙答应着去了。凤姐又叫他道:“旺儿,回来!”旺儿忙又回来。凤姐拿眼睛瞪着他道:“你是个明白人,咱们的事,都是叫你经手的,若大家没事时,你自然也没事,还能得多少好处。若然闹出事来,连你也牵累进去的,你可要小心办理才好!”旺儿忙应了几个“是”,又道;“奶奶尽管放心,奴才任怎么糊涂,也知道其中利害的。再说,奴才今生今世也忘不了奶奶和爷的大穗。”凤姐点头儿说道:“这样就好,你且力、去吧!”旺儿方退出来。
一时,又见林之孝家的慌慌张张跑进来回道;“不好了,咱们二爷被提到公堂上去了!”旺儿连忙往外便跑。
凤姐儿只觉一时之间天旋地转,昏厥了过去。平儿等人忙跑进房来,呼叫不迭。一面拿来舒气安神丸与凤蛆儿服下。凤姐方渐渐苏醒过来。见乎儿在侧,忙拉着手,流泪问道:“咱们二爷怎么样了?可有人打听去不成?”平儿道:“方才旺儿出去了,奶奶只管放心吧!想不过提去问问,一会子自然还回来的。”凤姐忙叫平儿扶着,欲去王夫人处打听消息。平儿便道:“听说老爷、太太都在老太太房里。”
凤姐忙从后院过去。见贾政脸色如土,正在屋内踱来踱去,一面摇着头,叹息说道:“想不到琏儿竟至如此!自娘娘失宠,可知咱们家运数已尽,还不知将来怎么样呢,竟又闹,出这些事来!”正说着,只见贾赦、邢夫人也颤颤巍巍走进屋来。贾赦道:“都是琏儿这不成气的东西闹的,听说势头不小呢!尤二姐的前夫,如今已是不比从前,听说还与京兆尹沾亲带故的。”贾政方知道些原委,额头上汗珠直冒。
此时,府内来回的人穿梭不断,一个个忧心忡仲,汗流满面。一时,贾珍气喘吁吁进来说道:“老爷知道贾雨村被参了么?”赦、政等一听,真是心惊肉跳,道;“什么事情被参?”贾珍道:“听说与薛大爷的事有关。一个原在他手下办过事的门子将他告下了,说薛大爷打死冯渊一事;是他包庇的呢!”王夫人道:“那案子是早结了的,与门子什么相干?”贾珍叹息道:“那门子是尽知内情的,听说贾雨村办此案时还受到他的指点,以后却借故充发去了人家,故而来寻他的不是。告他勾结豪门,包庇凶犯,有意弄神弄鬼,诳骗舆论。如今指名道姓,说凶犯就在咱们府里。”贾政、王夫人一听,都吓得三魂出窍,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贾珍又将贾政拉至一旁悄悄说道:“老爷还不知道呢!如今孙姑爷也告下了贾雨村,说他替咱们大老爷弄那十二把古扇,逼死了人家石呆子。听说孙姑爷原和贾雨村极好的,两个常一处饮酒商计。以后,大约为钱财之事闹翻了脸,便反目成仇,嫉恨得了不得。故而孙绍祖下此毒手,告下了他。原来有一箭双雕,牵扯咱们大老爷之意。如今,贾雨村见势头不好,一股儿脑儿往大老爷头上推,说那十二把扇子原是大老爷逼着,他不过畏惧大老爷之势,出出头而已。”
贾政一听,跌着脚叹道:“完了,完了,一并事儿都引发了!”深悔当初不该相与了贾雨村。如今虽不交往,无奈是同族人,他开初做知府,又是自己保荐的,没料到他竟是个鲜廉寡耻之徒,一味地好利贪酷,又善于见风使舵,竟至落并下石。如今犯了事,便牵扯过来。虽后悔,哪里还来得及。
一家子心忧若焚,如坐针毡,又有打探的人来回,说;“二爷已经过了一堂。听说还有人告放高利贷,重利盘剥的事,如今已经下了监狱。”贾政仰天长叹道:“苍天、苍天,没想到我祖上勤劳王事,立下功勋,如今竟一败涂地如此!”
王熙凤一听放高利贷,早吓得魂飞魄散,只觉一股热气往上冲,一时昏晕了过去。王夫人忙命玉钏儿拿来安神养息丸,叫平儿伏侍着喂下去。凤姐约一刻钟方醒过来,瞧着王夫人, 只顾流泪儿。王夫人也在抹眼泪,命平儿抉凤姐回房歇住,大家正乱着,薛宅中又有人跑了来回:“请姨太太、姑娘快过去吧!我们大奶奶告下了大爷,说爷是打死人的凶手,逃来此地,又有好亲戚护着。如今知道了,只求脱离这段婚姻呢!”王夫人忙叫宝钗快点儿过去,道:“告诉你母亲,我们这边也遇上了事儿。我一时难以走开,叫她先放宽心些儿。”宝钗忙答应着;带着莺儿去了。
贾政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正欲向皇上写'罪己书”。只见赵姨娘披头散发,呼天抢地地哭了来,高声呐喊道:“了不得了!咱们家都让这个主儿弄坏了。听说还拿咱们月例银子吃印子钱,放高利贷呢!如今且叫她算清,莫让她肥了自己,牵累咱们!”
众人先是大吃一惊,没想到赵姨娘居然敢大吵大闹,越发不得主意。只听贾政厉声喝道:“无知的老婆,还不快闭上你的臭嘴,给滚出去!”赵姨娘哭闹着道:“闹便怎么样?这官司可是她招来的。平日间,坑了咱们,如今便罢了不成?”
邢夫人也觉得赵姨娘闹得不无道理。细想起来,尤二、薛蟠、放高利贷等事,均不与自己相干,何苦来受他们牵累,便也随和着道:“赵姨娘既这么说!不如趁此将帐目算清,分给各房,省得一锅儿地都煮下去。只怕还能余下一些来。”贾政跌足叹道:“事情还没平息,怎么扯到分家上头。大家还想法儿对付外头吧!若是上头问罪下来,一家子才真的完了呢!”说完,眼泪滴落下来,叹息不已,邢夫人、赵姨娘方不再言语。
这里打探的人仍走马灯似的不断。贾赦、贾政都背着手,低着头,来回踱着,常停下来驻足聆听,那样子像大祸马上就要临头了似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七回 抄贾宅两府罹罪过 入家庙举家放悲声
话说宝钗听说薛蟠被捕入狱,着忙到薛姨妈那边。薛姨妈早已哭得声嘶气哑,见宝钗过来,忙拉着哭道:“你嫂子好狠毒呀!如今叫我如何办好?”
原来夏金桂自吵闹后回至娘家,日日与钱富寻欢作乐,好得如漆似胶,难分难舍,两个自要做长久夫妻。
那钱富自见了金挂,便欲娶为己妇;金桂只恨当初不该嫁与薛蟠。自从搬回陪嫁的钗环首饰、贵重衣物,便与钱富合计如何治倒薛蟠。那金桂嫁过来之后,对薛蟠进京的缘由自然是知道的。更兼以后虚情假意同秋菱和好,也从她口里骗出些真情来。
那日,钱富在茶楼打听得贾琏被人告下,便回家同金桂商量:何不趁此时告薛蟠一状,越发连贾府也攀扯进去,且不是好?当即写好状纸,递到府衙里去。
府衙几天内连接两张薛蟠打死人命,逍遥法外的状纸,立即发签拿问,丢进了监狱。薛姨妈慌了手足,虽已求了贾府,无奈贾府犯事,自身难保,哪里还能顾及。
王夫人晚上抽空儿去了一回。老姐妹俩一见面,只能相向而泣,一筹莫展。薛姨妈哭着道:“想不到事儿过去了这些年,如今又叫这搅家精活剌巴儿地搬弄出来,叫我如何办好?”姐妹俩合计了一会,不如还是去求王子腾。自己哥哥,能帮上忙时,岂有作壁上观之理?
无奈王子腾也因凤姐、贾琏之事深受责怪。固他生病,方迁京职。如今,老病在家,久不问事,近些日子,病情加重,医治无效,已是奄奄一息。薛姨妈无奈,只好叫薛蝌拿着银子去打点,俞大人又不肯受,薛蝌只打点得些狱吏,好歹让薛蟠监狱里少受些皮肉之苦。
薛姨妈得知,又哭得泪人儿一般,说:“我如今老了,只有这个孽障。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什么,不如娘儿们一起去吧!”好在有宝钗、宝琴百般劝解,薛姨妈方才好了些儿。
贾府这边更是一片惊慌混乱。邢夫人胆怯怯地不断章眼睛觑贾赦,见他面无人色,茶饭无心,成日家踱来踱去,夜晚常常惊醒,心中好生替他担心。
王夫人只在房中抹眼泪,宝玉轻轻替她捶背,一面劝着她放开些儿。下人们一个个神态惊慌,奔来跑去,探听消息。不是说“贾琏狱中,情状很苦,俞府尹有意要拿他作法”,就是说“薛府那边情形不妙,正在打点,薛二爷急得什么似的。”
贾政已于夜深入静时,写好了“辞呈”罪已。次日去求北静郡王、南安郡王关照,又到同寅相好处托情。无奈众好友见贾贵妃失宠薨逝,贾琏入狱,御史已参了本,知贾府权势已如江河日下,眼看大难就要临头,躲避还来不及,哪里还肯相照应。倒难为两位王爷答应下来,说;寻时机面呈皇上。贸政心中虽得到些宽慰,到底不知事态如何发展,忧心如焚,只好回到府内。
贾赦接住,连忙讯问。贾政皱着眉头摇头儿叹息,道:“琏儿的事,难呀!俞府尹那里一根针也插不进去。如今反而将前前后后的事都引发了。听说御史参本之后,皇上大为震怒,我已上了'辞呈’罪己,求了两位王爷。咱们家,能保住两个世职就不错了,只怕连这个丢了也说不准呢!”贾赦听了,自胆颤心寒,连胡须吓得都抖动起来了’。贾政道;“如今就看两位王爷了,或许看在祖宗老面皮上,肯照应照应,皇上不再追究,咱们这里再托人打点,事情渐渐平息下来,也末可知。”
兄弟二人正议论着,忽见门上回事的急急忙忙跑了来回:“忠顺王爷同着锦衣府的爷们到了。”赦、政等人已知凶多吉少,忙跑着去正要跪接,忠顺亲王已来至厅上,贾赦、贾政连忙跪了下去。
忠顺亲王正眼也不愿瞧,忙宣旨意说道:“无事焉敢轻造。今奉圣旨;带领锦衣卫官员来此查看家产。”赦、政等均已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匍匐在地。
忠顺亲王道:“奉旨:贾赦交结官员,仗势欺弱,行为不端,纵子不法,有违朕恩,着革去世职,立即严拿。贾政治家不严,纵子侄辈为恶,有损祖德,辜负朕意,着革去工部侍郎之职,免于惩办。所有家人之财产,固封看守,不得怠忽,钦此!”锦衣卫司官立即命拿下贾赦、宝玉诸人。其余皆专人看守,不得行动。
一时,锦衣卫司宫和王府长史,已着司官、府役,带领番役各门把守。将女眷赶入花厅两侧之厢房内,着人看守起来。丫头、老婆子们另在几个屋子,亦着专人看守。各司员、番役,分门按房查抄。闹得人仰马翻,天翻地覆。
一时,锦衣卫司官来回;“东院抄出房地契,另有违例取利借票两箱潜藏在夹墙内。”忠顺王爷冷笑遭:“果然重利盘剥,可见告的实了。速将那叫王熙凤的拿下。”司官忙答应着:“是。”正要离去,忠顺亲王又道:“再仔细查看,还有违禁之物没有?”司官方才去了。
一时,王府长史又来回遭:“尚查出御用衣裙、御用之物若干,请王爷示下。”忠顺亲王道:“另在一边计数造册,其余查抄各物放在一处,再候定夺。”
那些司员、番役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喜得眉开眼笑,自在抄检之中,将珠宝、首饰、金杯、玉碟等物纳入怀中,大件的古董、家具、衣物、屏风之类,方一件件登记在簿。
贾府内哭声不绝,吼声不断,骂声盈耳。忠顺亲王叫贾政来训斥道:“平时不知遵礼守法,如今犯下大罪,还这么哭哭啼啼,是要抗旨么?”贾政磕头不已,连忙道:“犯官一家安敢抗旨,只是啼哭当初不该做错了事。”忠顺亲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既如此,就该伏罪才是。你去吩咐一声,再这么哭哭啼啼,闹闹嚷嚷,本王可担待不起了。”贾政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忙磕过头,站起来,到厢房嘱咐女眷去了。
一时,王府长吏来回忠顺亲王:“园子内栊翠庵中,尚有带发修行女尼一人,名叫妙玉的,原是贵妃娘娘回府省亲时,请进来念经卷的,如今抄与不抄,请王爷定夺,”
忠顺亲王一想:这可牵连到上头了。这女尼本与贾家无涉,若连经卷,财物都抄了去,甚是不妥,便道;“未来这里之前,她住在哪里的?”王府长史察道:“卑职已问明白,原住在本城牟尼院中。”忠顺王爷道:“既如此,将这女尼和东西一并送出,仍让她回牟尼院居住。”王府长史忙答应“是”。又道:“园子内尚住着亲眷数人。一个叫邢岫烟的,是贾赦之妻邢氏的内侄女,其余三人乃贾政长媳的婶娘和妹子,是故国子祭酒李守中的亲眷。”忠顺王爷颇不耐烦,道:“既系亲眷,都放行吧!叫人把她们的东西都带出去。”王府长吏忙答应着,命人从女眷中叫出妙玉、李婶娘诸人,令其收拾衣物,各自回家居住。
李婶娘等都由人领着,来至园中。在打点衣物时,将李纨一些首饰、衣裙也收捡进去。以后李纨出来,方有一些穿戴,这已是后话了。
却说贾府抄家之时,宝钗因薛府犯事回到子薛家。劝薛姨妈:“好歹放宽心些,哥哥不过暂时入狱,蝌儿已托人打点,几日便会出来的。妈妈此时再一生病,家里越发没个人了。”薛姨妈拉住宝钗,流泪说道;“我的儿,你哥哥若是有个好歹,叫我将来靠哪一个?你嫂子好狠毒呀!”宝钗道:“这会子还捉她做什么!倒是设法儿打通俞府尹的关节要紧。”薛姨妈道:“如今连你家也犯事,琏哥现在狱中,哪里还帮得上忙。你舅舅又病得奄奄一息,这会子,使得上劲,平时得过咱们好处的,也都反脸开;认,没事人似的,叫咱们现求谁去?”宝钗叹息道:“人情纸薄,历来便是如此,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如今珍大哥已求人去了,只怕有些结果,也末可知。”
正议论着,忽听宝琴惊惊惶惶,跑进屋来说道;“听说姐姐府中来子许多穿靴戴帽之人,把守各房门户,翻箱倒柜地拿东西。说是查抄家产呢!”宝钗吓得脸如土色,站了起来,道:“这话真么?”
只见薛蝌跌跌撞撞一头扎了进来说:“不,不,不好了!大老爷、宝玉哥哥,凤姐姐都被锦衣卫官员带走了。”宝钗大吃一惊,吓得七魄生烟,三魂出窍。忙问薛蝌道:“这与宝玉什么相干?怎么连他也带走?”薛蝌道:“听门上的入说,:宝玉哥哥是什么淫逼母婢辈,不遂致死之事,还有什么林四娘的诗,讽喻当今朝廷。”宝钗“哇”的一声哭出声来,道:“可是什么人使的坏呀!”因抹着泪水便要过去。宝琴拉住说道:“如今那府里正乱着,姐姐过去,不过自投罗网罢了。”宝钗心急如焚,定要过去。宝琴拉住不放,道:“姐姐是个明白人,怎么今日糊涂起来。便过去了,于事有益么?留在外边还可想些法儿,救出宝玉哥哥。”宝钗无可如何,只好罢了,一面抽抽搭搭哭泣起来,道:“我也急得没主意子。”因把头上的金钗、首饰,手上的圈子、镯子,都收捡起来,交与宝琴代为保存。
薛姨妈那里已吓得昏了过去。宝钗、宝琴等边擦眼泪,边呼唤不迭。宝琴找了丸药来喂下,薛姨妈方渐渐醒了过来,一面流泪间道;“我的儿,宝玉究竟怎么样了?”
只见薛蝌又气喘吁吁跑进来回道:“完了,完了,东府那边也抄去了,珍大哥哥也被人带走。说的什么开局聚赌之事。还有蓉大奶奶棺木,僭越用了老千岁的。我正想进府去看看,被番役、司官吆喝回来,说连我也一齐抓去呢!”宝钗痛哭说道:“这可完了!咱们家可就这么没法儿救了!”
正在此时,王子腾家打发人来报信,说王子腾去世,薛家一家人越发哭泣呻吟不已。
且说贾府那边,乱糟糟的,家具围屏,摆得满院子都是。撞烂跌碎,敲打得零零落落,缺腿少足的。满地的碎玻璃、碎瓷片子。番役们个个如狼似虎,呼喊嚎叫,吓得女眷们胆颤心惊。
丫头、婆子们有胆小害怕的,也有拍手称快,说是报应不爽的。
这里忠顺亲王命人将房地产契纸、文书等一一封裹,除园子后面那座家庙和南京祖茔地产外,所有房地产、动用家具尽行抄没。只留下通家庙的后门派番役把守。将贾府一家撵入家庙,又训斥了一去,方带着王府长史、衙役,锦衣卫司官、番投等,排著队儿,意气扬扬地去了。
贾府一家进入家庙,真是哀声动地,哭声震天。
宝钗得知忠顺王爷去了,忙回到家庙中来。见王夫人老泪纵横,哭得如泪人儿一般。一见宝钗,越发伤心,道:“我的儿,可盼回你来了。如今宝玉儿被人带走,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宝钗一听,自是悲恸难言。
因见一家人哭做一团,竟没个人提头儿安排,便忍住悲痛,止泪说道:“老爷出去了么?”王夫人道:“适才出去衙门里打听,一并托人去了;撇下咱们女流之辈,如何办呀!”宝钗道:“太太是一家之主;正该拿个主意才是。爷们自跑外头的事,不如请大太太来商计商计如何?”
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忙命人请过邢夫人来。二人合计了一会,邢夫人住东边正房,带着惜春。王夫人住西边正房,带着赵姨娘、贾环。东边的三间耳房,接了尤氏婆媳居住。西边的耳房,李纨带着兰哥儿住。东边的厢房鸳鸯、平儿带着巧姐儿住。西边的厢房,宝钗、袭人等居住。分配已定,叫来各房丫头、婆子打扫屋子,将家庙内现成的家什、用具,各房分些。
倒是宝钗多长了一个心跟,见通园子的门,因撵贾府的人过来,尚未贴上封条,便拿出些首饰来,送与守门的衙役,方通了人情,放人进去,将散失在外,尚未封存的桌椅用具、下人们屋里睡的床帐等用、穿的搬些来,各房方有床帐起卧。
彼时,赖大、吴新登几个管家均被拘了起来,惟周瑞、林之孝抄家时,未在府内,回来时,悄悄来见贾政。贾政叫二人躲些日子,便拿出原藏在家庙神座下的袍子,问几个下人一道去打点。
贾府的人丁和下人,原要弄去市场拍卖的。因北静郡王、西平郡王、南安郡王暗中说情打点,人口方才得到保全,已属不幸中的万幸了。
宝钗便同邢、王二夫人合计,道:“如今'树倒猢狲散’,咱们将这些丫头、老婆子、小子们如何处置呢?二位太太也该拿个主意才是。”
邢夫人道:“我的意思,索性喊个人牙子来,好歹卖了,也讨些钱来生活。咱们身边留下一两个丫头、老婆子,也便罢了,”王夫人叹息着道:“咱们家可是从来没有卖过人的。我心中只是有些不忍,怕委屈了大家。再者,这些丫头、小于们也怪可怜的。有家的,竟让他们回去。咱们能生活时,谁还卖他们。”宝钗道:“眼下也顾不得了。他们这一出去,保不定,得了好处,也未可知。”
大家商计了一会,工夫人留下玉钏儿,邢夫人也留下了一个。平儿留下丰儿,李纨留下素云。惟宝钗的丫头莺儿、麝月、秋纹均来苦苦哀求,说“再苦也愿跟随二爷、奶奶一起度日”,只求不卖她们。
王夫人听了,垂泪对宝钗道:“袭人不去时也罢了。莺儿从小儿伏侍你一场,你还留下来吧!”宝钗道,“还留下袭人和麝裔月吧!宝玉回来,见尚有故人,只怕心里高兴些。”说着,已自哽咽了起来。王夫人淌着眼泪说道:“好孩子,可真的难为你了。”李纨便说:“珍大嫂子身边没人,她婆媳两个,身边还有几位姨娘。莺儿、秋纹既不愿去,就叫她二人伏侍珍大嫂子何如?”宝钗、王夫人也觉妥当,叫她二人伏侍尤氏去了。鸳鸯便跟了平儿。
管事的尚有林之孝和周瑞。旺儿两口子,生怕连累自己,自贾琏事发,便溜到外地去了。此外尚有李贵等几个当差的,焙茗和跟贾政的两个小厮。厨房仍由柳家的管,每日粗茶淡饭,尚有四五个婆子。
贾门遭此不幸,你道如何度日?原来贾政、玉夫人,自元妃托梦之后,便于园内修建家庙,将屋内重要值钱之物,和好些金银首饰,金银锞子等藏到家庙神座下面。如今只好拿出来维持一家生计。宝钗也从薛家借了些来,一家数十口人,勉强糊口。
那赵姨娘原本见识短浅,只当告倒贾琏、凤姐、宝玉,世袭职位自然由她的嫡亲儿子贾环袭了,那时自可做起夫人来。谁知闹到这等地步,连老根儿都一齐拔了,自家也跟着遭殃,落得如此辛酸下场,后悔巳来不及了,只好忍气吞声,跟着王夫人过日子。
如今贾环无人时便对她偷偷抱怨:“都是你调唆着闹的。如今可好,世职丢了还罢了,连吃饭都没了着落,若大家知道,不剥你的皮,吃你的肉才怪事儿。”赵姨娘连忙捂住贾环的嘴说道:“你作死么?如今还提这些事儿!谁知道上面的不问青红皂白,一锅儿的都煮下去呢!早知如此时,也不这样了。”贾环道,“听说元妃姐姐失宠,上头正要找我们的错儿,如今倒好,自己钻了进去。”可事已如此,无可如何,也只好认命了。只日日吃着粗茶淡饭,无法儿下咽。此时王夫人病了,闹头疼、气疼,宝钗、李纨自是忧心,拿出钱来,请医诊治。又拿些钱给柳家的,买了些鸡、鱼来,单与王夫人做了吃。王夫人哪里能吃下去,宝钗、李纨百般劝解,方吃了些,剩下的,贾环自拿了吃去。
这里贾政自带着林之孝、周瑞日日在外奔忙。那贾赦因贾雨村审理薛蟠一案已革了职,又引出石呆子十二把扇子、逼死人命之事,更罪加一等。贾赦这才知道事儿一发,贾雨村一股脑儿往自己头上推,深悔当初不该要那十二把扇子。贾赦、贾珍等皆下狱。凤姐丢入女监。好在狱吏、狱卒等都受了贾府许多钱财,便行了些方便,凤姐独个儿住了一间。贾赦、贾珍案情重大,两个住在一处。宝玉案情不重,在狱神庙里住宿。
贾政等命人送进床帐等物,又日日送些好饮食进去,叫狱里贾赦、贾珍等人放心,外面自有人打点。
无奈他们自生下来,便在绮而繁华富贵温柔之乡长大,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如今虽说狱吏照顾,独在一处,到底那监狱的房子连贾府最下等的下人住房都不如。地皮是泥土的,潮湿异常。靠林之孝等去周旋,方送进去两张破床,一把椅子。贾赦、贾珍等何曾住过这等房屋,过过这等日子?没奈何,只好将就了。只觉度日如年,日子难捱。一想到原来在府里时的风光,早忍不住滴下泪来。
贾珍若仅开局聚赌这事,也还罢了,谁知平时遭贾珍荼毒之家人,又告出什么翁媳通奸,逼死人命的事来,更惶恐异常,惊吓得了不得!
叔侄二人相对而坐,掩面哭泣,都道:“虽说元妃娘娘失宠后,皇上早有心寻我们的不是,到底两个世职,都由我二人丢了,将来还有何面目见地下的列祖列宗去呀!”说着说着,又老泪横流,唉叹不已。
那凤姐在狱中,更哭得死去活来。凤姐原本要强,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一想起尤二姐之死,张金哥夫妇二人自尽,自己哪里能脱得掉干系,不如一死还干净些。
谁知她正要去寻短见,却被狱中一个女看守发觉了。那女看守原是宝玉房里茜雪的母亲。听说关的是荣国府的奶奶,心中好生惊异。见凤姐茶饭不进,竟要去寻死,便时时守候在侧,百般进行劝慰,道:“奶奶竟要想开些儿才好。如今事已至此,得想法儿平息下来,方是正理。我女婿在衙门里作刀笔师爷,若是用得着时,我自去替奶奶说说,叫他笔下留些儿情。奶奶尚有未出阁的女儿,为何竟至忍心,抛下她去呢!”凤姐听提到巧姐儿,又悲痛欲绝,哭得泣不成声。
那看守又说道:“奶奶为何如此轻生?咱们这狱里,犯事儿比奶奶重的多着呢!她们尚不欲死,俗
话说,天无绝人之路,退后一步自然宽。奶奶就看在你女儿分上,你丈夫在狱,无人搭救,也该好好儿地活下去呀!”
凤姐儿听她说起贾琏,更哭得十分伤情。想如今夫妇二人都进了牢狱,不能相见。丢下巧姐儿,一人在外,如何放心得下。自己若能早些儿出去,救出贾琏时,也减自己一分罪过。便跪在床上,向看守的婆于磕了几个头,道:“大贤大德的婆婆,你就是我再生再造的大恩人了!若是救得我出去,我今生今世没法儿报答你老人家,来生来世也变个马儿,让你老人家骑,驮你老人家上西天,成仙成佛。就请你老人家多多照看,替我想个法儿吧!”那婆子连忙将凤姐扶起,说:“奶奶不必多礼!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是府里的奶奶,我自托我女婿打通些关节。有消息时,自来告诉,奶奶自安心吧!”凤姐又在枕上叩了两个头,方才减了些悲伤,一天天进了些饮食。
平儿这里,自隔几日,便带着巧姐儿来瞧,又打点来些饮食。凤姐珠泪双流,自有许多话儿嘱咐,不及细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八回 狱神庙茜红慰宝玉 黑龙江赦珍遭流刑
话说宝玉自入狱后,也不哭泣,成日间痴呆异常,有时更发出一阵狂笑。看守的狱卒只当他疯了,倒吓了一大跳,不大去招惹他,由他一人在狱神庙东边一间屋里发腔。
那红玉自贾府抄没,宝玉、凤姐入了监狱,成日间,长吁短叹,吃饭也难于下咽。
贾芸急得问道:“可是为那府里的事儿?如今宝二叔、琏儿婶子犯了事,抄没了家产,入了狱,咱们自替池们想些法儿罢了,你又何必如此长吁短叹的?”红玉把脸一掉道:“你说得倒好!我是侍候过宝玉和二奶奶的丫头,别的人还罢了,宝二叔的为人咱们又不是不知道,不过与丫头们打打闹闹,没个主子的身分儿。若说强奸,逼人致死,可就奇了,你竟至会相信么?”贾芸道;“谁相信了。如今有人告下他,听说便是周瑞的干儿何三,曾与金钏儿姐姐提亲来着,人家相得中他么?如今这小子不学好,被琏二叔撵了出去,没法儿谋生,情急了,狗急跳墙,不知听了谁的调唆,弄出这段事故来。咱们虽知是委屈,也没法儿救救,我心里还憋着一股气儿呢!可如今干着急,有何用处,不如大家一处想些法儿。”红玉把嘴一撇道:“多亏你还同宝二叔要好来着。二叔往日如何待你?你竞至如今还想不出法儿!”
贾芸道;“你说得倒轻巧!这法儿是好想的?若是好想时,宝二叔只怕也出来了。依我说,你不妨先狱里看看动静去,能有些法儿便好行事。难道谁还忘记宝二叔的恩情不成?”红玉方止住泪,脸上有了一丝儿喜色。忙打点去狱里的东西,装了满满的两提篮子,一径往监狱走来。
眼看已到监狱附近,红玉连忙上前打听,忽见二个女子正往前走,面孔好生熟悉。仔纽审视,喜得连忙高声叫道:“茜雪蛆姐!”那女子果然立地站住了,回过头来定睛瞧她,不觉“唉哟”一声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小红妹妹。听说妹妹大喜了,做了奶奶,我心里好生高兴。妹夫如今好么?才刚看你四处打听,也没有能辨认出来。你到底打听谁呢了”小红叹道:“姐姐尚不知道么?如今贾府被抄,连宝玉也入监狱。听说就关在这一带狱里的。想我侍候了宝玉一场,如今想去瞧瞧他。姐姐现往哪里去?”
茜雪遭:“我也正想瞧瞧宝玉去,听说他关在狱神庙里,咱们两人一道去吧!”红玉道:“甚好!”两个便手挽手,一路走着。
红玉道:“姐姐出去后怎么样了?怎么知道宝玉关在狱神庙中?”茜雪道:“不瞒妹妹说,我自从撵出去后,生活无有着落。以后嫁了这衙门里一位刀笔师爷,姓郑的,人还忠厚老实。虽行此道。心术还正,常常笔下超生,不坑陷人。前日他回来说,贾府抄了,宝玉入了监狱,住在狱神庙里。我听了大吃一惊,想宝玉素日为人良善,再无入狱之理。今日故来瞧瞧,不期遇着了妹妹。”红玉一听,出了一会子神,道:“你既知宝玉为人良善,断断做不出犯法的事来;你丈夫又是这里管案牍的刀笔先生,何不求求他,放出宝玉来呢?”茜雪点头说道,“贾府中别的人还罢了!若是宝玉,咱们俩自然都知道的,他何尝会强奸,逼人致死?必是那起没良心的混账行子们有意栽他。我自然在我丈夫跟前替他说说。无奈金钏儿姐姐,跳水而死,虽与他无陟,到底告状的咬住了他,有些难办呢!”红玉想了一会,道:“那告状的可是何三么?”茜雪道:“怎么不是,正是周瑞家的干儿何三。原想着金钏儿姐蛆,托他干娘求过太太,以后死了,也就罢了。如今不知在哪里灌多子黄汤,猴急了,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红玉道:“何三那里且让我丈夫找他说去,劝他撤回状纸来,不过想要几十两银子罢了,我还想得出法儿来。你回去且也扭定你的丈夫。”茜雪道:“这个不劳妹妹操心,你托你丈夫找何三去要紧。”两个商量定了,已来至狱神庙跟前。
看守的狱卒见是衙门里郑师爷的娘子,忙点头暗腰地说道:“郑奶奶什么风吹得这里来?”茜雪道;“咱们二人要去庙里看看贾府的贾二爷。你且开了门,带我们去吧!”看守的忙打开门,带她二人来到东院一间屋子,又打开房门,方道:“贾二爷独个关在这里的,小的不知是奶奶的亲戚,平时并不敢虐待他。”茜雪点头答道:“这样才好,他原没甚事儿,过几天便会出去的,你们小心些照料吧!”说完,已同小红进得屋来。
见宝玉正睁大眼睛紧盯着她两个。二人叫了一声:“宝二爷!”“宝二叔!”宝玉方“哇”的一声哭出声来,道:“万万没料到,是你两个来了。”一面上前,一只手挽着茜雪,一只手挽了红玉,同在一条板凳上坐了。一面问茜雪说道:“你出去后可好么?怎么知道我在此地?”茜雪把方才说与小红的话又对宝玉说了一遍。未了,道:“二爷请忍耐些时日吧!我且回去告知我丈夫,池知二爷受委屈时,定会笔下留情的。二爷的冤屈,即日可伸。”宝玉拭泪答道:“当年为枫露茶之事,不分青红皂白,便撵你出去,以后我难过后悔了好些日子。如今你反而来看我,又替我出力,叫我怎么感激你呢!”茜雪眼圈儿一红,道:“谢什么,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必不撵我出去的。不知是什么人背后下的蛆。如今已过去这么些年,还提那些旧事儿做什么,我如今能为二爷尽一些力,心里倒觉高兴。二爷入狱才几天,怎么竟至瘦了许多!还是该想开些才是。”宝玉一面点头答应,一面掉过头来问小红遭:“难为你也想着我。你同芸儿过得好么?”
红玉道,“过得还好,二叔放心吧!我们都知道你受了委屈。如今二叔先吃些东西,我自叫贾芸在外头帮助打点。”因同茜雪各自拿出吃食来。
红玉攒盒里装着奶油卷子,油炸饼儿,各色桂花糕儿,另从一个盒内捧出一大碗清蒸鸭子。茜雪带的均系油炸鹤鹑、熏鸡,烤鸭之类。宝玉也觉这些天实在饿了,便端起那碗清蒸鸭子大嚼起来。茜雪道,“我且热了来再吃吧,省得存在胃里,又闹病。”宝玉道,“还有热气儿,就将就了吧!”遂将一碗鸭子都吃尽了,只剩下些骨头。又还吃了些奶油卷子,一只鹌鹑。红玉、茜雪见了,都在一旁偷偷抹眼泪。
待宝玉吃毕,两人又安慰了他一番,叫他千万放心,方一同辞了出来。
茜雪至庙门前叫了看守的来回道;“平时没人与贾二爷送吃的来么?怎么像饿着了似的?”看守的红着脸答道:“贾府里日日有人送好吃的来。我们这里原是三人该斑,董、李二人在此时,便将好酒好莱留下自己吃了,只与他些粗劣的吃。哪里能咽得下?小的倒不曾吃过他的好饮食。”茜雪道:“你告诉董、李二位看守,就说贾二爷是我的亲戚,求他两个多多关照、我自买来好酒好肉请他们。”说完,与了狱卒些银子。
红玉这里又求茜雪让她去看看凤姐。茜雪道;“论理琏二奶奶之事,并不与我相干。既然妹妹求我时也罢了。你自去吧!她住西面的女监,我妈在那里呢,你自说与她,方才见到了我,她自带你去的。”红玉谢过了茜雪,到西监看望凤姐不提。
且说宝玉之事,原是何三受了贾环调唆,如今何三见贾府一窝儿地垮了下来,四处去找贾环,要他付约定的银子,贾环早躲得无影无踪。何三知道:再没些儿指望,又不敢上门去要,心中颇感晦气。
可巧贾芸找了来,拉他一同去喝酒,固悄悄问他道:“你与宝二叔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单单告下了他!”何三只是叹气,并不言语。贾芸道:“好兄弟,你有什幺苦处,尽管告诉我,我自与你分忧解愁的。”因敬了何三两杯,拿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送到跟前说道:“三哥一向是个爽性人,为何今日吞吐如此?”
何三道:“宝二爷强奸金钏儿姐姐之事,小的并不知道,都是三爷说的。我因干娘曾在太太跟前替我求过金钏儿姐姐,以后她死了,我自然悲伤。如今听三爷这一说,方告下了他来。”贾芸道:“你既无确实凭证,为何轻信人言,将人告下?可知宝二叔秉性良善,必无逼人致死之事。倘或上面要你拿出确凿凭证,你拿不出来,问你个诬告不实之罪,你如何处置呢?”何三吓得连忙问道:“好芸二爷,会如此么?我只当随便告告他,有呢,是他自作自受,原该受罚的,我也替金钏儿姐姐雪了耻,报了仇;没有呢,放出他来,也就完了。怎么还反过来问我的罪?”贾芸笑道:“依你说,没有的事尽可以捏造胡告下?若不惩治那起告诬状的,衙门里问事问得完么?所以我劝仿;趁早儿将状纸撤回来吧!就说本是不实之词,原是听人说的,也就罢了。你要用钱时,这银子拿去使吧!以后宝二叔出来,我们还赏你的。”
何三正在猴急,一见银子,自然收下。正要发话,却见周瑞怒气冲冲走了进来,也来责问何三告宝玉之事。吓得何三只顾磕头,说是“错听了人言,如今立地便去撤回状纸。”周瑞道:“我原拿你当个人看,谁知竟千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责骂了何三一顿,一面又拿出些钱来与他买酒喝,道:“闲了还到家里看看于娘去!”何三一听,自然喜欢,喝过了酒,立即同贾芸一道衙门里办事去了。
却说宝钗自府里抄了,搬到家庙中宋,心中好生凄伤。想起自己嫁到贾门中,何曾乐过一日?便是燕尔新婚之夜,宝玉还在祭林姑娘。接着,元妃娘娘薨逝,老太太相继没了,如今哥哥陷在牢里,母亲日日哭泣,贾府籍没。宝玉入监,不知他在监中如何度日。王夫人自搬来家庙中,便生了病,一家尚有数十口人,这生计眼看落到自己头上了,如何撑持得起呀!想到辛酸处,眼泪便如走珠一般流下来了。
忽见玉钏儿喘吁吁进来说道:“老爷回来了,大太太、奶奶们也都过去了,太太叫我来请二奶奶。”宝钗忙擦干眼泪,过王夫人这边来。
只见尤氏、李纨;平儿等都在这里。贾政抖动着胡须,梳泪说道:“事已至此;不得不同大家说个明白。你们听了,也不用悲伤。如今大哥和珍儿要流放到黑龙江去,明日就回家来住几日,与家人团聚团聚,这也是皇上的隆恩盛德了。”
邢夫人、尤氏一听,失声痛哭起来,众人也都流泪不止。贾政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益,不如趁此时机,大家设法儿替大哥、珍儿准备些路途上用的吃的东西,也尽咱们的一点心意吧!我已从北府借来两千银子。他二人各拿五百两去,剩下的,家里用吧!好歹勤俭过日。咱们金陵祖茔,尚有些土地房屋,若愿南边去的,自然衣食还有些着落,省得都在此忍饥挨饿。这里还可再给三百两银子作盘缠,自比在这里强些。大伙且各自合计合计。”
平儿因贾琏、凤姐之事未了,自无法回南边,宝钗固宝玉尚未出狱,哥哥还在监中,也无法去。李纨因婶娘和两个妹子均在京中,南边无人,去了没个人照应,也愿留在京师,教子读书,好与娘家的人一处,有个伴儿。惟尤氏婆媳拿不定主意,自等贾珍明日回来,合计定了再说。
次日,贾赦、贾珍从监狱里回来,各与邢夫人、尤氏抱头痛哭不已。
邢夫人对贾赦道:“你去了,叫我依靠何人?如今琏儿和媳妇都在狱中,越发没有个人了!”说到此,哭得更加伤情。贾赦流泪说道:“咱们夫妇如今一别,只怕从此再见不到了,琏儿的事,听说倒有一丝儿转机,他若出来,你跟着他好好过吧。媳妇倒不知究竟如何?”夫妇二人,相向而泣,哭得好不凄惨。
那贾珍、尤氏更是年轻夫妻,况尤氏忍让,平时唯听贾珍之命,百依百从。贾珍如今远流,一个人到那荒山野岭,人迹罕至的地方去,自然想起尤氏平时待他的许多好处。因拉住尤氏的手哽咽着道:“我要到黑龙江去子,那可不是入住的地方呀!只怕从此便回不来了,你们就权当我死了吧!”尤氏哪里还忍得住,索性放声痛哭。贾珍道:“我如今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我去了,你们如何谋生呢?总得有个长远的法儿,”尤氏一边哭,一边说了贾政昨日所说的话。贾珍点头儿叹道:“幸蒙北王、南安郡王几泣王爷看硕,府里的人口方能保全,如今又借银子与咱们。这恩情实在重得很。但数十口人的生计,如此过活亦难呀,到底得有个长远的法儿才好!我的意思:你同蓉儿还回南边去吧!那边好歹有个窝儿,尚有些祖茔产业维持生计。比不得宝二婶子、珠大妹子还有娘家的人可依赖,咱们回南方,叫蓉儿稼穑为业,不必摆往日的架子了。”尤氏边呜咽,边点头儿。
贾珍因叫来贾蓉,嘱托了一番。贾蓉跪下磕头,流涕说道:“父亲的吩咐,孩儿记下了,父亲安心去吧!但愿同大老爷一道,平安到达黑龙江。将来回来,一家子团聚,便是孩儿的心愿!”说罢又伏地哭泣。贸珍也哭,一面拉他起来道:“咱们这个家就靠你了。我去了,你好好撑持起这个家业来。回去时,沿途注意照顾你母亲,别再像昔日那样消消停停,拿款儿了。”贾蓉一一答应着“是”。
那焦大自贾府抄家,便丧魂失魄的,一会子骂贾珍等是“没出息的不孝子孙!连祖宗家业也保不住,世职也丢了,将来还有脸到地下见太爷么呀!”一会子又骂那些穿靴戴帽的强盗,“明明是来明火执仗地抢劫,看着人家的东西,眼馋了,偏打起什么'抄家’的名分儿,哪一样能瞒得过我焦大太爷的眼睛!”如今知道贾珍要充到黑龙江去,便生死也要随贾珍去,一面哭道:“这家业是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祖太爷建的,如今败了,我没脸皮去见祖太爷,还跟了主子去,死在一处吧!”
众人听了,都觉羞愧难言。贾珍满脸通红,对焦大说道:“你老人家老了,哪里能到那野兽出没的荒僻之地去?还一起回南方去吧!再说祖太爷的坟也在甫边,你到那里只怕还心安些。”好说歹说,方劝住了焦大。
大家送贾赦、贾珍起程之后,又帮着尤氏、贾蓉收拾几天,王夫人又设了筵席,给尤氏婆媳、母子饯行。众亲眷相互拉着,泣不成声。自有许多话儿,说不出来。
又过几日,贾蓉方雇了船来,一家于带上几个家人去了。莺儿等仍留下伏侍宝钗,末跟了去。
自尤氏诸人去后,家庙里竟像少了多少人似的。王夫人、宝钗都难过了好些日子。
话说宝玉之事,因红玉、贾芸在外营救,叫何三撤回了状纸;那咏林四娘之事原是莫须有的罪名。又得茜雪之夫,在内经营,不过半个来月,便判了无罪开释。宝玉便从狱神庙中出来了。
贾芸带着焙茗早在外面迎接。一见宝玉跨出庙门,焙茗忙上前去一把抱住,哭了一个抽抽搭搭。贾芸也拭着眼泪向宝玉请安。宝玉边流泪,边拉起来说道:“倒难为你们还想着我。如今出来了,还哭什么,咱们先回家看看去吧!”焙茗去狱神庙内将宝玉的铺盖卷出,放于雇来的一辆车上,三人一起上车,一径回至家庙中来。
王夫人等早巳在外等候多时,见车到了,忙迎过去。宝玉下得车来,衣衫上污迹斑斑,脸儿蜡黄,已是瘦了许多。王夫人早忍不住将他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叫起来。
宝钗、袭人等自在一旁垂泪。
待宝玉到厢房宝钗的屋于,宝钗忙拿来干净衣杉,袭人已端过水来,伏侍宝玉梳洗。梳流完毕,替他束上头发,红绦结住。众人都来宝钗房里看望宝玉。
惜春道:“二哥哥,数日见不若你,竟像隔了几百年似的。如今好子,你回来了,咱们又好一起下棋、画画儿了。”说得邢、王二夫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邢夫人道:“人说四姑娘爱弄小孩儿脾气,果是不错。如今家运这样败落,哪里有心肠下什么棋,画什么画儿?”惜春道:“家运衰败,可是人意料中事。像我哥哥那般行事,上头又眼馋得乌眼鸡似的,恨不得将天下腐肉都塞进自己肠胃里,能够容咱们家不败落么?所以,竟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咱们泰然处之,反觉粗茶淡饭,月白风清,日子过得更好。”众人听了,都觉诧异,惟宝玉点头叹息,道:“还是四妹妹是个高人,胸怀疏淡,不以富贵得失,或喜或悲,真真的十分难得。改日空闲,我定来陪四妹妹下棋、画画儿。”惜春一听,果然喜欢。
邢夫人摇头叹道:“怪道四姑娘不愿跟你嫂子回南边去,原来这里还有哥哥、兄弟,好一道玩呢!”惜春摇头答道:“太太说的差了。我如今再怎么说,你们也不明白,倒不如不说的好。”众人都知道惜春性情孤辟,也不与她计较。
宝玉回来,见袭人、麝月、秋纹等俱在身边,心里热乎乎的,着实感念宝钗不已。
王夫人见宝玉回来,心里高兴,见他清瘦了许多,忙拿出些钱,叫厨房买了些鸡鱼来,做了给宝玉吃。贾环见了,自在一旁嘟囔,宝钗忙命人端了些绐贾环及赵姨娘。
且说贾琏入狱,原因张华所告尤二姐之事,后又牵连交通平安州节度使,原系凤姐所为,贾琏哪里得知。贾政身边,如今只林之孝、周瑞等几个家人,日日四处奔波,觅友求亲,打通衙门关节,又去劝说张华。那张华因听了贾环之百,告下贾琏。如今贾环缩头乌龟似的,人影也见不着。贾府如今抄没,已是天网恢恢,报应不爽。听说王府和锦衣卫尽将财产抄去,哪里还能有多少油水?况尤二姐已死,再告也告不出一个活人来,不如得林、周二人许下的二百两银子,另去娶一房好妻室,好生经营生计要紧。自己在外地开的两处生意,也急需人照料,常留在京,也不是长法儿。当下便应允了,收下林、周二人二百两银子。去对俞府尹说时,只说:“贾府已遭报应,财产籍没入官,何必再死死结下冤仇。况人死难于告活,便赢了不过空喜一场,有甚意思!小侄也还有生意等着去经营,不如还了结了这桩公案吧广原来俞大人处,已受南安郡王之托,也素知贾政为人、居官廉明清正。今见贾府抄没,原已有几分不忍,如今昕张华一说,正好做个顺水人情,遂将平安州事开释,系在凤姐头上,尤二姐之事,只说系贾珍所为,不数日,便问了个无罪释放。
贾琏关禁数月,如今释放,真是悲喜交集。知宁、荣二府皆籍没入官,一家子都在园子后面家庙中住,便同林之孝一行人回家庙里来。
一家人见了,真是喜之不迭。贾政因贾琏之事,奔波劳累,好容易放他出狱,一见面,万般辛酸苦辣一齐涌上心头,只指着他,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
贾琏忙走上前去,跪下磕头,一面哭道;“侄儿不孝,劳二叔为我奔波,操了不少心血。如今幸得出来,定要好好做人,决不敢再做那见不得人,让祖宗蒙羞受辱的事了。”贾政拉起来,点头说道:“你既已明白,亡羊补牢,尚未为晚,你父亲和珍大哥,今已流放到黑龙江,能否生还,不得而知。如今,你既出狱,一家子全靠你了。我如今已经老了,哪里还能经得起折腾?你可要撑持起这份家业,使贾门再兴,门廷重耀,方不负天恩祖德,有脸面见祖宗于泉下!”说完,眼泪扑簌簌滴到了胡须上。一家人都在一旁哭泣流涕。
贾琏跪下答道;“小侄定不忘二叔的话,定要使我贾氏家业再兴起来,二叔请放心吧尸方拜别贾政,去至邢夫人房中。
邢夫人如今无靠无依,见贾琏回来,自与从前不同。拉住哭道:“我的儿,可盼得你出来了。你父亲如今流往黑龙江,叫我还靠哪一个?”贾琏安慰她道:“太太放心,儿子有吃的时,太太自然也饿不着。”邢夫人说:“我的命好苦,老了反落得如此下场!”贾琏又宽慰子她一会,方回至平儿房中。
鸳鸯早知贾琏出狱的消息,自尤氏去后。已搬至尤氏原住的房中。
贾琏刚至房门,见平儿牵着巧姐儿,早哭得泪人儿一般,在房门等候。忙拉住平儿、巧姐,进得门内,道:“我知道你们受苦了,都是我的不是,害了你们。如今这个家也抄了,往后还得咱们好好儿地过呵!我见你们还都好好儿的,心中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平儿拭泪答道:“我只想替你照看好姐儿。如今你回来也就好了,姐儿有了爹娘,明儿我也自谋生计去了。”贾琏诧异道:“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平儿道:“这里的丫头或卖或遣散,都各自去了。我原没个名分儿,不过丫头罢了,原也该遣散的。只固你同奶奶都未出来,姐儿没人照料,我方才留着。如今你既已回来,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没有一个丫头长留在际身边的道理。”贸琏道:“谁当作丫头看了?凭他们怎么遣发,也遣发不到你的头上。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你自安心好了,”平儿并不吭声,只在一旁拭泪不止。
贾琏见巧姐儿出去了,忙一把抱过平儿,抚慰她追:“你当我还恋着那夜叉婆么?实话告诉你吧,我之所以弄到入狱,咱们家竟至抄家,哪一件不是她夜叉婆弄的?她原本是个丧门星,醋瞄子。在她下面的人,哪一个有好日子过?尤二姑娘,不是死在她手里?打量我还蒙在鼓里似的。如今不过看在太太面上罢了。她弄得我倾家荡产,绝子绝孙,我也定不会饶恕她的,将来自有你的份儿。”平儿吓得连忙蒙住贾琏的嘴,说道:“你小声些,若是从前,奶奶知道,不剥下咱们的皮才怪!她也太狠毒了些,如今进了监狱,弄得如此下场,也怪可怜的。你还设法儿救救她吧!到底是贾门中人,外头瞧着不好看。”贾琏点头儿说道:“这个自然,只是她出来时,你可不能再受她的挟制了。”两个小声儿谈了大半夜话,平儿受贾琏百搬抚爱,自不像凤姐在时那样耗子见了猫儿似地东躲西藏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九回 遭火灾贾氏鸟兽散 扶正室平儿恩宠荣
却说薛姨妈得知宝玉、贾琏出狱,心中自是十分高兴,也忙过来看视。见宝玉又黄又瘦,禁不住攥住他的手儿,从头到是,仔细端详,末了,叹息着道:“不过才二十多天,就把你折腾成这般模样。多亏老天爷有眼,到底回来了。一家子团聚一处,再也不分开。”王夫人叹息道:“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谁知连宝玉也牵连了进去。”姐儿两个叹息一会,薛姨妈方去看望贾琏。
夜晚,薛姨妈回来,便想到薛蟠如今尚在狱中,不知几时方能出狱,眼泪扑簌簌掉子下来。便唤薛蝌来问,也没能有个结果,白花去许多银子也出不来。况如今媳妇告了官,已与薛蟠断了关系,自己老来无靠,竟是如何!心中越想,越是伤悲。
这日,又携了宝琴过来看宝钗和王夫人。姐儿两个见了,各自述说心中之事。王夫人宽慰她道;“你如今也要想开些。蟠儿虽在狱中,如今已无性命之忧,迟早是要出来的。你们家虽则花去许多银子,到底吃穿不愁,自比咱们这边日子,好过多了。这里一家数十口子,每日单说吃饭这一项,就够咱们操心的。幸好北王还肯看顾,借得一千银子,也从你们那边拉扯一些。不然,这日子才真没法儿过呢!只是靠借钱过生计,也不是长法儿。如今琏儿出来了,南京还有些祖茔产业,等过些时候,凤丫头出来,叫他回南边去,摆弄些钱来才好。”薛姨妈叹息着道:“如今咱们家也一天天尽了上来。自从蟠儿入狱,蝌儿日日跑蟠儿的事,银子花得水淌一般。生意也没了料理的人。伙计们哪一个是安分的?如今还嚷亏空呢!有几处已经关门倒闭,剩下的三四处,我叫蝌儿去算算,通共不过万多两银子。如今蟠儿的事不知还会花去多少?还有琴儿的婚事,蝌儿娶亲之事,只怕再一两年,咱们都一样,到头来还都忍饥挨饿呢!”说完,自与王夫人叹息不止。
宝钗一旁插嘴说道:“其实,妈妈也不用过分焦心。如今大嫂子与哥哥断了,正是好事儿。依我说,蝌儿与邢姑娘之事,也该择个日子办了才是。一则家中也好有个操持的人,妈妈自可少操些心,蝌儿内面也好有个人相帮,有人商议;二则邢姑娘又是最能耐劳吃苦的,又会算计着过日子,也可省下些来。”薛姨妈叹息着道:“邢姑娘的婚事我何尝不想办呢?只是蝌儿总是不肯。说:家里接二连三的事,哪里顾得上自己的婚事。待明年过了琴儿的事再说。”
宝钗因命人请了薛蝌来,劝他从俭办了喜事,薛蝌只是摇头。宝钗道:“娶过邢姑娘,妈妈和你都有十依靠。如今家中没个人手,琴儿的事将来谁人料理?何况邢姑娘在那边,生计更苦,你就不替她想想么?”薛蝌叹了口气,方说道:“姐姐说的,自然有理。只是作兄弟的无能,偌大一份家业,都从兄弟手上败了。哥哥尚在狱中,妹子尚未出嫁,我倒先娶起亲来。将来哥哥出来,只怕作兄弟的再无脸面见哥哥了!”宝钗笑道:“你自太多心了!凭他怎么糊涂,便出来时,也怪不到你头上。如今妈妈又常闹病,明年琴儿去了,身边越发汉个亲人儿。邢姑娘过来,也替哥哥尽了一份孝道,他能出来,只怕感激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能有闲适儿。”好说歹说,劝转了薛蝌。
薛姨妈便托王夫人去与邢夫人商计。邢夫人心中自是喜欢,想:薛家虽已败落,自比邢家强多少倍,况薛蝌为人又是极好的,便过娘家与邢忠商量。邢家自然应允。
这段婚事,原是贾母保的媒。如今贾母已逝,还由王夫人一理担当起来。见邢家愿意,命人去合了二人的生庚八字。宝钗回娘家,帮助薛姨妈张罗料理。薛家便择了黄遭吉日,待过礼后三四日,便吹吹打打,娶过了邢岫烟。
如今哪里比得从前,亲事从俭办理,亲友中不过贾、王府中的人,另请一桌伙计。那王子腾家亦系籍没了的,亲友们见面,不过唉声叹气而已,只碍着喜庆事儿,大家不好流泪。
这里岫烟回门回来,便摘下头上凤钗,脱下大红撤花刻丝貂鼠皮袄,葱绿盘金彩绣大褂,只穿日常水红绫小袄,外面罩着半新旧的雪褂子,学操持些杂务事儿。对薛姨妈极尽孝道,对宝琴友爱和好,比金桂做奶奶时,竟有天壤之别。
那薛蝌原是见过岫烟的,自敬她品貌端庄,行止娴雅,如今见她过门之后,越发谦恭有礼,安贫守贱,对自己更是体贴入微,心中好生敬她爰她。一面又叹息不已:不幸家运倒败,致让岫烟过门,竟未能过上一天好日子。便攥住她的手儿,怜惜地说道:“苦么了咱们家,实在大不如从前了,你来得不是时候儿。”岫烟笑道:“哪里有什么苦,这日子比我们家不知好多少倍呢!便是再苦,我也能过的。只要人情好,再苦也觉甜。”薛蝌笑道:“你是说咱们两个人情是好的了?”岫烟红着脸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笑说道:“难道你说不好么?”薛蝌凑在地耳朵跟前悄悄说道:“好,好,再没比你更好的人儿了。我如今得了你,竟比得了和氏宝璧还要高兴。”
岫烟羞得满脸通红,心里却觉甜滋滋的,一面拿手绢捂住脸儿,笑着说道:“我可比不上你们家的大嫂子,听说大嫂子长得如花似玉,胜似天上的嫦娥,且又精通文墨,能诗会词。我原想过来时向她学学的,可惜如今她竟去了。这也怪我命不好,不能有千蚰娌一起嬉戏,共为女红,咏诗作赋,拈针做线,孝敬公婆,操持家务。”薛蝌道,“你可快别再提她了!她要赶得上你一个足跟儿,咱们这个家也不至弄得如此不堪!如今她已与大哥断了,东西都搬了家去,再不会回来的了。只怕咱们家反倒从此清静起来。”岫烟并不知情,反倒为金桂叹息不已。
夫妻二人,相爱相亲,和美度日。薛姨妈心中自是高兴。惟家运衰败,薛蟠之事又花费许多银子,加上生意不景气,外地的铺子又倒了两处。岫烟劝薛蝌辞去家中闲散人口,自己竟要亲自操持井臼。薛蝌哪里肯听,道:“等过了妹妹的婚事再说吧!再说也轮不到你亲自做起来。
岫烟知宝钗一家,生计日拙,一日。宝钗过来,便拿出二百两银子,悄悄给她,道:“姐姐家中的景况我是知道的。再说太太生病、宝玉也得养养身子,这银子原是给了家用的,姐姐且拿些回去家里使吧!”宝钗道:“我冷眼看去,你们这里也不好过呀!听说又倒了两处生意。再者还有明年琴儿的亲事!大妹妹且留着它将来用吧!”岫烟哪里肯依,道:“咱们这边,到底有些进益,比不得姐姐一大家人。姐姐且收下对付着使吧!”宝钗只得收下,心中自是感激岫烟不已。薛姨妈自蚰烟过来,心里宽松了好些,宝琴也常常与岫烟一起做针线、下棋,日子过得倒也和睦。
却说宝钗从岫烟处回来,便来看望王夫人,王夫人自抄家搬入家庙后,日日操劳,加上心绪愁闷,早巳病了几次。如今虽已开春,却是乍暖还寒时候,一不小心,又气喘吁吁起来,只嚷心口疼,头晕目眩不止。宝钗劝慰说道;“太太自应保重些才好,如今还请个大夫瞧瞧。没的弄成大病,越发没个操持的人了。”王夫人忙摇摇头儿说道:“请大夫做什么,左不过感了些风寒,引发旧病罢了。如今一家子,吃饭还愁不过来,哪里有闲钱请医吃药。”宝钗道;“人病了,还是要医治的,焉有不吃药的道理。”因命焙茗去请大夫。
焙茗还找到太医院去请王太医,王太医因;盒往日交情,自来看视。诊过咏,开了一剂方子,说道:“老嫂子这病已积了好些时日子。夜晚定多恶梦,白日里头晕目眩,皆伤心劳神,,凸血亏损,心气虚弱所致。须得用上等人参。掺入药中,用文火细熬,吃了方能奏效。”
此时贾琏已经进来,正要陪王太医出去。只见赵姨娘找了来,道:“近些日子,我也头昏目眩,请王爷爷也给开个方子。”王太医忙又坐下诊脉,诊了一会,道:“依这脉象看来,倒无甚要紧病症,只是肝气稍旺了些。其实,不吃药也使得的,”赵姨娘道;“我实是有些不好,哪能不吃药呢?王爷爷好歹也开一些人参!”王太医摇头笑道:“这可不敢了,药也是混开的么?”便也留下个药方,方才去了。这里贾琏命人捡药去不提。且说赵姨娘,固常听人说人参性补,想自己出来后,缺吃少穿,定然身体虚了。见王夫人药用人参,便也想起此补上一补,谁知碰了一鼻子灰,心中好生不平,独个儿叽哝了半天。因想到,王太医说了,太太的药,用人参,即能奏效,何不趁这会子瞧瞧熬药的去?便来到熬药房里。
见一个婆子正在吹药吊子下面的火。见了地来,笑说道:“姨奶奶的药还没熬呢。这炭太湿,火总燃不起来,连太太的药还撂在这儿,我正说找柳婶子要一筐子炭去。”赵姨娘一听,便道:“既如此,你便去吧!我替你吹火儿。柳婶子那里才进了好些炭,你可别错过了这桩巧宗儿广婆子道;“好姨奶奶,你好歹替我照管一会,太太等着药喝呢!这炭好不容易吹燃了,我去去就回来的,”赵姨娘道:“你快去吧!太太的药,我替你熬上。你来了,好熬我的药,别耽误我喝药的时间。“婆子答应道:“误不了你老人家的,待会子熬了,亲自给你老人家送去。”说完,眉开眼笑地去了。
赵姨娘见此时无人,趁,此打开王夫人的药,见几支人参混在药中,忙一支支挑出来,放进自己的药里。将王夫人的药倒进药吊子,和着水熬了起来。
那婆子半顿饭工夫,搬回来半筐炭,见赵姨娘已将王夫人的药熬上,心中甚是喜欢。一面洗手,一面对赵姨娘道:“姨奶奶歇着去吧!这会子家运不好,倒劳烦姨奶奶亲自宋熬。若是从前,熬药的人一大堆,炭也自有人送,哪里还用得着亲自去取。如今说不得,只好将就些儿。”赵姨娘也嘘出一口长气。见天色已晚,自回到房中不提。
约一顿饭工夫,玉钏儿便来取王夫人的药。李纨、宝钗等药凉了,扶起王夫人,喂了下去。王夫人又喘息一会,方叫李纨、宝钗各自回房安歇。李纨、宝钗见王夫人喝下药后,平顺了一些,估量贾政已快回来,便嘱咐玉钏儿几句,各自回房安寝。
且说熬药的婆子,熬好药后,果然亲自给赵姨娘送去。赵姨娘便拉住说闲话儿。两个东家长、西家短,说得好不投机。已是二更天了,听见贾政在工夫人房中说话,婆子急了,方辞了出来。便不去熬药房,自回房中安歇。
酉政回来,见王夫人已睡下。向玉钏儿问了王夫人的病况,方打发去了。正说要睡,王夫人一头惊醒。听见有声音,便喘着气问遭:“是你回来了么?凤丫头的事有些着落没有?”贾政嘘了一口气,叹息道,“琏儿出来了,如今事情都落到她头上。我且过些日子,还去求求王爷。可叹琏儿,如今出来,竟没事人似的,也不大问凤丫头的事。不知他成日家到底做些什么?”因见王夫人只是气喘,便端来冰糖煨的雪梨汤,扶王夫人喝下,夫妇二人方才安寝。
谁知睡至半夜,忽听一阵惊呼呐喊之声,贾政惊得一头翻了起来,往窗子外一望,只见一派火光能熊,知是失火,急得忙去开门,只半天拉不开门闩。好容易方才拉开,出来看时,那火已燃红了天的一角。熬药房尽行烧去,已蔓延到平儿住的屋子。
那边贾琏、林之孝等人正在胡乱泼水,无奈如今家中男丁稀少,那火已成阵势。加上今晚风大,如何能打得灭。顷刻之间,火势便蔓延到邢夫人住的房子。西边宝玉的住房亦已着火。各房的丫头、婆子、小厮们,都在哭嚎呐喊,一面搬运箱笼衣被等物,乱做一团。
宝玉忙进房去背王夫人。不知哪来的劲,竟一口气将王夫人背至庙外远远的一棵大树下面,方轻轻放她在地面上,说:“太太歇住吧!我去去就来!”拉来一条被褥,裹在王夫人身上,又慌慌张张地去了。
眼看火势越燃越旺,不消半顿饭功夫,已快要封门。贾琏正在对贾政说:“老爷快吩咐大家都出去!东西抢不出来也罢了,人要紧呀!再一会功夫,要出去就宋不及了。”贾政忙吩咐众人:“快快出去!不必再顾衣物。”
那赵姨娘披头散发,哭喊着,还只管往她房里跑。贾政喝斥道:“你找死呀!还不快快离去!”无奈她像疯了似的,只当没听见,一头跑进了房里。宝玉一见,连忙蹿进去拉她,衣服已经烧着,也顾不及扑灭,背上赵姨娘就往外跑。
一时,贾政、贾琏已招呼众人,跑出了门。
不捎一刻功夫?那房子便全都坍了。王夫人躺在树下,吓得死去活来,口中不断念佛。
那火直直地燃至天明方渐渐熄灭。一夜之间,偌大一座家庙立成灰烬。贾政跌着足叹道:“完了,完了,不料我贾门不幸,亦至于此!苍天,苍天,你何不罪我一人?何故叫我贾氏子孙,都罹此祸殃呢!”说完,泪下如雨。一家子相向哭泣。分外伤情。
此间,王夫人已时时昏迷过去,宝玉、李纨等守候在侧,不时喂她些水喝。贾政见此情景,真是肝胆俱裂,心急如焚,一面播着头,淌着泪,踱来踱去。
这里贾琏已叫人买了些吃的来,分与大家。一面对贾政说道:“老爷,如今且想想怎么办吧!莫非让一家子住在露天里头?”贾政哭出声来道:“贾氏家运如此,我能有何办法。你一向在管家务,到底也拿出个主意来呀!”贾琏遭:“事已如此,哪里还顾得一家子在一处。我的意思,各房现有亲戚的,便各自投了去。宝玉和宝昧妹暂到姨妈家住些日子。大嫂子回亲家太太那边,只怕还有些依靠。我们这房,再另想别的法儿。只如今太太病着,老爷和太太怎么办呢?”
此时,宝钗、李纨等均已过来。宝钗连忙说道:“老爷、太太和赵姨娘、环兄弟还跟咱们住吧!你们那里,我看可以找芸儿想些法儿。鸳鸯愿意跟你们或我们均使得。”当下问了,鸳鸯愿同宝钗一处,便定下了。那薛蝌听说贾宅又遭火灾,早领着人亲自来接。李婶娘那边也打发人来。众人便都依贾琏意思,各自分散了。
惟赵姨娘在薛家住了数日,便在贾政跟前嘟嘟嚷嚷的,道:“跟媳妇一起回娘家住,有甚意思!老爷为何不想些别的法儿?”贾政虽见宝钗孝顺,薛姨妈宽和,只是跟着媳妇娘家过活,也不过一时权宜之计,自然不是长法儿。因将起火时抢出来的银钱,托人在宣武门西半里槐市的斜街上,租子五七间陋室,稍加粉刷后便搬了过去。王夫人因不放心贾政,再者,夫妻之情难舍。虽在病中,也随贾政过去。宝玉、宝钗放不下心,日日过去请安看视。
红玉等知贾宅遭了火灾,必是陷于绝境,忙同贾芸一起过来。见宝玉、李纨诸人已有妥当安置,惟贾琏一房尚无着落,便邀了廊下去住。
早儿见如今已到山穷水尽之时,遂悄悄告知贾琏,尚有三千银子托贾芸放利息。贾琏自找贾芸要了回来,仍租下小花枝巷尤二姐在时住的半头房子,与邢夫人、平儿、巧姐几同住。惜春因邢夫人身边无人,也跟了去。家里只留下丰儿和邢夫人一个丫头。贾琏有三千银子,倒也觉着快活,一家子便过起了日子来。
又过了些时候,因家中无人主持,贾琏便告知邢夫人,欲将平儿扶为正室。邢夫人如今自靠贾琏过活,自然百依百顺,况索日与凤姐结怨颇深,又因凤姐无德,遭来一家横祸,正欲找个时机报复发泄,,一听贾琏之言,焉有不允之理。忙点头说道:“早该这样办了。风丫头知她什么时候能够出来!平儿又是极好的,你自找个算命先生,择个好日子,办了此事儿吧!”
贾琏见邢夫人应允,心中喜欢,只当贾政也会赞同,便到斜街去回贾政。
贾政一听,吃了一惊,道:“如今凤丫头还在狱中,怎说到扶正平儿!若风丫头回来,如何是好呢!”贾琏跪下说道;“家门不幸,罹此祸殃,实实是固她播弄出来的。老爷为何至今尚不明白?况我如今别门居处,内里无一人相帮,若不扶正平儿,她肯全力周全我么?再说姐儿无娘,也可怜见的。昨儿已回过太太,也觉妥当。老爷何不也可怜可怜侄儿!”说毕涕泪并下。
贾政见贾琏如此,心想:如今已各立门户,既然他太太已应允,自己还阻拦做什么?便扶起来说道;“既是你太太已应允,你们便看着办吧尸贾琏磕了头站起来,又去房中看望王夫人。
见王夫人越发瘦骨嶙峋,喘息不止,忙上前问好请安。王夫人泪水扑扑簌簌掉子下来。贾琏自不好告诉扶正平儿之事,只劝慰了王夫人一会。王夫人道:“凤丫头如今还不出来,我病得又如此,只怕从此看不到她了。心里倒惦念着她,你可也去想些法儿。”贾琏忙答应着,一面劝慰道:“太太宽心些吧!如今天气一天天融和起来。吃几剂药,自会好起来的。平时可想些高兴事儿。哪里便真的会病倒了!”王夫人摇头叹道:“哪里有高兴的事!这病不过一日笼—日罢了。”贾琏又劝慰了一会,方告辞出来,自找算命先生择好日子去了。
那平儿原是凤姐手下的人,哪里敢指望有这一天。如今见贾琏作主,定要扶她为正室,又是喜,又是惧。一面推辞着说道:“奶奶若回来时,如何处置?没的闹得地覆天翻,我自像尤家奶奶一样了。”贾琏宽慰她说道:“你自放心,那夜叉婆回来,好好过日子,便罢了。若还撒泼哭闹,还能容得她么?自休了她!你尽管拿出奶奶的款儿来,看她敢奈何你!”平儿摇头叹道:“别忘了,我是她手下调理出来的人,固百般周全,方容下我一个,与了你,显她的贤惠。如今占了她的位儿,便死也饶不过我的。将来还不知怎么将我千刀万剐呢!你可别再提扶正的话了。”贾琏哪里肯依,将平儿搂在怀内,道;“我的好人,你可别再伤我的心!二姐的事,我至今悲痛难言。得力你还肯看成她。死了又给我那些银子。如今这三千银子,也是你,方才肯拿出来;若是那夜叉婆,不知又藏到哪里去了!一家子,便是饿死,她也再不肯拿出些来的。我只恨得她牙痒。如今就只爱你、敬你一个。你不作奶奶,谁还作奶奶1那酷罐子将就些过还罢,若还像从前,我自休了她,从此再不受她的挟制。”好说歹说,说动了平儿。
那贾琏到这一天,请来几个吹鼓手,一不请族中诸人,二不请亲朋好友,只请出邢夫人,先拜天地,后拜邢夫人。又叫出巧姐向平儿行过大礼,放了几串花炮,喝了两盅儿喜酒,便奶奶长奶奶短地叫起平儿来。丰儿等自对平儿“奶奶”呼之。平儿成了一家之长,兴兴头头地安排起一家人的生计来,贾琏此时此刻,哪里还记得有个凤姐?早已将她撂在脑后,自与平儿过活不提。
过了好些日子,王夫人方从赵姨娘口里听说此事,心里又着了些气,骂平儿变了,不是个好东西。一面又说;“凤丫头可怜广贾政劝她道:“你好好养病要紧,何苦来,白怄坏身子。如今已各立门户,别人家的事,咱们也管不着。只是如今,风丫头还在狱中,琏儿哪里还肯管她,说不得,尽我的老脸罢了。”王夫人哭着道:“你好歹救救她吧!凤丫头在咱们贾家熬了这么些年,也是尽心尽力的。如今只她还在狱中,可不能撂下她不管呀!”贾政劝她安心,自会在外头打点凤姐之事。
王夫人着了些气,又担心着凤姐,病情日日加重。宝钗、李纨虽日日过来看视,无奈家中尚有些事,下午走得早些。有时也打发人送些好饮食来,那赵姨娘、贾环便偷着吃了,只与王夫人吃点硬米稀粥,夹了些泡菜与她下饭。王夫人哪里吃得下咽。赵姨娘见无人时,常说些闲言闲语:“平索间,哪里将咱们娘儿们当人看待,如今病了,偏靠咱们伏诗。有这会子使咱们的,当初何不看觑咱们一些。”王夫人叫时,若玉钏儿一时不在,便坐着不动,任其呼唤,只当没听见。倒是彩云,肯过去照应。赵姨娘反骂彩云:“多管闲事,自家的事还没人做!”彩云也自不理。
这日,宝玉过来看王夫人。王夫人只拉住他流泪喘气,捂住心口叫疼。宝玉坐在床边上,攥住王夫人的手,安慰了她一会,又给她轻轻捶背。见王夫人病势日笃,便不肯离开。夜晚,这里虽无多余的地方住宿,也与贾环同住,让彩云与赵姨娘搭伴。贾环虽自不愿意,也无可如何,只好忍耐些时日。宝钗、李纨也都搬了过来,妯娌二人都住在玉钏儿一间小屋子里面。
薛姨妈闻说此班,带了些银子,同着宝琴过来看视。老姐妹一见,只有拉着手流泪的分儿。王夫人待要配话,早已捂住心口,喘作一团,哪里还能说出什么。薛姨妈连忙扶她躺下,泪水牵线似地流淌,道:“数日不见,姨太太竟病成这样了。不知还吃哪个大夫的药?总要认真将息才好。”玉钏儿从旁答应道:“老爷亲自去请,如今还吃太医院王太医的药。前些日子已见好些,这五六天日日嚷心绞着疼,便不大好了。”薛姨妈道:“王太医的医术是京师有名的,吃他的药,自能一天天好起来。这病三好两歹也是有的。只要闯过这一关,好生将养,自能好起来的,姨太太也放宽心些儿。”王夫人含泪点了点头儿。
宝琴也过来问候王夫人的病。李纨拉住宝琴的手说道:“琴妹妹眼看要出阁了,日子定准了不成?”薛姨妈答道;“已定准了,就在五月十二。”李纨道:“倒要向琴妹妹道喜了。听说梅家姑爷是个知书识礼的,模样儿、性情儿都好,可也是个好人家儿。”宝钗道:“嫂子竟不知道,梅老伯告老还乡了么?他们家原清寒些,琴儿过去,也够受的。听说季大妹妹也大喜了,李绮妹妹订的可是冯紫英?这也是世家了。冯紫英可也是今有造化的。”李纨道:“冯家托人来提,便许下了。如今眼看一个个都要去了。近些日子,听说云丫头的丈夫死了,不知怎么死的!可叹她年纪轻轻便守寡。前些日子,她老人公调了外任,一家子都随了去。不知道她可有些消息来么?”宝钗道;“自从她去后,便无些儿消息。她也命苦,嫁得个好丈夫,偏害疾病没了。这会子随公婆远去,一家子,还不知怎么样呢!”大家叹息了一会。不知王夫人病体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一百十回 老学究途穷返金陵 痴公子情深去姑苏
却说王夫人病势日笃,宝玉、宝钗、李纨、贾兰、惜春等均搬来斜街居住,日日守候在侧。王夫人心里虽宽慰些,到底病势已成。又怕病好了,大家反而离去,一家子五零四散的,便再无团聚的日子了。想到此,心中好不凄伤。只盯着宝玉、宝钗、贾兰母子出神儿。见他们出去,便惊恐万状,气喘吁吁呼喊;“我的儿,快别丢下我去了!”宝玉、宝钗、李纨等人一听,都低头落泪。一家子挤在几间破房子里,团聚了十好几天。
贾兰常跪下来听爷爷教诲。道:“爷爷说的,孙子都记下了。终军请缨,周瑜破曹,都在少壮之年,史册垂名,留芳千载。我贾兰今年十七岁了,定记住爷爷的话,使贾氏再兴,门庭重耀。爷爷便等着瞧吧!”说得贾政落下泪来,道:“真真的是讨人喜欢的聪明孩子!好好跟着你娘念书。明年乡试,同你二叔、三叔下场,中个举子出来,将来殿试,中个进士,爷爷看着高兴,便死也瞑目了。”贾兰忙跪下磕头答应。
李纨见贾政夸奖贯兰,心中喜欢,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自在一旁抹眼泪。
贾政见贾兰近些日子长高了许多,虽家境清贫,日见清瘦,反倒显得一表人才,眉宇之间,有着勃勃英气。心想:到底这孩子像他老子,将来贾门一脉,说不定就看他了,也未可知,因拉着他的手,同他讲起书来,贾兰认真谛听,记在了心头。
一家子团聚在斜街守候王夫人,虽有众人尽心伏侍,无奈王夫人病势日重一日,二十来天,便一命呜呼了。
众人哭得好生凄惨。贾政拿出火中抡出来的一点银子,买了一具棺木,请来十四个和尚,念了十几天经。
王夫人丧事之后,众人便都离去。玉钏儿之母,便接了玉钏儿回家过活。贾政本不会谋生,少一口人,自少一些负担。将闲散人等也都遣了,身边唯留下一个小厮。一家子活计都落在了赵姨娘、彩云头上。
赵姨娘见贾政如今贫穷。哪里还肯伏侍他;平素间原积了些私房,如今拿些出来,母子二人偷着买些好的吃。
贾政那里虽只有些粗茶淡饭,倒也安之若素,只如今家中有出无进,凤姐还在狱中,竟无多余的银钱去打点,心中好生不乐。欲再去北静王那里借些银子时,怎奈北王周济已多,实不好再启齿。正边走边低头沉吟时,忽听有人对自己厉声吆喝。贾政一头清醒了过来,吃了二惊。抬起头来一看,见从轿中走出来一位王府官员。贾政不看犹可,仔细审视,正是赖大之子赖尚荣。贾政一时之间竟呆住了,站在街心上一动不动。
王府的人,如狼似虎,一面骂,一面便来推他,喝斥道;“这混账老东西的眼睛瞎了不成?竟敢挡住咱们王府典仪的路!”贾政往左边一看,原来已到忠顺亲王府门前。
那赖尚荣下得轿子,正怒气冲冲向他走来。及至走到跟前,才看清楚是贾政,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忙掉头过去,吆喝王府的差役说道:“咱们还进府里去吧!王爷等着咱们回话呢!别为这老头儿误了大事!”并不同贾政答话,一溜烟钻进王府去了。
贾政呆呆站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一时之间,感慨万千,眼睛睁得圆圆的,想说什么,只抖动了一下胡须,什么也不曾说出。
那王府门前华冠丽服诸人,见他痴痴呆呆,站着不动,便走过来厉声喝斥道:“这老东西在这里偷看什么?莫不是要来行窃?你摸摸头上长着几个脑袋!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贾政用袖子擦了擦跟睛,正打算要离开,忽听背后有人招呼那吆喝他的看门人。看门人忙躬下身来,陪笑说道:“呵呀呀,是卜、詹二位老爷。王爷传话下来,立等二位老爷进去说话呢!请,请!”一面让那二人进去,贾政不由得看了那两个人一眼——所谓卜、詹二位老爷,就是当日寄食贾府的清客卜固休和詹光——不由惊诧,张大了嘴巴,一时合不上来。
那詹光似已认出贾政的背影,快进王府大门,方掉过头来瞧了他一眼。瞧出是贾政时,只对他微微一笑,然后踱着方步,大摇大摆地进去了。贾政站在一旁,像当头挨了一棒似的,昏昏沉沉,离开王府。走了多时,方宋至斜街屋内。
一进门。忽地闻见一股肉香。只听赵姨娘在里屋吆喝贾环说道:“还不快快吃尽,一时他回来了,见咱们背着他吃肉,什么意思呢!”贾环冷笑道:“瞧见了,不给他吃,活该!平素间,他有钱有势时,只和太太疼宝玉一个人。如今何不叫宝玉养活去?”赵姨娘道:“你快别这么说了,他听见了,不打折你的腿才怪事儿!”贾环道:“理他呢,这会子还耍威风!又没本事挣钱,靠咱们白养活。”
贾政在外屋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几乎晕倒过去。好容易扶住一把椅子站定了。便也不进屋,摇摇摆摆走子出去,昏天黑地在街上转。
不知转了多久,也不知转到什么地方,忽听背后有人叫他,方痴痴呆呆转过身来,半晌,认出来是宝玉,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像发冷似地颤抖起来。宝玉忙上前扶住了他,一面吃吃问道:“老爷到底怎么样了?数日不见,为何竟至如此?这里离儿子住地不远,且过去歇歇儿。”一面扶着贾政,来至家中。
贾政拉住宝玉,泪珠儿在眼眶里打圈儿。宝玉道:“有什么事,只管说与儿子,儿子自与老爷解愁分忧的。”贾政摇着头,颤颤巍巍说道:“贾门不幸,罹此祸殃,我自不德,生此孽子,还提他做什么!我明日自回南京去罢了。”宝玉便知是为了贾环之事,不好深问,便道:“老爷何不过来与儿子同住,儿子也好尽心伏侍老爷。省得一人在斜街上,作儿子的,也不放心。”贾政摇头答道:“就权且在你这里住几日吧!我回南边,主意已定,等外面的事儿都有些着落,打点停当时,我便去了。你们也不用难过,好好读书,挣个功名要紧。”
这里薛姨妈、薛蝌听说贾政来了,都过来看视。薛蝌备了一席酒菜,虽不像从前山珍海味俱全,倒也鸡鸭鱼肉一样不缺。薛蝌给贾政斟了一杯暖酒,道:“姨父何不长住在咱们这里,一家子也好亲近些。”薛姨妈也苦苦相留,贾政只好权且住下。
宝钗见贾政瘦了许多,知道饮食不周所致。每日备办些鸡鸭来,奉养贾政。贾政虽感激薛姨妈一家宽和,宝玉、宝钗恭谨孝顺,只跟着媳妇娘家过日子,也实在不惊,心中越发不安。半月以后,便执意要去。
宝玉、宝钗死口挽留,道:“儿子、媳妇便是不孝,老爷也不该舍咱们远去。”贾政道:“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的。只南边是咱们的老基业,我岂能够不回去。宝玉若果然是个孝顺的,来年挣个举业,殿试再中出个进士来,使我贾门重耀、家道振兴,便是孝顺之至了。宝玉如今已过了弱冠之年,若再不努力,将来如何是好呢?”宝玉连忙跪下说道:“老爷教诲,儿子本当铭记。怎奈官场丑恶,豺虎当道,丑类横行。细细想来,老爷一生,廉洁恭谨,辛苦侍上,如何反落得如此下场!作儿子的,非不努力,却不愿重蹈覆辙,入此樊笼,落进罗网。儿子一点至诚,望老爷体谅。儿子自感老爷慈爱之大德不尽的。”说完泪如雨下。
贾政叹息着道:“读书人十载寒窗,所为何来?你既不肯听我教诲,还说什么孝顺!如今你同环儿都已成人,作父亲的,不能教育儿子立身扬名,光耀祖宗,我自不德,也无颜再处京城,看你们一个个浪荡流落。我羞愧还羞愧不过来呢,你好自为之吧!”说毕,站立起来。
宝玉见贾政归意已定,无法挽回,乃说道:“既老爷定要回南边去,儿子也不敢强留,只老爷已年迈体衰,一人远去,作儿子的甚不放心,还让我送老爷回去吧!”贾政也不再说什么。
原来宝玉一则放心不下贾政,再则紫鹃临去时,也曾嘱咐来年去悼黛玉。因上年抄家入狱,不曾去得。今年便不送贾政,也要去的,如今正好一道同行。遂吩咐宝钗,备了几样酒菜,薛姨妈等也与贾政饯行。
李纨听说此事,也带着贾兰来了。邢夫人、平儿也都过来。
惜春早已拿定了主意,这日起来,收拾好行装等物。便来回邢夫人道:“老爷要回南边,侄女也打算随了去,如今特来与太太辞行。”邢夫人吃了一惊,道:“你也南边去么?为何当初不见提起?”惜春道:“侄女主意早打定了的,只是没个同行的人。如今老爷回去,侄女沿途有了依靠。况宝玉哥哥也同去的,太太自放心好了。”邢夫人一想:惜春原系贾珍胞妹,如今尤氏一家已回南方,她要回去,也是情理中事。便不阻拦,道;“既如此,便好好收拾,打点好了,我叫兴儿送过去,”
贾琏听说贾政回南,也想趁此回去看看,若那边还有些根基,好弄些银子来使。遂与平儿商计定了,只说以送贾政,惜春回去。
薛蝌早打发人雇下了船,一切安排妥当,打点齐备了。这日,李纨领着贾兰,平儿领着巧姐,薛姨妈、宝钗、宝琴、薛蝌、岫烟等都来江边送行。一个个竟默默无语。待到贾政等上了船,方依依告别,挥泪不已。
这时,赵姨娘、贾环也赶了来,贾政只好下得船来,嘱咐贾环几句,叫他在京跟着赵姨娘上心念书。待要上船时,那赵姨娘过来拉住贾政嚷道:“你丢得我们好苦呀!”贾政并不理睬,一甩手,上船去了。
众人也觉她母子二人可怜,都道:“姨娘何不也跟了去?”赵姨娘嘟嘟囔囔答道:“跟了去。挨饿么?留在这边,赵家还有人照应。”众人便都不再言语。见船儿已看不见桅杆了,方一个个拭着泪,离去了。
宝玉临去前几天叮嘱宝钗说道:“如今咱们家哪里还比得从前,你还打发秋纹、袭人等去吧!没见姨妈这边也一天难似一歹”。邢大妹妹也亲自下厨,操持井臼了。我若从南边回来,能有些法儿,也不再牵累她们。咱们长住这里也不是长法儿。”宝钗点头应允。
可巧就在这天,花自芳便亲自来接袭人。说已定准了亲,对方家住京畿,也是圾富贵的人家。女婿品貌极好,性格儿也极温柔的。这回不管怎样,也要接袭人回去了。
原来花自芳家已日日兴旺起来,自贾府抄没,便亲自来接袭人。无奈宝玉在狱中,袭人死活不肯离去。宝钗知袭人与众丫头不同,不好勉强。以后宝玉出狱之后,花自芳还来接过两回,袭人仍执意不肯去。宝玉知道她的心事,自来劝慰她遭:“你家里如今已日富一日,何必跟着在此受苦,没的为我累你们都受委屈。”袭人只是流泪,不肯言语。如今又见花自芳再次来接,且说已定准了极好的人家,袭人仍不欲去。
宝玉临去前夕,便末至众丫环房中。见众人不在,只袭人一个在房中坠泪,便攥住她的手儿说道:“近些日子,你越发瘦了。何苦来,白守在这里,受此熬煎?我知道你的心,只要为我守着。只是如今我已穷到这步田地,如何还肯累你,娶你作妾?再说,以你这样的人品,我也断乎不让你作妾的。再者,娶了来也养活不起。你若回至花家,嫁得一个好人家时,也了结了我一桩心事。我看着你日子过得好,心里也自喜欢。”袭人垂泪答道:“我知道你决不是那起忘恩负义的小人。只是,我既已侍候二爷, 自要有始有终的。莫不曾你穷我便要去,我成了什么人了呢!”宝玉叹息着道:“原来你是为这个。好姐姐,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你若真心实意为我时,趁我送老爷回去的日子,你便回去,省得我回来,咱们分别,我心里难过。你去了,秋纹等也自去了,一则少委屈她一些时日;二则,也可少几口人吃饭,我便也好省些心儿。”袭人伤心地哭起来道:“我实不愿离开你的。皇天后土,我袭人一片真心可鉴,既二爷这么说,我只好遵命去了。可我便去,心里也念着你的。你好歹也别忘记咱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说着,取出一只戒指来,道:“这只绛纹石戒指,是邡年史大姑娘给我的,留给你作个念心儿吧!”宝玉连忙接了,站在指上。两个又哭了一会,叽咕了一阵,见有人来,宝玉方才去了。
宝玉去南边后,花自芳便又亲自来接,袭人不再推辞,将那件桃红面花刻丝银鼠袄,葱绿盘金彩绣锦裙,青缎灰鼠褂都与宝钗留下,方来与宝钗辞行。宝钗拉住哽咽了半天,方说道;“姐姐回去,好自保重。咱们家到了这地步儿,我也不好再留你。只求姐姐回去,得个如意郎君,富贵荣华,安安乐乐,受用一生,我看着喜欢,也不枉姐妹们好了一场。”说完泪珠儿早滚落下来了。袭人也哭着说道:“奶奶放心,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爷和奶奶的。若果然应了奶奶的话,有些结果时,也定来报答爷扣奶奶的恩情。我去后,想秋纹、莺儿等人也必定去了,奶奶可要保重身子才是。”
宝钗点头儿答应,一面过来帮袭人打点行李。见两件体面些的衣物都留下了,哪里肯依,定要将它放进包袱内。袭人拉住跪下说道:“奶奶请依袭人这一遭儿吧!袭人说句斗胆的话,如今这府里穷了,这衣裙原是琏二奶奶赏的,如今留着这些,只怕还能有些用场。袭人来了这么些年,跟着老太太、太太、二爷、奶奶享了多少荣华富贵!如今还又带走,心里还能安么?留下这些,就权当袭人一点荤心儿吧!”宝钗遂不再言语。
袭人又来同诸姐妹告别。众人都抹眼泪,说了些宽心的话儿。袭人去后,莺儿、秋纹等都陆续去了,宝钗身边只留下麝月一个。
且说贾政一行人来至金陵;贾蓉已在江边迎接。贾政等进得石头城,自去老宅门前,盘桓一番。见大门前车马绝迹,冷落无人,不免隔墙观望。里面厅殿楼阁空落落的,煞是肃杀凄凉。后面一带花园子早已破落,杂草芜蔓,山石零落,不免感慨系之。担当日曹楝亭先生《西园种柳述感》诗云:“在昔伤心树,重来年少人。寒厅谁秣马,古井自生尘。商略旧日才乐,微茫客岁春。艰难曾足问,先后一沾巾。”实是真真切切道出自己悲痛难言之情。一时之间,怆然涕下,感慨不已。
宝玉一旁劝说道:“老爷还看它做什么?想咱们家赫赫扬扬,已历百世,如今荒芜在此,咱们却'等是有家归未得!’虽则感伤,也让人悟出来一些道理。”贾政挥泪说道:“你又悟出些什么道理?”宝玉道:“宁为田舍郎,不作万户侯。皇灵荷天禄,贞士满山丘,”贾政摇头说道:“天恩倒是浩荡无垠的,这也怪咱们自己不争气。不然,也到不了这种地步儿!”说着,领着众人,—出得城来。
自卢龙山绵亘而西,五里至幕府山,便看见祖茔祭祀的家庙了。尤氏等早领着媳妇胡氏在门前迎接多时。贯政进得家庙,见几处早已坍塌,墙壁上,许多处灰浆已经脱落。自尤氏宋后,倒坍的地方已补了泥墙,盖成茅屋,虽然潮湿,强胜于无。
尤氏听说贾政要回来,又喜又悲,早同胡氏,腾出东边两间正房,收拾妥贴,一早便来至门前等候。见贾琏、宝玉、惜春也一同来了,泪珠儿忍不住掉了下来。贾政见她荆布钗裙,头上只戴着一枝绒花,心中好生不忍。一面安慰她道:“难为你带着蓉儿在此撑持,珍哥怕一两年便回来了,那时自会好起来的。”尤氏一面拭泪点头,一面同胡氏将贾政行装搬进东屋。
乡中邻里的孩子,见贾宅来了一大堆人,都跑来围着观看。贾政见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蓬头赤足,摸着他们的头问道:“几岁年纪,如今读什么书?”那些孩子相视而笑,道:“我们便想读书也不能的,一则没钱,二则也没合适的先生。”贾政叹息道:“我如今回来了,你们有犯疑的地方尽管来问我,我以后就做你们的先生。”孩子们都笑着摇头儿。
宝玉等回金陵祖茔老宅住了数日,见贾政已经安顿好了,金陵祖茔尚有数十亩土地,勉强可以维持一家数口生计,便要告辞去苏州祭奠黛玉的坟。惜春也要同去。贾政哪里放心,叫了贾琏来,嘱咐一番,叫送二人前往,同去同回。
三人收拾好行装,沿途只有焙茗一人侍候。贾蓉好容易租得一只船来,宝玉等一行人乘船来至苏州,还由贾琏领路,一径来至安胜桥花神庙浜林如海的家庙里。宝玉等已经哭得如泪人一般。想,去年原该来看昧妹的,只围家门不幸,遭来祸殃。自己已是身陷囤固,无法践约。如今方才来瞧,妹妹在天之灵定然不会责备的吧!遂一行人来至林如海家庙。原来黛玉的坟就葬在林如海、贾夫人坟墓之侧,四面虽有松柏掩映,坟头已长满青草。微风一吹,甚觉肃杀凄凉。
宝玉一见“扬州巡盐御史林公如海之女林黛玉之墓”数字,早一头扑了过去,抱住墓碑呼喊:“林妹妹,我看你来了,你可曾看见,可曾知道!”哭得痛不欲生。惜春也跪在坟前哭泣悲号。贾琏、焙茗则在一旁烧纸。
林宅守墓的人早已闻声赶来,一面帮着焚烧纸帛,一面劝进家庙内歇。宝玉哪里肯去,只抱住墓碑不肯离开,哭得声嘶气哑,眼中出血,原来雪雁一早在林公夫妇、黛玉坟前烧过香后,便到河边洗衣裳去了。一回来,听说宝玉来了,连衣裳都顾不上晾,忙赶了来。见宝玉哭得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忙上前拉住说道:“二爷虽然悲痛,也该爱惜身子才是。且还屋里坐吧!”宝玉拉着雪雁的手,只是喘气,半天还说不出话来。雪雁边拭泪边劝解,好说歹说方将他拉进家庙。一面打来热水,给宝玉、惜春净脸,一面泡了热茶来。
宝玉方拉住问她道:“你怎么一个人在此,你紫鹃姐姐呢!如今她可好么?”雪雁道,“告诉不得二爷,自紫鹃姐姐和我末后,日日看守姑娘的坟。谁知此地有个乡绅看中了紫鹃姐姐,定要娶去作妾。紫鹃姐姐急了,一气之下,便出了家,在离此地不远的花神庙中为尼。她日日过来看望姑娘的坟的。不知二爷到来,我这就叫她去!”宝玉一听,惊叹不止。
雪雁正说要去,只见一尼姑走了进来,穿一件半新不旧的蓝布袈裟。宝玉定睛审视,来人正是紫鹃,忙迎了过去,泪水止不住掉了下来。紫鹃道:“二爷果然来了,姑娘在天之灵想是极欣慰的。”宝玉道:“去年原该来的,因家门不幸,想你也知道的。想不到如今你竟入此门中了。在那庙里,过得还好么?”紫鹃道:“庙中老师父也是经历一番人世沧桑的,待我们如同亲生姊妹一般。我们自己种些蔬菜瓜果来吃,也省得受那起歹徒纠缠,算是有个落足的地方了。”宝玉痴呆子半晌,叹息不已,末了,道:“既如此,我也放下了心,咱们将来后会有期酌。”紫鹃听了,只摇头儿,说:“二爷快别这样想。你如今已经有了妻室,将来宝姑娘怎么样呢!”宝玉叹息道,“难为你一片儿好心,真真是林姑娘难得的知己。可惜我如今左右难子做人。”紫鹃道:“如今正是穷困之时,二爷快别再生别的杂念了,且伺宝姑娘一处好好过生活吧!”宝玉垂下目光,点了点头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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