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拉夫打野视频s6:ZT:“迷時師度,悟了自度“----一句的由来.(写得精彩,可惜只有一段,我看未至一半已经泪流满面矣)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2 03:07:16
張行昌捏了捏藏在腰間的利刃,推開禪堂大門。

一縷陽光隨著“嘎嘎”的門軸轉動聲,從門縫擠進來,在一排排佛家弟子的光頭上蹦蹦跳跳地過去,停在盤腿坐在禪堂中央的惠能禪師的紫色袈裟上面,融化了。

這朝鮮國進貢給大唐天子的磨衲袈裟,是去年中宗皇帝派內侍薛簡來曹溪寶林寺向惠能禪師宣詔賜予的。惠能禪師并不十分愛惜,把它當普通僧服一樣天天穿著,反複漂洗,紫色已經有些發紅,肘部還磨出了沙眼,但上面的根根金線還是耀眼奪目,碰上陽光就閃爍起來。

雖是白晝,整個禪堂光線黯淡,如浸泡在一杯濃茶里。四個牆角的大香爐飄散出縷縷檀香,在牆壁和廊柱之間浮動繚繞。

禪堂里坐滿了人,在此聽講的不僅有佛門弟子,也有儒宗學士,官紳商賈,和善男信女,都圍著惠能禪師席地而坐,朱衣高履與短葛麻鞋摩肩擦踵地擠在一起,小小禪堂就像一個凝固了的旋渦。

惠能禪師身材矮胖,面色紅潤,兩腮鼓起,大耳如輪,他講法時總是雙目微闔,塌陷下去的眼窩里籠罩著淡淡的陰影。他的眾弟子,法海、志誠、法達、神會、智常、智通、志道、法珍、法如,都圍坐在他的身旁,如眾星環拱著一輪明月。

張行昌又捏了捏藏在腰間的利刃,眉頭凝成了一個死結。

他本是荊州當陽山玉泉寺的行者,奉新任住持普濟禪師之命,前來刺殺惠能禪師。

這一年是公元706年,即唐中宗神龍二年,禪宗五祖弘忍禪師的高徒,惠能的師兄,當年被則天女皇帝肩輿上殿、親加跪禮的玉泉寺住持,神秀禪師,泊如示滅,了卻塵緣。大弟子普濟上座繼位,嫉恨當年五祖弘忍將達磨衣缽傳與惠能,遂起加害之心,派遣行者張行昌來刺殺他。

張行昌擠進聽講的僧眾中坐下,覺得這里的一切都與玉泉寺不同。以前神秀禪師講法,是端坐在高高的法椅之上,面前的法桌上放著几堆經卷,受過具足戒的僧人侍立兩旁,一般的僧眾盤腿坐在下面,聽他居高臨下地講經。他講經細得過分,一個“如是我聞”的“如”字,可以旁征博引地講一兩天。而這個禪堂里所有的人都盤腿而坐,不分等級貴賤,惠能禪師面前也不見一本經書。他不像是在講法,倒像是和大家一起聊天。但弟子們對他分外恭敬,此時惠能的大弟子法海趴下身子,行了五體投地的頂禮,問道﹕“師父當年在黃梅時,作了‘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偈語,以此得到達磨衣缽,請問師父,菩提自性,莫非就是‘空’?”

“我的那個偈語,已經傳遍天下,但天下人只知道我在談空,卻不知空為何物,何物為空。”整個禪堂靜如止水,只有惠能禪師低沉蒼涼的聲音,“空,并非空無一物。若以為空無一物即是菩提自性,終日靜坐即能成佛,就是邪見纏身,非我弟子。佛說,一日月為一小千世界,三千小千世界為一中千世界,三千中千世界為一大千世界,有三千大千世界之世界,尚多如恆河沙數。常有此三千大千世界在心中,方識得一個‘空’字。佛心之大,無邊無際,所以無方圓大小,無上下長短﹔包容萬象,所以無怒無喜,無是無非,無頭無尾。此心中應有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澗,草木叢林,惡人善人,天堂地獄,總攬乾坤,囊括宇宙,方稱得上一個‘空’字。”禪師一直雙目微閉,偶爾抬起眼皮,向外觀瞧,忽然碰到了張行昌陰森冷酷的目光。別的僧眾都在思索禪師的話,目光呆滯,只有他咄咄逼視著禪師,分外顯眼。張行昌前發齊眉,後發披肩,額頭上戴著一個寒光閃閃的戒箍,照亮了一臉的騰騰殺氣。他身長過丈,很容易把他和身材矮小的本地人區分開來。

惠能禪師曾經躲藏在大庾嶺一十五載,時時要防備搶奪達磨衣缽的僧人追殺,早已磨練出了超乎常人的警覺。

法海繼續問道﹕

“既然如此,師父為何說‘本來無一物’呢?”

“世俗之人,不知世界之大,思想行為,皆從一己之私心出發,私心渺小,不能容一己之私欲,何有空地放無窮世界?當年我的神秀師兄,雖苦苦修行,然而未大徹大悟,世俗愚迷之念,常來侵擾,所以他說‘時時勤拂拭’。我為他言‘本來無一物’,正為了將他心中灰塵一掃而空,好放下無窮世界。有無窮世界在心中,世俗之塵埃,又豈能沾染,又何須拂拭?”

張行昌緊緊握住利刃的手,不由得鬆了。他有點驚奇,早就聽說惠能一個大字不識,今日看他講起經來卻頭頭是道,絕不在神秀禪師之下。

惠能講起那條偈語,正好打著了他的痛處。自從他皈依佛門,就一直想搞清楚,五祖弘忍為什么把達磨衣缽傳給了一個目不識丁的南蠻子。他的偈語真比神秀禪師的高明嗎?神秀禪師可是鑽研了一輩子經書貝葉,几十年如一日,手不釋卷,廢寢忘食。想當年神秀禪師憑著滿腹經綸,征服了不可一世的女皇帝武則天,她虔誠地跪倒在一代禪學宗師的腳下。由于得到皇帝的扶掖,北門漸宗遂大行于天下,風聲教化,遍及朝野。但征服了天下人心的神秀禪師,當年卻打動不了五祖弘忍,得不到達磨祖師的衣缽,繼承不了禪宗的正統!而這惠能,當時年僅二十四歲,到東禪寺才八個月,尚未剃度受戒,僅僅憑著四句偈語,就得到了達磨衣缽!神秀禪師可是跟著弘忍修行了二十年,坐破了七個蒲團。難怪北派漸宗門人覺得太不公平了。

他再定睛看惠能禪師,想從他那張恬靜安詳的臉上發現其中的因緣。年逾古稀的惠能體態雍容如一尊佛像,四十多年前卻不是如此……





那時他骨瘦如柴,腳下是一雙草鞋,連著腳趾的麻繩快磨爛了。

這個從嶺南來的小樵夫,想象不到蘄州黃梅縣雙峰山深秋的寒冷,衣衫非常單薄破舊,比衣衫更單薄的身體在瑟瑟發抖。他的臉龐狹窄,下巴很尖,因而頭蓋骨顯得特別地大,一雙分外明亮的眼睛凝視著端坐在法座上的弘忍禪師,和肅立在他身邊的弟子們。

弘忍禪師微微前傾上身,凝視了許久才問道﹕

“你是何方人,來此為何事?”

“我是嶺南新州百姓,不遠千里而來,想許身佛門,求得佛法。”盡管牙齒在打戰,他的話語卻很堅定。

弘忍看他年方弱冠,衣不蔽體,說話卻鎮定自若,從容有禮,心中暗自驚奇,不想嶺南還有此等聰慧之人。他沉吟了半晌,忽然仰天長笑。

大庾嶺以南在唐朝是蠻荒之地,犯人流徙之所,那里來的人是要遭到內地人恥笑的。

這老和尚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在笑聲中他的兩臂微張,兩片袈裟長袖搖搖擺擺,身子一顫一顫的,就像一只要沖天而起的白鶴。他笑夠了才扭頭問侍立在身邊的大弟子神秀上座﹕

“你看這小孩,像不像南山上跑下來的一只猴子?”

眾僧人哄堂大笑,只有神秀面色如常。他身材修長,面如朗月,目似點漆,眉宇間透出俊秀之氣,倘若不是身著袈裟,又剃掉了鬚髮,更像一位進京趕考的翩翩公子。也許是經書讀得太多的緣故,他的臉上是很難見到表情的。但他的內心卻比一般和尚要透亮,此時正在疑惑﹕二十年來從未見他如此笑過,若其中沒有緣故,一代宗師豈會如此癲狂?

“這小蠻子也想作佛,天下無人作不得佛了。”

“佛門淨地,豈是你這樣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瞎鬧的,還是回家吃奶去吧。”

站立在禪堂兩旁的眾僧人你一言我一語,一起嘲笑這小樵夫。

“人有南北,佛性卻無南北,嶺南人如何就作不得佛?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下下智,以貌取人,豈是佛理?”

他的這兩句話仿佛是孫行者的定身法,令眾僧人都啞口無言,只會呆呆地瞪著他。禪堂立刻安靜下來。

弘忍瞇起眼睛再仔細打量這個能言善辯的小樵夫,仿佛永遠也看不夠。許久他才打破禪堂的寂靜,慢條斯理地問﹕

“你要來作佛,可讀過什么佛經?”

“弟子不識字,未讀過書,只是上個月砍柴回家時,碰上了一個客商,在讀《金剛經》,聽他讀到‘凡所有相,皆為虛妄’,心即開悟。”

他話音未落,眾弟子又是一片噓聲﹕

“目不識丁還敢言開悟,真是大言不慚!”

“《金剛經》我讀了何止千遍,尚不敢言悟,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就連總是一本正經的神秀,臉上也掠過一絲風吹水面般不易察覺的笑影。

“佛祖妙理,豈在文字?只會咬文嚼字,豈能証悟佛理?”小樵夫面對和尚們的譏笑臉不紅心不跳,從容分辯。

弘忍舉手示意大家安靜,接著問道﹕

“你悟出什么?”

“只要明心見性,一悟即到佛地。”

弘忍心頭一動。他反複默念著“明心見性,一悟即到佛地”,這句話就像是從自己的心窩里掏出來的,不禁暗暗想到﹕這小蠻子天資過人……但嘴上卻說﹕

“一派胡言。你既已悟道,為何還跑到這里來?”

“弟子問那客商從何處得此經,客商說是在蘄州雙峰山東禪寺弘忍禪師處,弟子就安頓了老母,步行乞食到此,愿皈依佛門,修成正果。”

“異想天開異想天開!”眾僧人都舉起手來指著站在禪堂中央的小樵夫,哈哈大笑。一片片寬大的佛田衣袖在禪堂裡舞動,如團團火焰,要將中間的小樵夫燒死。

“此寺雖然鄙陋,卻是達磨祖師衣缽存放之地,從不收留南邊來的人,”弘忍禪師說這話時,僧人們還餘興未消,他們真想勸弘忍禪師讓這小樵夫在禪堂裡多呆一會,讓他們好好開心一下,但他們接著就要吃驚了,只聽弘忍禪師說道,“但佛說眾生平等,老衲念你不遠千里而來,就破一次例,留你在此地做個行者。”

眾僧人面面相覷,眼睛都成了鈴鐺。

小樵夫已經跪在地上,行了五體投地的頂禮。他抬起頭來,很專注地凝視弘忍禪師,看到弘忍禪師的眼角微微彎出幾道波紋,似乎也在凝視著他,但口氣依然冰冷,面孔也依然板著,問道﹕

“你俗姓什么?”

“弟子姓盧。”

“盧行者,到槽廠做活去。”


 2

幾位大弟子中忽然站起一人,只向惠能禪師微微鞠了一躬,逕直問道﹕

“師父,心中若有此無窮世界,菩提又放在何處?此心又如何動?”

這和尚聲若洪鐘,腰桿筆直,大半個腦袋已經脫髮,錚光瓦亮,不用再剃除了。他的背影張行昌覺得眼熟,待他稍稍轉過身來,張行昌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這是他一路上嘀嘀咕咕最怕見到的人,他法名神會,曾經在玉泉寺跟神秀禪師修行多年,後來又投奔了惠能禪師。十年前張行昌投奔到玉泉寺時,這位神會和尚還沒有走,兩人打過幾次交道,現在張行昌生怕他認出自己來。

“菩提卻不在世界中,”惠能答道,“菩提在自性中。但世俗之人,不得見之。因為世俗之人,心動無常,雜念叢生,將自性遮蔽。人之心動,如同水流,前念方生,後念又來,綿綿不絕,利刀難斷。前念生即為過去心,後念來即為現在心,念未來即為未來心。過去心過去,未來心未來,現在心了不可得。心中思想現在,現在已成過去,所以人心不能把握現在。佛心卻不如此,前念已去,後念未到,佛心止于此地,此地即為《金剛經》所云‘無餘涅槃’,菩提自性,只在無餘涅槃中。”

  “前念不生,後念不到為涅槃,那睡覺豈不就是涅槃?”神會放肆地說道。

  僧眾中有人笑了起來。

  “睡覺為有餘涅槃,非無餘涅槃。心無煩惱即是有餘涅槃,心常寂滅念念不生,方為無餘涅槃。”惠能沉吟片刻,反問神會,“你以為睡覺可笑嗎?若不是天天睡覺,你豈能活到今日?”

僧眾又笑。神會撓了撓脖子,也憨笑起來,但他又發問道﹕

“心中無念,豈不就是空無一物?師父剛才為何又說,空無一物,不是菩提自性呢?”

“空無一物,是有餘涅槃,它還有一個‘空’啊,‘空’也是一念呀。連‘空’也沒有,方是無餘涅槃。所以我說‘本來無一物’,不是說‘空無一物’。‘本來無一物’,連‘空’也沒有呀。我的神秀師兄飽讀經書,豈不知道‘空’?但他四大皆空,獨‘空’未空,所以不能見菩提自性,才須時時拂拭呀。”

神會仍是不解,又要發問,但此時梵鐘響起,已到了日中進食時分。僧眾們都站起身來,張行昌也隨著人流走到了禪堂外。

日光燁燁,南華山草木蔥蘢,一碧如黛。大庾嶺嶺如筆架,綿亙千里。連山逾嶺,桃李繽紛。山澗中亂石夾立,一條瀑布從空飛墜,迸珠嘎玉,轟震山谷。曹溪之水,由山澗流出,在日光下如一條發亮的玉帶,九曲回腸,流入天際……





弘忍禪師推開兩扇門,狂風衝進禪房,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急忙用力撐住拐杖。他手搭涼棚向外望去,滿山冰花玉樹,真如西方淨琉璃世界。大雪已經連著下了幾個晝夜,徹夜都聽得見禪房外結冰的樹枝被狂風摩擦得錚錚有聲。呼嘯的狂風里時而捲出幾聲虎吼狼嚎,在空闊的山谷間回蕩,比平日更加陰森恐怖。半夜裡南面牆外轟然一響,將禪師驚醒,原來是積得太厚的雪褥從禪房頂上滑落下來。他撫摸著冰涼的左腿,想到它要疼得更厲害了。

幾十年如一日,每天清晨,他都要把全寺巡查一遍。但這幾年來他越來越力不從心,左膝從秋天起就隱隱作痛,如今每走一步就像有把刀子在裡頭割一下。在這冰天雪地里挪步,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在那根支撐地面的竹拐杖上,如一個“人”字。

僧人們忙著掃雪,見他過來都合掌鞠躬。石階上的積雪已經凍結,一位僧人扶著他上去,才沒有滑倒。東禪寺正在雙峰山兩峰之間的山坳上,上到高岡,弘忍拄杖仰面觀瞧,連綿的峭壁上有石片棱棱怒起,在冰雪覆蓋下似一匹凝固的瀑布。在高高山頂之上,一座佛塔如寶劍插天,聳入天穹。漫天大雪將莽莽乾坤化作一片銀色波濤,這潔白的佛塔就是萬丈狂瀾上一個尖尖的浪峰。達磨祖師所傳衣缽,就藏于佛塔之中。弘忍每每看到佛塔,總不禁潸然淚下。

幾年來這條腿只要一犯病,他就要想到身後之事。自己虛度一生,禪宗佛理并未弘揚發展,色身消殞後去到西方淨土,有何面目見歷代祖師?如今年事已高,不知還能挨過幾時,滿院僧人中卻沒有徹悟之人,可傳衣缽,叫我如何放得下心來?大弟子神秀雖然跟隨自己修行了二十多年,飽讀經書,深孚眾望,但他只會尋章摘句,并沒有悟透禪機,不堪大用。如果他始終開不了竅,禪宗一脈,豈不就此斷絕了?

想當年達磨祖師預知東土震旦有大乘氣象,不遠萬里,渡海東來,在嵩山少林寺面壁十載,最後將衣缽傳給二祖惠可,告知一百年後當出上根之人,將禪宗發揚光大。如今離達磨西歸已經有一百多年,這上根之人,卻在哪裡?如果禪宗一脈不僅未發揚光大,還在我手上斷絕,即使墮入阿鼻地獄,也難消罪孽。每每想到這裡,他的心情就特別沉重,只覺得陣陣陰風滌蕩胸臆,全身三百六十個毛孔,都插上了冰刀雪劍!

他在風雪中踽踽獨行,過了藏經樓,過了禪堂,過了職事堂,來到香積廚,一陣清香飄了過來。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他循著清香走去,見到梅花,也就見到那個每天清晨總在劈柴挑水的盧行者了。

他的衣衫竟還是幾個月前剛來時的那一身,現在肩肘處已經磨成碎片,在狂風中飛舞。那雙草鞋想必早已磨爛,不然為何在冰天雪地裡打著一雙赤腳?鮮紅腫脹的腳在雪地裡行走著,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身體在風雪中顯得更加單薄,還不如拿在他手裡的那把大斧粗壯。他使盡全身力氣將大斧揚起,再奮力劈下,直立的圓木就“喀嚓”一聲脆響,裂成兩半,飛落在地。每劈開一塊木頭,他就要長噓一口氣,但熱氣還未等出口,就被狂風吹散了。

每天清晨弘忍走到這裡,總要遠遠地端詳他半天,既是欣賞他,同時也擔心他的安全。隆冬季節山中野獸無處覓食,便在寺院周圍出沒,僧人們輕易不敢出寺院,每天清晨上山砍柴,就很危險了。弘忍真擔心他哪天出去就再也回不來了。但他從未遇險,冥冥中仿佛真有佛祖保佑。他又想起這小樵夫剛來時說的話﹕只要明心見性,一悟即到佛地。自己苦苦修行了一輩子,悟出這點滴佛理,卻被小樵夫一語道破。天資如此聰慧,莫非就是菩提達磨所說上根之人?只是可嘆你來得太晚,如果早來十年,讀遍經書,我就可以將衣缽傳給你。你來得如此之晚,小小年紀,目不識丁,如果把衣缽傳給你,眾僧人焉能服氣?我已是燈枯油盡,如何來得及教化于你?

幾株梅樹,只開白花,與冰雪渾然一色,煎綃零碎,裝點青枝瘦干。狂風吹落花瓣,片片飄洒,不知哪片是雪,哪片是花。白梅花落在地面,便隱身在冰雪叢中,來也無蹤,去也無跡,只有一股幽香氣息。

盧行者已經劈完了柴,抱起木柴走進了火房。弘忍又想到他的另一句話﹕諸佛妙理,豈在文字?是啊,難道一定要讀遍經書,才能繼承衣缽?衣缽只應付與徹悟之人。而佛理也不是在文字中可以尋覓到的,多少僧人讀了一輩子經書,還未摸到門徑。梅花的那股幽香沁入他的肺腑。玉梅謝後陽和至,散與群芳自在春。這小蠻子,真是一朵隱身在冰雪裡的白梅花嗎?只有老衲能聞出你的清香。

狂風襲來,面如刀割,他的心頭又一動﹕佛門本是淨地,出家人自然四大皆空,但放下了酒色財氣,卻未必放得下一衣一缽。禪宗已傳五代,每代都有多少僧人為了爭這一衣一缽,勾心鬥角,甚至白刃相拼!如果將衣缽傳與你,就要給你招來殺身之禍。那一日我在禪堂故意嘲笑你,也是為了你不至於鋒芒太露,遭到眾人嫉恨呀!

弘忍踱回禪房,喚來服侍他生活起居的侍者和尚,吩咐道﹕

“你從我的衣櫥裡取出那件舊夾襖,送與槽廠的盧行者。”

侍者和尚取出夾襖,向弘忍唱了個喏,正要出去,弘忍又突然將他喊住,沉吟片刻,說道﹕

“算了,你還是把它放回去吧。”






溪水均勻地流淌在如砥平石上,如鋪開了一片琉璃。曹溪兩岸,松竹交映,桃李爭妍,青枝綠葉間鶯啼蝶舞,翠草叢中山鵑爭發,盎然一片春意。

寶林寺在南華山的半山腰裡,惠能禪師和他的兩位大弟子,法海和神會,走出山門不遠,就聽得見喧鬧的溪水聲了。惠能午後有出寺散步的習慣,總是獨自一人,今日不知為何,叫上了他的兩位弟子。

三人沿著溪水向上游漫步,惠能禪師良久不語,兩弟子也不敢打斷他的思緒。終於,他回過頭來問道﹕

“神會,你在玉泉寺多年,最近可聽到什么消息?”

“師父指的是何事?”神會摸不著頭腦,反問道。

“我昨夜做了一夢,夢中神秀禪師與我道別。”

“啊?果真如此?”兩弟子非常吃驚。

嶺南在唐代是蠻荒之地,經年累月不與內地通消息,神秀禪師圓寂之事,至今無人得知。惠能禪師并無特異功能,他只是從今日那個高個子行者的滿臉殺氣上,猜想到的。弘忍禪師將衣缽托付于他,已是五十年前的事,除了神秀師兄所在的玉泉寺,再不會有僧人想得起來這一衣一缽了。而神秀如果在世,是絕不會派人來刺殺他的。也就是去年,唐中宗要迎請神秀禪師入宮廷供養,以便隨時討教佛法。神秀再三推辭,還向皇帝舉荐了惠能﹕

“南方韶州有我的惠能師弟,得弘忍師父密授衣缽,傳佛心印,我不如他,陛下可向他請教。”這才有了中宗皇帝派內侍薛簡宣詔賜衣的事。神秀雖然對弘忍師父沒有把衣缽傳給自己耿耿于懷,卻不失一代宗師的風范,絕不會有害人之心。再說,一位年輕的行者,自己絕不會有繼承衣缽的想法,不受他人的煽動指使,是不會犯此殺人重戒的。刺殺他無非是想得到禪宗的正統地位,這應該是新任住持想干的事。這樣想來,神秀師兄肯定已經圓寂了。惠能去年如果接受皇帝的邀請,是可以和神秀師兄見上一面的。但他害怕神秀手下的弟子們加害,同時也不愿違犯佛門清規﹕既然已經許身佛門,如何能夠重返塵世?

“法海,你明日派人去荊州打探一下吧。”

“是。”

“我近日思量,此身離大去之期也不遠了。”

惠能說得很平靜,兩弟子更加吃驚﹕

“師父身體一直康健,何出此言?”

惠能沒有回答弟子的問話,接著說道﹕

“我滅度之後,除法海外,其他弟子不要再留在此地,應該各去教化一方,弘揚我大乘佛法,普度天下蒼生。”

他說得這樣嚴肅,兩位弟子感覺到不是笑談,想不通禪師無災無病,為何突然留下遺囑。

“師父,”法海問道,“弟子冒昧相問,師父百年之後,衣缽將付與何人?”

在惠能眾弟子中,法海修行最早,而神會智慧最高,兩人當是繼承衣缽人選。法海為人忠厚謙虛,今日聽到惠能談及後事,要眾弟子散去,獨留他在此地,以為師父的意思自然是將衣缽授與他,他自知悟性不及神會,發此一問,是有意謙讓于神會。

〔這位法海和尚,在惠能禪師圓寂後將他的語錄收集整理,編成《六祖壇經》,詳細記錄了惠能禪師的思想,是禪宗最重要的經典之一。〕

“我今日請你們跟我出來,正為說此事。”惠能看著兩位大弟子,他們此時也在凝視著他,“當年我從弘忍師父那裡得到了達磨祖師衣缽,倉皇奔逃,命如懸絲,隱于大庾嶺中一十五載,歷盡艱辛,九死一生,當時就曾立下誓愿,今後絕不讓釋家弟子再為這一衣一缽自相殘殺。求法之人四大皆空,為何放不下一衣一缽?禪宗已傳六代,如今當弘揚于天下,不必一脈單傳,你們都是我的弟子,各去教化一方,度盡眾生,不比計較這一衣一缽好嗎?”

兩位弟子都躬身合掌道﹕

“師父付囑,弟子謹記。”

三人已走近山澗,鳴流下注亂石,兩面懸崖峭逼如門,中通一線。叢竹修枝,郁蔥上下,青松紫蕊,倒掛蓊蓯。澗中水流漸急,滔滔汨汨,陣陣雪浪,噴薄而下。

“師父,”神會又發問道,“師父今日在禪堂中說,前念已去, 後念不生,在無餘涅槃,方能見菩提自性,我尋思半日,仍是疑惑,心中無念,就不能思索,如何見得了自性菩提?”

“菩提自性,豈是思索可得?”惠能的臉色陰沉了,“你跟隨我修行多年,時至今日還未悟透‘不二法門’,真令我失望。”

神會默然。他是惠能最聰明的弟子,最喜歡刨根問底,但也每每遭到惠能的責罵,其實是惠能有意栽培他,禪宗當頭棒喝之法,就是從惠能開始的。

“思索之時,我是我,物是物,物我兩分,菩提難覓。譬如你思索‘神會’,所思之‘神會’,真是你神會嗎?你所思之‘神會’,是過去之‘神會’,不是現在思‘神會’之神會,你明白嗎?你所思之‘神會’,是一個死神會,非真神會也。你且告我,神會是誰?”

神會被問呆了,半天才說﹕

“真不可思索。”

“當你思佛之時,佛即離你而去。佛是佛,你是你,這就是‘二’。佛說﹕‘善根有二,一者常,二者無常’,佛性非常非無常,所以不離自性,不可斷絕。這就是‘不二法門’,你明白嗎?”

神會苦思冥想了半天,才又說道﹕

“思索不能覓菩提自性,但若不思索,菩提自性,又如何出?”

“前念過去,後念不生,並不是一念也沒有。不是還有前念後念嗎?所謂無念,乃是心不染著。一切都在心中,但一切都不染著。玄奘大師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即是無念。只要自心潔淨,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即能來去自由,通用無滯,自在解脫,名‘無念行’。上根之人,悟無念法者,萬法盡通,見諸佛境,至佛地位。”

神會又呆了一會,說道﹕

“《金剛經》中須菩提問佛‘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佛說‘應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莫非即是此意?”

“有點開竅了。”惠能微笑道。

“但他後來又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是此意?”

“‘無所住’即是心不染著,不是此意,卻是何意?”

“難怪他說‘應如是住’,‘應無所住’,卻不說應住于空。”

“是啊,”惠能高興地拍了拍神會的肩膀,“一部《金剛經》,哪裡有一個‘空’字?我的偈語裡,哪裡有一個‘空’字?”

不覺已行至澗口,兩面峭壁漸漸夾緊,一條瀑布自崖頂飛落,上端白珠亂跳,有當關扼險之勢﹔中段奔流湍急,如萬箭齊發,暴雨傾盆﹔下邊水石融合,如一匹白練迎風搖擺,變化萬端。風撼巔崖崩巨石,雷喧澗壑走驚湍。

再往前去,腳下已無路可行,峭壁上只有淺坑深孔,剛能容得下腳尖,可以攀緣而行。仔細看那瀑布水帘之內,隱約有車蓋般大的一個石洞,洞口有倚壁倒掛的奇松怪藤交錯糾結在一起,將它遮蔽得嚴嚴實實,黑如鍋底。一只老猿發現了他們,尖聲啼叫,攀著粗藤串進了山洞。

三人止住了腳步,惠能回頭問道﹕

“那水帘下的洞穴,你們進去過嗎?”

兩弟子都搖頭。

“我們回去吧。”

三人往回走,惠能突然問道﹕

“我有一物,無頭無尾,無名無字,無背無面,你們認識嗎?”

法海正欲開口,神會搶先說道﹕

“是諸佛之本源,神會之佛性。”

沒想到惠能劈面一掌,打得他踉踉蹌蹌倒退了几步,差點跌倒在地。

沒等他站穩,惠能嚴辭責備﹕

“我說了無名無字,你還喚作本源佛性,你以後就割把蘆葦蓋個茅庵居住,做個咬文嚼字的知解宗徒!”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禪堂外的那棵參天巨柏,已經偷偷換了一身綠葉,把原來架在銅枝鐵干間的那個空巢,漸漸隱藏起來。而巢的主人,一只丹頂白羽的仙鶴,冬去春回,獨立在樹梢上嘹亮地鳴叫,直叫得山花怒放,柳絮翻飛,連泉水在青石上的嗚咽之聲,也一天比一天響了。

眾僧人都在禪堂裡等著弘忍禪師講法,梵鐘響過几遍,法座上還是空空如也。這可是几十年來頭一回。弘忍禪師平生極為守時,開壇講法總是第一個到禪堂,從來容不得別人遲到。僧人們議論紛紛,不知出了什么事。只有神秀心裡清楚,昨天夜裡弘忍禪師又咳出了鮮血。

過了許久,門外的那只仙鶴一聲長啼,沖天而起,轉眼已入雲霄。眾僧人回頭看時,侍者和尚把弘忍禪師扶了進來。他的那條左腿,已經完全承受不了體重,是隨著身體在拖動了。

弘忍禪師坐定之後,良久不語,目光在僧眾中來回掃視。只有他自己明白,他要找的是那個盧行者。但他失望了,自從那次在禪堂裡遭到恥笑之後,他再也沒有來禪堂聽講。

他的身體裹在厚厚的棉袍裡,袈裟被撐得鼓鼓囊囊。雖然已是春暖花開,他卻沒有脫去冬裝。只見他的喉頭動了好几下,才說出一句話來﹕

“今日我不講法,只問諸位一件事情。”他沉默了一會,看了看眾位僧人,繼續說道,“如何脫離生死輪迴?”

禪堂裡一片寂靜,只聽得見僧人們的呼吸之聲,沒有人站出來回答。大家奇怪他為什么突然問這么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又是誰也說不清楚的,生老病死的痛苦,不都是因為脫離不了因果輪迴嗎?古往今來何人解脫得了?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弘忍禪師又開口道﹕

“人生在世,苦海無邊,生死輪迴,代代相傳,因果業報,永無止息。愚迷之人,只知今生乃前生報應,又是來世福源,所以一心修善修福,寄希望于來世得好報,卻不知解脫生死輪迴,不受因果業報,就在今生。只有上根之人,有大般若智慧,方能大徹大悟,超脫輪迴,修成正果。你們每人作一首偈語,拿給我看,如果誰能領會佛法大意,即將達磨祖師衣缽,托付與他。”

最後一句話如同在平靜的水面投下一粒石子,禪堂裡立刻泛起層層漣漪。僧人們仔細觀瞧弘忍禪師,他的臉色蒼白,塌陷的兩腮已經看得見牙齒的輪廓,眼睛并不看著眾位僧人,只是定定地注視著一個方向,半天都不眨動一下,只有那哆哆嗦嗦的嘴唇,可以顯出他還活著。去年冬天弟子們見他身體已經很虛弱,屢屢勸他清晨不要再起來巡查,他執意不聽。眼看著冬天就要過去,他的痰中卻帶出血來,兩個月來病情日見沉重,僧眾們私底下議論紛紛,但誰也沒想到他今天竟提出托付達磨衣缽,要交待後事了。

眾僧人有的竊竊私語,也有的暗自沉吟,都在想著弘忍禪師的話,想著多少僧人夢寐以求的達磨衣缽──得到達磨衣缽就意味著成為禪宗第六代祖師,這可是千載留名的事──卻沒有一個人出來頌偈。他們的目光都集中在神秀上座身上。神秀是弘忍的當家大弟子,平時最得師父讚賞,如今已經做了教授師,多次代替弘忍開壇講法,是順理成章的繼承人。只見神秀眉頭緊鎖,口中念念有詞,一定又是在經書貝葉裡尋章摘句,但許久也沒有出來頌偈。

滿堂弟子,竟無一人作得了偈,弘忍禪師心中一片淒涼。他又說道﹕

“菩提自性,非思索可得,徹悟之人,屙屎放尿,皆是佛事。即使輪刀上陣,生死攸關之時,也能瞬間識佛。誰有偈語,不要遲延,速速頌來。”

僧人們繼續交頭接耳,有人說﹕

“神秀師兄現據上座,還作了教授師,住持之位,非他莫屬,我們還湊什么熱鬧呢?”

“是啊,便是作偈,誰還作得過他?日後他繼承了衣缽,你我還要仰仗他提攜,現在出頭作偈,有意與他爭執,豈不是不識時務?”

神秀聽見眾人都在議論他,心裡七上八下,暗暗尋思﹕

“達磨衣缽,師父定是想傳授于我,不然昨夜吐血後,為何單單召見我?召見之時,他已對我明言,要將這東禪寺托付于我。既是如此,何必又要大家作什么偈語?”轉念又想,“他是怕僧眾中有人不服,所以才用心良苦?只是到底該作個什么偈語,才能合他的心意呢?”

他几次雙手合十要張口,但一看到弘忍禪師瘦骨嶙峋的病體,又把嘴閉上了。他飽讀經書,深知佛法的博大精深,要想在一個短短偈語裡証悟出超脫生死輪迴的道理,何其難也!他生怕一時倉促,作了一個壞偈,惹得天下僧人恥笑,反而壞事。但是這樣拖延著老不頌偈,如果別的僧人出來頌偈,他卻如何是好?即便是沒有僧人頌偈,就這樣一直尷尬下去,弘忍師父該如何收場?心裡越是急越是慌,腦子越亂,偈語更是作不出來。他用手去擦額頭上的汗水,越擦越多,粘乎乎的,原來手心裡也滿是汗水。

整個禪堂,如一潭死水。

“你們回去吧,”弘忍讓侍者和尚扶他站起身來,失望地說,“各人自去作偈,明日頌來。”

他挪步到禪堂門口,又停住腳步,回頭對禪堂的堂主和尚說道﹕

“你去曉諭全寺,不論僧俗,皆可作偈,達磨祖師衣缽,只授得法之人,不論貴賤尊卑,年長年幼。”





不知何時下起了春雨,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天還沒有完全黑,依稀看得見透明發亮的雨絲根根緊密,斜著織成一張彌天大網,罩住了整個南華山。小花園裡的樹木仿佛籠著一團煙霧,楊柳的長條低垂不動,桃樹李樹上弱不禁風的花朵,一瓣一瓣斷斷續續地墜落在地。細雨粘濕了石階上的青苔,偶爾有几滴鑽到屋檐底下,在窗紙上還沒歇住腳,就沁透了。

唐時僧人過午不食,張行昌中午進食以後,就在寺院後半部分的小花園附近轉悠,尋找夜裡進去行刺的路徑。惠能禪師就住在小花園裡。這突如其來的小雨似乎要幫他的忙,剛到黃昏天色就暗淡下來,五步之外看不清對面的人。腹中雖然有一些飢餓,但看到花園的圍牆非常低矮,他倒不擔心翻不過去。沒想到就寢的鐘聲響過,萬籟俱寂之後,他看到花園的門板在微風中搖晃了几下,原來沒有上鎖!但他到底做賊心虛,還是沒有推門進去,而是爬上牆邊的一顆梧桐樹,翻牆而入。

他雙手抓住牆沿,滑下身子,雙腳落地時沒有任何聲響。然後像一只輕盈的狸貓,一閃身就到了窗下。他身子靠在牆上,定了定神,慢慢將腦袋抬到窗前。窗紙已經被雨水沁濕,手指輕輕一抹,就破了一個小孔。他把一只眼睛湊進小孔,看見一丈見方的禪房裡,只放著一張床一張桌,桌上點著一盞油燈,一粒火苗和著微風在舞蹈,漂黃了四面空空的牆壁。

惠能禪師斜靠在床上。他已經脫了袈裟,身上只披著一件緇色海青,前襟敞著,露出胸前一對低垂的乳房,和那鼓起的肚子上酒杯般的肚臍。院子裡靠窗有几棵芭蕉樹,細雨本來無聲,落在碩大的芭蕉葉上,卻奏出絲綢摩擦一般的音樂。而禪師的床也靠著窗櫺,他似乎是在聽雨打芭蕉的聲音。張行昌想起了他在禪堂裡說過的話﹕前念已逝,後念不生,即是無餘涅槃,可覓無上菩提……現在他已經禪心入定了嗎?

張行昌在玉泉寺做了几年行者,并沒有點滴收獲,今日只是聽了惠能几句閑話,一字一句,卻像釘子一樣敲進了心裡。先前以為弘忍禪師把衣缽傳授給他,自然是老糊涂了,現在卻覺得是他天生一張巧嘴,很有迷惑人心的本領,把弘忍禪師迷惑住了。

張行昌躲在碩大的芭蕉枝葉中,等著惠能禪師就寢。一陣風吹開了房門,門軸“吱吱呀呀”地呻吟起來,張行昌身子一緊﹕原來他連房門也沒有關!他可是從接過達磨衣缽的那一天起,就被人一路追殺,在大庾嶺中躲藏了一十五載,九死一生,如今竟然敢夜不閉戶?

不知過了几個時辰,桌上的油燈滅了。






 晨鐘響過,霞光漸起,滿山的樹木已顯出疏疏密密的陰影。堂主和尚早已起身,正在洒掃庭除,無意中朝牆壁掃了一眼,忽然看見牆上不知是誰寫下了一首偈語,湊近了看時,認清是這樣的四句﹕


身是菩提樹,

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

莫使惹塵埃。

等到弘忍禪師讓人扶著走來的時候,那面牆下已經圍滿了人。眾僧人給弘忍禪師讓開了道,他走到牆邊,面對牆上的偈語沉吟起來。眾僧人都看著他,等待他的評價。凝視了許久,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然後閉上了眼睛,閉了好一會,腮上本來松垂的皮肉被拉得更長,嘴角抿出了兩個小坑。他已經從筆跡上看出是神秀所作,卻故意問旁邊的僧人﹕“你們知道是何人所作嗎?”

眾僧人不敢貿然作答,一個老和尚說道﹕

“這一筆好字,怕是只有神秀上座才寫得出來吧。”

“是啊,”旁邊另一個僧人應和道,“除了神秀上座,何人還有如此才華,作得出如此絕妙的偈語?‘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比賦之妙,可與當今王楊盧駱媲美,而境界之高,恐怕王楊盧駱還有所不及。‘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十字說盡釋家弟子一生事,依此修行,必無大謬。”

“是啊,”弘忍沉吟良久,看了看圍在身邊的僧人們,才微微點了點頭,不太自然地稱贊道,“依此偈語修行,可免墮地獄,脫離輪迴,有大利益。”他又吩咐堂主和尚,“去擺一副香案來,以後不論僧俗,路過此地,都要對此偈語焚香禱告,恭敬行禮,眾人要天天念誦,依此修行,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可成正果。”

禪師一發話,眾僧人都高聲念誦起偈語,引來了越來越多的僧人,不消一頓飯的工夫,這偈語已經傳遍了全寺。

弘忍禪師拽了拽堂主和尚的衣袖,堂主扶著他從人群中出來,走到一僻靜處,弘忍吩咐道﹕

“你這兩日就守在偈語前,觀察眾人作何議論,有另作偈語者,速來告我。”

堂主點點頭。

“此事不可告訴他人。”弘忍又說道。

堂主心中疑惑﹕既然已有神秀上座的偈語,師父還要什么偈語?莫非神秀作得不好?如若不好,為何又吩咐擺設香案,焚香禮拜,還要眾人依此修行?

此時弘忍看到了躲在遠處的神秀。他向神秀走過去,神秀急忙迎上前來,兩撇眉毛像燕子的翅膀飛動起來,看得出他在盡量克制內心的狂喜。剛才他遠遠地看到弘忍師父對偈語大加稱贊,以為大功告成,達磨衣缽,非我莫屬了。

“牆上的偈語,是你所作嗎?”弘忍問道。

“正是弟子所作,”神秀雙手合十,深鞠一躬,欣喜地答道,“弟子不敢妄求祖位,望師父慈悲,看弟子還有點滴智慧嗎?”

弘忍又沉吟良久,嘆了口氣,說道﹕

“從你作的這個偈語來看,你還沒有認識本心,見識本性,只到門外,未到門內,如此見解,覓無上菩提,如隔山打鳥,緣木求魚。無上菩提,只在言談之間,即能見本心本性,不生不滅。長如海枯石爛,短如白駒過隙,隨時隨地,皆能融通無滯。萬法歸一,一即一切。你只是解悟經義,卻并未証悟佛理,離菩提境界,還有很遠啊!”

神秀聽了弘忍的話,如當頭潑下一盆冰水,冷入骨髓。昨日他一宵未眠,絞盡腦汁,苦苦思量,才得了這四句偈語,自以為絕妙,本想親自念頌給弘忍,但又怕落下妄求衣缽的口實,所以才趁著夜深人靜,寫在了禪堂外的牆壁上。沒想到還是不合弘忍師父的心意。此時他茫然不解,難道無上菩提真像師父說的,是如此虛無縹緲的東西?師傅昨日不是還說,屙屎放尿皆是禪嗎?

弘忍看出他的失意,又安慰他說﹕

“老衲已說過,此身滅度之後,要你料理這東禪寺大小事務,但你只有如此見解,深深令我失望,如此見解,是得不到達磨衣缽的。你回去再作一個偈語,如果能入得門徑,就將達磨祖師衣缽,傳付于你。”

神秀面如土色,沒想到自己苦修苦行了半生,飽覽經書,竟然還沒有入門!是不是師父今日太苛刻了,話說得過分一點?他含糊地答應了一聲,行禮告辭了。






張行昌溜到半敞著的房門外,探頭向內觀瞧,只看見惠能禪師和衣側臥的身影,卻看不清他的面孔。佛門弟子行住坐臥都有規矩,睡覺必須向右側臥,兩腿交疊,面孔朝外。張行昌擔心惠能禪師沒有睡著,豎起耳朵靜聽。沒聽見禪師打鼾或翻身的聲音,倒聽見風聲漸起,雨漸漸地大了。

他的臉感覺到了冰涼的雨滴,也聽見東南方滾過來淅淅瀝瀝的聲音,如同一隊懸枚疾走的士兵,人馬的腳步聲混雜在一起,其中還夾雜著刀戈撞擊的聲聲脆響。聲音越來越大,好像那支隊伍越走越近了,楊柳的長條款款搖擺著迎接他們,竹枝開始在禪房的屋檐上拂動。頭上臉上的雨水匯聚起來,順著臉頰滑進衣領裡。

又過了一會,聲音更大了,如春天的潮水漲上海灘,萬馬凌空,勢不可擋!雨水如根根細小的鞭子,抽打在臉上。他的衣衫完全濕透,緊貼在身上。越來越猛烈的東風從他身上擦過,將半掩著的房門完全推開,沖進了禪房。“吱吱嘎嘎”響過之後,惠能禪師依然毫無動靜,如同一尊臥佛。張行昌有點按捺不住了。如果惠能天生就不打鼾不翻身,還空等一夜不成?

他一步躍進禪房,貼在牆邊。

風聲越來越大,如昆侖傾倒,千年積雪轟然落下,一瀉萬裡。張行昌離惠能禪師只有兩步。他只要一躍而起,就可以完成使命。他從腰間慢慢抽出匕首,寒光一閃,心臟猝然緊縮。

突然萬籟俱息,一道閃電射進禪房,在惠能禪師身上掃了兩下,張行昌看見他果然面孔朝外,一只手托著腮,雙眼緊閉,睡得很安詳。緊接著響起几聲悶雷,好像有巨大的車輪從禪房頂上碾過,整個禪房都搖晃了一下。張行昌下意識地靠在了牆上,他害怕這巨大的聲響將惠能禪師驚醒,但床上一直沒有動靜。

張行昌重新站穩了腳跟,又等了等,還是沒有動靜。他沒有一躍而起,而是慢慢站直了身子。

匕首在這漆黑的雨夜裡,依然放射出道道寒光。風雨聲重又響起,他卻完全聽不到了。他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心理,想到一代宗師,就要死去,一把小小的匕首,就可以斷絕他的所有思想,他忽然覺得這是很奇怪的事情。

他又想起出家人的第一條戒律﹕不殺生。這些天來他一直想著這條戒律,知道自己犯此大戒,死後要下地獄。但他總是這樣想﹕北門漸宗要想取得禪宗正統地位,除此以外別無選擇,總有人要背著殺人的罪孽下到地獄裡去,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呢?他終于橫下心來,將匕首舉起──

一道閃電又像插天的利劍划開天穹,把張行昌舉著匕首的身影拉長,一直映到惠能身上。禪房裡的一切都在瞬間閃閃發亮,張行昌突然看到──

惠能禪師竟然睜著眼睛!





禪堂外面的那堵牆邊,香案已經擺下,青煙裊裊升騰,引來了朝山進香的善男信女,一個個跪倒在蒲團上,對著神秀上座寫在牆上的那條偈語,頂禮膜拜,仿佛這偈語也像泥巴捏的佛像一樣,能夠賜予他們許多幸福。

堂主和尚終日坐在樹蔭下,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無聊得很。連日來只聽到僧俗人等對牆上偈語的一片贊揚傾慕之聲,他不相信還有人敢出來作偈,以為弘忍禪師那一日的吩咐,是多此一舉,讓他白白傻坐在這裡。

到了日中時分,人群消失了,寺院裡響起了枯燥的蟬聲,柏樹上的那只仙鶴,也把頭插進翅膀,在綠葉叢中安眠。堂主和尚進食回來,一屁股坐在樹蔭下就打起盹來,嘴裡流出的涎水打濕了衣襟。

他走了過來。

他背著一捆喂馬的草料,高出他的頭頂許多。那特別大的頭蓋骨,在烈日下反射著光亮,如同一塊白鐵。他赤裸著上身,胸前白汪汪的汗水都流到肚皮的皺褶裡,系褲子的草繩浸得濕淋淋的。他本來是背草料到槽廠去喂馬的,路過這裡。在寺裡干了半年多粗活,個子沒有長高,身板倒厚了一些。

草料壓得他直不起腰,他卻不知道放下來,而是歪著頭朝牆上看,全神貫注地看那字跡,許久才過來推了推堂主和尚,問道﹕

“請問堂主師父,這牆上寫的是什么?”

堂主悠悠然睜開眼睛,乜斜了一眼,看到一大堆草料好像要倒下來,壓在自己身上,嚇得趕緊站起身。待他看清楚了是盧行者,氣憤地哼了一聲,怪他驚醒了自己的好夢﹕

“哼,你不做活,跑到這裡來做甚?”

“我是路過這裡,請問和尚,這牆上寫的是什么,為何要擺香案供奉它?”

几天以來,只要有人路過此地,就必定高聲念那牆上的偈語,堂主聽了何止千遍,現在一聽到這偈語就頭昏腦脹,像有蒼蠅在頭頂盤旋。現在盧行者還過來問他,要他自己讀這偈語,就像要他把蒼蠅吃下去。他沒好氣地說道﹕

“你不識字嗎?不會自己看!”

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臉憨態﹕

“師父還不知道嗎?我就是不識字呀。”

堂主一聽更生氣了﹕

“你連字也不識,還管人家寫的是什么,是不是剛才吃得太多了?”

“不識字就不能作偈語嗎?佛祖妙理,又豈是文字可得?”

堂主一楞,接不上話,此時才真正清醒過來,仔細打量盧行者。他見盧行者和他說了這么半天的話,卻不知道把草料放下來,草料一直壓得他抬不起頭,心裡又好氣又好笑﹕這小蠻子,傻頭傻腦的,卻有一肚子歪理。于是板起面孔訓斥道﹕

“都過了几日了,你還不知道神秀上座的偈語,虧你還在寺裡呆著。”

“我是聽說了,所以來看看。”

“你今天才來看?真是個夯貨!弘忍師父說,依此修行,可成正果,你要想在這寺裡混下去,就趕快把偈語背下來,不然神秀上座以後繼了位,小心他叫你卷鋪蓋滾蛋!”

“背它干什么呢?”

“你從嶺南跑到這裡來干什么?只要你天天背誦這偈語,就能求得佛法。”

“這偈語真有如此法力?”

“你還不信?聽我給你念來,”堂主很不情愿地吃起了蒼蠅,“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怎么樣?知道厲害了吧?”

他凝神斂氣,閉上眼睛默念了几遍,說道﹕

“好倒是好,了還未了。”

“什么?”堂主怒氣沖天,用手指著盧行者,抖了半天才說出話來,“從來到寺裡的第一天你就喜歡吹牛,做了半年行者,還是不知天高地厚,真是冥頑不化!神秀和尚讀的經書,摞起來比你的人還高,他作的偈語你也敢說‘未了’,你倒‘了’一個給我看!”

那捆草料還背在身上,他就那樣站著歪頭想了一會,眉毛往上一挑,額頭上堆起几道皺紋,就說﹕

“菩提本非樹,

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

何處惹塵埃?”

堂主小吃一驚,心中暗想﹕這小蠻子雖不識字,倒還真能謅出偈語來。他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怔怔然看著盧行者,半晌才說﹕

“你胡言亂語些什么?”

“請和尚把我的偈語,也寫在牆上,讓大家評判一下吧。”他背著草料想鞠躬,嚇得堂主後退了兩步。

“什么?你才作了几天行者?還不認得佛經上的半個字,竟然如此狂妄?”

“佛說眾生平等,下下人有上上智,求道者不可輕于初學。”他繼續懇求道。

“你你你……”堂主以為他神經出了毛病,倒不敢申斥他了,“你還是趕快回去喂馬吧。”

“和尚不肯替我寫嗎?”他問道。

“要寫你自己寫,你想出醜,還要拉我墊背不成?”

“和尚不知道我不識字嗎?”

“既然連字也不識,還要作什么偈語,真是天大的笑話。”

堂主不原再和他糾纏,甩一甩衣袖,徑直走進了禪堂。

剩下他一個人站在太陽底下,背著一捆喂馬的草料。陽光打在地上的影子,像一個巨大的問號。




張行昌此時站立在禪房中央,和惠能禪師相隔不到兩步,惠能禪師正仰視著他,他的眼睛似兩潭秋水,映出張行昌舉著匕首的猙獰嘴臉!張行昌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多么醜惡,眼前一黑,身體仿佛被閃電擊中,高舉著的雙手竟然僵硬了,無法放下來。他的雙腿發軟,身子搖了一搖,晃了兩晃,好不容易支撐著沒有倒下──

待他定住三魂六魄,重新睜開眼睛時,再看床上的惠能,禪師的眼睛是閉上的。

原來是自己看花了眼。他的雙手垂下,方才一口惡氣憋在胸膛裡出不來,此時才長長地吐出,冷汗也從全身的每一個毛孔裡涌出來了。

自己當初許身佛門,原本是為了求得佛法,修成正果,脫離生死輪迴,今日卻來殺人,要干下阿鼻地獄也難以洗脫的罪孽之事,難怪要出現這樣的幻覺了。真正到了舉起刀來的時候,他才知道,要扎下去需要多么大的勇氣。但是為了北門漸宗理所應得的禪宗正統地位,為了普寂住持的囑托,一定要鼓起勇氣!自己千裡迢迢來到這裡,如今已經到了他的床前,只是手起刀落的事,卻下不了手嗎?

他又橫下心來,屏住呼吸,再次舉起了匕首,圓睜的雙目几乎要裂開眼眶跳出來──

床板忽然“咯吱”一聲,床上的惠能翻了個身,面朝牆壁睡去了。

張行昌嚇得倒退了兩步,抽了一口涼氣。他以為自己又看花了,但惠能確確實實翻過身,現在對著他的是脊背和後腦勺。

和尚睡覺只能面孔朝外,他是睡迷糊了,還是不在乎清規戒律?莫非他果真知道自己來行刺,卻視死如歸?剛才他分明是睜開了眼睛!我剛才分明看到他睜開了眼睛!他真不怕死?還是我看花了眼吧,不過他偏偏在此時翻身……

張行昌猛然轉身,沖出了禪房,瓢潑大雨澆在了他的身上。他張開嘴,讓雨水灌進喉嚨。只覺得一陣神清氣爽,但願大雨能把他澆透,澆熄他心頭的火焰。這團火多少天來一直在他胸中燃燒,要將他的骨頭也燒成灰燼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出的禪房,他也明白放棄了今晚的機會,也許就永遠沒有機會了。但是他再也無法回轉身去重新走進禪房,只有舉起刀的那一刻,他才意識到殺人是多么大的罪孽,需要多么大的勇氣才能戰勝自己的良心和對因果報應的恐懼!

一代宗師,就這樣死在我的手上?如果他真是得道的高僧,我將他殺死,豈不成了千古罪人?我求法多年,心中疑惑,至今無人能開解,今日聽他在禪堂的一番話,卻怦然心動,莫非只有他解得開么?如果將他殺死,今生今世,也許就無人能解了。我若不思量清楚,貿然將他殺死,後悔就來不及了。

他一步步走出小花園,消失在雨夜裡。




弘忍禪師半躺在床上,夕陽給他本來蒼白如紙的面孔,涂上了一層黃蠟。几只蝙蝠在禪房的屋檐下飛舞,把似有若無的霞光攪拌成無數碎片。桃樹李樹的花朵,被染得分外燦爛,仿佛一盞盞夕陽點燃的佛燈。

東禪寺裡所有受過具足戒的和尚,包括神秀上座,都來向弘忍問晚安,此時就侍立在他的床前。弘忍一直在等待著神秀新的偈語,但神秀低著頭一言不發,令他失望而又焦急。他開始一陣陣劇烈的咳嗽,平息下來後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說道﹕

“我已不能多言,你們都回去吧。”

他說話時胸腔起伏到極限,喉嚨裡“呼哧呼哧”的,就像在拉一只破風箱。

眾人向外走去,弘忍又說道﹕

“堂主留步。”

堂主和尚回過身來。待眾人都走出禪房,弘忍又屏退侍者和尚,只剩下他們兩人。

“這几日你一直在守在那面牆下嗎?”弘忍低聲問道。

“弟子謹遵師父嚴命,不敢有絲毫懈怠。”

“你可聽到什么議論?”

“議論不絕于耳,都是一片贊揚之聲。”

“噢?全都是贊揚嗎?”

“的確如此。”堂主覺得奇怪,心想連你都贊揚,誰還不贊揚?

“就沒有一人貶斥?”

“一人也沒有。”

“你再仔細想來,果真沒有嗎?也沒有另外作偈的?”

弘忍的眉頭凝結在一起,又劇烈咳嗽起來。堂主和尚仔細思索,許久才遲疑地說﹕

“有,倒是有,不過……”

“是誰?”弘忍的咳嗽突然止住,圓睜了雙目。

“師父只當是笑話吧,是槽廠的盧行者。”

“哦?果然是他!”弘忍欠起身,堂主急忙去扶他,他一把抓住了堂主的胳膊,語不成聲地問,“他,說了些,什么?”

堂主看到弘忍禪師渾濁的眼睛發亮了,嘴唇哆哆嗦嗦,急忙說﹕

“他說‘好倒是好,了還未了’,我想他一個山野毛孩知道什么,所以剛才沒有跟師父……”

弘忍急不可耐地打斷了他﹕

“他作了偈語沒有?”

“作了,不過我也只聽他隨口說了一遍,現在忘記了。”

“你與我好好想來!”弘忍捏著他胳膊的手顫抖起來,堂主莫名其妙,只好苦苦回憶。

“好像就是反著神秀上座的意思說的,神秀說‘身是菩提樹’,他說……他說……‘菩提……本非樹’……”

“接著想接著想!”

等堂主和尚結結巴巴地把偈語全部說出,弘忍禪師連連念了几遍﹕

“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他的聲音漸漸升高到極限,最後簡直就是對著堂主吼叫起來,驚得堂主和尚兩眼發直,“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他從床上一躍而起,雙腳還沒伸進木屐就站起身來,腳下一滑,堂主急忙去扶他。他推開堂主,慌慌張張披上一件袈裟,抓起拐杖一搖一晃地快步走出了禪房,那條已經枯干的左腿,也點了几下地。一邊走一邊連聲說“善哉善哉”,看這樣子誰能想像他几分鐘前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堂主在後面喊道﹕

“師父到哪裡去,可要人攙扶?”

弘忍冷靜下來,回頭對堂主說﹕

“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絕不可告訴他人。”

嬉游了一天的雲朵似乎被夕陽燒透,籠罩在裡面的山梁都在黃昏時分浮現出來,而山谷則隱藏起她懷裡的溪流和樹木,如同貪睡的少女進入了夢鄉。涼風漸起,古木蕭蕭,千百種花草的芳香四處飄散,無數只飛鳥利箭一般返回山谷中的巢穴,雪白的翅膀拖曳著金光。

弘忍禪師拖著拐杖,拖著一條病腿,支撐著病入膏肓的身體,走過香積櫥,走過槽廠,終于在碓坊裡找到了盧行者。

他正在舂米。

碓坊裡架著一根一丈長碗口粗的木杠,杠的一端鑲嵌著一根一尺多長底端滾圓的條石,條石正對著下面兩尺見方中間凹陷的石臼。盧行者踩動木杠的另一端,那條石就磕頭般一下一下砸在石臼的凹處,石臼裡發出沉悶的轟響,還有零星的谷子蹦跳出來。

他仍然赤裸著上身,光著腳,但令弘忍驚訝的是,他的腰間綁著一塊五指厚的石板!

弘忍轉念一想才明白,原來他瘦小單薄的身體踏動木杠很困難,綁上石板是為了增加身體的重量。

這塊石板牽動著弘忍禪師的目光,他看見盧行者全身的力氣加上這塊石板的重量,都壓在踏上木杠的那條腿上,只聽見木杠“吱吱呀呀”痛苦地呻吟著,緩緩將那端沉重的條石抬起,抬到最高處停住,盧行者的那條腿微微發抖了,如果這時他泄了勁,木杠就會把他踩在上面的那條腿彈傷!

他咬緊牙根,竭力控制著木杠,讓條石重重砸進石臼裡。

條石落到臼底,地面轟然震顫,震得弘忍兩腿發麻。震顫過後才聽得見盧行者“吭哧”喘出一口氣,脊背上吐出一排汗粒。

他就這樣賣力地干著活,頭始終埋在胸前,兩只眼睛翻起來瞪著前方,連弘忍禪師走到他身後,也沒有發現。

“求道之人,為法忘身,應當如此啊。”弘忍暗自贊嘆不已,他已下定了決心。

他走到木杠前,盧行者終于看見了他,停止了舂米。

他看著弘忍禪師,連禮節性的問候都不說。是啊,這一切太突然了,一代宗師拖著病體來到碓坊,這樣突兀地出現在他面前。四目相對,弘忍似有千言萬語,嘴唇不停地哆嗦,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有兩雙智慧的眼睛在無聲地交流,傳遞著佛理的火種。語言無法表達佛理,在佛理面前,語言和文字都是多余的。他們就這樣對視著,茅草屋頂漏進來的陽光越來越微弱,最後看不見對方的面孔。

“米舂好了嗎?”呆立了許久,弘忍才找到這么一句話。

他似乎在仔細琢磨禪師的意思,遲疑地答道﹕

“舂好了,只是還沒有篩。”

唐時“篩”與“師”同音,這句話語帶雙關,暗示著“我雖然解悟了佛理,卻沒有得到名師的指點”。

弘忍用拐杖在石臼上連敲了三下,轉身離開了碓坊。




 7

山中一夜雨,樹梢百重泉,南華山道道溝壑裡嘩嘩的流水聲將朝陽喚醒,照耀得整座山蔥翠欲滴。早食已畢,禪堂的鐘聲響起,在微雨洗過的山谷間回蕩,比往日更加悠揚。

衣衫沒有干透的張行昌,隨著僧俗人等走進禪堂,聽見法海又在向惠能禪師求教﹕

“百年前達磨祖師自西方天竺國渡海東來,傳禪宗衣缽與二祖惠可,惠可傳僧璨,僧璨傳道信,道信傳弘忍,經歷五代,五代之後分為兩宗,師父稱頓宗,北方神秀禪師稱漸宗,請問師父,這頓漸之別,到底體現在哪裡?”

惠能答道﹕

“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種,悟有遲疾。何為頓漸?人天資有利鈍,覺悟佛道才分為頓漸。我神秀師兄漸悟之法,是勸小根之人,私心蒙蔽深重,需要漸漸修行,不斷剔除心中雜念,才能悟出點滴佛道﹔我頓悟之法,是勸大根之人,本無私心,一朝點透,見得了自性,即可頓悟菩提。”

“小根大根,以何分別?”

“人的智慧不等,見得了自性,便是大根,見不了自性,便是小根。見性之人,立也得,不立也得,去來自由,無滯無礙,應用隨作,應語隨答,心量廣大,了了分明。無一法可得,方能建立萬法,無一物可得,方可包容萬物,這就是大根智慧呀。”

張行昌聞聽此言,心裡又不平靜,他以為惠能在故意貶低北門漸宗,暗暗思量﹕佛言眾生平等,你卻說人有大根小根,是何道理?且看你如何自圓其說。

法海聽了惠能禪師的話,點點頭,又問道﹕

“頓宗漸宗,在修行上,主張有何不同呢?”

惠能笑道﹕

“佛門弟子修行,只看在‘戒、慧、定’三個字上,如何把持。神會在玉泉寺多年,請他講講,我神秀師兄如何解釋這三個字。”

神會見師父垂詢,起身行禮答道﹕

“神秀師父說﹕


‘諸惡莫作名為戒,

諸善奉行名為慧,

自淨其意名為定。’”

惠能說道﹕

“我神秀師兄戒慧定,接小根之人,我戒慧定,接大根之人。悟解不同,見識才有遲疾。”

“請問師父的戒慧定。”

 “心地無非自性戒,

心地無痴自性慧,

心地無亂自性定,

不增不減自金剛,

身去身來本三昧。”

眾人聽了惠能禪師的偈語,都苦苦思索起來,張行昌更是迷惑不解﹕修行本在日常,神秀禪師偈語,一聽就懂,立竿見影,眾生皆可依此修行,惠能的偈語,莫測高深,虛無飄渺,令人費解。

坐在惠能身邊的神會,此時低頭微笑起來。惠能見他眼睛明亮,知道他挈悟了,扭頭問道﹕

“神會,你笑什么?”

“神秀禪師戒慧定之法,止于行善止惡,如此修行,只能求得來世福報,脫離不了生死輪迴,難成無上佛道﹔師父戒慧定之法,心無渣滓,專一見性,才是修行的要訣呀。”

几句話說得惠能也微笑起來,頷首不語。

坐在後面的張行昌,聽了神會的這一番話,再也按捺不住,突然站起身來。當他挺直身體,方想到這樣與惠能直接口舌交鋒,很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但既然已經站起身來,想坐也坐不下去了。他只得硬著頭皮恭身施禮,說道﹕

“弟子從北方來,心中有疑惑,不知大師能否指教。”

惠能禪師仔細看他,他的胸膛起伏不均,當然是在為北門漸宗憤憤不平,但他的目光裡已經沒有了昨天來時那樣的騰騰殺氣,而是充滿了迷惑、猶疑和苦悶。

惠能微笑著說道﹕

“行者不妨明言。”

“依大師方才所說,神秀禪師修行之法,當在大師之下。但當今天子和已故太後,卻對神秀禪師恭敬有加,肩輿上殿,親加跪禮,詔封國師,賜衣修寺。北門漸宗,大行于天下,舉國咸修,婦孺皆知。而大師所言頓悟之法,卻偏于嶺南,默默無聞,終日只是在此坐井觀天,夜郎自大,又如何能夠普度眾生呢?”

“行者真是孤陋寡聞,鼠目寸光,”惠能笑道,“你可見過流星閃爍之時,光芒耀眼,人不能仰視,但它稍縱即逝,難以長久,一朝消殞,再難顯現﹔北極星遇到陰雨天,被烏雲遮蔽,黯淡無光,但一朝雲開霧散,只見它高懸天宇,光輝燦爛,眾星環拱,萬世不移。達磨祖師當年在少林寺面壁十載,衣缽只傳惠可一人,難道不是在普度眾生嗎?頓漸二宗,何者高明,後世自當有公論,又何須爭執?可笑有人自詡禪宗正統,卻放不下一衣一缽,干出違犯佛門清規戒律的蠢事。我佛真諦,全在自心解悟,衣缽只是表信。我倒想問一句﹕口中念佛,行為卑鄙,縱然殺了老衲,竊得衣缽,又有何用?”

禪師話語輕柔,但他的最後一句話,卻如晴天霹靂,打得張行昌魂飛魄散,差點叫喊出聲。眾人聽了禪師的話,疑惑不解,都扭頭看著張行昌。

張行昌額頭上青筋突起,心跳如鼓﹕他真的知道我去行刺了?他真的視死如歸?此生他還從來沒有被這樣強烈地震撼過,他感到矮小的禪師突然變得無比高大,而自己渺小得如同他袈裟上的塵埃,他只須輕輕彈一下手指,就能把自己彈得無影無蹤。

他又看到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到自己身上,全身顫栗不已,恐懼地閉上了眼睛,一片黑暗中有金星閃爍,頓時覺得天旋地轉。他用力站穩腳跟,勉強沒有倒下。

神會凝視著張行昌,覺得有几分面熟,心中忽生疑惑……

“你坐下吧。”惠能向張行昌招手示意。

旁邊的人拉了張行昌一把,他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七

深谷留風終夜響,亂山銜月半床明。三更的鐘聲已經敲響,弘忍禪師仍然沒有就寢,而是身著袈裟端坐在窗前。月光照亮他的眼角,閃爍著晶瑩的淚花。腳邊烹茶的小爐裡跳躍著火苗,茶壺裡“嘶嘶”作響。禪房的門是虛掩著的,一縷月光擠進門縫,在地面投下了一道水銀般的長線。他低著頭,好像在看這道明晃晃的長線,這樣看了很久,那道線越來越長,緩緩爬上了對面牆壁。

他明白了我在石臼上連敲三下的意思沒有?如果他的心不能與我相通,達磨衣缽他就得不到了。這達磨衣缽,是禪宗真傳的信物,總要他自己來求得,豈能由我送給他?如果他今夜不來,也就是與佛無緣了。佛門妙理,是講究因緣和合的呀。

三更已過,禪房外沒有一點動靜,焦急不安壓倒了疾病的疼痛,弘忍禪師拄著拐杖拖著病腿在房中艱難地踱起步來,然後又坐下,再起來踱步,再坐下,坐立不安。

終于,那水銀般的長線突然變寬,門無聲地開了,一個單薄的人影在月光裡出現,弘忍禪師的心裡仿佛一聲銅罄怦然敲響,禪宗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時刻,到來了。

他閃身進來,又虛掩了房門,腳上裹著布條,所以沒有一點聲響。走到弘忍禪師面前,一言未發就五體投地,頂禮膜拜起來。

“你是何人?”弘忍抑制住內心的狂喜,裝模作樣地問道。

“槽廠行者,今日在碓坊舂米的那個。”他抬起頭,從容答道。

“深夜來此作甚?”

“師父在石臼上連敲三下,是命弟子三更來此,弟子豈敢違抗?”他狹長的臉在月光下更加消瘦,眼睛卻似兩點寒星,晶瑩閃爍。

“你果然是與我心通呀!”

弘忍起身將他扶起,雙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也用手托著弘忍的手臂,四條手臂緊緊地連在了一起。月光照亮了他們的臉,弘忍禪師眼裡的淚光驟然熄滅,淚水順著皮膚的皺褶曲曲折折流淌下來。他緊緊抓著盧行者的手臂不放,問道﹕

“你為何要改神秀的偈語?”

他不假思索,立刻答道﹕

“弟子本不識字,以前聽人讀《金剛經》,只記得兩句﹕‘凡所有相,皆為虛妄’,神秀和尚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即是著相,所以我說他‘未了’,就他的原意改作了一首偈語,不知師父如何得知?”

弘忍心中暗自感嘆﹕他只是記住了一句經,就知道神秀未徹悟,若是熟讀了經書,那還了得?他脫下身上的袈裟,蹣跚到窗前,用袈裟遮住了窗戶。然後點亮了窗前的一盞油燈,舉到盧行者面前,仔細看了個夠。一滴微弱的火苗輕盈地跳躍,那碩大的頭蓋骨在燈光的映照下閃閃發亮。弘忍不由得心旌搖搖﹕得到此人,我總算可以閉上眼睛了。

禪宗一脈,薪火相傳,托付衣缽,就在今夜。

“師父,”他見弘忍老淚縱橫,也激動地說,“我本是嶺南鄙陋之人,蒙師父不棄,深夜召喚到此,願師父不吝賜教,開啟愚昧。”

弘忍見他如此懇切,急忙放下燈,到床頭拿出一本已經翻得破爛的《金剛經》,說道﹕

“老衲讀此經,何止千遍?但佛法大義,卻需自己體悟,不能由他人傳授。我只能幫你解讀經義,証悟佛理,卻全在于你。”他翻開了焦黃的封面,一字一句地念誦起來,“第一品,法會因由分。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柢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

弘忍禪師一字一句地給他講解起來……

大約又過了一個時辰,茶壺蓋子“吧嗒吧嗒”響了,一股茶香溢滿禪房。弘忍放下經卷,過來掀開了壺蓋,只見雪白的茶乳隨著煎得翻轉的茶腳漂了上來,碧綠色的茶水沸騰翻滾。弘忍禪師攜壺在手,親自給盧行者斟上一杯茶。水在空中划出一道白亮的弧線,落在杯中“颼颼”作響,就像是窗外的山風吹拂的松濤。盧行者只品了一小口,便覺得雙眼放光,兩腋生風,胸中如飛雨洒落輕塵,天地豁然開朗。

弘忍禪師也品了一口茶,繼續講道﹕

“你已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但何者為‘相’?佛說,相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嬰兒不知有我,故無煩惱,此即無我相。俗人私心難滅,即是著我相。人相,乃他人之相,心中有他人,也是著相。眾生相,我是眾生,他是眾生,佛也是眾生,凡有人群之處,即有眾生相。父母師長權威,即是壽者相。佛說有此四相,都不能見佛。”

盧行者思索片刻,說道﹕

“我不是相,人不是相,眾生不是相,壽者亦不是相,宇宙間本來只有菩提,并沒有相,相乃人心中之物,心中有相,即將菩提自性遮蔽,所以見不得佛。”

“是啊,”弘忍贊嘆不已,“教人先惠己,聽你今日之言,我也有新的體悟。佛說‘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正是此意。”

這樣一直講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盧行者忽然將弘忍禪師打斷﹕

“師父不必再講,一部《金剛經》,鎖鑰卻在這一句。”

“你從何得知?”

“此經乃是須菩提問佛‘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佛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就是說心即是佛,即心即佛!”

“說下去說下去……”弘忍兩眼放光,連連催促。

“菩提自性,人人心中本來具有。但凡人被私心雜念所迷,心有所住,所以不得見之。心若不住,菩提自性,就顯現出來。前念不生,後念不滅,心即不住。前念不生即心,後念不滅即佛,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念念不生心無染著,即是‘無所住’,而自心自性,即是佛理啊。”

弘忍拍案叫絕﹕

“米已篩過了。”

“我還得了一個偈語,師父願意聽嗎?”

“快快念來!”


 “何期自性,本自清淨﹔

何期自性,本不生滅﹔

何期自性,本自具足﹔

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弘忍聽完了偈語,好一陣說不出話來,他丟掉拐杖,竟然能夠几步過去打開房門,對盧行者說﹕

“你隨我到佛塔上去。”


 8

午食已畢,惠能禪師又要出寺去散步。神會緊走几步,將他攔住﹕

“師父,我有話要說。”

“什么話?”

神會四顧無人,方說道﹕

“今日在禪堂提問的那個行者,我看著十分面熟,心生疑惑,吃飯時細細想來,好像十年前在玉泉寺見過。聽他今天說話的口氣,分明在為北門漸宗不平,請師父這兩天不要出寺了,待弟子摸清他的底細。”

惠能擺擺手,不以為然地說﹕

“不要疑神疑鬼,你離開玉泉寺已有十年,如何還記得清人的相貌?再說天下面貌相像之人甚多,不足為奇。他若真來自玉泉寺,要加害老衲,今日怎么可能站出來提問呢?那他豈不是不打自招?”

“話雖如此說,師父還是小心為好。”

惠能仰天大笑﹕

“人有二身,曰色身,曰法身。得道之人,法身如金剛不壞,利刃也不能傷害。而色身只是行住坐臥的皮囊,縱然被截為萬段,又何足惜,又何足慮?當年我得到弘忍師父所傳達磨衣缽,命如懸絲,一路南來,逃避追殺,隱居大庾嶺一十五載,并不是怕死,之所以苟全性命,只是因為沒有徹悟大乘佛道,沒有完成弘忍師父的囑托。佛祖保佑,今日已經有你們十位弟子,足以弘揚禪宗大乘佛法,我心願已足,還有何顧慮?”

“弟子至今還未徹悟,如何能弘揚佛法?”神會說道,“師父平日不是時時訓斥弟子嗎?倘若沒有師父的訓斥,我只怕要被邪障魔道深深蒙蔽,永世不見天日。不如我的人,更是如此。所以為了天下蒼生,為了我佛真諦,也請師父愛惜生命呀。”

“我佛真諦,全在自身証悟,不能由他人傳授。該說的話我都已經對你們說了,如果你根性不足,我縱然活著,也不能使你徹悟。天下蒼生,自性自度,我的死活,與他們何干?”

神會見勸不住惠能,只得嘆了口氣,目送他出了山門。

〔這位神會和尚,在惠能圓寂之後,到了北方洛陽荷澤寺弘法,為南門頓宗爭取天下公認的正統地位,同北門漸宗打起了口舌官司,經過十几年的交鋒,終于取得朝廷的支持,在長安和洛陽這東西兩座京都都擊敗北門漸宗,將頓宗發揚光大。神會以後,禪宗弟子都稱自己繼承的是南門頓宗的衣法,北門漸宗在普寂死後就銷聲匿跡了。神會又被稱為“荷澤大師”,所著《顯宗記》傳于後世。〕

惠能禪師向曹溪走去,一雙眼睛在後面不遠不近地跟定了他。當他走到溪邊時,張行昌躲進了茂密的樹林裡。

那曹溪之水,喝飽了一夜春雨,兀然高了一尺。竹筍從地底紛紛冒出,岸邊原來筆直的小路,被它們弄得彎彎曲曲了。桃樹李樹的根部已經被溪水淹沒,如同一個個洗浴過的美人,正在往岸上爬。無數花瓣被打落在溪水裡,整條溪都被染紅了。

張行昌躲在樹叢中,樹枝搖晃,將葉片上積存的雨水洒落在他身上。惠能禪師現在就像一塊磁石吸引著他。從禪堂出來,他就想清楚了,惠能禪師早就知道他是來行刺的,看來他真是不怕死。中午進食時他已經想清楚,他是為求証佛法才活,而不是為宗派紛爭而活。他現在跟著惠能禪師,只是想把心中的疑團解開。

惠能禪師走進山澗。剛至澗口,已有陣陣陰風襲面,水勢洶洶,怒不可擋,兩面懸崖裡騰起紫煙白霧,似乎昨日的春雨尚未下完,隱藏在了這條山澗裡。進入山澗,張行昌就無法躲藏在樹叢中了,他只得下到溪邊行走。如果惠能回過頭來,是可以看見他的。但惠能禪師自從出了山門,還從未回過頭。

再往前走,水聲越來越大,似熊咆龍吟,仰頭看去,一條銀光閃閃的瀑布飛馳到眼前!

這瀑布同昨日相比,真是天淵之別。昨天的水流是貼著崖壁傾瀉,似一匹白練曲曲折折,一嘆三詠,現在這白練被撕成千條萬縷,從崖頂飛墮深峽,如萬匹天馬凌空而下,地動山搖,又像是一條巨龍張開大嘴,將吸在肚子裡的海水痛快淋漓地噴射。飆如飛電,急如流矢,噴向林梢成夏雪,傾來石上作春雷。裡面的石洞已經被激流遮掩,只有走到瀑布的側面才看得見。

再往前去,腳下的卵石上遍布苔蘚,一旦滑倒,就要墜落深潭。但惠能禪師依然前行,張行昌看到他的身體貼在崖壁上,兩手抓牢了崖壁上面的虯枝老藤,腳尖放進崖壁上那些淺坑深孔中,一步步向前挪去。想不到他年逾古稀,手腳依然靈便,還敢攀岩躡險。看他的意思,似乎是要進入那個已經被瀑布遮得嚴嚴實實的水帘洞中。他進去幹什么呢?

 八

盧行者攙扶著弘忍禪師走出禪房,月光拖曳出兩條長長的身影。仰頭一看,金黃的圓月正好嵌在雙峰之間,如蚌殼裡的一粒珍珠,熠熠閃光。

二人出了寺院,向山頂進發。越往上去,石級越陡,二人如同行走在刀背之上。盧行者一路攙扶著身染沉疾的弘忍禪師,已累得滿頭大汗。好不容易上到山頂,舉目觀瞧,好一派山光月色!

看身後那輪明月,團團皎皎,大似車輪,亮如銅鏡,似乎伸手就可以捫摸。而天穹卻更加高遠莫辨,山頂之人,如在海底。低眉下看,簇簇山岩卻像是剛剛冒出地面的筍尖,只有另一座主峰,猶堪比肩。

二人回轉身,仰視寶塔,只見塔頂尖尖,直刺霄漢,明月尚在它底下,而塔底卻被濃霧遮蔽,直摸到塔門前才看得見。兩人長吁几口氣,弘忍顧不得歇息,就叩響塔門。守塔的塔主和尚早已就寢,許久才來開門。他見弘忍禪師深夜上塔,後面又跟著一位行者,嗟呀不已。弘忍囑咐他關緊塔門,任何人叩門不得開啟,然後和盧行者向塔頂攀登。寶塔分為七層,兩旁牆壁上有佛經壁畫,油彩已經斑駁,蒙上了灰塵和蛛網,但還依稀可辨。也不知上到第几層,弘忍停住了腳步,指著壁畫讓盧行者仔細觀瞧。

盧行者定睛看去,上面畫著一座山崖,崖下有一只母虎,帶著七只小虎,正在對天長嘯,有一人已經從崖頂跳下,身子還在半空中。弘忍禪師說道﹕

“這是西方身毒國王子,見母虎和七只幼虎行將餓死,自己從懸崖跳下,讓母虎吸食自身血肉,好哺乳幼虎。佛家弟子,虔心求道,只為普度眾生,不惜己命,以致如此啊。”

盧行者點點頭。

弘忍又指著另一幅說﹕

“這是南天竺尸毗國國王,見老鷹追逐鴿子,鴿子向國王求救,國王問老鷹﹕‘你為何殺生?’老鷹說﹕‘我若不吃他,我就要餓死,也是殺生呀。’國王就拿來天平,將鴿子放在一端,要割下自己身上等量之肉,給老鷹吃。不料無論他割下多少肉,天平始終不平,最後他只好跳到天平上,以全身之肉,換取鴿子性命。”

盧行者聽完故事,沉吟一會,說道﹕

“一人身體,有多少肉?救得了一只鴿子,卻救不了所有鴿子,何況天下蒼生?所以天平不平呀。只有弘揚我佛真諦,傳道布教,才能度盡眾生。”

弘忍喜得眉開眼笑,不禁脫口而出﹕

“達磨衣缽,不傳給你,卻傳給誰?”

盧行者大吃一驚,直到此時他才明白,弘忍禪師深夜帶他來此地,原來是為了傳給他達磨衣缽!

“你隨我上去!”弘忍拉住呆若木雞的盧行者,向塔頂攀登。

上到塔頂,二人憑欄遠眺,罡風陣陣,滌蕩胸臆,衣帶飄飄欲舉。眺望山下,霧海茫茫,無邊無際,有時將簇簇山峰遮蓋,恍然一片雲海﹔有時又將山峰顯出,如座座蓬萊仙島。只聽得見山谷溪澗中水聲潺潺,比白晝時響過十倍。

弘忍禪師取出腰間鑰匙,引盧行者走到秘室,打開石龕內一個木箱,取出一件袈裟,一個缽盂。仔細看這一衣一缽,與平常僧衣僧缽并無二致,還顯得有几分破舊,只不過是當年達磨祖師用過,又將他交與二祖惠可作為禪宗傳法的表信,才變得無比神聖。

“你跪下。”弘忍手捧法衣,神色莊嚴。

盧行者五體投地,久久不抬起頭。

“此衣是昔日達磨祖師穿著,禪宗代代以為表信,今日老衲要托付于你。”

“師父萬萬不可。”他仍未抬頭,顫聲說道,“達磨衣缽,應傳給得道高僧,我是一介山野草民,至今尚未受戒,只是一個行者,如何受得了達磨衣缽?”

“此一衣一缽只傳與徹悟之人,不在乎在家出家,在家可以悟道,出家未必悟道,我弟子雖多,除你之外,再沒有徹悟之人了。”

“弟子萬難領命。”盧行者執意推辭。

“你且聽我講達磨祖師當年事。”弘忍禪師話鋒一轉,“達磨祖師本是西方僧人,預知東土震旦有大乘氣像,不遠萬裡,渡海東來,先在南方教化三次舍身同泰寺的梁武帝,武帝問道﹕‘朕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設齋,有甚功德?’達磨祖師說﹕‘無甚功德。’武帝聽後十分慍怒,便不理睬祖師。你知道祖師這句話的意思嗎?”

盧行者思索片刻,說道﹕

“梁武帝不知功德為何物。人之身有色身,有法身,色身只能用來修福,此身做善事,來生得好報﹔法身才可修功德,以便脫離生死輪迴,成就無上佛道。造寺、度僧、布施、設齋,都是修福之事,不是功德。功德只在個人修行中,帝王將相,與布衣平等,沒有捷徑可行。”

“是啊,”弘忍頷首道,“見性是功,平等是德﹔內心謙下是功,外行于禮是德﹔自性建立萬法是功,心體離念是德﹔不離自性是功,應用無染是德﹔念念無間是功,心行平等是德﹔自修性是功,自修身是德。帝王將相,豈知此事?”

盧行者脫口加上一句﹕

“自修自性是功,普度眾生是德。”

“知此方為大乘氣象!”弘忍嘖嘖稱贊,又說道,“達磨知梁武帝不堪教化,告辭北行,一葦渡江,來到嵩山少林寺,面壁十載,影入牆壁。洛陽少年姬光,三十三歲出家,法名神光,慕名求道,到少林寺拜見達磨祖師,達磨面壁而坐,不予理睬,神光便在寒冬大雪之際,徹夜立于達磨身旁,直到天明,積雪過膝,侍立愈恭。達磨方回頭道﹕‘你徹夜立在雪中,所求何事?’神光道﹕‘惟願大師慈悲,開示甘露法門,弟子好普度眾生,弘揚我佛真諦。’達磨道﹕‘諸佛無上妙道,要經歷無數劫難修行,方可覓得。豈是你這樣的小德行小智慧,私心輕慢,可以求得的?’神光聞聽達磨此言,當下取出戒刀,砍斷左臂,送到達磨祖師面前,說道﹕‘弟子願以此臂,表明心跡,不求得無上佛道,度盡天下眾生,誓不為人!’達磨見他一片赤誠,可當大任,便替他更名惠可,將衣缽托付于他。今日老衲將此段公案說與你聽,不知你作何感想。”

盧行者抬起頭來,注視著神色肅穆的弘忍禪師,半晌說道﹕

“古人為求佛道,敲骨取髓,刺面濟飢,布發掩泥,投崖飼虎,舍生忘死,一至于此,都是為了度盡天下蒼生,出離苦海呀。”

“老衲今日將達磨衣缽托付于你,也是為了天下蒼生啊。你執意推辭,莫非是怕惹來殺身之禍嗎?”弘忍說著將達磨法衣,雙手捧到跪在地上的盧行者面前。

盧行者見弘忍禪師話已至此,只得雙手接過法衣,朗聲說道﹕

“師父既如此說,弟子只有領命,為我佛真諦,為天下蒼生,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弘忍見他接受了衣缽,頓時滿面春風,喜上眉梢,但片刻之後眉頭又凝結在一起,對他說﹕

“當年達磨祖師初來東土,人皆不信大乘佛法,所以傳此衣缽,以為表信。佛法則是以心傳心,只能個人自解自悟。自古佛佛唯傳本體,師師密付本心,衣缽為爭端,不可讓他人得知。我與你取法名惠能,你火速離開此地,到南方隱居修行,何時成就大乘佛道,再出世弘揚禪宗佛法,度盡眾生。”




離瀑布越近,水聲越響,如千百只野獸同時在澗底嚎叫起來。張行昌也攀著峭壁上的粗藤,腳尖踩到那些酒杯般的小坑了。越往前走,瀑布的頂端越需仰視才見。滾滾雪浪飛流直下,碰到石棱上騰起團團煙霧,飄向崖頂,如楊花柳絮,霏微散滿山谷。陽光照射其中,依稀可以看到一條美麗的彩虹,從碧綠的潭水中斜插入雲天,赤橙黃綠青藍紫,迎風搖擺,舞綃曳練。惠能禪師已經走到了水潭邊,依然沒有止步,看來他是非進入那洞穴不可了。

腳下根本沒有路,稍一閃失就要掉落潭中。惠能禪師挪動得很慢,但腳步穩當。看他那鼓起的大肚子,真像一只上了年紀的老猿。手腳已經不很敏捷,但攀緣起來卻顯得游刃有余,他一定來過多次,心中有底。兩個人都繞著潭水攀行的時候,張行昌懷疑惠能禪師已經用眼角的余光發現了他。他現在想到,惠能禪師即使發現了他,也是不屑于回頭一看的。

離洞口更近,但也更不好走了,瀑布底下的石壁受到激流的沖刷,草木稀少,手只能抓住突起的石棱了。好在還有一條裂開的石縫,直通到洞口,但它只有一尺多高,兩尺多寬,人必須趴在裡面匍匐前進。張行昌看到惠能禪師脫去身上的袈裟,只穿海青和中衣,真的鑽進了石縫,用手和膝蓋行走,就像娃娃魚一樣蠕動著身體,大肚子和後背都在石壁上摩擦。就這樣看著他爬到了瀑布的下面,身體被瀑布遮住,看不見了。

張行昌也繞著潭水攀緣過去,走到了惠能禪師脫袈裟的地方。那當朝天子所賜的紫衣,就這樣隨手放在了地上。他撿起來看了看,又放下,也伏身進了那條石縫。盡管他學過武功,身手矯捷,前胸和後背依然被突起的石棱摩擦得十分疼痛。惠能禪師卻挺著那么一個大肚子,真不曉得他是怎么過去的。漸漸爬近那個洞口了,前面沒有惠能禪師的身影,看來他已經進洞。離洞越近,石縫越狹,最狹窄處只有七八寸,寬只有一尺半,一條胳膊只能放在外面。這時瀑布就在耳側,懸崖被它震動得簌簌發抖,那石縫的兩邊似乎也抖動起來,要合在一起,把他擠死在裡面。側臉看去,石縫外的激流迎著陽光白亮耀眼,如同無數把利劍筆直飛落,直插入深潭,一片刀光劍影。低頭看潭底,几丈之下,波濤翻滾如同沸水,令人心驚膽寒。此時就是想回去,也轉不過身來走回頭路了。

終于攀住了洞口外的一個大樹根,張行昌用力搖晃了一下,十分穩當,他便一條腿蹬住石壁,一個飛身進了洞穴。

兩只腳落了地,張行昌挺直身體,借著洞口漏進來的微弱光線,抬頭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這洞口只有車蓋般大小,裡面卻少說也裝得下四五百人。洞口的光芒只照亮了小半個洞穴,裡面幽深莫測,看得見的洞頂高過五丈,一根根粗大的石筍倒垂,如同殿宇內的廊柱。洞壁蘚苔密布,汪然欲滴,上面石骨嶙峋,層層疊疊,如削雲裁玉。張行昌四顧茫然,不見惠能禪師的身影。正在遲疑,忽聽平地響起一個聲音﹕

“你來了。”

進入洞穴,瀑布的喧囂之聲,猝然止息,恍若隔世。洞穴內一片死寂,這聲音帶著巨大的回聲,猛一聽令人頭皮發緊。張行昌定了定神,明白這是惠能禪師在跟他說話。他豎起耳朵想聽清聲音從何方傳來,但回聲太大,難以分辨。

“你站在洞口做什么?到裡面來。”仔細聽起來,惠能禪師的聲音是和藹親切的,只是被回聲渲染得有几分神秘。

張行昌往前走了几步,眼前一片漆黑,要是帶火把來就好了,不過有火把也沒法帶進洞來。他回頭看洞口,洞口似一輪圓月散著幽光。再往前走什么也看不見了,他干脆止住腳步,抱拳說道﹕

“玉泉寺行者張行昌,前來領罪。”

“領罪?”還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你何罪之有呀?”

“張某昨日到禪房行刺,大師不是發現了嗎?”

“我知道你會跟我到此,我問你,神秀師兄,已經圓寂了嗎?”

“是的,”張行昌吃了一驚,不知惠能禪師如何猜想得到,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就在一個月前,新任住持是普寂上座。”

“是普寂叫你來行刺老衲的?”

“是的。”

黑暗中只聽見一聲長嘆,被回聲放大,如吳牛喘月。

“大師何故嘆息?”

“可嘆北門漸宗一脈,就此斷絕了。”

“大師何出此言?”

“釋家弟子,借血肉皮囊暫駐世間,只為潛心修行,証悟佛理,脫離生死輪迴。身為一寺住持,犯此殺人重戒,還談何修行?住持尚且如此,何況他人?可憐神秀師兄講了一世佛經,卻未教化出一人。”

張行昌欲開口反駁,卻無言以對。

洞穴裡只有惠能禪師低沉蒼涼的聲音﹕

“老衲居住在此山此寺,已有三十多年了,到這洞穴裡來過無數次,但從未帶人來過。你是來這裡的第二人。”

“大師是來這裡坐禪嗎?”張行昌問道。

“坐禪?神秀師兄叫你們坐禪嗎?”

“是的。他倡導長坐不臥的‘苦行禪’,自己也堅持了數十年。”

“唉!可嘆北門漸宗,專在形式上下功夫,于修行何益?”

“大師何出此言?坐禪是佛門弟子修行的份內之事,當年達磨祖師不是在少林寺面壁十年嗎?”

“當年達磨面壁,是為了清心淨性,証悟佛理,不是為坐禪而坐禪,如今你們坐禪,卻只是學達磨祖師的樣子,為坐而坐,還有什么意義呢?長坐不臥,是病非禪,弄得身體勞損,精神恍惚,于佛理并沒有任何益處。你聽我的偈語﹕


“‘生來坐不臥,
死去臥不坐,
一具臭骨頭,
何為立功課?’”

張行昌聞聽此言,喃喃說道﹕

“大師真是善于窺測人心呀。我按神秀住持教導,長坐不臥,終日昏昏沉沉,不辨東南西北,更不用說証悟佛理了。在玉泉寺坐禪坐了這些年,越坐越糊涂,真是‘學佛一年,佛在眼前﹔學佛二年,佛在大殿﹔學佛三年,佛在西天。’越學離佛越遠了。但我想坐禪總還是有意義的吧?大師又為什么喜歡到這裡靜坐呢?”

“何為坐禪?”惠能說道,“此法門中,無障無礙,外于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自見本性清淨,自修自行,自成佛道,名為禪定。這裡漆黑一團,只有洞口那一點光亮透進來,坐在這裡便覺得一切心事都放下,忘掉了色身,忘掉了‘我’,忘掉了此身為人,物我兩忘,才是禪心入定呀。”

張行昌面對著眼前的一片黑暗,怔怔然聽呆了。他已經深深被惠能禪師修行的崇高境界所折服,睜大眼睛想透過那片黑暗,看到惠能禪師。過了好一會,惠能禪師又說道﹕

“我知你來這裡意欲何為,你若想取我性命,只需循著我的聲音過來,我將性命給你。此地神不知鬼不覺,你在此地下手,才不被人發覺。眾人只以為我失蹤,一定猜想我雲游四方去了,不會追查報複于你。你就可以放心大膽離開南華山,回玉泉寺複命。我帶你到這裡,正是此意。”


 九

九江渡口,楊柳依依,翩翩兩騎,倉皇而來,正是弘忍禪師和惠能。弘忍禪師緊緊抱住馬頸,承受不了駿馬奔跑時劇烈的顛簸,嘴角掛出一縷血絲。惠能背著一個包裹,裡面正是達磨衣缽。到了江邊,二人勒住馬,惠能把弘忍禪師扶下馬來,弘忍禪師靠在惠能懷裡,出的氣多,進的氣少,劇烈地咳嗽之後,吐出一口鮮血。

“師父!”惠能驚叫道。

弘忍待喘息平定之後,睜開眼睛,用力站直了身子,擺擺手,艱難地說﹕

“不要管我,我已命人預備了一條小船在岸邊,你快去找到它。”

“師父……”惠能擔心他是否還站得穩,不敢鬆手。

“天馬上要亮了,哪裡還有時間羅嗦,”弘忍奮力掙脫開他的手臂,正色道,“你快些找船吧。”

清晨的潮頭已經過來了,碧綠的江水輕抹著沙岸,一些螢火虫浮在岸邊的草叢中,眨動著點點微光。江水非常寬闊,在月光下隔著煙霧看對岸,只見水天相接處隱隱約約浮起几座遠山,遠山上浮起一抹胭脂紅,醞釀出些許曙色。惠能在岸邊尋找著小船,驚醒了棲息在樹上的鴉鵲,一只只撲楞著翅膀在林間飛舞。在聲聲清脆的啼叫中,江岸顯得更加靜謐。

借著月光他終于看到了,那小船系在一棵枝椏斜倚著伸展到江水中的垂楊柳上,隨著流水蕩漾的節奏輕盈地搖擺著,波浪拍打在船舷上,汨汨有聲。

“師父,找到了。”

弘忍循聲過來,揉了揉眼睛,看清了船,急急地揮動著袈裟的寬大衣袖說﹕

“上船吧上船吧。”

他拉著惠能,拖著病腿掙扎著登上小船,抓起雙櫓就搖動起來。

惠能急忙攔住﹕

“師父剛吐了血,怎么能夠搖櫓呢?”

“你既然叫我師父,”弘忍禪師眼裡含著淚,語帶雙關地說,“應該是我度你到彼岸呀。”

惠能抓過櫓來說道﹕

“迷時師度,悟了自度,自性自度,才是根本。惠能生長在蠻夷之地,本是一介山野村夫,況且年方弱冠,見識短淺,做夢也想不到能領受達磨衣缽,日後只有修行不懈,弘揚禪宗佛法,普度天下蒼生,以報答師父的知遇之恩。”

“是啊是啊,”弘忍跳回到岸上,替他解開纜索,說道,“禪宗一脈,從此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你一定要將達磨衣法發揚光大,普度天下蒼生。你一直往南方走,走得越遠越好,不可將衣缽示人,言談之間也不要顯露鋒芒,以免招來災禍。佛法廣大,來日方長,你要耐心等待時機,時機不到,不可輕舉妄動。要使佛法興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後山高水長,一定有無數艱難險阻,你要動心忍性啊。”

惠能站在船頭深鞠一躬,說道﹕

“師父放心,請師父多多保重身體,佛祖保佑,一定還有再來就教的一天……”

弘忍擺手不讓惠能再說下去﹕

“你我今日一別,就是永訣。老衲命在旦夕,今日將衣缽托付于你,可以瞑目了。”

“師父!”惠能叫道。

“不必多言,你快走吧,快走快走。”

“師父……”

“快走快走!”弘忍背轉身去,留給惠能一個後背。

惠能洒下几滴清淚,只得搖起雙櫓。小船慢慢離岸,向對岸划去。抬頭看去,萬道霞光已經燒紅了半邊天穹。一只只江鷗從上游順風飛來,如離弦之箭掠過惠能身旁,但偏有几只似乎通人情,在小船上空盤旋起來。陣陣江風吹拂,衣帶飄舉,胸懷為之一爽,惠能只覺得兩膀憑添了力氣,用力搖起櫓來,雙櫓敲碎了滿江碧琉璃。那一葉輕舟也像是一只小鳥,在江面上翻飛。

身後忽然傳來了悠揚的笛聲,響遏行雲。惠能急忙回頭,已經離岸很遠,弘忍禪師縮小成一個黑點了。惠能停住雙櫓,凝神細聽──

笛聲時而悠長,如風雨淒淒,時而細碎,如鶯聲燕語﹔漸漸低下去,如痴男怨女在耳鬢廝磨,竊竊私語,又慢慢高起來,如豪杰勇士在躍馬揚鞭,奮戟揮戈﹔忽而變作猿啼鶴唳,色色淒涼,忽而如同龍吟鳳鳴,聲聲悲壯﹔如泉水滴落石罅,叮咚亂耳,如砧杵敲搗寒衣,篤篤斷腸,直吹得汀花落地,林鳥鑽天,江水停流,風煙欲暝!

笛聲猝然停止,岸邊傳來了雜沓的馬蹄聲,惠能遠遠看到樹林上空卷起陣陣塵埃,急忙又搖起櫓來。穿過層層煙霧,對岸的草木漸漸清晰起來,朵朵紅色的江花沐浴在朝霞裡,如一團團燃燒的火苗。

那几匹馬在岸邊停下,神秀上座和東禪寺的几位高僧,跳下馬來。

他們先是發現了兩匹無主的馬,又在柳蔭下找到了弘忍禪師,他斜靠在柳樹上,雙目微闔,盤腿而坐。几位僧人連聲喊叫,不見回答,神秀走近了看時,只見鮮血染紅了還攢在禪師手中的玉笛。輕輕推他一把,他的身體就倒向一邊,急忙扶在懷裡,試探他的鼻息,已經沒有氣了。

天外忽然傳來几聲嘹亮的鶴嚦,眾僧人回頭看時,棲息在禪堂柏樹上的那只仙鶴,沖天而起,兩只寬闊的翅膀被朝霞印得紫紅,在天空盤旋了兩圈,轉眼消失在雲端裡。

今天清晨侍者和尚起來,不見了弘忍禪師,急忙找大家商議。眾人尋遍了整個東禪寺,不見蹤跡,又少了盧行者。禪堂的堂主和尚把昨天下午的事說了,神秀才想到寶塔,急忙上山去打聽,塔主和尚告知弘忍住持和盧行者昨夜果然來過,待尋到塔頂,發現不見了達磨衣缽,這才急忙趕到江邊。

神秀把弘忍禪師的法體交給別的僧人,站起身來,凝視著江面,默然無語。自從那次作偈之後,弘忍禪師說他沒有入門的話,一直壓在他的心頭,令他苦惱萬分。他每天都想著作偈語,但又怎么都作不出來,他想不出比“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更高明的佛理了。漸漸地他覺得師父不會把達磨衣缽傳給他了,但又一想,這東禪寺裡還有誰超得過他呢?萬萬沒有想到,弘忍竟會把衣缽傳給盧行者,這個入寺還不到一年的小樵夫!他連字都不認識,沒讀過一頁佛經,倒入了門?他驚呆了,也灰心了,望著碧綠的江水,真想一頭扎進去,追上師父去西天問個明白。但弘忍畢竟說過把東禪寺托付給他,他又無法撇下身邊的這些師兄弟,看來他只能作個看家守寺的凡夫俗子了。

“快看,江面上有人!”大家還沉浸在悲痛之中,一個和尚忽然喊了起來。

眾人抬頭看去,那輕舟縮小得真如一片樹葉,被輕風吹進朝霞深處了。

“一定就是盧行者,他拿走了達磨衣缽!”另一個和尚道。

“趕快找船去追吧。”又有一個和尚對神秀說道。

“追上了他,又當如何?”其實神秀剛才就看到了那條小船,但他心已經涼透了,垂頭喪氣地反問道。

“把衣缽奪回來呀,難道就讓一個乳臭未干的南蠻子把達磨衣缽拿跑了?”眾僧人異口同聲地說。

“既是師父執意要給他,縱然奪回來,又算什么?”神秀冷笑道。

“師父真是老糊涂了。”一僧人氣急敗壞,辱罵起剛剛辭世的弘忍禪師。

神秀瞪了說這話的和尚一眼,轉過身來對著江水,張開口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憋紅了臉,許久才嚎啕而出。他沖著長江放聲大哭,淚水如斷線的珍珠滴落到江水裡,真是淒天慘地!眾僧人也顧不得犯色戒,跟著他捶胸頓足,淚如雨下。

“我不是哭師父沒有把衣缽托付于我,”神秀哭夠了才哽咽地說道,“我哭的是師父既然說我沒有証悟佛理,為何不點化于我,卻趕在我到來之前就匆匆西去,不願跟我見最後一面,連一句話也沒有留下,要我日後再朝何方努力?”

眾人又哭了半天,一位老和尚才過來勸解﹕

“生離死別都是輪迴注定,上座不必過分悲戚,國不可一日無君,寺不可一日無主,弘忍住持法體尚待火化,還請上座節哀順變,主持東禪寺大小事宜。”

神秀止住悲啼,吩咐眾僧人把弘忍禪師的法體抬到馬上,打道回寺。

“達磨衣缽就這樣落于他人之手?”僧人們還心有不甘,看他們的神情,是不肯輕易善罷甘休的。

已經翻身上馬的神秀不再說話,掉轉馬頭,離開了渡口。

〔從此以後神秀一蹶不振,終于離開了東禪寺,在荊州玉泉寺落腳,憑才學又被推為住持。玉泉寺地處長安洛陽兩京之間,神秀一到,聲譽鵲起,以至崇拜佛學的女皇帝武則天,將神秀延請到皇宮中講法,肩輿上殿,親加跪禮,王公貴冑,趨之若□,當時天下信奉北門漸宗之人,十有七八。神秀生前聲名顯赫,無以複加,與惠能偏居嶺南,隱姓埋名,恰成反照,所謂陽春白雪,下裡巴人,天下之事,每每如此。圓寂時被朝廷封為“大通禪師”。可恨在神秀離開東禪寺以後,寺裡群龍無首,就有僧人貪圖達磨衣缽,南行追殺惠能。幸賴佛祖保佑,惠能禪師每次都化險為夷了。〕



 10

張行昌聞聽此言,撲通一聲雙膝跪倒,顫聲問道﹕

“縱然逃得出南華山,難道逃得出阿鼻地獄?”

“噢,”惠能禪師笑道,“你倒有所悔悟了。看來你天良未泯,自性遮蔽尚不深重,這是修行的根本呀。”

“我萬萬沒有想到,世上真有視死如歸的人。”張行昌萬分淒惶地說道。

“佛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世人都知道有生才有死,卻不知有死也才有生。冬不死則春不生,春不死則夏不生,輪迴之理,正如四季變換,生死循環,代代無窮。前念不死,後念不生,前人不死,後人不生。萬事萬物,生即是為死,死即為新生。只有徹悟佛理之人,才能脫離生死輪回,色身之上,修成法身。一旦脫離了因果輪迴,法身如金剛不壞,又何須把色身的消殞放在心上呢?”

“既然如此,大師當年為何要逃避追殺,在大庾嶺躲藏了一十五載呢?”

“說來話長了。當年我從弘忍師父手上接過達磨衣缽,命如懸絲,一路上都有僧人追殺,幸賴佛祖保佑,每回都死裡逃生。一直跑到大庾嶺,那裡野獸成群,人跡罕至,只有獵人出沒。我躲藏在那裡,方才逃脫得了追殺。終日窮山野營,與獵人為伍,他們只吃葷不吃素,我只好挖野菜充飢,挖出來後就放在他們的鍋裡和野獸的肉一起煮熟吃。他們嘲笑我說﹕‘你不吃肉,卻吃肉邊菜,那菜裡不是有肉的味道嗎?’我無言以對。大庾嶺雖不如北方寒冷,但每到冬季,照樣天寒地凍,百草凋零,很難尋覓到野菜,就只好挨餓了,終日飢寒交迫,苦不堪言,几次差點餓死凍死。獵人們見我命在旦夕,就給我吃獸肉,還讓我飲酒御寒,我猶豫再三再四,為了活命,只得吃了。”

“大師破戒了?”

“是啊。當時生命垂危,不破戒必死無疑。我也想過一死了之,但想到就這樣死去,禪宗一脈,從此斷絕,大乘佛法,再難出世,弘忍師父囑托,付之東流,又不敢死啊。我吃完肉,活轉過來,獵人們就問我﹕‘你不是不吃肉嗎,剛才怎么吃了?’我就說了一個偈語﹕

“‘溪河楊柳影,
不阻小舟行,
佛在心頭坐,
酒肉穿腸過。’

“當時破戒,實在是迫不得已,也是為了天下蒼生啊。”

“既是為普度眾生,如今眾生尚未度盡,大師如何能夠把生命交給我,輕易撒手塵寰呢?”張行昌又疑惑道。

“一念悟時眾生是佛,不悟即佛是眾生。萬法本自人興,一切經書,因人說有。諸佛妙理,都在人的自心自性中,認識得了自性,一悟即到佛地,認識不了自性,他人也不能度之。眾生是佛,自性自度,我之色身,留之何用?當年不死,是為眾生,今日已得眾多弟子,日後足以弘揚大乘佛法,點化天下蒼生,我還有什么牽掛呢?”

“弟子愚昧,不識自性,還望大師點化一二。”

“我將性命給你,正是為了點化你。人之自性中,都有不忍之心,但被私心蒙蔽,才能做惡。如果不讓你殺我,此不忍之心,被邪欲遮蔽,永不能顯現。只有當你手起刀落之時,觸動不忍之心,你才有悔悟的機會。若以我行將就木之身,喚醒你的自性,頓悟了菩提,豈不是功德無量之事?所以我才帶你到此地,要將性命交與你。”

“弟子,已經,悔悟了。”不知是洞內寒氣逼人,還是惠能禪師的話震動了他,張行昌牙齒打顫,語不成聲。

“你說得太輕率了吧。我若不是在大庾嶺苦苦修行十五年,恐怕也難以証悟佛法。飽嘗生之痛苦,才不覺死之可怕。每到生命垂危的時刻,生與死只是一步之遙,正在這時候,菩提自性,才顯現得那么清晰,伸手就可以捫摸,只有到這種時候,才是前念不生,後念不至,心無染著啊。著境生滅起,如水有波浪,即名為此岸﹔離境無生滅,如水常通流,即名為彼岸。後來獵人們叫我看網,每每有鳥雀撲到網上,我就把他們摘下來放掉,最後鳥雀就敢停留在我的肩頭,吃食在我的手上。此身同山川草木渾為一體,融化在自然中了。”

張行昌沉思良久,又說道﹕

“大師講的頓悟之法,深奧莫測,難以捉摸,不如神秀師父的漸悟之法,一聽就懂,眾人都可依此修行。”

“法有四乘,”惠能禪師答道,“見聞轉誦是小乘,悟法解義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萬法盡通,萬法具備,一切不染,離諸法相,一無所得,是最上乘。我神秀師兄漸悟之法,接小乘之人,接中乘之人,我頓悟之法,接大乘之人,接最上乘之人。難怪小根小乘之人聞之,心生不信。譬如急風驟雨,降落到小江小河,兩岸城邑村落都要被淹沒,如同草葉一樣漂浮﹔而降落到大海裡,則不增不減。大乘之人,最上乘之人,如同大海,聞說《金剛經》,心即開悟,自心自性中自有般若智慧,如同海中的龍王能生成大雨,一切眾生,一切草木,有情無情之物,都被沐浴滋潤,澤被萬世。一切江河裡的水,最終都要流到大海裡呀。”

張行昌聞聽此言,以頭叩地,鏗然有聲,說道﹕

“大師若不嫌棄,請收留弟子,弟子願持誦此經,領受頓悟法門。”

洞穴裡恢複了一片沉寂,許久之後才聽見惠能禪師的聲音﹕

“我原以為你還要取老衲的性命,才帶你到此地。沒想到你已經有所悔悟。既然如此,佛門來者不拒,去者不留,沒有不收留之理。但我怕你不回玉泉寺複命,玉泉寺會差人來尋你,我也怕我的徒眾中有人報複你。我與你取法名志徹,你離開此地找一個寺院出家,洗心革面,從頭修行,三年之後,再來見我。”

〔三年後這位俗名張行昌的志徹和尚果然又來拜謁惠能禪師,正式成為惠能禪師的弟子,在惠能圓寂後受具足戒,潛心修行數十載,直到順世,成為教化一方的禪學宗師。〕


 十

惠能推開禪堂大門,越過一排排盤腿而坐的僧人們的頭頂,他看見印宗法師靠在法椅上,低頭閉目,不知是春困未覺,還是在苦思冥想。他就是這南華山寶林寺的住持,一對壽眉雪白修長,掛在耳畔。

聽講的僧人中有人回頭看走進來的惠能,只見他鶉衣百結,風塵滿面,半張臉爬滿絡腮胡須,一雙眼睛被山風吹得微微有些紅腫,但目光炯炯,攝人心魄。肩上挎著一個破舊的包裹,裡面裹著的正是達磨衣缽。他已在大庾嶺上隱居修行了十五年,今日才下得山來,來到這寶林古寺。

禪堂內寂靜無聲,只有窗格透進來的日影在和尚們的光頭上轉動。印宗說道﹕

“今日不講經,諸位修行中有何疑問,一一道來,眾人解勸。”

眾僧人交頭接耳了一番,然後并肩站起來兩位,鞠躬後一個說道﹕

“我二人今晨早起後,見堂外風吹旗幡飛舞,我說是風動,師弟說是幡動,爭執不休,特來向師父請教,到底是風動,還是幡動?”

印宗法師思索良久,一聲長嘆道﹕“宇宙無垠,勞生有限,以有限見識無垠,管窺蠡測,耗精費神,便是這風吹幡動,是風動還是幡動,其事雖小,但硬要見識清楚,也只能徒增煩惱。”

“此言差矣,”惠能朗聲說道,“宇宙固然浩淼,但并非不可見識。就說這風吹幡動,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仁者心動。”

他的話真如平地一聲雷,在禪堂炸響。眾僧人都大為驚訝,紛紛回過頭來,印宗法師凝視了惠能良久,示意道﹕

“行者近前說話。”

惠能撥開人群,來到禪堂中央。他的面容清□中帶几分蠟黃,但已經長成了鳶肩虎背,早已不像十五年前那樣單薄了。印宗禪師一直看著他過來,見他衣衫襤褸,如同野人,但氣宇軒昂,絕非俗品,不禁沉吟道﹕

“你仔細道來,如何是心動。”

惠能施禮道﹕

“宇宙雖大,卻不出此心,但以此心見識,有何迷惑?譬如剛才兩位師父爭執之事,若心不動,如何知是風動,又如何知是幡動?只要知道是心動,便是知道了根本,又何必去計較風動還是幡動呢?”

印宗法師注意到他肩挎的包裹,問道﹕

“請問行者在哪家寺院修行?”

惠能敷衍道﹕

“并未在寺院修行過,只是自心了悟的。大師請聽我的一個偈語﹕

“‘佛在心中莫浪求,
靈山只在汝心頭,
人人有個靈山塔,
只向靈山塔下修。’”

眾僧人聽罷,全都看著惠能,只有發呆的份。

“行者定非常之人,”印宗法師頻頻頷首,白眉微皺,慧眼圓睜,忽然單刀直入,“久聞達磨衣法南來,是行者嗎?”

惠能身子一顫,驚訝于這老和尚的眼力。但他既然下得山來,自然是決心弘揚佛法,不想再隱遁下去了,于是說道﹕

“慚愧。”

這兩個字說罷,禪堂裡頓時如稀飯開鍋,眾僧人都喧嘩起來。印宗法師驚得滑下法椅,對惠能深施一禮,激動地說﹕

“請將衣缽拿出,眾人好開開眼界。”

惠能打開包裹,取出達磨衣缽,印宗法師拿在手中,凝神細看,兩條白眉跳躍不已,手指顫抖地指著衣缽對圍攏過來的僧人說道﹕

“三十年前我去蘄州黃梅雙峰山東禪寺參禮弘忍法師,有幸目睹過達磨衣缽,正是此物。”

眾僧人都撫摸著達磨衣缽,看著惠能發呆。印宗對惠能說道﹕

“想必你就是弘忍大師親付衣缽的那位盧行者了?”

“師父已為我取法名惠能。”惠能答道。

“既有法名,緣何沒有剃度?這些年又在何方雲游,為何今日光臨蔽寺?”

“說來話長,”惠能長嘆道,“我已在大庾嶺上隱居修行了十五年,多次到過貴寺,只是沒有說話罷了。”

眾人聽惠能如此說,更是驚奇。惠能就把他如何到黃梅求法,如何接受弘忍禪師親傳達磨衣缽,如何逃離東禪寺,一路上如何躲避追殺,如何在大庾嶺藏身修行十五載,娓娓道來,眾人聽了,都唏噓不已。

“可憐老衲有眼無珠,”印宗嘆道,“你已在大庾嶺一十五載,近在咫尺,卻直到今日才有緣相見。”他轉念又問,“不知道當年弘忍大師托付衣缽之時,有什么指示和傳授嗎?”

“也沒有什么指示,只是講明心見性,不講禪定禪脫。”

“為何不講禪定禪脫?”

“禪定禪脫,是二法,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之法’,我在大庾嶺修行了十五年,才真正明白了不二之法的道理。”

“何為不二之法?”

“但凡世俗之人,只會思索,而思索必將菩提自性掰開為二。自性為二,則不能悟透禪機。譬如思佛,俗人心中思索之時,我是我,佛是佛,我與佛為二物,毫無瓜葛,菩提自性,緣何能見?所以說思索不能見菩提,禪定禪脫,與世俗思索之法,異曲而同工,誤了多少釋家弟子!”

印宗聽了仍然迷惑﹕

“如何能不為‘二’呢?”

“無住無往亦無來,三世諸佛從中出。不二法門,先立無念為宗,無相為本,無住為體。無相,于相而離相﹔無念,于念而離念﹔無住,人之本性,于世間善惡好醜,乃至冤之與親,并將為空,不思報複。念念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不斷,就是束縛。于諸法上,念念不住,就沒有束縛。這就是以無住為本呀。”

印宗默念著“無住無往亦無來”,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

“老衲講經真如瓦礫,仁者論義猶如真金,你要瞧得起老衲,我就想與你即刻剃度,請你主持這寶林寺門面。”

惠能急忙推辭﹕

“大師若與我剃度,不甚惶恐之至,讓位則萬萬不可,我豈能鳩占鵲巢?”

“佛家弟子只為修行而入寺,你不答應我,莫不是嫌東禪寺太鄙陋了嗎?”

“絕無此意,我只願在此作個修行之人,有個立錐之地,絕不敢喧賓奪主,惹天下僧人恥笑。”

“你就不要再謙讓了,住持之位,應歸功德圓滿之人,我寺僧人皆願師從徹悟之人,請你收我作第一個弟子吧。”

印宗說著就要彎曲老胳膊老腿,跪下行禮,惠能大驚失色,急忙攔阻。這時禪堂的僧人們一起跪下,行起五體投地的頂禮,異口同聲,請惠能入座。惠能再也無法推辭,他過去將法椅推在一旁,盤腿坐在了地上,說道﹕

“我雖愚魯,不堪大任,無奈大師謙讓,諸位抬舉,只得尸居其位了。但佛言眾生平等,我願與大家坐在一起,同是修行之人,應不分貴賤,皆以手足相待。”

梵音四起,鐘磬齊鳴,只用了須臾功夫,印宗已將惠能頭頂上的稀疏的淺髮剃去,算是舉行了剃度的儀式。禪堂裡燃起了檀香,印宗法師正式禪位惠能。眾僧人行禮完畢,各安其座,閉目靜心。香爐內小炷微紅,輕絲漸裊,氤氳出紫霞青靄,縷縷飄入僧人們的鼻端,惠能禪師合掌念道﹕

“一戒香,自心中無非無惡,無嫉妒,無貪痴,無劫害﹔二定香,睹諸善惡境相,自心不亂﹔三慧香,自心無礙,常以智慧觀照自性,心不執著﹔四解脫香,自心無所攀緣,不思善,不思惡,自在無礙﹔五解脫知見香,自心既無所攀緣善惡,不可沉守空寂,須廣學多聞,識自本心,達諸佛理,和光接物,無我無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諸位各自內薰,莫向外覓……”

〔唐中宗先天二年,即公元713年,禪宗六祖惠能大師在韶州曹溪南華山寶林寺圓寂,享年七十六歲。他二十四歲領受達磨衣缽,三十九歲正式剃度為僧,在寶林寺宣講佛法教化眾生三十七載,得道弟子四十三人,悟道脫俗者不知其數。達磨祖師所傳衣缽,中宗皇帝所賜磨衲袈裟,永鎮寶林道場。圓寂後一百多年,朝廷賜封為“大鑒禪師”。弟子法海所撰語錄《南宗頓教最上大乘摩訶般若波羅密經六祖惠能大師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壇經》,即《六祖壇經》,傳諸後世。〕


 九七年一月廿二日,初稿始畢。


 九九年三月五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