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式两栖装甲指挥车:知青题材长篇小说:《穿云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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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毕业悲歌
         这一年的春天,由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迎来,青松变作白头翁,道路成了洁白的哈达。孩子们倒在雪地上快乐地翻滚,沿街的雪娃娃翘着长鼻,举着红旗,人人蔑视即将抛在身后的厄运,让窒息已久的笑声痛快喷出胸膛。这真是一个善于向往的民族,对生活的要求低得可怜,乃至祈求上苍明天能赏赐家人一顿饱饭,恩惠一日平安,皆是家家户户作辑磕头吐诉的心愿。
        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谁不期待有一个美好如意的来年啊!
        等到学校开校典礼一过,才上一两周课,大礼堂不期而至的举行了一次批判大会。原因是一位叫肖天逸的老教师,历来有些文才,年近花甲怀旧情怀难丢难舍,便在无聊之时写开小说。那些半自传、半编造的故事,其实仅是一类释放寂寞的消遣,只有外星人造访时,才有到银河系外的发表的可能,地球人很难对它产生阅读兴趣,最终的归宿不过就是束之高阁,一年复一年的巴结蛛网,蒙染尘埃。万万没想到这个老天真邀约与自己的老庚、同事和邻居王斯文战象棋,居然将小说文稿不收不捡,明晃晃的放在茶几上。王斯文喝过两盏热茶,随手抓来一看,肖天逸还客客气气请他指正。
        王斯文平常为人处事也不算过分,但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大环境中,由于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的不断冲击,注定有一些人的情绪会亢奋,人性会变态,人格会扭曲。其时,香花与毒草的意识早已深入人心,愤怒揭发未必皆是品质低下,那渗入血脉的纯真信仰一旦介入了与人奋斗的因子,必然有“士隔三日,刮目相看”的异数。
        肖天逸在王斯文离开半个小时后被抄家,他纵有百口,难辩一句。一周后,校方针对铁证如山的文稿,召开了全校师生参加的批判大会。肖天逸站在主席台下的一张方凳上弯着腰,脖子挂上一个硬壳纸上贴白纸的吊牌,上面一行粗大黑字为他罪行定性——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王斯文对肖天逸的私下指正,变成了众目睽睽下的指证,二十余页的批判文章写得文采飞扬,他的排比句像机关枪扫射自己的邻居。肖天逸被人抓住的最大把柄,现在成了靶子,就是把自己四十年代的结婚场面一一白描,迎亲队伍排了半里长,几十桌流水筵席热闹了半条街,露骨的表现了对剥削阶级奢侈生活的怀恋,大有暗藏变天账、伺机充当还乡团的可能。由此层层推理,缕缕剖析,他怀有颠覆无产阶级江山的狼子野心,梦寐以求让劳动人民受二次苦,遭二次罪,这论断岂不合情合理?
        肖天逸此刻在讨伐声中魂飞胆丧,对批判者的每一次质问,都一低头二低头再低头的认罪,口里连答:“我有罪,我悔过,我该死……”。一个多小时过去,王斯文的批判发言还在继续临场发挥,肖天逸早已招架不住,口吐白泡,一头从凳子上摔下来。这时,主持会场的校革委主任魏志坚脸色铁青,嗖地起身,抓起扩音器话筒,当即宣布:
        “鉴于被批判者患有严重的高血压,他犯下的罪行换个时间,换个场合,换个形式继续清算。今天,我们批判他的思想错误,不是摧毁他的**。为了体现革命的人道主义,现在立即送肖天逸到医院检查治疗,批判大会到此结束,同学们继续回教室专心为革命学习!”
        这些年,我们见识了太多的大批判会,见识了太多的人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见识了太多的批判者和被批判者角色的戏剧性转换,谁都担心自己的灵魂深处某一天不经意暴露出不合时宜的苗头,改造世界观需要时时居安思危。实际上,像王斯文老师这样的邻居,骨子里并不斯文,不但眼睛贼亮,他们如匍匐着狼狗随时保持着扑向猎物的高度警觉。把自己的嘴巴管好,把自己心扉关好,才能多享有限的平安。
        在这纷扰与安宁、屈辱与尊严、幻灭与希望犬牙交错、割据抗衡的年月,守纪律的舆论一向是齐步走,把空话和假话不限定量的批发给读者。悬挂桉树枝头的高音喇叭,气势非凡的强词夺理,精神的力量足以把群山降格为平原,把海洋提拔为陆地。美国总统安全助理基辛格博士的秘密访华,中美联合公报的发布,写入党章条款的领袖接班人林副统帅的叛党叛国,蔑视法制的群众团体领袖开始收缩翘过头顶的尾巴,一连串戏剧性的变化,令人对翻云覆雨变局的隐身操盘手肃然起敬。历史转机的曙光出现了,类似把红旗插遍全球的响亮口号不再具备所向披靡的万有引力,人们开始认识到自身困境还没摆脱时,无限制的透支宏愿过于奢侈。可以与神权媲美的威权形象开始动摇,怀疑与迷惘在校园里蔓延,这恰恰是一场预示未来的觉醒的先兆。等待和忍耐已久的社会进步力量,不失时机地公开清算**的罪行,大张旗鼓的批判读书无用论。可惜呀,我们的学习生涯已经进入最后百天的倒计时,仰天长啸是白搭,壮怀激烈有何用?
        对于翻过新年的门槛就要毕业的我们,校方以年满十六岁为政策线,上限则走出校门实行“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基层、面向工矿”四个分配原则,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其实只有一个面向——当农民。很明显,这一条出路最能满足决策者大面积地消灭城市与农村、工业与农业、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三大差别距离的要求,这种消灭为了追求速战速决,采取让城市倒退一步的办法来完成。年龄处下限范围是造物主遴选的幸运儿,学生无论成绩好歹都能顺利直升高中,学校的大门向他们过分热情地敞开。         教师们终于认识到,自己虽然受困于无理性的严峻环境,到底对于没尽到应有的责任。于是,他们借批判读书无用论的东风,整理过去的教学笔记,加班刻印补充教材,为过于瘦身的官方统一教材补充营养。同时,科目课程设计也予以查漏补缺,恢复了过去的常规体系:政治、语文、外语、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等等。只叹这一波新浪,直到我们快毕业时才掀起。我从进初中校门那天起,哪一门功课都业绩不俗,总分稳居全班前茅,进入了颇受诸位老师青睐的核心圈子。这天,到音乐教室上课,我一见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汤老师,踩着风琴憋红脸教唱一支新歌《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就觉得这首威风八面的歌曲听两遍就行了,嘴里咕哝附和着,人悄悄迈步溜走。
        我刚刚钻出音乐教师所在的大院门,迎头撞上排辅导员秦紫霞,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责备的口吻说:
        “张良,你不能偏科。做一个社会有用的人,应该知识全面。上完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回去,快!”
        我只得打消撤退的念头,回到音乐教师摇头晃脑地和同学们一起向美帝国主义发出震天吼声。
        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不是人民怕美帝
        而是美帝怕人民……
        上完课,眼见同学们邀邀约约三五为伍,兴高采烈地回家去。我则忐忑不安,诚惶诚恐,迈开两条软绵绵的腿,慢腾腾的朝秦老师办公室走,准备去接受无法躲避的修理。  
        “报告!”
        “请进。”
        我抬头一看,秦老师和颜悦色,笑吟吟地看着我,一颗心稍稍踏实。
        “张良,坐下。这是我给你准备的一套完整数理化三科的讲义,比发给一般同学的要厚些,要难些。你是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教过的悟性挺高的学生之一,如果在以前,你只要勤奋努力,是有可能到首都北京读重点大学的。过不了多久,你要响应**的号召,上山下乡了,希望你不要中断学习,国家要建设,需要知识,需要人才。听说,**最近讲过,理工科大学还是要办的。”
        说着,秦老师将约半尺厚的讲义放在我面前,她一转身又抱出一个报纸包着的匣子递给我,眼里露出关切:
        “张良,这是一把小提琴,我在废品收购站花三元钱买的,算占了大便宜。里面有一本中央音乐学院的小提琴专业基础教程,是我向教你们音乐课的汤老师借来的,你回去背着人抄一份,虽说辛苦了一些,但是,能够加深印象。很快,你就要成为下乡知青了,刚满十六岁,还太小啊!尤其是你家庭背景不太好,道路会走得不平顺,要有经历比别人更严峻磨难的思想准备。农村很艰苦,你内心免不了寂寞,学一种乐器时间更好打发。教材看不懂的,趁现在还没毕业,可以去请教汤老师,这是他家的地址,我向他打过招呼,他答应了。只是,他反复这事儿不能张扬,要注意不让其他人知道,懂吗?”
        我忙接过秦老师亲笔写的便条,直点头,鼻子一酸泪水淌了出来。我站起身来,捞起衣袖拭去泪花,口中喃喃低语:
        “秦老师,我不会忘记你的教诲,不会辜负你的殷切希望!”
        回家的路上,劲吹的寒风带来穿透棉袄的寒凉,可我塞在书包里的讲义和怀中紧抱的琴匣像一团燃烧的火炭,足以暖和我的肢体与心灵。多少年来,我因家庭出身问题备受社会的轻蔑,歧视,一颗无邪的心被无数次伤害过。今天,我感受到了人的尊重,人的关心,尤其她是我敬爱的老师,难道我可以容忍自己去****比黄金更贵重的期待,还能放任自己去等闲白了少年头吗?我在心里不停地对秦老师发誓,不管世路多么艰难,不管来日会遭逢多少不公平,我一定自强不息,奋发向上,用无愧的努力去冲破厄运编织的樊笼,去汲取滋养心智的知识,去迎接属于我的灿烂曙光。
         不伦不类的校园生活还没有收场,动员学生上山下乡的大戏紧锣密鼓的提前开场。学校三番五次传达上级指示,组织学生学习《**选集》第二卷中的篇什《五四运动》和《青年运动的方向》,特别强调文中的一段话:“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弦外之音是愿不愿意上山下乡,是一条革命和反革命的最后分界线,只差一步之遥就有敌友之别,岂敢下脚不留神?
        两三年来,县城首席学府的求学生涯中,颇多走题跑调的穿插和南辕北辙的折腾,令人内心隐痛。我们真没学到多少知识,偏偏不合算的戴上了一顶知识青年的帽子,而这顶帽子现今又成了一个金色的紧箍圈,学校负责政治灌输的教师和居委会负责转化后进群体的老太婆,都成了穿红色袈裟的唐僧,他们喋喋不休的念开了关心经:“不下乡,就是不听**的话,就是不执行**的革命路线,就是反对**思想;反对**思想,就是反革命,就是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就要被工农兵的铁扫帚扫入历史的垃圾堆。”这经念得念得你头痛,你不寒而栗,念得你胆战心惊。
        向左转,得做好纵然风雨泥泞,荆棘密布,也决不退步的思想准备;向右转,是一道布满通了高压电的铁丝网的死路;原地不动,众怒难犯,众口射矢,众臂出剑,休想蒙混过关。面对如此形势,有人欢喜有人忧。当时,盛行类似印度历史上的种姓制度的家庭出身划分,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工人、农民、贫民等是红五类,地主(资本家)、富农、反革命分子、流氓坏分子、右派分子等是黑五类,医生、教师、职员、中农、小商贩等是麻五类。属于黑五类家庭成分,仿佛是人见人嫌的麻风病患者,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连子女都辈辈代代抬不起头,政治生活、社会活动、升学、择业等方方面面都受牵连列入另册,打入冷宫;属于麻五类家庭成分,则像倒霉患上了肝炎、肺病一样,人人和你打交道都不踏实,怕你有传染性,免不了备受怀疑与挑剔,凡事排不上正席,只有刁陪末座,分享一些别人吃剩的残汤水剩羹,压重担又怕你体虚,很难有机会被重视,被重用;属于红五类家庭成分,则具备了万事顺遂的天赋,一生下来就享有机遇优先、待遇优等的特许权,处于通吃黑五类、麻五类的强势地位,他们的眼光对低层次成分的人群是鄙夷的,俯瞰的。尽管大家都明白各类家庭成分出身的人,都有品质优秀和不优秀的,值得尊敬和不值得尊敬的,为什么人们总是相信“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的血统论呢?
        现在,上山下乡运动一来,红五类出身家庭有本可恃,面对坦荡平顺的金光大道他们不犹豫,不畏怯,甚至像一只渴望暴风雨来临的高傲海燕,抑制不住等待着展翅高飞的急切。麻五类家庭则稍逊一筹,他们中虽然罕有当权派,但是,不乏控制物资、技术的实权派,他们的人脉远比黑五类族群强,其适应环境、见机行事的本领不可小视。最可悲的是黑五类,当父母的可能遭遇着政治管制的厄运,被强制做不付任何酬劳、带侮辱性、歧视性的脏重活的赎罪劳动,生杀予夺的权力操纵在别人手中,这类家长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对子女的出路非但不可能做任何铺垫,相反要产生种种不容低估的显性和隐性的负面作用。社会地位的生存状况的差异化,人格、人权不平等,不公正,决定了同学们付诸行动前的心态的差异化。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由社会生存的无情法则所决定,弱者,无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弱者,他们生存权呈脆弱与不完整的残缺状况,这必然导致话语权的尽数丧失。家庭条件好的同学的父母,早已未雨绸缪,为子女物色好离家近、交通便利、与关键人物关系热络的富庶村落,只消打过泥滚,镀层金装,很快能插翅高飞。家庭条件差的同学,父母苦于自己无法可想,无能为力,更知道子女一旦丢掉了城镇户籍去当农民种地,想再拔出泥腿回城镇,肯定是别时容易见时难。所以,这些人的态度是消极的,至少是听天由命,像躲壮丁一样和主事者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能拖一天算一天。掌权者眼线无数,对这些人的心态和短处看得一清二楚,便一级一级的压政治任务,一层一层的摊派量化指标,为完成任务大家各显其能的操作,使出的手法百出不穷,玩出的花样翻新不绝。上级对下级执行政策的走形变样,视作尽责,视作创新,或默许,或包容,演出了无数空前绝后的活闹剧。假使,做思想工作做不通,便抓住活思想苗头,文的不行换武的,把有软肋可抓的家长通知去办所谓的学习班,实际上是变相的软禁,对被关进暗室的弱者威吓哄骗,软硬兼施,不松口,不服气,不认账,便不放人。当然,上山下乡也有政策,比如独生子女免下乡,病残免下乡,多子女二抽一、三抽二、四抽三等。话说回来,没有背景的人家留在城里没工作,要饿肚皮,有的出于万般无奈,干脆不再要政府照顾,宁肯上山下乡当农民挣工分混饭吃。还有的觉得自己下乡当农民,是苍蝇钻进玻璃瓶,前途光明无出路,暗下决心躲闪到底,又需要防范不虞风险,就找门路到医院开具出带保护性的病残体检证明,为自己穿上一件政治防弹衣,自谋生路,宁肯赖脸活,不愿讨好死。上山下乡运动的推动者断然没有预料到,采取城市退后一步的做法去化解城乡二元的社会矛盾,以及采用把民众分门别类的不公平政策,着意导演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争斗,不仅没有推进社会进步,而是导致保持多年的道德体系的崩溃和社会风气的败坏,各种性阶层的家庭为了给子女谋条出路,开始不拘形式、不顾代价、不计后果的运作,请客、送礼、拉关系、勾兑、走后门等新社会的陌生名词从此传播开来,并且发展到了无法扭转、难以收拾的恶劣程度。多年以后,最终以因陷入农民不满意、知青不满意、家长不满意的“三不美”尴尬局面而草率收场,整个社会付出的历史代价之高,为今古一绝。         我一家姐弟三人。大姐张丹芳,与新中国同年出生,是初中六六级毕业生,早在一九六八年冬就上山下乡当农民,两年后招工到县丝绸厂做缫丝工。她人回了城,却把去时的一脸笑容丢在山村。当年她因能说会唱被人叫作张巧嘴儿,两年变得性格迥异,平常沉默寡语如哑巴,恋爱不谈,对象不见,下班回家就抱着书本死啃。弟弟张肯如今还在读小学五年级。按二抽一的比例,我当农民已是宿命。抗战期间,父亲张志贤才在西南联大读一年书,便弃笔从戎投奔远征军,腿上留有一个被日军三八式步枪击中的养老伤疤。因为,他参加过国民党,并且官至少尉,虽然抗战胜利后即脱下军装回老家作小学教员,等到政权更迭后再教书不合时宜,改业到县文化馆作图书管理员,一九五七年被划为内部掌控的右倾分子,二十年来次次运动都是被冲击的对象,写不完的交代,做不完的反省。他开初还不服气,声称自己平生没做个坏事,上战场是为救国家,况且与日军对阵,未与共军对阵。当他看到自己的历史疑难已成附身的鬼影,纵有千口万舌也摆不脱干系,便选择逆来顺受的沉默和忍耐。文化大革命初期,他被红卫兵认定为国民党潜伏的特务,被用牛皮带猛抽,被戴尖顶纸帽游街,被屎尿淋身,唾沫啐脸,即使在当时痛苦难当,事后很快会恢复自我安慰和重拾不失不愠不怒的安详,才侥幸熬到今天。他为我取名的用意,我慢慢猜得三分,显然不是羡慕张良是彪炳青史的一代名臣,而是佩服他是功成引退的避祸奇才。母亲华小凤是小学数学教师,只为家庭成分是地主,加之受父亲历史问题和政治错误的牵连,脸上始终无法抹去眉头紧蹙的凄苦。我的家庭成分填写的是职员,似乎归属麻五类,一按政审程序上溯三代,最终归属麻、黑两类兼而有之。同时,我父母均属见人矮三分又无实权可握的知识分子——臭老九,这决定我的政治气候或背景,严格的说,是阴天兼有小雨雪,想享有晴空万里的爽朗是不实际的梦想。
        剩下来的学习时间,我的勤奋不输于西汉匡衡凿壁偷光、晋朝孙康映雪读书。我坚持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先跑步到学校操场上作一些简单动作,再打一套军体课上学到的红卫兵拳,然后,到单杠上引体向上一百次,到双杠上摆浪一阵。等到天色微明便掏出随身带的俄语课本,攀上一棵旁枝四出、不时掉下几颗露珠的老榕树,坐在粗实的枝丫间念念有词的诵读。那时,编撰外语教材的作者很可能存在某种敬畏或嗜好,选用的单词、词组大都属于大词,如全世界、全人类、世界革命的心脏、伟大、光荣、正确、万岁等;或者是斗词,如命令、射击、开炮、上刺刀、卧倒、举起手来、缴枪不杀等。尤其是后者,简直成了同学们课余彼此调侃的戏词。等到六点半左右,我才跑步回家,端起母亲放在桌面的稀饭,抓起薯粉窝窝头,夹上一点儿咸菜,浪吞虎咽下肚,紧接背起书包出门汇入出城到校的人流。学习作息时间,我自信可以够得上是最专一的学生之一,听课聚精会神,作业一丝不苟。放学回家把在校尚未来得及完成的家庭作业一消灭,再搜寻一番家中有无待劈的木柴、待碎的煤炭块,假使没有,又揭开水缸盖瞧瞧,如果水缸盛水不多,则义不容辞地取来水桶,直奔附近的饮用水井取水,间或等到吃过晚饭才到两华里外的沱江挑水。一到江边,我从不轻纵良机,扒掉衣裤好歹得领教一番中流击水的刺激。晚上,我除了预习次日课程,还其乐无穷的读谱、练琴,看杂书。缘此,我确保了所有上成绩单的门门功课全优,在极其有限的条件下,为自己打牢了受益一生的知识基础。
        临毕业的一天,排辅导员老师秦紫霞推门进到教室向同学们交待相关事宜,她穿一身带毛领的军用棉衣,紧绷的身胚显得丰盈结实,说话鼻孔直喷热气。她见同学们精神有些不振作,于是,她提议由排长朱红英领唱一首歌。
        排长朱红英起身走到秦老师身旁,扬起手臂指挥节拍,口中说道:
        “唱《毕业歌》,预备,起!”
        同学们随着手势齐唱:
        同学们!大家起来!
        奔向那抗战的前方!
        听吧!抗战的号角已吹响;
        看吧!革命的红旗在飘扬……
        秦老师觉得不对劲,微微一蹙眉头,挥手叫暂停,掉头示意朱红英回到座上。
        秦老师转身关好前后教室门,搓了一阵手掌,鼻翼略略张噏,显得有些激动,谈吐带颤音:        “同学们,你们刚才唱这支《毕业歌》,是重填的歌词,作者显然没有理解聂耳创作《毕业歌》的时代背景,更没有体验过敌寇压境、亡国在即的惨痛,所以,缺乏唤醒人们投入时代洪流保家卫国那种带震撼性的号召力,简直是空洞的拼凑口号式的豪言壮语。由于它与激荡人心的音乐魂魄不般配,这样,它对于唱的人,听的人,都难以产生出令人热血沸腾的艺术力量。现在,大家就要毕业了,就要走向社会,以后的长长路程,会有灿烂阳光,也会有风雨雷电,你们准备好了吗?当你们发觉现实生活与自己的理想存在太多、太大的差距,你们会陷入幻灭、彷徨、动摇、消沉,乃至于颓废、堕落吗?我作为一个教师,并且曾经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团委书记,也有过脆弱、迷惘的时候,我出于利己主义的念头,向你们说过一些违心话,一些空话,甚至是一些误导你们的错话。在这里,我要向你们说一声对不起,我要诚恳地表达自己心里的一份愧疚。我的妹妹也是下乡知青,你们中绝大部分人也要经历同样的命运了,我恨自己无能力,想帮助你们做点什么都做不到。我只希望你们,在最困难的严峻关头,在最无助的恶劣环境,都不要让胸中飘扬的理想旗帜倒下,都不要放弃对未来对前途的期待与追求。现在,我利用这点时间,利用这能够给你们上最后一堂课的有限时间,把我在**思想照耀下学过、唱过的《毕业歌》的歌词转赠给大家。在此之前,我先给你们讲讲这支歌的来历。”接着,她给同学们讲了三十年代左翼电影《桃李劫》的故事梗概,然后,拿起粉笔刷擦净黑板,用粉笔写下一行行端正秀丽的文字: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写完歌词,秦老师拍拍手上的粉笔灰,一挺胸脯拿起颤巍巍的教鞭指点着粉笔板书,竭力控制着声量唱起原版《毕业歌》,起初泪珠在她黑密的睫毛上晃动,眨眼功夫即成串掉落,打湿衣襟,纵横面颊。等到秦老师一曲歌罢,教室里一阵沉寂,隔一会儿,同学们纷纷站立起来,爆发一片噼噼啪啪的掌声,那是青春的掌声,它像火样燃烧的誓言,鲜明无疑地宣示了人生道路http://
        拐点的神圣取向。
        啼笑皆非的学生时代,千疮百孔,千姿万态,很快就要结束了,时间终究要后浪推前浪的前行。领到手的毕业证书,印有一幅红颜色的领袖木刻像,配有一段最高指示:“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它是向导,是谆谆教诲,是不容违背的号令:去吧,到农村去,舞台大得很。
        毕业联欢文艺演出,在学校的大礼堂里举行,全年级二十个排,每个排出一个节目,按排次序号登台,演出的节目是革命歌曲、样板戏片断和赶潮流的自编自演小品。听到声音宏亮的歌唱,看到威武雄壮的舞蹈,以及咀嚼言不由衷的豪言,人的心中却有不胜寒风呼啸似的苍凉。那些不成章片的知识,那些百感交集的日子,那些跌跌撞撞的求索,嘲讽着过分热情的心灵和过分奢望的眼睛。我们按石灰粉线划出的方格,坐在自带的最后使用一次的木条凳上,记忆在歌声、舞姿的陪衬与激活下潮汐。这时,我的遐想被报幕员的声音插断:
        “下面,由四连十七排表演女声小合唱《社员都是向阳花》,领唱冷梅。”
        冷梅?同学?近在咫尺?孤陋寡闻?一个心间抹不掉忘不了的倩影,居然三年没有见过,没有听说过,我心里填满疑惑。
        在舞台上几盏空中悬垂的大白炽灯泡的照映下,陆续从帷幕后走出的女生们一副村姑打扮,身着大朵红花袄,腰系白围腰,每人手上拿着一支裱褙描画的硬壳纸向日葵,一字五人横排,冷梅居中。我仔细一瞧,对,是她!她就是曾经在我家附近的银杏树下为自己的母亲献过花、献过歌的那位灰姑娘,就是那位叫人难以淡忘的神秘而美丽的冷梅,她就是与我同校、同级的同学,造化果真捉弄人。我定睛看着早已留在记忆中的人,她高挑匀称的身段在舞台上清秀夺目,红扑扑脸颊如春天绽放的桃花,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在射灯辉映下分外明亮,活脱是一个开朗美丽的村姑。她领唱的歌声清纯悦耳,不需要手捏话筒已妙音绕堂:
        公社是棵常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在她的歌声,一条洒满金色阳光的康庄大道出现在我面前,那是人人享有关爱和友谊的劳动生活,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每一个人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上天摘金苹果云梯会从彩霞间垂下,下海捞夜明珠龙王会退水开道,可以说,在人民公社里没有不能实现的梦想。一旦心花怒放的喜悦注入田园牧歌,歌唱者又能艺术诠注词曲的精髓,哪一个听众不信服不为之动情呢?何况,一群可爱的村姑手握一朵朵向阳花,她们唇间吐出的歌句都是从自己的心泉淌冒出来,对公社归属感,对太阳感恩心,真是一支情景交融的幸福生活的时代颂歌。当此之时,一个即将踏上世途的青年学生,谁还会拒绝远方的召唤和怀疑前程的光明呢?
        当礼堂里爆发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再来一个的拉歌声,我才醒悟她们已经唱完一曲了。
        等退潮后的掌声再起,随着幕后传来一声帮腔者的虎啸,走出的冷梅换了一身近乎忆苦思甜教育课上展示过布绽棉露的破衣,她头上戴了一副散披的白发,唱起芭蕾舞剧《白毛女》的插曲《盼东方出红日》。这次,她的音色由先前的欢快甜美变为悲愤撼心,那是像岩浆一样喷射而出的情绪,使人闻声动容。冷梅的眼眶溅出泪花,眼珠溅出火花,她的歌声里有喜儿的命运,也有自己的命运,当虚拟的命运和真实的命运合二为一,升华了的歌声就获得了艺术生命,能从人们的耳孔一直渗透入心灵。
        这次,等她一曲唱完,台下回应的不是鼓掌声,是一阵交头接耳的嘘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