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行动bug:作文:语言是为了掩盖思想——谈小说中的人物语言

语言是为了掩盖思想

——谈小说中的人物语言 

来源：三人行中学语文论坛作者：高朝俊

鲁迅先生说：“人物语言的描写，要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有一首很有意思的打油诗曰： 

大雪纷纷落地，都是皇家瑞气，

再下三尺何妨，放你妈的狗屁。 

从这首打油诗，是真可以“由说话看出人来”的。第一句是一个秀才说的。雪花飞舞，飘飘洒洒，天地一片苍茫，这是很有点诗意的，一个酸溜溜的秀才见了这个景象，不由得想发一点感慨，可肚子里的墨水毕竟不多，于是，便吟出不伦不类的一句，“大雪纷纷落地”。第二句是一位县官说的。作为一名官员，他整天想的就是往上爬，就是当封建皇帝的奴才，在他的眼里，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于是，漫天飞舞的雪花，也是“皇家瑞气”了。第三句是一位财主说的。他整天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哪里知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当然是“再下三尺何妨”。这一切，被一旁饥寒交迫，奄奄待毙的乞丐听到了，这漫天大雪，对他来说，意味着更大的灾难，听了他们的胡说八道，他禁不住怒火中烧，于是，一句“放你妈的狗屁”脱口而出。从这四句打油诗中，我们看到了四个不同身份、地位、处境、性格的人。

在创作小说时，常常要写人物之间的对话，也就是我们常说对人物的语言描写。从上面的故事中，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启示：描写人物的语言，并不能不能随心所欲，想怎么写就这么写，而应该让读者在人物语言中看出人物的特点。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注意：人物语言要符合人物的年龄、身份、经历、教养等等，不能用作者自己的语言来代替人物的语言；人物语言要能表现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反映出不同的人物在特定情境中的思想感情，不能千人一面，千部一腔；人物语言要力求口语化、生活化，不能是干巴巴的学生腔。

下面我们来阅读《水浒传》第六十七回“宋公明夜打曾头市  卢俊义活捉史文恭”中的一个片段，看看作者是如何描写人物语言的。

宋江就忠义堂上，与众兄弟商议立梁山泊之主。吴用便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其余众兄弟，各依旧位。”宋江道：“向者晁天王遗言：但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不拣是谁，便为梁山泊之主。今日卢员外生擒此贼，赴山祭献晁兄，报仇雪恨，正当为尊，不必多说。”卢俊义道：“小弟德薄才疏，怎敢承当此位？若得居末，尚自过分。”宋江道：“非宋某多谦，有三件不如员外处：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员外堂堂一表，凛凛一躯，众人无人得及。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身，感蒙众兄弟不弃，暂居尊位；员外生于富贵之家，长有豪杰之誉，又非众人所能得及。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服众，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员外力敌万人，通今博古，一发众人无能得及。员外有如此才德，正当为山寨之主，他时归顺朝廷，建功立业，官爵陛升，能使兄弟们尽生光彩。宋江主张已定，休得推托。”卢俊义拜于地下，说道：“兄弟枉自多谈；卢某宁死，实难从命。”吴用又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皆人所伏，兄长若如是再三推让，恐冷了众人之心。”原来吴用已把眼视众人，故出此语。只见黑旋风李逵大叫道：“我在江州舍身拼命，跟将你来，众人都饶让你一步。我自天也不怕！你只管让来让去假甚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火！”武松见吴用以目示人，也上前叫道：“哥哥手下许多军官，都是受过朝廷诰命的，他只是让哥哥，如何肯从别人！”刘唐便道：“我们起初七个上山，那时便有让哥哥为尊之意，今日却让后来人？”鲁智深大叫道：“若兄长要这许多礼数，洒家们各自撒开！”

对待同一件事，即使态度相同，由于各人的思想性格有别，说出话来也是不一样的。在拥立谁为梁山泊之主这件事上，原来和宋江一起出生入死的众兄弟，都想拥宋江为主，但各人的话都表现出了自己的性格特点。吴用作为军师，老谋深算，故宋江一提起这事，他便抢先发言；在宋江一再推托之时，他又以目示人，一句“恐冷了众人之心”，实际是挑唆兄弟们出来讲话，语言虽然委婉，却显出了军师的心计。李逵是个粗人，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直接以“你”相称，要打要杀，出口粗鲁。武松是粗中有细，在吴用的示意下，针对宋江的“出身论”，指出众兄弟中也有许多是军官出身，要从也就只从宋江。刘唐则从江湖上“先入为主”的规矩出发，排了个先来后到，这话软中带硬，正符合刘唐的性格。鲁智深原是个不讲“礼数”的人，做了和尚照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如今宋江却来讲什么“礼数”，他自然也不买账了。短短的一段对话，把几个人物的性格表现得活灵活现。

“由说话看出人来”，这的确是人物语言描写的圭臬，然而，鲁迅先生的话只说到了其中的一个方面，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在说话的时候（特别是在某些特殊的场合、特殊的情境中）更多的情况并不是直话直说，实话实说，而常常是环顾左右而言它，藏头露尾，转弯抹角，甚至暗藏机锋。例如，两个恋人之间打情骂俏，往往并不会直说“我爱你”，“你真好”，而常常说：“你真坏……”正因为如此，著名作家司汤达才说：“语言是为了掩盖思想。”的确“掩盖思想”的人物语言往往是更有韵味的人物语言，这样的语言，也更能突现人物的思想性格特征。

“掩盖思想”的语言，往往在琐屑的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在看似平淡的人物对话中，其实往往是言在此而意在彼，暗藏机锋，另含深意。

在小说《金瓶梅》中，有一个帮闲人物叫应伯爵，是白嚼，吃白食的谐音。他常常在西门庆家开饭的时候来蹭饭吃。因为他能说会道，在吃饭的时候讲些笑话，逗西门庆开心。所以深得西门庆欢心，西门庆也愿意他成为自己的下饭小菜。这一天，西门庆家刚刚开饭，应伯爵又来了。于是，有了如下一段对话：

西门庆因问道：“你吃了饭不曾？”

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因说道：“哥，你试猜。”

西门庆道：“你敢是吃了？”

伯爵掩口道：“这等猜不着。”

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不吃便说不曾吃，有这等张致的？”一面叫小厮：“看饭来，咱与二叔吃。”

伯爵笑道：“不然咱也吃了来了，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来与哥说，要同哥去瞧瞧。”

这一段话里面包含着许多潜台词，有许多心理交锋。应伯爵在这个时候来，就是来吃饭的，这一点，西门庆和应伯爵是心照不宣的。但是今天，西门庆要让他明白自己的地位、身份，于是便问：“你吃了饭不曾？”疑问中有肯定。伯爵一听，不像平时那样热情，知道今天这一顿饭不像平时那么吃得顺当了，但是又不愿意牺牲自己的肚子，于是嬉皮笑脸地把“球”踢给了西门庆：“哥，你试猜。”这一次西门庆决定不给他留一点面子，他要把他的自尊剥得体无完肤，让他没有一点退路，于是，他说：“你敢是吃了？”按理说，一个还有一点自尊的人在这时应该顺水推舟，识相地说“我吃过了，你慢用。”但是，他非常聪明，他又要吃这顿饭，又要维持他那可怜的一点自尊，于是，他用他一贯的讨好的口气说：“这等猜不着。”言下之意是：哥你一贯料事如神，但这一次你猜错了。于是，两人在哈哈中坐下来共进午餐。但是，他还要为自己挽回一点面子，他不是为吃饭来的，是有事来说给西门庆听的，于是笑道：“不然咱也吃了来了，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来与哥说，要同哥去瞧瞧。”

在《金瓶梅》中，这样的对话很多，仔细体会，是有许多味道的。

例如，有一回，西门庆在与佣人章四儿苟合的时候，有这么一段对话：

西门庆便叫道：“章四儿淫妇，你是谁的老婆。”

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

西门庆教与他：“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

那妇人回应道：“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

这段话也很有意思，潜藏着西门庆的暴发户的自得心理。西门庆是一个没有品位的人，正如潘金莲所说，他是属皮匠的，缝（逢）着的就绱（上）。但他像所有的暴发户一样，常常要“充大”，要使别人难堪。所以，在与别人的老婆苟合之时也要让别人明白自己的身份，于是，突然问：“章四儿，你是谁的老婆？”章四儿当然要讨好他，于是肉麻地说：“我是爹的老婆。”对于西门庆来说，自己的老婆还有什么意思呢，只有他这样有钱有势的人才能明目张胆地霸占别人的老婆，并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于是，他要她当面承认自己是熊旺的老婆，使他张狂的心理得到满足。章四儿在西门庆的淫威面前，也只好屈辱地跟着西门庆学说。

在现代小说中，人物的对话描写又有了新的发展，有的小说甚至通篇就是用对话构成的，“语言掩盖思想”的情况更为常见。创作这样的小说，需要作家对人物的心理有更深刻的把握，需要作家对人物与情境的关系有更准确的体察，需要作家对纷繁复杂的生活现象有更概括的提炼。阅读这样的小说，也是对读者智力的考验。例：海明威有一篇小说，叫做《白象似的群山》。

这篇小说通篇只写了一个场景，主要是用对话构成。一个男人带着一位姑娘在路边的小车站里等待开往马德里的快车。天气很热，他们喝着啤酒，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通篇小说就是如此而已。如果按照一般小说的逻辑去阅读这篇小说的话，你可能会觉得它什么也没有写，是一篇干瘪无味的东西。只有经过再三咀嚼，仔细品味，你才会发现这是一篇心理小说，在人物双方不咸不淡的对话之下，潜藏在丰富的心理暗流。海明威是写对话的老手，而且他写的对话既是高度生活化的，又非常简练。一般也没有“忧伤地说”、“他站起来，望着他说”之类的提示语。他是否“忧伤”，他是“站着说的”还是“坐着说的”，要读者自己去感悟，去体会。至于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他的动机是什么，就更要读者自己去体会了。如，

“它们看上去像一群白象。”她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头象。”男人把啤酒一饮而尽。

……

“这酒甜丝丝的像干草。”姑娘说，一边放下酒杯。

“样样东西都如此。”

姑娘心事重重，没话找话；男人心不在焉，心情烦躁。

仔细品味，原来小说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对话的：男人是要带着这位姑娘到马德里去人工流产。姑娘预感到从此以后她将面临被抛弃的危险，她感到恐惧、辛酸，她的美好的生活将就此被毁掉。但是她对这个男人还抱有一丝幻想，想用自己一贯的顺从、柔情来拢住他的心。在这里，两人的对话各有心思，于是就出现了情感的逆行，姑娘愈是啰嗦，男人愈是烦恼；男人愈表现出烦恼，姑娘愈是想说。于是每一句话都有了余味无穷的艺术魅力。

创作这样的小说，需要更高的技巧；阅读这样的小说需要更高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