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点秋香冬香:来向荣:我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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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的 大 学
来 向 荣


1955年,我中学毕业,如愿以偿地考取北大数学力学系,攻读数学。我所在的数学1班是个满不错的集体,对专业怀有浓厚的兴趣。家在北京的不多,大部分人来自全国各地,远离家乡和亲人。初涉人世,我们十分珍视友谊。在未名湖畔散步,在如诗如画的风景中,我们对自然,人生和科学,有过许多严肃认真而又天真稚气的讨论。怀着对真善美的渴望,我们神往于使人向上的东西。团员轮流记团小组日记,敞开心扉,深入交流对各种问题的思考和感受。班上让我主持墙报,我认真撰写发刊词,同学们踊跃写稿,表现了多方面的兴趣。因为功课繁忙,墙报没有坚持办下去,但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我买不起衣服,团支部书记陈传涓送我蓝制服,张福仁等送我衬衫。女同学看见我的书包破烂,特地给我做了一个崭新的蓝布书包。相信组织,依靠组织,是我从少年儿童队到青年团以来深信不疑的信念。

我爱好思辨,喜欢辩论。在北大1957年5月19日以后的气氛中,我对理论的兴趣空前高涨。但我没有参加过当时的各种社团,没有张贴过大字报、小字报。我认为自己的知识不够,当前的任务是学习。

在学生中的反右派斗争开展起来了。我不能适应这种突然的转变,认为这不是正常的辩论,深信当时广泛流行的传闻:“毛主席赞成放不赞成收”。时值期末,《中国革命史》课程印发了一份开卷考题目录,供选择。从1957年6月30日至7月6日,我以“革命史试卷初稿”为副标题,奋笔疾书,写成上万字的《民主问题论纲》,纵论民主问题的各个方面,涉及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南斯拉夫问题、波兰事件、匈牙利事件,并评述了当前的反右派斗争。这时,毛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经过修改和补充,已经公开发表。我注意到,同江隆基副校长原来的传达相比较,有了好些差别。我也注意到,毛主席提出了判别人们言论行动的六条政治标准。我认为,自己的文章完全从社会主义的立场立论,是绝对不违背六条政治标准的。我在文章中,对毛主席区分敌我和人民内部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提出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给予高度评价,摘引了毛主席大段大段的话,来说明当前反右派斗争的失当。我的文章中有一些引人注目的提法和论述。比如,我论述了“革命警惕性转化为自身的反面:人们之间神经过敏的猜疑和不信任”。我不同意把领导人的话视为法律,不同意站稳立场就是无条件跟着舆论走,不同意把不同意见统统斥之为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民主,不同意对提出反对意见的人 进行围攻:翻出其历史,揭露其言行,用斯大林对南斯拉夫的论证法,把提意见的人推论到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旗帜下,甚至更进一步。 我批评“敌人高兴的,我们就反对,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欢迎”这个公式,认为这个公式包含着形而上学。我批评《人民日报》社论中,关于中国上空黑云乱翻,是源出于章罗 同盟的论断,认为这是极大的主观主义,认为从个别人去寻找历史事件的原因,是唯心史观。我认为反右派斗争是在大学生中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击压服。等等。

1957年7月16日,我把写好的文章给陈传涓看,征求意见。 她是团支书,班上唯一的党员。她来自重庆,我来自自贡,1班只有我们两个四川人,自然感到亲切。我在中学时也做过团支部工作,对她充分理解,完全信任。我们常常讨论问题,交换看法。她的父亲是私营工商业者,1956年曾写过一篇关于社会主义改造的文章准备发表,她把稿子给我看,让我提意见。我认真阅读后,写成详细材料交给她。她很赏识,认为我“有一定理论水平”。

我十分自然地把这次就民主问题交换看法,视为以往同她多次交换看法的继续。我很坦然,深信自己文章中没有不可告人的东西,但不愿张扬,不愿惊动别人,叮嘱她不要把文章给别人看。她当时的想法同我一样,满口答应。

我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星期后,她把原稿还给我,但我的文章已被油印成小册子,同班人手一册,系里派丁石孙老师亲临指导,开了持续一个星期的批判会,对我的文章逐段逐句进行批判。我的文章被说得一无是处,被视为集各种谬论之大成,是一份难得的反面材料。我忿忿不平。我很自负,虽不至于认为自己的每个论点都是正确的,但一般和整个说来,我认为自己的文章有创见。在这之前,我没有写过大块文章,这篇文章是我的处女作,我珍视它。论点正确与否可以讨论,不恰当的观点和提法可以修正,但说我有不良动机,是天大的冤屈。对于严厉的批判,我并不介意,我的许多论点在批判时被歪曲了,他们并没有真正驳倒我,触动我。但陈传涓在最后一次会上的长篇发言,是对我的沉重打击,不是她的论据说服了我,而是她的坚决的态度震撼了我。会后,她把这篇副标题为“答《论纲》作者”的批判稿,亲手交给我,表示我们之间这段交往的结束。事隔多年,我对她的批判的具体内容,全忘记了,但其中追述友谊,解释她曾极力为我辩护的话,特别是这样两句话——我们都有同样善良的心灵,我们都有考察事物的实事求是的精神,却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至今没有忘记。 她的这篇文章,我一直保存着。文革中,我的许多东西被抄走,她的这篇文章也被抄走。1979年,北大党委组织部的杨同志到数学系做落实政策工作,她在退还我的部分被抄材料时,对我说“这篇文章不是你写的,就不退还你了。”这是后话。

悲哀的经验,能锻炼人的感情,使它更为纯洁。这种境界,我体验到了。同人类身体的素质相比较,人类道德方面的素质更富生命力。悲哀很少使人丧命。一个人不可能长久地沉溺在悲痛里,青春的力量和生命的力量更强。我从来没有像在这些日子里这样心安理得,从来没有像在这些日子里这样清楚地体验到自己的性格。往事在我的心上一幕一幕地展现出来,在看待它们的时候,我能够更客观些和更冷静些了。人类诚然是节外生枝,枝外又生枝的。

痛定之后,漫作长歌,可以舒筋活血,畅怀荡气。

最大的折磨,莫过于良心的责难。对于心地光明的人,不管遭遇到什么,他虽然在短时间内也有困惑和不安,但经过这种悲哀经验的体验,他的心会逐渐趋于平静。人们的指责不管多么庄严郑重,但如果是莫须有的话,他又能有何感应呢?他没有伤害任何人,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一个清白无辜的青年,他的意志之坚,是没有东西可以比拟的,他既不懂得势利,也不懂得委曲求全。他只承认真理和逻辑,不会屈服于施加给逻辑的暴力。向怀有成见的人说明其成见的不公允,对于一个男子说来,是不屑为的,并且是无益的。真正的清白,是不必急于表白和急于表现的。了解我的人,不会责备我。不想了解我或不能了解我的人的责备,不会使我痛苦。能够以谦逊的态度来观察人生、对待人生的人,不会惶惶不可终日。

我被划为右派分子,开除团籍,行政处分是“保留学籍,留校考察”。我强烈希望换一个环境,申请就业。我的就业申请未获批准,只批准我到北大下放干部基地劳动。从1958年4月到1960年6月,我先后在北京市门头沟区的上达摩村和东斋堂村劳动。1960年6月,北大党委决定,原行政处分不是劳动考查的,可以回校学习。我申请就业的本意,就是要跳出北大的圈子,没想到仍在北大的圈子之中。经历两年多的劳动,我深感知识的匮乏和文化的饥渴,认识到学习的珍贵,决定顶着帽子重拾学业。1960年6月30日,我回到学校,插入58级。当58级作五年制和六年制的划分时,我认为五年制不学专门化课程,接触不到数学前沿,过去的努力白费了,选择了六年制。我看见,更年轻的人正在成长起来, 他们比我敏捷,灵活,同他们相比,我已经相形见绌。可是,我在一点上强过他们:意志强过他们。我没有白白地经受了严酷的劳动和思想斗争的锻炼。我已经把放逸之心收回来,能够专注于学问了。我感兴趣的不仅仅是数学。利用节假日,我多次到故宫、中央美术学院、徐悲鸿纪念馆看展览,到天文馆看星象。在乾清宫,面对镌刻在御座屏风上的格言“知人则哲,安民则慧”,我久久伫立,陷入对历史的沉思,感慨良多。有一次,我到北京展览馆看英国水彩画展,回来后同李灏谈论感想,他不以为然地说:“这一块多钱,可以到海淀买一大块鱼品尝。”我说:“我从南校门出去,步行到中关村车站,乘车到白石桥只用了一角钱。画展是免费的。在天文馆看星象表演用了一角五分。从原路返回,仍用一角钱,此行总共用了三角五分。”他赞赏我的精细,我们哈哈大笑。

我沉浸于自己的境界,把1957年的事情忘记得一干二净,不知道自己在政治上还有什么未解决的问题。但是,在领导的眼中,我始终是一个右派分子。1962年10月2日,年级党支部书记和一位支委找我谈话,要我谈谈自己的问题。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发问,我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问道:“什么问题?”他们大感意外,语塞,谈话不欢而散。

1964年,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更紧了。我的自我批判通不过,不能毕业。系里通知我从10 月4日起参加劳动,先在系属实验工厂,随即到学校的基建队当壮工。1965年5月,我被调到十三陵分校基建队劳动。1966年春,基建工作告一段落,我被安排在分校的苗圃劳动。文革开始后,我很快被揪回北大,加入到牛鬼蛇神的队伍中。

1966年8月15日,《人民日报》第五版整版,刊出北大大字报选,一张大字报说,“数力系五五级有一个右派分子”,如何如何反动。1969 年党的九大后,我到平谷县南山村劳动数月,回校后,旋即被调到江西鲤鱼洲北大干校劳动。 1971年秋后,干校搬到大兴县天堂河农场。从1973年8月7日至1974年5月14日,  我针对罗思鼎《秦王朝建立过程中的复辟与反复辟斗争》中的论点,以及梁效用对秦始皇的态度来划线的论点,提出不同看法,写了数万字笔记。1974年5月17日,当时的北大党委会和革委会在北大东操场召开对敌斗争大会,由两名武装公安人员将我从大兴干校押至台上批斗,将我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送到北京市团河农场劳动教养三年。三年后,我回到大兴干校继续劳动。1978年9月20日,干校领导向我传达中央文件,摘掉我的右派分子帽子。1979年1月8日,干校解散,我回到北大数学系。此后,我先后收到三个平反通知:《关于来向荣反革命问题的复查结论》、《关于撤销来向荣劳动教养的决定》、《对来向荣同志划为右派分子的改正决定》。

我早就听说,我的毕业证书在1964年已经做好,一直锁在系办公室的抽屉里。我认为现在可以去领毕业证书了。这时, 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插曲。管教务的姜先生拿出当年的成绩档案,指着毕业论文栏目下面的空白说:“你没有毕业论文成绩,所以不能毕业”。我向他详述论文答辩的有关情况,他经过核实,补填了成绩,发给我毕业证书。顺带说一下,1964年我在陈家鼎老师指导下的毕业论文《非齐次可列马尔科夫过程的轨道性质》,经过删节和补充,已在《数学研究与评论》1984年第1期 刊出,它是我完成大学学业的证据。

简历:  来向荣, 男,1937年3月11日出生,四川自贡人。1955年入北京大学数学力学系,1964年毕业。1980年调入北京工业大学应用数学系,1990年评副教授职称。1998年2月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