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晨和娄艺潇走光图:《红楼梦新续》 周玉清著 第 一 集 第八十一回-----第九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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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新续
周玉清著      目     录
第八十一回 吐真言宝黛怜弱女 度情势探春惩刁奴
第八十二回 林黛玉睹图思故里 贾存周迁职沐皇恩
第八十三回 薛宝钗羞避大观园 史湘云学作霓裳舞
第八十四回 蘅芜苑寻踪抒愁怀 潇湘馆咏竹赋佳句
第八十五回 史太君观灯大观园 刘姥姥三进荣国府
第八十六回 水月庵冷语绝尘缘 荣国府烟火庆元夜
第八十七回 尚风雅巧续咏雪诗 品古画两情缘契合
第八十八回 争古画赵妾难亲女 捉迷藏李绮落清池
第八十九回 薛宝钗采茶蘅芜苑 林黛玉梦游太虚境
第 九十 回 蘅芜君巧制打马图 蕉下客偶遇贤郎君
第九十一回 闹灾荒贾珍责逆子 睹荷叶鸳鸯进佳肴
第九十二回 泛莲舟巧做莲花诗 布渔船偶咏渔舟曲
第九十三回 史太君赏荷行酒令 贾探春奉诏适东瀛
第九十四回 薛小妹偶谈海外戏 贾蓉哥被扣饥民村
第九十五回 慧紫鹃忠心谏宝玉 刁金桂虚情赚香菱
第九十六回 诉衷肠贾母允婚配 入梦乡黛玉露真情
第九十七回 贾宝玉奉命出远门 贾元春赐诏结姻眷
第九十八回 甄宝玉逢女沁芳亭 林黛玉返魂太虚境
第九十九回 贾宝玉痛绝哭知己 薛宝钗心悲感通灵
第 一百 回 遭荼毒迎春轻性命 生惊恐元妃初染疾
第一百一回 史湘云旧馆哭良朋 贾宝玉新婚奠故知
第一百二回 勇金刚义打抱不平 呆叔父甘做月下老
第一百三回 含悲薨逝元妃托梦 开局聚赌贾芹闹庵
第一百四回 遭污诟秋菱丧性命 裁鬟仆红玉结良缘
第一百五回 王熙凤巧言泛龙舟 史太君阴魂归地府
第一百六回 分崩离贾琏遭控告 翻旧案薛蟠入牢监
第一百七回 抄贾宅两府罹罪过 入家庙举家放悲声
第一百八回 狱神庙茜红慰宝玉 黑龙江赦珍遭流刑
第一百九回 遭火灾贾氏鸟兽散 扶正室平儿恩宠荣
第一百十回 老学究途穷返金陵 痴公子情深去姑苏
第一百十一回 惜春女削发弃尘界 巧姐儿遭难逢故知
第一百十二回 入宗学宝玉强度日 配仙郎袭人探故人
第一百十三回 堕风尘环芹卖尼女 遇故友妙芳上桂楼
第一百十四回 欲逞威凤姐挫锐气 纵谈论宝玉遭遣返
第一百十五回 冷心人相遇结丝罗 热肠妇流落丧他乡
第一百十六回 遇知音浊玉结茅舍 发悲吟贫女披破毡
第一百十七回 观作画友朋赞高节 赠诗歌雅士扬美名
第一百十八回 薛宝钗染疾别红尘 史湘云道琴回京师
第一百十九回 返故里湘江水逝楚云飞 识真颜顽石了却红楼梦
说明
第 一 集
第八十一回 吐真言宝黛怜弱女 度情势探春惩刁奴
话说迎春哭哭啼啼辞别众人去了。贾府合宅人等均为之感慨叹息。那宝玉更是痴性发作,成日间长吁短叹,心想:二姐姐也好命苦,偏偏遇上孙绍祖这狼心狗肺的人。女孩儿家为什么一点做不了主呢?都由人家来摆弄。遇着能体谅女孩儿的人还罢了,遇到这起凶横恶煞的豺狼,就好比洁白的小羊羔扔到虎口里去了,大娘大老爷那边倒没事人似的,好歹死活由你去。
他愈想愈觉得气闷,不知不觉已到紫菱洲一带。远远地望见迎春的房子,重门虚掩,帘幕空垂,窗轩寂然,黄叶乱飞。那岸边的苇花芦草已枯萎凋零,在习习的寒风中飘曳摇落,似在为故人叹息不已,不知不觉滴下来几滴热泪,因想到:往日二姐姐在时,这里是何等光景?如今人来了鸟儿也不飞去,何等的冷落萧条?因呆呆地望着那寒波烟水、沙鸥白鹭,徘徊一阵,出了一会子神,倚着岸上的胡山石站定了。不知不觉信口吟得一诗:
苍茫烟水待谁归,漠漠寒风损翠微。
不解汀洲沙鹭去,江田能有几鸥飞?
宝玉吟了一会,不承望山石后边竟传来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宝玉心想:定是迎春的丫头在这里为她们的姑娘伤心了,何不趁此去劝慰几句。心里一想,便得了精神,三步两步转过下湖山石,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你道山石后面竟是何人?原来是林黛玉,正哭得泪人儿似的。宝玉不见犹可,一见了,连忙上前攥住她的手儿,道:“妹妹怎么来了?这地方可是你来得的么?”黛玉哽咽无语,半晌,方说道:“你可怎么也来子呢?方才我听你吟诗,竟忍不住,流下了泪来。”宝玉道:“你来了,我自然也会来的。方才胡乱吟一首诗,不过为二姐姐悲叹罢了。”黛玉道:“你为她伤心,我就不为她伤心不成!可你怎么知道我这会要来这里呢?”宝玉道,“妹妹到了哪里,我的心自然是知道的,岂能不跟了来?”黛玉叹息道:“你虽如此,奈我薄命何!你看看二姐姐还是这里正经姑娘呢,尚且受人欺负如此!况我寄人篱下一孤身弱女,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只怕连二姐姐都不如呢!我若是个有幸的,不如这会子一口气不来,让这些落叶苇草掩埋了我,将来化作净土,岂不干净些。省得以后遭人践踏。”宝玉不等黛玉说完,忙捂住她的嘴说道:“妹妹这
话说得差了。要知道天下男人虽都是些须眉浊物,可也有一起奇男子,最能体谅女孩儿的心思。他恨不得自己也变成一个女孩儿,从此再不同那起混账男人混在一起,岂肯自己也去作践女孩儿。妹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黛玉道:“虽如此说,恐怕事到头来不自由,还不如这会子好离好散好多着呢!”宝玉道:“老太太、太太最是疼爱妹妹的,岂有舍近求远,舍亲就疏之理?你尽管放心,保养身子要紧。这儿风大,才好了又到这地方来,回头又闹头疼了,不如还是回去吧!”黛玉道:“邢妹妹还住在这里呢,二姐姐去了,她一个人怪冷清的,咱们且瞧瞧她去吧!”宝玉道:“才好了,支撑得了么?不如改日再去的好。”黛玉道:“偏今日想去瞧瞧,你又来拦了。咱们到邢姑娘那里,不也一样歇着?”宝玉一想:是了,再说自己也正想瞧邢岫烟去。因笑道:“竟是我糊涂了。妹妹累了,邢妹妹这里近,正好歇歇。只是这儿路滑,我来扶你。”说着,扶着黛玉过了小桥,一径到了紫菱洲。
谁知一进院门,竟是见不着人,倒是落叶遍地,衰草枯黄,像没人居住似的。宝、黛两个不禁诧异。忽然见邢岫烟的丫头小篆儿出来了,见了宝、黛二人先是又喜又惊,后来脸一红,把头一低,将手里一个小袋儿背了过去,宝、黛均是聪明绝顶之人,见此情景,已明白了八九分。
宝玉道:“你们姑娘在家里么?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莫是哪位姐姐请你扎的香袋儿?”篆儿低头不语,半晌,方道:“咱们姑娘屋里做针线呢,宝二爷、林姑娘请瞧瞧去吧,好新鲜的活计儿!”宝玉道:“你手里拿着的分明是新鲜活计,倒不让我们看看。”篆儿只好拿了出来。原来是新绣的水红绫折枝香袋,里面装着一枝玉簪,一对玉镯,系迎春出嫁时留给岫烟的。蚰烟近些日子偶然戴戴,宝玉道;“你如今拿这些东西哪里去?莫是哪位姐姐要借了戴么?”篆儿低头摆弄着衣角。黛玉道:“傻丫头,这有什么不告诉我们的,定是邢姑娘有用场了不是?”篆儿见黛玉说穿了内情,只得实情相告。道;“既然二爷和姑娘问住了,奴才还敢隐瞒么?二爷和姑娘想想:咱们姑娘是这里正经主子不是?二姑娘在时,这里的妈妈、嫂子们,姑娘还不敢使。如今二姑娘去了,带走了四位姐姐,几位妈妈,还留下两三位姐姐,几位打扫庭院、做杂活的妈妈,还有二姑娘的奶嫂玉桂儿嫂子给咱们姑娘使。可姑娘哪里敢使她们。饶这么样,还背地里抱怨,说:跟了别的主子,年下节日,得了多少好处;平日间,天气冷了,打酒割肉给避寒气儿。谁家的奴才不是爹娘生的,偏咱们晦气,遇着这样的穷主儿,什么油水也捞不着!这簪子和玉镯,本是二姑娘走时留给咱们姑娘的。如今天气愈来愈冷了,姑娘叫把这些簪儿、镯子拿去当了,好歹弄几个钱回来,叫妈妈、嫂子们也高兴些。”
黛玉一听,触动唇齿之情,因想:如今自己尚有老太太护着,一旦老太太有个风云不测,将来自然也跟邢岫烟一样。听说岫烟已择薛蝌为婿,两下里倒是心满意足的,虽遭入践踏,不过委屈些时日罢了。自己之不如岫烟,巳可想而知。想到这里,几乎掉下了泪来。
宝玉却越听越是气恼。因问道:“何不回大太太去?”篆儿道;“回也没用。咱们姑娘原说搬过去住的,无奈邢姑太太不肯,说住这里好处多着呢,二两银子的月例少不了的。若去了,谁还发姑娘的月例银子,丫头、婆子的月钱呢?没的增添了累赘。姑娘只好罢了。那边邢太爷还打发人来索钱,姑娘和我只好不分黑白地做些活计,托二爷屋里焙茗的娘拿去换些钱来添补着使。可一逢节日就犯愁子。再过一两个月,年节就到了,姑娘还愁赏钱呢!”宝玉道:“这钱,原是可赏可不赏的,谁规定着必定赏来?可是你们姑娘太小心眼儿,反让她们得空儿了。”篆儿道:“爷哪里知道,如今索性都说了吧!先前咱们这里,玉桂儿婆媳聚赌之事,爷和姑娘们都去求了情的。如今老奶奶跟二姑娘去了,上头也不大再问。谁知上头一松,底下又旧病复发了。如今玉桂,儿嫂子说什么日日夜晚看守屋子,没的消闲,天气又怪冷的,不如玩会子牌倒好,先还仅是玩罢了,以后越赌越大,若赢了便罢了,若输了钱,还变法儿找姑娘借钱呢!姑娘哪里敢驳她,三吊两串的已经拿了好些去。”宝玉跌足叹道:“真真的,连体面都不顾了,这风气不煞煞还了得么?”黛玉道:“你着急也没用的。如今舅母说凤姐姐忙,叫三丫头也管些事,不如去请三丫头来。”
恰好紫鹃找了来,送来大红猩捏毡的斗篷,说:“外头快下雪了。”宝玉忙接了替黛玉披上。黛玉命她去请探春,说:“就说我和二爷在这里等她有事儿。”紫鹃答应着去了。
屋里岫烟正在绣一床锦被,听见宝、黛两个的声音,早已迎了出来,让进里屋,又亲自泡来好茶面子,说:“是妙师父送来的,自己总舍不得吃,今儿倒要请宝哥哥和林姐姐。”黛玉笑道:“你别忙,我且看看你绣的花儿。这么鲜艳的活计,莫是要赶嫁妆了么?”岫烟满脸绯红,推着黛玉笑道:“林姐姐也学会贫嘴了。我横竖闹着没事儿,学做些针线,消磨些时日罢了。改日你来,我绣个香袋儿给你。”黛玉道:“哪里还敢来劳烦,你屋里的奶奶妈妈们已经够瞧的了。方才我们问住了篆儿,保不住都告诉了。因为你是个明白人,我们才问,若是别人,岂不多心了呢,”岫烟虽满面羞愧,心里却充满感激之情,因低着头叹道:“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还瞒什么呢?左不过我生来命苦,倒难为哥哥、姐姐想着。”宝玉道:“这些奶奶、妈妈一沾染上男人气息,就刁钻得比男人还坏。妹妹放心,适才已请三妹妹去了。”岫烟听说便要拦阻,外面已回;“三姑娘来了。”
只见探春戴着挖云鹅黄片金里紫貂昭君套,罩着大红羽缎鹤氅,扶着紫鹃、侍书走了来。说:“外面快下雪了,我原本要来瞧邢妹妹的,你两个倒先来了。”黛玉道:“你才在风地里走了来,到这边坐暖和些。”探春道:“不妨,谁像你风吹吹就倒了的。”因一面脱下大红羽缎鹤氅,靠板壁挨黛玉坐了道:“倒是你说说,请我来做什么,莫不是又要我来作东道,起一社了?”黛玉道:“这社原是你有雅兴开起来的,明儿自然还由你当社长。今儿倒不是为这事。”
宝玉听说诗社之事,高兴起来,拍着手,笑道:“是了,咱们的诗社也该兴起来了。自从二姐姐去了,宝姐姐也搬了出去,诗社的事一日冷似一日,倒是前儿林妹妹有兴致,起了桃花社。咱们何时才能再开一社呢?”探春道:“等天气暖和了,林丫头的病也大好了,咱们接了云丫头,请了宝姐姐来。这里李纹、李绮妹妹还要住些日子的;加上邢妹妹、四妹妹、大嫂子、宝琴妹妹,岂不是群贤毕至了么!”宝玉喜欢得无可无不可,立即便要办诗社之事。
黛玉道:“你又无事忙了。这里邢妹妹的事还没有能了结呢!”岫烟忙说:“原没什么要紧事儿,用不着问的,何必,让三姐姐也来操心。其实都怪篆儿的嘴不好。”探春道:“邢妹妹也不用阻拦,其实你们不说,我也明白个大概的。”黛玉道:“这可奇了,莫非你得了什么仙术,有洞察人肺腑之功?”探春笑道;“我说你是个聪明人,今日怎么就糊涂了?方才我来了,一见这庭院满眼荒芜萧条,竟一个人影也没有,就知道这些奶奶,妈妈们不把邢姑娘放在眼里,平时间定聚亲会友去了,保不定还喝酒赌钱,什么歹事情千不出来呢!”宝、黛拍手笑道:“三妹妹真是个神仙下凡,倒让你说准了。你且说说,该怎么治治才好,广探春因吩咐侍书:“去叫林大娘来。”岫烟忙道:“何必小题大做呢?别人岂不怪我多事!”探春笑:“这并不与妹妹相干,这起刁奴最是可恶不过的。记得前两年,太太叫我协助理些事儿,那吴家的大管家奶奶还有意来刁难。前不久,大娘的陪房王奶奶还亲到我身上搜贼赃。咱们家什么笑话的事儿没有?你们自然又隔了一层儿。还哪里旨放在眼里?妹妹再心慈面软,越发助长子她们的威风,将来只怕她们不侍候妹妹,倘或输了钱,倒要妹妹替她们还钱,养活她们,你岂不反为她们操劳不息!”黛玉点头儿叹道:“我今儿算是真真地服你了,可不正是这话!论理,这事情我原不该管,只是令人有些胆颤心寒么?治倒了邢妹妹,谁知道不从我下手呢?”探春笑道:“你么,有老太太、太太呢。你这样风吹吹就倒的身子还能经得起折腾?”宝玉道:“林妹妹也未免太杞人忧天了,哪里就到这地步了呢?除非咱们都死了,妹妹一个人还长命百岁。”黛玉道:“谁能料得定呢,就说邢妹妹,先前也没有能想到的。如今竟让奴才逼去干活挣钱,倒养活她们。今日又要典当首饰……。”探春惊诧道:“这话当真?我不过猜想着罢了,谁知竟有这样的事!”黛玉因把篆儿的
话说了一遍。探春道:“也轮不到你的头上,就连邢妹妹咱们也不能让她受这样委屈,何况于你。”
姐妹们正谈论着,林之孝家的已走进来,探春吩咐道:“你且叫那玉桂儿媳妇来。”林家的忙到后院叫人。探春道:“她不在这里呢,大约赌钱去了。你找了来,问明白了带到这儿来。”林之孝家的刚领命出去,探春又叫一声:“回来!”道;“问明白了回二奶奶一声,叫平儿也到这里来。”林家的答应着“是”,方出去了。不到半顿饭工夫,林之孝家的已拿着赌具,带了玉桂儿家的一行人宋。因回道:“这嫂子正领着屋里的妈妈们赌钱呢,方才叫她,还不肯来。”
那玉桂儿家的一见探春,早吓得走了真魂,连忙磕头如捣蒜一般,口里只求探春饶恕,说:“原是我们一时糊涂,姑娘且看二姑娘面上,饶我这一遭儿吧!”探春冷笑道:“我倒想看二姐姐面来,有人倒不想看了。你是二姐姐的奶嫂,若是想看的,怎么倒领头儿赌了起来?这里的事倒不管,成了老封君了呢!”因喝命:“革了这个月的月钱,撵出去,从此不准进府里来。”
可巧平儿来了,见这情景,忙说道:“这玉桂儿媳妇早该撵出去了,姑娘办得很是,咱们奶奶也是这意思,还叫打四十大板才撵呢。”
那玉桂儿家的见无望了,只好磕了头,哭哭啼啼地去了。其余的婆子都过来磕头求情。探春道:“你们都看见了,打量邢姑娘是客,脸儿又软,就一个个都上来了。”众婆子忙一股脑儿往玉桂儿媳妇头上推,说:“都是她领头儿闹的,我们岂敢拂她的意思。”探春冷笑道;“墙倒众人推,你们但凡是个好的,早该告诉我们才是。怎么连屋子庭院都不打扫,倒一个个赌钱去了呢?”因叫:“每人革下一个月的月钱,看以后改得如何再说。“几个婆子都磕头说道;“求姑娘开恩。好歹赏这个月的月钱,—家子好过活呢。”
这里邢岫烟正要求情,平儿忙递眼色。探春道:“你们都派了来侍候邢姑娘的,要说开恩,倒要看邢姑娘了。”几个婆子忙过来向邢岫烟磕头求恕。岫烟忙扶起来道:“从今后大家就都省些事儿吧!”众婆子连忙答应,说:“姑娘放心,以后再不敢了。”探春道:“还不快打扫庭院去,难道竟要姑娘亲自来扫不成?”众婆子方千思万谢地磕了头,退了出去。探春方对平儿道:“回去告诉你们奶奶一声,这里再添一个上夜的人,补玉桂儿媳妇的缺。”邢岫烟忙说:“这么些人够使的了,何必再补呢!人多了,不管事,没的多操一份心儿。”探春原怕薄了岫烟,一想,原也星如此。这可是说的:一个和尚担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反不得吃了,就依了岫烟的意思,蠲了这个缺。
黛玉方同宝玉一起辞了出来。黛玉道:“这些日子你在病中,舅舅唤你去了不成?”宝玉摇头笑道:“我病了,他倒不曾来唤。还是前些日子,他不知在外头听谁个讲了一件极风流俊逸,极合他心中“忠义”二字的故事,便兴兴头头回来,聚集了他的那些宾客,唤了我和兰儿、环兄弟去,要我们各做一首诗。那日,他倒喜欢得了不得,竟亲自提笔,叫我做一句,他写一句,你说奇不奇呢?”黛玉笑道:“他夸奖了你的诗么?”宝玉点点头道:“正是呢,还抄了给外头的人看去。”黛玉点头笑道:“这倒奇了。今儿我有些累了,后儿你来,说与我听听:到底什么故事儿,你做了什么样的诗。”宝玉连忙点头儿应允,将黛玉送至潇湘馆,叮咛了几句,方才离去。
这里,探春、平儿一起回秋爽斋。探春道:“二姐姐的事,就这样让人欺负不成?你们奶奶也不问问?”平儿道:“不是不问,这中间有苦情呢。”因拿眼睛扫了周围一眼,方说道;“琏二爷前儿已去了一趟孙家。大老爷知道了,狠狠骂了一顿。说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小夫妻家吵嘴角逆的事总是有的,哪里能兴师动众问人去!大太太也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看各人的命了。没的去责怪人家,丢人现眼的,叫人听见当笑话儿。姑娘听听,这是话儿么?琏二爷和奶奶哪里还敢问呢!好好一个二姑娘,就这么由大老爷白白儿地断送了,岂不令人叹息!”探春叹道:“我竟不通,自家女孩儿受委屈如此,当爹娘的竟至心安理得。干素间,还夸咱们府里什么威风权势呢,连自家骨肉都保不住,遭人践踏如此,岂不叫人寒心么?”平儿道:“姑娘是个极明白的,仔细想想,若不是有把柄儿叫人家抓住,二姑娘的事就这样善罢甘休不成!上回二姑娘回来说的话儿是真的,咱们大老爷使了孙家这么些银子呢!”说着把五个指头一伸。探春吃惊道:“这话可是真的?我原也有些疑惑,大娘、大老爷怎么竞至不问?原来有这缘故,这可就苦二姐姐了。”平儿劝慰道:“虽如此说,咱们这边也走勤些儿,一则让二姑娘宽心些,二则孙家的人见咱们走勤了,也有些儿收敛,昨日已打发旺儿家的送东西看望去了。”探春点头道:“这样很好,倒难为你们奶奶想着些儿。只是二姑娘太懦弱,只怕将来够受的呢。咱们好歹留点神儿才好。”平儿答应着,别过探春去了。
平儿回到凤姐屋里后,见凤姐穿着翡翠撒花洋绉一抖珠儿的对襟皮褂,坐在里屋大红撒花的椅搭上,正用了铜铲儿拨手炉里灰掩着的碎红罗炭儿。平儿笑道:“奶奶想是冷了么?外面快下雪了。这天气冷得好快!园子里姑娘们都一色儿的大红猩猩毡,大红羽缎鹤氅。奶奶这么坐着,我叫人搬个大熏笼进来,”凤姐点头儿答道,“我才从太太处回来,走过那甬道子,风一吹,方感到果然天气冷了。”
平儿忙出去,领着两个婆子,搬来个三足掐丝珐琅大熏笼,一面笑着对凤姐儿道;“奶奶知道三姑娘撵了二姑娘奶嫂玉桂儿媳妇么?”凤姐略感有些吃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连影儿也没听说?”平儿遂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对凤姐说了,末了,道:“三姑娘叫来回奶奶,说:原本要请奶奶定夺的,因为宝二爷、林姑娘知道奶奶欠安,事儿又多,便请了三姑娘。她不好推脱,便处置了,奶奶倒可少操一份儿心;也省得那起小人嚼舌根,结下冤仇,招人怨了。”凤姐叹息着道:“提起二姑娘屋里的人,直恨得我牙痒痒。倒像她们是主子,二姑娘成了奴才似的,阴错阳差,都颠倒过来了。二姑娘那性情能调理出什么好人来!如今出嫁了,也免不了受孙家折磨,倒连累邢姑娘受这般委屈。如今亏得三姑娘出来这一整治,她们便是吃了豹子胆,量必也不敢再胡来了。邢姑娘到底是姑妈家里的人,可怜见儿的,没的人没过去,先折腾得一身病,将来咱们也没脸见姑妈。三姑娘倒替我办了这件好事儿。咱们有她帮着,也省了好些心,她反倒怕我多心,叫你这么来回不成?”平儿笑道:“因为奶奶明白,三姑娘才这么有胆有识来处置。若是别人,岂不真怕奶奶多心么!”
说得凤姐点头儿笑,一面说道:“三姑娘横竖将来要出阁的。前不久,提亲的就有两家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蛋,被太大一口回绝了。但愿她出阁迟些,多帮两年,咱们或许能多撑持些日子。我也少遭些口舌。”平儿合着手笑道:“阿弥陀佛,奶奶有这想法就好,我也可托奶奶的福,少挨几句骂了。”凤姐笑着骂道;“扯你娘的臊,我往后刻薄的时候还在后头,你岂不也搭上遭人骂?”平儿笑道:“奶奶如今已明白过来,何苦来还去结冤仇?我只管跟奶奶享福好了!“一面又道:“如今且去叫旺儿家的来,打点好了,好看二姑娘去。方才三姑娘还问着,叫咱们多留点神。我说:奶奶昨日已打发旺儿媳妇瞧去了。”
凤姐听了,笑着点头儿道:“多亏你随机应变,多长个心眼儿,倒真是我调理出来的了。”平儿冷笑了一声道:“在奶奶跟前经历了多少事儿,便是头驴也看会了,说什么调理不调理呢!”凤姐笑道:“你如今嘴也硬了,快叫旺儿媳妇去吧!顺便问问旺儿那利银子是他吃了么!”平儿笑着,答应道:“一上午旺儿家的已送来了。”
一提起银子,平儿便想到了邢岫烟,便对凤姐说道:“奶奶还不知道,今日我到邢姑娘那里,见她正为过年的事犯愁呢!前儿二姑娘在时,自然有二姑娘散些年钱给底下人。如今二姑娘去了,就该轮到邢姑娘了。我的意思,咱们看在姑太太分上,也该送几两银子过去才是。”凤姐笑着道:“如今你倒会做人情了,也罢,一二十两银子,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你把那包散碎银子给她吧!就说送去过年用的,”平儿忙笑着答应了。两个又闲话了一会,方才歇住。
次日,平儿拿了一包散碎银子,又裹了一件玫瑰紫妆缎一抖珠儿的羊皮褂子,一件皮裙。叫小丫头子拿着,自己走在后面,一径来到紫菱洲迎春的房子岫烟屋里。
岫烟一见,红着脸连忙推辞,说:“这是哪里的话,竟让凤姐姐和姐姐替我操不完的心,这银子和衣服断断不敢受的。姐姐还替我送回去吧!就说我心领了,实在从心中感激凤姐姐不尽的。”平儿笑道:“姑娘就不必外道了。我们奶奶事儿多,一时也有不周之处。眼看年节快到了,往年有二姑娘料理,姑娘可以省一些心。如今却要靠姑娘子。偌大一个年节,哪有不用几个钱的,姑娘难道家里要去不成1所以奶奶叫我送来几两银子,怕姑娘一时短缺,好添补着使。这件褂子和皮裙,也是奶奶送姑娘的。姑娘不嫌,就收下吧,到底也不算什么好东西。”
邢岫烟心中越发感念不已,低下头红着脸儿说道;“这倒难为凤姐姐和姐姐了。若说嫌弃,倒是没有的事。这么好的大毛衣服,太冷的天,真是雪里送炭了。只是,我在这里吃的用的,每年花销多少!如今平白又送来这些,叫我如何敢消受,姐姐还带回去替我谢过凤姐姐!”平儿笑道;“奶奶有心送你,再拿回去,岂不让她犯疑,反以为姑娘是嫌她了。其实姑娘尽管留下来吧!若客气见外,反倒显得生分了。”岫烟一想,也就收了下来。
这里平儿随手拿起岫烟做好了的一双白缎杂金绣花鞋子,反复把玩,道:“难为姑娘好手艺,这蝴蝶真绣得像要飞起来似的。”岫烟笑道:“不过拈上金钱,绣得精细些,你试一试,只怕穿上合适呢!”乎儿便试了一试,道:“果然合适,姑娘便送与我何如?”岫烟忙笑着答应道:“姐姐喜欢,尽管拿去穿吧!我这里还有两双,姐姐替我带去,送给凤姐姐吧!”一面打开鞋柜,拿了出来。
平儿十分喜欢,忙替凤姐道谢。岫烟还说以后要替巧姐儿绣一件氅衣,问巧姐儿喜欢什么颜色。平儿笑道:“你只管拣水红色的缎子绣来吧!我这里先替姐儿道谢了。”叫小丫头子拿着鞋于,别过岫烟去了。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林黛玉睹图思故里 贾存周迁职沐皇恩
却说黛玉扶着紫鹃从邢岫烟处回来,脱下斗篷,换上五彩刻丝绸鼠皮褂,雪雁连忙捧了鸡皮虾米粥来。黛玉因惩罚了那起刁奴高兴,便喝了半碗粥,吃了一块腌鹅脯。紫鹃笑道:“姑娘今日胃口倒好,不知还想吃点什么不吃?”黛玉道:“才吃了咸浸浸的鹅脯,倒想喝一口甜丝丝的汤。”雪雁忙道:“刚才太太打发人送了好些上等的雪梨来,叫加上冰糖熬了给姑娘喝,最是润肺止咳的,我这就削了熬去。”忙净了手削梨去熬。一会子,用宣窑漏空花纹填五彩的碗儿盛了端来。黛玉喝了几口,问道:“雀儿喂了不成?如今天冷了,雀儿也怪冷的,小心些才好。”固逗着鹦哥玩了一会。
紫鹃道:“姑娘累了这半日,还是躺一会子的好。那被子已经暖和了,姑娘歇息去吧!”黛玉由紫鹃、雪雁服侍着躺下了,两个方悄悄儿地退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子,黛玉那边已没有声响了,雪雁方悄悄问紫鹃道:“姑娘今儿哪里去了,难得她回来这么高兴'若能天天如此,那病还愁不会好么!”紫鹃道:“正是呢!”因把岫烟屋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雪雁道:“是了,咱们姑娘定是怕人家也欺侮来着。你瞧瞧,宝姑娘如今也搬出去了,咱们若遭人欺侮,往哪里去呢?回南边去也没个亲近人儿。”紫鹃才要说话,屋了里已经咳嗽起来。两个连忙闭了嘴,走进屋去。
紫鹃轻轻问道;“姑娘还不曾睡过去么?”黛玉道:“且把帐幔挂起来吧!横竖睡不着的,不如起来坐一会子倒好。”紫鹃道:“还没睡多会子工夫,何不再躺一会?”黛玉道:“你扶我起来,我就在床上坐一会子。”雪雁忙拿大红刻丝大毛衣服替黛玉穿了。
黛玉道:“前几天托宝玉买了《姑苏风景图》,你且拿来我看看。”雪雁从书架上取了来。黛玉摊在膝上随意翻着,因问雪雁道:“还记得咱们的虎丘么?小时候在姑苏,咱们常去玩的。以后去了扬州,渐渐给忘了。”雪雁道:“记不真切了,只仿佛还记得有什么阖闾冢、虎丘寺、剑池之类。”黛玉道:“阖阊冢在虎丘山下。相传吴王闽间葬山下,经三日,白虎蹲踞其上,故名虎丘。虎丘寺世传是阖闾陵,有石穴出于岩下。中有水,池广六十步,水深一丈五尺,世传吴王阖闾葬其下,以扁诸、鱼肠剑各三千殉葬,故以剑来名池了。”雪雁道:“原来有这缘故,怪道叫 '虎丘剑池’。不知上面的字是谁写的,难为它好骨力。”黛玉道:“颜鲁公写的。那'风壑云泉’四个字的石刻倒是北宋米南宫的字。晋代的王瑚写过一篇《虎丘山记》,说那'山大势,四面岗岭、南则是山径,两面壁立,交林上合,蹊路下通。’如今这画儿倒画出这意巴来了。这四周的水是白居易来苏州时凿的,溪流映带,别成仙岛,沧波淫溯,翠岭峥嵘。咱们小时候见惯了倒习以为常,如今却无缘再见一面了。”说着,眼圈儿一红,忙用手巾拭泪。雪雁也在一旁呜 6国。
紫鹃笑道:“听姑娘这一说,我倒想看看画儿上姑娘的家乡了,原来是这么个好地方儿。”因凑在黛玉身边指着问道:“这塔倒怪高的,叫什么名字?姑娘说说。”黛玉道:“这叫虎丘山寺塔,是王殉琴台的故址。”紫鹃又翻了几页问道:“这岸上两个大青石头,像鸟儿卧着一般,是什么名胜呢?”黛玉道:“这是停舟试曲之地,名叫凤凰台。”紫鹃道:“原也有些像鸟儿的,怪道取这样一个好名儿。”因又翻了几页问道:“这些挂灯儿真巧,难为他怎么做出来的?”黛玉道:“这叫琉璃灯,原有青白两色,从广东一带传来,如今姑苏的人也会做了。将玻璃碎片捣得如米屑一般,再淘洗干净,倒入炉里重新熔化了,可制成精巧的挂灯、台灯之类,灯盘用金银,也可用铜锡,用彩釉描成风穿牡丹,蝶戏芍药之类,倒是精致的玩意儿,小时候,咱们家一到年节,廊下檐前都挂着,怪好玩的。”紫鹃道:“倒难为他手巧。姑娘喜欢,弄一些来挂着,也好解闷儿。”紫鹃一会又问:“这不是寺庙么了那人也怪,半夜三更不睡,躺在船里听什么呢?那叫茉莉花篮,偏插上山茶、腊梅,不如换个名字倒好。”黛玉道:“你哪里懂得,那是姑苏有名的寒山寺。唐代的张继有一首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画儿就是画这意思。那茉莉花篮不过是个总名儿,其实各色鲜花均可插的。像木香、玫瑰、碧桃、芍药,插在各式各样的篮子上才好看呢。小时候,咱们床上帐子里还挂着。那花儿透出来的香味真叫人心清神怡。我就不大喜欢屋子里熏香的味儿。”紫鹃道:“这值什么呢,明儿咱们也弄了来,挂在姑娘床上,好让姑娘闻那香味儿,看那花朵儿。”
黛玉见紫鹃百般为自己排解,倒觉过意不去,叫紫鹃扶自己起来,坐到几案跟前。紫鹃知道她要看书了,便与雪雁一起退了出去。
那黛玉翻着图画,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哭了一会子,觉得懒懒的,连晚饭也没吃便睡下了。次日一早醒来,便连连咳嗽。紫鹃忙捧过痰盒。黛玉道;“去将纸笔拿来,“紫鹃道,“姑娘才咳嗽来着,多歇会子倒好,又何必再劳神呢?”黛玉道:“尽管拿来吧,不相干的。”紫鹃方取了来。黛玉信笔写了一首《临江仙》词:
梦醒三更更漏永,沙沙竹泪相欺。月流霜重洗花枝。无人知此意,还是旧相思。  遥见虎丘吹笛处,淡烟、茅舍、疏篱。一帘幽梦问归期,道:值寒冬日,不是雁回时。
紫鹃走来,见黛玉满脸通红,喘气不止。用手一摸道:“到底病了,烧得不轻呢,我回老太太去。”黛玉一把拉住道:“什么要紧的病,急急回去,别人又说我轻狂了。”紫鹃跌足说道:“谁这么糊涂,嚼这种舌根。姑娘干金之体,如今病得不轻,岂有不回之理。”因吩咐雪雁:“好好侍候。”一径到贾母这边来。
只见黑压压的一屋子人,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尤氏、探春等都在这里,屋子里闹哄哄的,一个个脸上均有喜色。紫鹃忙偷偷问鸳鸯:“到底什么事儿?”鸳鸯道:“咱们二老爷升任工部侍郎了,你说可不是天大的喜庆事儿。”紫鹃道:“当真?可真是喜事儿呢。可惜咱们姑娘病了,你抽空儿告诉老太太一声,请个大夫瞧瞧。”鸳鸯道:“老太太正高兴,何不这会子就回。”因对贾母说道:“紫鹃来说林姑娘病了,请个大夫瞧瞧。”贾母一迭连声叫:“请去!”又问紫鹃:“姑娘到底是什么病?没的叫人悬心。”紫鹃道:“早起原好好儿的,出去逛了会子,吹了风,便发烧了,也不是什么大病。”贾母方点头放心道:“这孩子原比别人弱些。你们好歹多留点神。告诉她好好调养。他舅舅升子,改日还要摆酒唱戏呢,莫让那会子起不来。”紫鹃答应着去了。凤姐忙打发人去太医院请王太医看黛玉的病。
且说宝玉这日一早起来就觉懒懒的,袭人深知是为迎春之故。二则,自从晴雯死了,芳官、四儿去了,宝玉只觉没情致儿,对袭人等也觉淡了好些。今日又恹恹地起来。袭人为了逗乐宝玉,固说道;“自从宝姑娘搬出去了,咱们也没去看看。今日天气倒好,二爷何不约林姑娘瞧瞧宝姑娘去。”宝玉果然高兴起来。袭人忙拿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给宝玉披上,说:“咱们一起走吧!我要到大奶奶那里剪个鞋样子,去了替我问姨太太、宝姑娘、琴姑娘的好儿。”宝玉道:“你们在屋子里也想法儿玩玩,没的闷出病来倒不好了。这里就剩下你同麝月、秋纹几个像样的子。”说着叹息了几声。袭人连忙用话岔开,催他快快地去,方同宝玉一起出了怡红院。
可巧焙茗急急跑来,见了宝玉,一把拉住说;“爷还不快快给老太太道喜去,咱们者爷升了呢!”宝玉道:“升了什么?你到底说明白。”焙茗道:“听说是郎什么的,横坚你去就明白了。再一会子老爷回来了呢。”拉着宝玉一径来到贾母屋里,袭人也悄悄儿地跟了来。
这里,贾政已由贾珍、贾琏陪着正在给贾母道喜磕头。贾母哽咽了半晌,方拉起来道:“祠堂里去过了?”贾政道,“已去过了,这里特来给老太太道喜的。”贾母道:“皇恩浩荡,又托祖宗恩庇,贾氏启、算没辱没了门楣。你且歇歇儿去,这边留下珍哥,和风丫头一道,筹划待客之事,好歹体面些,莫叫亲友们笑话了去。”珍、琏、宝玉等都绐贾母道喜磕头,贾母高兴道;“你们可得学你老子、叔叔的样儿,咱们贾家就有望了。”贾珍、贾琏等跪着答道:“孙儿等不肖,反让老太太操心。”贾母将宝玉拉起来道:“同你娘一道跟你老子过去吧,好好眼你老子娘磕头请安,陪着歇一会子,以后的事儿多着呢!”见袭人在旁边,叫也服了过去。
这里,贾母又命鸳鸯拿出三百两银子交给凤姐,办贺喜待客等事。凤姐道:“老祖宗再拿三百两来吧!要不,我昧不下来,还不知赔出来多少呢!”贾母道:“猴儿,看你太欺心,既这么样,这三百两我也不给呢。”凤姐笑道:“者祖宗当着众人说的,再没拿回去的道理。老祖宗不愿再给,我这里也会算计的,先昧下二百两来。明儿客来了,只说老祖宗吩咐:王爷、侯爷、王妃、太君、诰命夫人,如今山珍海味,鸡鹅鱼肉,你们都吃腻了的,特特地为大家准备了素斋儿,想必大家倒真乐呢1叔叔如今调了内任,横竖会送戏文来的,犯不着发愁儿,我只打发来人几串钱也就完了,二百两银子岂不昧下来了么?”贾母道;“既这么样,连素斋儿也不用准备,就说:王爷、侯爷、王妃、太君、诰命夫人,礼品,儿尽管送来吧,横竖山珍海味,鸡鹅鱼肉,你们都吃腻了的,这会子喝杯清茶,看看戏文倒好。我这三百两银子岂不都省下来了?送来的贺礼,咱们收起来,岂不更赚进一笔?”凤姐拍手笑道:“最好,老祖宗想得更加周全。起咱们老爷这会子升了,正该发一笔财不是,咱们再算计算计用什么法儿再捞进一笔。”说得众人大笑不止。
贾母笑得流出眼泪,道;“猴儿,看你倒乖,咱们老爷倒是清正廉明的。依我看,这工部侍郎你去做倒好。工部下面多少工程;就说交通、营造、水利、屯田这几项,每年该进多少?若是你去了,稍微做点手脚,岂不就成陶朱、猗顿了呢!”凤姐正要答话,人回:“夏爷爷打发人贺喜来了,二爷请二奶奶过去。”凤姐一听,知道是都太监夏秉忠,不由得皱起眉头说道:“都是老祖宗闹的,如今财还没进,倒招一笔祸水来,只怕成不了陶朱,倒要成乞食的钱囤了。”众人因不明白什么县乞食的钱囤,都弄得面面相觑。凤姐儿道;“就是那不吃嗟来之食,饿不死的书呆子,名字叫钱囤的,打量我不懂得么?”众人先是发怔,李纨、探春后来一想,笑得前仰后台,指着凤姐儿道:“你说谁是钱囤,可是《札记》上说的?只是那乞食的不姓钱,施舍的姓黔,叫黔敖呢!”尤氏笑道:“想必凤丫头想钱想疯了,将人名儿也想作是装钱的囤子,岂不可笑。”凤姐笑道:“扯你娘的臊,我哪里知道他是钱囤还是什么钱敖呢,我这里没钱才真的难熬呢!”说得众人又都哄然大笑起来。凤姐方辞了出来,扶着平儿去了。
不说贵府这边报喜的挤破了门,贺喜的络绎不绝。单说薛姨妈那里听说贾政升了工部侍郎,忙同宝钗一起过来贺喜,先到贾母这边,再到王夫人那里,可巧贾政忙于应酬出去了。这里只有王夫人和宝玉以及袭人、玉钏儿等几个丫环。一见薛姨妈,忙上前请安问好。
王夫人喜得忙让上炕,道:“你如今竟瘦了,宝丫头也瘦了好些,怎的不过来坐坐呢?没的在家怄气儿。”薛姨妈道;“自从那一位来了,咱们家哪里还能有安静日子过!宝丫头也算是个好的,她还处处找岔儿,如今香菱也改做秋菱了,嫌宝丫头取的名字不好。香菱也没法儿过下去,出来跟了咱们,如今也生病了。”宝玉道:“那大嫂子我是见过一面的,好个模样儿,大约沾染上男人气习,便混账起来。若让她长久作女孩儿,只怕也还是水晶心儿,跟咱们家姑娘一样的呢!”王夫人笑道;“你又说呆话了,依你说这女孩儿竟是永久不嫁的好,嫁了人就混账起来,咱们家这么多位嫂子,哪一位是混账的呢?你且说说!”宝玉一时语塞,弄得丫头们都笑起来。
宝玉不好意思,忙同宝钗搭话去,说:“姐姐搬出去了,竟把我们忘了,就不进来玩玩。”宝钗道:“忘是没有的事,只是妈妈近来不好。我们家的事,你们都知道的,不怕大家笑话,如今竟闹得不成体统了。我也常劝妈妈到老太太、姨妈这里来散散心,无奈家里事情多,竞走不出来。今日姨父升子,是个大喜事儿,不来是不恭的,我劝妈妈趁此出来散散。看着这边热热闹闹的,心里也宽舒些。”宝玉才要答话,王夫人插嘴道:“我的儿,你今儿怎么了?姐弟们谈话,倒这样客客气气起来,反倒显得生分了。不如我们姐儿两个谈谈,你们两个到园子里瞧瞧林姑娘去吧。”袭人等都道:“宝姑娘许久不到园子去了,今儿我们都陪你到园子里玩玩。”
宝钗高兴,宝玉更兴高采烈,一路上问长问短。一会子说:“姐姐这哆啰呢对襟褂子我怎么没见过?这么好样式儿,定是薛大哥特特从南边做来的吧?”一会子又说:“前儿,林妹妹还问到姐姐,说要请莺儿姐姐扎两个花篮儿!”宝钗道:“什么犯难的事,叫莺儿去吧!林妹妹可大好了?我心里总惦着她呢!”宝玉道:“她也惦着姐姐呢!前日还说要来看姐姐。”宝钗道:“难为她想着,姐妹们许久不见,倒倍感思念了。”莺儿一旁插嘴道:“既这么样,姑娘何不再搬进来呢,咱们还住蘅芜苑,姐妹们一道玩耍,岂不比在那屋里受那样的闲气快活些广宝钗叹道;“没有丢下妈妈一个人再搬进来的理。我知道,你和香菱都惦着这园子,平时多来玩玩,也就罢了。”
大家说着,一径到了潇湘馆,都拥到黛玉榻前。宝钗上前拉住黛玉的手说道:“妹妹怎么又病了?还不好好调养,以后酿成大病还了得么?”黛玉道:“我就想你来说说话儿,你倒不肯来了。莫不是有了大嫂子就没咱们了么?”宝钗道:“怎的没了你呢!我睡里梦里还梦见咱们写诗作词那些日子。只是如今咱们也大了,家里的事儿没个撂下不管的道理。你且放宽心,闲了总来看你的。如今可大好了?”黛玉道:“原不过感些风寒,躺了两日,已太好了。”袭人道:“林姑娘还不快好起来,听说舅太太那边要送舞戏儿来呢,倒是新鲜玩意儿,我们这位爷已经急得了不得了!”宝玉道:“谁急了?我不过想,这舞戏是不同于戏文的,必得两个知音方能领略它的妙处。我本愚顽不通,却想一开茅塞,偏生妹妹又生病,岂不少了一个知音呢!故尔叹息了几句,如今妹妹酌病已愈,想来再保养几日,也就能一同大饱眼福了。”黛玉笑道:“我不过是个大俗人,哪里算什么知音。听你们这一说,倒一定要瞧瞧。”宝钗道;“还不快快好起来,还发这样的哀音,难怪这病总不得好了。”
原来宝钗见黛玉枕头上有一本《姑苏风景图》,就随意拿起来翻着,看见里面夹着的玉色素笺上黛玉写的那首《临江仙》词,不免劝慰几句。
黛玉见了,忙道:“宝丫头,还不将那小令还我,怎么也学着乱翻起来。”宝玉听说是小令,忙凄到宝钗近前来看,黛玉便要起床来抢,已咳嗽喘息起来。宝玉忙过来按着说道;“你何必,认真,就让我和宝姐姐看看要什么紧呢?”黛玉喘息着道:“不过一时胡诌几句罢了。”宝玉、宝钗方认真看起来。
宝玉道:“林妹妹又想念姑苏城了。其实,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妹妹又何必定要伤心泪洒江南呢?”紫鹃一听,嗤的一声笑了道;“这倒不像姑娘在填词,倒像宝二爷在吟诗了。”宝钗知道紫鹃有意拿话岔开,便对紫鹃说道:“你不是叫莺儿替林姑娘扎两个花篮儿么?如今就留下莺儿在这里扎吧!”又同黛玉说笑一会。
宝玉道;“林妹妹不是要听老爷前些日子叫我出去作诗的故事儿吗?”黛玉道:“是了,今日我横竖躺着没事儿,你何妨说一说,让我和宝姐姐也都听听。”宝钗忙问;“到底是什么新鲜故事儿?”宝玉欲将黛玉思乡的情思引开,遂将林四娘的故事,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末了,又背出兰、环等人做的诗,宝钗笑道:“这还罢了,兰儿、环兄弟都做诗称扬林四娘的忠义,难道你竟然没有诗么?”宝玉道:“我也胡乱做了一首,可在二位诗翁面前,哪里敢逞能呢?”黛玉道:“你做的好也罢,不好也罢,横竖念出来咱们听听,别在我和宝姐姐跟前耍贫嘴了。打量我和宝姐姐都不懂诗,不配听你的!”宝玉连忙笑说道:“谁说你和宝姐姐不懂诗呢,你们愿听,我自然只好就献丑了。”便将那日做的那首《姽婳词》念了一遍。
黛玉道:“这倒难为你了。虽则还甚平平,到底写出了些意思。我员喜欢的,是'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胜负自然难预定,誓将生死报前王’数句,道出了闺中女儿有情有义,其气概倒是那些须眉浊物所不可及的。”宝钗道:“到底还是'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两句好。想闺中妇女,不限夫妻之义,竟存保卫王土,报效朝廷的一片忠心,就这点而论,林四娘忠义之志,已属令人可敬了。”宝玉道:“姐姐倒是忽略了前面两句:'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想这保卫王土之事,自应当是男儿当之。男儿却只顾保全性命,满朝文武亦束手无策,竟让女孩儿身赴死地,血溅疆场。你说这女孩儿应不应该称扬呢。再者,林四娘如此多情重义,明知不可战而战,甘心为知心人赴死,我重她的,正是她是恒王的知己,也为救青州百姓,临危不惧,临难不苟,比起那些身居高位,吃着朝廷俸禄,却只知在庶民面前摆官架子,如狼似虎的官儿,实在不知高出多少倍。”宝钗笑道:“这也罢了,可贵的倒是道出了林四娘一片忠义之心,且文字功夫也不错的。所以,姨父已将这些诗配套成龙,呈献给礼部,备请恩奖,你不喜欢科举仕进,若能以此取得些功名时,岂不也清贵些。”
宝玉一听,甚觉吃惊,不禁问道:“你这是听淮说的?我不过应老爷之命,胡乱作了一首,做什么弄去呈献礼部,报请恩奖?”宝钗笑道:“这样岂不是更好吗?我们都替你高兴呢!你何必问是谁说的。”宝玉跌着脚,不断叹气。
宝钗因怕闹得黛玉心烦,这里莺儿还在替紫鹃扎花篮儿,便自去了。
宝玉却扯着手指儿,来回腑着,垂头丧气,心中甚觉不安。
黛玉笑道:“瞧你,竟吓成这模样儿。其实哪里真的能恩赏呢?上头未必真喜爱这首诗呢!我担心的倒不是什么恩赏,倒是这几句:'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只怕邀不了赏,还会招来一场祸事!”宝玉不禁哈哈大笑,道:“倒是妹妹见的是了。我只不过说了,几句心头想说的话,哪里顾得上想这些!若真的招来祸事,也只好由它了,”黛玉叹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谁能说得准呢!但愿不招来祸事时便好了。”宝玉不以为意,叮咛了一会黛玉的病。方告辞出来,回怡红院去了。欲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薛宝钗羞避大观园 史湘云学作霓裳舞
且说荣府上上下下忙碌了好几日,这天,正是酬谢宾客的日子,王子腾家早送了一班舞班儿来。荣府正厅上,贾赦、贾政、贾珍、贾琏都冠带整齐,在厅上陪客,轮番侍酒。荣宁二府的至亲好友都聚集宁国府天香楼前,由贾蓉、贾蔷、贾芹、贾芸等陪着,也叫来一班小戏,边饮酒边看戏文。喝酒猜拳、飞花击鼓,无所不至。
贾珍直等临安伯、王子腾等去了,方回宁府这边来。
亲友们已快散尽,惟里面一桌冯紫英、邢大舅、薛蟠等还酒兴正浓。一见贾珍,忙拉来席上坐了道:“令叔升了,今儿倒要敬大哥三杯。”贾珍一面吩咐换酒,一面推辞道,“这酒已经喝得不少,不干一杯有拂大家的意思。”因一口气喝完了一杯。谁知薛蟠不肯,道:“大哥不喝三杯,是看不起我们了。”因推身边邢大舅道:“老舅如何不敬大哥三杯?”邢大舅醉醺醺的,正要站起来,贾珍道;“这酒我看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外面的客已经散尽,依我的意思,竟叫刚才唱《幽闺记》的小旦到这里来清唱一曲如何?”薛蟠站起来拍手道:“最好,这样孤坐着喝酒有甚意思,大哥何不就叫了来了”贾珍这里忙打发人叫去。
只一会子工夫,那唱小旦的来了,原来是蒋玉菡的徒弟。薛蟠一见便拉住道:“我的儿,你且先喝一杯,润润嗓子,好好替薛大爷唱来。唱得好了,薛大爷这里有赏呢!”那小旦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正要唱时,可巧宝玉打发人来请冯紫英。冯紫英便辞了大家,到荣府来。
宝玉一见忙拉了道:“为什么不来看我,倒要我请去?”又道:“今日这边唱的不是戏文,是《长恨歌》大幕舞戏,怪有意思的,特请你过来瞧瞧,二则咱们也好叙叙。”宝玉因问柳湘莲的消息'冯紫英道:’我正要打发人告诉你去。前日从泉州回来一个客商。说那日在店里喝酒,碰见一个人风尘仆仆的,来店里买酒喝,模样儿酷似柳湘莲,”宝玉吃了一惊,道:“怎么,他没出家?还在泉州?”冯紫英道:“不知是不是。那客商开初没留心,后来看得真了,待要问时,那人已去远了;”宝玉跌足叹道:“可惜没弄明白,那柳老二若没去当道爷,也该回京看看咱们才是。”二人看一回子舞戏,谈了一会,冯紫英方告辞去了。宝玉便到贾母处来。
里面的客已经散尽,舞戏已演完毕,贾母歪在榻上,两个丫头正拿美人拳给捶腿。邢、王二夫人、薛姨妈、李婶娘、宝钗、宝琴、探春、惜春、李纹、李绮、黛玉、湘云、李纨、尤氏等都在这里。贾母见宝玉进来,问道:“外面的客都散尽了?”宝玉道:“散尽了,才得空儿进来。”贾母道:“今日舞戏儿倒好,可惜没能看仔细。”王夫人道:“既然老太太喜欢,就叫进来再演若何?”
恰好凤姐来了,一听,道:“最好,就叫进来吧,我也沾老祖宗的光,好好看看,方才忙了这阵子,哪还顾得上看呢。”贾母道:“别急,这些孩子,可怜见儿的,且先叫人送些饮食去,待吃过了饭,歇一会子再叫过来。”凤姐忙吩咐人传话出去。
宝玉见黛玉也来了,分外高兴,忙过来问道:“妹妹也来了,大安了么?”黛玉道:“什么要紧的病,不过躺一会子骗骗人罢了。”宝玉见黛玉虽然瘦了一些,倒觉满面春风,绰约多姿,比平日越发可爱。因想再说什么,那黛玉已转身过去,同李纹、李绮说笑去了。
宝玉想过来同宝钗搭话,见宝钗正同史湘云唧唧哝哝的。宝玉细看宝钗,也觉比干日瘦了许多。但仍仪态端庄,光彩照人。便走过去笑说道;“你两个几日不见,就如此亲热起来,把别人都丢在脑后头子。”湘云道:“亏你说才几日,你算算宝姐姐搬出去多少日子了?自从她们家来了那位大嫂子,宝姐姐便不肯再过来,我才问着她为什么竟将咱们都忘了尸宝钗笑道:“云妹妹方才还责问我。其实哪里敢忘呢!妈妈常闹气疼,我来了,倒没个人了。如今,我搬了过去,云妹妹也不好再过来。好容易才见着了,咱们说说话儿不好么?”宝玉笑道:“谁说不好呢!你还搬进来,天天同云妹妹在一起,说体己话儿,岂不更好?”湘云拍手笑道:“方才我们不正谈论这个,无奈宝姐姐不肯。”宝钗道:“天下没有个不散的筵席,再说妈妈一个人在那边,怎么叫人放心呢!”王夫人一旁插嘴道:“宝丫头虑的也是,竟不用强她,咱们若想她时,接了来也是一样。”
大家正谈论着,人回:“舞戏已齐备了,请老太太、太太们的示下。”贾母吩咐:“就在花厅里演起来吧!”
但闻管弦之声悠扬,那杨贵妃已出场了。身着“霓裳”、“霞帔”,头戴“步摇”,盛饰钿璎玉佩。只闻磬、箫、筝、笛次第发声。“散序”六遍已过,“中序”方入舞拍。那杨妃姿态翩然,如扶风弱柳。她一会子宛若惊鸿,一会子翻转如旋风一般,远远望去,竟不见人,宛如一团霓虹似的烟霭在旋转,霎时便戛然站定。细细看时,只见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溢彩流光,举袂欲飞。
宝玉悄悄拉黛玉道:“还记得那年演戏文的杨贵妃样子像宝姐姐么?如今这一位,眉眼也有些像的。”黛玉道:“你忘了那年惹恼宝姐姐的话了,何苦又讨没趣儿去。”宝玉道:“咱们悄悄儿地说说罢了,哪里就能知道?”
只见凤姐悄悄问贾母道,“那舞杨贵妃的可好?老祖宗仔细瞧瞧,她模样儿像谁?”说着,拿眼睛瞅着宝钗笑。贸母道:“那孩子腿功儿、模样儿、做功儿都好。若说像谁,那眉眼倒有点像咱们家的孩子。”凤姐笑道:“若论贵贱,那跳舞的哪里能跟咱们家姑娘相比?若论贵妃,原有几分像的。”
那宝钗见凤姐瞅着她笑,别人也都拿眼睛觑她,自觉没趣,因想悄悄儿地溜出去,走到凤姐身后,正听她说原有几分像贵妃的话,不免一阵脸烧耳热,心跳不止。忙离了众人,独自到园子里来。心想:怎么这舞杨妃的,偏偏又像自己了,其实哪有福分儿都作贵妃呢?宝钗边想着,不知不觉已到沁芳亭一带。只见雪压亭台,满眼一片银光璀璨,观望了好一会子。
只见怕红院一群丫头说说笑笑走了来,见了宝钗,都站定了,笑问道:“姑娘不在前面看戏饮酒,怎么到这里来?”宝钗笑道:“才看戏来着,觉得有些发问,便出来走走。”秋纹道:“听说不是戏文,是一班舞戏,那跳主角的好生了得,我们都想去瞧瞧,姑娘倒进来了。”宝钮道:“那舞杨贵妃的实在是个好的,你们正该去瞧瞧,外头的姐姐、妈妈们瞧的多着呢!”因独不见袭人,便问道:“你袭人姐姐呢?怎么不见她来?”秋纹道:“她么,哪里能出来呢?怕二爷回来摸不着人,在屋子里弄花儿呢。”宝钗心想:过会子何不就看看袭人去,也好说说话儿。遂过了沁芳事,往蘅芜苑一带走。
谁知刚到藕香榭一带,只见桥这边一带花圃背后有人影儿在舞动。宝钗心想:难道舞班里的姑娘也来园子里玩不成?因躲在一片树荫背后悄悄儿地瞧。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史湘云在翩翩起舞。只见她一会子腿儿轻举,一会子如柳无力,一会子旋转欲飞。
宝钗偷偷地瞧她舞了好一会子。只见远处有个人影子晃动。模样儿好似什么西廊下的芸儿。方大声叫道:“好不害臊的姑娘,竟悄悄躲到这里来学伶人跳舞!”史湘云连忙收住腿脚,满脸羞得通红,跑到宝钗跟前笑说道:“姐姐怎么不在前面看舞戏,却闯到这儿来?”宝钗道;“我原是为找你来的,不承望你倒学起跳舞来。说真的,你跳舞的模样儿真叫人喜也不是,爱也不是,骂也顾不得了。”湘云道;“好姐姐,你尽管骂好了,千万别告诉别人。你若说子,我可怎么见人呢!”宝钗笑道;“其实这也没什么,那天上的嫦娥也跳舞的,咱们就不能了!你真是个精灵鬼儿,看一会子就舞得这样像了,倒像舞戏班里出来的。既如此,为什么不多看看再来跳呢?岂不多学些技艺!”湘云道:“趁这会大家都看去了,园子里没人,好学几个式样儿。若散了舞戏,人一多,还怎么舞呢?”宝钗笑道:“我什么都不喜欢,就爱你这开朗洒脱的性子。既这么样,何不到怡红院去,舞给袭人看看,她在守屋子,没能看到,”湘云道:“好姐姐,你莫难为我了,我哪里就真能舞得像子!若说去看袭人,我正要去的。”
两个说笑着,已到沁芳亭一带,远远地见凤姐的丫头小红一晃,转到另一条路上去了。
两个来到怡红院。袭人此时正在整理一盆红梅花儿,当是秋纹等回来了,道:“那舞戏可好?怎么不多看一会就回来呢?”一抬头,见是宝、湘两个,方站起来笑道:“我还打量是秋纹她们呢,原来是二位姑娘!二位请坐,我这满手的泥,且洗洗就来。”宝钗道:“你干你的去吧,不相干的,我们且看看这盆红梅花儿。”便同史湘云一起欣赏起这盘曲虬劲,芳香四播,疏枝横斜的红梅花。花儿放在碧绿凿花的彩釉磁砖地面上。红绿相映,越发显得艳丽非凡。
一时袭人来了,叫两个婆子将花儿抬至回廊的花架上,方笑对宝钗、湘云说道;“这是刚才西廊下小芸二爷送来的,难为它竟在冬天不怕霜雪,开出这么些花儿来,怪好闻的。”
宝钗一听廊下小芸二爷,便想到方才凤姐屋里的小红,远远地站着跟一个什么人说话,想着滴翠亭前两个丫头的一番谈论,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便觉呆呆的。袭人道:“姑娘竟是怎么了,想必心里存着什么事儿?”宝钗立即笑着说道:“我才看到这盆红梅花,想到琴儿来的那年,咱们叫宝玉栊翠庵访妙玉乞红梅,吟诗作赋的形景。今日这花虽好,到底比不上栊翠庵的。什么时候咱们再到栊翠庵乞几枝来供瓶方好。”湘云道;“这有何难,我明日就找妙玉乞去,咱们再好好地玩赏一番不好么?”袭人笑问道:“二位姑娘可是为乞梅花来的?不然,外头热闹得紧,姑娘不看舞戏,怎么竟来了?”宝钗道:“那《长恨歌》的故事,谁还不知道不成!倒难为那《霓裳羽衣曲》有些唐舞的韵味儿。开初云丫头先出来了,我闷得慌,也找她来。”袭人道:“我倒真想去看看,不知到底怎么个舞法。”湘云道;“你何不就看看去!这屋子我替你照看,还不放心么?”袭人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亏你说得出口!你这性子再改不过来的。你们既然来了,还有丢下你们再去的理么?”宝钗道;“想必那边也快完了,你去了也看不成的。云丫头刚才还舞来着,何不叫她舞给你瞧瞧,虽不十分逼真,倒也入木三分的。”湘云道:“宝姐姐也捉弄起我来,方才不过玩罢了,哪里就真的舞像了呢!”宝钗道:“在这里舞自然也是玩的,莫不曾叫你个千金小姐去为大家开心不成?若正经地舞,我第一个不依的。我们这里只几个人,你自然不用拘束的。一则让袭人见见怎么个舞法儿;二则你这小鬼头也好活动活动筋骨,舒舒心,有何不可呢?”袭人也央求道:“大姑娘今日怎么了?倒扭捏起来,不像你平日的行径了。”湘云道:“既如此,我可就舞来。”袭人忙叫来几个婆子,将屋里一座玻璃屏搬开。
湘云索性解下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系紧墨绿穿金四合如意绦子,嘴里边哼舞曲边舞起来。那史湘云原本手如削葱,腰似猿猱,美目流盼,脸若杏桃。加以她天性聪敏过人,原本是喜动不喜静的,如今舞起来,倒真的是飘飘欲飞,举袂欲仙子。
谁知一阵笛声和着湘云的舞步歌声响了起来,宝钗、袭人都看得呆了,竞不觉得。待到湘云舞步一止,那笛声仍悠扬宛转,余音绕梁。三人方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是宝玉,正摇头晃脑地吹着。待那笛声尽了,宝钗等方笑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招呼一声。”宝玉道:“我来了,见云妹妹舞态翩跹,便拿起笛子吹起来。云妹妹舞得真好,虽只一小段,也不容易的,什么时候学会的呢?依我的意思,咱们也跳起一出舞戏儿来,岂不有趣儿呢?”宝钗笑道;“若玩着舞一会子是使得的,正经地舞,倒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规矩了。”
正说着,只见秋纹、麝月等都回来了。一个个都夸奖说:“那舞杨贵妃的好得了不得,那舞戏不知叫甚名字,曲儿也那样动听。”宝钗道:“那舞曲叫《霓裳羽衣曲》,相传唐明皇的法师叶法善,引他进入月宫,见仙女数百人,一个个素练霓裳,舞于广庭之中。唐玄宗原本通晓音乐,便默记下来,醒来后竟至忘却一半。后来西凉节度使杨敬述进的《婆罗门曲》,和唐玄宗听到的仙乐声调极相似,就合在一起,把自己的作为散序,合上杨敬述进的曲子,取名叫《霓裳羽衣曲》。杨贵妃曾夸她舞那《霓裳羽衣曲》可掩前古。可惜以后都失传了。如今这舞曲仍叫《霓裳曲》,乃是后人仿制成的,已不是原来唐代舞曲的原样儿了。”宝玉道:“《白石道人歌曲》曾言: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辞。他无暇尽作,只作了中序一阕传于世。以后大约也没人会唱它。如今这仿制之曲已了不得,若能听到唐曲,还不知好到什么地步。”湘云道:“白乐天《霓裳羽衣舞歌》,'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这缓缓的舞步自然雅丽有致,态度宜人。但急处也如流风回雪,跳珠撼玉。如今那舞杨妃的,倒有点像白乐天描绘的意思。虽非唐舞,也还存唐舞一丝儿影子,也就难为她了。”宝钗道;“其实这舞也有变化的。开初不过杨妃一人独舞,或与侍儿张云蓉对舞。以后由双人变为多人,到唐宣宗时,已成为数百人的群舞了。如今这舞,规模竟是赶不上唐宣宗时的。宝兄弟若要听唐曲、看唐舞时,怕只有学唐明皇从梦中才能得见了。”春燕拍手笑道:“若从梦中得见,宝二爷岂不成了。宝皇帝呢。”宝玉道:“我才不稀罕什么宝皇帝、宝天王。我只想白乐天夸奖它好,说'干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倒真的想能一饱眼福。今日这舞已非寻常,加上云妹妹又一舞,让人仿佛瞧见唐舞儿了。”
不知黛玉什么时候来的,听到这里,一口接过去道:“这霓裳舞虽好,舞班儿里已舞了。云丫头若要舞时,何不舞那《凌波曲》?那也是唐玄宗极有趣的故事儿。相传唐玄宗在洛阳时,曾于梦中见一女子,宽衣广袖,艳丽非凡。来至玄宗榻前施礼,作一揖说道:'妾非别人,乃凌波池中龙女也。也曾卫王驾、替王护宫有功。陛下既然通晓音律,何不赐我龙族一曲呢?’玄宗就用胡琴:于池边演奏了一曲,即《凌波曲》也。龙女拜谢而去。玄宗醒后,犹能记忆前曲,乃与乐工一起演习,与文武大臣,演奏于凌波池前。只一会工夫,忽然风浪大作,波涛涌起,池心涛尖,托起了一个女子,即梦中所见龙女。演奏众人,尽感骇然。相传新丰所献女伶谢阿蛮善舞此曲。玄宗、杨妃、宁王、李龟年、马仙期等皆亲自伴奏,从早至午,舞之不倦。云丫头若要舞时,何不舞这《凌波曲》,岂不更有些趣儿?”
宝玉喜得眉开眼笑,道:“很好,咱们何不筹划起来。”宝钗听了道:“罢哟,好一群不害臊的伶入。什么霓裳舞,什么凌波曲?别人听见了拿咱们当乐伎儿,才遭骂名儿呢!那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再说姨父、姨妈、老太太这三个人知道了还了得么!咱们何必往虎头上捋须去,没的讨没趣儿。”宝玉等一想,只好罢了,忽见老太太屋里的琥珀走了来道:“老太太那边传晚饭了,我就估量都在这里,果然不错。爷和姑娘们都过去吧!”大家听了都笑起来。一齐到了贾母这边。
此时薛姨妈、李婶娘等都去了。花厅上已摆设齐备。贾母躺在靠背、引枕、皮褥俱全的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上。洋漆描金小几上放着茶碗、漱盂、拂尘、手巾,眼镜匣子,下面放着画珐琅青地蝴蝶痰盂,另有一几上焚着百合宫香。凤姐将临安伯家新送的一盆碧玉攒珠的水仙盆景放在几上,另配各色鲜花。另一张小高桌摆着杯箸,一个炉瓶、一个攒盒、一小碗燕窝、一盘鲜果。其余均是一椅二几,每几一个攒盒,一个墨地彩绘定窑小碗,盛着银耳羹、燕窝粥之类。另一几上一色的白玛瑙高脚果盘,盛着鲜橙、福橘各色鲜果。凤姐笑遭;“大家都吃腻了,今晚特特地准备了甜的,随便喝点羹汤。不知老祖宗喜不喜欢?”贾母道:“你想得很周全,我正想点甜甜的水喝。”
那黛玉只喝了几口汤。探春从攒盒内择了一块桂花糕。湘云、宝钗拣了一块福橘吃了两瓣,也喝了半碗羹汤。恰好贾政进来了,众人都站起来。贾母道:“今日你累坏了,又来做什么?时间已不早了,我也乏了,不如这会子都散了吧!”贾政方与贾母请了安,同着王夫人一道出来。众人方散去了。
次日,贾政又请了诸同寅相好,幕宾清客。大家都一齐称贺,一连热闹了几天。
那日,贾琏一回房里,连连嚷着:“好累,好累!”才刚坐下,连茶还未喝,外面便有人回:“二老爷那边打发人来请,说有要紧事,立等二爷过去说话呢!”贾琏忙站起来,摇了摇头,转身就走。
凤姐立即皱起了眉头,正要叫传话的人进来问,忽见旺儿走了来,说:“奶奶知道么,奴才方才听跟老爷的人说,老爷在部里见了抄报,甄老爷没事几了,仍任金陵省体仁院总裁,抄的家产都如数赏还了。”凤姐儿喜得站起来道:“方才老爷来叫,想是这事儿了。你还再打听去,弄明白了,立马送信儿进来。我这里先告诉老太太去。”旺儿答应着退了出去。凤姐忙从后院进到贾母屋里。
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鸳鸯和琥珀都在后院廊上做针线。见了凤姐,忙摆手道:“刚睡过去了,二奶奶过会再来吧!”凤姐心想,过会子回也好,等打听实在了再说吧!因悄悄儿地对鸳鸯道:“老太太醒了告诉她,我有急事儿回。这会我到园子里大奶奶处去了。”鸳鸯道:“什么要紧事儿?”凤姐道:“还未打听明白,待会子回,你便知道了。”因别过鸳鸯,悄悄儿地退出来,便进园子。
谁知一转过山石,不承望贾环正提着一只正在淌血的兔子,迎面闯来,几乎与凤姐撞个满怀。后面贾兰拿着弓箭,追着,嚷着。贸环一见凤蛆,吓得连忙站住,凤姐道:“你作死了,差点弄我一身的血!你如今也大了,这样野鬼儿似地乱跑乱跳做什么?”贾环红着脸道:“我同兰儿学练武,射得一只兔子,嫂子请看!”贾兰道;“那兔子是我射的,三叔硬抢了去,不还我。”贾环道:“是我射的,兰儿混赖,嫂子别信他。”凤姐道:“你两个,究竟是谁射倒的?”
可巧周瑞家的走来,见凤姐正问此事,忙说道:“我看见的,是兰哥儿射倒的。那兔子滚到山下,乱蹦了几下就不动了。环爷跳下来,抢了就跑。”凤姐对贾环啐了一口说道:“亏你还是个叔叔,竟抢人家的兔子,也不害臊!他是你的侄儿,便是你射的,也该赏他才是,方见得你是个叔叔了。那兔子是什么好东西,还不快还给兰儿!”贾环低下头,只好扔过兔子去。贾兰道:“其实这不过是个兴头,三叔要时,便拿去吧,我如今也不要它了。”贾环不好意思,也道:“你拿去吧,我也不要。”凤姐道:“如今又都不要了。叫人拿去给柳嫂子吧!要吃时吩咐厨房里做了来,谁稀罕一只兔子来着。”周瑞家的已叫人将兔子拿走了。
贾环回去气得嘟嘟囔囔的。赵姨娘道:“你又什么事不高兴子?”贾环遂一五一十,将方才发生的事,告诉了赵姨娘。只说兔子被兰儿混赖了去,周瑞家的护着兰儿,凤姐姐巨骂自己。赵姨娘气得骂道:“不争气的东西,谁叫你同人家耍去!你配同人家一起射兔子吗?一只兔子也叫人赖了去,还有脸说呢!”心里越想趣气,更加恨那周瑞家的,心想:你不过是太太一个陪房;就这么势利,尽往高技儿上飞,从不将咱们娘儿们放在眼里。他好歹也是个爷,如今既然是非不分,护着兰儿,就该问着她去,便气冲冲地走出来,可巧,邢夫人过来给贾母请安,赵姨娘一见,想:大老爷曾着力夸奖贾环来着,这事何不向大太太说去,请大太太也评评这理。便忙迎上前去问好请安。邢夫人道:“好久不见你了,环哥可好?”赵姨娘道:“难为太大想着。他也常念着大老爷和太太,说这府里只有大老爷巨眼识英雄,赏识他。”邢夫人道:“听老爷说环哥儿是大有长进了,保不住将来大有出息,谁能量得定呢[”赵姨娘一听,喜得眉开眼笑说道;“蒙太太、大老爷夸奖,这府里谁还肯说这话呢。都踹着咱们的头往上爬去。连臭老婆子的气都受够了。”固把兔子之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未了,气乎乎地说道:“太太听听,这公道么?那周瑞家的算她娘的一个什么?倒作贱起爷来,她献殷勤儿。”邢夫人不露声色道;“闲了只管叫环哥来玩,大老爷也着实想他来着。”
赵姨娘回去,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了一夜,竟将平日积攒的东西收拾一包,晚上贾环拿了看贾赦去。贾赦也着实喜欢,肯看成贾环。从此,贾环常到贾赦处出入。赵姨娘逢人便夸:“还是大老爷好眼力,大太太待人和气,办事公平。”这已是后话了。
原来贾赦存着一段私心——贾琏本自己之于,偏偏依附贾政去了,心里早巳不受用;贾环乃贾政之子,如今渐渐依附起自己来,倒像替自己出了口恶气似的,便也常在众人跟前夸奖贾环。
这事凤姐、平儿渐渐瞧在眼里。一日,凤姐对平儿道:“你看见了么?如今那位竟巴结上大者爷了,咱们等着瞧吧!”平儿冷笑道:“不过靠着冰山多混一会子,哪里就出息了呢!你看看赵姨娘兴头的那模样儿。”
那日,平儿因有事到外头二门叫人,恰巧看见赵姨娘大咧咧地走了来,见了平儿忙喜滋滋地迎上去,道:“平姑娘总是这么忙忙碌碌的,有甚要紧事儿?”平儿也不回答,只点了点头,便找门上的人说话去了。赵姨娘碰了一鼻子灰,气得呆了半晌才离去。一面自言自语道:“不过是个下贱丫头,给大老爷、大太太拾鞋还不要呢,就这么拿大起来。环儿将来长大袭了世职,叫你才认识我呢尸那王善保家的在后面听见了,便走上前去问道:“姨奶奶和谁生气了,这么怄着气儿?”赵姨娘道:“王大娘,你评评,那平儿,”说到这里,又怕旁人听见,用眼睛看看周围,方悄悄说道:“你是大太大心腹之人,自然明白内情的,我如今也不瞒你。你想想平儿是个什么下贱蹄子。不过仗着主子腰子,便这么大模大样起来,我招呼她,竟不理睬,眼睛里哪有咱们?”王善保家的拍着手笑道:“我的姨奶奶,你怎么今儿才知道?人家背后:是什么主儿,眼睛里就有你了!就说她那主子,眼里还没这边太太、老爷呢。正经的老爷、太太不认,尽往高树上攀,弄得老爷、太太都嫌了。如今有老太太护着,将来只怕大老爷一开口,还不乖乖儿地都过这边来。那会子看还怎么拿大呢。”赵姨娘以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那才真真的活报应。多早晚才能过那边去呢!正经的,咱们环儿才是这边主子,却让他们管者,不知昧了多少去!到时候可是要算账的。”两个亲亲热热边走边谈。平儿叫人回来,远远瞧见她们也不理睬。竟绕道儿走开了。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蘅芜苑寻踪抒愁怀 潇湘馆咏竹赋佳句
话说荣国府里前前后后热闹了几天。秋菱因久病初愈,没能随宝钗等过来,心里急得了不得。可巧宝钗回来了,秋菱忙问:“可曾到蘅芜苑去过?”宝钗道:“你如今病了,倒多愁善感起来。我原说也去瞧瞧的,见云姑娘跳舞,便没去成。”因把史湘云学舞之事说了一遍。
秋菱道:“这倒还罢了,我只想念着姑娘住过的屋子,如今到底是什么样儿呢?再说也想去看看林姑娘,再听听她讲诗,便是死,也值得了。”说完,眼圈儿一红,低头拭起泪来。宝钗笑道:“你的病已一天好似一天,何苦又好端端伤心起来。你若想那园子时,就进去散散也使得的。闷了去听林姑娘讲讲诗,也能解解烦愁。只是天怪冷的,若去时添一件大毛衣服,再弄出病来,可不是玩的了。”秋菱一一答应着。
次日一早起来,秋菱便忙着打扮好了,回了薛姨妈和宝钗,便进园子。
虽说已是寒冬季节,园子里几处腊梅已傲雪凌霜,迎风开放,真是好一派雪地景色。秋菱许久不进园子,如今看到这满眼皆白的宽阔园林,心里顿觉一阵清爽。心想:比起我们那边,这里可算是一片干净土地了。观望了好一会子,方走到蘅芜苑。
只见往日那绕柱垂檐,盘阶萦砌的藤萝、薜荔、蘅芜、杜若、紫芸、青芷,皆枯干摇落,那枯萎的藤萝挂满积雪,宛如银蛇盘曲,素练飞舞一般。
秋菱站着看了一会。
看屋子的婆子见了笑说道:“什么风把姑娘吹来的?外头热闹的地方不去,偏跑到这冷清清的地方来。”秋菱道:“我原是想找个清静地方歇会子,不知不觉就走到宝姑娘原来住的地方了。”婆子道:“还不快进屋去,外面冷呢,里屋生子火。原是我们取暖用的,姑娘不嫌,且去暖一会儿。”秋菱道:“我倒想自个儿走走,你忙你的去吧,别为我瞎张罗,”婆子道:“既这么样,姑娘替我照看一会,我去去就来的。”秋菱道:“你去吧,这里有我呢!”那婆子欢天喜地走出去了。秋菱大声叫道:“妈妈早点儿回来,找过会子还要看林姑娘去。”婆子大声答应着去了。
秋菱沿超手游廊走了一遭。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栅,绿窗油壁,尽皆依旧。想到原和宝钗住在这里,以后过去了,哪天不来这里走几遭儿。或向宝钗请教,学做诗歌,或同莺儿一起打络子、摘相思子、珊瑚豆儿……如今这日子再也盼不来了。秋菱一会子想到自己凄凉的身世,从小儿没个姓儿名儿的,被卖到薛家服侍了薛蟠,虽说为人粗俗,倒也能体恤抚爱。再说姑娘、太大又是最体下情的,自以为得了依靠。谁知娶了这位太岁奶奶,连太太、姑娘还不放在眼里,自己哪能不受煎熬呢!真实是一片奸心不得好报,反被视如眼中钉一般。如今得下这病,三日好了,两日歹了,竟不能好起来,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固痴痴呆呆地走一会,站一会,看一会,笑一会。好在看屋子的妈妈们都赶热闹去了。秋菱独个儿倒觉自由自在,在玲珑插天的山石跟前站了许久,方进宝钗住的屋子。
只见屋内几案依旧,床帐犹全。秋菱坐在床上,泪珠儿似走珠一般。见几案上犹有书砚纸笔,便提起笔来做了一首诗厂一时,那婆子已回来了,秋菱收拾过诗稿方出蘅芜苑,慢慢往潇湘馆走紫鹃见她来了,连忙迎子去,道:“听说你病了,今日怎么出来的了”秋菱道:“我睡里梦里总忘不了林姑娘教我写诗那些日子。若再能听林姑娘讲讲诗,便是死也瞑目了。”紫鹃道:“这是从伺说起,满嘴里死呀活的,你还年轻呢,史大姑娘也住咱们这儿,方才还和姑娘讲诗来着,你来了正好。”便回道:“秋菱来了。”
史湘云一听已迎出来,见秋菱瘦了许多,忙拉着她走进屋子,黛玉早站了起来。秋菱眼圈儿一红,忙向黛玉请安问好,黛玉道;“几个月不见,你竟瘦了许多。”秋菱怕增添黛玉烦恼,强作欢笑答道:“我如今已大好了,只是心里常惦着姑娘。原来云姑娘也住这里的,可见我来得是时候了。”湘云道:“刚才我们还提到你来着,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你到底已成诗翁了。”秋菱道:“不过跟姑娘们学学,胡诌几句罢了,方才我去蘅芜苑,想到咱们姑娘住着时的光景,也胡乱写了一首诗。二位姑娘瞧瞧,使得使不得?”湘云忙接了念道;寻踪访迹到园门,暗恨闲抛泪有痕。
好鸟不啼池北树,严霜偏浸草南根。
紫藤体弱何堪雪,杜若身轻岂有魂!
犹剩伤心一凹墨,为依啼泣到黄昏。
黛玉一听竟是呆了。湘云叹息着道:“这诗不像你做的,倒像林姑娘做的,可真是林姑娘教出来的了。”黛玉道:“你为何也发此哀音?平时何不多读陶彭泽、李太白、苏东坡的诗呢?那陶彭泽乐道安贫、恬静闲适;李太白飘逸旷达,竟不把功名利禄放在眼里;苏东坡虽壮志未酬,谪居岭南,尚吟咏'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呢!好歹心里放宽松些,万事便不觉怎么样了。”
可巧雪雁在一旁翻画儿,听了黛玉的话,噗嗤一声笑了。黛玉道:“傻丫头,你笑什么?”雪雁道:“我笑姑娘会劝别人,倒不会劝自己了。若姑娘平时也看开些,那病还愁不会好么?”黛玉叹道:“我已是久病成疾的了。秋菱姑娘不过怄一会子闲气,一时郁结在胸,排解不开,若想开了去,自然好起来的。哪里能同我相比呢?”秋菱道:“姑娘教的,我都记下了。只怕冤家路狭,想解开也不能呢!”湘云笑道:“什么路狭路宽的,横竖我行我素便罢了。切莫学林姑娘一天到晚悲悲戚戚,愁眉苦脸的样子,便不会美人灯似的,风吹吹就倒了。”
黛玉一听,便要来抓湘云,笑骂道;“看我今天撕不撕你的嘴,这促狭鬼再不会有好话儿的,满嘴里混说一些什么!”湘云一边笑,一边躲到秋菱身后,说道:“我劝你不用愁眉苦脸,原本为你好来着。你不谢我,反而捉弄起我来,叫我怎么样呢!”黛玉道:“看你还强嘴呢,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因上前拉住湘云,用手隔肢她的肋窝。谁知黛玉体弱,反被湘云按在椅上,也用手捏她的细腰,笑得黛玉喘不过气来。
恰好宝玉来了,见是如此,早已乐上心头。忙上前拉起黛玉,按住湘云,两个都不断用手膈肢她的腰、胁,笑得湘云乱喊乱骂道:“哥哥、嫂嫂欺负妹子,我找老太太、太太评理去。”黛玉一听,更加用劲捏她。湘云求饶道:“好姐姐,妹子年轻不懂事,饶了我这一遭儿吧!”
秋菱见他们如此好玩,竟将心事忘却,笑得流出眼泪。听湘云这一说,忙劝说道:“云姑娘已求饶了,且罚罚她吧。林姑娘才好了些,没的又累出病来。”黛玉听湘云求饶,方住了手。宝玉也站了起来,瞅着湘云笑。
黛玉道:“今儿算便宜了你,只是这罚可是要认的。”湘云边理头发边笑道:“你两个欺负我一个,这罚,可该罚你两个才是。”秋菱道:“这原星云姑娘惹出来的,第一个当受罚的该是云姑娘。”湘云笑道:“明儿我也收一个徒弟,也好有人帮助说话儿。”黛玉道:“你到底认罚呢还是不认?若不认时,我还又膈肢。”湘云道:“怎么个罚法?”秋菱道:”罚做一首诗如何?”宝玉道:“最好,”湘云道;“就依你们,只是以什么为题呢?”宝玉一想,道;“就以前面的几竽竹子为题。你看它,值此寒冬季节,仍青葱苍翠,咱们就吟咏一下它,如何?”湘云道:“限何韵呢?”黛玉道;“依我说秋菱姑娘背一首诗,诗是何韵就依何韵。”宝玉道:“甚好,就请秋菱背吧。”秋菱信口背道:“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皆自爱,今人多不弹。”黛玉不等背完,忙阻拦遭:“快打回去,这十四寒的韵太宽了些,另背一首吧!”秋菱笑道:“我再背来。”湘云道;“既说以背第一首诗的韵为韵,现已背了,要改也不能的。”黛玉道:“既如此,就依你吧,只是便宜了你。那曹子建七步便能成诗,如今限你二十步做一首五绝,何如?”湘云笑道:“何劳二十步,若说五绝,我如今已经有了。”黛玉道:“咱们说了这会子话,云丫头那里自然已经有了。且念出来咱们听听,若不好时,还得再罚。”湘云念道:
叶绿经霜净,风寒倍觉闲。
满庭深浅色,只看几篙竿。
黛玉道:“十四寒的韵,用到十五删去了。”湘云道:“这原是可通的,”黛玉道:“也还罢了。后面的两句,难为你想得出来。”宝玉道:“风寒倍觉闲。也不错的,把几竿翠竹不畏寒风的高风亮节写出来了。”秋菱道:“方才云姑娘还说:宝二爷、林姑娘两个对付她一个,依我看,也该各罚一首才是。”湘云笑道:“阿弥陀佛。这才真真的是公道话,林丫头还不快七步成诗么!”黛玉一想,信口念道:
叶叶含由恨,枝枝拂画楼。
斑斑皆是泪,抛洒永无休。
秋菱道:“这诗听起来倒挺上口的。还是林姑娘好功力,出口就能做出好诗来。”黛玉道;“什么好诗,信口胡诌罢了。”湘云道:“虽说信口道来,到底出语天然。音韵铿锵1皆婉,好固然是好的,只是过于悲伤些,岂未限韵,算是便宜了你。”
宝玉一听黛玉的诗几乎堕泪,一时竟默默无语。待到秋菱要他做诗方醒悟过来,道:“两位妹妹已做了好的,我哪里还有什么诗呢!”秋菱道:“这是受罚,都要做的。”湘云道:“还依限我的韵敝,若不做时,便罚你三天内不许来见我们。”宝玉吓得,忙站起来作揖说道:“好妹妹,任你怎么罚都行,只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你可怎么忍心呢!”湘云道:“既如此,还不快快吟来。”宝玉沉吟了一会,方道:“我也有了。只是赶不上:二位妹妹的,且念出来请教如何?”湘云道:“快念吧,一首小诗,竟这么婆婆妈妈起来,平时还说嘴呢!”宝玉道:“我做的是一首七绝,好么?”湘云笑道:“有什么不好的,你且念出来再说。”宝玉方念道:
亭亭伫立几千竿,翠袖佳人倚暮寒。
别有幽思谁解得,潇湘琴韵共珊珊。
秋菱道:“好,翠袖蝉娟比得倒新颖,造意全切合这里景象。三首都是好的,竟不落俗套,各有不同的意思。”宝玉道:“你这一评,显出了诗翁本色,也该做一首才是。”秋菱道:“我先前已经做了,如今,就免了吧。”
大家说说笑笑又评论了一会。湘云和黛玉的头发都散乱了,紫鹃、秋菱都来帮着梳头。宝玉出去子,一时摘来两枝珠砂红梅,分别给黛玉、湘云插于鬓角,又端详了一会子,方说道:“你两个对着镜子瞧瞧,插上这花儿好不好?”湘云仔细端详,有了这花,不仅面庞生春,平增喜色,且阵阵香气袭鼻,芬芳馥郁,沁人心脾,对着镜子笑了起来。黛玉却不愿戴,将它折下来,插于几案上一个小乌泥窑瓷凸花小瓶内。
宝玉瞧见了,轻轻叹息道:“这枝小花儿,原本供你鬓边插戴的。你要供瓶时,我再摘去。何苦来,竟从鬓边取下来?”黛玉叹道:“我这头常要闹病的,没的糟蹋了好花儿!不如供它在瓶里,多看些时日,岂不更好?”
湘云一听,“嗤”的一声笑道:“你也太小器了些,一枝花儿能值几何?就这样爱惜起它来。如今你的病方才好些,脸儿还白得没丝儿血色,我今日偏替你插上它,也压压你的病气儿。”
黛玉听说替她压病气儿,也不勉强推辞,任湘云替她插上,对着镜子一瞧,果然增添了喜色,不觉摇头叹息道:“我这病原是生下来就得下的,岂是花儿能压住的么!只怕今日压它,过不了几日又犯病了。故我生来就没你这样好情致儿。”湘云道:“原要自己解得开些,切莫成日间往病里头想,自然一天天好起来。”黛玉不觉以手拭泪,摇着头儿,只见宝玉又摘得一枝红梅进来,湘云一见,拍手叫喊道:“好香!好艳丽的花儿!”
宝玉兴致勃勃正要说话,却见黛玉忽地转过身,冷笑道:“爷还携了回去,自己供瓶吧!偏是我不配享它,你偏摘了来,我这满屋子的药气,没的把好花儿也熏坏了。”宝玉笑道:“这药气配上这花香,才真真的别有风致呢,我就最爱这药香配上花香的味儿,倒觉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淘洗干净了。”秋菱道:“二爷说的也真真有一番意思。我现也吃着药,回去了也摘些花儿来配上,只怕这病能淘洗干净,也未可知。”湘云拍手道:“甚好,你就园子里摘一枝花儿回去吧!”
黛玉莞尔一笑。秋菱连忙告辞,园子里摘花去了。心里乐滋滋的,朝东北角门走去。想,回去时,不如再劝劝宝钗搬进园子!我也出来跟着姑娘,再不回那边屋子去了。
香菱去后不一会工夫,黛玉这里已传午饭。只见柳家的五儿捧着一个大捧盒来。雪雁忙接来安设。湘云、宝、黛原要过去跟贾母吃的,因贾母吃素,黛玉便留下湘云,吩咐厨房多添些菜。五儿捧出火腿虾米鲜笋汤,一碗鸽蛋,一盘竹笋炒鸡丝,一碟炸鹌鹑,一个糟鹅蛋。一盘奶油卷子,—大碗碧莹莹米饭,黛玉对五儿道:“听说你没了,原来是误传。”五儿道;“得菩萨保佑,病竟好了。姑娘请吃饭吧!”
宝玉—闻,道:“好香!”五儿笑道:“这是我娘亲手做的,味儿例好。不信二爷尝尝。”黛玉道,“你究竟这里吃呢,还是家里吃去?若家里吃,便请回吧!”宝玉笑道:“原奉打算家里吃的,如今闻着这菜。味儿好香,就这里吃,反觉有味儿。不如把我的饭菜也取过来吧!”黛玉道:“我原吃得不多,你便是大肚汉也吃不了这些的,尽够的了,何必再取去。”湘云道:“既如此,也打发人告诉屋里一声,没的让她们等着。”
黛玉正吩咐人说去,五儿道;“我回去时顺便告诉花大姐一声就完了。”宝玉道:“告诉她们,我的那份叫她们吃了吧,不用等我了。”五儿连忙答应着走了出去,这里,黛玉用汤泡了牛碗饭,吃了一个鸽蛋,几片竹笋,几根豆芽,便放下了。湘云累了半日,早嚷饿了。用手拿起鹌鹑腿儿大嚼起来。宝玉细细品尝着槽鹅蛋,说:“你们尝尝,味道真好。”因夹了一团与黛玉,一团与湘云。黛玉挑起来尝了尝,道:“果然好味儿,明日叫柳婶子再糟些来。”
宝玉原觉汤味鲜,喝了两口,也用汤泡了一碗饭,兴致勃勃地吃起来,又还掰了一块卷子。湘云道:“果然你今日吃得倒香。”宝玉道:“自家屋里再吃不出这味儿来的。我看见你嚼鹌鹑的痛快模佯,便也想大嚼一顿。不如以后咱们还都一起痹时倒好。”黛玉道:“自家屋里吃饭还觉没昧儿,若在舅舅跟前,珍馐海味,岂不都成粪土了?”湘云道;“老爷如今升了,自然心里高兴,有什么咽不下去的?”宝玉道:“老爷升不升与我有什么相干?依我说,不如毕生毕世作个野老闲夫,不与禄蠹国贼为伍,方是清静。'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我行我素兮’方快吾心。”湘云道:“你可真是怡红公子,快乐闲人,将来可怎么样呢?其实早晚混个前程也未为不可。只不去做那害国害民的国喊,也便于心无愧了。”宝玉叹道:“'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人各有志,妹妹又何必要强求呢?”湘云道:“你多早晚才能醒悟呢?其实为官作宦的;名臣良将也多着。管夷吾、鲍叔牙,辅助齐桓公,一匡天下。狐偃、赵衰,随公子重耳流亡,辅他复国:哪一个不:名垂千古,流芳百载?”宝玉深觉刺耳,因说道:“无官一身轻。可知陶彭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方真真返回了自然,比起那名臣良将好多着呢!”黛玉冷笑道:“云丫头若然是个男子,只怕早中举子进士了,偏这位又不愿去,奈何,奈何!”宝玉不觉叹道:“女蝉媛兮,为余太息’。我好端端一个人,哪里便去与禄蠹国贼为伍?”湘云冷笑道:“你自然有为你叹息的人,我哪里配劝你呢?只是你两个说我一个,若宝姐姐在这里时,自有一番大道理的,我哪有闲工夫想这许多去。”说着便站了起来。黛玉才要发话,宝玉忙道:“咱们到老太太那里看看去吧,林妹妹也早该歇住了。”便同史湘云一起辞了出来。
黛玉也不相送。待他们出去了,方点头叹息。反复想着宝玉方才说过的话:“女蝉媛兮,为余太息’,不禁热泪双流,竟觉是无意之中,从肺俯里掏出来的…反覆捉摸,神志竟恍惚起来,晚饭也不曾吃便躺下了,一夜也不曾入睡。次日便恹恹起来,哪里也没情致去了。
那宝玉虽与湘云到贾母那里,心里却担心着黛玉,怕她又生气,哭坏身子。欲回去劝她,又怕薄了湘云,让她耻笑。
正在为难之际,却听贾母问道:“你们在林姑娘那里,吃了什么,好的?我今儿吃素,原要打发人来唤你们的,既在林姑娘那里,也就罢了。”宝玉笑道:“今儿我陪云妹妹在林妹妹那里,倒吃得特别有味儿,明儿还让咱们三人一起吃时最好。”贾母笑道:“云丫头是客,她来了,你自然该陪陪她。昨儿晚上,珍哥媳妇打发人送一篮子对虾来,你们喜欢,拿些到林姑娘那里一同吃!我横竖不大爱这腥的东西。”
宝玉、湘云都喜欢得拍手儿笑。两个忙商计着如何吃这对虾。贾母道:“这腥的东西,不克化,给你林妹妹少吃一点儿,你们也别吃得太多,一会子闹肚子疼,不是好玩的。”两个连忙答应着,陪贾母玩了一会双陆。
贾母已打发人将对虾送到了潇湘馆。宝、湘二人兴致勃勃,急着要去品尝美味。可巧一进园子,便碰到了宝琴。史湘云不由分说,将她拉了,齐到潇湘馆,沿途问她对虾的吃法。宝琴笑道:“这个还不容易,用盐轻煮一下,剥开吃里面的肉,极星鲜嫩不过的。”湘云道:“上回吃螃蟹,还要姜醋呢,难道这对虾不要不成?”大家一路议论着来到了潇湘馆,黛玉一见,道:“罢哟!原来是你们弄了来的。这腥的东西,又耍弄脏我的屋子了。”众人都笑了起来。
且说秋菱从潇湘馆出来,竟将干素间的忧愁忘却,心里乐滋滋的。心想:若咱们姑娘也在,不知多有趣儿。以后还叫姑娘搬出来住的好。我横竖不回那屋里去的了,就索性长长远远跟了姑娘吧。不知不觉已走了回来,正要去插梅花。
谁知她一进屋子,便听见吵闹之声不绝。薛姨妈正在屋里垂泪,宝钗、宝琴在一旁劝解,只听那屋里金桂骂道:“没廉耻的下作娼妇,霸占住了男人就该一辈子霸占住了才是,做什么又刁唆来弄脏我的屋子,你到称快!横竖这屋里是没个大小的,小老婆们连在一起,算计大老婆,上头又有人护着,我还过什么日子!”一边嚷,一面哭闹。屋子里噼噼啪啪,砸碗打盘,不知摔碎了多少玛瑙缸、玉石碗。
宝蟾也在对面屋里大声嚷道:“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好心到你屋里来,你怎么就灌得他吐了,与我有什么相干?可是你有意捉弄他,倒来赖我,我赖谁去?”说着也大哭大闹不止。
原来昨日薛蟠在宁府喝了一夜酒,今早醉醺醺地回来。先到宝蟾房里,宝蟾闻到他身上一股酒臭味直往鼻冲,知道喝醉了,怕他吐了弄脏屋子,就赔笑说道:“爷回来了。奶奶才同你回没回来来着。爷还不快去,仔细奶奶生气呢!”
薛蟠信以为真,便醉醺醺过这边来。谁知金桂抹骨牌去了,没在屋里。薛蟠此时已支持不住,连鞋也不及脱,就倒在床上睡过去了。
待到金桂回来,见床上榻上吐满脏物,连床被帐子都吐腌臜了,屋子里酒酸臭味冲天。金桂今日本输了钱,心中早已不快,见此情景,哪里还按捺得住,又见薛蟠睡得如死猪一般,心中早已升起一团怒火。忙命两个丫头推醒薛蟠。
那薛蟠被推得半醉不醒,口里犹自呓呓的,道:“我的儿,好歹叫薛大爷亲亲,还会亏待你么广金桂见他如此,更是火冒三士,一面用手绢掩鼻子,一面大声痛骂道:“你这作死的色鬼,不知在那个下作娼妇屋里灌了这些黄汤,倒回来糟蹋我。再不起来时,我用棒子赶了!”
薛蟠睡昏昏地像是听见金桂在吆喝,吓得酒醒过来。连忙一头翻起,见衣被床帐全弄腌腊,自己鞋也未脱。吓得不断向金桂作揖赔不是,道:“奶奶莫生气,昨晚珍大哥拉住多喝了几杯,我回来到宝蟾屋里,听说奶奶叫我,便过来了,不承望弄旺了床帐。我这就叫人换去。”
这里几个丫头早巳动手在换。薛蟠故意大声吆喝:“我带回来的彩绣蚊帐呢?还不快快换上!用这个做什么?那上好的百合熏香哪里去了?还不拿了来熏上!”金桂下死劲啐了一口骂道:“没廉耻的下流东西,不知安着什么坏心,竟要捉弄死我才罢。”因想着宝蟾对薛蟠所说的话,便知她怕弄脏屋子,有心将他推到自己屋里来,十分气恼不过,更千娼妇,万小老婆地痛骂不止。宝蟾哪里肯让,也回骂哭闹不已。
薛姨妈实在听不下去,便要出去劝止。宝钗、宝琴拉住说道:“由他们闹去吧,咱们只当没听见,何苦平白找气生去。”薛姨妈道:“你们听听还像话么?这是兴旺人家过的日子么?我但凡一口气不来,眼不见倒好,偏生又还活着。不知是哪辈子作下的孽,从小儿死了你爹,好容易捧凤凰似地把你们拉扯大,指望娶下一房好媳妇便有依靠了。谁知这么命苦,娶下这不晓事的冤家,竟要把这个家搅尽了才罢。别人听见像什么话儿?”宝钗道:“谁家屋里没个吵嘴角逆的事,妈妈竟不必放在心上的好。”
秋菱回来,听见夏金桂夹枪带棒的乱骂,也在一旁垂泪不止。宝琴在一旁劝她。
那金桂打了杯盘,又打碗盏,撕破帐子,又撕衣裙。还亲自带领几个丫头要去打宝蟾,宝蟾把门关了,由她们打门,只是不开,在房里呼天叫地地哭闹。薛蟠没奈何,早已躲得无影无形,接连几夜不回家,不知往哪里住宿去了。
秋菱着了气,病又翻了,一日重似一日,更加瘦了下来。薛姨妈也闹气疼躺下了。薛蝌日夜奔跑,请太医看望二人的病。
时值年下节日,金桂竟收拾好穿戴等物,带着随身的丫头老婆子,雇来一辆车,回娘家去了。也顾不上等夏家来接,也不回薛姨妈一声。待她已离去了,方有婆子来回。
薛姨妈一听,更又增添烦恼。宝钗道;“她回娘家去也好,省得成日间吵闹不休,妈妈也好清静些时日,”薛姨妈道:“正经的走,我难道阻拦不成?这样闹着气不明不白走了,成个什么体统?知道的还罢了,不明白的,倒像咱们亏待了她似的。”宝钗道;“这也顾不得了,要说呢,只好由她。这也怪她是非不明,咱们何必管这许多去!”母女两个叹息了半日。
这里,秋菱的病只不见妤。夏金桂走后,薛姨妈倒一天天好了起来。
金桂去至娘家,可巧年节下,她远房一个表哥叫钱富的来了,也是户部里挂了号的皇商,多年不走动了。如今路过京畿,竟有一桩买卖找到夏家来。见金桂出落得水灵灵的如花朵儿一般,早已魂不守舍起来。因拿出几样贵重钗环,送给金桂。金桂自是喜欢,夏奶奶也留着过了年去。
金桂见钱富衣着华丽,风流潇洒,竟比薛蟠胜了一筹,早巳喜在心上。见钱富不断拿眼睛瞟她,也频频送秋波过去。钱富道:“听说妹妹大喜了,为何不同妹夫一起归来?”金桂笑道:“他哪里是个人呢!若他也像个人,我也不回来了。”钱富一听,更喜欢不迭。可巧,夏奶奶有事出去了。钱富便轻声问道:“妹子一个人回来,不冷清么?”金桂笑而不答。那钱富假做送茶过去,轻轻捏她的手。从此钱富竟在夏家住了下来,两个人好得如胶似漆,竟把薛蟠丢在脑后。薛蟠汀发人接也不回来,只说夏奶奶怕姑娘受欺负,留下过了年再说。薛蟠长吁短叹,无可奈何,每日只在宝蟾房中安宿罢了。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史太君观灯大观园 刘姥姥三进荣国府
话说金桂不辞而别之事,不到数日,贾府合宅人等皆知。平儿正打点年节下送迎春的礼物。因请凤姐过目道:“奶奶看看,可使得么?”凤姐道:“什么要紧的事,你作主送去便了。”平儿边打点边叹息着道:“这天底下不平的事也真太多了。软的呢,又软得过了;凶狠的,又太凶狠了。像二姑娘这样老实厚道的人,偏生受不完的委屈。姨太太那边那位奶奶又凶横得过于子。”凤姐道:“二姑娘从小儿太软弱。若像三姑娘时,谁还敢欺负不成?那蟠儿媳妇原本是个没廉耻的。也怪蟠儿不成器,娶了这个搅家精,倒使姑妈一家子不得安宁。这事情,不闹出事来,咱们也不好去问的。”
贾琏道:“问什么,哪里就到这地步了。如今且说年节下咱们如何对付吧!这银子可打饥荒呢。前儿已叫旺儿要了一笔回来备办花灯、烟火。如今老爷升了,总该比去年办得热闹些才是。只是听周瑞回来说,庄子上又闹饥荒了,好几个庄子的人过不起年,各地逃荒去了。明年的收成还有望么?”凤姐道:“如今一年紧似一年,庄子上再闹饥荒,可不让咱们活下。”贾琏道:“所以我的意思,不如卖下几处,横竖那几处庄子今年没收成的,早晚得卖出去才是。”凤姐儿道:“只怕老爷不肯呢。再说老太太、太太知道了,不说庄子上闹饥荒没收成,倒怪咱们没本事似的。”
凤姐因见平儿出去了,方悄悄问贾琏道:“那年你去接林姑娘,除了带回来的那些,填补着使了那么些年,那边还留下些什么来着?”贾琏道:“扬州的房屋、田地都变卖了,苏州的还留着。”凤姐一听,灵机一动道:“既这么样,过了年,你何不亲自再去走一遭?横竖林姑娘不回南边的了。林家没人,再说林姑娘将来出嫁,也是要用钱的,就索性将那房屋、田地卖了,也能对付它两年。”贾琏摇着头叹息着道:“只怕老爷知道了不好办呢!再说林家还有远房亲族看守祖茔,若是告到老爷跟前,可了得么!”凤姐儿冷笑道:“你连老太太的金银器皿还有胆量弄出来,这会子倒害怕了?苏州离这儿远隔千里,老爷连咱们自家多少庄子还弄不清,哪里还能管到林家的去。林家虽有远房亲族,咱们留下那祖茔的宅子和几亩田地不卖,另外再给那几个人一二十两银子,好端端的,他千里迢迢跑来告诉老爷不成?”贾琏笑道;“妥当,这事就依你了。只是别走了风儿才好,我这里过了年便去。”凤姐道:“你放心地去吧!过了年,只说南京去看看祖茔宅子,祭祭祖先,跟你的人只带旺儿,神不知,鬼不觉就办了,不好么?”贾琏喜得眉开眼笑,说道:“你想得十分周全,再不弄来几千两银子,可真的要打饥荒呢!”凤姐儿笑说道:“你又弄神弄鬼子,在我跟前,耍小心眼儿。我且问你:才几千两银子不成?”贾琏笑道:“不过一万两罢了,好人,你要什么尽管吩咐吧!我定弄了来送你。”凤姐笑道;“南边新式的钗儿、镯子,好歹替我和姐儿买几支,买两对。我这里当出去的金项圈子和几样首饰也该赎了。你好歹送一千两银子来对付着使吧!其实都是为你填的限儿。”贾琏笑道:“我就知道你再不会放手的,也只有这一遭儿了,往后看你做什么要去?”凤姐站起来指着他笑骂道;“扯你娘的臊,我做什么向你要钱了?我王家陪嫁过来的,单说首饰一项,就够我使用一辈子。前日夏太监来借,当了金项圈子为你打饥荒,填限儿,其它赔出去的你算算有多少?你不谢我,反说这些话,往后还要我替你赔,便不能了。”贾琏连忙拱手作揖不迭。
两个又议论了一会。贾琏道:“平儿方才在打点年节下送二妹妹的东西么?二妹妹也真晦气,听说老爷借了孙家的银子,欲要回借票,孙绍祖竟至不还,还骂二妹妹呢!你说可恶不可恶?”凤姐儿道:“这都是老爷治的,五千银子就断送一个女儿,也太不值。老爷的眼光也太短了些。”两人叹息一会,方才安寝。
话分两头,
却说荣宁二府年节下热闹了好几天,破五已过,大街上各色彩灯都出来了。荣宁二府的小幺儿们也忙碌起来,只听见两府里锣鼓喧天,鞭炮之声不断。狮灯、龙灯、平抬、高跷、旱船,络绎不绝,都先来给贾母拜年请安。
贾母这边一大早就挤满了人。先是贾政的小厮们舞狮灯,接着是贾赦屋里的平抬:孙猴儿过火焰山。只见用绞罗绢绸扎成的铁扇公主正用芭蕉扇儿扇着,山上的火越烧越旺。那孙猴儿烧掉了左边脸上的毛,急得抓耳挠腮,摇头摆脑。猪八戒在一旁张大嘴巴,扇着大耳朵摇头叹气。招得贾母、薛姨妈等都大笑不止。
只见贾琏屋里的兴儿、柱儿八个小子也捞做四对民间夫妇进城观灯,踏着高跷走过来。兴儿扮作一位大嫂,挽着发髻儿,踩着高跷,不断扭身子,帘内的姑娘们都捂住嘴儿发笑。贾母笑同道:“前面这对夫妻是哪两个小幺儿扮的?”凤姐笑道:“是咱们的柱儿、兴儿,老祖宗看看踩得好不好?”兴儿等忙在高跷上给贾母、薛姨妈等拜年请安。贾母道:“这小猴儿崽子扮媳妇儿倒俊,难为他巴巴儿地踩着高跷走了来,就赏给他们每人一个红封儿吧,年节下好买酒喝。”兴儿等忙作揖道谢,披了红,方过去了。
只见贾环也弄了一条虾儿灯自个儿舞来。那虾儿头尾皆能摆动,眼睛亮得如灯笼一般。巧姐儿一见便嚷着要耍,贾环向她挤眉弄眼,只不肯给。凤姐道:“咱们屋里好的灯多着呢,谁稀罕那个虾子灯?”因回头命丰儿等拿去。不料拿来的几个鱼灯、蚌蛤灯等巧姐都玩过了,总不肯要。凤姐无奈,叫人拿了鱼灯、螃蟹灯、蚌蛤灯方换了贾环的灯来,巧姐儿欢天喜地同丫鬟们玩去了。
贾母开初看各色彩灯,均十分喜欢。过了几日,渐渐地厌起来,叫外头先看了,只拣精致的叫进来。渐渐地连精致的也不看了,道;“我也乏了,叫他们各房舞去吧!别进来了。”凤姐儿道:“老祖宗别急,好好儿地歇上几天,好的还在后面呢。元宵节咱们预备下好:咽火,那时我也乐会子,娘儿们好好儿地看看。”贾母道:“什么好烟火,只怕你没见过世面,先打嘴呢!”
看看十三已过,上元佳节快到。这日刘姥姥带着人拉了两车雪梨,领着板儿进城看灯来了。先到荣府王熙凤处,拜年请安,凤姐笑道:“姥姥竟来了,老太太正念着你呢。说:想是乡下忙,竟顾不上进城看灯了。我说老祖宗别急,就在这两天,姥姥横竖要进城的。果然今日就来了。”刘姥姥道:“板儿早嚷着要来了,因今年天道好,鲜果收成好,这雪梨都是板儿他爹一手栽培的。难为他弄出这么个好味道儿,自己总舍不得吃,忙着打点好送了来孝敬老太太、太太们,就迟了两天。”凤姐道:“咱们索性到园子里瞧老太太去吧!老太太听说园子里姑娘们都扎了灯,十分喜欢,歇过中觉就进园里去了。我这里有事缠着,如今正要进去。”因吩咐平儿将刘姥姥送来的果子分了各房送去,别忘了单独送些给鸳鸯和袭人,方领着刘姥姥到园子里来。
原来,贾母听鸳鸯说园子里:各房的丫头们也扎了彩灯。十四日上午,便命小丫头去请薛姨妈、宝姑娘、琴姑娘、李婶娘进园子看灯去。邢、王二夫人听说,也忙进园来,尤氏也忙过来了。
凤姐儿因元宵灯火一事迟了一刻,可巧刘姥姥来了,忙携了进园来。小丫头们早来报信,说老太太在怡红院。凤姐忙和刘姥姥到怡红院来。
只见怡红院内游廊上挂着各色彩灯。有孔雀、白鹤、彩凤、蝴蝶、蜻蜒、蝙蝠、蜜蜂、大雁,也有各种花儿的,皆用五色轻纱制成。其中一架美人灯,还能旋转,翩翩起舞,十分精致有趣。贾母和薛姨妈、李婶娘、邢、王二夫人、李纨、尤氏等都在廊上来回观看。
凤姐携着刘姥姥一径走到贾母跟前,道:“老祖宗,瞧瞧谁来了!”刘姥姥忙上前拜年请安。
贾母见是刘姥姥,喜得一把拉起来笑道:“我说你不来了,上午还叨念着,下午就来了。”刘姥姥道:“早说要来的。前年买了几亩山地,多亏板儿他爹摆弄,种了好些果:产树,结的果子味儿还好,自己并不敢吃,给老寿星送了来尝尝鲜,也是我们的一点穷心儿。”凤姐儿道:“刘姥姥拉来的果子又大又甜,真是难得的上好果子,老祖宗尝尝可好?”因命人装了一盘极大的来,亲手削了一个,奉与贾母,再奉薛姨妈、李婶娘。
贾母道:“庄稼人辛苦一年。好容易收到一点果子,留着孩子们自己吃吧,又巴巴儿的大远地送下来?”刘姥姥道:“这都是托老寿星的福,方能买上几亩薄地,种上粮食、果子。如今不遇天干水旱,这衣食也就不犯愁了。怎么敢好了伤疤忘了疼,竟自留下自己吃呢!”贾母道;“明儿就是元宵节了,你大远的来,必得过了元宵,看了烟火方回去才是。今日就随我看她们姐妹们扎的彩灯。”
刘姥姥以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我正要随老寿星去见识见识。上回进这园子,竟像到了玉皇爷的御花园子一般。嗳哟哟,我回去说了,乡里人竟不相信!说:必是个神仙境界吧,你老年岁大了,想必在梦里呢!我送了他们那些饺儿、糕儿,还半信半疑地说:果然是仙宫里制出来的,人世间哪里找这么巧的糕儿去?如今咱们乡里人一提起荣国府,还说是神仙住的地方!凡人哪里能进得去。”说得贾母等都笑子。贾母道:“你如今来了,再礁仔细,看这园子哪里是什么神仙住的地方呢!”刘姥姥笑道:“别说是乡里人。才我来了,道是冬天,园子里自然像我们乡里一样一片敞亮雪白。谁知一走进来,叫人眼也花了,耳也聋了,嗳哟哟,到处都是彩灯。到处锣鼓、鞭炮之声不断。我吓子一大跳,这不是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么?就说这些彩灯,要不是天上的灯,能有这精致的模样儿?连我这野老婆子,还看作是王母居住的地方'就难怪咱们乡里的人没见识了。”说得贾母等又笑起来。凤姐道:“老祖宗如今领着孙儿、孙女们一乐,不就成天上的王母了?再说咱们园子里多少姑娘,正是天上的仙女儿呢!”贾母道:“胡说,那天上的神仙也是随便乱比的?没的折了你的寿才罪过呢2再说这园子,如今人都来了还不觉怎么样。上回我来了,倒觉少了好些人似的。想必二丫头去了,宝丫头也搬了出去。好在咱们园子里丫头、老婆子们还多着几个,倒也热热闹闹的。过了元宵节,便各自干各自的去了,怕还冷清些呢,哪里就能比天上的仙宫了?”
探春此时已来了,听了贾母这一番话,心想:咱们府里明摆着一年不如一年,眼见快塌下来,偏近些日子,倒一件接一件的喜庆事,这莫不就是人常说的回光返照么?如今连老太太也看出些冷清的迹象。想到这里,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别的话儿都没听进去了。
这里,袭人、麝月等忙着端茶送水。宝玉亲自奉了一杯“老君眉”与贾母。贾母道:“别再倒了,咱们且到别处走走去,且看她们姐妹们弄了什么好灯。”
众人方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贾母出了怡红院。过了沁芳亭,只见一队大头狮灯一路舞来。贾母诧异道:“怎么小子们也进来了,那手拿拂尘逗狮子的小子是谁?”众人都笑起来了。鸳鸯连忙拿过眼镜子来递给贾母,道:“老太太瞧仔细,没的认错人了,”贾母细看那短袄红鞋,头上扎着两个丫髻的小童,原来不是小子,竟是史湘云的丫头翠缕。贾母笑骂道:“原来是你这个小蹄子扮的,装做小子模样更好看了。你们姑娘呢?哪儿玩去了?”众人道:“那不过来了么?”
只见迎面一队龙灯穿云度月地舞了来。那束銮带,穿摺袖,脚上穿着虎头盘云五彩小袜靴,头上梳着二龙抢宝串珠髻,正舞着宝珠,走在龙灯前面打头的,便是湘云和宝琴。
贾母仍来看得真切,笑骂道:“小蹄子们,快告诉云姑娘。莫叫混到小幺儿们里头去。”又回头骂凤姐儿道:“你如今也糊涂了,怎么巴巴地叫舞龙灯的小幺儿们也进园子来?叫姑娘们见着了什么意思?”众人又笑说道:“哪里是小幺儿们,是云姑娘、琴姑娘领着侍书、翠墨、素云、雪雁,春纤等玩呢,”贾母方悟了过来,笑道;“偏是云丫头淘气,从小儿爱装成个小子模样,竟是改不过来,连琴姑娘也带坏了。”
宝玉见湘云等领着龙灯一道玩,也跑了过去。贾母忙道:“宝玉,快过来!”宝玉道;“我也舞一会子玩玩。”因接过龙头同湘云、宝琴、侍书、翠墨等舞了起来。贾母道:“仔细,别闪了腰。”
刘姥姥道:“阿弥陀佛,我今日算见世面了,姑娘们也舞起龙灯来。”贾母笑道;“刘亲家,别见笑,咱们家的孩子都惯坏了的,见人家舞龙灯,也装着小手模样舞起来。”刘姥姥笑道:“我爱还爱不过来,喜还喜不过来呢。宝二爷和云姑娘、琴姑娘元宵节玩一会子龙灯,逗老寿星也乐一乐,正是他们的孝顺处呢。”
凤姐见贾母十分喜欢,也过去抢过宝玉手里的龙头,宝玉只好去舞龙尾。鸳鸯、琥珀等也去打锣鼓助威。众人听说凤姐舞龙灯,都围了一层又一层观看,一个个拍手呐喊,笑语声喧。锣鼓声打得震天响。
贾母笑得嚷道:“凤哥儿,还不快快过来,仔细闪了腰,折了腿儿。”凤姐舞了一阵,已感不支,听贾母呼唤,忙放—下了,气喘吁吁地走过来。平儿等忙递过湿帕子去。凤姐边擦汗边嚷着说道:“我从小儿也最淘气不过的,也舞过龙灯来着,还放炮呢。老祖宗,别担心,明日我亲自放烟火给你看。”薛姨妈道:“她原说的是真话,不然,怎么叫凤哥儿呢。”刘姥姥道,“我见过姑奶奶小时候装小子的模样儿,嗳哟哟,竟像天上的哪吒太子。”贾母笑道:“如今咱们家的姑娘也学起来,可见是凤丫头带坏的了。”凤姐笑道:“学小子怕什么,又没去干那偷盗抢劫的事,保不定哪一天还真的成了英豪呢。”刘姥姥道:“敢情姑奶奶从小儿学小于,才这么能干起来。就是那包打天下的男人,也不及的。”
大家说笑着,四处走动。只见黛玉屋里嫦娥奔月的彩灯也舞过来了。那嫦娥舒展着宽大彩袖,轻盈地起舞。惜春屋里是观士音大士,平把玉瓶,挥洒甘露。李纹、李绮是鸢子灯、孔雀开屏灯。邢岫烟扎的是麻姑献寿。李纨屋里是三娘教子。薛姨妈叫人送了“鹊桥仙”来。贾母高兴,叫在藕香榭摆下晚饭,等看上了灯再离去。凤姐、李纨、尤氏等忙带人摆设去了。
黄昏时分,贾母一大群人方过藕香榭来。凤姐忙扶贾母在铺着大狼皮褥子的榻上坐了,道:“老祖宗,这里坐着又敞亮,又暖和,好看池子里的灯儿。”
贾母等围炉取暖,见外面池塘结着的冰未化,正指着冰上设下的灯儿议论着,谈笑着,忽见池子对面飞出来一对玉人儿,一个大红,一个翠绿。二人相互攀着,如夸父逐日,列子驭风,风驰电掣般,滑行在雪白敞亮的冰雪上。远远望去,真是艳丽至极,鲜明至极。
贾母开初吃了一惊,以后惊喜得赞叹着道:“嗳哟哟,真真的好一幅《美人雪景滑冰图》!是哪房的丫头出来雪地里玩耍不成?倒是怪有趣儿的。”凤姐笑道:“老祖宗,可要看仔细些,竟是哪房的丫头呢?”贾母尚未答话,只见冰上一红一绿的入儿,迅如飞电般奔驰过来。贾母这才认出——原来仍是湘云和宝琴。二人飞奔了来,各合一只手,向贾母拜年请安。贾母高声嚷道:“还不快快上来!别再往那边滑了,紫菱洲那边坚冰已经凿开,那里布置下灯呢!”
宝玉早喜欢得磨拳擦掌,恨不得立马跑了去,忙吩咐秋纹等:“还不快回去拿我的冰鞋儿。”宝钗笑道:“急什么!这会子便拿来时也没法儿滑了,你没见太阳已快落山了么?”黛玉道:“恨不得倩疏林挂住斜晖’,如三人一处滑雪,这画儿越发地有风韵了。”宝玉不知黛玉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有心打趣。只奸看看天色,粲然一笑,也就罢了。
一时,湘、琴都被喝了上来。史湘云在雪上摔了一跤,弄得满身瞒头的雪,发髻儿也弄乱了,脸也弄污了。黛玉拍手笑道:“云丫头这样子,倒成了个浪人儿了。”
凤姐上前去攥住她道:“还不快跟我到四妹妹那里换衣服去。把个仙女儿弄成落荡鸡了!”边说边拉住湘云往惜春屋子走,惜春也跟了去。
一会,湘、琴都更了妆出来,天已经快黑尽子。李纨已带人摆上晚饭,贾母将自己的菜拣了两样,命人送到刘姥姥席上,道:“吃吧,这羊羔胎子,老年人吃了身子骨暖和。”刘姥姥忙夹起一块送到嘴里,砸着嘴说道:“真是稀烂软和的,不用牙齿就到肚里去了。咱们乡里,谁还舍得吃这羊羔胎子?若生下来喂大,可管钱了。虽是天天看见羊子,这羊羔眙子可是第一遭儿吃它:”因将一盘羊胎立即吃尽。贾母等一时吃毕,嗽了口,在一旁喝茶,…—面同刘姥姥说话儿。众人也都各处玩耍。
宝钗遂悄悄拉宝琴道:“琴儿,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宝琴便回过头去,对史湘云笑了—笑,伸了伸舌头,史湘云会意,忙过去攀着宝钗的肩,摇着说道:“好姐姐,你莫责怪琴妹妹了,都是我不好,见琴妹妹闷得怪慌的,便想出法儿扮小子,舞龙灯,滑会子冰,咱们都乐一乐,你瞧今儿玩龙灯,连凤姐姐都舞了,者太太也很喜欢,你还责怪她做什么?”宝钗笑道:“我说你两个再不能在一处的,若然在一起,就变法儿淘出计:多事故来。这龙灯自古以来,有女孩儿舞弄的么?这会子扮小子,舞龙灯,还去滑雪,将来只怕要扮小子,出去逛庙会了。”惹得黛玉在背后,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原来黛玉见她几个鬼鬼祟祟的,也悄悄儿地跟了去,听宝钗说扮小于,逛庙会的话,不由得笑出声来道:“姐姐也太道学气了些。琴妹妹和云丫头扮小子舞龙灯,怕什么?我体格儿竟是弱些,不然,也同她们一道玩去。”宝钗叹息着说道:“虽如此说,到底不是女孩儿的行径。你们一个个如此纵她,怪道琴儿越发地难治了。”宝琴笑道:“其实都是姐姐的不是,好好儿的搬出园子,弄得人怪闷的,我就喜欢同史姐姐一道玩。”
宝钗边笑边推她道:“我这姐姐竟是不用当了,还认史姐姐做姐姐吧!”又回过头对黛玉道:“她背地里也夸奖你了不得,如今就只嫌着我一个,气我!”黛玉道:“琴妹妹不过活泼一些,你少拘紧她,也罢了。”宝钗笑道:“她从小儿没个爹娘,便酿坏了。如今,你们再一纵她,越发地不知闹出什么笑话儿来。”黛玉道,“什么笑话儿呢!姐姐方才不是说了,也不过偷偷出去逛两回庙会,难道还作花木兰、梁红玉,疆场杀敌去不成?”说得众人又都笑了。
宝玉此时也过来了,一听,忙问:“谁要做梁红玉、花木兰?”湘云道:“你猜猜是谁呢?’’宝玉偏着头,想了一想,指着黛玉和宝钗道:“断乎不是你和她。”又指了指湘云和宝琴,说:“如今只剩下你两个,一个自然做梁红玉,一个必定是花木兰了。”说得众人都大笑不已。湘、琴二人便不依池,说;“都是宝哥哥胡乱编派,回头看我们罚不罚你。”
这里,尤氏见贾母等已在一旁喝茶、看灯,便推刘姥姥道:“年节下,乡里人也放灯的。姥姥何不把乡里放灯的事,说给老太太听听。想必比咱们这里更热闹呢。”刘姥姥道:“若说热闹原本也热闹的。乡里人风里来,雨里去,忙了一年。年节下,农闲没事儿,大伙儿也团在一起乐几天。过了破五,也敲锣打鼓闹花灯。小孩儿们用纸糊了斗大一个兔灯,肚子里插上一支蜡烛,满场院里拉着跑。跑早船的用红头绳扎了辫儿,借了一件小红绫袄儿穿了,坐在纸扎的旱船里来回跑动。外边一个人戴着鱼帽子,舞着金钱棍儿,像是划船一般,边划着边唱梆莲柳、莲花落。后面光腚子孩子跟了一大堆。还有好些乡里人,扯来几把麦草秆儿,扎成龙头龙身,用几丈粗麻布,蒙上了,用颜色染了龙头龙尾,画出龙身,便算是龙灯了。哪里能像这里,狮子、龙灯都用彩缎扎成,各色彩灯都是绫罗做的。我可惜得了不得,若把这些绞罗缝了衣裤给乡里姐儿们穿,年节下也像个过年的模样儿,不至于寒酸得了不得,还穿补丁的小袄儿了。”巧姐儿道:“姥姥说说,年节下,怪冷的天,乡里的姐姐们放着大毛衣服不穿,反倒穿小袄儿不成?”问得众人都笑了。刘姥姥也笑着说道:“姐儿生在侯门深院,穿不完的大毛衣服,吃不完的海味山珍,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自然以为乡里人也和这里一样的吃穿了。殊不知乡里的姐儿们饭还吃不饱,有小袄儿穿算不错了,哪能个个都像姐儿这般有福气。若姐儿将来有一天到咱们那里,看看便知道的。”板儿插嘴道:“咱们那里有山、有水,可以摸鸟蛋,捉山鸡;也有鹅,有鸭,有鸡,比这里稻香村还好呢!你若来,我教你捉鱼儿。”说得巧姐儿高兴地笑了。
刘姥姥正要骂板儿,贾母
却说道:“他原说得不错的。乡里有乡里的风光,这可是咱们这里比不上的。”刘姥姥道:“那算什么风光,一出城。到处都能见到,哪里能像这园子,一进来处处都是好的,叫人东西南北也分辨不清呢!”薛姨妈道:“这可是实话,别说是姥姥,就是咱们初进园子也绕不出去的。”
大家正说话儿,只见水榭池边各处的彩灯都通明了,亮得如银光雪浪一般。结了冰的水面上有八个神仙,在冰床上各踏一朵莲花走来。那莲花瓣儿上,都亮着各色彩灯,照着八个神仙的模样儿。
贾母戴上眼镜子,指着那个女神仙道:“那是荷仙姑吧?是谁扎的彩灯儿?”探春答道:“是我叫丫头们扎的八仙过海。”贾母点头儿说道:“我说呢,还是三丫头扎的灯儿好,晚上放到水里,更别致了。”刘姥姥笑着也用手指着说道:“我说,这是王母的仙宫吧?看,八仙都来拜年了。那个穿道袍背青锋剑的是吕洞宾,那个倒骑毛驴的是张果老,那跛是挂葫芦的是铁拐李,那吹洞箫的是韩湘子。嗳哟哟,还有金龙在水上飞舞呢,他们郎是给老寿星拜年来的。”
原来水边的冰早已凿开,冰上除八仙外,尚有凤姐弄来的金龙,口中既能吐水,还能盘旋舞动。还有龙女——柳毅传书的故事儿。
宁府那边送来了“哪吒闹诲”,那哪吒正骑在一条金光闪闪的龙背上,用手抓住龙的双角,在水中游动;又还送来了“水淹金山寺”的故事儿——只见山腰上坐着法海和尚,后面站着许仙;水边上鱼兵虾将,乌龟、螃蟹、蚌蛤等灯,都在水面来回涌水。白娘子和青儿手持宝剑,正与天兵天将搏斗。真是烛影摇红,灯光曳彩,金波闪烁璀璨。
因为夜晚风大,天气更加寒冷。凤姐便劝贾母回房安息,道,“明儿还看烟火呢!没的今日便冻出病来。”贾母笑道:“忙什么,偏今儿想多看看,际又来催。我便偏不依你,竟让你多站一会子呢,你更要从心里骂我了。”
尤氏瞅着凤姐儿笑说道:“是谁吃过猴儿尿的,偏今儿喝了猪八戒的尿不成?怎么这会子也和咱们一样,成了没嘴的葫芦!”凤姐啐了尤氏一口,笑骂道:“别尽放你娘的屁!你妈才喝猪尿呢!想必你生下来就是猪尿喂大的,所以总没能在公婆面前讨个好儿。依我说,你现称五百银子给我,拜我为师,我收你这个徒弟,明儿好好儿地传授给你,教你也多多儿地喝猴儿尿!”众人早已笑得直不起腰来。贾母一面叫拿西洋手帕拭眼泪,一面叫鸳鸯用手揉揉胸口,没的叫人笑断了肠子。
鸳鸯边替贾母搓揉?边也笑着说道:“今儿我倒要替二奶奶抱屈了。谁说二奶奶喝的是猪尿!她还喝的猴儿尿的。试想想: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夜静更深,还坐在这么个水榭池上,风又一吹,老太太回去,不用说,要闹病了。老太太万一闹病,咱们白天黑夜地伏侍,哪里能得一点空儿?我因为想偷闲,早想劝老太太回去了,偏老太太又在兴头上。如今二奶奶多喝了些猴儿尿,倒抢先说了。老太太一回去,自然病也没了,也得乐了,我也乐得清闲没事儿。二奶奶却反受人家奚落,我可不要打抱不平了么?”说得众人又都大笑不止。
凤姐嘟着嘴儿说道:“鸳鸯丫头想偷闲,倒拉扯上我。原来鸳鸯姐姐也喝了猴儿尿的。”遂向鸳鸯作一揖,说道:“好鸳鸯姐姐,亲鸳鸯姐姐!好歹劝老祖宗回去吧!都是我和珍大嫂于的不是,不该弄了那条金龙和“水淹金山寺”来,害得老祖宗不想走了。如今我的猴儿尿都让你喝,明儿咱们老祖宗没病没疼,既康且直,你也偷闲,我也偷闲,咱们陪老祖宗乐到一百二十岁。如今天气越发冷了,鸳鸯姐姐再多喝些猴儿尿,快快儿地扶老祖宗上轿去吧!咱们也该散了。明儿元宵佳节,咱们还陪老祖宗看烟火呢尸说得众人都笑着站了起来。
贾母早巳笑成一团,也站起来说道:“这猴儿,果然喝了尿的,好一张利嘴!连咱们鸳鸯如今也学坏了,在我跟前说什么偷闲。”众人都道:“是老太太过分宠她,才敢这么说来。其实她心里,何尝真的想偷闲呢!”刘姥姥道:“我就喜欢你们府里,这么大的气派,娘儿主仆这么随和开心,又不是真的不懂礼数。要这么着,才真真的有乐趣,老寿星真是洪福齐天呢尸说得贾母哈哈大笑。
这里琥珀、珍珠早提过羊角风灯来,凤姐、鸳鸯、尤氏等忙扶贾母上轿。众人簇拥着贾母的轿子,一径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文分解。

第八十六回 水月庵冷语绝尘缘 荣国府烟火庆元夜
却说众人围随贾母去了,袭人打发春燕等人提着琉璃灯儿来接宝玉。主仆等人边走边谈闲话儿。
宝玉一头想起了芳官,因向春燕道:“你娘是芳官的干娘,她如今去了,你娘也不问问么了”春燕道:“二爷哪里知道,芳官在这里时,每月有一份钱粮,我娘自然认她作干女儿。如今她去了,哪里还有钱和银子,没的倒填限儿,我娘哪里还肯认她。倒是咱们姐妹们好了一场,前儿我托人打听到她在水月庵里日子很苦呢!哪里能像在咱们这里。芳官性情犟,不听使唤,那老姑子就偏要她挑水劈柴,下厨煮饭。如今竟折腾得成另一个人了,咱们想去看看也不能的。前些天,瞒着我妈,我悄悄儿托人捎了些吃的用的东西去,如今不知究竟怎么样了!”宝玉听了,心里好似猫抓了一爪一般。因叹息道;“倒难为你还想着她。芳官可是去得不明不白,平时间顽皮活泼一点是有的,哪里就到撵出去的地步了呢。可是我平日偏爱了她一点,倒害了她,让她受这样的委屈和折磨。”
二人说着,不知不觉已快到沁芳亭。袭人、麝月已来了,二人忙闭了嘴。袭人道:“方才老远还听见你们唧唧哝哝的,怎么这会子又不说了?”宝玉道:“见着你们还老叽咕什么呢。今晚你们怎么不来看灯?三妹妹的八仙过海真是好灯呢!我叫秋纹来喊你们,怎么这会子才来?”袭人道:“正是呢,才说要来的,偏咱们那美人灯儿被猫抓破了,我同麝月忙弄下来重新糊好了才来的,不承望你们都回来了,那边的灯放完了么?老太太和太大呢?”宝玉道:“都回去了。明儿还看放烟火。你两个早些作安排,明日夜晚,咱们一起来看不好么?”麝月道;“罢哟,今晚的灯还没看成。谁知道明日晚上又弄出个什么事儿来,便也看不成了。”袭人道:“今晚秋纹、碧痕看了,明日派她两个守屋,咱们早些儿吃晚饭,便看去,如何?”麝月笑道:“就依你吧,咱们也好好儿地玩玩。只怕秋纹、碧痕那两个蹄子守不住呢,也偷偷儿地溜了出去。二爷回来了,被子也是凉的,水也是冷的,怎么好呢?”袭人一思,道:“罢了,索性你们都去吧,明日我留下来是正经。我也不爱那热闹的玩意儿。在家里呆着倒也清静。”宝玉道:“你也去吧,何苦来,成日间苦行僧似的。我明儿胡乱睡一晚上打什么紧呢!不拘怎么也过来了。”袭人口头答应,心里总放不下。
宝玉盘算了一晚,十五这一日,一大早便起了床。因告诉袭人;“今日元宵节,要到北府里去。”便也去贾母、王夫人处回明了。王夫人道:“今日街上社火花灯,人多拥挤,车水马龙的,叫李贵等也跟去吧,没的从马上挤下来,摔坏了,可不是玩的。”袭人等忙替宝玉穿戴好了。李贵等伏侍宝玉上了马,后面跟着焙茗、扫红、墨雨、锄药等一行小厮,骑马来到北府门前。
宝玉下了马,吩咐道:“只怕要在北府里领了宴,方能回去。不如你们都回去吧,留下焙茗在这里,不碍事的。”李贵笑道:“二爷想必要在街上看社火花灯吧,倒打发我们先回去。若是闪了腰、折了腿,骂我们懒还不说,怕皮不揭了我们的。不如还是留着等候的好。”宝玉道:“我如今也大了,哪里就摔坏了呢?就是看一会子社火花灯,也出不了什么事儿。这么前呼后拥的,街上正迎神赛会,又没法儿骑马,叫我怎么看呢?你们先各自玩一会子去,我也便回来了。”无奈李贵总不肯。宝玉央求道:“好哥哥,我难得出来走一遭儿,今日又是元宵节,街上社火花灯,迎神赛会,十分闹热,竟不容我看看么?这里留下焙茗,哪里就误事了呢?你们趁此回家歇息,岂不是好?”李贵见他说得可怜,锄药等人也巴不得各自去玩耍,都怂恿说道:“让二爷也自由自在看看城里的灯会吧,在家里拘得人可慌了。”焙茗也向李贵担保道:“下午二爷如不平安回来,我便是囚攮的!”李贵无奈,千叮咛,万嘱咐道:“二爷就早点回来吧,别叫我们担不是。看灯看会时远着些,别叫人挤着才好。”又骂焙茗道:“都是你这奴才平日调唆的,好歹步步跟着,若出了事情,你摸摸头上长着几个脑袋?不抽了你这囚攮的脚筋才怪事儿!”骂罢,方同众人一起离去了。
这里,宝玉进得北府,参见北静王。北静王拉住赐坐,道:“好久不见,越发长得高了。”固命人拿来一把檀香木扇子,上面是南唐徐熙画的的花鸟,道:“你看看这扇儿可好?”宝玉接了仔细玩赏了一番,道:“难道还有徐熙的真迹么?落墨便自不同,怪道其梢萧然有拂云之气,骨气风神,堪为古今之绝笔。不知贤王从何处得来?”北静王道:“这是东国一个国王来了送的,外头哪里能弄到。你如今喜欢,就送你吧。徐熙野逸,吐黄荃多矣。那宋太宗曾说:花果之妙,吾独知有熙。可谓知音之论。我知道你喜欢野逸之人,不喜黄家富贵,故而与了你,也算物得其所了,”宝玉连忙起身道谢,便要告辞。北静王定要留了宴去。宝玉道:“今日元宵佳节,不来便不恭了。只因老祖母还要去庙里进香,只好改日再来扰席。”北静王方罢了。
宝玉辞了出来,骑上马,便叫焙茗出北门。焙茗诧异,问道:“二爷不是要看灯看会么?北门外有甚灯好看的?”宝玉道:“你只管往水月庵走去,我有事儿。”焙茗道;“水月庵都是些姑子,不过做了几个莲花灯儿,不去也罢了。”宝玉哪里肯理会他,骑着马,风也似地跑走了。
焙茗着急,连加两鞭,追了上来,一面呐喊道:“二爷,走慢些,莫摔下来!”
主仆二人一径出了北门,骑着马,来到水月庵,焙茗系好马后问道:“二爷来到这里,可是又要祭奠哪位姐姐了么?我这就借香炉去。”宝玉不禁失笑,道:“糊涂东西,怎见得我就要祭奠了?实话告诉你吧!你到庵里看看,芳官姐姐可在么?庙里还有哪些姑子?”
焙茗豁然醒悟,忙到庵里。半顿饭工夫,方走出来,道:“庵里的姑子都进城念经去了,只留下芳官姐姐看守庵堂,知道二爷来了,死也不肯出来。二爷请进去吧!”
宝玉听说庵里没人,方大着胆。儿走进去。一径来到厨下,方寻见一个小姑子,面黄肌瘦,两眼发黑。宝玉忙上前施礼道:“敢问小师父,半年前,这里来了一个姑子,叫做芳官的,如今不知她在哪里?”那人只不答话。焙茗道:“二爷怎么不认识了?这不就是芳官姐姐么?”厂宝玉连忙用手搓揉眼睛,仔细定睛审视,方看得明白了。原来此人不是别的姑子,正是昔日的芳官。太冷天。穿着一件破旧袈裟,又瘦又黑。见着他,也不理睬,只睁大眼睛,冷冷注视着他。
宝玉早已顾不得焙茗在跟前,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说道:“是我害了你了!如今怎么竟成这模样儿?”芳官昂起头,一摔手,冷冷说道:“我不是好好的么?这地方其实倒觉干净多了。”宝玉道:“你受的委屈,不说我也知道的。既然是我连累了你,竟不许我帮帮你么?”芳官冷笑道:“我生来是受苦的,却是清白无辜的,你何尝能帮我什么呢?”宝玉道:“如今你还这么年轻,我定要赎出你来,送你回老娘家去,岂不是好?”芳官冷冷说道:“这地狱强胜那地狱。如今我已在这地狱心安理得地等死了,又何苦扰得人心烦意乱,送我到那地狱去呢?”宝玉见她心冷志坚,不可挽回,竟至哭出声来,苦苦哀求道:“芳官,你原本是活活泼泼的好姑娘,都是我们不好,害得你受如此委屈和折磨:难道你如今竟不能再回过头来,看看这大干世界?何苦来,竟要凄风苦雨,苦自己一生一世呢?”芳官冷冷地说道;“我不是已经看过了么?我;看见于金钱、富贵、污陷、嫉妒、人情冷暖、世态淡凉!到头来也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你还要我再看一些什么呢?”宝玉一听,感到肌骨都凉透了,呆了一阵,方道:“既然你矢志为尼,我也不敢相强,只求你允我将你另迁一座清静寺院,使你不再受这般煎熬,我便也赎自己一分罪了。”说完泪如雨下。芳官道:“二爷何苦操心,若要发慈悲时,不如去地藏庵救救蕊官、藕官吧!她两个比我还苦呢!二人尘缘未断,原本一时冲气出家。两个若肯还俗,家中尚有父母可依,我却只能在这里了。”宝玉无可奈何,只得说道,“你尽管放心,我明日就找人赎她们去。你要好好保重,我这里带了些银子来,你先拿去使吧!”芳官连看也不看,径自回禅房去了。这里宝玉不敢久留,心中忽忽如有所失,只好同着焙茗一起进城。
却说宝玉回来,见过贾母和王夫人。贾母等正在饮酒看戏。见他没精打采的,只当累住了,道:“先回房歇息去吧,晚上还看烟火呢。”宝玉方告辞出来,回到房里,倒头便睡,翻来覆去地长吁了几声。
袭人感到奇怪,只当他在北府里受了委屈,要不,又是什么人叫他为官作宦了,心中猜疑不定。因出去叫焙茗来问道:“二爷在北府里受委屈了不成?”焙茗道:“哪里受什么委屈,还得了一把扇儿呢。”袭人道:“做什么回来长吁短叹的?”焙茗灵机一动,道;“想必骑马累了,没看成城里的花灯吧!”袭人一想,也对景儿,便不问了。
这里,宝玉正在床上出神,忽见麝月来报:“廊下小芸二爷带着人,送了两盆福建漳州水仙来了。”宝玉一头翻起来,道:“叫他进来吧!”袭人等巴不得他能起来,忙请贾芸屋里坐了,倒了好茶,将花儿放在几案上,宝玉方出来了。
贾芸忙站起来道:“给二叔大人拜年请安!”说着已跪了下去。宝玉笑得流出了眼泪,忙拉起来道:“这孩子,还这么称呼,叫'二叔’就罢了,还加上什么'大人’。上回还叫'父亲大人’,叫我笑了好几天。我不过和你闹着玩儿,你倒认真了。我有多大年岁,能做你的'大人’么?以后再不许你这么叫。”贾芸笑道,“虽如此说,二叔疼我,我只拿父亲的礼数相敬。”宝玉道:“这也罢了,往后可不许再胡乱叫。”贾芸连忙站起来答应。
宝玉道:“瞧你,又送这些花儿来,上次难为你送了红梅花,今日又送来这水仙花儿。”贾芸道:“年节下没有好花,倒难为水仙开出这么些花儿来。这两盆花儿又大又香,是我特特地找人从福建漳州弄了来孝敬二叔的。你老人家看看好不好?”宝玉道:“水仙号称凌波仙子,以其淡雅高洁为人称颂。放在案头,倒是颇具风致的。难为你太远的又弄了来。”因站在案头,看那亭亭玉立迎风开放的水仙,花朵儿一球一球的,配上浓绿色的叶子,白白的小石子儿,真也清俏稚丽,芳香宜人。不觉忘了几分忧愁,脸上渐渐露出来几分喜色。
袭人一见甚是喜欢,因对贾芸说道:“上次芸二爷送来的红梅花儿,放在廊上,足足开了半个多月,香味儿逛屋子里也能闻见。”贾芸一听,分外高兴,忙说道:“只要姐姐们旨赏脸,春天来了,再弄些好花来。一则二叔见了心情舒畅,二则也好给姐姐们解闷儿。”袭人听了笑道:“这是怎么说,如今花才送来,一赞花儿,竟像是又向芸二爷要花了。”贾芸笑道:“这原不值什么的,只怕送了来,二叔和姐姐们不喜欢,就该死了。”
宝玉原想托贾芸办芳官所托之事,便站起来道;“今日元宵节,外头怕快放烟火了,咱们且先瞧瞧去吧!”又吩咐袭人道:“今日烟火好,过会子你们都来吧,咱们好好儿地瞧瞧。”方携了贾芸出了怡红院。
叔侄两个娓娓地叙来。宝玉四将蕊官、藕官之事说与贾芸,托他想法儿营救。贾芸沉吟了一会,方道:“我明日就到地藏庵去,给老姑子几两银子,没有赎不出来的。只是赎出来后如何处置呢?”宝玉道:“雇一条船,派两个妥当的人,送她们回老娘家去。”贾芸道:“若是肯回老娘家去便好,若是不愿去呢?”宝玉一想,道:“你问闷她们愿做什么,只别让她们再受那煎熬,就算救了她们了。你同焙茗斟酌着去办吧,花多少银子,我这里取去。”又命贾芸另雇一人给水月庵的姑子们烧饭,另寻一座齐整清静的寺庙,让芳官念佛修行,也算积福积德。贾芸一一答应了。宝玉又道:“事情妥当子,嘱咐芹儿一声,叫他不用告诉别人。他要人时,我这里使银子买去。“贾芸答应道:“二叔尽管放心,若办得不好,也难于见你老人家的。”说着,一径去了。
这里,宝玉方到正厅上来。只见廊下檐前已经站满了人。贾母靠在大红妆缎豹皮褥子上;薛姨妈、李婶娘、刘姥姥、邢、王二夫人的坐位都铺着大狼皮褥子。地下铺满红毡,点着梗木镶嵌大吉葫芦落地灯。两边的紫檀雕漆香几上,有珐琅亭式香简一对,掐丝珐琅仙鹤蜡台一对,地下放着鎏金珐琅螺钿盆架大火盆。贾母手里抱着一个画珐琅海棠花卉开光双鹿手炉。
凤姐见宝玉来了,忙一把将他拉至贾母身边,道:“老祖宗方才还念着你呢!”
贾母问道,“你怎么样了?想是街上人多,吓着了吧?我才已打发琥珀、珍珠来叫你。”宝玉答道;“原没什么。好久没骑马,骑着累些,歇一会子已好了。”贾母见他果然好了,已放下心,命他坐在身旁,别再乱跑。回头莫让烟火烧着。宝玉便挨黛玉坐了,同探春说话儿。
院子内早巳安设下屏架,各色烟火均已齐备。从正门到正厅各色彩灯通明,犹如两条火龙一般。
一会子贾琏、贾蓉进来回道:“前面厅上大老爷,二老爷来问,请老太太示下:还是饮酒看戏,待会子再放烟火呢,还是现在便放,或者别的什么?”贾母道:“几个更次了?”琏、蓉等答道:“已到三更了。”贾母道:“累了这些日子,早已乏了,吃过元宵,早点儿放完烟火好散了吧!”
一会子工夫,烟火都放开了。那烟火有进贡的,有凤姐儿专找匠人来制作的。大小均有,色色故事俱全。不到一会,只见满天里星光灿烂,五色纷披。有九龙入云、飞天十响、满天星、平地一声雷、线穿牡丹、烟火杆子、金盆落月,葡萄架等。那盒子灯一放上去,散开来,或仙女散花,或游龙戏凤,或金蝉脱壳,或孔雀开屏。有牛郎织女,有闹海哪吒,有嫦娥奔月,银花火树,争奇斗巧,光艳照人,伴随噼噼啪啪的爆竹声,真是硝烟弥漫,热闹非凡,两府内外,尽是欢腾雀跃之声。
刘姥姥不觉以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今日这烟火,才真叫好势派,亏得姑奶奶办得出来。”凤姐儿道:“姥姥别夸奖。一会子老祖宗又说到底是凤丫头没成算。众人取乐,我挨老祖宗的话儿,倒不如不势派的好。”贾母笑道:“凤哥儿,又说嘴了。这烟火,算得上势派么?小时候咱们家放烟火,那才真真的叫势派。满天的火龙、狮子,是是搅红了半边天。我跳着笑着,伙着丫头们捡花炮玩,不承望炸了手指,如今指头上还留下伤记儿。”
囤一头想起了宝玉,忙问:“宝玉呢,这会子又往哪里去了?”众人一看,果然没有宝玉,连史湘云也不见了。凤姐忙道:“定是捡炮仗去了,老祖宗,别着急,我这就派人找去。”
果然,不到半顿饭工夫,两个都拽了来。只见宝玉两手污黑,脸上也弄污了;史湘云手里还拿着两个炮仗。众人都大笑不上。黛玉指着说道:“两个化子来了。”贾母原十分着急,如今见回来了,也笑了起来,道:“才好些儿又顽皮去了,把妹妹也带子去。再不老实坐着,我便叫你老子来捶你。”宝玉道:“原说捡两个花炮便回来,谁知云妹妹也来了,就多玩了一会。”贾母道:“叫小子们去放吧,若炸了手才着急呢。”凤姐道;“不妨,我同你们放去。”因叫人拿子几盘烟火来,同着宝玉、湘云,就在外面穿堂上放起来。贾母等都走出来观看。他三人各自点了两盘方跑开了。宝钗拉子湘云说道;“你怎么就不怕呢,那是小子们放的。”黛玉笑道:“她除了不到月宫里去,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亏得她是个丫头,若是个小子,怕比孙猴儿还刁,也钻到铁扇公主肚子里理肠子去。”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一时烟火放完,贾母散了赏钱,道:“今日元宵节,年也过完了,节也过完了,咱们也累了,也该散去了。”叫了各房的丫头们来,送姨太太、亲家太太、刘姥姥和各房的姑娘们回去。史湘云仍往黛玉处安歇。大家方提了灯笼,说说笑笑地去了。
麝月、秋纹宋接宝玉。宝玉问:“袭人又没来看烟火么?我好像见着她站在廊上的,这会子怎么不见了?”麝月道:“她走一会儿了。说怕二爷回来了没人,光小丫头子们在屋里不放心。”宝玉叹息道:“她也太细心了,这么一个人回去,大黑的天,也难为她。”麝月道:“今儿十五,月色好,走熟的路,怕什么呢?”秋纹道:“早该扮千鬼儿在半路上吓吓她才好。”主仆们边说笑话儿边走回去。
那宝玉心中忽上忽下的,一会子想到芳官在庵子里受折磨,竟至瘦得变了形状,不仔细看,再认不出来的。那庵的老姑子好狠心肠,全无一点出家人慈悲的心。这样人也配出家,将佛门圣地也玷污了。一时又想到了袭人一个人回去,若遇上什么不测,如何是好!她也未免太大意了。想到此,便加快了脚步,也不再说笑话儿了。
麝月等见宝玉走快了,也忙着跟了上去。秋纹笑道:“二爷是怕鬼儿么?方才一说鬼,便走快了。晴雯如今变了鬼儿,是怕她来捉住你么?”弄得宝玉哈哈大笑。众人也都笑了起来,宝玉便又想起了晴雯。
却说袭人因担心屋里仅几个老婆子小丫头,怕宝玉回来茶水等不齐备,便吩咐麝月等人同宝玉一起回来,自己看一会烟火便回去了。只见一轮满月时隐时现的,心想:今晚月色还好,不如借着月色走小路回去吧。一面信步走来,转过几处山石,忽听山石背后有人说话儿。袭人心想:必是哪房看屋子的姐妹,悄悄溜出来说体己话儿吧,我且听听,明日也好拿她们取笑儿。过会子装几声鬼叫,吓吓她们方妤。
只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难为你送我这支钗儿和汗巾子,叫我怎么答谢你呢?”一个男子悄悄儿地答道:“好姐姐,就替我绣个同心如意的香袋儿吧!咱们生死同心,永不分离,我算这辈子有造化了,我一心等着的就是这件事。”袭人吓得不知所措,心想,这分明就是昨日送水仙花。儿来的小芸二爷和凤姐屋里小红的声音。怪道呢,这些日子尽往园子里跑,谁知觉做出这等事来。心里吓得怦怦乱跳。因想,这小芸二爷常来怡红院走动,和宝玉也极好的;小红是林之孝的女儿,是从怡红院里出去的,如今是凤姐得宠的丫头。若是张扬出去,扫了凤姐的脸不说,咱们脸上也无光彩。再说,林家的岂有不恨之理?莫若假作不知,悄悄儿地离开倒好。若被他们瞧见,什么意思呢?便择了另外一条小路,轻于轻足,三步两步拐了过去。
谁知转过一带疏林,不承望被石子绊了一跤,不觉“嗳哟”一声,叫了出来。
一会子工夫,只见小红从另外一条道儿来了,见是袭人,忙间道:“是姐姐么,怎么一个人来,跌了哪里不成?”袭人道:“我想去看会子烟火,接宝二爷去,才走到这里,便被石子绊了一跤,幸亏妹妹来了。”小红忙扶袭人起来,道:“姐姐疼得如何?我叫人来背你回去。”袭人道:“不妨事的,你扶着我慢慢儿走吧:”小红试着扶着,袭人咬紧牙慢慢儿走,一行说着话儿。
小红道:“今日烟火真好,我在园子里也瞧见了,我妈想出去看看,叫我替她照管一会子,我才送了我妈回来。”袭人道:难得妹妹元宵节也没能好好歇歇,还来看园子,怪道二奶奶夸奖你呢!”小红道:“夸奖什么,左不过不嫌弃罢了。姐姐定是扭伤筋骨了,二奶奶那里有治跌打损伤的好药酒,待会子我要些给姐姐送来。”袭人道:“这可就难为妹妹了。”’ 两人一径回到怡红院,众婆子见了忙上前问道:“姑娘怎么了袭人道:“没什么,二爷用的热水可好了?茶水有了没有呢?”众婆子笑道;“都妥当了,我们是死人么了”见袭人一扭一拐的,知是摔伤了,忙舀了热水给袭人热敷,又取些酒来替袭人搓揉。小红也,一旁帮着。一面笑盈盈地说道:“二奶奶的药酒好,我还去要些来吧!”袭人连忙道谢,说;“叫妈妈们取去吧,大远的,园子里又冷,怎好再劳烦妹妹亲自送来。”因打发两个婆子随小红去取药酒。小红道:“好好养着吧,明日再来瞧姐姐。”方同着两个婆子去了。
一会子,婆子取回药酒,用火温热了,正要擦时,宝玉一行人已回来。见众婆子围着袭人擦足,知道跌伤了,忙上前问道:“摔坏了么了伤了哪里了?”袭人道:“不过扭伤了脚背,不相干的。你喝茶去吧,被子也暖和了,叫麝月端热水来你好盥洗。”宝玉叹息道:你如今摔坏了,还老问别人。”便要亲自来替袭人擦药酒。袭人道;“哪里用得着你呢!且喝了茶,洗了脸,叫秋纹打发睡去吧,明日起不来叫人笑话,不像个爷了。”宝玉还尽问着:“疼得可好些?忍着些儿,明日我亲自请大夫来瞧。”
这里,秋纹已端来热茶,宝玉喝了两口,麝月便端水来,打发宝玉冼脸,催他睡去。宝玉总是不肯。待到袭人包扎好了,春燕等扶她回房歇下,宝玉方才上床。既担心着袭人,又想到芳官,足足翻了两个更次,方才睡去。
袭人不过扭了脚筋,多亏治得及时,第二天已能勉强行走。宝玉方放下心来。因想着蕊官、藕官之事,便出去找焙茗。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尚风雅巧续咏雪诗 品古画两情缘契合
话说小红回去,将袭人伤脚之事,告诉了凤姐儿。凤姐道:“她没看放烟火,就一个人回去了么?”小红道:“她在守屋子呢,估量二爷快回去了,便亲自去接,谁承望竟至绊了一跤,跌伤了脚。”凤姐叹道:“她也太小心了,元宵节也没有能好好地过。”
次日,便打发平儿,小红去看视。还送了些活血的三七和点心糕儿。平儿、小红叫小丫头拿着,一径来到怡红院。
袭人见她们来,连忙道谢,道:“难为二奶奶和你们都想着。昨日送了药酒,今日又亲自来瞧,我如今已好了些,能走动了,二奶奶的药酒真有效。”干儿道;“你也太粗心了,夜晚一个人走,怎么不绊着呢。二奶奶原本要亲自来瞧的,只因要打发二爷到南边老宅子去,一时不得空儿,便叫我两个来了。”袭人道:“琏二爷又要出门子么?刚过了年也不歇一会子。”平儿道:“年节下,不知南边看守祖茔的人祭祀得如伺?二奶奶特地叫二爷祭祖茔去,昨日已回了老太太和老爷、太太。都夸二爷、二奶奶想得周全。再隔两日,便要起身。”袭人道:“二奶奶行事儿再没弹头的。别说老太太、老爷、太太夸奖,就是咱们下边的人,背地里哪个不说二奶奶的好处。这府里要真的没个二奶奶撑着,早不知弄得怎么样子。不说祖茔没人料理,只怕这府里年还过不起呢。还这么闹闹热热,放烟火,办花灯,花出这么些钱,找谁要去?”平儿道:“如今多亏得她算计着,拆子东墙补西墙,再撑两年,只怕也不能了。庄子上还闹饥荒呢。如今身子也不太好,平时除了三姑娘,谁还能帮着些儿?”袭人道:“三姑娘也正经,不像这个主儿,歪门邪道的。”说着把两个指头一伸。
平儿知道指的是赵姨娘,便笑道;“如今只怕三姑娘也帮不了多久。前日来了说媒的,说什么江西知府家,太太舍不得,回绝了。听说那哥儿也不好,成日间寻花问柳的:如今又听说东海那边有几个什么国,那里的国王都来向皇上求亲,以结盟好。皇上叫各王公大臣有成年淑女的,均要造册上报。咱们家自然要上报的。保不定再闹出个王妃娘娘来,谁能料得定呢。”袭人道:“好固然是好的。只是太远了点儿,只怕老太大、太太舍不得呢:”平儿道:“谁能舍得,事到头来不自由,名册儿报上去了,再过一些日子便要画像儿,送进宫去的。”袭人吃惊道:“有这样快么?”平儿道:“哪里就能选得上呢!事成不成横竖就在这几个月里头。”袭人道:“依我说,竟将像画得丑些,选不上,去不成也罢了。”严儿道:“这画像也由不得自己的,由上面派画工来。像咱们这样人家,便叫自己画时也不敢随便画的。画得丑了,皇上若然知道,降罪下来,吃罪得起么?”袭人点头儿叹息。平儿道:“这事我只告诉了你,三姑娘自个儿还不知道呢。若事不成,又闹得合宅的人都知道,什么意思呢!待以后有些眉目时再说。”袭人道:“我知道的,你放心吧,我做什么告诉人去?”两个正说着,见小红、秋纹、春燕、碧痕等来了。袭人笑对小红说道:“妹妹回这里便是回娘家子,好歹找姐妹们多玩一会子。”小红说道:“如今晴雯姐姐死了,四儿等也去了,这里倒像少了好些人似的,姐姐的担子更加重了。”
平儿见小红来了,因起身告辞,说:“耽搁得久了,家里还有事呢,就好好儿地歇住吧!别什么事儿都放在心上,亲自动手,俗
话说得好,得放手时且放手,你也该看得开些才是。”方与小红一道去了。
王夫人又打发彩云送了些吃的来,又嘱咐了一些话。李纨也来坐了一会,刚走出怡红院,见湘云、黛玉、宝钗都来了。因笑道:“今儿倒来得齐全,你们快进去吧!我方才已经看过她了。”三人别过李纨,进屋去瞧袭人。
袭人见黛玉等三人都来,不觉拍手儿说道:“嗳哟哟,我是什么牌儿名上的人,不过扭了会于足,奶奶、姑娘们便都来瞧,叫我如何消受得起!”湘云道:“谁叫你不小心,要扭伤呢!倒累我们走了来,拿什么谢我们呢?”袭人道:“好姑娘,我好了,替你绣个香袋儿好么?”湘云道:“罢哟,你不来劳烦我,也就罢了。上次叫我替你做鞋子,累得我熬了好几个夜,今儿还说替我绣呢!不过白谎着我,叫我开心。”袭人道:“大姑娘最是开阔洒脱的,怎么今儿这样歪派!我什么时候哄过姑娘?我好了不但要替姑娘,也要替她们二位姑娘各绣一个呢!难为林姑娘病才好,倒来看我,我心里过意得去么!所以第一个香袋儿是送林姑娘的,宝姑娘的第二,给姑娘的倒是第三了。”黛玉笑道:“如此说来,我们还是不来瞧酌好,一来了,倒让你累上半个月。既这么样,往后谁生了病,我越发地要走勤了。或许谁替我绣一条汗巾子也未可知。”
宝钗笑道:“你们听听颦儿这张嘴,走一回,不但要香袋儿,还要汗巾子!也罢,我后儿闲了,绣一条来送你,省得你又去求别人。”湘云道:“今儿算林姐姐得了好处,又得香袋儿,又得汗巾子。往后我也走勤些儿,或者也生生病,看看有谁给我送香袋儿、汗巾子来。”
黛玉一听“生病”二字,心中便有些不快,道:“我自然生病的,往后还不知诳骗来多少东西。”
宝钗知道湘云说漏子嘴,忙用话儿岔开,道:“云丫头这红得像石榴般的脸蛋儿,便装做生病时能像么?林丫头虽不说有病,脸儿没些儿血色、准个看不出来生病呢!自然都要去瞧了。”
大家正谈话着,宝玉走了进来,见宝、黛、湘三人都在这里,便嚷着道:“罪过,罪过!偏今儿有事出去了,不知道你们都来;若早知道,便天大事儿也不去了。”黛玉道:“我们是来看袭人的,又不是来看你的。我们来不来,与你何干?”宝玉笑道:“如此说来,倒托袭人的福了。往后袭人越发多病几次,招你们多来几次,岂不越发的热闹些?”说得众人都笑了,道:“越发的胡说了,岂有望人多病几次的理?你要热闹。咱们常来,也便罢了。”宝玉遂念了几声“佛”。
贾母打发了人宋叫湘云,众人便都一起去了。
宝玉方出去唤来焙茗,叫他同贾芸一起抓紧办理芳官等人之事,办得如何,过几日回话。焙茗笑道:“二爷也太性急了,这事没半个月工夫办得破么?”宝玉道:“这么点小事就这么难了,早一日办成,早一日救人脱离苦海,也算一桩积德的事儿,不好么?”焙茗道:“谁说不好呢,我这就找芸二爷去。”
宝玉见他去了,方回怡红院。先到袭人跟前问:“疼得可好些?我这就找大夫去。”袭人道:“今日已好多了,找丈夫作什么?”宝玉方罢了,又亲自端茶,拿来点心。
袭人道:“才刚平儿送了好些糕儿来,我已经吃过了。中间有几样味儿怪香的,正留着你回来吃呢。”便叫麝月端来。宝玉道,“既是凤姐姐特特地送来你吃的,你便吃吧!又留着给我做什么。”袭人道:“便是送我吃的,你也尝尝。”遂亲手拣一块荷花样儿的给宝玉。宝玉仔细瞧了一会,道:”这糕儿做得真像池塘里开出来的荷花一般,反叫人舍不得吃它了。”袭人笑道:“做得巧了,原是要人喜欢吃它,怎么反而不吃了?你且尝尝,竟有荷叶的清香,吃起来怪香甜的,又不腻嘴,我才已吃了一个。”宝玉便吃起来,果然可口异常。囤说道:“叫人再要些这荷花糕儿来,给林妹妹也送些去,只怕她喜欢这荷叶的清香味儿。”便打发秋纹去要。
凤姐见宝玉喜欢,道:“这荷花糕儿原是才试着做的,送了些给老太太、太太尝鲜,也都说好。如今宝玉也喜欢,就叫多做些吧。”命小红拣了一大捧盒给秋纹。秋纹回来,宝玉叫分一半给黛玉送去,袭人道;“史大姑娘也在林姑娘那里,就说是送二位姑娘的。剩下的再分成两半儿,一半儿遂宝姑娘、琴姑娘,一半儿给三姑娘送去。”宝玉道:“很是。给四妹妹也送些。”因分头打发人送了去。
且说如今虽已开春,天气却甚寒冷,几场春雪纷纷扬扬。黛玉过了元宵,又生病了,虽请医吃药,好了起来,无奈天气寒冷,黛玉总是病恹恹的。
这日,天正下雪,宝玉担心着黛玉,欲去瞧她,遂披上大红猩猩毡斗篷方才出门。只见沁芳亭前站着一个人,披着莲青斗纹洋线番靶丝氅衣,痴痴呆呆地望着满天的飞雪出神儿。宝玉走了过去,一瞧,竟是香菱儿,不觉“呵哟”了一声,道:“原来是你,听说你生病,如今好些了不成了这样大雪天,怎么一个人站在雪地头,看什么呢?”香菱叹子口气儿道;“这些日子,我倒好了些,心中闷闷儿的,便想出来散散。我倒喜欢雪景,只怕这场春雪过后,就再看不到它!方才竟又想起谢道韫姐弟咏雪的诗,也仿着拟了一句儿。”宝玉道:“如此,且念出来听听何如?”香菱低头儿答道;“我看见这飞雪片片飞舞,犹如梨花坠落一般,就想了一句:'何如梨花舞风前’!不知可使得使不得?”宝玉道:“再好也不过了。咱们且去看看林姑娘,只怕她还有好句儿呢!”两个遂一同来至潇湘馆。
黛玉正斜靠在榻上翻杜工部的诗集。旁边放着一个大熏笼。见他们进来,便放下书,笑道:“你们来了,我正愁闲得无聊。外头天又怪冷的,落得在屋子里看一会书。前些日子听说香菱生病,倒越发的瘦了,快过来这边坐,暖和些儿。”香菱遂过去,解下氅衣,挨熏笼坐了。
宝玉边解斗篷边说道:“我来看你,碰见香菱姑娘站在沁芳事前观雪做诗,便邀了她来。”香菱摇头儿叹息道:“我哪里还有心肠做诗,不过闷得慌,想出来散散,一时见大雪飞舞,想到谢道韫姐弟咏雪的诗句儿,便学着做了一句,正要来向姑娘讨教呢!”
紫鹃这时已斟了茶来,黛玉道:“既如此,还不快念出来我听听。”香菱道:“就只这一句儿:'何如梨花舞风前’,姑娘且替我改改,这句原不好的。”黛玉道:“这比譬得倒巧,还改什么。我如今也凑上一句,看看四句联起来,像不像一首咏雪诗。”宝玉道:“很好,这倒是难得的雅事儿!我且替你们记下来吧。”黛玉道:“短短一句,何用记。就接—句'蟾宫击碎纷如此’吧!”宝玉、香菱都连声称赞。
宝玉道:“我且将谢道韫姐弟的两句也抄出来,连起来读读看。”边说边拿笺儿抄了,因念道:
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
何如梨花舞风前,蟾宫击碎纷如此。
黛玉一听,微微一笑、道:“到底咱们的不如谢氏姐弟的。”香菱便点头儿。
宝玉道:“谁说不如呢,我看也不离谱儿,也就罢了。”因要拿了与宝钗、湘云等看去。
黛玉道:“不过东施效颦之作。咱们仿着做,开开心罢了。正经地拿了去瞧,怕她们不笑掉了牙呢!”说着,趁宝玉不防,一把抓过,扯了个粉碎。宝玉跌足叹道:“可惜,可惜!其实这原是极雅的事,便念给宝姐姐、云妹妹、三妹妹诸入听听何妨?她们原也可做几句的。”黛玉摇头笑道:“若都这样比譬起来,那还了得!岂不将雅事儿也弄俗了。所以还是不瞧的好。”香菱也点头儿称是。宝玉一想,也就罢了。
大家闲聊了一会,宝玉道:“如今虽说已经开春,天还下雪,妹妹可要留心,莫着了凉,加重咳嗽,便不好了。”黛玉道:“所以我总没有出门子。躺在房里也闲得无聊。”香菱道:“只怕这场春雪过后,天就要放晴了。”黛玉点了点头儿。
宝玉道:“你两个都生病,春天来了,天一暖和,你们的病也就没了。”说得二人都笑起来。
天气果然一天天暖和起来了。黛玉的病也一日好似一日。宝玉放下了心,这日,正欲出去玩玩,可巧探春打发翠墨来请。说:“三姑娘请宝二爷过去。”袭人道:“你便去吧,别担心着家里。”宝玉方到秋爽斋来。见花梨大理石大案上,摆着好些名人字面,探春正对着一幅条幅出神。见宝玉来了,道:“二哥哥,请你过来瞧瞧,我用黄山谷的这字,换下来米襄阳的《烟雨囤》可好?昨日方从箱子里找出来。”
宝玉仔细端详了一番,道:“都是好的,山谷的宇,脱胎于怀素,更得张旭圆劲飞动之功,挂在这里也极神秀的。既然米襄阳的挂腻了,换上山谷的也极雅致大方,”探春道:“我也是这意思,就怕换下来反不好了,故请你来斟酌。”宝玉道:“三妹妹这里本极宽敞,须得如此大条幅,大手笔方能相配。这字笔势最为高妙,挂于此室,再好不过了。”探春方命侍书、翠墨将其换上。宝玉道:“我屋里的画也该换了,虽是明代徐渭的《蟹荷图》,挂得久了,也想换换。只是没有像你这样合适的换得下来。”探春道,“前日你不是说很爱这幅《烟雨图》吗?如今我已经换下来了,白搁着也没有用,白糟蹋了,不如你拿去换下屋里的吧!改日我要时,你再送我别的何如?”宝玉喜不自禁,忙向探春道谢道;“前日我得了一把徐熙画的扇儿,真是举世罕有之物,就送与三妹妹若何?”探春道:“忙什么,改日我瞧了再说!”
宝玉方辞了出来。正要往黛玉处去,不承望妙玉走了过来。宝玉不觉一怔,忙上前施礼说道:“妙师从何处而来,欲往何处而去?”妙玉笑道:“在禅堂念经觉得倦了,不过信步出来走走。”因见宝玉拿着画卷,便问道;“是何人所画,从何处得来?”宝玉一一说知。妙玉道:“原来是米芾的《烟而图》,果然是难得的好画。我那里也收着两幅古人的,比起你的来,或许竟至差得远了。”宝玉道;“妙师既有好画,何不赐我一观,也让鄙陋之人开开茅塞。”妙玉怔了一会,方对宝玉点头儿道:“罢了,若是别人,断乎难以给他看的。凡夫俗子也能睹此真迹时,便宁肯付之一炬也不要它了。你若要看时,倒有一面之缘分,请随我来吧?”
宝玉递随妙玉盘山而上,到了栊翠庵。妙玉亲手洗净一只建窑芭蕉盏,奉来好茶,宝玉细细品尝着,不觉心清神驰。
那妙玉方取出来古画,见宝玉似笑非笑瞧着她,不觉脸一红道:“且请瞧吧!”原来是宋人杨补之的《四梅花图》,共为四段,画出梅花含苞初绽到花谢花落。另一幅为文同的《墨竹》。
宝玉一见,喜之不尽,道:“果然是难得的珍品。文同画竹,米南宫说他善以墨深为面淡为背,果然不错的。坡翁画竹已非寻常。米南宫赞他'运思清拔’,然坡翁却以为'于文拈一瓣香’。可知文同的竹高于东坡远矣。”妙玉道:“文同画竹,竹节坚劲,不受雪霜,斜疏历乱,颇有神韵。他常常以竹为师,以竹为友,朝与竹游,暮与竹寝,东坡说他'胸有成竹’,故下笔便生风采。杨补之的梅花自是高洁风标的。那末徽宗老儿竟耻笑他画的是'村梅’,你说可笑不可笑?”宝玉道:“徽宗所画者,不过是工笔浓艳之宫梅,对那野外桥边,寂寞无主的'村梅’,哪能入他的眼呢!”妙玉道:“我喜欢的正是他用写意笔墨,画出梅花高远的情思;清淡的怀抱。”宝玉点头说道:“此画既不刻意求雕,也不横奔放纵,自有一股清雅之气袭人肺腑。见之令人怡然有山林之趣。”妙玉道:“这梅花疏淡中透露贞姿劲质,雪魄冰魂,我故而倍加喜爱,”
宝玉便问:“如此珍品,不知妙师何处得来?”妙玉冷笑道:“别处何能买得,自是家祖的遗物了。如今在我身边的,只此两幅而已。除令妹惜春、岫烟外,从我这里看到它的,你便是第三个人。”宝玉连忙道谢。因想到妙玉为人孤癖,今日已是破格的了,虽投契,到底恐她生厌,便起身告辞。妙五也不相送,只点了点头儿。
宝玉便出了栊翠庵。走不多远,就见惜春往栊翠庵走来。见了宝玉,道:“二哥哥往栊翠庵里来么?”宝玉道:“妙师有两幅古画,因想一开茅塞,才已经赏玩过了,果然好得了不得。原来四妹妹也常来这里的?”惜春叹息道:“那府里扰得人心烦意乱的,二哥哥没听说我哥哥名为射箭练武,实则聚睹开局的事么了我正为入画的哥哥不明不白得了那些东西,竟藏到入画这里来,连我的名声也玷污了,打发去了入画。大嫂子竟派了我许多不是,说我心冷糊涂。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倒被他们玷污了,为什么不心冷?她反赌气走了。但愿一辈子不来,岂不干净!我如今常来妙师父这里,或下棋,或听听论禅机,竟觉清净有趣,省得听那些脏话儿,打脏我的耳朵。”宝玉方悟到惜春、尤氏口角的原因,不禁肃然起敬,道;“原来妹妹竟为这个。妹妹说的很是,仔细想来,咱们都掉进了泥潭,要自拔,也不能,倒是妹妹冰清玉洁,意定志坚,实在令人敬佩的。相比之下,我实无地自容了。”惜春道,“二哥哥也说得过了头,我冷眼看了几年,只有你同林姐姐倒还是明白的,没有去恋那利禄功名,我才同你谈了这些。若是别人,岂不又生议论?倒像我是冰雪做的,生下来便无情无义。殊不知他们做的那些事就不叫人齿冷么?如今咱们还赫赫扬扬,二姐姐尚且受人欺负如此!像我哥哥那般行事,岂有不倒败的?一旦倒塌下来,我不保全清白名声,与之决绝,就更死无葬身之地了。”说完,泪如雨下。
宝玉听了,也痴呆起来,一会子方劝说道:“妹妹且放宽心,一则事情还不至此。事到头来,我即使不能替妹妹解难,也可为妹妹分忧。妹妹不仅是我知己,更是我的良师。怪道老爷升的那些日子,你不过偶然过来坐坐。原来竟有这些高见,实在是个高人,令人钦佩之至,平时倒唐突你了。”惜春叹息道:“我也无可奈何,且走着瞧吧,若有那一日,我也顾不得了,还各自去寻各自门去吧!我只保全清白一身,便是好了。”
惜春别过宝玉,进了栊翠庵。见妙玉正在收那画儿,便道:“方才我碰见二哥哥,你让他瞧了你那画儿么?”妙玉道:“我见他拿着米南宫的画,提到我这里也有两幅古画儿。他定要瞧,便只好让他瞧了。”惜春点头答道:“二哥哥倒不是那起不知好歹的,如今咱门家,我只敬他和林姐姐两个,真真是个有见识的,不把那功名和禄放在眼里。若咱们家,个个都能像他两个,自然没事儿了。却偏去为功名富贵,生出来多少事故,连我的清白名声也受牵累,倒不如像姐姐这样,超凡脱俗,逍迢尘外,泫有多好。总有一天,我一赌气,也宋这庵里,看他们能够将我奈何!”妙玉叹道:“虽灵光已现,奈何芸芸众生。咱们姑且不谈这事吧!且来对一局,若何?”惜春笑道:“不谈便不谈!要说对弈,我可不是你的对手。”妙玉道:“如今你早已得曼陀罗花,常能出奇制胜,还客气做什么!”说完命侍儿拿来紫檀雕漆棋盘,二人对弈。
惜春先占一角,妙玉并不理会,只在一旁布子。不到半顿饭工夫,黑子渐渐浸淫,惜春已觉数十子被困,急得心跳耳热,不断用手抓着子儿。妙五晶着仙茗,微笑着并不言语。
忽听背后一入指点道:“若救活角上二子,岂不可解两处之围,你便也固若金汤了?”惜春听呈黛玉的声音,忙回过头来,道:“还是你来战她吧!我哪里是她的对手呢!”妙玉笑道:“别忙。你再细细儿地想想,还有更好的救法呢!”惜春、黛玉都静了下来。
又半盏茶工夫,惜春倏尔笑道;“有了,我先在这里断七个子,再往上一扳,再一粘上,岂不就成曲三的'金鸡独立’了!”妙玉笑道:“我说你得了曼陀罗花,果然名实相符了。”
一局完毕,黛玉同妙玉对弈。惜春一旁冷眼旁观,倒觉清醒了许多。妙玉连胜两局,还要下时,天色已晚,黛玉便起身告辞。惜春也辞了出来,两个一起出了栊翠庵。
黛玉道:“好香!这里的红梅花快开过了。如今最好的还是她庭院里那株绿梅。我来了,欣赏了好一会子,你们在屋里还不知道呢。”惜春道:“林姐姐既然喜欢,何不折一枝回去供瓶呢?”黛玉摇头道:“供在瓶里,哪有在树上开的新鲜自在!没的将好花儿也委没了。我所以特特地来赏它,也为不辜负梅花报春,又是一年。”说完眼圈儿红红的,忙忙地告别惜春回去了。
惜春痴痴地站了一会,倒叹息起来,过了好一会子,也摇着头,回蓼风轩去了。黛玉回去之后,想着栊翠庵中那树绿梅着实可爱,不免动了雅兴,便铺上宣纸,动笔画起来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争古画赵妾难亲女 捉迷藏李绮落清池
却说林黛玉,早起读了会子《诗经》,开初不过随手翻翻,没甚情致儿,以后读到《静女》一篇,竟是精神了起来。想《诗经》中果然有不少情趣盎然的好诗。《静女》这篇仅三章十二句。却把个美慧顽皮的姑娘,活生生画了出来。那哥儿不是在城边等候她么?“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不禁抿嘴笑道:“叫你也等等儿吧,着急什么,她可不也躲藏在旁边,偷偷瞧着你的。可是真真儿的有趣!”又读到“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心想,这彤管,倒是一件难得的爱物儿,原可作得信物的,送给这顽皮娟秀的姑娘也配。那姑娘也去采来荑草回赠哥儿。那男孩十分高兴,说:“倒不是因为荑草很美,实在因为它:是美人赠送的。”黛玉不禁伏案而笑,想,真真写得有情趣极了。《诗经》中原有真情真意的好诗,便是圣人也没有能将它删掉。不知不觉沉溺于诗歌境界之中,默默儿地细细咀嚼。心想:那时的人,倒比咱们现时,少受些拘紧,便圣人也视它为好诗的,可不是么?
时,史湘云往稻香村去了。黛玉读了会子书,因见窗外数丛斑竹,郁郁葱葱,青翠欲滴,不禁步了出来,观赏了好一会子。紫鹃盛了药来,道:“药已凉了,姑娘快喝药吧!”黛玉皱了皱眉,瞧了瞧她,只好接过来喝了下去。紫鹃又盛了热茶来,黛玉漱了口,笑道:“一年四季,喝不完这些苦水,其实药也淘人,以后不喝时,也罢了。”紫鹃笑道:“姑娘夜晚还咳嗽来,这药还是要喝的。如今虽已是春天,天气晴和,无奈这外面还吹着风,姑娘不宜风地里站久了,还屋子里歇歇去吧!”黛玉便随紫鹃进了屋子,因见几竿翠竹如此青葱可爱,便对着它画了起来。适逢宝玉来了,黛玉连忙一把抓起,揉做一团,扔出了窗去。
宝玉道:“你画你的吧,何苦来又扔出去。你天天看竹,自然得其精神。我横竖看见了的,你画得颇具风采。”黛玉道:“如今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今儿闲着没事,看着这几竿翠竹,长得神采奕奕,一时来了兴致,学着胡画几笔,哪里能算正经的画呢?”宝玉道:“我正愁你闲着没事,闷出病来。既学,画儿,原本很好的。如今我从三妹妹那里,得了那幅米襄阳的《烟雨图》,妹妹喜欢画画,就送与你如何?”黛玉听是探春那幅图画,便道:“她送与你,挂什么呢?”宝玉道:“已经换上山谷的字,更显得大方开朗,就将这幅送与我了。我正想用它换下屋里徐渭的《荷蟹图》,妹妹若喜欢,就任意选一幅。若用这幅,我便不换,若喜爰徐渭的,我便换下来送你,”黛玉冷笑道:“我便很没见过世面,也不要人家看厌了换下来的。”宝玉方知失言,忙道:“妹妹既不要这两幅,我前儿得了一把徐熙画的花鸟扇儿,徐熙野逸,妹妹定然喜欢,便送与你如何?”黛玉道;“从何处得来的呢?”宝玉道;“是东边一个国王送与北静王的,北王赐与了我,”黛玉更加生气,道:“两个男人玩过的,便真是徐熙画的,我也不要了。”宝玉惶恐地说道:“你若不要时,便送与三妹妹,改日寻了好的再送来。”
黛玉自不理会,只在一旁翻那《宣和画谱》;宝玉搭讪着凑到黛玉身后观看,一面指着说道:“这《仙女图}上说,'霓旌羽盖,飘飘凌云,萼绿双成,可以想象。’妹妹喜爱这《仙女图》,想必爱上了上面的神妃仙子。妹妹做那萼绿花时,我便去作董双成。咱们是一对仙女,终日无忧无虑,游于闽苑,岂不好玩?”说得黛玉噗嗤一声笑了,道:“罢罢,别尽在这里胡缠了。神仙便没烦恼么?那七女还要下凡,天上的织女也……”说到这里,便不言语。宝玉道:“织女做什么,怎么又不说了?”黛玉道;“你既已经知道,何必问我?”宝玉笑道:“牛郎织女,谁人不知,这有什么说不得的。若果能像牛郎织女,自织自耕,那西王母也不从中作梗,省去人间多少烦恼。偏生要多出一个王母来,硬要将人家管住,拆散人家美满夫妻,天理人情也不容的,哪里是神仙应做的事!我看便太无理。”黛玉冷笑道:“那西王母无理?人间便有理么?”宝玉点头叹息道:“正是呢,这无理的事也太多了,什么时候方能变一变呢?”黛玉道:“只怕难呢。”
宝玉见黛玉几案上摆着一本《诗经》,正翻开来着,便随手拿起来看,遭;“原来在读《静女》,我可窥到你的心思了。”黛玉不料宝玉竟翻这本《诗经》,正要拿话掩饰,恰值史湘云回来了,宝玉忙转过话题,道:“这晌午,我来瞧你,你出去了。三妹妹那里用山谷的宇换下那幅《烟雨图》,倒觉别有风趣,也气派多了,二位妹妹不去看看么严湘云立即来了兴致,说要去看看,黛玉便站起来,三人一起出了潇湘馆。
宝玉自回怡红院,叫秋纹、麝月等换下徐渭的《荷蟹图》,挂上这幅《烟雨图》。又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子。秋纹、春燕等都说:“有了这图画,倒像远了好些似的,连我们也像置身在缥缥缈缈的烟雨中了。”宝玉听了分外高兴。
却说贾环一日来怡红院,看见这幅《烟雨图》,便知是探春之物。回去后,便告诉了赵姨娘。
赵姨娘一听,分外生气,道:“人家的臂时朝内弯,偏咱们的朝外拐。”贾环道:“大老爷曾问我见到好画儿没有,若有好的,帮他头上两幅。如今这米襄阳的偏偏给了宝玉。”赵姨娘道:“她既然有,肯给宝玉,想必还有好的,你也可以要去。”
贾环哪里敢去找探春。赵姨娘气得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见了人家的又眼馋,又不敢去要。”贾环道,“你生了三姐姐还不敢去,我敢去么?”赵姨娘老着脸皮说道;“我如今就找她去。既然生得下她,也该看顾看顾才是。做什么自家兄弟反不如外人了?”想子一会,方气冲冲到探春处来。
探春见赵姨娘来了,连忙站起让坐,又亲自捧了茶来,问:“姨娘近日可好?”赵姨娘答道:“要说好呢也好,只是为你兄弟的事操心。”探春道:“环兄弟近日怎么样了?”赵姨娘叹息道:“只为你父亲公事太忙,近些日子常去大老爷那边请教,也长进多了。如今有一件事,倒要请你帮帮忙。”探春道:“有什么事,姨娘说吧!”赵姨娘道:“只为大者爷肯抬举你兄弟,如今托你兄弟买两幅字画。我想,你原本有好字画的,就将平时用不着的,给你兄弟两幅吧!”探春一听,就知道是为送了宝玉那画,故意来要。便笑着答道:“大老爷那里还缺好字画么?他既然还要,托环兄弟买,自然找卖画的去。或有那些收藏家,收着好字画,又肯卖时,帮着买一两幅也使得的,买不着时也罢了。我又不是卖画儿的,又非那起收藏家,怎么找到我这儿来?”
赵姨娘见探春说话不透缝儿,便试着说道:“你从小就喜欢书儿画儿的,岂有不收着几幅的道理!如今你兄弟一时难于找着,你就是赏他两幅,也是正理。何苦来,有给外人的,也不给自己的兄弟?”探春一听,正色道:“谁是外人,我给谁家的外人了?”赵姨娘道:“宝玉屋里现挂着你的画,可不是给宝玉了!”探春笑着坐下来道;“原来姨娘是指这个。宝玉是哥哥,环儿是兄弟,宝玉怎么就成了外人呢?我如今有两张好字画,不过自己挂着玩玩,又不图卖它来讨生活。环儿若要替大老爷买画,尽可以找古董商买去。莫不曾我送了宝玉一幅画,就变成卖画儿的古董商了?”赵姨娘道:“谁说你是古董商?宝玉有你那画、没你那画打什么紧?你兄弟现要着有用场,你倒不肯给、”探春站起来道:“我的字画,我想给哪位兄弟姐妹就给哪位兄弟姐妹,环儿犯不着不高兴,更犯不着为此找我要画儿。”赵姨娘道:“你原有多的才给宝玉,就给你兄弟一幅算什么?”
探春道:“我便是有,也不绐他去送大老爷。姨娘也该醒醒,听说环儿最近很不学好呢,偌大一点儿年纪,竟跟着去上青楼,还了得么?如今老爷忙些,姨娘就该多多管教环儿才是,别让他反而学得愈来愈不像样子,将来也是姨娘的累赘不是?”赵姨娘气得站起来道:“我不过找你要一张画儿,你不给呢也罢了。反而派出我许多不是来,你兄弟什么人的气没受够呢?如今靠着大老爷肯着实看承他,眼看要成气候了,你们倒一个个嫉恨起来,反说出这么些闲话。”探春道:“这是怎么说呢?别以为靠什么人就成气候了。自已是正经的,谁敢给气受?自己不走正道,靠皇帝老子也靠不住,总有一天要栽跟斗儿。环儿年纪小,姨娘就该教他走正道儿。如今不教他学正经,偏偏靠起什么人来,就难怪环儿一天不如一天了。”赵姨娘气得喘息说道:“罢了,罢了,我只当没生你这个女儿,你自然也不认我作娘的。好歹死活由咱们去。保不住环儿也有发达的一天,也知道报答肯看顾他的人的。”说完。气冲冲地去了。
探春待赵姨娘走得远了,方坐下来,不觉以泪洗面。因想起赵姨娘的一席话,心里冷了许多。又想到这府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许许多多的事情,不觉叹息着道:“一个个都像乌眼鸡似的,看来离'树倒猢狲散’的日子不远了,我就是力挽狂澜也不能的。还是各自找各自的终结去吧!”侍书等见探春生气,都屏声敛气,一旁侍立。探春冷笑了几声道:“很好,我如牛也顾不得了厂侍书等忙打水来侍候探春盥洗不提。
赵姨娘回去后,嘟囔了半日,心中越想越是生气。想不到自己亲生的女孩儿,竟是向着外人,不认自己亲生娘和兄弟,哪本书上有这样规矩?可你再使干气力,也挣不出个正族来。说到头还是从我肚子里爬出去的,神气什么呢?贾环在一旁奚落她道:“我说你不用去,仍偏生要去。如今碰一鼻子灰,讨个没趣,倒好了!”赵姨娘指着他,咬牙切齿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这可不是为的你,你倒反说起我来。”贾环也不理会,各自玩耍去了。
却说宝玉因芳官、藕官等人的事,尚未妥帖,心中惦念着,坐立不安。袭人只当他为自己的脚尚未痊愈之故,反而劝慰他道:“瞧你,我不过跌伤了一会子,如今已能走动,你还着急做什么?若你有事儿,正经地千你的去吧!或到林姑娘、宝姑娘那儿玩一玩也使得,别老是在此踱来踱去的了。”
宝玉正欲去找焙茗问芳官等人之事,便趁此时出去了。刚走至二门,便见贾芸和焙茗兴冲冲地走了来。
宝玉劈头便问;“事情妥当了么?”贾芸道:“今日方妥当了。那水月庵的智通原不肯放人,好歹送了她十多两银子,又买了一个粗使丫头,方换出芳官来。如今已寻好妥当的清静寺院,就是栊翠庵的妙玉师父原来住的牟尼院,极是清静幽雅的院落,在那里修行念佛再好不过了。老姑子那里已经说妥,每月送去钱粮。过两天芳官便可以过去,一心一意念佛修行了。”
宝玉点头儿说道:“很好,但不知藕官、蕊官送走了不成?”贾芸道:“倒是她二人麻烦事儿多子。如今她两个竟不愿意回老娘家去。说回去了也要再卖她们的。二人不愿分离,愿意生生死死同在一起。我问她两个如何营生,二人竟说,已经商计定了,愿意卖唱为生,请我们在教坊帮着挂上名儿。如今特宋请二叔定夺,是依她们的意思呢,还是别的如何处置?”宝玉想了一会,道:“既然愿意卖唱,也是谋生的一个道儿。就依下她们吧!不知她二人自个儿卖唱呢,还是同别的人在一处?”贾芸道:“侄儿已问过了,说愿意自个儿唱,昨日我同焙茗已去看了一个所在。就在离牟尼院不远有三间楼房,正是一个居住和练习唱词的好所在,卖主要价也不高,想买下来,与她们居住,不知二叔可满意否?”宝玉遭:“你办得不错,就这么办吧!花多少银子,叫焙茗送过来便是'前日我已告诉凤姐姐,说一个朋友病了,现要一百两银子对付。叫焙茗去账房里说一声,便可以领下来了。”焙茗道:“现算起来,大约才花去七十多两,还有剩余的呢!”宝玉笑道:“就交与蕊官、藕官买些用的、吃的东西吧!以后便由她们自己过去。”
宝玉又夸奖了贾芸一番。贾芸笑道:“二叔一副好心肠,侄儿岂有不帮忙的。只求二叔以后多看顾侄儿一些,能说上话儿时,帮着说上两句,就是侄儿的洪福了。”宝玉诧异道:“你有什么事儿不成?’’贾芸抿嘴儿一笑,道:“以后自然有求二叔之处,如今还早呢,提它做什么。”便辞别宝玉去了。
宝玉心里方落下了一块石头,便想起了惜春,近些日子不知怎么样?今日天气融和,不如看看四妹妹去。谁知刚走到藕香榭,就见李纹、李绮、湘云、岫烟正在捉迷藏。平儿、巧姐儿也在那里。见了他来,都笑起来道:“又来一个了。”宝玉笑道;“你们倒真乐呢。都藏起来吧,我来捉你们。”李绮笑道:“我正愁捉不住呢,宝哥哥既愿当猫儿,我便也藏起来了。”
巧姐儿也要藏起来,平儿道;“你若被捉住,当了猫儿,能捉住别人么?”巧姐儿仍不肯,平儿道:“罢了,你也藏起来吧!藏到见不着的地方,仔细别掉进了水里。”巧姐儿欢天喜地藏到一棵大树背后。
这里宝玉背过身去,平儿见大家都藏得不见了踪影,方拍手三下,宝玉便转过了身来,见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平儿道:“你仔细儿地找吧,横竖都在这里的。”宝玉瞄了好一会,见东边廊柱后面,露出一角衣角,便轻手轻足走过去,刚一走到,那/、一气跑了。宝玉见是李纹,连忙追了过去。李纹已是跑得远了,一面拍着手道:“宝哥哥,我在这儿,你来追吧!”宝玉正要去追,发现湘云藏在近处廊柱之后,便舍了李纹去追湘云。淮知湘云也跑远了,对他拍着手儿说:“宝哥哥,我在这儿,你追不着。”宝玉正要去追,李绮、岫烟、巧姐都跑出来,拍着手儿叫他。宝玉便又改变主意去追岫烟,一个也没能追上。气得跌足说道:“罢了,罢了,怎么都敏捷得像猴儿似的,我怎么竟追不上女孩儿?”便停下来想一会子。知道没有能认定目标,东跑一下。西追一下,怎么能追得上呢!心里一时明亮起来。
只见李绮正在对他拍手儿笑,又离得最近,便一头向她追去。孪绮冷不防,见宝玉来了,急得扭头便跑。李纹、湘云、岫烟都在一旁拍手,叫宝玉来追,宝玉全置之不顾。李绮急了,只顾向前急奔,眼看奔到水边,宝玉连忙收住脚,大声呼叫:“妹妹怏快止步,我不追了。”
这地形原本是长长的斜坡地,下面便是水池。李绮哪里还能止住,待要收住脚站稳时,已经掉进了水里。急得水榭上平儿、李纹等人都大叫起来。宝玉便要脱衣下水去救。平儿连忙大声呼叫止他,道;“别去]驾娘们已经驾船去救了!”
原来藕香榭这里停着船的。几个驾娘见姑娘们和宝玉在亭榭上玩耍取乐,都驾着船在下面观看。猛然见牵绮急奔过来,宝玉在后面紧迫,都连忙呼叫:“不要跑了!”谁知李绮已止不住,跌进水里,驾娘们连忙去救,一时己救了起来。
李绮不过喝了两口水,脸儿有些发白,浑身淋漓。平儿忙叫人用竹椅,将李绮抬到惜春住地。
此时李纨已闻讯赶来,见惜春、平儿、李纹、岫烟诸人都在用热水给她暖和身子,又熬了姜汤来与她喝,已换过衣服,方放下了心,叫素云将拿来的干净衣服与她换上,又再穿上大毛衣服,方说道:“我说你要淘出事故来吧,总不肯听,如今怎么样了?”李绮答道;“已经暖和了。我原想到水晶宫去玩玩的,还没走到大门,就被她们拉了回来。”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平儿笑道:“姑娘掉进水里不怕么?还想到龙宫玩呢!”李纨道:“你们听听,她有多顽皮!”平儿道:“虽说如今已是春天,到底还天冷的,一身都湿透了,回头吹了风,发烧,倒不好了。不如还在四姑娘这里躺下吧!盖得暖暖和和地缍一会子。我去取些药来,先防着点儿。”李纨道:“裉是,叫素云跟你去吧,不用再过来了。等好了些,便接她过稻香村去。你放心去吧!”平儿点着头儿,同素云一起带着巧姐儿回到屋里。找出两瓶伤风感冒丸、两包银翘解毒九,交给素云道:“用温开水喝下去,若是预防,这丸药吃二十粒就够了,最有效用的,你没见是太医院里制的么!”素云接了笑道:“咱们三姑娘也太顽皮子,竟玩到水里去!如今只怕伤了风还不肯吃药呢!”接过丸药,辞别平儿去了。
巧姐儿笑对平儿说道;“今儿原玩得好好儿的,偏又闹出事故来。明儿咱们还寻宝二叔再捉迷藏去。”平儿笑道:“你母亲还不知道呢!若知道你也在其中,只怕叫你跪下教训一顿,也未可知。看你还想再捉迷藏!”巧姐吓得快要哭了,一面央求平儿道:“可千万别对我妈妈说才奸!省得我挨一顿骂。你领着我玩,也定挨骂的。咱们且想个别的法儿。”平儿笑起来道:“你就装病吧!便是你娘知道,也不好再骂你了。”巧姐儿道:“依我说,我索性这会子写字,妈妈回来,见我写字,自然喜欢,也就不骂我了。”平儿一听,十分喜欢。叫小红拿来文房四宝,平儿亲自取来王羲之《兰亭集序》字帖,巧蛆儿便临窗抄起来。小红见巧姐用心抄宇,用兔丝纹理的均窑胭脂朱砂盏沏来清茶,巧姐儿喝了几口,又聚精会神临摹起来。
一会子凤姐回来了。见巧姐儿正在认真抄字,书桌上已摆了几篇,心中一喜,果然称赞道:“姐儿如今也知道用心了。你娘一生一世,哪点不如人,就吃了这不识字的亏。但凡差一点的,早被人算计去了。如今你一天大似一天,闲了没事写写字。读点书倒好,省得将来受人欺负。”一面说,一面将巧姐的字拿起来,看了又看。凤姐虽不识字,府里单条、对联不知看了多少,觉得巧姐写得字字方正,笔笔有力,便拿了去给贾母瞧:贾母果然喜欢异常,道:“难为她小小年纪,写出这么好的字来。”一面叫鸳鸯挑出一方端砚送给巧姐。一面叫送这字给她爷爷瞧去。
贾赦、贾政等见了,都着实夸奖一番,道:“到底是咱们这样人家的闺女,从小儿受的教养不同,也难为她。”也有许多赏赐。
凤姐越发喜欢,闲了只叫姐儿读书写字。无奈姐儿写了几天便有些倦了。闲了也做些女红,后来天气热了,又喜欢拉小红去稻香村捉蝴蝶、蚱蜢、蝈蝈儿玩耍。莺儿还用麦草秆儿给编了几个精致的小笼子儿。巧姐儿欢喜得了不得,竟至提了一个蝈蛔去送贾母,说:“让纺织娘给太祖母解闷儿。”贾母逢入便夸巧姐儿有孝心。凤姐亦觉脸上增了光彩,心里只是乐滋滋的,越发喜爱巧姐儿,这已是后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薛宝钗采茶蘅芜苑 林黛玉梦游太虚境
且说宝钗自搬出蘅芜苑后。便未曾再回去过。因想到往年春天住蘅芜苑时,常和莺儿、香菱摘那里的叶儿、花儿制茶:如今又是春天,何不那里再玩玩去。一则看看自己住的屋子什么模样;再者也摘些花儿、叶儿自制些茶,喝着它,也好想起蘅芜苑住时那些日子,有多少快乐。因对莺儿说道:“你多早晚便闹着要回蘅芜苑去。今日天气晴和,咱们且去那里采些奇花异卉制茶,你道如何?”莺儿一听,喜欢得无可无不可,忙去取来花篮儿,道:“可惜香菱昨日又犯病了,宝蟾怄了她,不然邀了她去,她也念着那园子的。”宝钗叹了一口气,主仆二人遂出了房门。一径来到蘅芜苑。
只见那玲珑插天的山石上面,引蔓牵藤,异彩缤纷。薜荔、杜若、蘅芜、丹椒、紫兰、青芷无不纷呈异彩,味香气馥。宝钗倚庄一块山石,叹息不已。想往年住这里时何等光景!如今虽奇藤放彩,异卉争妍,却无人来赏,空把这良辰美景也辜负了。又随莺儿进到室内,盘桓一会,方才出来。
正欲采花儿、叶儿去,可巧宝玉来了。见于她们,笑了起来,道;“什么风吹得姐姐进来的?”
宝钗笑道:“自从搬出去了,便未这里来过。今日天气融和。想来这里采些花儿、叶儿制茶。往年住这里时,也常采了制茶来着。”宝玉越发高兴,道:“自从二姐姐去了,园子里越发冷清起来。我也想姐姐在时,一到春天,这里芬芳馥郁的情景,故而来此散散,不想竟遇上了姐姐。”两个便在那里盘旋了起来,
却说如今天气一天天温暖起来,黛玉这日正坐在窗前读宋人葛天民的《迎燕》诗,“咫尺春三月,寻常百姓家。为迎新燕入,不下旧帘遮。翅湿沾微雨,泥香带落花。巢成雏长大,相伴过年华。”不禁点头叹道:“还是寻常人家日子过得有趣。雏燕长大了,一家子相依相伴过生活,自有那说不尽的天伦之乐,强胜富贵人家一家子乌眼鸡似的,你争我夺强多了。”
她正在那里胡乱思索,只见春纤兴兴头头地跑进房来,笑着喊道;“姑娘还不快出去瞧,去年飞去的燕子,今年又飞回来了!”黛玉倏地站了起来,忙问;“你说什么?咱们的燕子又飞回来了?”春纤道:“可不是么!一窝儿的都飞了回来!”
黛玉喜得连忙来至堂前,果然见几只燕子在堂中飞舞,有两三只站在巢边,呢呢喃喃地喧闹。老燕子又飞出去,一会便衔了些新泥回来,在巢边筑新巢。
黛玉开初十分喜欢,想,燕子有情,还恋旧巢,今春又飞了回来。不由得站在那里看它们筑巢飞舞,叫丫头们都远远儿的,不用过来打扰。可后来一想,燕子尚且留恋旧巢,飞回来还能寻到自己的窝儿,自己便留恋家乡,回去时,父母已亡,连个窝儿也没有了。想到此,又落下了眼泪。
见那燕子又飞了出去,黛玉不知不觉也跟了出去,一径出了潇湘馆,那燕子已经飞得不见了踪影。黛玉因见沿途的小径旁边绿油油的草儿毛茸茸的,顶着亮晶晶的露水珠儿,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园子里红红白白的花儿,开得十分鲜妍明媚。树枝上有小鸟在婉转啼鸣。黛玉走一会,站一会,看一会,心中忽喜忽悲。喜的是如今春天来了,花儿开得如此绚丽,鸟儿唱得这样欢乐;悲的是可惜花儿依旧,园子里赏花的人却越来越少了。因见树梢上站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煞是好看,见她来,便往前飞,在前面的树上歇下来。黛玉不知不觉又追了去,那雀,比又飞走了,黛玉又往前追,竟一径上得山坡,穿花渡柳,来到树丛中,见上面萝荔倒悬,下边流水琮玲,桃杏夹岸,垂柳如丝。方想到:这里可不快到蘅芜苑了。正欲攀藤过去,忽听那边有人嬉笑。因想,自宝姐姐出去了,那边已无人居住。是谁在那里呢?且在这柳荫后面瞧瞧。
只见宝玉和宝钗从山石背后转了过来,手中各提着一个篮子,莺儿在后面嬉笑。宝钗道:“你瞧,那些藤萝上的小花儿,开得犹如金桂一般,摘来制茶,最是清醇不过的。”宝玉笑道:“你等等儿,待我上去替你摘了来。”宝钗道:“我也采去,这倒有趣儿。”宝玉道:“你有如此胆量上得去么?”宝钗道:“你快别小看人,你拉拉时,我便也上去了。”宝玉喜得拍手笑道:“如此你站稳当些,我先上去,便来拉你。”
但见宝玉先爬上山。然后伸出双手,将宝钗一步一步往上拉,两人嬉笑着在绿荫丛中忽隐忽现,采那些花儿、嫩芽儿。
黛玉站在这边坡上,几乎晕倒,因攀着一株树儿站稳了,一时之间,泪如泉涌。竟不能制。泪痕满面地站了牛日,见宝钗、宝玉又手牵手儿从山坡上下来,莺儿叫着道:“二爷,且到咱们那里一道制茶去吧!日后来喝咱们家的茶,才真真的有味儿尸宝玉点于点头,三人一道,提着篮儿去了。
黛玉这才抽抽搭搭哭出声来。因怕有人瞧见终是不雅,咬了咬嘴唇,方往回走。还未至稻香村,雪雁、春纤已寻了来,见黛玉喘吁吁的,脸儿发白,都吃了一惊,道:“姑娘怎么样了?脸上竟没些儿血色,眼睛也红红的,是谁惹姑娘生气了不成?”黛玉忙扶住二人喘着道;“谁惹我来,我自头晕,有些不适!快扶我回去吧!”二人忙扶黛玉回潇湘馆。
黛玉只觉两眼发黑,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不觉来到一个所在,见那里祥云缭绕,仙鹤翩飞,心下犹豫,想,这是什么所在?彼时,只见一位仙姑从祥云中走了出来。黛玉见她婀娜飘逸,环佩叮咚,仙姿秀骨,玉质兰姿。正欲上前施礼。那仙姑已走来把住她的手儿道;“妹妹来了,诸姐妹都思念你,叫我来接,且到宫中先歇歇儿,咱们再各处游玩去。今日神瑛侍者也来了,过会子,你便会见到的。”黛玉有些迟疑,便问:“此系何地?如此一生不染,超凡脱俗。姐姐不知竟是何人,这样秀质仙风?”那仙姑笑道:“妹妹竟忘却了,此地乃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放春山、遗香洞、太虚幻境是也。我乃警幻仙姑,司人间之风·隋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妹妹痴情太甚,于身不利,特邀了来警其痴心。若妹妹有所警悟,跳出谜津。庶几可助神瑛侍者归于正途,以报天恩祖德,庶不负荣宁二公之所嘱也。”黛玉糊糊涂涂,不明白警幻仙姑说些什么,但觉恍恍忽忽,跟了她去。少时,至一牌坊跟前,上面横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黛玉还来不及细细思忖,已随仙姑转过许多地方。什么“痴情司”、“薄命司”、“朝啼司”、“暮哭司”。黛玉便问;“这是些什么所在,可以进去看看么广警幻道:“妹妹警悟殊甚,不看时也罢了。只怕泄漏天机。且到后面殿内看演一场《红楼梦》吧,姐妹们都等着呢!”
黛玉遂随警幻来至后殿。只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庭前仙花馥郁,异草芬芳。正叹息着:“真真好个所在!”警幻便呼唤:“绛珠妹妹来了,还不快来迎接!成日家,只说思念着呢!”众仙女都迎接出来。拉住黛玉吵吵嚷嚷,这个说:“咱们日日盼你,为何今日才至?”那个说:“妹妹瘦子,咱们备下好的酒宴请你呢!”警幻命人取“芳群髓”来,又命人看茶,叫做“千红一窟”,看酒,名为“万艳同杯”。
宴饮之间,警幻叫演新制作的《红楼梦》舞。霎时,便见两位将军出场,托起来一座大厦,好生宏阔巍峨。那大厦在祥云缭绕中渐渐启开大门,一群仙女伴着一位哥儿鱼贯而出。曼舞,轻歌,像游龙在云中飞舞一般。一时,诸仙女分散,各自游乐。哥儿与众女嬉戏玩耍,好生快乐自在。只见两位将军又出来,从众女中夺走了哥儿,叫他将赫赫大厦擎起。哥儿吓得只叫:“妹妹救我,救我!”只见一只凤凰飞来,变敝仙姬托起了大厦。众女又自游乐嬉戏。忽地凭空响起了霹雳,大厦倾圮,凤凰似的仙姬颓然毙命。诸人四处奔逃。有的被中山狼追赶于林中自尽,有的掩面而啼,坐船只飘向远方;有的逃入古庙,出家修行;有的被丈夫休弃,回家途中病死;有的纺绩于农家,有的卖唱于青楼。一位仙姑与哥儿结缡后又穷愁病倒身死;一位打道琴乞讨回来,死在哥儿怀中。一位刚戴上凤冠,做官的儿子便死了。一位则因情泪尽而逝,哥儿抱住她的灵位悲痛欲绝。那公子见大厦倾颓,便奔忙于众女之间,欲施扶持,却无以为力。众仙女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他也哭得哀哀欲绝。以后,愤然化作一股育烟,绕着诸仙女的尸体,盘旋了几匝,诸女皆化作灰烬,像蝴蝶一般,随青烟飞去了。大地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似下了一场大雪一般。彼时,只听歌声一片凄凉:
为官的, 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八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黛玉看得胆颤心寒,嘘烯流泪不已,警幻道:“妹妹觉着太悲凉么?”黛玉点了点头儿。警幻道:“如此还不赶快跳出苦海,扶侍者达于正途,留意于经济仕途之学,孔盂周公之道,庶几不负宁荣二公之托,也不枉妹妹来此走这一遭儿。”黛玉十分纳闷,道:“我原系一个孤身弱女,何能助什么侍者达于正途!”警幻又道:“痴儿之不悟,至于此也!也罢,你好容易来了,就各处玩玩,散散心去吧!那边神瑛侍者已经来了。”黛玉点头儿应允、和诸姐妹各处漫步。
原来宝玉那日从妙玉处回来,有些倦了,便伏在桌上打盹儿。恍惚中似见前面一座梅花林子,在大雪中忽隐忽现。远远地已有暗香隐隐袭来。宝玉想,如今已是暮春季节,怎么这里还冰天雪地,开着梅花?因低头一看,自己竟穿着狐腋裘,外面披戴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笠和氅衣,因想,这境界,自奇异,与凡尘竟不相同。因走进了林子,见那里红梅如绣,馨香馥郁,真是妍丽异常,令人十分陶醉。宝玉不禁失声称赞道:“美哉!如此纷纷大雪'诸花皆惧,汝独孤芳独放,玉洁冰清,妍丽俊俏如此,真真的十分难得!”
他正在那里自言自语,梅花丛中却步出来一位仙姬,来到他的身旁,笑问道:“你在此瞻仰此花么?”宝玉不觉吃了一惊,见·那仙姬高洁香艳,恰如这带雪的梅花一般。仔细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妙玉。不禁大喜过望,因笑道:“原来姐姐也在这里。我爱此花,真花中之高士也!”妙玉一时之间,羞得满面绯红,道:“难得侍者如此顾盼,真梅花之知己!”宝玉道:“这里真是一块难得的宝地,咱们难得到此,且在这里乐上一乐如何?”妙玉笑道:“如此甚好。不知何以为乐?”宝玉道:“我为姐姐吹《梅花三弄》一曲,姐姐随着歌舞,岂不甚有趣儿?”妙五道:“自从入了佛门,我便没有歌舞过。今日返本归真,唱一唱,舞一舞,却也使得。你且等等,待我回去取一支玉笛来!”
只见她向旁边一处洞府走去了,那洞府上大书“梅花仙窟”四个大字。宝玉心中。忽然一悟,待她取回玉笛,递与自己时,便笑问道:“姐姐口称回'梅花仙窟’,莫非姐姐就是梅花仙子?”妙玉瞧着他,倏尔大笑起来。
宝玉这里将这玉笛把在手中,仔细玩味了一会,只觉这玉笛细腻莹润,如羊脂一般,惊喜异常。遂试了一试音响,真感五润珠圆,清越悦耳,便徐徐吹了起来,妙玉便随笛声起舞。只觉她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茕茕孑立,昂首对天,犹如梅花傲雪凌霜,含苞怒放。然后方舞态翩跹,载歌载舞。时而振臂抛拂,时而腾空旋转,霎时临风独立,一会如逐水流。宝玉为之异常陶醉。舞毕,宝玉掷笛,赞叹不已。
因有些累了,两人便在梅花林里随意徜徉。只见那些梅花红红白白,疏疏密密,冰肌玉骨,斗雪凌霜,花瓣上积着雪片儿,越发增添了神韵。让人见之敬而忘俗。宝玉称道不已。妙玉冷笑了一声,道;“你只当只有你家的梅花开得才绚丽不成?此乃瑶池移来之品,岂是凡品所可及的?咱们且在此采些梅花片儿上的雪回去烹茶吧!”宝玉不胜欣喜,连说:“最好,最好,这样烹出的茶,才真真是一杯仙茗!”妙玉瞧他手舞足蹈的模样儿,便笑道:“瞧你,衣服也弄乱了,发髻儿也弄偏了。今日天冷,我且替你紧紧儿。”说着,替宝玉紧了紧大红猩猩毡的斗笠,又替他重新理好发髻儿。
宝玉央求道:“好姐姐,替我摘一枝梅花插上吧!”妙玉笑道:“你倒得寸进尺,我偏不插!”宝玉道:“如此,我摘一枝替姐姐插上。”说若,随手摘了一枝极娇艳的,替妙玉插于鬓角。妙玉便去取了两只玉盘来,递一只与宝玉。两个便于林中采梅花瓣,儿上的积雪。
一阵朔风掠过,玉盘内便洒满了梅花片儿,白中透红,越发增添了鲜艳。宝玉不觉笑道:“这样煎出的茶,必定另有一番滋味儿。”妙玉道;“除芙蓉上的清露,竹叶上的积雪可以媲美外,他花皆不及其清洌。”
两个采了一会,回至洞府,几个仙姬、小环已迎出来,说:“姐姐终于回来了,方才警幻姐姐打发人来说,她接绛珠、牡丹,海棠诸花去了,姐姐和侍者先歇歇吧!”宝玉听说绛珠和诸花要来,分外高兴,忙说:“咱们先煎好茶,等绛珠和诸花儿来共饮吧!”妙玉也甚喜欢,要了茶吊子,拾来些梅花枯枝,宝玉扇炉,妙玉调水,煮起了茶宋。
果然不多一会,警幻便来了,见了二人,笑道:“你两个在此饮茶么?我原要接绛珠、牡丹、海棠诸花同来饮咱们这里'千红一窟’、“万艳同杯’名酒仙茗的,无奈被几个小姐妹缠着,要去瑶台玩耍。只好送她们去,便只接了绛珠来。既你二人已到,在此烹茶,虽只一花之精黼,也够满满一杯的。”因叫妙玉捧了茶来,送至宝玉跟前,道:“汝心已乱,且酬侍者一念之恩吧!也了汝一点至诚。不枉你二人到尘寰走了这一遭儿。”宝玉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只好接过妙玉送来的茶,呷了一口,不觉称赞道:“好香!真乃花之精英也!”警幻笑道:“可知此花虽好,终久也会沾泥堕溷的,你二人饮此,自知其味,若侍者竟能警悟,仙梅之茗,不过如此。从此不近诸花,将来亦可望成正果,梅花或也不至沾泥堕溷。此行烹茗,二人意淫之意已了,从此各自撒手,奔自己的道儿去吧!不然,这富贵温柔之梦,只怕不长久矣!”宝玉和妙玉似懂非懂,甚感茫然,仅唯唯而已。
警幻见二人已喝过茶,便对妙玉道;“你好容易才回来了,就在此同姐妹们一道玩玩儿!我陪侍者走一会去。”遂领着宝玉,各处去玩。忽见迎面来了一群仙女。警幻笑对宝玉道;“绛珠来了,且同她玩玩去吧!”宝玉仔细一瞧,见许多仙女簇拥着一位仙姬正往前走,宝玉定睛审视,此人可不正是林黛玉?忙叫了一声:“林妹妹尸黛玉吃了一惊,便停下足来。宝玉道:“原来妹妹这里来了,叫我好找!妹妹且等等儿!”诸仙女都笑道:“果然侍者多情,竟至追了来!绛珠方才还在哭呢!我们劝了好一会子方才劝住。侍者陪她玩玩去吧!咱们还去做功德!”说罢,都走散了。警幻也告辞而去。
室玉遂至黛玉跟前,黛玉似已忘却钗、玉采茶之事,道:“你怎么也赶下来,我方才看了些舞戏,怪怕人的,正想各处去玩玩。你来了正好,咱们玩耍去吧!”宝玉道:“妙师父也来了,才我还同她在梅花林子里采花瓣,儿上的雪,煎茶喝呢!那里还是冬天,怎么这边已经是夏日子?”黛玉道:“这里非凡境可比,自是春夏秋冬诸景皆备的。既妙师父来了,咱们待会子瞧瞧她去吧!”宝玉道:“甚好!咱们且先各处去玩玩!”两个遂于各处漫步,因见前面树林边有一条小溪。溪水晶清澄澈,悠悠而泻。水中的石子五彩斑斓,红红白白,花花绿绿,十分莹润可爰。宝玉便说:“我且下去濯一个脚,也替妹妹抬几块石子。”黛玉道;“我也想去洗一个头。”宝玉道:“甚好!”便牵着她步下小溪。宝玉濯脚,黛玉洗头。林边的小鸟,快乐翩飞,有时又歇于树梢,相向而鸣。溪边淡蓝的,殷红的,淡紫的,乳白的,嫩黄的小野花儿都欢快地笑着,顶着亮晶晶的露水珠儿,摇着小脑袋儿,像在向他们招手致意。阳光,洒在他们脸上,衣裳上,将它们的身影映在水中,平添了许多生趣和风采。
黛玉瞧着水面上这些顽皮活泼的花儿,倏尔笑了。宝玉帮着她洗好了头,和黛玉一起拾了几块石子,方上岸来,择了一块条石坐了,黛玉迎着太阳、晒着头发。一会,宝玉替黛玉绾好发臀,又于溪边摘来几朵小花儿,替她插戴于发髻上。道:“你水里照照,插上这花,越发有颜色了。”黛玉果然临水照镜,不觉微微笑了起来,二人便又去各处玩耍。
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处瑶池。池中荷花临波独立,恰如晶莹璀璨的红宝石一般。那亭亭的青盖,微步波中,轻展绿裙,似跳起了“荷花舞”。黛玉不觉信口念道:“只愁舞衣寒易落,此花端合在瑶池。”宝玉笑道:“你把陆龟蒙的诗,姜白石的词摘在一处,倒也有趣别致,你瞧,那绿杨岸边有船,咱们何不泛舟采莲花去?”黛玉点了点头儿,两个一同来到绿杨岸边。
宝玉见那船乃为一段巨藕制成,遂扶黛玉上船去,解开缆绳儿,举起兰桨划了起来。黛玉见那莲池中站立着几支莲蓬,如玉斗儿一般,十分鲜嫩可爰,便摘了剥开吃那白玉似的莲子儿,又剥了两粒送到宝玉唇边。宝玉边嚼着边连声赞好,说:“真真的香甜爽口,妹妹替我再剥一些。”
湖面静静儿的,没有第二只船。宝黛二人均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仿佛这池子,碧波,莲叶,荷花,全都归他们所有,和,平幽静,轻柔宁谧。黛玉的身影,倒映在苍翠的镜面上,茕茕独立,如仙女浴于瑶池。宝玉轻轻摇着兰桨,将水面划起了一道道鱼鳞似的细小波纹。船儿便已来至荷花深处,将许多水鸟吓得倏地飞起,于天空盘旋呜叫。黛玉不禁叹息着道:“这地方真真再好不过了!我若有些造化时,将来化作青烟,缭绕于此花之间,岂不真真得福不尽!”宝玉笑道:“妹妹正是荷花仙子,何用化烟,将来必管此花无疑。”
两个说笑一会,见乌云渐惭儿地从树缝中透出,一时之间,蓝天已变得十分灰暗,且刮起子大风,越刮越猛,越刮越狂,随之雨便来了,越下越大,越下越急,船儿忙躲到了莲叶下面。可只一会工夫,风便住了,雨却还下着,莲叶像伞样遮住他们,雨声嗒嗒,滴在伞上,竟像古铮的旋律一般。宝玉摘了几片大荷叶,做了一件简陋的蓑衣,替黛玉披在身上:一面问她道:“害怕吗?这而倒越下越紧了。”黛玉摇着头儿,道:“不怕。只觉着有些儿寒冷。”宝玉便将黛玉左臂上的荷叶揭起来,披在自己身上,二人紧紧挤在一处,偎在一处,手儿握住手儿,聆听荷伞上的雨声,实在是瑶池中美妙不过的仙乐。宝玉将一只手搭在了黛玉肩上,笑盈盈地问道:“还冷么?我脱衣裳给你。”黛玉摇头儿答道:“已经不冷了,我觉着既安适又暖和。”宝玉道:“你不是想化作一道青烟吗?但愿此时我也化灰比烟,咱们揉在一起,飘散在这荷塘之中,岂不有趣?”黛玉道:“好,再好也不过了。咱们若真能化作青烟飘散时,便没些儿烦恼了,”宝玉也欢乐地笑了起来。
彼时,雨已停了。荷叶如碧玉翠盘,盛满珍珠,气息越发清新朗洁。黛玉深深吸了一口,道:“好清凉的气息!若能常吸此气儿时,只怕是病儿也没了!可咱们已在此地停留多时,只怕警幻姐姐寻宋了呢!如今雨已停了,咱们且把船儿划出去吧!”宝玉道;“你既喜欢这里,便多玩一会,怕什么!”
因见池塘那边,连着碧莹莹的一湾溪水,宝玉便把船儿划了过去。小溪两边垂柳夹岸,碧水如镜。宝玉将船停在绿杨荫里,从怀里拿出一支管笛吹了起来。黛玉便和着笛声轻轻歌唱。树上的小鸟也翩跹起舞,啁啾和鸣。两个正觉着自由自在,无牵无碍之时,忽见警幻乘着一只藕船,急急迫了来,道:“还不快快回舟,前面便是迷津,去了可是绕不出去的。”
宝玉、黛玉都吓了一跳,往前看时,果见前面的水已是黑黝黝的,一群红头赤发的水鬼正从水中涌了出来,拉住黛玉往水里拖。黛玉没命地呼喊:“宝玉,救我,救我!”已被水鬼拖子下去。时妙玉也赶来了,警幻喝她:“快快止步!”宝玉看了她一眼,也顾不上同她说话,喊了一声:“林妹妹!”便扑到水中去了。妙玉呼喊着,也扑向了水中。
且说黛玉睡过去后,紫鹃、雪雁均在榻旁侍候,见她睡得倒熟,也不打扰,只时时替她理理被盖,赶赶猫儿。忽听她在梦中呼叫,知在梦中吓着了,连忙呼唤:“姑娘醒醒,姑娘快醒醒儿,我们在这里呢!”
黛玉方渐渐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梦中的光景竟已忘却了大半,宝玉、宝钗采茶之事也忘却了。只躺着咀嚼回味那梦中如雾如烟的形景,半日也不肯起来。想,若真有那样明净清澈的莲池,容我和宝玉安身时便好了。我们确愿在那里化灰化烟的。
次日,见了宝玉,只瞅着他笑,再没遭别的话儿。宝玉反来约黛玉上山坡去采茶,说:“前日宝姐姐欲采些花儿、叶儿制茶,我同她在蘅芜苑山上采了一会,怪有趣儿的。咱们今日也采去。自制些茶来喝,不好么!”
黛玉瞅了他半晌,方在他额上戳一指头儿,遂点点头儿笑着,两入提上篮子,上山采茶去了。
他们采茶回来时,路过红香圃,见湘云、宝钗、探春、李纹、李绮和一群丫头正在那里荡秋千,见他们提着篮子走来,都笑着招手儿叫他们。
探春道;“我打发人请你们,说外头玩去了,却又不见你们的影子。”宝玉道;“前儿和宝姐姐在蘅芜苑采了会子花儿、叶儿制茶,怪有意思的,今日约林妹妹也一同采去。若你们明日愿去,我也陪你们,大家索性都去采采茶,如何?”湘云一扭身子道:“既你单独陪宝姐姐、林姐姐去,明日也单独陪我采一遭儿,才开心呢!”探春、李绮都道:“若让宝哥哥一个一个陪,可了不得!不如还后儿大家一起去吧,也热闹些。”众人都说:“如此方才有趣,”
宝钗便对黛玉说:“林妹妹还不快来荡秋千玩玩,咱们已经荡累了呢!”宝玉果见她们一个个香汗浸渍,娇喘微徽,有的还拿手帕儿在脸庞扇着,便笑道:“你们玩得真乐,可惜咱们来迟了,不然让我来送你们,让你们一个个飞得高高儿的。”众人都说:“我们都累了,这会子你何不送送林姐姐玩玩:”宝玉道:“好的。”众人便扶黛玉上秋千去。
黛玉感到有些儿心怯,便说,“我多会子不荡秋千了,只怕不成呢!”宝钗、探春都说:“不相干,咱们开初也有些怕,荡一会子就胆大了。”湘云道:“让我扶你上去。”宝钗道:“且让我来扶她。”又对黛玉说:“你只管站稳当些,双手拉紧绳儿,慢慢用力,便可由低到高了。”探春说:“你只管荡吧,不用害怕,咱们都在这里护着的!”黛玉遂由宝钗、探春、湘云等扶住,站了上去,大家轻轻送着。黛玉捏紧绳儿,慢慢用力,渐渐儿地,已觉身轻如燕,越荡越高。
湘云一旁拍着手儿喊道:“你们快瞧,林姐姐这模样儿,竟像嫦娥奔向月宫去了!”宝钗便道:“不用打扰她,还让她好好荡一会子玩吧!”宝玉说:“你们都累了,且让开吧!我来护她!”探春道:“好生着。”又叫丫头们都站在周围,好好留意。
黛玉在空中荡着,只觉身轻得如在空中飞舞,好不松泛快乐。荡了好一会子,已觉有些不支,才慢慢儿地静了下来,众丫头连忙替她拉住绳索。宝玉嘱咐道:“好生!别踩滑了!”遂扶她踏下地来。黛玉嘻笑着,香汗淋漓,口里嚷着;“好热!”侍书忙递过湿帕子去。黛玉边擦汗,边喘微微地说道:“好久没荡秋千了,在南边,一个人荡也没趣儿。今儿玩得倒痛快!”湘云笑道:“可不是么,每常在家里和翠缕一起荡秋千,一会子就疲劳了!今儿要数我荡的时间最长呢!”大家一路走一路说笑着,各自回房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蘅芜君巧制打马图 蕉下客偶遇贤郎君
话说探春自赵姨娘来吵闹之后,心里甚觉不快。如今天气一天天热了,固想起宝钗自搬出去后竟未过去看看,听说金桂又回娘家去了,何不相约宝、黛两个同去。便吩咐侍书道:“我到姨妈那边去了,珍大嫂子昨日给四姑娘带了几件玩的东西,因怕她不要,放在于这里,你过会子送过去吧!说我们到姨妈家去了,叫她也出来玩玩!”方来到潇湘馆去约黛玉。黛玉早想去看宝钗,便一起来到怡红院。
时,宝工正在画画儿,探春见了,道:“画得原不错的。你既然学画花鸟,前日送我的扇儿,正该留着才是。”黛玉冷笑道:“怪道呢,这两日竟连人影儿也见不着,原来正面壁呢!”宝玉噗嗤一声笑道:“随你怎么说吧,面壁也好,参禅也罢,你画竹,我便画花鸟。画得有一丝儿影子,横竖要拿过来请教的,”黛玉将头一掉,说道:“请教什么?不过白说你一句,就拿这些话来搪塞。”探春道:“今日便不许你再画。咱们看看姨妈、宝姐姐去吧!如今宝姐姐也不常过来,咱们不去,倒生分了。”黛玉道:“香菱现病着,也该瞧瞧去才是。”宝玉忙放下画笔,道:“前两个月,采茶时,就说要过去了,怎么竟耽误到现在。”连忙穿戴好了,三个人一起来到薛姨妈处。
薛姨妈一见,喜欢得什么似的,忙向屋里喊道:“宝丫头,还不快出来,你瞧瞧谁来了!”原来宝钗正在屋里剪纸花儿,听见宝玉、黛玉、探春等人的声音,早丢下剪子,迎了出来。一只手拉了黛玉,一只手挽着探春,道:“屋里坐吧,大远的走了来,天气也热,你两个还罢了,林丫头够劳累的。”
莺儿等忙打水来,黛玉、探春都净了手,边喝茶边问道:“姨妈这些日子可好?宝姐姐又好些日子不过来了。”宝钗道:“大嫂子如今难得在家,回来了也不过住几日就去了。妈妈倒觉清静了许多,香菱的病也似见好些。只是妈妈还常叹息,说是家运不好,方娶下这样的媳妇儿。如今每日烧香念佛,只求菩萨保佑,说:或许从此变好起来,也未可知。我倒笑她:就早该烧香念佛才是,或许便娶下好媳妇儿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香菱听见黛玉、探春来了,也挣扎着走了来。黛玉、探春忙拉她坐子道:“正说来看你的,如今可太好了?”香菱道:“已好了些,倒难为大家还想着我。只是这病时起时伏的,怕一时好不起来呢!”宝玉道:“只要好生保养,平时看得开些,没有好不起来的。若精神好些,可常过来坐坐,找你袭人姐姐说说话儿,也是好的。”探春道:“正是这话。如今天气也长了,成日间,屋里坐着也怪闷的,不只是香菱,姨妈和蛆姐也常出来走走才好。”薛姨妈道:“正想过来坐坐。前日琴儿跟她哥哥又出门子。忙着收拾了几天,媳妇儿又去了,秋菱又病,竟是一时难于走出来。今日大家来得齐全,就好好儿地玩一玩,乐一乐吧!”
正说到此,人回:“四姑娘来了。”大家都笑起来,道:“难得她也宋子,今日果然来得齐全。”只见惜春走进来道:“好热,好热!才侍书来说,你们都来子,我便也来了。”说着,忙净了手,用扇儿扇着。
宝钗道:“四妹妹这边坐,凉快些。”因拉她对着窗儿坐了。宝玉道;“难得四妹妹也出来,咱们正商量如何玩一玩,乐一乐呢。”薛姨妈笑道:“可不正是这话。如今四妹妹才来,就四姑娘说一说吧!”惜春笑道;“我能懂什么,不过闲了,同妙五赶一会棋子。”一句话提醒了宝钗,道:“咱们也都来赶棋子,打马儿,如何?”探春道:“若赶棋子,只容得下二入,其余的都白坐着,有何意思?”
宝钗道:“我前些日子读李易安《打马图赋》,也想学着玩玩打马的玩意儿。横竖闲着没事,便自制了一套打马的图子。这马,可以二人对打,四人对打,六人对打。如今咱们五人,加上妈妈六人,香萎裁决、司令,可以六人共同打马。”薛姨妈笑道;“罢罢,你们六人打吧,我一时哪里能学得会呢!”
宝钗道:“容易学的,妈妈不用担心。”因命莺儿拿来新制的六方形雕花洋漆图盘,各色马儿棋子。边摆边说道;“每一位十二匹马儿,打到对方终线为止。若履平地时可以三匹马儿齐奔,直到碰见山岳、河流为止。遇到河流,可两匹马儿连同过去,遇着山岳,就只能一匹一匹地过去了。遇到对方马儿顶着,则过不去,想法儿绕道走。待到十二匹马都越过所有的平地、河流、山岳,到达对方终线,便算赢了。最后到达的受罚。或作诗填词一首,或说一个谜语、笑话儿,或唱一支曲儿均是可以的。”宝玉道:“有趣,咱们试着打来。”薛姨妈道:“还是香菱打吧,我一旁看着也一样的。”宝钗道:“也好,妈妈就帮着算计着些。”
六人方坐了打马。眼见黛玉、探春的马儿驰骋过平地,跨越过高山、河流的很多,宝玉的处处被惜春,香菱的马儿顶着,老过不去。眼看掉了下来,急得宝玉跌脚说道:“马儿,马儿,你怎的就偏偏儿的不跑快些,待我举鞭打得你飞腾起来。”说得薛姨妈抿嘴儿笑。
黛玉冷眼看去,宝玉的连环马,原可折散走不同的道儿,便可从夹缝里插过去,迅速跨越过高山、河流,来到平地。无奈他竟没有理会。待要提醒他时,探春的马儿已先到了。黛玉急了,反落了第二,宝钗第三。惜春、香菱的马,儿都拐弯儿走了,宝玉方才走了过去,已是迟了许多,落在矗后了。
探春道:“你罚什么呢?别没事人似的。”宝玉道:“定要受罚么?待我思想再说。”一会,方道:“也说个笑话儿,何如?”薛姨妈先笑了,道:“今日倒要听你说说。”
宝玉遂咳嗽了两声,说道:“以前有一位乡绅,想笼络人心,便在乡里人面前摆出一副慈悲的模样儿,平时也念几句佛,许下初一、十五这两日吃素。有一位朋友偏生在初一这天请他。乡绅答道:'何不改一天呢,我今日有事儿。’朋友偏又在十五这日请他。乡绅搪塞不过,便装出一副慈悲模样说道:'我佛慈悲,我辈原本慈悲之人,安能不信佛祖。我初一、十五这两日吃素。既蒙老兄相请,就备下素菜如何?’朋友答道:'我家做素菜的手艺可高着呢!知仁兄今日吃素,特来相请,尝尝我家素菜的鲜美味儿。’只见席上满盘满碗的均是鸡鸭模样的莱。那乡绅早已口角流涎,因主人在席,不好去夹,便气得说道:'仁兄如何违我之意,备下荤菜呢?’主人道:'哪里是什么荤菜,不过面筋做成,萝卜刻出来的,仁兄不妨尝尝。’乡绅硬说:'既说吃素,便做成鸡鸭模样的菜也不便吃的。’并不动箸。主人急了,见做的一盘火腿馅儿的肉饼,原是自己吃的,面上却是面筋裹着,油炸了,样子像素饼儿。便推到了乡绅面前说道:'仁兄既不吃那鸡鸭模样的素菜,就尝尝这饼儿吧!’见他夹起一块咬了一口,心里吓得捏出一把冷汗,只道他要扔下骂人了,谁知他一连吃下五块。主人方放了心,问道:,饼儿味道如何?’乡绅道:“难为嫂子好手艺,竟将素饼做出如此鲜美可口的好口味,改日竟要拿几斤面筋来,请嫂子做几盘这样的素饼儿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大家正说笑着,忽见玉钏儿来了,道:“太太请三姑娘过去。”众人只当家务事儿,也不理会。探春只好起身告辞,到了王夫人这边。
谁知王夫人满脸泪痕,见着探春,拉她坐在身旁道;“我的儿,你坐下,好好听我讲来。我今日方告诉你:东海那边有几位国王,到咱们国里来求亲,皇上叫各王公大臣有成年淑女的,都造册上报,咱们自然也报了的。如今叫画了像儿送入宫去。你听了也别着急,各王公大臣的姑娘们多着呢!哪里就选中了呢?你尽管放宽松些,过些时日,到庙里进进香,求菩萨保枯保枯,好歹去不成东边的海国方好。我哪里舍得你呢?”说完,流泪不止。
探春此时方知道此消息,一时默默流泪无语。待到像画完了,方由凤姐、李纨陪同回秋爽斋。
凤姐一路劝慰道:“妹妹一向何等胸襟,如今百里头挑一两个。哪里便能挑中了!要想得开些才好。”探春由众人劝着,只不言语。晚上侍书在一旁守候,衣不解带。
探春乍听到此消息,心里着实难受着急。晚:上夜深人静,细细想着,倒觉平静了许多。想:荣宁二府,赫赫扬扬,已有一百多年,怎奈儿孙们不肖无德,眼看要倒塌下来了,原本也应该找自己的终结去才是,就东边海国去,也末为不可,昭君娘娘原是个才气不凡的奇女子,方请求去和番,为二国之和睦立下功勋,名垂千古,留芳百世。何况东海国也未必就是不毛之地。即使苦些,也该帮助治理才是。又何必竟至儿女作态,哭哭啼啼,反惹得父母、兄弟、姐妹心烦意乱,更加不得安宁呢!自己平时怎么着来?今儿怎么反不得主意了?想到这里,心里松泛了许多,便定下了主意:若选中了就东边去吧!所可悲者,东海国远隔千里,父母、兄弟、姐妹骨肉之情难舍;所可虑者,国王不知德才性格如何?心中平静了些,便渐渐地睡了过去。一时之间,恍恍惚惚,似乎已经到了东海国,作了王妃。国王儒雅英俊,雄才大略,对探春十分敬重抚爱。探春协理朝政,东海国大治,百姓们均安居乐业,呼国王、王妃为二圣。一日,探春正与国王游于郊畿,忽见侍臣来报,远处来了一帮海盗,竟要强占我王疆土。国王御驾亲征,竟中计困于海岛。探春上书回朝向皇上求救,蒙皇上发兵救助,赶走海盗,救出国王。两国愈加睦邻友善。探春请求回国省亲,蒙国王恩准,谁知回来后,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已逝,探春哭得如泪人儿一般。正在悲痛之际,似听有人呼唤,忽地惊醒,见侍书在侧。
侍书见探春醒末,连忙问道:“姑娘梦见什么了?竟哭得喘不过气来。”探春长叹了一声道:“我竟至魂不守舍了。”侍书道:“姑娘想开些才是,若果然到东边去时,我也随姑娘去的。与姑娘长期作伴儿,生死也不离开。”探春拉住侍书的手洗道:“难为你一片赤热心肠。我如今已拿定主意,若那国王果然是个好的,咱们便去吧!在那里,保不定还能立出一番功业,没的在这里听这些闲话儿,看着这样显赫一时的人家一天天颓败,倒难受了。”恃书笑起来道:“这方是姑娘素日的为人了。”探春叹息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了,谁愿意到那种苦寒边远的地方去?可事到头来不自由,不去也由不得自己。我只舍不得老太太、太太、宝玉和姐妹们。一个人孤身到那种地方,遇上贤明英武的君主,也还罢了。若是那起荒淫无道的昏君,将来可怎么样?死活都由咱们去了。况且,历来的国君,谁个不是朝秦暮楚的,能相守到老的有几人?”侍书也叹息着劝慰道;“哪里便真的遇上昏君了!以姑娘这样的才情,尽可以辅佐他成为英主,不是我夸奖,他爱还爱不过来,喜还喜不过来呢!那边远不毛之地,哪里能找到姑娘如此出众的人品,姑娘竟是不同忧虑的。”探春点头儿说道:“但愿应了你的话时便好了。”二人议论了一会,方寸安歇下了。
探春悲恸了好些日子,方才渐渐平覆下来,因想到保不定哪一日便要离开这都城了,何不趁这些日子,到宏仁寺进香,游览一番,再睹睹这皇都胜地呢?
次日,便去禀明了王夫人,说“要去宏仁寺里进进香”。王夫人连忙应允,说:“你愿进香去,甚好!去了好好儿地在菩萨面前祷告祷告。听说宏仁寺佛祖最灵,但愿他保佑你,去不成那边远不茅之地就好了。”探春连忙答应。
王夫人这里先派人到宏仁寺知会了,次日一早,探春坐着珠缨八宝华盖车,后面跟着侍书、翠墨两乘小轿,一径来至太液池西南的宏仁寺,只见黄甓碧甃,斋馆敞丽,白石甃方池上,跨着三座桥梁。嫩荷出水,朱鱼吹藻,龙头从墙外吸太液池水注之,甚感兴味无穷。探春于桥上瞻仰了一会,方入随喜宝殿内观旃檀佛像。佛身高五尺,鹊立上视,衣纹水波,骨法尽见其表。为旃檀香木雕刻,扣之若金石鸣,入水不湿,轻如髹漆,晨昏寒暑,其色不一。佛以灵异著闻,京师内王公大人,士庶妇女,皆欲捐金增严,以乞福利,岁无虚日。
探春于佛前祷告毕,各处游览了一会,方于池北登上天王殿东侧的楼上。欲一睹辽、金、元三代宫殿所在之琼花岛、广寒殿、梳妆楼旧址。
琼花岛在太液池中,乃金时所名。梳妆楼在其巅,乃辽后梳妆之处,自辽、金、元皆有宫殿。从承光殿北度梁至岛,皆以文砖、乳石杂甃之。岩洞窈窕,多叠奇石。今残石坏础,犹刻“云石”及“广寒殿字”字样。探春不觉点头叹息:辽太后不愧女中英杰,梳妆楼虽已成为陈迹,还惹得多少墨客骚人,扼腕兴叹,红男绿女,倾慕瞻仰。探春一时兴起,踌躇一会,赋得《高阳台》词一首;见寺院内无人,不觉信口吟咏道:
阆苑风微,瑶池柳映,红墙古井清弯。旧日松槐,曾系宝马香鞍。雪茅舞罢脂痕冷,簇雕轮,冰冻霜寒。奋雄威,纵骋骅骝,饮马边关。  空怀往昔风烟,问琼花岛畔,几人留连?白塔依依,流葩尽付颓垣。多情应算昭女,莫笑伊、红粉朱颜。动乾坤,千里春风,锦绣江山。
探春这里原是无心吟咏,却被寺庙外太液池畔一位年轻公子听见了。那人好生吃惊,想不到人世间,竟有这样压倒须眉的奇女子,真想一睹那女子容颜,便故意对准寺庙内树上的鸟儿射出一弹。谁知探春正凭栏瞩目,玉腕伸于栏外,那中弹的鸟掉下来,不偏不倚,恰巧碰掉探春拿着的檀香古扇儿。
侍书一旁见了,急得便骂道:“是什么人?这样不长眼睛,要打鸟,便打鸟,为何偏偏将我家姑娘的扇儿撞落,还不快拾了送来么!”探春道;“你和翠墨下楼去拾吧!何必又劳动别人。”
侍书正欲下楼,只见一年少哥儿强挣着进得庙来,外面小沙弥要阻拦也阻拦不住。那人进得庙来,到楼下施一礼说道:“姐姐休要叫喊,适才小生打那一只鸟儿,不知道姑娘们在此游玩,竟将你家姑娘的扇儿撞落,多有冒犯,小生这里赔罪了。”
探春细细打量此人,只见他:头戴银丝嵌宝束发冠,身着双袖襕蟒玉锦袍,脚登白缎粉底小朝靴,面若施朱,目似秋水,齿白唇红,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左手持弓,有手托弹,真是好一派英俊人品。探舂见他彬彬有礼,虽然羞得满脸通红,也下楼来还礼答道:“公子不知道我等在这里游玩,哪里有什么罪呢!适才侍婢冒犯,出言不逊,多有得罪,还望公子原宥才好。”
那公子见探春生得俊眼秀眉,顾盼神飞,自有一段风流体态。加之言辞娴雅,举止大方,又听了她赋那首《高阳台》,不禁肃然起敬,从内心升起无限爱慕之意。因低头问道:“适才小生在墙外听得有人吟赋《高阳台》词,对辽后、昭君赞颂不已,真是千古少见,实有见地的奇女子。姑娘可知是哪一位吟赋的?”探春含羞笑道:“适才瞻仰讧后的梳妆楼,心有所感,觉得女子也能立出一番功业,便随意赋了《高阳台》词一首,不期竟被公子听见,未免眙笑大方了。”那公子答道:“姑娘具有安邦定国之大志,又兼具如许诗才,小生实敬佩不已,漫说'贻笑’二字,就是钦佩还来不及的。”
探春只觉有些害羞,因从侍书手中接过方才被那只鸟儿撞落的扇儿,把脸儿遮着。不承望那公子一见,竟是大吃了一惊,问道:“姑娘手里的扇儿可是徐熙画的?”探春红着脸答道:“正是南唐徐熙画的。”公子道:“此扇不知姑娘何处得来?”探春道;“乃是家兄见噌的。家兄又从北静王那里得来。听说是东边来的一位国王送与北静王的。”那公子以手加额,叹息说道:“此乃小生之物。因北王儒雅,来贵国后,便送与他。谁知竟辗转到了姑娘手里。可知皇天有意,竟不辜负我来朝觐的一番苦心了。”
探春方知眼前站着的这位儒雅荚俊的公子,竟是东边一位国王,因问道:“此扇既言公子之物,可知公子是东边一位君主了。不知竟是哪一国的?”那国王答道:“不过僻野小邦,叫做东海国的。所属臣民均系江浙一带华裔。小王亦是华裔之后,原姓李名端,祖籍安徽。小王自幼学习华夏诗礼,也习骑射,十分倾慕华夏之人,发誓定要娶一位德才兼备的华人淑女为妃。姑娘不知姓甚名谁,是哪个府里的?”探春此时欲避不能,忙用扇子遮住发烧的脸儿,答道:“小女姓贾名探春,乃是荣国公贾源的重孙女。父亲贾政,现为工部侍郎。”东海王道;“小王今日微服出游,正是为了寻访一位称心如意,为我敬重的淑女。不期果然遇到我渴慕已久的意想中人,实是三生有幸之至。但不知姑娘愿意去东国僻野之邦以助小王施教化否?”羞得探春低下头儿答道:“小女已画了像呈上来了。开初我原也哭哭啼啼,不愿远离父母兄弟姐妹远去。后来一想:王昭君实为不平凡之女子,才有自动去匈奴和番之壮举,致使两国和睦,匈奴之民得到教化。如今蒙古阴山一带有昭君冢二十多千,可见那里的百姓,何等爰戴于她。我如今身为女子,要想有所作为,立一番事业也不能的。既蒙贤王不弃,愿我去施教化。只是作君主的,朝三暮四者居多,只怕日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远离父母,便死也无葬身之地了。”
李端一听,连忙跪下说道;“姑娘若不信我,小王愿对天盟誓。皇天后土,小王李端,愿与贾探春永结同心,白头到老,永不分离。若中途相弃,愿受上天惩戒,虽身首分离,不为过也!”探春一听,顾不得害羞,连忙扶起他来说道:“你说得太重了。既蒙一片丹心,赤诚侍我,岂有不随你去之理,”李端尚不放心,道:“咱们一言为定。”探春道:“除了贤王。便碰死了我也不去的。贤王放心好了。”因拿出那把扇儿道:“这把扇儿原是贤王之物,物归原主,就还与贤王吧。”东海王道:“此扇自送与姑娘作为信物。愿姑娘也赐一件随身之物与小王。小王日日睹此,就如日日见到姑娘一般。”探春遂解下一千碧玉珮来,双手奉交李端,道:“既蒙贤王赐我宝扇,请于扇面赐诗词一首,何如?”
东海王知探春欲试自己才情,哪里敢怠慢,忙命墙外的随从呈过笔墨,一面背着双手,装做赏花模样,认真思索起来,也赋得《高阳台》词一首,提起笔来,铁画银钩,走龙舞鹤,顷刻之间,书写成就,双手奉与探春道:”海野之人,学浅才疏,愿姑娘不吝赐教,多加斧正才好:”
探春接了笑道:“贤王太过谦了。”遂细细儿地看起来,见扇面上写着苏体行书:
凤馆垂虹,瑶台簇玉,南风吹绿芳丛。大液吹香,曾游玉苑飞龙。盈盈粉面红妆女,对彩云,手射归鸿。越关山,月冷沙场,日照长空。  当年巾帼依犹在,喜昭君驻节,属意情浓。塞外琵琶,声声尽议相逢。大成独步高原雪,厌京华,不缚鲲鹏。看今朝,别有朱颜,别样心胸。
探春看毕,心中甚感惊喜,喜得此才貌双全之佳婿。因收了扇儿,道:“如今虽已同心,奈何咱们都做不了主,若将小女子错配他王,便只有一死,以报贤王今日之遇了。”李端笑道:“姐姐尽管放心,我回去时,不过多花费些银子,自会打通关节的。且姐姐的画像早已在我这里,我早已届意此像。今日一见,倍感亲切,真是天意有心促合的了。”探春点头叹息道;“原来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只是若是事情定了,不知何时方行迎娶之礼?”东海王道:“此系人生一大快事,自有许多事儿要备办,岂可轻率处之。待恩准之后,小王回国去筹办妥帖,明年春天,亲自来迎,你道如何?”探春道;“既如此,我便回去了,贤王保重!当不负今日之盟。明年春天,东风起时,咱们再相会吧!”说毕,嫣然一笑。
那李端如何舍得探春离去,还欲再说什么,探春终怕让人礁见不雅,遂携了侍书、翠墨,走出了宏仁寺,登车而去。
东海王目送她去得远了,尚引颈遥望不已。又到探春方才伫立过的地方,徘徊多时。将探春所赠之珮,托于掌上,反覆把玩,末了,方才恋恋地放入怀中,带着侍从人等,骑上马儿去了。
那探春在车中,兀自觉着心中突突乱跳。一面摸着发烧的脸儿,想,料不到竟有如此奇遇,可是天意有心促合的吧!满脑袋里闪动着东海王李端儒雅英俊的影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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