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压金属缠绕垫:曾国藩发迹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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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国藩发迹史

一夜连升四级

  急流勇退是迟早的事

  皇家寺院里的钟声悠远而漫长,一年一度的国庆大典(皇太后寿辰)就在这样的钟声里开场了。依道光帝的意思,今年的国庆还和往年一样,在京的官员每人赏一碗面条,给有功的督、抚们赏上两件黄马褂,武将们中优秀的赏个“巴图鲁”(荣誉封号,意为勇士英雄)算了,但大学士穆彰阿却认为不妥。

  穆彰阿郑重其事地给道光帝上了一道奏折:“皇上自登基以来,无日不操心费神,勤俭克己,更是超过列祖列宗。今年是皇太后七十寿辰大典,非盛世不能相逢,非明君不能遇到。我天朝圣国的国庆非小夷小邦可比,岂能一碗面条了事?尤其是战乱之后,为向小夷小邦显我天朝强大,大典非隆重不能震慑。只有这样,国太才能心安,夷人才不敢小瞧我天朝。”

  驻藏大臣琦善琦大人,也从边疆发来奏折,极力怂恿皇上轰轰烈烈地举行国庆,并且强调说,悄悄地过国庆,虽有了节俭之名,却也算示弱于外夷了,举国上下都无光。

  道光帝拗不过大臣们的苦劝,只好勉强同意,但还是告诫承办大典事宜的顺天府:“凡事能俭就俭,断不可勉强。”顺天府正三品府尹一连叩了八个响头,一连说了八句“臣一定遵旨办理”,这才喜滋滋地退出。

  大典的前奏曲在顺天府的操持下,正式拉开了序幕,先是清理临街店铺的招牌,顺天府工部办事房规定:“凡京师店铺招牌,限五日内一律到城南李记招牌铺统一样式,统统更新换好,不许到其他招牌铺制作。有违抗者,轻者封锁铺子,重者罚银入狱,无论铺面大小,概莫能免。”

  规定里所谓的李记招牌铺,就是奉天府工部衙门张尚书的老泰山和大清国工部衙门匡侍郎的小内兄合开,专为商家制作招牌的铺子。据说,仅皇太后这一次生日,“李记”就把钱挣海了,就算李记招牌铺十年不接生意,也不会倒闭。

  此规定当天即张贴出去,五日后,就有专人一条街一条巷地验视,好不认真。

  有几家自认为招牌是新做的,只是样式有违,想蒙混过关,店主便被捕快锁拿,最终费了上千两的银子赎罪不说,还照样把旧招牌砸碎,到“李记”做了新的,这才了事。

  临街的墙面刷上了新洋灰,不临街的民房也抹上了新泥巴,一派万象更新之景。大菜馆、大酒楼、大戏园子,更是张灯结彩,连欢乐场外面挂的大红灯笼,也要到官府指定的地方买崭新的挂上。顺天府这时讲的话是:“十天再造一个大京城!”

  顺天府这样一闹,虽然百姓叫苦不迭,尽管京师仍然还是以前的京师,但气象的确焕发了一种活力。办完了这些,官府又挨着店面逼人捐资,说要统一购买黄沙,京城大小街道都要抢在这几天铺上新沙子。皇太后的吉日,谁敢道个不字!

  长沙会馆也被官府硬捐去一百两银子。曾国藩住的湖南会馆仗着里面住着几位翰林,名誉理事又是当朝的三品大员太常寺卿唐鉴,这一百两银子的捐款便想赖掉。哪知道顶了三天,会馆管事的就被顺天府首县的捕快拿了去。一百两的捐资不仅分文未少,赎人又花了七百两。

  管事的放出来后,越想越有气,便去找唐鉴大人,希望唐大人能出面为自己也为湖南人讨个公道。哪知到了唐府,不仅公道话没有讨出一句,到最后,竟然让唐鉴连湖南会馆的名誉理事也给辞了。

  唐鉴的理由是:“唐某位高权重,不宜再做什么理事,虚名害人、害己、害同乡。”

  任管事百般苦劝,唐鉴只是摇头,再也不肯答应。

  其实唐鉴也有他的苦衷,他只跟曾国藩一人说过。那是曾国藩到唐府向唐鉴请教圣人思过的工夫时,唐鉴语重心长地讲出这样的一番话:

  “圣人思过重在慎独,慎独的工夫重在独字上。独而不慎,无以思过。大清乃太祖马背上打下的江山,重武而轻德。惟当今圣上,重德而轻武,偏偏又天灾人祸不断,权臣则阳奉而阴违。德臣难施展,权臣又当道,为今之计,退而求其安,方不致丧节丧德,也能保全名声。

  老夫久历京师,官至九卿,场面经过无数。大清国是满人的天下,我汉人决难伸腰,行事办差,惟满人马首是瞻,老夫穷居高位,也仅是混口饭而已。老夫不擅从政,却喜欢育人,趁现在圣上不厌,老夫不久就要辞官南归了。涤生啊,你还年轻,听老夫一句话,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无论居何位置,都要急流勇退,这是老夫心腹之言。你的秉性,你的为人,和时下的官场,如何能融啊!水至清则无鱼,官至清则遭忌啊,无论什么时候,这都是不变的理!”

  曾国藩知道,唐鉴这官做得比较委屈自己,在官场急流勇退是迟早的事。无论是谁,官运极盛时,公私事格外顺手,一唱百和,然而闲话也由此而生,怨谤因此而兴。与唐大人交厚的太仆寺少卿倭仁、刑部郎中何桂珍、都察院都察御史吴廷栋等几位,哪个不是满腹的学问!但在官场,除倭仁籍隶蒙古沾点皇亲无人敢小瞧外,几乎个个噤若寒蝉!

  曾国藩想一阵,悲一阵,气一阵。他心道:“自己最初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什么要做官就做个廉官,要做人就做个君子,全是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仅仅因为拒绝参加宴席,实缺都给丢掉了!现在连吃饭用度都要向家里人要钱,还扯什么廉官、君子,边际都不着啊!”

  大典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第一批进京的是京城左右省份的督、抚及住在奉天府的王爷、亲贵们,随后到的是偏远省份督、抚的专差和驻藏将军延龄的八百里专折。

  道光帝见到延龄的专折后吃了一惊:莫非西藏又有骚乱不成?打开一看,原来是延龄为参加大典又怕皇上怪罪,而于赴京途中拜发的问安奏折。奏折中写道:“奴才离藏已四十余日,正在日夜兼程赶往京城。皇太后的七十大寿,奴才不伺候在身边哪行!祖宗的在天之灵,不剐了奴才才怪!”

  看完奏折,道光帝的脸都气白了。边疆事繁,非内地可比,擅离职守,如何得了!他提笔在延龄的折子上批了“糊涂”两字,又立时传谕军机处拟旨,将延龄降二级处分,仍回本任,令其迅速返藏,半刻不得延误!

  圣旨发出去不久,蒙古王爷、西藏四名噶伦所派的专使及朝鲜王府的特使,也一并进了京;英吉利与美利坚等夷邦虽也派了使节乘了船来,道光帝却没有接见,礼物自然也没有收。道光帝这么做,据说是穆彰阿和耆英的一番苦劝起了作用。

  穆彰阿诚恳地说:“夷人都长着黄毛蓝眼钩钩鼻,吓着皇太后可不是好玩的!七十岁的人,哪能经得起吓呀!望皇上三思!”

  耆英指天画地道:“我天朝圣国乃礼仪之邦。夷人的两条大长腿生下来就不能弯曲,到了贺寿时,百官都跪请皇上、皇太后的安,他们却站着,这成何体统!传出去,有损国威呀!”

  面对质疑须冷静

  大典的日子终于到了。

  天还没有亮,顺天府的亲兵们便在京师的各条道路上设了哨,京官们这一天也都起得特别早。曾国藩虽是候补检讨,也早早地来到翰林院候着。这毕竟是难得一见的大场面,谁都不想错过。错过了,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等到天亮,通往紫禁城的路两旁已是站满了人。京城的百姓个个都清楚,从道光帝登基,这么大的场面还是第一次出现。大家都伸着脖颈盼着、等着,比皇上本人还急。

  最先走进紫禁城的是蒙古王爷朱英那泰,有仪仗、有马队,老王爷坐在没遮拦的大轿里,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一见这情景,街两旁观看的老人们就感叹:“王爷是真老了!想想乾隆爷搞的那几次盛会,朱英那泰王爷是何等地有精气神!头昂起老高,腰杆子直直的,两个大眼珠子,简直就是两盏明灯!仿佛是一晃儿,头发白了,眼皮下塌了,整个人都打不起精神了!”

  老王爷进到紫禁城以后,朝鲜国的特使也带着礼品坐着大轿来了,特使大轿的后面还跟着十顶花轿,坐了十位眉清目秀的姑娘。看热闹的百姓们可就纳闷了:“怎么着,这十个女子也是礼品?咱万岁爷可不好这个!”

  守街的亲兵们马上低声喝止众人:“闭嘴!再说割舌头!”

  一队一队朝贺的人整整过了一上午,到了傍晚时分,才轮到翰林院的编修、检讨、庶吉士们进拜。

  曾国藩一整天滴水未进,此时已饿得头晕眼花,正拿不定主意是偷偷地出去吃口饭还是继续等,却忽然传谕觐见。曾国藩神情马上为之一振,说也奇怪,竟不觉得饿了。

  曾国藩等一班翰林们在礼部堂官的带领下走进太和殿的时候,龙座的两边已是站满了有爵位的王、公、侯、伯、子、男及三品以上的大员们。蒙古王爷及朝鲜王爷的专使们并不在这里,好像已领到别处用饭去了。

  礼部堂官高喊一声:“祝皇太后万寿无疆!吾皇万岁万万岁!”

  翰林们就齐刷刷地跪下去,一齐照葫芦画瓢,待皇上说一句“下去吧”,礼部堂官就高喊一声:“谢恩!”翰林们就一齐叩头,然后便退出来。正要退出的曾国藩,却被兴高采烈的道光帝叫住了。

  “曾国藩哪,你到前面来,朕有话问你。”道光帝用眼扫了扫那些脸呈惊愕色、侍立在两旁的王爷、大臣们。曾国藩硬着头皮,匍匐着跪到前面来,心开始七上八下地跳,额头已有汗冒了出来。

  “朕听说你在会馆贴了个声明帖子,说什么不再参加任何官员的宴席了,有这事没有啊?”道光帝表情凝重地问。

  “回皇上的话,有这事儿。”曾国藩低头回答,猜不透皇上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事。

  “放肆!”道光帝莫名其妙地大怒了,“难道国宴和皇太后的寿宴你也不参加吗?”

  曾国藩浑身一抖,赶忙回答:“回皇上话,国宴和皇太后的寿宴,微臣自然要参加!”

  “那你不成了言行不一的小人了?”道光帝咄咄逼人,“不好好办事,成天挖空心思弄这些。我大清国,岂能容你这种小人招摇!你倒是说啊!”

  道光帝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在曾国藩听来却如五雷轰顶。曾国藩的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一层汗珠,他略静了静,壮起胆子回答:“回皇上话,微臣参加皇上的寿宴和皇太后的寿宴是因为皇上不是官,皇太后也不是官。”

  “那朕和皇太后是什么?”

  “回皇上话,皇上是万民之主,是我大清国的主宰!而皇太后是国太!所以皇上和皇太后的寿宴,微臣是必须参加的。”

  “曾国藩哪,”道光帝缓了一口气,脸色也柔和了许多,“算你还有良心,这个问题朕就不问了。朕一直搞不明白,你身为大清国官员,为什么不参加其他官员们的宴席呢?该不是看不起我大清国的官员吧?”

  曾国藩叩头答道:“回皇上的话,微臣不敢。微臣进京城几年来,参加了大大小小上百次各种类型的宴席,凑的份子怕也有百八十两银子了。微臣慢慢发现,许多官员名为庆寿宴、贺喜宴,实为敛财宴。微臣就一年参加过两次一个人的生日宴。微臣斗胆问皇上,母亲生子,有一年当中分两次生的理吗?微臣于是决定,再不参加什么寿宴了,此风断不可长啊!微臣尽管现在成了不拿俸禄的候补检讨,但既蒙天恩点了翰林,以后就免不了出去做官,为皇上办事,为百姓办事……己已不正,谈何教人,微臣是不想负圣恩哪!请皇上明察。”说到动情处,想到自己为此所受到的打击,曾国藩眼圈一红,那泪再难控制,珍珠一般滚了下来。过了好久,才听道光帝说一句:“下去吧。”

  曾国藩正要起身谢恩,却见一人突然出班,跪倒在皇上的面前,说了一句“皇上息怒”后并哽咽不止。满殿的文武大员都被闹得一愣,细细一看,却原来是官居一品、位居宰辅的满大学士穆彰阿穆老相爷。

  道光帝急忙扬了一下手:“穆彰阿呀,快起来讲话。”

  “谢皇上!”穆彰阿站起身,后退一步,“翰林院候补检讨曾国藩乃奴才的门生,黄口孺子信口雌黄不知地厚天高,惹皇上生气,作为他的座师有不可推卸的教导不力之责任!奴才罪不可恕啊!”说完他又跪下,边叩头边道:“奴才替曾国藩领罪了!”

  满殿的人全都震惊了,听穆中堂的口气,这哪里是领罪,分明是替曾国藩求情。道光帝不由多看了一眼曾国藩,道:“老中堂你不要说了。咳!曾国藩这个人哪,说得好像也有道理。都下去吧,朕也累了,想静一会儿,朕晚上还得陪太后和几位王爷看戏呢!”道光帝懒懒地闭上眼睛。

  曾国藩临起身时,偷偷望了一眼龙椅上的皇上,这一望竟令他心吃了一惊,他发现皇上忽然之间苍老了许多,脸色竟不如旁边坐着的老太后红润。一丝不可名状的悲哀袭上了曾国藩的心头。

  道光帝原名爱新觉罗?绵宁,后改旻宁,是大清入关后第六代皇帝,即位时已三十九岁。其父嘉庆帝即位时,国家财力已被乾隆爷铺张殆尽了,所以才有“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的民谚。一个拥有众多疆土的大清国的库银竟抵不过一个奸相的私财,那情形也着实让人觉着寒酸。嘉庆帝靠和珅的家财维持了几年,等传位给道光帝时,户银已不足千万,接近不继的边缘。

  道光帝做皇储时,对国政的种种弊端已经了然于胸,所以他接位后,首先把节俭作为第一要事,严禁奢侈之风。先砍掉祖宗立下的每年一次的木兰秋狝,道光帝即位时声称,木兰秋狝糜银过甚又沿途扰民,缓办,但一直未办,又对全国的吏治大刀阔斧地来一番整顿,换了几位不中用的督、抚,革了若干名务虚不务实的大学士。

  道光初年新升用的大学士曹振镛、吏部尚书英和及礼部尚书黄钺,曾被道光帝称为股肱心腹之臣,但不久,军机首辅曹振镛的“多磕头少说话”的滑头做法,让道光多少有些失望。道光帝很快又调整了军机班子,把比较敢说话敢施政的穆彰阿升为首辅大学士。

  所以说,道光最初的十几年,是大清国人事更换最频繁的时期。有时一天同时革除两名大学士,有时又一天同时升授四五位督抚。乾、嘉的享受道光帝没有,乾、嘉的操劳却全都给了道光帝,道光帝怎么能不苍老呢?

  在曾国藩眼里,道光皇帝就像北京的护城河,有古铜色锈迹斑斑的神秘色彩,也有包容一切的超人海量。你说不清他何时要散发污浊,更摸不准他哪一天能焕发活力。

  连升四级

  道光二十三年(公元1843年),即曾国藩由实缺翰林院检讨成为翰林院候补检讨的六个月后,一道圣旨降临翰林院:“翰林院候补检讨曾国藩耐劳克俭、学识出众,着升授翰林院侍讲、詹事府行走。钦此。”

  翰林院侍讲是从五品官员,詹事府行走无品级,是虚衔。曾国藩等于可以在翰林院和詹事府两个衙门办公。三十三岁的曾国藩,忽然间便跻身于中层官吏的行列。

  满朝文武诧异,曾国藩也诧异,胡林翼、梅曾亮等人更是诧异。

  曾国藩依例进宫谢恩,太监曹进喜给他透露了内情,皇上之所以把他连升四级,一则得力于他在大典中应对得体,皇上存了怜才惜物的念头,一则源于大学士穆彰阿、太常寺卿唐鉴等人的有力举荐。知道这些后,曾国藩的两行热泪悄悄地流向心里。

  会馆已是不能再住下去了,五品官员住会馆是与大清官制相违背的。通过会馆的介绍,曾国藩在前门内碾儿胡同西头路北,租了一处小四合院:先是门房,门房的后面是天井,穿过天井便是正房,正房五间,曾国藩的书房、卧室都有了。最让曾国藩满意的是,左右的墙外,各有一棵大槐树,乱蓬蓬地把天井遮住,盛夏正好乘凉。这个院落只有一个缺憾,有官员来访,轿子只能停在院外。

  检讨的七品官服不能再翻改了,穿着太不成样子,那真就成乾隆年间江西巡抚第二了。所幸的是,湘乡捎来的银子还有二十几两的余头。他于是拿出二两来,一股脑儿给了裁缝,不出五日,五品官服以及补服就制备得齐齐全全,走在街上,他自己都觉得精神多了。但跟着就出现了民谣,也叫京城一怪:“皇城根儿一大怪,五品顶戴走着来。”

  这原本是讥讽曾国藩的话,是由那些满族官员编排的,无非是说,曾国藩身为五品官员竟然每日走着去翰林院当差,给大清国抹黑了云云。这其中也不乏赵楫、金正毕等人的口舌。这些流言传到曾国藩耳朵后,他权当耳朵里塞了鸡毛。

  听说曾国藩立门开府,户部尚书英和便把自己的一个跟班推荐给曾国藩做门房,门房姓陈名升,也是湖南人。碍于英和的面子,曾国藩不得不将此人留下来。

  因为升了官,又单赁了房子雇了门房,曾国藩的开销一下子加大了,他这时急需家中能为自己再拿出百八十两银子,一则还债,一则维持日常用度。有时想起来,他自己都哑然失笑。自己升了官,不仅不能给家中人以好处,反倒继续向家里要银子。

  收到曾国藩的家书后,其父曾麟书喜不自禁,兴冲冲地给曾星冈报喜:“爹,来喜报了!宽一升了官了!”曾星冈翻了翻眼睛,“麟书啊,不是爹看不上你。你现在也是个相公,走路说话就不能稳当一些呀?”

  麟书笑着说:“爹说的是!儿子以后一定注意。您孙儿升官,儿子是高兴的。爹,您猜这回宽一升了个什么官?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啊!”

  “你别蒙爹,你以为朝廷的官说升就升啊?宽一引见这才多长时间哪!”

  曾麟书急道:“爹,儿子说话您怎么总不信哪!”

  曾星冈用鼻子哼了一声。这时,从外面涌进来十几名听到消息的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起跪在曾星冈和曾麟书的面前说:“恭喜大少爷升官,恭喜老太爷寿比南山!恭喜老爷福如东海!”曾星冈先是一怔,好半天才挥挥手说:“好了,都起来吧。”

  曾星冈转头对麟书道:“竹亭啊,告诉厨下,今儿改善伙食。”麟书先答应一声,想了想又说:“爹,依着儿子,莫不如杀口猪……”

  曾星冈道:“年不年节不节的,杀猪干什么?你忘了这个季节正是猪上膘的时候吗?”

  曾麟书仍然笑着说:“爹,儿子的话还没说完呢。儿子的意思是,杀上一口猪,四乡八邻的老亲四少都通知到,就这机会好好办一办。您孙儿这次升的可是五品官哪,一下连升了四级呀!可这官却不是想升就能升的呀!”曾星冈扬扬手对下人说:“记着,大少爷的事你们不许张扬。有胆敢仗势欺人的,可别怪我曾家薄情!都下去吧。”

  众下人退下后,曾星冈用手指着儿子说:“竹亭啊,你能不能听爹一句话不张扬啊?让人笑话呀。你要知道,你不是普通的百姓,你可是秀才呀。”

  麟书辩道:“爹,你知道五品官多大吗?比县太爷整整大三级呀!这样的大好事不张扬张扬,谁能知道啊!儿子都想让人给县太爷也捎个信儿呢。”

  曾星冈大喝一声:“你敢!”回手抓过拐杖,指着麟书说:“你给我跪下!”

  麟书急忙跪倒说:“儿子也不是成心要惹爹生气呀。”

  曾星冈说:“竹亭你听着,以后,不管宽一做了多大的官曾家的人都不准张扬。还有,你少和衙门的官人来往。只要家里人安分守己,不出外招摇,宽一的官才能做的安稳。你记住了吗?”麟书一边磕头一边说:“儿子都记住了,儿子再也不张扬了!”

  曾星冈叹了一口气说:“竹亭啊,不是爹看不上你,爹是怕你一时糊涂毁了曾家也毁了宽一呀!你起来吧,给爹讲讲宽一的信上都说了些什么呀?”

  麟书忙站起身展开信说:“宽一说,他已从会馆搬到外面去住。上次家里给他借的银子,等俸禄下来他就让人捎回来。他还说,他现在的俸禄是年八十两银子,支米八十斛,年底还有恩俸。扣除他在京里的陈欠……”

  再说曾国藩这厢,凭空飞下来个五品顶戴,给了他无限的慰藉与希望。在《过隙影》中,他郑重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当官以不爱钱为本,廉洁自律,方能上对得起天、皇上、国家,下对得起百姓、亲友、子侄。只要坚守一个廉字,就算做事偶尔有失公允,也不会惹来麻烦。”然而,曾国藩字迹尚未干,门房陈升已喷着酒气捧着一包银子进来了。

  “爷!”陈升乐颠颠地把银子掼到书案上,“一百两银子,您老一年的俸禄哩!怪不得英爷总说当官好,当官真是好!”

  “谁送的?”曾国藩碍于英和的面子没有发作,只是平静地问。

  “一个高个子没有胡须的瘦戈什①。”陈升不耐烦地回答。

  “人呢?”曾国藩望了望门外。

  “走啦。”陈升好生纳闷,“银子送来,不走干球!”

  “没说什么或留什么吗?”曾国藩好奇怪,他活这么大,还没见过把银子白送给别人一句话不说就走的人。

  “没说什么话呀!银子留下还说什么话呢?”陈升闭着眼睛想了又想,忽然一拍大腿,“哎呀我的爷,小的见了银子先顾了买酒,把汉子留给爷的一封信给落门房了。我这就去取来给爷看。”陈升边走边用手捶头:“看我这记性!”

  陈升撞开门出去了,看着陈升东倒西歪的身影,曾国藩险些被气炸了肺,他强压着一腔怒火,等陈升取来信函后,赶紧把信展开,原来是浙江乡试将临,皇上虽钦定了主考,却没有拟出副主考的人选来。

  正四品鸿胪寺卿穆同穆大人,也就是正一品大学士、曾国藩的座师穆彰阿穆中堂的一个出五服的本家侄子,来信讲,中堂大人有向皇上推荐穆同任浙江副主考的意思。但中堂大人同时让穆同给曾国藩透个底风,能否让曾国藩见皇上的时候(曾国藩兼詹事府行走,定期给皇上和皇子们讲“四书五经”,此阶段曾国藩见皇上的次数相对多于其他的官员)再给美言两句,加点筹码。因为,历届乡试的副主考,均从翰林院和礼部选授,穆中堂今年想改改规矩。

  穆同还透露皇上最近很是赏识曾国藩,说曾国藩对“四书五经”讲解得透彻、理解得深刻,当朝不多见。并申明这话是皇上亲口对穆中堂讲的,百两纹银是薄礼,待从浙江回来再重重答谢云云。

  拿着书信,曾国藩心道:“皇上赏识我这一点已毋庸置疑,连升四级便是佐证,但皇上怎么想的怕就只有皇上一个人知道了。尽管皇上私下里连让曹公公找了自己两次,问的话也无外是'最近写什么没有啊','读什么书啊','你对教堂是怎么看的呀'等极其平常的话。但是,一个从五品官员能入当朝天子的眼帘,这已让满朝的文臣武将感觉出非同一般了。”

  仔细思索一番后,曾国藩提笔给穆同写了一封回函。回函措词委婉,无非中堂大人交办的事下官拼力办云云,比穆同写得还虚,但再三申明,银子是不能收的,无功不受禄也。信的结尾,曾国藩讲,如穆大人执意如此,下官只好如数上交了。

  封好信后,曾国藩吩咐陈升道:“你把这封信和这一百两银子,一起送到翰林胡同的穆同穆大人的府上。不要耽搁了,现在就去吧。”

  已经醒酒多时的陈升,把信先揣进怀里,用手在外面按了按,以示郑重其事,又拿过银子掂了掂,迟疑了好半天才道:“爷,这银子您老没动吧?”

  曾国藩警觉地把眼睛一瞪:“怎么……”

  “爷,”陈升嘀咕着说,“这本来是一百两的,可我用了几钱银子打了酒喝了。爷这府上太瘦,不像英大人,天天都有人孝敬奴才喝酒。爷就再添点银子吧,送过去也好看些。”

  “你?”曾国藩瞪大眼睛,气得浑身乱抖,“你好大的胆哪!客人的银子你也敢动!把信掏出来,我这里是不能留你了。那几钱银子就作你的工钱吧!”

  在选人用人方面,曾国藩有三大原则、四个标准。三大原则一是选人切勿眼光过高,二是首选忠义血性之人,三是德才兼备以德为本。四个标准是:第一要有治民之才,第二要不怕死,第三名利心不能太强,第四要能吃苦。如陈升之流,若非碍于情面,他早就想将他逐出府门。

  听了曾国藩的话,陈升也愣住了,他歪着脑袋道:“咋,你才五品官就这大脾气,人家英大人……”曾国藩不容他说下去,劈手夺过信,用手往门房一指道:“陈升,还用我帮你收拾铺盖吗?”陈升愣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口气道:“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爷就离开这里又能咋的!”

  撵走陈升后,曾国藩袖起已添足的银子和信直奔长沙会馆,他只好让会馆的茶房代劳了。

  等曾国藩赶回府上,已经是入夜时分,进房间后,直觉癣疾发作,通体刺痒,整整痒了一夜未眠。这与生俱来的怪病,把曾国藩可害苦了。

  第二天官休,正巧老翰林陈公源来访。

  陈公源籍隶山西,是曾国藩上两科的进士,涉猎较广,琴棋书画,无所不能。陈公源善谈,吸纸烟,尤好藏书,与曾国藩情趣比较相投,也颇谈得来。因为两个人都是独居京城,每逢官休,不是曾国藩去寻陈公源,便是陈公源来找曾国藩。

  曾国藩把门子陈升的事跟陈公源讲了一遍,陈公源也被这大户人家用过的奴才给气得不行。陈公源无意间见曾国藩床上血迹斑斑,知道国藩的癣疾定是大发作了,于是也不言语,只管掏出根纸烟衔在嘴上,用随身带的火镰燃着,却往曾国藩的手里一递,笑道:“涤生,我一心烦的时候就吸一根,你不妨试试。一文钱够吸一个月,你又不喝酒,何以解忧?唯纸烟耳。”

  曾国藩迟疑地把纸烟接过来用口衔住,也学陈公源的样子,抿着嘴刚吸一口,立时就咳起来,咳得眼泪鼻涕全出来了。他把纸烟递给公源道:“这东西太辣,我没这口福,咱们还是围上一局吧。”说着就摆上围棋。

  陈公源道:“涤生,你这官做得太苦。花酒不吃,管弦不爱,抽根烟权当消愁了不中?这纸烟还是挺管用的,人家满人的女人中还有吸的呢!你再吸几口滋味就出来了,既解乏又解困,是个好东西。”

  曾国藩知道陈公源是好意,就只好吸了几口,果然觉着五分地受用了。

  从这以后,曾国藩就开始吸纸烟了。

  善待下人却遭老臣参奏

  送走陈公源后不久,梅曾亮、邵懿辰、胡林翼等翰林们相约都来贺喜。

  为了不失信于自己,又能正常和上宪、同僚、同乡们交往,曾国藩可谓煞费苦心,他守着受礼但不收礼金、不参加他人宴席的信条,让这些翰林公们每人书写了一副对联,这样一来,既不扫大家的兴,又避免了受礼一说。场面不尴尬,宾主又都相宜,皆大欢喜。

  参加各种宴会题写对联、警语的方式,很快在京城达官贵族中蔓延开来,渐成时尚。有人说始作俑者是曾国藩,又有人说不是,曾国藩仅是一名穷翰林小京官而已,影响力没这么大。不管是与不是,道光帝倒真的有点喜欢上曾国藩了。

  一向喜欢热闹的胡林翼笑道:“涤生啊,我们哥几个商量了一下,墨迹我们固然要留下,但贺礼也是要送的。你现在已是五品的官员了,'五品顶戴走着来',这不怪人家奇怪,七品县令还有轿呢!我们给你凑顶轿子钱吧!也算给我们长长脸,也省得一些人乱嚼翰林院的舌头。”

  梅曾亮也道:“我们都有轿子,你却没有,我们脸上也无光嘛,大清哪有五品官走着去办事房的?传到当今圣上那儿,别误会成咱是故意出大清的丑,可不是麻烦!?”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大翰林哪,咱大清五品官的俸禄一年才八十两银子,支米八十斛,加上恩俸,也不过一百几十两的样子。这么点钱,除了穿衣服吃饭买几部书看,我用什么养轿夫啊!湘乡一共才百十亩地,又一半儿是山坡,几大房合起来几十口人要吃饭,真有银子不继的那一天,我这宅子都可能赁不起啊!穷京官穷京官,各位不也是在靠家里的那点积财过活不是?”

  这话触到了邵懿辰的痛处,他愤愤地说:“这几年各省不太平,我看一半儿是由民族差别引起的。旗人生下来就有俸禄,我们汉人……”

  胡林翼接过话头道:“涤生,听说英中堂给你荐了个门房,我咋没见着?”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相府用过的人我用不起呀!各位,有合适的给我再荐一个吧。没个门子,不能总让会馆的茶房给我跑腿儿学舌吧?如果还住会馆自没得说,我现在出来立门开府,还让人家跑腿儿学舌,没有道理呀!”

  邵懿辰道:“涤生啊,门子的事情,我们自会给你留心的。”说罢话锋一转:“我们不是在八大院订了桌酒席给涤生道喜吗?时辰是不是到了?”

  胡林翼道:“倒忘了正事!涤生啊,这回你该放下架子了吧!我可是专给你点了碗八珍豆腐啦!我们几位可是都没乘轿啊!”

  曾国藩知道这回不能再推辞了,何况八大院也不是京城的名楼大饭庄,没有美酒佳肴,吃一顿也用不了几两银子,于是道一声“稍候”,进卧房换了一件便服,随着众人走出去。

  五天后,陈公源给曾国藩引荐了一个叫周福禄的同乡,来给他做跟班门房。周福禄长相挺斯文,也粗略识得几个字,年约五十多岁,还没有胡子。

  为了不让陈升之事重演,经周福禄同意,曾国藩将他改名为周升,以示告诫之意。对于周升,曾国藩一有闲暇便与他谈古论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言传身教;主还是主,仆仍是仆,但主仆之间的隔阂却是越来越小了。这也被士子们称之为奇。因为满人主奴之间的界线是极其分明的,无人肯混淆,这是满人的老祖宗立下的规矩。

  为这不顾体例的事,英和还正儿八经上奏参了曾国藩一本,说曾国藩身为大清国官员,不顾身份,不懂规矩,待下人如兄长,视奴仆若亲人,有违咱大清祖宗家法,并引经据典说,仆可以买卖,官员可以买卖吗?任其胡闹,国将不国了!恳请皇上重办该员,以正国风。伏乞皇上圣鉴。

  望着这不伦不类的奏折,道光帝长叹一口气,提笔在折子上批道:“英和年迈,老糊涂也。”折子退回军机处,在京城一时传为笑谈。此后,百官私下都管英和叫“糊中堂”或“涂中堂”。从此,英和与曾国藩的关系就恶化了。

  曾国藩立门开府后的第四十天,湘乡老家的长工南家三哥便赶了过来。

  南家三哥和曾家沾点偏亲,说是长工,曾家却谁都不把他当长工看:割麦时便同曾家大小一起割麦,渍麻时便一起渍麻。到了年底,曾家总要分过去几担粮食酬劳他。曾家每遇有到外面去办的事情,总让他去办。长沙他是常去,曾国藩点翰林后,京城也是一年走一回。

  南家三哥身材不高,倒练就了一双快腿。这次进京,他给大少爷带过来五坛腌菜、五双布鞋和五十两银子。南家三哥把银子交给曾国藩后,用手指着坛子和鞋道:“大少爷,老太爷说,这五坛腌菜是特意给您做的,用的都是上好的菜根,都没放辣子。您打小身子骨弱,多吃菜根,补啊!鞋是老太太和几房少奶奶赶做出来的,也不知合不合脚。”

  曾国藩把一坛腌菜打开黄泥封口,见果然用的全是白菜根儿、苦瓜根儿等,品样达十几种之多,花花绿绿,非常好看。他用手抓起一根扔进嘴里,边嚼边道:“住会馆这几年,可把我馋坏了。以后,有进京的,常捎一些吧。咱那地儿,缺鱼缺肉都不打紧,只这腌菜不能缺,一年到头全靠它下饭呢。三哥呀,怎么没有带些苦菜呀?”

  “啊,大少爷不提,小的倒忘了……”南家三哥边说边打开包袱,从里面一摸便摸出一个小包袱:“这是干苦菜,做菜时让厨子放一些,既清肝火又开胃呢!大少爷呀,小的没想到您离家这么久,还是忘不了腌菜和苦菜。老太爷和老爷这回可该放心了。”

  “嗯?”曾国藩被说得一愣,“老太爷和老爷说什么了吗?”

  南家三哥道:“其实也没什么,小的从家里动身时,老太爷特意交代,让小的别动声色,看大少爷吃腌菜时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如果喜欢,就把苦菜拿出来。如果不喜欢,苦菜就别往外拿了,大少爷肯定是忘了本了!”

  “咳!”曾国藩长叹一口气,许久才道,“以前我不让家里捎腌菜,是因为会馆包伙食,我是日日夜夜都想自家的腌菜呀!我曾家的腌菜,是曾家兴旺的根本哪。在湖南,家家都制腌菜,可像我曾家这种做法的,恐怕还没有!”

  “是啊,靠着几十亩薄田不仅养活了几十口人,还供出个大翰林!全国都少见哪!”南家三哥也感慨不已。

  曾家的腌菜的确不同于其他人家的腌菜,话得从曾国藩的太爷曾竟希说起。

  曾竟希是靠给大户人家打短工的积蓄买得五分田的,十几年的光景便累到二十几亩。为了让菜地多出些银子,曾家的腌菜全都用菜根儿、菜叶来制作。如果菜根儿出得少,便用瓜皮洗净了代替,总要填满十几缸。苦瓜原本是湖南最常见也最不值钱的大路货,湖南几乎家家都用最好的菜来腌菜,但曾家却把好的都卖掉,只用苦瓜根儿来腌菜。

  亲戚邻居们见曾家已过得有些气象,都认为曾家大可不必如此节俭。曾竟希却说:“菜根儿补肾,苦瓜根儿去火,都是宝哩!”曾家什么都在变,气象也是一日胜似一日,但这腌菜的内容却一直没有变。湘乡人都说:“曾家吃菜根儿是吃顺口了!”他们哪里知道,为了能让曾国藩安安稳稳地在京里做官,曾家老小一直都在勒紧肚皮过日子。

  谨记教诲,勤俭持家

  就在这一年,正四品鸿胪寺卿穆同果然被道光帝钦授浙江乡试副主考。

  在翰林院见到礼部的咨文副本,曾国藩感觉出了座师穆彰阿在道光帝心目中的地位。因为穆同虽说也是出身两榜,但却是武科,惯玩拳脚,他是一个“四书五经”一窍不通的人。这样的人竟然也能被外放出去协助主考组织一省的乡试,不是穆彰阿的作用,又会是哪个呢?

  至于穆相让曾国藩也帮衬几句穆同的话,曾国藩答应是答应了,但却没有做,他也不敢做。但当朝一品大学士、军机处首辅、道光帝眼中敢说敢做的人物穆中堂,对自己的得意门生还是越发看重了。

  穆彰阿知道,穆同于学问上是个大白丁,全京城都知道,相信最圣明不过的道光帝也应该有所耳闻。曾国藩偏偏是京城里公认的文章高手,而又是得宠的时候,除非他帮衬几句,穆同的愿望哪能实现。这笔误记了的糊涂账,竟然使曾国藩仕途顺利了许多;想给曾国藩出点难题的人,因碍于穆老相爷的面子,也都作罢。

  穆同身为正四品的鸿胪寺卿,除掉每年的俸禄一百五十两、米一百五十斛之外,还有世袭的一份俸禄,也将近二百余两,再加上恩俸,一年的总收入不会低于七百两。有士大夫阶层的收入,他为什么还如此看重这趟皇差呢?

  原来,钦命典试的官员不仅要从户部领取不菲的程仪①(主考一般为两千两,副主考为一千两),乡试结束时,地方上还有一份礼金赠送。乡试主考一般由两榜出身的翰林公(也须四品以上的官员)或三品以上文职大员充任,自然是文名鼎盛的文章高手了,乡试结束后,要由地方上集些钱来孝敬,一般为两千两银子,这等于又拿了一份程仪;至于副主考就可以不拘品级了,但也要是文章出众之人出任(穆同这种特殊情况除外),一般孝敬一千两银子,也和程仪相等。无非一个公开,一个不公开罢了。礼金多由一省的督抚或学政来转交,名为辛苦费,实带有贿赂的意思。当时有民谣说:“一任主考官,百姓吃十年”,“京官不外放,穷到能卖炕”。主要说的就是这种灰色收入。

  其实,这种不成文的规矩早在康熙年间就出现了,只是还没有形成一定的数目。那时候,京官赴省主持乡试,有的省给一千,有的省给两千,还有的送五百,主要是看肥省还是穷省。那时的乡试主考官还没程仪一说,只是由户部出些往来盘缠,年终的恩俸略高一些而已。

  康熙帝为了杜绝考试中的腐败现象,专让户部设了程仪一项。官员们自是三呼万岁,口称皇恩浩荡奴才们感激涕零,但地方上孝敬的钱仍然照拿,否则这三年一遇的乡试,就不能很好地完成;只是不再明目张胆了。

  康熙帝出于体恤百姓之心所采取的这项措施,自认为做了一件于国于民都有益的大好事,却没有收到分毫效果,国库倒成定例地每三年都要拿出老大一笔银子。

  这一年的考评,曾国藩名列一等第二名,奉旨以翰林院侍讲兼署翰林院侍读。

  随着官阶的提升,曾国藩的社会地位也提高了,社会兼职于是多起来,比较著名的有湖南在京同乡会会长、湖南赈灾会执事、湖南会馆执事、长沙会馆馆事等,达十几种之多;很多人都想依附穆彰阿这棵大树好乘凉,身为其座下第一大弟子的曾国藩,不想受益也要受益了。这是他始料不及的。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运去金变土,运来土变金。

  好事真的一件跟着一件向曾国藩袭来,挡也挡不住。道光帝亲自点将,钦命曾国藩充任四川省乡试正主考,从五品官做乡试正主考是大清首例,副主考则由官拜翰林院侍读学士的赵楫充任。赵楫官阶倒比曾国藩高,为从四品,这又是自清朝开国以来没有过的事。

  隔了一天,户部便将两千两银子的程仪送到了翰林院,翰林院全体震惊。胡林翼、陈公源等一般下属嚷着要吃曾国藩的花酒,曾国藩一笑置之。回到住处,望着这两千两白花花的银子,他的心早已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湘乡荷叶塘。

  道光十四年(公元1834年),二十四岁的曾国藩在湖南乡试得中第三十六名举人。道光十七年入京会试,不中,只得怏怏返乡。在金陵书肆闲逛时,他万没想到,这里竟有他梦寐以求的《明史》出售。他一问书价,不由一喜一忧。喜的是,怀里的银子正和书价吻合;忧的是,购了《明史》,便没了回家的盘费。

  他双手攥着硬硬的银子,在书肆犹豫了许久,徘徊了老半天,一连走店门两次,终于还是咬着牙把书买下来。他一边把书小心地一册一册放进担子里,一边悄悄地问书肆的伙计:“小兄弟,这里可有当铺?”

  伙计用手往斜对面一指道:“那不是?”接着又吃惊地问他一句:“爷莫不是为了买书要当衣服吧?爷呀,书不看不要紧,衣服不穿咋行呢?”

  曾国藩笑了笑没有言语,挑起《明史》步出店门。他挑着《明史》走进当铺,当掉长衫,这才到码头与人合伙搭了个返湘的船。仿佛是天意,船钱正和他当长衫所得的钱相吻合。他心里想的是:“坐船不穿长衫可以,碰到《明史》不买可不行!”

  船行了三天三夜,他读了三天的《明史》,睡了三夜的好觉,中途只吃了船家的几个火烧。

  当曾国藩挑着书一晃一晃地走进家门时,已是狼狈不堪,全家人还以为他遭了劫。

  这时的曾家,为供曾国藩求学,已花去了银子无数,积攒的家底几近无存,就差借债度日了。转年偏偏又是闰年。闰年有恩科,可以联袂会试。

  为了能让曾国藩不错过二次进京赶考的机会,星冈公卖了三次地还差着十几两的缺口,曾麟书也急得连着几夜不能入睡。曾麟书时年已近知天命,他知道自己是天生秀才的气数,不要说进士,就是举人,也是无望了。但是,他要从儿子身上补上这缺憾。儿子已经是举人,离进士只一步之遥了。可是,银子……

  这天正好南五舅来探望星冈公,见曾家大小愁眉不展,知道是为子城进京的事发愁。南五舅没有言语,回家后硬是把家中全靠它耕种的一条尚未长成的半大乳牛拉到集上贱卖了,并连夜把这卖牛钱送到曾家。尽管这十几两银子曾麟书很快便还了过去,但这件事,却给曾国藩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自己这进士,中得不易呀!

  临进京时,曾国藩就已下定了决心:这进士考不中便罢,若中了,就一定十几二十几倍地报答亲人、家乡人对自己的厚爱。可是几年下来,他非但没有实现这理想,相反,倒让家里又给自己填补了偌多银两。

  尽管星冈公一再压着家里人不准讲闲话,还一再在信里给孙子打气,说不经清苦贫寒,磨砺不出好官,但曾国藩的心里一直不好受,亲戚们也都有老大的意见。

  中试第二年的八月,曾国藩请假回湘谢师省亲,家中的一场争执使他铭心刻骨。

  这时的曾家,在星冈公的全力操持下,又能用起长工了,而曾国藩的弟弟们也都请了先生,在湘乡,俨然一副大家气派了。这都是星冈公持家有道所致,没一笔外财,十几缸菜根儿所制的腌菜便是佐证。

  话题由曾麟书提起来的:“宽一点了翰林,翰林可都是应着天上的星宿哩,湖南一共才出过几个翰林!湘乡这十几年里出过一个吗?点了翰林可就是皇家的人了。我看趁宽一回来,就再豁出去一把,把院落扩一扩,房子也就势修缮一下,再给宽一起一个书房吧,以后回来省亲也有个待客的地方。预计要买的地,我看就算了吧。宽一用不多久就得做官,翰林出来做官,我看最差也得是个道台、知府什么的。就算是知府吧,还愁没有银子用吗?就算将来放个最不济的县太爷,三年还能弄他几万雪花银子哩!”

  此时的曾麟书,仍长年在外坐馆,已是一把胡须的人了,拖着一口长腔,教着七八个乡间子弟,一年得个三五十两的束金,口里整天“之乎者也”个没完。曾麟书深知,科举道路的艰辛,所以对功名看得尤比别人重些。儿子替老子争了光,他自觉有种优越感,所以就先行发言。

  “是啊,妹丈说的是这个理儿。”曾麟书的内兄江超益,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也说,“子城点了翰林,真就是天上的星宿哩。何况生子城时老爷(指曾国藩的曾祖竟希公)梦见蟒蛇入怀,院里老古槐也枯死了。子城肯定还是个大号的星宿哩!修修门面再起几套院子我看行。”

  “那我明天就安排备料,早动手早利索。”曾麟书的二弟曾骥云快人快语。此时,全家都相信出了个翰林公,好日子就快来了。

  看着大家兴高采烈七嘴八舌地乱讲一通,比较冷静的老太爷曾星冈终于咳嗽了一声。这是星冈公要说话的前兆,大家再熟悉不过,厅堂马上便静下来。

  老太爷满头银发,雪白的胡子飘飘洒洒,两只三角眼永远都有一股寒光射出来,不怒自威。曾国藩的形象和祖父极其相像。

  曾星冈用手抚了一把胡须,他说话的声音绝对不像年已古稀的老人:“庄户人的本分是什么?老祖宗曾参虽然是个圣人,但没过三代就已经败落下去以农为业了。到宽一这一世,已是七十代了,我曾家一直以农桑为业。庄户人的本分是种田种麻,种好田渍好麻,想办法让田里多打粮食、多出麻。而吃皇粮当官的职分是什么?是替皇家办事,替百姓排解冤屈。

  “无论何朝何代,都越不过这个理儿。宽一现在仅是点了个翰林,前程还早着呢,离当官更差一大截子。别说眼下当不了官,就是立马放了知府知县,这一大家子也不能全靠他养活。做官不能长久,有铁打的衙门,听说过铁打的官吗?种好田,持好家,才是最根本的。你们几个知道皇上给县太爷的俸禄是多少吗?才三十几两银子呀。刚才麟书说,最小的县太爷一年也能有万儿八千的进项,做这样的官老百姓还有活路吗?我家几代人受官府欺压,难道还要让宽一欺压别人吗?再者说了,没有当官就先想到弄银子刮地皮,这怎么能当好官呢,这样的贪官从古到今又有几个有好下场呢?订下的那块地明天就去交订金,院子房子嘛,就不要修缮扩充了。至于再给宽一起几间会客用的房子,反正现在也不急着用,也等一等再说吧。我们这样的庄户人家,招摇不起呀!”

  曾星冈的一番话,把全家人的嘴都封住了。

  曾国藩把祖父的这番话作为他一生的座右铭,时时回味,竟至回味了一生。

  他知道祖父的格言:做官就做个千古留名包文正公似的好官;做人,就做个曾参一样的大圣人;种田,就做个百里挑一的好庄稼把式。

  曾国藩清楚地知道,几年来,为了能让自己这个翰林公安心在京城读书、做官,全家人一直都勒紧腰带过日子。湘乡达到曾星冈年岁的人,一般的人家,都要给备顶小轿,但星冈公就是坚持坐躺椅而不乘轿子,嫌轿子费银子。早就该修缮的房子,也一直拖到他升授翰林院检讨的那年八月才草草地修缮一次。

  知道曾家根底的人都说星冈公持家有方,多数人则说曾翰林家真能装穷。最近听弟弟们来信讲,连最亲近的南五舅,都不大登曾家的门了。

  “门槛高了哩,儿子在京里做着大官,大把的银子往家里偷着运,还装穷,是怕穷亲戚登门求借呢!”南五舅逢人便说,心里很是愤慨。可是南五舅的大恩,曾国藩一生一世都是不敢忘怀的。

  道光帝派曾国藩主持四川乡试

  望着这白花花的两千两程仪,曾国藩喃喃自语:“滴水之恩涌泉报,涌泉报啊!”他摊开纸,决定给家里写一封信。

  “不孝男国藩跪禀祖父母并父母亲大人及叔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奉皇上圣谕,授不孝男为今岁四川乡试主考,此举不仅大出不孝男之料,也让满朝文武惊讶。大清开国至今,已历八朝,尚未有一次乡试由五品官员做正主考,而由四品官员做副主考。真不知我祖积了何等阴德,竟让不孝男承受如此浩大皇恩雨露。

  典试程仪已付男手,为两千两,白花花一堆。男自蒙天恩于道光十八年入翰林院始,已待京师五载,一直节衣缩食,唯恐糜银过多招致亲友怨愤,而家族上下却为此背上偌大的虚名,好似每年都能偷运一些金元宝回去藏起来,以致有恩于曾家的人都口出怨言。不孝男一直惶惶不安。不孝男决定留下四百两以作入川回京之盘费,余下一千六百两悉数由回乡省亲的长沙籍翰林院检讨张维元兄带回去。

  请按此数分配:南五舅二百两,如不收,则由父亲用此银买上几亩好田转赠南五舅。五舅年已七旬,膝下之子又糊糊涂涂,近又添心口痛,晚景如此凄惨,不孝男如不抓紧报答卖牛送男进京之恩,怕要来不及了。另外再拿出二百两,由诸弟中一位买些实惠的东西分赠给邻居们,让他们也沾些天恩。请再拨出五十两专供祠上花费,以消男五年来对祖宗之大不敬。还有哪位亲友男没有想到请父亲做主办理。

  愚男谨记祖父大人的教诲,抱定'做官不做敛财之官'的宗旨,不敢妄存贪赃枉情之念,以报皇恩。不孝男在京觅得几本请帖,颇好,一并捎回,望诸弟临习时万莫弄乱。这几本前代的请帖已存世不多,至嘱。男不日即起程赴川,一路谨记我祖'不走夜路,不独爬恶山'之遗训,总会佑我顺利入蜀的,请大人及诸弟勿念。

  男谨禀”

  正午时分,道光派人来传他到御花园的后书房里,见面之后道光帝道:“曾国藩哪,四川乡试约定于九月中旬,你准备何时动身入蜀啊?川路崎岖,可要走些日子。太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嘛。”

  “回皇上的话,”曾国藩垂手低头回答,“臣想不日请旨入蜀。走山东河南,然后转湖北水路入川,一百天总能到成都。臣拟于明日同赵大人到礼部请调乡试题目,请皇上定夺。”

  “嗯,”道光帝点点头,“你想得很周密。不过嘛,朕自登大位以来,还没有出过京师半步。原本一年一次的木兰秋狝,因糜银过甚,沿途扰民不安,朕都取消了。各省的吏治人和,朕只能靠想象了;和列祖列宗比起来,惭愧呀!四川是偏远的省份,同时又是大省,朝廷对那里的情况只知表不知里,对民情吏治,朕只能从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的折子中来了解。曾国藩,朕说的对不对呀?”

  曾国藩露出欣喜的脸色道:“皇上英明!皇上能想到这些,肯定就已经有了相应的治理措施,臣替蜀中百姓谢过皇上!”随即跪地磕头,说道:“皇上如此英明,真乃大清苍生之福!”

  道光帝判定眼前的这个汉人不是在恭维他,是在讲肺腑之言,脸上难免生出一种豪气。他沉吟片刻,才道:“曾国藩哪,起来讲话吧。”见曾国藩爬起来,接着说道:“你认为要把四川治理好,应该从何处下手啊?”

  曾国藩略一思忖,道:“回皇上话,臣对下情不甚了解,不敢在皇上面前妄言。但臣以为,历朝历代,治民不如治吏,治吏是第一要务。像贞观盛世,我朝康乾盛世,无不在吏治上下工夫,成效也显著些。”

  听了曾国藩的话,道光帝心下甚喜,赞许地点点头:“曾国藩,朕看你最近又长进多了。朕想让你明日就动身。关于四川乡试的考题嘛,就让赵楫一个人负责好了。朕给你配两名侍卫先行入川,怎么样啊?”

  曾国藩急忙跪倒:“臣遵旨!臣不知皇上为何让臣先行入川?”

  道光帝哈哈笑道:“你现在已经是五品官员了,官职不算小了。朕让你先行入川,是想让你替朕实地考察一下沿途的吏治民情。朕自登大位以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朕早就想亲自实地考察一下。现在看来,朕的这个想法是过于天真了。这也是朕让你入蜀典试的原因。”

  曾国藩一听这话呆了一呆,猛然跪伏在地,道:“臣不敢领旨!”

  道光帝愣了一愣:“你怎么不领旨呢?难道要抗旨不遵?”

  曾国藩道:“臣不敢。臣斗胆问皇上一句,您让臣用什么身份去四川呢?”

  道光帝一笑:“这还用问,四川乡试主考官哪。你糊涂了不是!”

  曾国藩不慌不忙答道:“回皇上话,四川乡试主考官怎么能考察沿途的吏治民情呢?臣不过京师一从五品翰林侍讲,出京也是临时的乡试主考,名不正言不顺,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反问:“那依你的意思……”曾国藩答道:“回皇上话,臣以为,考察几省的民情吏治岂是小小的五品京官所能干得了的事!依臣看来,要做这样的事情,非三品以上的大员不可!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忽然笑了起来:“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你只是替朕偷偷地考察一下地方上的事情,又不是去拿人,回京跟朕说说情况,这差就算交了。”

  曾国藩长出一口气,道:“皇上的意思是让臣只是走一走看一看,什么都不用管,这样的话,臣就敢领旨了。”

  道光帝离开龙书案,长叹一口气道:“咳!好像是这样。要真是这样,朕让肃顺随便从宫里派个人也就行了。曾国藩哪,朕可是对你寄予了好大的希望啊!你下去候旨吧。”

  “谢皇上。”曾国藩站起身,慢慢地退出御书房。

  曾国藩回到府邸不久,曹公公带着一名太监便走了进来。

  “翰林院侍讲曾国藩曾大人接旨……”曹公公人未进门声音先到。

  曾国藩和周升急忙跪倒接旨。

  曹公公打开圣旨,一字一顿地念道:“内阁奉上谕:钦命翰林院侍讲、钦点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于入蜀途中,考察当地吏治民情,便宜行事。有贪赃枉法者,有权请旨革除。钦此。”

  曾国藩把圣旨跪接在手,顿时感觉千钧般重。曹进喜扶起曾国藩,笑道:“曾大人,皇上让奴才转告大人,大人一路务望小心行事。曾大人,您老不要让圣上失望啊!”

  曾国藩明白,道光帝是担心自己仗着圣旨沿途行不法之事,于是急忙道:“请公公转告皇上,本官谨记皇上教诲,绝不敢行不法之事。”

  曹进喜这时对着身后的太监道:“三儿,给大人吧。”又对曾国藩道:“皇上特意从内务府给大人又拨了两千两银子,请大人点收一下,奴才好回去复命。大人哪,为这多拨的两千两银子,奴才也给大人说了不少好话呢!”

  曾国藩急忙对周升道:“周升啊,快接过来送进内室,再拿二十两让两位公公回去喝杯茶。”

  周升把银子放进内室,再出来时,手上已是托了二十两银子。曹进喜假意推让了一下,才笑眯眯地把二十两银子收在怀里,说道:“曾大人一路保重。”同当值的太监推门出去了。

  曹进喜知道曾国藩是清苦京官,比不得王公大臣,一分不赏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赏多赏少全不在意。这也是曹进喜区别于其他太监的地方。曾国藩和周升把两位公公送到门外上轿。

  到了晚上,曾国藩秉烛拟就《补侍讲缺呈请谢恩状》,向皇上表明心志。谢恩状封缄好后,曾国藩让周升将银两打点了一下,又让他在贴身衣服里面缝上一个布兜,是专为揣圣旨的。周升乐颠颠地翻出针线包,又手忙脚乱地剪了一块花布,也不知是不是闲置的,拿针在手,仿佛拿了一个棒槌,咬牙切齿地缝了半个时辰,总算有个兜的样子。曾国藩是边看边笑。主仆二人忙到很晚才安歇。

  次日一大早,整个京城尚在梦中,曾府门前的巷筒子也还有些黑暗,一名御前太监领着两个高矮不等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曾府。

  曾国藩已用过早饭,周升正打开大门往外扫树叶子。无论睡多晚但必须早起,这是曾星冈给曾家大小定的规矩,几代不变。

  “奴才叩见曾大人,”当值太监同着两个人和曾国藩见过礼,“这两位是皇上让肃大人派过来保护大人安全的,祝大人一路顺风。大人如无别的吩咐,奴才这就回去交差了。”

  太监说完,也不等曾国藩客套,转身便走了出去。周升连太监的面容都没看清,更谈不上送。曾国藩心头一热:皇上想得太周到了!

  曾国藩让周升在书房放了凳儿,重新和宫里来的两个人见礼,请教尊姓台甫。

  个子高些的一边施礼一边道:“恩赏四品顶戴御前二等侍卫卑职长顺,受散秩大臣奉宸苑卿肃大人之命,特为大人伴差入蜀。”矮个子的刚要讲话,长顺却抢先一步说道:“台庄,和卑职同在御前效力,是五品顶戴三等侍卫。”

  曾国藩一愣,半天做声不得。长顺口里的肃大人,便是当今郑亲王端华的弟弟肃顺。肃顺是宗室,字雨亭。于上年考封三等辅国将军,授散秩大臣、奉宸苑卿,管理紫禁城内的侍卫和紫禁城外的护军。台庄也不是寻常侍卫,他的祖上不仅得过“威猛巴图鲁”封号,还赏穿过黄马褂。以上这些,不独曾国藩知道,京师百姓也都知道。

  其实,从这两个人一进来,曾国藩就发现这不是两个等闲人物。且看长顺的装束:长顺原本脸长眼大,加之年纪轻,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却偏偏戴着顶大檐帽子,虽是短打扮下人模样,腰间竟吊了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就这块玉佩,让人一眼便能认出是宫内之物!手上的玉石扳指儿也奇巧得很,纹路不仅细,图画也特别清晰耀眼,决非市面之物。青衣皂裤,里面都露出雪白的衬子,要是伺候他的人少,决难这么干净利落。

  台庄的年纪和长顺不相上下,虽也是青衣皂裤,但一看脑后的那条油光铮亮的辫子,不吃大鱼大肉断难长成。尤其是两个人看人的眼神,似看非看,全不管面前人的反应,说白了就是目中无人。曾国藩越想越蹊跷,这哪里是伴差保护,分明是随行监督!

  曾国藩的一颗心,开始一点一点悬起来。他同时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此行一定要锐气藏于胸,和气浮于脸,才气现于事,义气示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