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晨洁混乱:吴小如:哭林田左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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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林田左兄
吴小如

五十余年莫逆交,品歌谈艺梦迢遥。
门前挥手成长决,从此幽明共寂寥。

惊悉林焘先生于2006年10月28日猝然仙逝,恍如睛天霹雳。痛定思痛,勉强写了四句挽诗,愿他安息。诗题注明“小诗当哭”四字,其实我是啜泣之后才落笔的。五十多年的老友、好友,就这样说走就走了,不仅出人意料,而且同时也引起自己的忧伤。我比左田小不到一岁,近年来体气也日就衰颓,“既恸逝者,行自念也”,看来寿之修短,并不能随人意志为转移。我愿引用另一位老友的话:人老了,应该“时刻准备着” !

我是1951年暑假中,承陆志伟先生和高名凯先生不弃,调来燕大任教的。一到国文系,就认识了左田。从此一见如故,不同于一般同事关系,而是很快就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己。初到燕园,眷属滞留天津,开始住单身宿舍。后来承张伯驹先生把他园中藏书楼两小间穿房借给我,在妻儿尚未迁京时,我一度在左田兄家里搭伙吃饭。左田兄是热肠的人,对我的关心无微不至。我在感谢张伯驹 先生的同时,对左田兄和杜荣伉俪也是心存感激的。 只是我和左田夫妇似乎是交谊很深的老朋友,就没有把感谢的话经常挂口头上;而左田更是行其所行事,从没有施恩图报的念头。今天回想五十多年前的旧事,我才体会到他们的热爱之情真是“君子之交”。

我与左田有共同语言,是建立在三个方面的基础上的,首先我们都是传统戏曲的爱好者。 我只是个爱看戏的戏迷,而左田夫妇却是一对躬行实践者,不仅见多识广,而且能粉墨登场。左田身体好时,能吹笛伴奏,由夫人杜荣大展歌喉。五十年代初院系调整后不久,友人孙正刚在教员工会工作,经常组织业余演出。我看左田伉俪最精彩的一次彩唱,是他们联袂同台演的全部《奇双会》,从《哭监》一直演到《团圆》。不是我阿其所好,左田扮演的赵宠虽不及程继先和姜妙香,却绝不在俞振飞之下。左田为演这场戏,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他请叶仰羲吹笛,请李体扬先生扮李奇,傅雪漪先生扮保童。这在业余队伍中,都是上乘人选,连业内的名角也是心悦诚服的。事后我才知道,左田亲自向名小生金仲仁请益问业,同王少卿等这些一流名家也是熟人。可是左田对此从未炫耀过,只当成业余爱好。而左田的眼界远不限于小生和旦行,他对杨小楼、余叔岩同样有很高的欣赏水平和精辟见解。我们曾反复细听余叔岩《打渔杀家》的唱片,谈彼此看过的杨小楼的戏。到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又故态复萌,由收藏旧唱片改为搜求罕见的录音带。每有所获,必与左田分享。记得左田听了姜妙香的晚年的《监酒令》唱段,认为调门虽低,却比1929年高亭唱片所录唱的高出几倍,这种欣赏水平真是“可为知己者道,难与俗人言”。而时至今日,京剧式微,已成为“四不像”的东西,再求一位像左田这样的行家里手,恐怕比周诰殷盘都难了。

第二个方面是由于左田是我真正的诤友。我从十几岁就喜欢舞文弄墨写剧评,到二十岁前后更是一发而不可收,一直写到1948年。建国初期,我停了笔;院系调整后,由于认识了马少波同志,看戏的机会多了,不禁技痒,于是死灰复燃,又写一些谈戏的文字。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过程中,有些人批判我的个人主义名利思想,往往只向我头上扣大帽子,而左田兄对我曾说过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大意是:不要认为你懂一点戏,动不动就写文章拿去卖钱。这话使我终身铬记。尽管我仍不断写评论京剧和其他有关戏曲的文字,但思想上却给自己设了一道关卡,即写文章求言之有物,如只是为了图名谋利,为了无聊的吹捧和自炫,无论谁找我写我也不动笔。这一点只有我心里明白,连左田本人也未必记得了。孔子说“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左田平生待人宽厚平和,却对我能直言不讳,足见他是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看待的。左田晚年,对京剧的看法也敢于讲真话。为了做2006年春节晚会的节目,上海东方电视台邀左田和我去谈京剧的发展历程和对“四大名旦”的看法。左田公开发表了独到的见解,认为在“五四”以后,京剧已被当时的先驱人物看成封建糟粕,而广大观众却公认“四大名旦”是顶尖的艺术家,这很令人深思。他又说:“四大名旦”并不在同一水平上。梅兰芳是最高水平,程砚秋是另一水平,其他两位又是一水平。我也认为梅是全能冠军,其他三位是单项冠军。这后一段意见尽管节目中都未能播出,我却认为左田和我说的都是实事求是的真话。这正是我们有共同语言的明证。

最重要的一个方面是,左田在声韵和语音学方面是我良师。我对声韵学是外行,尤其对古音十分隔膜。在中古音中的不少上声字,到了近古时代却读去声,这个规律应如何掌握,我曾专诚请教左田,他教给我“阳上变去”的辨认方法。原来古三十六字母(即声纽)是分清浊音的,而四声中不独平声字分阴阳,上、去、入声字同样也分阴阳。具体举例,即“端、透、定、泥”或“知、彻、澄、娘”各声纽中的第三纽如“定”母和“澄”母中的上声字,多属阳上声,它们的读音到近古音中变为读去声了。如“交代”的“代”是去声,而“等待”的“待”本读上声,后来才变为去声。明乎此,我们在汉语中写“交代”一词,就不会写成“交待”了。左田同时也说及去声字变为上声的问题,可惜当时没有细问如何掌握变音的规律,今天已永远成为遗憾,只能靠自己摸索了。记得张伯驹先生几次对谈过昆曲和京戏里的韵白及其读法的问题,如“脸”为什么读“俭”,“盟”为什么读“明”等,伯驹先生认为这种读法就是依据南宋时代临安(今杭州,当时是南宋首都)的官话。我从《集韵》中找到不少例证,同时也向左田请教。我们逐一分析了潮州汉戏、滇戏、桂戏以及徽戏、汉戏的韵白,并结合高腔、昆曲和京戏近几十年的舞台上演员们的念字,认为张伯驹先生的结论是正确的,由于我没有参加由王力先生牵头的研究京戏字韵的小组,不知左田是否提出了京剧韵白基于南宋时杭州官话这个观点;但我和左田在这一点上是有共识的。到本世纪初,我还向左田请教,“士”字在先秦时代否作为“齿”字的通假字,左田当时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当然可以!”可惜我们未就此事深谈下去,如果确能通假,则《小雅·祈父》中的“爪士”乃与上文“爪牙”相对,应释为“爪齿”了。记得周一良先生仙逝后,我和熟人们经常感叹,今后如有日文方面的问题,再也找不一位名师请教了。如今左田兄又先我而去,关于古声韵方面的难题,我将何处咨询请教呢!这不仅使我感到痛失良师益友,而且也为我们面临日就荒芜的学术领域忧心忡忡,断层裂变的危机已逼近于我们的眼前了。近二十年,由于杜荣先生多病,老妻也病了很久,彼此自顾不暇,我和左田见面的机会少了,这就使彼此更增加了不少牵挂。但我每逢佳节,总要到燕南园去看望林静希师,同时也到左田处小坐,互叙离情。2006年国庆前夕,我茕茕一人走进燕南园,不想竟迷了路。好不容易才找到左田的寓所,并说明来意,想去看看林庚先生。左田陪我前往,见到了静希师,左田还勉慰静希师,说超过百岁不成问题。怕老人劳累,我们小坐便辞
出。左田见我面色不好,坚邀我到他府上小憩,于是我们又快谈良久。天色渐晚,我也稍苏喘息,左田仍不放心,便嘱他弟林宁兄帮我找了一辆出租车,一直把我送到车边,目送我离去。不想10月4日,静希师竟安详辞世,我和左田不久前的拜访,竟成为最后一面。10月12日,在八宝山为静希师送别,我因在11日已到静希府上对遗像行过礼,翌日便未到八宝山,而左田却亲自参加了送别仪式。中午时分,左田打电话给我,说他十分疲倦。因为送葬者大都是我们教过的同学,一一向左田打招呼,八十五岁的老人当然吃不消。不想10 月15日,1956级同学纪念入学五十周年,而当初教过他们的老师只有左田和我两个人了,于是我们又被邀去坐了两个多小时。我在散会时已感体力不支,而左田谈笑风生,心情还比较愉快。当时有同学用车送左田和我回家,车到左田门口木栅边,左田下车时向我频频挥手,我说过几天再来看望,然后匆匆离去。没想到这就是我们的永诀。后来听说,10月20日左田主持了一个规模较大的会议,还致开幕辞,坚持了一整天。当晚左田即感不适,拖到22日才送入北医三院,至28日即溘然长逝。左田一生多病,先后切除过一叶肺和一个肾,晚年虽心脏血压都有些问题,但由于他心情开朗,敢与病魔周旋,不明底细的只看表面,总把他当成一个健康的老人。而左田又一向热心,有事找他,每因盛情难却,往往事必躬亲。就在他临终前的一个月里,他实在太忙太累了,终于拖垮了重病的身体。我们后死者似乎从这次变故中应吸取经验教训,对老人要更多地关怀照顾。因为像林焘先生这样卓有成就的前辈学者,短时期内已不易培养得出来了。

2007年2月,写于林焘先生逝世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