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烨 舒淇:烟火色【散文连载】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05:4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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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
化肥厂在镇上,镇上有大桥。大桥和化肥厂听说过没见过。我姨在化肥厂上班,化肥厂在镇上却是全县的化肥厂。我们一家住我姥家有一段时间了,我还小,从我姥家到镇上看大桥到化肥厂找我姨,我要下个决心才能去。大桥化肥厂我没法想像,我只有去看,我姨在化肥厂上班就觉得她是化肥厂的人。等知道我姨只是化肥厂的临时工在那儿上不了几天班时觉得也无所谓。去镇上看大桥看了化肥厂,化肥厂进不去。大桥化肥厂是大,我还小。我还能长化肥厂长不到哪儿去。化肥厂烟囱冒的烟日渐稀少,经常路过化肥厂,看见化肥厂干瘪下去。化肥厂呆在原地,有很大的壳。
我爹在有油卖的地方当工人,但不是油田,是卖油的地方。我爹从天上跌下来,在飞机上飞不了了,留在地勤也没成。继续下跌,跌到邮电局,在野外架线爬电线杆子,就跌落在电线杆子上,在电线杆子上老不踏实,觉得高不到天上就低到地上吧。我爹跌落在有油可卖的地方当工人,有油卖的地方红火一阵子,我爹当工人憋屈到退休。我爹和我叔喝小酒,说他有退休金,现在退休溜达玩不成问题。我叔不是工人,做小买卖混生活,我叔也不接茬,我叔脸色是喝酒喝的就应该是那个脸色。
我妈不是工人,我爹骑自行车到几十里外的县城上班,老往回跑跑不起,时而我妈就去我爹那里去住上几天。搬到县城跟前就好了,我爹我妈在村里走动,离县城近,村里也没几家有工人的。
去老郭家找郭亮玩,郭亮他爹老不甘心,老想当工人。郭亮他爹在机械厂干过几天,很多临时工能转正,但找人办手续转正是麻烦事,起码有人证明你在那个工厂干过。老郭家的鱼池快过年时淘出不少鱼。郭亮他妈能说会道,找人办事挑大鲤子送礼忙活他爹当工人的事。没找对人或是礼送的不多,事没办成,郭亮他爹当不成工人只好认命。郭亮他爹爱耍驴,他妈更是看自己男人脸色陪小心说话。郭亮他爹当不成机械厂的工人就这命了。当成了也不会当一辈子。机械厂的机械被工人生产出来,卖不出去上锈的上锈,零件被拆走的拆走。机械残废到不成样子,机械厂散花儿。
郭亮他姐老爱打扮,屯子里人说他姐像城里人。下过雨,郭亮他姐骑自行车出门回来裤脚泥点都不沾。想当城里人,郭亮他姐在城里找个工人是个好法儿。郭亮大爷在包头,有这样的亲戚郭亮他姐后来如愿。
到我爹卖油的地方来待业的小青年多到不给他们安排些差事看上去不是那么回事。小青年们被分成几组,在巴掌大的厂区分几班逛,叫巡查厂区。红火时小青年们涌进来,都是本单位职工的亲属。他们待业,待业待出头,就是工人。作鸟兽散时,也是待业待出头了。
一个黄昏,在我姥家跟前的柳河冰上玩,母亲骑自行车从我爹那儿回来。我还小,小到只是知道我妈从我爹那儿回来了。我爸还是工人,老是工人。我妈骑的自行车是旧的,前后都没瓦盖,在柳河的冰上骑车,她抄了近道。我妈当时还不到三十,在冰上骑车骑得稳当,脸上沉静,年轻冬天就老在身外。河上的冰早都冻老了,在上面跑着玩听不到冰层断裂的响动。黄昏后天自然擦黑,我爹自然又当了一天工人。很深的夜里,自然都睡觉,我爹单位卖成品油,自然不搞生产,自然用不着倒班。我妈刚走,我爹在夜里缺我妈,明天白天,我爹不缺班上。
国营冰果
小孩子张开手,钢蹦儿发潮,有点儿热。卖冰果的把小孩子递过来的钢蹦儿揣进兜,小孩子递上来的眼光也用眼接住,自行车靠紧身体,扭过身,掀开车子后面的箱盖。小孩子的眼光一下扎进箱子,那些家伙隔纸往外钻冷气。小孩子捏稳冰果棍往下撕冰果纸,冰果粉色胴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与小孩子的目光里。冰果胴体半截送进小孩子嘴里,冰小孩子,小孩子美得眼发直。凉意在喉咙处,往下凉进食管、心、胃、肚子,往上一路上窜,凉遍后脖梗子,凉掉后脑勺。小孩子用舌头爱那胴体,生怕很快舔光。牙齿暂时闲住,残剩不多的冰果快从棍上掉下来了,小孩子才把所剩无几的冰果咬进嘴。咬冰果棍,想嚼尽渗入棍里的味儿。小孩子的口水往棍里渗。小孩子的心思在吃冰果上,眼里全是冰果,这个时间,太阳能觉出自己在天空移动了几下。小孩子觉得冰果吃完还有下次,还有明个儿,从来不想有些事的突然结束。冰果的叫卖声在村里终止,夏天结束,下个夏天还没到。要是起曝天,卖冰果的上午来。小孩子手里攥钢蹦儿在屋里起急,盼着卖冰果的喊声早点儿响。沉不住气,跑到院门口的路上,张望到村口。卖冰果的人骑自行车,车后面驼箱子,使者般连人带车带冰果箱子扎过来。卖冰果的人若是改道,奔别的村子骑跑,冰果!国营冰果!!的喊声渐远,小孩子的心会被这声音往外薅,冰果箱后面蘸红油漆写的“国营冰果”会把小孩子的眼拉出框。
小孩子来回在嘴里嗍喇,冰果一口舍不得咬。冰果嚼着吃太奢侈,没一个小孩干得出。
“国营冰果”到在近前,大人小孩还要问是不是国营的。卖冰果的无论喊出来还是冰果箱后面明晃晃写有“国营”,买冰果的就是不放心。卖冰果的说是,大人小孩才肯掏钱买。不是国营的,就好像是走街窜巷打把式卖艺的,卖它们的主儿,瞧上去眼发贼。吃的冰果再甜,也不是糖甜,搁的都是糖精。似乎国营的像坐地户,知根知底。卖国营的冰果的仿佛是有慈心善目的老者让他装上这东西给众人送好玩意儿来了,人瞅上去冰果吃上去没不放心的地方。我妈说我表弟拿五块钱买一串儿冰果遭糊弄,卖冰果的看我表弟几岁,给他拿一根冰果揣好五块钱故意没找钱。骑车跑掉,喊没喊“国营冰果”不得而知,当时冰果五分儿一个,最多一毛。除了拾元,伍元是大票儿,几岁的表弟郁闷到几岁无人问,这事儿,我妈当笑话讲了。几岁的孩子花五块钱买根冰棍,再没心没肺,不知道五块钱的冰棍咋吃的。我三舅初中毕业没考上重点高中,念初中,附加题一个班没谁做得上来,我三舅做对了小轻松。我三舅到我家,我爸帮忙给他锤巴了个箱子卖冰果。像要把他装箱子里似的,我三舅闷屈,半天没听他冒半句话,脸比箱子里的东西冷。箱子里层絮棉花,包好塑料布,我三舅推车出门,开始一场不情愿的出征。从县里批发一箱冰果回来,我三舅想在他姐家周围的几个屯子开卖,他不敢在他妈家的屯子操练,把脸往哪儿搁的事儿不可控制地往起翻。冰果!国营冰果!!始终没冲出我三舅口。冰果!!国营冰果!!!在我三舅肚子里打转,旋上口腔,蹭到舌尖。我三舅硬生生往下咽,喊五分钱一根!!更不可能。冰果!国营冰果!!五分钱一根!!!得一气呵成,不停顿,顺畅了,是一梭子,卡壳了,喊的、听的、想买的个个心里堵。我三舅堵得慌儿,箱子里的冰果没法沉住气,发软融化。我妈他姐临出门嘱咐过他三弟,卖冰果要喊别不好意思。这话我没必要往心里去,只当耳旁风。我肯陪我三舅走一天,就是惦记多吃几串儿冰棍。听说有的大孩子卖一夏天冰棍能挣一辆自行车,新车骑在路上,很牛气。自行车总得旧,车子崭新,但锃亮的车圈很快锈蚀,前程终归暗淡。我三舅推车看前面几步远处,我俩嘴各自闭牢,只允许气儿出入鼻孔。冰果卖出一根还是两根甚至一根没卖,我实在记不清,化了的冰果吃到嘴没有也没印象。我姑家表妹豪气,去我姑家,表妹带我到镇上批发两大袋冰果,冰果店的门脸儿上未见“国营”二字。冰果几乎没花样,冰凉棒硬就行,拎到我姑家吃个够。
大人不仅问是不是国营冰果,还讲价。国营冰果好卖,都拿私人冰果店当小作坊一个,似乎感觉小作坊还一个个偷偷摸摸在开。一个卖冰果的小子,身上的半截袖花哨,喊声阴柔,他来过我住的村子几次。记住他的怪动静,“国营冰果”往身体里凉的时日消失。河流向前流顺理成章,想不到某一天它干涸断流。县里正街马路牙子儿上摆有一台冰柜,冰柜旁一个老太太默不作声,有意无意打量行人。冰柜上有白色的“雪糕”二字,这个大家伙是漆有“国营冰果”几字的木箱子六个大不止。
高粱实录
高粱就叫红高粱,稻子还没种过来的时候,红高粱遍地。天凉天冷时焖高粱米饭秫米饭,夏天捞秫米水饭吃。天热时煮饭,起码得把中午饭带出来,晌午闷热没谁家愿意烧火做饭。秫米饭用凉水泡上,饭盆上罩纱罩放在有穿堂风的地方省得饭馊。夏天别等天黑天黑透吃饭,黄昏还没走趁天还有亮光把饭桌搬到外面吃饭凉快。吃新捞的秫米水饭,咸鸭蛋磕开冒油,用筷子窝咸鸭蛋扒拉秫米水饭,郭家女人和男人叨咕,上面吃进去下面通就行啊。郭家男人喜欢顺毛驴子,窝咸鸭蛋吃秫米水饭吃得美了,女人整的小嗑受用,没吱声接话茬,眯起眼边吃边听。冬天生炉子,炉子上坐铝锅焖秫米干饭很方便,早上一般不生炉子,用大锅焖饭做菜。火大,饭焖过头,嘎巴儿焦糊厚硬,嘎巴锅嘎巴住刷锅费事。饭焖出来,嘎巴儿薄薄一层,几锅铲子整个一张铲出锅,这秫米干饭焖得到家。女人操持家务焖秫米干饭得有一手,要不然,婆婆当面嘴上不说心里嘀咕,会怀疑家里娶的这个媳妇是吃几碗干饭的。
杨树绒子落完落柳树绒子种高粱,地里土有热乎劲,高粱种子种下趁土里的热乎劲能尽快发芽长苗,高粱种早了土里温度低怕是白搭。高粱开淡绿小花,高粱穗上开出一穗不起眼的小花不惹人注意,高粱穗子泛红才令人注目。高粱长到老成长到红火,红火顶在头上,一地红高粱内里饱胀热情,野合的爱钻高粱地,火早满地里着,情欲雕塑在高粱穗上。高粱酿酒就酿烈酒,端大碗大口喝酒方显男人的豪爽,喝完酒走在冰天雪地里,一脸酡红,一身豪气足以让寒冷退避。
秋收高粱秆割倒打捆,拿掐刀把高粱穗子掐掉。大拇指食指缠两圈白胶布,掐高粱穗子时少磨点手,防止使唤掐刀手指裂口干活难受。高粱秆挑长点的,撕掉叶子剥去外皮搭豆角架很中用。院墙外有空闲的地方,刨几根垄种点菜栽点啥,怕鸡猪祸祸,不能再整墙圈上,截短高粱秸夹圈杖子保准管用。高粱秸硬皮剥匀称一条一条的编炕席,这炕席耐用,不过粗粗拉拉,坐炕上磨裤子,经常上炕裤子坏得快。高粱秆前端那节打完高粱脱完粒零碎儿去掉穿盖帘子,高粱壳子装枕头里当枕头瓤子。场院打完高粱分粮食,一麻袋高粱二百斤,扎紧麻袋嘴儿穿上杠子大多俩人往家台抬。力气大的,一个人扛上一麻袋高粱就回家,自己女人跟在身后嘴角泛出笑意瞅自家男人。二百斤麻袋上肩,走一路脚下不打晃,女人眼角也带笑了。一年口粮有着落心里踏实,高粱米除了煮饭偶尔磨面贴饽饽。高粱米面饽饽暗红色,是高粱的热情深沉后的颜色,高粱的火热和精魂藏在高粱酒里,涌进合适的身体才肯大力释放燃烧。
卫生纸还是稀罕物的年代,别的纸要么不能用要么得干别的用,上厕所总得擦屁股,得找合适的东西擦屁股。柴禾垛的高粱秆干巴瓤子,抽出一个收拾干净剩光杆,撅下一节劈开分几瓣用来拉完屎揩屁股。有的是时间蹲厕所也蹲得住的日子,心里不起急,并没想到以后要急火火飞到外地找食吃。心思全能用在种地上,对土地还能贴心还能精心侍弄。有这种日子可过种地不鸡肋,蹲厕所有心思手里摆弄一档高粱秆。
高粱穗子泛红,高粱秆能当甜秆嚼,零撅吃,往多撅贪嘴是祸害人糟蹋庄稼。撅甜秆得撅在骨节上,寸劲两下撅掉。撅不利索弄不好非得把手拉破出血,还生怕被这块地的主人瞅见,更得慌忙往下撅。在高粱地里钻来钻去,找几个乌米掰到手拿出高粱地,地主人瞧见不会责问。秋收割倒高粱秆,有人用掐刀掐高粱穗,掐累了找甜秆吃。牙口好爱嚼这口的,在打捆的高粱捆里翻找,看差不多,拿牙咬被镰刀割的茬口,甜的挑出收拾立整,多挑几根,截短打捆回家有空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