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宗辉建设有限公司:陕西吴堡县农民张天恩与他的《赶牲灵》

       “五四”运动以来，好多文艺家从追求个性解放出发，对男女爱情的描写，要么相爱而不能成偶，要么结合后不能幸福，这首陕北民歌《赶牲灵》的作者、吴堡县农民张天恩却坚持 “顺其自然”的原则，将相爱自由的情境表现得幽默传神：“你若是我的哥哥唠招一招的那个手，哎哟你不是我的哥哥呀哎走你的那个路。”因而，《赶牲灵》才成为近代民歌史上不可多得的经典作品，从黄土高原飞向大江南北，飞向世界各地，穿越半个多世纪的时空，至今仍传唱不绝。

    1、义合偶遇张天恩

    41年前的清明节下午，我在绥德县义合镇东门口摆摊刻印章。突然，刮来一股黄风，把我的印谱刮飞了。正当我在忙乱中收拾摊子要走时，一个瘦骨嶙峋的拉驴老汉拦住让我给他刻私章。他恳求我快快刻，他卖毛驴打条子急着用。当看见他写下歪歪扭扭的 “张天恩”三个字时，我一下子肃然起敬，因为我经常唱他的《赶牲灵》、《跑旱船》，特别喜欢他说的快板。于是，我很快刻好一枚小扁章给了他。他穷困潦倒，为贩卖牲口以投机倒把罪被判刑三年，刑满出狱后又赶牲灵，因身无分文，便把两颗驴铃子放下，拉着驴说一会儿就来。没走几步，他返回来要我帮他打了条子，盖上印章，拉上毛驴出了东门。天快黑时，他来给我付3毛刻章钱，我没收，他就领我进饭铺子吃玉米面烧饼，要我跟他到旅店住。我问住一夜多少钱，他把我的刻章箱子一提，说：“跟上老张快步行，住一年也不要出一分。”

    张天恩领我来到义合前街的骡马店里。那时候，不搞市场经济，以阶级斗争为纲，成天批判资本主义，割资本主义尾巴，昔日车水马龙的骡马大店空空荡荡的，槽头上不拴一头牲口。我打开自己带的铺盖卷准备睡觉时，店主人给张天恩抱来一床新毡被，又端来小米钱钱饭让我们吃。张天恩给店主人讲他在靖边杨桥畔监狱里的囚禁生活，说他在劳改场马号里喂牛喂骡马，还去牧场放牧，周围的老乡还请他给牲口治病。后来，我才知道店主人叫霍国柱，是张天恩的姨表哥。他俩是生死弟兄，曾在1935年赶牲灵给红军送军火和鼓动国民党士兵哗变，两人被国民党抓去关在吴堡宋家川监狱里，刘志丹东征才把他们解救出来。

    骡马大店里虽是黑洞洞的，但张天恩心情很好，他获得了自由，这天还偷偷挣来钱，亲朋好友也不歧视他，就放开嗓子给我唱了好几首歌。我给他递了一支烟，问他贩驴挣了多少钱，他笑了笑说：“你们年轻人，嘴上没毛，说话不牢。”其实，我也怕人知道我偷着出来刻章子，那时候耍手艺挣钱就是搞资本主义，如果让公社知道了就成了问题。我给他讲，在他坐禁闭期间，他的老婆和儿子兰柱来我们冯家墕乞讨要过饭。他说，这些苦算不了什么，要比他在监狱里好受多了。

    饱经大苦大难的张天恩，没有把那些生活中的困难放在心上，他人生中最开心的是他的民歌艺术。他点着烟，给我讲他创作《赶牲灵》的过程，乐滋滋地说：“《赶牲灵》的调子和词全是我在赶牲灵途中哼出来的。1940年这首歌叫《骡马店》，其第二段是‘我赶我（的那个）牲灵唠你开你（的那个）店，哎呀来来往往呀常呀见面’；到1942年叫《驮盐歌》，第二段是‘你赶上（的那个）骡子唠三边去驮盐，哎呀我和互助组的婆姨们（噢）一搭纺线线’。调子没变，随着形势变化改变歌词；1945年把歌名改成 《赶牲灵》，同时歌词也改成如今的歌词，把‘花腰腰哈巴’改成‘白脖子哈巴’。”

    半夜里，张天恩还没睡意，我给他讲我曾在慕家塬看他闹秧歌装扮蛮婆风趣出神的表演。他无心去听，让我捏亮手电筒看王元方和他在延安鲁艺照下的一张照片，要拿上照片到北京找王元方帮助给他平反，气愤地说，有人贩卖了7匹骡马还平安无事，他只贩了3匹骡子就判了3年徒刑，禁闭坐得太冤枉了。

    2、好姻缘天配就

    第二天早上，张天恩领我到义合街上吃罢高粱饭，指着霍国柱的骡马店大门说：“《赶牲灵》就是从这里编出来的。是1945年春天编出的。那天，大门墩上就蹲着一只花腰腰白脖子哈巴狗，这只哈巴狗是我从山西柳林给王震买回来的，别看狗狗小，可机灵通人性哩。当时，陕甘宁边区绥德分区文工团的演员住在这个骡马大店，有一个女演员叫杜锦玉，她是米脂人，非常勤快，帮助霍国柱的婆姨做针线活和打扫院子喂牲口，真像一个开店的，我们叫她‘玉玉’，她是米脂中学的高材生，漂亮端庄，能歌善舞，演《兄妹开荒》、《白毛女》在边区名气很大。我根据她和王元方的爱情故事，编出了《赶牲灵》。”

    我问王元方是 “做甚的”，他说：“是绥德分区文工团的，在我们运输队往绥德警备区送物资那个早晨，王元方帮助我们给骡子背上抬布匹和棉花驮子，他随我们运输队回绥德开会。骡驮人马起身了，头戴三颗镶镜红绣球的走头的骡子走开了，蹲在大门墩上的哈巴狗朝南咬开了，哇哇声的串铃响开了，面对站在街上含情脉脉的杜锦玉，王元方吆喝着牲口，甩鞭远行，恋恋不舍。此情此景，我来了创作灵感。”

    张天恩越讲越来劲，他指着西城门楼子：“我赶着牲灵出了义合西门，一边编一边唱，在前往绥德三十里铺的路上就把歌词编唱出来了。进了名州城，我把《赶牲灵》唱给当时的绥德地委书记习仲勋听，习书记表扬我编唱得好，配合陕甘宁边区政府的新婚姻法，来宣传婚姻自由，破除包办买卖和童养媳封建制度。”张天恩饶有兴趣地给我讲，走头头的骡子叫“大青骡”，是受王震旅长委派他从甘肃买回14匹骡马中最好的一匹，魁实听话，戴上红缨辔头，鞍子上插359旅供给部运输队的旗子，走在骡驮头前，雄赳赳气昂昂，可威风咧！运输队有十五六头骡子，张天恩是队长，得意徒弟是他的户家兄弟张生枝，还有绥德县的三个英俊后生。

    第三天凌晨，张天恩动身到靖边杨桥畔去。我也想一起去，跟上他有吃有喝又能听歌。张天恩往头上抡羊肚子手巾，说：“到三边去，吃喝是没问题的，我是从禁闭里出来的人，你不嫌就走。”从背园则拐沟老乡家拉了两条毛驴，我俩往绥德方向走去。一头驴驮我的刻章木箱和铺盖卷，另一头驴张天恩骑着，他肚疼捂着肚子。走到满堂川前面的李家岔村，一个骑自行车的驴贩子来报讯，说义合市管会寻他的事，问驴卖给谁了。张天恩叫我赶快把驴拉到龙王庙下面的沟里躲起来，他藏在破庙里。我把驴拴在拐沟柳树上，饮了沟水，喂了驮的草料，到村子路边刻章子，看有什么动静。后晌，我给一个老头挑了两回水，老头给我端来一碗高粱饭，我偷偷地端到庙里给张天恩吃了。

    天快黑时，我们两人从庙里出来，到沟里煮鸡蛋吃。说来真有意思，我刻一个印章挣三四个鸡蛋，箱子里有40多个鸡蛋，张天恩把他给牲灵饮水用的钢盔，支在两块石头上，井子里舀来水，沟畔上挽来干柴，煮开了鸡蛋。我问这钢盔是哪里弄来的，他哈哈一笑说，前几天从山西柳林薛村朋友家拿回来的，是抗战时赶牲灵在山西给八路军送军火，被日军包围了，他从倒在路边的日本鬼子头上摘来钢盔戴在自己头上，才从战场中跑出来的。我俩吃了10来颗鸡蛋，他说他在杨桥畔监狱中吃生饭生萝卜遭下的胃病，不能多吃煮鸡蛋。还撸起袄子让我看他胸脯烧下的疤痕，说饿得支不住在马号里偷得烧山曼 （洋芋）吃，狱警查号，赶紧把山曼揣在怀里烧下了疤。他怕连累我，坚决不让我跟他去，就拉着毛驴消失在夜幕之中。走时把钢盔送给我煮鸡蛋用，我嫌日本鬼子的东西，悄悄从老乡院子拿来一把镢头，把钢盔和两颗驴铃子埋到井子旁边的石岩下，摸黑到了三十里铺，第二天坐车到青化砭沿村刻印章去了。

    对于王元方，当时只是张天恩指着照片我看了一下。后来得知，他是山东单县人，是从上海同济来延安抗日救国的大学生。1938年，进鲁迅艺术学院学习，不久，跟随贺龙奔赴抗日前线到八路军120师战斗剧社工作。张天恩给战斗剧社驮行李，跟着王元方唱民歌说快板。他说，“王元方不管走到哪里，一部德语词典从不离身，行军骑在骡子背上翻词典翻译德国歌曲。他在山西柳林给我唱《参加八路军》的歌曲。”张天恩非常羡慕王元方、杜锦玉这对有文化的恩爱夫妻。说王元方是大艺术家，会编剧，会导演，会拉二胡，会吹笛子。说杜锦玉是优秀的歌唱家，她是米脂的荣耀，是陕北人的骄傲。婚姻是“爱”出来的，也是天配就的。后来，王元方与杜锦玉结婚了。1949年5月西安解放，张天恩赶着骡子随西北文工团从延安进了西安城，王元方把张天恩请到新民街，给杜锦玉教唱会了《赶牲灵》、《跑旱船》、《瞭哥哥》等。1956年秋天，在全国第一届音乐周演唱中，杜锦玉在北京把《赶牲灵》唱红了，中国唱片厂发行了杜锦玉独唱的 《赶牲灵》唱片，全国各地用留声机放 《赶牲灵》。杜锦玉出访前苏联、罗马尼亚、蒙古等国时，把《赶牲灵》献给国外友人，受到世界人民的欢迎。

    3、民歌大师的经历

    张天恩虽然只读过三个月冬书，不识几个字，却文艺才华出众，有极高的音乐天赋。1952年被柯仲平请到长安任西北艺术学院的民歌老师，1953年又被吕骥请到天津在中央音乐学院任教，著名歌唱家白秉权就是他的得意门生。他桃李满天下，对中国的民歌事业有重大贡献。此外，张天恩是位颇有影响力的民间艺术家，他有极高的表演才能，闹秧歌、说快板，样样精到。特别在战争年代，他出生入死，冒着战火，一边为部队赶牲灵驮送物资，一边向军民宣传抗日救国和解放全中国的革命主张。

    1934年，张天恩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组织，秘密开展共产党地下活动。1935年国民党围剿红军，吴堡黄河沿线，碉堡林立，重兵把守。张天恩冒着生命危险宣传国民党军队哗变，驻扎在吴堡褡裢坡的一个国民党士兵，山西人，叫延常胜，在张天恩的鼓动下弃暗投明，带上枪支子弹跳碉堡跌坏腿，张天恩大雪天里把这个士兵背到刁墕养伤，又转移到前王家山，把这位士兵埋在雪地里的枪弹挖出来交给红军。因叛徒出卖，于1936年正月初七，敌人把张天恩五花大绑，拉到宋家川，压杆压，烧红铁锨烫背，死去活来。狱中的张天恩坚贞不屈，敌人决定把他拉到褡裢坡枪毙，家里备好了棺材。结果形势出现转机，红军东征抗日，刘志丹率领东征大军开向吴堡黄河沿线，敌人仓皇逃走，张天恩破镣走出牢狱，参加了宋家川贫农会的斗争地主富农活动。二月初六清晨，在回家的路上，张天恩一瘸一拐地赶着斗争来的一条毛驴，驮着一毛口袋黄豆，流着热泪，迎着朝阳，放开了感恩的嗓子：“刘志丹的个恩情咦儿比海（的那个）深呀，打垮了反对派呀救下我们的个命。山顶山的个盖庙咦儿还嫌（的那个）低呀，忘了我们的娘老子呀忘不了的个你。”

    1938年正月，为慰问守卫陕甘宁边区东大门的抗日将士，张天恩等民间艺人在吴堡慕家塬村汇演秧歌。正月十六早晨，家母去世，县上领导让他立即回家奔丧，张天恩流着泪水说自己扮演重要角色不能离开，他忍着悲痛坚持把秧歌闹完，才赶着毛驴，连夜回家处理丧事。进了院子，把缰绳一撂，开门“扑通”跪在老母身前，哀哀啼啼地从衣兜里掏出慰问抗日官兵留下的一块冰糖，放在老母嘴里，嚎啕大哭：“老妈呀老妈你睁开呀眼，儿给你老人家喂冰呀糖。老妈呀老妈请原呀谅，儿闹秧歌是为了抗战，嗨嗨。”这时，院子里的毛驴和骆驼听到主人在窑洞里嚎哭，就乱嚎乱跳起来。张天恩触景而涌出缺少文化的苦泪，哭道：“老妈呀老爹没主意，不供我上学把书呀念，就叫我学的赶牲灵，捎达的给咱呀务庄农……”

    张天恩10岁开始跟随父亲赶牲灵，农忙时还跟着父亲种地，15岁到绥德县田家塬财主家赶了8年牲灵，后来赶着骡马给359旅王震运输大队搞运输，往返在秦晋宁夏等地，走三边，过柳林，串草地，下河东，沿途所见所闻，积累了丰厚的艺术创作素材，将晋西北的 “走西口”、“二人台”和陕北、宁蒙草地的曲艺，汇集于一身，创作出了《赶牲灵》、《跑旱船》、《脚夫歌》、《打南沟岔》、《打晋军》、《白面馍馍厾点点》、《卖菜》、《十劝劝的人儿》、《离婚歌》、《每人结婚个女学生》、《谁昧良心谁先死》、《大红果子剥皮皮》、《说死说活我还要来》、《忘了我们的娘老子忘不了你》等上百首脍炙人口的陕北民歌。

    1970年农历九月初九，张天恩胃病复发大口吐血，终于倒在山西柳林灰塌则村赶牲灵的路上，享年59岁。他去世后，老乡们没有忘了他：绥德县圪针店的老刘用驴拉车把他拉回张家墕，村民凑来4斗粮食招待了墓工亲朋，自发来的唢呐班子吹起亮的唢呐，吹着不朽的《赶牲灵》，吹着欢快的《跑旱船》，送走这位一生赶牲灵的陕北汉子。

    1989年3月31日上午，我到北京搜集张天恩的历史资料，通过中国音乐家协会秘书长、中国音乐学院党委书记王元方引见，在文化部家属院见到当时的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吕骥先生，当我讲了张天恩出狱穷困潦倒已去世，80岁的吕骥先生顿时热泪盈眶，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语。

    下午，吕骥先生给我讲了张天恩在延安给毛主席、朱总司令等唱民歌说快板的故事，还讲了他请张天恩到天津在中央音乐学院教民歌的趣闻。他告诉我，张天恩不是一个普通的民间艺人，而是一位大师级的民间艺术家，他之所以被艺术界称为一代民歌大师，就是他坚持毛泽东文艺思想，为抗日救国出生入死，为建设新中国流血流汗，赶牲灵走千万里路，给千千万万人民群众唱歌，他的艺术创作与时俱进，坚持顺其自然的法则。

    1989年4月1日，吕骥先生挥毫题书：“民歌大师张天恩”、“著名民间艺术家张天恩”。吕骥老先生提议吴堡县成立 “张天恩艺社”，并为艺社题写了“发扬民间艺术传统”的条幅，以弘扬张天恩为人民服务的文艺精神。（作者：冯东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篆刻艺术家、中共陕西省委当代陕西杂志社高级记者） http://hi.baidu.com/%CE%E2%B1%A4%CC%D8%B2%FA/blog/item/638258feb6722dc0b48f31b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