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时报》深度剖析中国限娱令

发表时间：2011.12.31

翻译：译者（1510）

修改、编辑：AndyM/ Last Hermit

在中国电视台，电视真人秀已变得越来越常见，但过度“低俗”与物质化的镜头，却引起了中国审查员的注意。

中国南京——王培杰对于如何打造中国最火爆的电视节目，有一套简明的思路：以中国社会受关注的时新话题贯穿全场，让中国的俊男美女在聚光灯下，在流行乐中，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中，卿卿我我，互诉情话。

男的炫耀他们有钱、有房还有豪车。女的清秀可人，活泼大方，但对追求者却尖酸刻薄，冷水泼头。说笑间，总避不开各种各样尖锐的社会议题：婚前同居、赤裸裸的拜金或政府的一胎政策。就算不总是那么开诚布公，这些问题也都是中国都市一族，在身处二十几到四十几岁这个年龄段，所难以避开的。

引发轰动的拒绝——"我宁愿坐在宝马里边哭吧，"在《非诚勿扰》的舞台上，马诺一鸣惊人。

Gilles Sabrie 为《纽约时报》拍摄

"通过这档节目，你可以洞悉中国的思想脉搏和追逐潮流，" 中国资深的电视制作人王培杰如是说。

该档节目名为《非诚勿扰》，曾在2010年上半年屡破收视记录，最高时有5千多万人同时收看。节目中最出位的女嘉宾，曾引起一片哗然——这位怀揣演员梦想的女士，因为拒绝了一名想骑单车载她的男士而声名大噪。她说，"我宁愿坐在宝马里边哭吧 。"《非诚勿扰》也极大地吸引了海外华人的关注，一些美国大学校园里的学生，甚至拍摄了他们自己的版本。该节目提升了中国的文化影响力，这正是领导人孜孜以求的。

但是对审查者而言，电视真人秀实在是太真实了。节目将中国年轻一代的面貌袒露无遗，大量类似的节目又络绎不绝，这让他们感到不安，威胁要对节目进行封杀。制作人随即开始对节目加以改造。他们希望藉由更年长的参与嘉宾来改进节目质量，还增添了第三位主持人，是一位来自江苏省委党校的女教授。 "对于节目的措辞，我们已经有了进一步的限制，以杜绝会引发社会消极影响的相关言论，"45岁的王培杰这么说道。他看起来清瘦结实，早早就来到了控制室，身后是数十块闪烁着的屏幕。

此后，监管方制定了一项影响广泛的政策，对周日播出的节目正式生效，致使多达数十档在黄金时段播出的娱乐节目，不得不就此停放。当局显然是认定由《非诚勿扰》和《超级女声》（一档大众化的选秀节目）所带动的娱乐风潮已然越界，这也为他们后来出台一项旨在抑制所谓"过度娱乐化"的政策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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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诚勿扰》——中国最火爆的电视相亲节目

一档相亲节目，成为引发数年来对电视节目，最严厉打压的导火线，暴露了中国共产党在娱乐行业的核心控制方面，日益加剧的焦虑与不安。几十年来，共产党不遗余力地将电视网络推向市场，但是保守派官僚已经对这种形式的节目感到越来越忧心——它们只是用来取悦观众、招揽广告，展现出的全球形象还不是政府塑造的。毕竟，电视在国家媒体的"十八般武艺"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有12亿观众和超过3,000套频道作后盾，电视成了共产党最总要的宣传工具，既可以依托《新闻联播》，还可以透过那些枯燥乏味的历史剧。

"矛盾出现了：一方面，他们推动产业的建设，另一方面又心存疑惑，不知这种商业化会不会导致文化品位和道德修养的整体下滑。”研究电视节目的清华大学教授尹鸿说道。

共产党对于"娱乐节目"的定义囊括了游戏节目、相亲节目及名人脱口秀。正如在西方那样，这些节目制作成本低廉，但可以赚取高收视率和广告收益，这点至关重要，因为电视台可获得的政府补贴少得可怜或根本没有。眼下，10月底公布的这些新规，正迫使中国34家卫星转播台的管理层和制作人，从节目编排里删除一些娱乐节目，对监管者所谓的这些"低俗倾向"加以限制。

《非诚勿扰》节目中，男女嘉宾在台上共舞。

《非诚勿扰》节目中，一名嘉宾在约会失败后匆匆离场。

在新一轮的文化控制行动中，对电视节目的严格把关是重中之重。国家主席胡锦涛对此也高度重视，并亲自担任监督。另外涉及的领域，还包括电影、出版、互联网和表演艺术。

在10月份的一次会议上，中共中央委员会集中探讨了文化和意识形态，政府监管人员随即出台了相关电视节目的指导方针。尹鸿曾在会议开幕前向官员们建言，他说领导层原本打算出台一份将文化产业进一步推向市场的文件。但是从半年前开始，高官们对"社会道德"方面的担忧，变得与日俱增，这样他们才将政策导向文化控制。具体到电视节目，他说，有"不少老同志"曾不止一次地对娱乐节目和"盲目追星"，表示过内心的不满。

在新规下，电视台在每周的黄金时段，只能播出两档"娱乐节目"。全国每晚只能播出9档，而据官方估计，今秋每周有126档之多。如有电视台拒不压缩节目，则由监管当局开小组会裁定去留。新节目的主打概念，必须获得审查人员的通过。各卫视台应要求，还需要筹划更多的新闻节目，并且至少要播出一档用于弘扬中国传统美德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节目。

在《非诚勿扰》节目后台，制片助理在向女嘉宾介绍注意事项。

对于电视剧，行业监管机构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SARFT)也毫不手软。去年，谍战片和穿越剧遭到电视总局的一致反对。11月底，监管机构又出台了让全行业措手不及的重招，规定不得在电视剧中穿插广告。"问题的核心就在于，广电总局试图要让各电视台台长回到本源。"一名曾参与《非诚勿扰》节目制作的人士（该人士要求匿名发表意见）说，"什么才是本源？在这个国家，电视台理应该充当党的喉舌。你应该去播放一些宣传鼓吹类的节目，而不是为了吸引眼球去制造轰动效应。"

金钱效应

电视行业不仅受意识形态左右，还受广告收入和业内人士竞争所制约。广电总局的官员，大抵相当于中国最大的国家电视网络中央电视台的官员。央视仍然占据着行业的主导地位，但是由于省级卫视频道，以制作最受欢迎的娱乐节目为“利器”，从央视抢走了一部分的市场份额。央视同广电总局因而陷入了“旋转门”的关系——出了此门，即入彼门：11月份，一名前广电总局副局长胡占凡，接过了中央电视台台长的职务，央视会将年收入的一小部分过账给广电总局。据来自央视的统计资料，从2001年到2005年，它向广电总局输“血”达6.75亿美元。两相对比，省级卫视只过账给地方当局，而地方当局对那些成功的节目根本没什么审查的动力。

因此有业内观察家认为，广电总局对娱乐节目的重拳出击，部分是想增加央视的油水。在10月份下发的新指令或许已经为央视带来了额外利润。 11月7日，央视在其2012年度广告投放的招标中，狂揽22亿美元，同比增长12.5％。虽然面对多次采访要求，但广电总局和央视官员均未作出回应。

收紧钳制可能会适得其反。有分析人士指出，电视被规管得越紧，那么观众将越会从互联网观看电视节目，广电总局对这一领域的影响力就大打折扣了。

《非诚勿扰》节目中，24位女嘉宾靓丽登场。

《非诚勿扰》节目中，男嘉宾焦急候场

在去年审查人员迫使《非诚勿扰》进行重新编排后，该节目的收视率出现了下滑。对如何保住《非诚勿扰》在综艺节目中收视天王的地位，王培杰和他的一班工作伙伴已经找到了应对之策。《非诚勿扰》的“娘家”江苏卫视，在11月份举行的2012年度广告招标中，总共揽得3.45亿美元，而《非诚勿扰》就获得了82%的惊人份额。

江苏卫视十分希望审查人员能够手下留情，以便让这档时长90分钟的节目继续留在周六和周日的黄金档。王培杰说，该台还在对另外六档娱乐节目进行裁剪，并且正在打造几档旨在弘扬"社会责任感"的新节目 。但是一些人还是担心审查人员是否会宽大处理。共产党的喉舌《人民日报》在10月份曾登出一篇评论文章，痛陈两档节目。一档是颇具影响力的达人秀《超级女声》 ，自2004年在湖南卫视首次亮相以来，该节目因被责为"庸俗"而多次受罚。9月份，该节目被叫停。第二档则是《非诚勿扰》 。

文章写道，" 一些节目以猎奇为动机，以窥视隐私为依托，大肆宣传拜金和享乐，引起了观众的反感。"

观念冲突

最近有一档在北京某影棚录制的《非诚勿扰》，23岁的男嘉宾王炎告诉在场女嘉宾，他喜欢穿丝袜的女性。让观众觉得有趣的是，女嘉宾们竟连番追问起他来，话题而后转入到对女人腿部尺寸的讨论。

"你喜欢S还是M号(小号或中号)的女人？" 在场的一位女嘉宾佐藤爱问道，她是一位单身母亲。

"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两者间的不同，"王岩回答道。 当家主持人孟飞插话道："她是在问你喜欢S还是M(施虐还是受虐)？"

" 我没有问他有关S和M的问题！ "佐藤爱说道 。观众一边笑一边鼓掌。但是，在11月12日该期节目播出时，这段对白已经被剪除。

针锋相对曾经是该节目的标志性特征。该节目创办之初的其中一个目标，就是越过在中国电视上可讨论话题范围的极限。 "我们希望不同观念的碰撞能够擦出火花来 ，" 王培杰说道。

在一波波烟雾缭绕中，王培杰和邢文宁两个人开始了多轮谈话，邢文宁是赫斯特国际集团(Hearst Corporation)旗下的媒体企业家，《非诚勿扰》的构想正是出自于他俩谈话席间。邢文宁是哈佛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的毕业生，2009年秋天， 他正在贝塔斯曼（Bertelsmann）旗下的弗里曼特尔传媒（FremantleMedia）工作，他的任务是说服中国电视台或制作公司购买节目版权，再对外国电视节目加以改造。弗里曼特尔传媒其中的一大资产是《约我出去》（Take Me Out），一档在英国颇受欢迎的交友节目。邢文宁接触了两家最敢为人先的电视台，即湖南卫视和江苏卫视。

身处江苏卫视的王培杰一直很善于接受新思想。他从1980年代末期就开始为江苏卫视工作，亲眼目睹了整个行业的变迁。1997年，随着卫星电视的创建，不少省级电视台获得了在全国的落地权，并开始在广告收入上同央视展开竞争。一时间，央视和省台纷纷加大了娱乐节目的制作量。"在少数的几家实力最强的电视台中，竞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王培杰如是说道。

王培杰说，他还想再开发一档交友类节目， 以"剩女"和"剩男" 为主打概念，他们以事业为重，没有伴侣，这正是中国时下的一个热点话题。这个节目也将会成为进入"富二代" 生活的一扇窗户，他们是中国新富阶层的后代。

在角逐《约我出去》的版权大战中，湖南卫视抢得先机，击败了江苏卫视。但王陪杰并不善罢甘休，毅然推出了自己的版本，而联合利华（Unilever）一直就想赞助这个节目。

《非诚勿扰》 的现场舞台被设置得像一个特别法庭。24名单身女性站立在熠熠生辉的台桌后面，向一名潜在的异性伴侣接连发问。交谈主持人是孟非，光头，诙谐，先前是一名新闻主播。他的搭档乐嘉和他一样也是光头，但显得更富有朝气，也更修长，是该节目的"心理分析师" 。

《非诚勿扰》节目的主持人孟非，他之前是一名新闻主播。

乐嘉出现在《非诚勿扰》节目现场的显示屏上，他是该节目的"心理分析师"。

2010年1月15日，《非诚勿扰》第一期播出，并就此确立了节目的基调。" 跟我在一起，不用担心生计，" 23岁的第一位男嘉宾张咏翔吐出了此一句话。他的家庭开办了一家工厂，有1,000多名工人。一段视频尽情地炫耀他的豪宅、白色轿车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名牌服装。在一段段视频中，其他各位男嘉宾也纷纷以图像的形式，将他们的财产公诸于众。

在这一期节目接近尾声时，一名脚穿红色及膝塑料靴、身着黑色紧身连衣裙的女嘉宾表演了一支椅子舞，这种场景出现在脱衣舞夜总会看起来会更合适。

但是，严肃的议题却不经意地在谈笑间出现，就张咏翔为什么坚持至少要生一个儿子的传统观念，有女嘉宾向他发出了质询。

" 今天的年轻人，他们敢于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 王陪杰这样说道，"如果一个人害怕表达自我，那就不够真实了。"

不留情面

女生马诺以"宁在宝马中哭泣"拒绝了一名男生后，节目登时名声大噪。马诺同时收到了来自支持者和批评者的数千条留言，支持者说她只是公开地说出了很多女人内心的想法。

23岁的马诺在一次访谈中说，制作人早就跟女生们说过，不要给男生们面子。宝马之说后，"他们见识了我的敢言，便想让我再说些具争议性的东西。" 她说道。

而在另一期节目中，朱真芳拒绝一位男生时竟口出狂言，声称任何男生想跟她握手都必须先付20万人民币（约合32,000美元），因为"我的男友就是要有20万月薪才行"。另一名女子闫凤娇，则在其裸照出现在网上之后，迅即成为头条。

《非诚勿扰》吸引了大批的观众，截止到2010年5月份，该节目的收视率仅次于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卫视频道均被强制要求播出），《 中国日报 》称其为" 道德上的模棱两可和视觉上的惊险刺激" 。相亲节目跟风潮开始涌现，也一个比一个更露骨。

审查人员显然感到不快。在6月份，江苏卫视和湖南卫视的老总们，一起被召集到北京与广电总局的官员开会。"批评很不留情面" 一名与会者这么说。要传达的信息很明了：为节目降调，否则就面临撤销。广电总局下达了两道命令。一条说：" 禁止以约会的名义羞辱和攻击参与嘉宾； 禁止谈论低俗的涉性话题； 禁止渲染唯利主义和其它不健康的、错误的婚姻观；禁止未经审查和编辑就播出节目。"

浙江卫视撤销了一档交友节目，一段时间内，所有的电视台看起来似乎都会步其后尘。在湖南卫视《我们约会吧》的拍摄现场，有人回想起一名制作人对全体班底人员所说的话： " 我可能会在任何时候接到一通电话，然后你们所有人都得打包回家。 "

在《非诚勿扰》6月26日的一期播出时，该节目的粉丝很快就注意到了相关变化。最显眼的是加入了第三名主持人—— 黄菡，她身为人母，在当地的党校教授心理学。所有的女嘉宾已经被置换，显得更加文静，男嘉宾也是如此。并且，到场的嘉宾不再提及收入。" 我们开始去挑选一些年纪大些的、更想结婚的嘉宾，" 王培杰如是说道。

黄菡，她身为人母，在江苏省委党校教授心理学。

有人说，现在每一期节目在播映前必须得在内部反复审核，至少要审六次。制作人依旧要求主持人，得将现场谈话引向社会话题，但要更巧妙。 " 嘉宾言论不再像以前那样尖锐了，" 34岁的铁杆粉丝郭薇这么说道。

在审查人员拿娱乐节目“开刀”之际，王培杰说，如果被问及，他希望工作人员能够记住《非诚勿扰》已有所改变。现在节目提高收视率的方式不再是通过激烈的言语交锋，而是通过开展网络推广，和让海外华人也出现在舞台上。在节目的网站上，前半年播出的各期都已被删除。" 我们的节目可是守规矩的。" 他最后这么说。

李碧波（Bibo Li）和尹艾迪(Edy Yin)对本文有研究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