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陆新村9号
上海故居
五十诞辰
1930 景云里
在全国木刻展览会上(最后的集体照片)
为鲁迅枱棺的人
被抬者与抬棺者
这里说的被抬的人,是指鲁迅。而抬棺的人,是指鲁迅下葬时的抬棺者:巴金、胡风、靳以、萧军、张天翼、姚克、鹿地亘(日本人),不是指迁葬时的抬棺者柯庆施、周扬、茅盾他们。
几年前,贾植芳先生曾说,他这一代人,精神上是吃着鲁迅的奶长大的。而我们呢,不管我们是向左向右,承认不承认,都是吃着那被抬者和抬棺者精神上的奶长大的。其中,巴金尤为值得注意。
颇有意味的是,1936年,鲁迅下葬时,巴金是抬棺者之一:而1956年,鲁迅迁葬时,巴金也是抬棺者之一。享受这一荣誉的,只有两个人,另一个是早在上世纪50年代就死去的靳以。在1936年,是沈钧儒、章乃器、李公朴、王造时4人把沈钧儒写的白布黑字的“民族魂”旗子,盖在鲁迅棺木上:而在1956年鲁迅棺木迁葬时,是巴金和金仲华把“民族魂”的红色锦旗,盖在鲁迅棺木上。
巴金和鲁迅棺木的渊源,便可说是独一无二。这些奇迹般的安排,使巴金这个早年信奉无政府主义,晚年备享政府所给尊荣的人,有了独特的文化命运。
2005年10月17日,巴金去世,他是鲁迅的最后一个也是最为独特的抬棺者。
被抬者的长者:蔡元培
鲁迅死时,上海《大公报》这样写:
巨星落大地!鲁迅出殡。
蔡孑民、宋庆龄执绋。哀歌声震动了苍穹。
蔡孑民,也就是中国近现代史上大名鼎鼎的蔡元培先生。
蔡元培和鲁迅都是浙江绍兴人,这对老少同乡非常有缘,交往长达30余年。当年,蔡元培做教育总长时,鲁迅进了教育部工作,一个小吏而已。后来,蔡元培做了北京大学校长,鲁迅进了北大教书,一个小小的讲师而已。
“五四”运动时,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在运动后没几天,留书信于北大教职员和参加运动的学生,说:“我倦矣!杀君马者路旁儿。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我欲小休矣!”(《艺文类聚》卷九十三《风俗通》日:“杀君马者路旁儿也:言长吏养马,肥而希出,路边小儿观之,齐声赞叹,乘者喜其言,驱驰不已,马累至于死。”)
其后,5月11日,蔡元培先生又留书信云:“仆深信诸君本月4日之举,纯出于爱国之热诚。仆亦国民之一,岂有不满意诸君之理?唯在校言校,为国立大学校长者,当然引咎辞职。仆所以不于5日即提出辞职者,以有少数学生被拘警署,不得不立于校长地位以为之尽力也。今幸承教育总长、警察总监之主持,及其他校校长援助,被拘诸生均经保释,仆所能尽之责,止于此矣。如不辞职,更待何时?”面对多年的政治屈辱和危难处境.面对青年的时代抱负,一代教育大家。一个很有责任感的思想者,也生出“杀君马者路旁儿”的感叹。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蔡先生和宋庆龄、杨杏佛等人,组织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鲁迅曾加入并积极参与活动,继续延续和蔡元培的渊缘。
鲁迅没有遗嘱,他1936年9月5日写过一篇《死》的随笔,刊于当时的《中流》半月刊第二期之上。这篇随笔不幸成了谶语:“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我的怨敌可谓多了……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文章还说:“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儿小事情过活,但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也许,蔡元培和鲁迅这两位伟大的人物都没有料到,会是作为老同乡、长者和老上司的蔡元培先生,为他的小同乡和晚生的鲁迅在殡葬礼上致词。并且,挂在鲁迅遗像左右墙壁上的挽联也是蔡元培撰写的。其中的下联就来自鲁迅那篇谶语似的随笔。
蔡元培先生挽曰:
著述最谨严,非徒中国小说史
遗言太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
鲁迅死时,可说是中年,而蔡先生年已七旬。年长者送中年人,悲痛可想:而被送者又是鲁迅,其悲痛又可想。他和鲁迅,是中国文化史上两根有名的骨头。想今日“年老之人”,装腔作势者、故弄玄虚者、倚老卖老者,比比皆是,可有几根老骨头、真骨头?
抬棺的权利
在章乃器的回忆中,虽由许广平指定沈钧儒、邹韬奋、史良和章乃器四人扶柩——也就是把灵柩扶出礼堂,移置在灵车里,然后举行送殡仪式——但胡风和萧军站出来反对,认为这四个人都仅仅是“民族主义者”,不配为国际主义者又有国际地位的鲁迅扶柩,只是最后由于许广平的坚持,这四人才得以扶柩。
1976年11月16日,鲁迅逝世40周年后一个月,胡风回忆说:“下葬时,棺材由我们自己抬(不要殡仪馆的人抬),这没有问题,决定了由鲁迅生前接近的或没有攻击过鲁迅的十来个人抬……”事隔那么多年,胡风仍旧如此“固执”,认为为鲁迅抬棺,是象征意义巨大的事情——确实也是十分重要的,正如沈钧儒在鲁迅葬礼的演说中说的:“……鲁迅应该国葬。”
而这国葬,又不合于鲁迅那“准遗嘱”里的第二条“赶紧收殓,埋掉。拉倒”。况且,胡风说“一些临时加进来的人,如姚克,与鲁迅并无友谊关系”这一点,并不属实。1933年。姚克因翻译鲁迅的作品,就已经和鲁迅开始通信,1935年到上海后,就经常拜访鲁迅。
巴金在《一点也不能忘却的记忆》中,记了一件事:在往墓穴去的途中,灵柩是愈来愈重了,那个押柩车的西洋人,跑来用英语问道:我可以帮忙吗?我点了点头,他默默地把手伸到灵柩下面去。
历史的诅咒:“代替鲁迅”入狱的人
胡风这老先生,确实有趣。
到了1956年为鲁迅移棺时,第一次抬棺者中,周文已经早逝,胡风进了监狱,黎烈文和孟十还去了台湾,鹿地亘本就是一个日本人,回去了。除了巴金和靳以,其他人不再有资格抬棺了,而是换成了另外一些人,当时的军政界和文化界领导:宋庆龄、柯庆施、茅盾、金仲华等,还有鲁迅称为“奴隶总管的周扬”——这也许就是胡风在1976年仍耿耿于怀,“抬棺必须是鲁迅生前接近或没有攻击鲁迅的人”之故。
周扬当年称鲁迅为上海滩的老爷子,而移棺时,据说已经“承认自己的错误了”。但也正是周扬,把胡风等一群人“送去了监狱”。
胡风不仅争“为鲁迅抬棺的权利”,也和毛泽东争“马克思的正统”——也就是历史的解释权。这一点,涉及到良知的信仰与坚持的问题。也和政治权利自身所携带的荒诞和恐惧有关。也许,胡风的另一重悲剧就在这里。从这一点上看,胡风远远没有鲁迅对政治的了解和智慧。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胡风不是“反革命”。
两次抬棺的巴金和靳以
在1973年的一封信中,诗人穆旦这样回忆巴金一家人的生活:“我在1948年有一季是座中常客,那时是多么热闹啊。靳以和蕴珍经常相互逗笑,那时屋中很不讲究,厨房是进口,又黑又烟熏,进了客厅,也是够旧的,可是由于有人们的青春,便觉得充满生命与快乐。汪曾祺、黄裳、王道乾都到那里去。每天下午好像成了一个沙龙。”
巴金的夫人萧珊,就是穆旦笔下的蕴珍。而靳以和巴金,就是奇特的两次“鲁迅的抬棺者”。靳以在第二次抬棺后的第三年(1959年)去世,那之后,两次抬棺的人,就只剩下巴金了。
三十载来。打出一条血路
第一次为鲁迅送葬,是万千民众自发参加的伟大的葬礼。当时是人影难辨。低泣之声成片,人们低声唱着哀歌。当哀乐响起,很多人痛哭失声,人们的悲伤不再压抑。有一副挽辞上写道:“我因无钱买花圈,所以用白布一方,表示敬意……”
鲁迅说自己是用笔在血的淤泥中,挖了透气的孔。在这个苦难、专制的国家,这个老骨头是真正的老骨头。他为了争得这一点言论自由——淤血里的小孔——而只有在自由受到剥夺、压制的情况下,发出一些“弯弯曲曲”、“吞吞吐吐”的声音,兼叙带评,杂体混声。
可惜他一死,这个孔就自动合上了。
寿则多辱:人死方能重生
人们常说,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千百年的古训,大到王公贵族,小到平民百姓。都深知此理。
但奇怪的是,“人死方能重生”,这是中国不变的事实。中国历史上的思想者,最出类拔萃的那些诗人、小说家,都是死后才得享大名。他们是永远的肉身消亡者。因为,把持着财富、权力的人,在世上占据要津的人,也把持着当下的“荣誉分配”。
怀念蔡元培,怀念那棺材里的鲁迅。怀念为鲁迅抬棺的一代人,怀念他们的理想、抱负、生活的激情,怀念他们热爱自由,关注着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那是真正的、真诚的一代人。
——被抬的人和抬棺的人,是我们精神上的亲人!
(摘自《随笔》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