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生英语伴读:《解放战争-下-[1948年10月-1950年5月]》试读:辽沈战役:死亡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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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战争--[194810-19505]》试读:辽沈战役:死亡的开端

第十一章辽沈战役:死亡的开端

短暂的沉寂

即使站在今天的角度看,当东北野战军主力南下包围锦州的时候,国民党军从沈阳出动增援锦州的攻击路线,确实令人匪夷所思。整整五个军的浩荡人马,不是沿着铁路和公路直接向南,取最近的路线奔赴锦州,而是从沈阳向西朝着新立屯方向,乃至向北朝着与锦州相反的彰武方向出动了——这一古怪的选择,无论如何看不出其中有任何战略上的玄机,如果不是蒋介石在无奈之中对他的东北将领们作出了某种退让,还能有什么更合理的解释呢?

按照蒋介石的意图,廖耀湘兵团应沿北宁线向南,迅速抵达锦州,与塔山方向的增援部队形成对林彪的南北夹击。但是,卫立煌和廖耀湘都不愿意执行这一命令。争论甚久之后,廖耀湘提出向西绕道新立屯增援的方案。廖耀湘的真实意图与卫立煌十分接近:即使沈阳出兵增援,也要等到塔山方向的部队与锦州的范汉杰部队会合之后,才能接近锦州。不然,沈阳守军主力只要一出沈阳,“背辽河、新开河与饶阳河三条大水侧敌行动”,定会遭到林彪部主力的分割围歼,最终增援锦州不成,沈阳的主力也没了。廖耀湘对蒋介石振振有词地阐述道:“在锦、葫两地军队未会合进抵大凌河沿线之前,沈阳西出的部队,在时间和空间上,不能够与东进部队直接协同。锦州共军居于内线,那他就可能集中全部主力先打破一翼,最大可能是先打破由沈阳西出的主力。因之,我认为沈阳主力应先集中于新民、彰武地区,完成一切准备,俟锦、葫两地军队会师之后,再东西对进,以夹击共产党军队,才是万全之策。”

包括蒋介石在内,谁都能看出卫立煌和廖耀湘的私心:两人都不愿为锦州的范汉杰损失自己的力量,特别是兵出沈阳会有巨大危险的时候。贸然出兵,一旦失败,锦州未救,沈阳丢失,导致东北战局失利的巨大责任定会落在自己的脑袋上——廖耀湘坚持西出新立屯的意图是:如果锦州真的被林彪攻占,他还可以毫无危险地退回沈阳。蒋介石已经没有时间与东北的将领们纠缠从那条路增援更为合理,他只需要卫立煌和廖耀湘立即向锦州方向出动。他考虑的不仅是将国民党军主力从沈阳撤出的问题,蒋介石决心“与东北的共产党军队进行决战”——“在撤退东北之前,一定要给东北共产党军队一个大打击,一定要来一次决战,否则华北就有问题。”

十月八日,廖耀湘兵团开始集结。

这是国民党军在东北战区最豪华的兵团,几乎囊括了卫立煌的所有主力部队:新三军从沈阳出发,向西北方向的彰武攻击前进;新六军跟在新三军的后面;第四十九军跟在新六军的后面;第七十一军和骑兵第一旅从新民出发,向西南方向的黑山地区接近;新一军从辽中出发,目标是新立屯——新一军在抗战时期是闻名世界的远征军,郑洞国和孙立人都当过这个军的军长,现在的军长是潘裕昆。新一军自进入东北后,军作战部门不断给官兵放映各种战斗电影以强化战斗氛围;后勤部门也将随军医生、护士、教员和厨师集中起来办了训练班;政工处长汤道福是个恪尽职守的军官,为了提高官兵士气,他专门从沈阳招募了一批“女政工队员”,在将有点姿色的介绍给军主要长官之后,他在沈阳南昌街五号办起一个“军官之家”,“经常邀约各级部队长由前方来到这里吃喝嫖赌”。新一军代理参谋长陈时杰后来这样描述道:“在廖耀湘带领着我们出动,特别是我们发现前进的方向,好像不是朝着那个倒霉的锦州的时候,各级部队长们很乐意回味那些愉快的时光。”

毛泽东对廖耀湘兵团如此兴师动众的增援行动表示出极大的蔑视,他致电林彪、罗荣桓、刘亚楼:“该部署表示极怕我攻锦打援战法,采取逐步推进、看势行事的谨慎方针。因此你们不要顾虑该敌难于阻止,大约九个师左右即够阻止该敌。”

东北野战军的阻击部署是:在彰武以东和东南地区,野战军第五、第六(欠十七师)纵队,节节防御,诱使廖耀湘兵团继续向西甚至向北;在新立屯以西,第十纵队以及配属该纵队的第一纵队三师和独立第二师阻止廖耀湘兵团向黑山、大虎山前进,使其不能靠近锦州。

林彪谨慎地在这个方向部署了十个师。

九日,五纵在司令员万毅、政治委员刘兴元、副司令员吴瑞林和副政治委员唐凯的率领下,在大雨中急行军,于清晨时分到达秀水河子、叶茂台、彰武以北地区,工事还没有修完,新六军新编二十二师和骑兵部队以及新三军五十四师就到了。五纵官兵立即迎战,十五师在叶茂台、十三师在彰武以北,战斗在双方之间来回拉锯,黄昏时分,十五师在付出极大的伤亡后,基本控制了叶茂台阵地。廖耀湘显然对占领彰武更感兴趣,因此,新三军向彰武地区的攻击十分猛烈。十三师三十八团一营的阻击阵地在战斗开始两个小时后失守,一营官兵撤到一个村庄里利用民房继续抗击。三营和二营在危急时刻两翼夹击收复了阵地。但是,新六军一六九师已经迂回到了三十八团的侧后,三十八团奉命撤退,彰武以北的阵地再次被国民党军占领。

晚上,为了诱使廖耀湘继续北进,林彪命令六纵在秀水河子西北、彰武东北地区集结,同时命令五纵撤到彰武的东南方向布防,只留下十四师担任彰武县城的防御。

十日清晨,锦州外围和塔山方向同时开始了激战,在锦州西北三百公里之外的彰武,廖耀湘兵团也开始了对县城的攻击。新一军五十师和新三军五十四师在十辆坦克、五架飞机的支援下联合作战,五纵十四师各团在彰武外围阵地顽强阻击,阵地防御战在交战双方武器和兵力相差悬殊的情况下残酷地进行着,突击与反突击、迂回与反迂回的拉锯战持续了八个小时。黄昏时分,五纵与当面的敌人形成对峙。

为了不刺激廖耀湘快速增援锦州,林彪决定把彰武县城让给廖耀湘。当晚,十四师撤到新开河的西岸。五纵官兵炸毁了河上唯一的一座水泥桥后,利用河西丘陵地带的有利地形,在通往锦州的各条公路两侧建起了更坚固的阻击阵地。同时,按照林彪的命令,六纵在彰武西北地区集结完毕。

放弃彰武带来的最大损失是:东北野战军南下大军的后勤补给线断了。毛泽东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他认为放弃彰武更为有利:“只要不怕切断补给线,让敌进占彰武并非不利。目前数日你们可以不受沈阳援敌威胁,待锦州打得激烈时,彰武方面之敌回头援锦,他已失去时间。”虽然对补给线被切断有思想准备,但是,正在锦州酣战的东北野战军主力急需各种作战物资,特别是弹药的消耗量十分惊人。战后统计,整个辽沈战役期间,东北野战军仅枪弹损耗达六百九十七万四千发。供应的中断将对战局产生严重影响。当时,通辽地区是连接哈尔滨至锦州前线的运输枢纽,从哈尔滨运到前线的物资都要在通辽车站转运,当彰武被国民党军占领之后,只能另外开辟运输通道。林彪和罗荣桓要求中共东北局负责后勤的领导“要好好为党负责”。中共东北局当即指派辽吉省委书记陶铸、省政府主席阎宝航星夜赶到通辽,协同东北野战军后勤部副政委陈沂,全力打通运输线。最后决定:由内蒙古的甘旗卡,经库伦旗,进入辽宁的旧庙直到阜新,开辟出一条三百余里的通道;再由通辽经内蒙古的余粮堡、八仙筒、下洼,进入辽宁直到北票,开辟出一条长约六百余里的通道。成千上万的百姓赶来帮助解放军修路,数百里的路途上昼夜尘土飞扬,可供汽车通行的道路奇迹般在最短的时间内建成了。

国民党军占领彰武后,南京立即播发了“国军进展神速,击溃共军主力,占领战略要点彰武,切断共军的后方补给线”的消息。廖耀湘认为,西进兵团占领彰武,他的任务到此为止。此时,他已经知道塔山方向没有进展,而锦州的外围已被突破。如果锦州都守不住,还拿什么对林彪的大军实施南北夹击?廖耀湘向卫立煌通报了自己的行动计划:“兵团主力暂时控制在彰武和新民之间新开河以东地区,以一部分兵力前出到新立屯、黑山地区。”卫立煌立即表示同意——这时候,廖耀湘已经为自己想好了一条后路:万一锦州失守,沈阳也守不住的时候,就把部队经过辽中撤往营口。

十二日,蒋介石派到沈阳的总统府参军罗泽闿到达彰武。廖耀湘特意带着罗泽闿看了在新开河上架设的浮桥,他告诉罗泽闿,这里的河岸全是流沙,过了河全是丘陵,这些都不利于部队机械化装备的行动,“无论进退都是一个大障碍”。之后,廖耀湘再次阐述了将兵团主力置于新开河以东的建议。卫立煌也认为,廖耀湘兵团主力控制在新开河以东是明智之举,如果渡河前进的话,万一锦州失守,部队将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危险境地。但是,罗泽闿认为,这一部署与委员长的命令不符。罗泽闿一回沈阳就给蒋介石发报。晚上,蒋介石电令廖耀湘:星夜渡过新开河,进占新立屯,然后向锦州前进,“如再延误将以军法从事”。廖耀湘接到电报后心情沉重:“你们一定要这样做,一定要送掉兵团的主力,那我也不能再负责任,就由你们去吧!”

十四日清晨,廖耀湘下达了全军渡过新开河的命令:新三军的十四、五十四师和暂编五十九师渡河后向新立屯开进;新一军自己架设便桥,由东向西突击新立屯;新六军和第四十九军在新三军、新一军的后面跟进,后卫部队最迟十六日全部渡河;第七十一军和二?七师三旅渡河后向黑山推进;第四十九军以一个师在彰武担任侧后掩护。

廖耀湘知道,兵团自渡过新开河后,就“再没有向沈阳后顾的余地”,除了一直冲到锦州城下,别无更好的出路。他只希望锦州的范汉杰能够多守几天,好让他的部队进占新立屯,然后越过阜新直逼义县。当然,由此立下巨大的战功也说不定。此刻,第七十一军先头部队的前锋到达黑山地区,这里距离锦州已经不远了,部队的顺利推进证明这一地区还没有林彪的主力,大军冲过黑山应该不是问题——廖耀湘得到的战报并不准确,第七十一军距离黑山还有六十里以上,距离锦州更有两百多里,官兵们正为总是把他们放在前锋的位置而满腹牢骚。

第七十一军是中央军嫡系部队,但不是廖耀湘的基本部队,军官大多是原军长陈明仁提拔起来的,大家总觉得跟着陈明仁军长不会吃亏,跟着廖耀湘就很难说了,因为在国民党军中,最高长官往往珍惜自己的基本部队,危急时刻惯于牺牲非基本部队。更重要的是,第七十一军现任军长向凤武和他的师长们都与廖耀湘结有宿怨。一九四六年攻打四平的时候,第七十一军八十七师暂归当时的新六军军长廖耀湘指挥,结果八十七师损失惨重,廖耀湘把责任全部推到师长黄炎身上,导致黄炎被蒋介石“撤职查办”,时任副军长的向凤武也受到“申斥”。现在,不但黄炎重新当上了八十七师师长,而且向凤武还当上了军长。可是,第七十一军又一次归廖耀湘指挥了,军官们普遍认为廖耀湘定会把他们当作替罪羊。为了以防万一,该军在出发前已经做了善后工作,包括把下级军官的家眷全部迁入沈阳,还有一小部分干脆迁往了关内。

东北野战军第五纵队边打边撤,廖耀湘兵团顺利地进占新立屯。

十六日十八时,锦州被东北野战军攻占。

对锦州战况不甚了解的廖耀湘,受到顺利进占新立屯的鼓舞,立即下令十七日继续向阜新推进——“当时我心里已经决定,不管十六日第七十一军是否能占领黑山,兵团主力十七日立即向阜新跃进,黑山交第七十一军继续攻击。”

十七日拂晓,廖耀湘接到暂编六十二师师长刘梓皋从塔山发来的电报,电报说:“锦州已被共军占领。”廖耀湘立即给沈阳的卫立煌打电话,要求“一切马上须重新考虑”!卫立煌也说:“很严重!应该好好考虑!”

在此之前,由于锦州的范汉杰是否能守得住,塔山方向的侯镜如兵团是否能够突破阻击到达锦州与范汉杰会合,一切都是未知数,因此廖耀湘并没有更长远的忧虑,唯一要想的是自己别推进得太快,至少要等侯镜如与范汉杰会合之后再说。现在,前面的锦州突然没有了,身后的沈阳也有了相当的距离,廖耀湘在这个瞬间感到了不知所措。

十月十五日下午,蒋介石又一次飞抵沈阳。无法得知他的座机是否飞越了锦州上空,他是否最后一次俯瞰了那座城市——那个时刻,锦州城内正在进行激烈的巷战,范汉杰已经逃往城外的旷野中。

接着,在蒋介石的要求下,杜聿明也到达沈阳。

杜聿明发现蒋介石的思路已不甚清晰。蒋介石说,他已经给锦州的范汉杰和长春的郑洞国都空投了信件,让他们能守就守,不能守就赶快突围。特别是长春的郑洞国,如果不赶快突围的话,沈阳就不能等他了。杜聿明虽不敢明言,但他认为锦州和长春,无论退与守,都关系到整个东北的总体战局,应该与卫立煌等东北将领们商议之后,再作决定。况且,目前两座城市的守军都已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如果郑洞国突围时被林彪歼灭,林彪定会掉头全力围攻沈阳,那时候东北的局面将不可收拾。但当蒋介石追问他的意见时,杜聿明却敷衍地说:“目前敌我情况未明,很难提出意见。”

蒋介石让杜聿明去廖耀湘那里了解情况。

与杜聿明一起乘火车赶往廖耀湘兵团部的,还有国防部政工局长邓文仪和第二厅(情报厅)厅长侯腾。廖耀湘在新民火车站迎接了他们,然后一行人驱车去新立屯前线视察。这时,已经是十六日的下午,廖耀湘把他得到的关于锦州危急的消息透露给杜聿明,并表态说:“如果范汉杰能守住锦州,飞机再能够及时空投补给,由塔山方向和我这个方向共同夹击前进,是可以成功的。”

显然,这样的表态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廖耀湘最后告诉杜聿明,他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立即停止刚刚下达的向阜新跃进的命令。

杜聿明立即从新民返回沈阳,到达时已是十六日深夜。

卫立煌的参谋长赵家骧向杜聿明通报了锦州守军被歼的消息,然后告诉他说委员长已经走了。

蒋介石从沈阳直飞葫芦岛,在那里大骂了第五十四军军长阙汉骞,同时命令第十七兵团司令官侯镜如立即收复锦州。然后,他飞回了北平。

十七日,是蒋介石混乱不堪的一天。他先从北平给卫立煌空投了两次手谕,前一个手谕的内容是:“据空军侦察报告,窜锦州共军大批向北票、阜新撤退,令廖耀湘兵团迅速向黑山、大虎山、锦州攻击前进”;第二个手谕的内容是:设法增援长春,帮助郑洞国突围。不久,蒋介石就接到报告:卫立煌坚决反对廖耀湘继续推进,但他也没有命令廖耀湘撤退——锦州已经失守,卫立煌认为廖耀湘兵团“再无西进必要”,应该迅速撤回,否则有被“包围消灭的危险”。但是慑于蒋介石必须收复锦州的命令,他又不敢独断下令廖耀湘兵团撤退。紧接着,长春郑洞国的电报也到了,说第六十军军长曾泽生已经宣布起义,新七军也放下了武器,此刻他正单枪匹马带领卫士孤守大楼,“殊死作战”,并准备“以死保命”。

第二天,蒋介石再飞沈阳。

到达沈阳后,蒋介石召集东北将领开会,强硬地命令卫立煌和廖耀湘继续向锦州攻击前进:“协同葫芦岛、锦西间已集中的部队,一举收复锦州。”卫立煌坚持不表态,无论蒋介石如何催问,他都是左右躲闪,含糊其辞。蒋介石又让杜聿明表态,杜聿明说应该先研究一下是否能够收复锦州。赵家骧摊开地图,详细介绍了当前林彪部的兵力分布情况,最后的结论是:林彪的总兵力“超过我军近两倍,而且无后顾之虞,可集中力量同我决战。我军既要保沈阳,又要收复锦州”,目前部队处在南北两线分路推进,有被林彪各个击破的危险。所以,继续攻击锦州的计划要慎重考虑。这一分析显然引起了蒋介石的不满。蒋介石又让身边的罗泽闿表态,罗泽闿愿意按照蒋介石的旨意办事,他说委员长的看法是对的,我们的空军和炮兵都具有优势,定可南北夹击一举收复锦州。

此时,蒋介石已经决定放弃东北,他的目标是:“将东北各精锐部队撤回江南,保卫南京。”而从东北撤退有两条路,即经锦州从陆路撤退,或经营口从海路撤退。蒋介石极力主张收复锦州从陆路撤退是基于以下考虑:首先,林彪的主力部队因攻击锦州损失巨大,国防部的统计数字是“毙伤匪六万以上”。因此,蒋介石认为,林彪的主力部队非经一个月的休整不能再战,而廖耀湘的新一军和新六军都是颇具作战实力的部队,再加上空军和优势炮兵的支援,一举击退锦州的共产党军队应该没有问题。其次,林彪的主力打下锦州之后,有向锦州四郊转移的迹象,这说明锦州城内不会有多少共军了。再者,如果从海上撤退,由于运输力量不足,庞大的部队难以全部安全撤出。只有全力打通锦州的陆路通道向华北撤退,才是最快捷有效的办法——蒋介石的想法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如果从海上撤出东北地区如此庞大的部队,运力不足姑且不说,没到海边就将会遭到东北野战军的分割围歼;即使到了海边,因为要等待船只,大量部队麇集海滩,一旦遭到攻击,岂不要被赶下海去?

只有把已关闭的“大门”重新打开。

但是,会议没有按照蒋介石的意愿达成任何决定。

心情恶劣的蒋介石当晚飞回北平去了。

蒋介石不知道,廖耀湘不但没有向锦州继续推进的想法,而且根据自己的计划已经准备带领整个兵团向营口撤退。廖耀湘经过反复陈述,终于得到杜聿明的勉强首肯,杜聿明附加的条件是:退到营口地区后,经盘山、沟帮子向北打,与侯镜如的东进兵团会合。

廖耀湘立即部署向黑山发动攻击。

廖耀湘的部队从彰武、新立屯、新民向南,无论是去营口还是去锦州,都必须经过黑山——“我当时认为准备行动中,最急要的一着,是先攻占黑山。因为无论向哪个方向行动,出营口、退沈阳或继续向锦州进兵,都以先攻占黑山为有利。”在命令第七十一军全力攻占黑山的同时,廖耀湘把自己的计划向他的心腹将领新一军军长潘裕昆、新三军军长龙天武、新六军军长李涛透露了:“必须立即行动或采取预备行动,在必要时独断专行,尤其而后战况千变万化,不可能也不可以等待蒋介石每每不合时机的指示。”廖耀湘的决心是:“只要能救出兵团主力,我就决定干,个人的罪责,出去以后再说。”

应该说,一九四八年十月下旬,东北野战军占领锦州和长春后,在国民党军的东北将领中,头脑还算清晰的就是这个廖耀湘。作为在一线直接指挥部队的将领,他更多关心的是官兵们的出路——就东北战局未来发展而言,如果廖耀湘的建议得到蒋介石的支持,廖耀湘兵团能够迅速移动到营口,而不是整整五天原地不动,整个战役的走向将是另外一个样子。

十八日晚,廖耀湘一切准备完毕,他打电话给卫立煌,报告明天拂晓进攻黑山。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卫立煌犹豫了,他说明天蒋介石要在北平召集会议,还是等他从北平回来之后再作决定。

廖耀湘不知道,他的等待是致命的。

从一九四八年十月十七日开始,东北战场上的态势微妙而复杂,国共双方的主力部队近百万人,聚集在辽东那片相对狭窄的地域内,相互的距离很近,彼此的位置没有多少秘密可言,各自的调动也很难隐蔽进行。国民党军方面,大城市只剩下孤独的沈阳,据守已经失去意义,但主力部队依旧有数十万之众,装备精良,能够得到空军的支援。且这些部队大部分已处在运动战状态,随时可以机动。就撤离东北的最终目的而言,夺路而出的可能性不但存在,而且只要调动合理,运动迅速,在锦州附近与东北野战军进行决战的机会是存在的。而在东北野战军一方,攻占锦州之后,死守既不是明智之举,也不是战略目的。虽然东北的“大门”已经关闭,但攻打锦州的主力部队仍处在两面受敌的态势中,沈阳和长春仍在敌手,海岸港口也在敌人的控制中。因此,无论是选择葫芦岛方向的侯镜如兵团,还是选择新立屯方向的廖耀湘兵团,都必须迅速调动部队实施大规模的战略围歼,在国民党军还没有来得及机动之前对其进行持续不断的打击。这也是毛泽东“关门打狗”的战略设想的要义。

在双方都存在战机的情况下,战机很可能稍纵即逝。

任何一方的犹豫不决,都将导致彻底的被动。

国共双方的决策层开始了紧张的磋商,这是战争智慧与政治意志的空前较量。

早在部署攻击锦州作战的时候,林彪、罗荣桓、刘亚楼就提出了“先攻锦州再打锦西”。那时,他们并没有把持续攻击的目标,定在从沈阳出来的廖耀湘兵团上,而是选择了葫芦岛、锦西方向的国民党军增援部队。因为,打下锦州之后,主力部队距离锦西很近便于调动,而且锦西的国民党军相比廖耀湘兵团数量不大。这一战役设想一直持续到东北野战军主力攻克锦州之后。

但是,毛泽东有一个巨大的担心,即此时国民党军可能从东北全面撤退。沈阳守军先接应出长春的郑洞国部,在锦州已被我军占领的情况下,走陆路撤入华北将很困难,那么由营口走海路撤退的可能性很大。营口港封冻的时间是十一月,那么,国民党军必须在十一月以前从海路撤退,否则就走不了了。之前,坚决主张先打锦州,就是为了关闭“大门”,不让东北的国民党军撤入关内;现在,如果蒋介石从海上撤退的计划得以实现,不但原来设想的战役目标没有完满达成,而且一旦东北的国民党军主力撤入华北和中原,势必严重影响已经启动的淮海战役的实施。从这个意义上讲,迅速打下锦西和葫芦岛,继而封闭营口港,不但可以寻歼东北国民党军主力,更是彻底关闭东北“大门”的战略设想的延续。

但是,十七日,林彪、罗荣桓、刘亚楼在给军委的电报中,认为不宜对锦西立即发动攻击,而应先集中力量解决长春突围之敌。理由是:锦西方向的敌人不敢单独向锦州靠近,必等廖耀湘到达相当位置之后才可能前进;而留着锦西之敌不打,就可以一直诱使廖耀湘兵团继续南下,使他们距离沈阳更远。如果廖耀湘坚持不动,就向锦西之敌佯攻,目的还是诱使廖耀湘大胆前进,一直把他引到打虎山、沟帮子、锦州一线,再将其分割围歼。而在这期间,先把长春解决了。

当天傍晚,毛泽东致电林彪、罗荣桓、刘亚楼和谭政,提出:“先打锦西,后打葫芦岛,争取十一月前完成夺取锦、葫任务。”毛泽东的分析是:如果开始攻击锦西和葫芦岛,廖耀湘兵团就有可能增援,于是就不能在十一月港口未封冻前从营口撤退。只要廖耀湘兵团不撤,打完锦西和葫芦岛之后,再回头慢慢将其吃掉。当然,如果蒋介石不顾一切要将主力从陆路撤退,显然更应该迅速攻占锦西、葫芦岛、山海关、唐山一线。毛泽东最关心的是时间,他询问林彪:“锦州作战我军伤亡及缴获情形,你们觉得打锦、葫有何困难,仅休整十五天能否作战,均望告。”之后,毛泽东又补充道:“如你们能于两星期内,完成休整及攻锦、葫的准备工作,于长(长春)、沈(沈阳)刚刚会合之际,即发起攻锦、葫,必出蒋、卫意料之外,若你们能以十五天左右时间攻克锦西,则沈阳增援必难赶到。”

十八日,长春守军第六十军起义之事已经明朗,林彪、罗荣桓、刘亚楼立即致电中央军委,告知部队已经开始进行攻击锦西和葫芦岛的侦察与准备。中央军委回电,再次强调了迅速派出部队置于沈阳与营口之间的重要性:

我们所最担心的是沈敌从营口撤退向华中增援。据悉蒋介石在天津征集五万吨轮船,似是准备十一月从营口撤兵……假如蒋、卫利用你们打锦、葫的时机,迅速全军退至营口据守,利用海道运粮接济,然后逐步运向津榆(天津至山海关)或华中,则有使你们无法阻止之虞。我们不知道你们部队是否可以利用蒋、卫踌躇不决之时,很迅速地攻下锦、葫,然后迅速以主力回围沈阳。即使如此,攻锦、葫总需相当时间,而营口方面全无守备。因此,提议在日内长春解决后(第六十军起义)除留几个独立师监视郑洞国及新七军[假定该部反正的话]外,攻长各纵及几个独立师应迅速全部南下位于沈阳、营口之间。时间应在十一月上旬,过迟则无保障。并须以一个纵队控制营口,构筑坚守阵地,阻绝海上与陆地的联系,使蒋、卫不敢走营口。即使他们走营口,我可先行抗击,以待主力到达聚歼……

十九日,战场态势出现了新的情况:由于廖耀湘命令第七十一军迅速占领黑山地区,而塔山方向的国民党军依旧在试图突破阻击线向锦州推进,这似乎说明蒋介石并没有将东北的国民党军从海路撤退的意图,而是仍然坚持着从东、西两面向锦州夹击的作战计划,于是,林彪有了新的战役设想:

……如沈阳之敌仍继续向锦州前进时,则等敌再前进一步后再向敌进攻;但有若干征候敌不再前进,或有向沈阳撤退转向营口撤退的象征时,则我军立即迅速包围彰武、新立屯两处敌人,以各个击破方法,将新一、新三、新六、七十一、四十九军全部歼灭,使之不能退回新民、沈阳和退至营口……

林彪的理由是:部队攻击锦西,须在没有任何遮蔽的海岸“与敌十二个师作战”,海岸的狭窄地带不利于部队展开,且敌人在那里已经筑有坚固工事,“战斗不能很快解决”。而如果这时候廖耀湘兵团趁机攻打锦州,则会使我军“既打不下锦西,又未能消灭向锦州前进的敌人,则对我不利”。

当天下午,中央军委回电,同意东北野战军改变先打锦西和葫芦岛的计划:“如果长春事件(第六十军起义)之后,蒋、卫仍不变更锦葫沈阳两路向你们寻战的方针,那就是很有利的,在此种情形下,你们采取诱敌深入打大歼灭战的方针甚为正确。”

此时,国民党军高层依旧在钩心斗角。应蒋介石之召,杜聿明和卫立煌同去北平,在飞机上他们达成一致,即共同抗拒蒋介石收复锦州的计划,迅速将廖耀湘兵团撤回到新民地区,等部队准备好之后再说收复锦州之事。杜聿明提醒卫立煌,如果蒋介石提出从东北撤退,只能从营口采取海路撤出,绝不能通过锦州从陆路往外冲。卫立煌对此有些犹豫,说等见到蒋介石再说吧。两人在午饭前到达北平。

下午,会议在蒋介石下榻的东城圆恩寺行邸举行。这又是一个争吵不休的会议。卫立煌坚持固守沈阳,蒋介石坚持收复锦州,两个人的对立令会场上弥漫着焦灼不安的气氛。当杜聿明表示他也倾向于卫立煌的意见时,数天以来,被东北战局弄得身心疲惫的蒋介石突然发怒了,但是他的话却令与会者颇感意外:

马歇尔害了我们的国家!原来在抗战结束后,我决定军队进到锦州后再不向前推进。以后马歇尔一定要接收东北,把我们所有的精锐部队都调到了东北,弄得现在连守南京的部队也没有了,真害死人!

杜聿明了解蒋介石,他知道蒋介石已决心放弃东北,但为了顾全个人的声誉、国际的影响和国内的政治压力,他绝不会让放弃东北的命令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他需要部下把这个建议提出来,然后他做出勉强批准的样子,以防今后万一出现什么问题,有人来为他背负这个历史责任。于是,杜聿明提出两个方案:一是东北的国民党军全部从营口撤退;二是以营口为后方基地,向黑山、大虎山攻击前进,如果攻击成功就收复锦州,如果不成就经黑山地区向营口方向撤退。显然,第二方案基本符合蒋介石的意图。但是,卫立煌一直闭口不言。而傅作义在蒋介石的逼问下不得不表态时,却说了一句含义深刻的话:“这是两条心。”

会议进行到傍晚十八时仍没结果,由于傅作义要请卫立煌和杜聿明吃饭,蒋介石只好宣布“吃了饭再来开会”。

晚饭之后,杜聿明说他“腰疼坐不住,不能去开会了”。

傅作义和卫立煌也表示不去开会了。

傅作义询问卫立煌:“听蒋先生今天的言谈,沈阳没救了,我们华北该怎么办?”卫立煌沉默良久,对傅作义说出了肺腑之言:“廖兵团一完,按共军过去的作风,两个月内可以消化完毕,那时林彪就会增加到百万大军。因此,你绝不可守城。国共问题是可望用政治来解决的。蒋的政权是否存在,只是少数人的生死存亡问题,不是中国人的生死存亡问题。”卫立煌的话震动了傅作义——整整二十年后,当重病在身的卫立煌躺在北京的医院里,医生禁止一切来访时,只有傅作义在卫立煌的坚持下进入了他的病房。傅作义对卫立煌说:“过去那么大的困难都过来了,这点病算什么。”卫立煌用微弱的声音回答傅作义:“这次你帮不上忙了。”——当年的那个晚上,卫立煌临走时,傅作义对他说自己绝不会让北平古都遭到破坏。

蒋介石一直在圆恩寺行邸中等着,最终谁也没来。

杜聿明觉得自己在这里完全是自蹈泥潭,东北的战局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而眼下徐州方面已经十分紧张,于是决定明天一早向蒋介石提出立即回徐州。

杜聿明没有想到,深夜,总统府参军罗泽?来了。罗泽?直截了当地说:“老头子要你到东北去接替卫立煌,要我来征求你的意见。”杜聿明非常干脆地回答:“我有病不能去。”接着,两个人开始了冗长的谈话。罗泽?反复给杜聿明戴高帽子,说老头子认为只有你才能挽救东北,特别是在卫立煌和东北的将领们都不听指挥的时候,老头子希望你能为他为国家分担责任。杜聿明坚持说,卫立煌有才能,完全可以处理好东北的战局。他还特别强调了自己负责的徐州方面的危机:“现在徐州的部队都沿铁路线摆着”,“万一共军发动攻势”将败得一塌糊涂。东北已经这般模样,谁也不能撒豆成兵,现在主要的是徐州,万一徐州出了事,别说南京危急,连半壁江山都可能没了。至于东北,老头子应该赶快决断,能守就让卫立煌守,不能守就赶快从营口撤退,免得被林彪一口一口地吃掉。谈话持续到凌晨二时,罗泽?最后问:“那么老头子的命令下来你怎么办?”杜聿明说:“就是下命令我也不去。”罗泽?走了。

两个小时后,二十日凌晨四时,中央军委给林彪、罗荣桓、刘亚楼发去一封在解放战争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电报。共产党高层迅速统一意见,制定出合乎实际的决策,显示其拥有赢得战争胜利的先决条件:上下一致,官兵一心。在这封电报中,毛泽东再次强调了对国民党军从营口撤退的巨大担忧——事实证明,当规模巨大的辽沈战役即将结束的时候,毛泽东的担忧部分地变成了现实——这封重要的电报,其意义在于共产党人已经下定决心全歼国民党军廖耀湘兵团:

(一)你们行动方针已有电示,即不打锦、葫而打廖耀湘。我们完全同意你们建议,如廖耀湘兵团继进,则等敌再进一步再进攻之。一经发觉敌不再进或有退沈阳退营口的象征时,则立即包围彰武、新立屯两处敌人,以各个击破为方法,以全歼廖兵团为目的。望即本此方针即刻动手部署,鼓励全军达成任务。

(二)因敌有随时退至营口可能,望令十纵准备。一经发觉敌有退营口的象征,即兼程开营口守备。

(三)高(高岗)、伍(伍修权)建议以十二纵及三个独立师由钟伟(第十二纵队司令员)指挥,由四平以北上车,赶于二十四日以前全部运抵清源,以急行军开至鞍山、海城,堵塞敌向营口退路。此计划甚为必要,请即电高、伍照此速办,愈快愈好。唯十纵仍须准备从打虎山开营口,以占先机。当然,十纵目前可在打虎山不动,待敌有退营口征候时迅开营口。

(四)高、伍又建议以其余各独立师及二线兵团,由萧(萧劲光)、萧(萧华)指挥,向法库、彰武、新民急进,配合锦州主力歼敌,我们认为这也是完全必要的。惟第一,以十二纵及三个独立师共六个师开鞍山、海城是否足够,如敌全力退营口,我六个师恐难抵御,是否应该加一二个独立师于营口方面。第二,去彰武、新民与敌接触的时机,不可过迟,也不可过早,似宜适时隐蔽开至法库以北,待你们主力业已发起攻击,抓住了廖耀湘时,突然断敌向沈阳退路为宜。以上两点请酌复高、伍。

(五)蒋介石十五日到沈阳时,即携杜聿明同来,是帮助卫立煌指挥撤退的。外国通讯社十八日讯,蒋介石又到沈阳。目前数日是敌决策时机。撤退是十五日就决定了的,如何撤退则或许昨、今两日已经决定,或者尚待决定,并且决定之后又可改变。望你们密切注视这数日的动态,不失时机,争取大胜。

林彪立即构想出一个规模巨大的歼灭战蓝图:东北野战军主力迅速北上,在黑山、大虎山地区阻截廖耀湘兵团,不让他继续南进再占锦州;同时在黑山的东北方向,把廖耀湘向沈阳撤退的后路完全堵死。由此,对廖耀湘兵团形成一个巨大的合围圈,死打硬拼,最后将其完全歼灭。

二十日早上六时,彻夜难眠的杜聿明站在了蒋介石行邸的大厅里。这是杜聿明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他不愿意去东北,但他又是蒋介石的门生,从黄埔毕业后就一直追随蒋介石,直至成为国民党军中级别甚高的将领,他不愿意有违蒋介石的意志。杜聿明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儿,看见罗泽?从楼上下来,罗泽?对杜聿明说:“老头子要你去。”

杜聿明与蒋介石的谈话进行得十分艰难。杜聿明说徐州形势很紧张,蒋介石说现在东北最为重要;杜聿明说现在东北士气不振,员额不全,需要整补才能打仗,蒋介石说有空军和火炮的优势就可以打。当站在一旁的罗泽?再次附和蒋介石的时候,杜聿明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他对这个“一步登天的小鬼”讲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当年秦王伐楚时,曾问李信和王翦需要多少兵力,李信年轻气壮,说只需要二十万,老成的王翦说至少需要六十万,秦王当即就把王翦撤了职,结果李信大败而归。杜聿明讲完才说,既然罗参军有这样的高见,请校长让罗参军去给卫立煌当参谋长,这样既不需要改变指挥机构,还可以达到速战速决的效果。罗泽?一听,吓坏了,忙说:“不能去,不能去。”杜聿明问蒋介石“收复锦州有几分把握”,蒋介石说“六成把握总是有”。这令杜聿明十分吃惊,六成把握就敢决战,蒋介石不是急糊涂了就是老糊涂了。他不顾礼节反驳说:“算到六成,只有失败,没有胜利。”蒋介石停顿了一会儿,说出一番话,还是关于美国人的:

锦州是我们东北的生命线。我这次来时,已经和美国顾问团商量好,只要我们保全锦州,美国就可以大量援助我们。现在应研究如何把锦州的敌人打退,将沈阳的主力移到锦州,保全锦州,以后我们一切都有办法。

如果杜聿明的回忆准确无误的话,便可以解释国民党军在东北被全歼的根本原因:如果廖耀湘兵团迅速从营口撤退,尽管毛泽东反复提醒和催促,但当时东北野战军还没能在营口方向形成阻击线,国民党军主力是有可能撤出东北的。但是,为了得到美国的援助,挽救军事和经济的困境,蒋介石只有屈服在美国人的旨意之下:美国不希望看到中国的东北全部被共产党人拥有,美国的军事影响至少需要维持在中国东北的“大门”附近,即占据锦州、葫芦岛、营口一线的海岸线和狭窄的辽西走廊咽喉部位,这样才能遏制苏联把中国的东北变成共产主义阵营的势力范围——美国顾问团是为美国利益服务的,他们哪会考虑东北国民党军的处境?

最后,杜聿明再次陈述了他昨天提出的两个方案:决定撤退就要赶快撤,不撤就整补部队之后再打仗,而整补东北地区的国民党军,至少需要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

蒋介石连说:“太久了!太久了!”

说到杜聿明上任东北的问题,杜聿明不敢说坚决不去,但提出必须补充兵员和装备的条件。蒋介石一听还需要他向东北增兵,再一次火了:“为什么共军能打游击,就地筹粮,而我们黄埔生不能做到?你们黄埔生都不服从我的命令,不照我的计划执行,懦怯畏敌,这样子我们要亡国灭种的!”杜聿明已被折磨得心力交瘁,他身不由己地说出了“我应该不计名利,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的话。蒋介石立即表示:“既然你如此不计名利,去东北给卫立煌当副总司令吧,司令部设在葫芦岛。”杜聿明觉得自己无力推托,他对蒋介石说:“我认为徐州比较重要,如果校长认为葫芦岛重要的话,那就由您决定好了。”蒋介石想都没想就说:“葫芦岛重要,就这样决定,你去葫芦岛指挥。”——多年后,杜聿明回忆当时的心境时说:“算了吧,反正江山是他的,部队是他的,他要丢就丢,要送就送。万一我坚持自己的意见,从营口撤退不下来,我就有杀头之罪。我作为他的部下,只好接受他的命令。”

二十日下午,杜聿明就任东北“剿总”副司令兼冀热辽边区司令官的命令发布——国民党军在东北存在三年,由杜聿明开场,也即将由杜聿明结束。

这一天傍晚十八时,林彪、罗荣桓、刘亚楼、谭政签发了《全歼东北敌人的政治动员令》:

……我东北全部兵力将更大集中南线作战,兵力之雄厚为空前所未有,以此压倒优势的强大兵力,杀向居于极端劣势的敌人,是无往不胜的。各部在此形势下必须有连续打大胜仗的雄心,一口吃掉敌人七八个师至十数个师,一次俘虏敌人七八万至十数万。因为客观条件与我们主观力量允许我们这样做,我们必须这样做。我们在锦州、长春已取得圆满与伟大的胜利,但我们绝不能满足这一胜利。应该乘胜扩张战果,不让敌人有喘息整理的机会。由于敌之退路已被我堵住,敌必拼死挣扎,企图逃脱其覆灭的命运,故战斗会是极其激烈的。我各部决不可轻敌,不可因为打了胜仗漫不在意,必须像锦州战斗一样,以勇猛果敢、前仆后继的精神,不怕困难、不怕疲劳的精神,争取大胜,争取全歼东北蒋匪军,解放沈阳,解放东北全境……

杜聿明和卫立煌一起返回沈阳。在飞机上,卫立煌明确表示:“我不同意就不参加意见,也不执行他的命令。”

无奈的杜聿明只好打电报让廖耀湘到沈阳开会。

心急如焚的廖耀湘立即从新立屯赶赴沈阳。

东北将领们的会议瞬间就变成了无休止的埋怨和泄愤,最后唯一达成的意见是:无论是从海路撤退,还是争取收复锦州,都得先把黑山攻下来。

深夜,廖耀湘返回新立屯。卫立煌和杜聿明彻夜难眠。杜聿明的担心是:如果廖耀湘兵团行动迅速,就有可能从营口撤退,否则“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卫立煌问:“那沈阳怎么办呢?”杜聿明的看法是:“沈阳久守是无望的。”卫立煌马上说:“新立屯的后路一断,黑山再过不去,廖耀湘危险得很。咱们叫工兵到辽中架几座桥,万一廖退不到营口,也可以退到沈阳。”后来,杜聿明回忆道:“卫的意思还是尽可能巩固沈阳,而不愿廖兵团从营口撤退。当然,蒋介石的内心是决定放弃沈阳,但又不明确对卫指示,而要卫以周福成的第五十三军守沈阳,卫当然感到兵力太少,想把廖兵团拉回沈阳。”但“卫又迫于蒋介石”的严令,“不敢事先毅然决然将廖兵团撤回沈阳,想等到情势危急再令其撤回”——卫立煌不会想到,一旦情势真的危急了,廖耀湘也就没有任何退路了。国民党军高层的这种各有所私,断送了廖耀湘兵团整整五个军的兵力。

第二天,杜聿明飞往葫芦岛,他发布的命令是:自二十三日起,恢复由塔山向锦州的攻击。

二十一日那天,国共两军中各有一支部队接受了攻击命令:

廖耀湘兵团的第七十一军奉命以两个师为主力,由北向南包围黑山并攻击之,二?七师三旅在兵团直属重炮团的掩护下,自胡家窝棚由东向西正面攻击黑山。

东北野战军第十纵队奉命指挥本纵队配属第一纵队三师、内蒙古骑兵一师,在南起大虎山铁桥、西至水淦宽二十五公里的弧形正面展开防御,死守黑山。

锦州战役之后,经过数天的沉寂,国共两军再次迎头而上。

尽管战局的演变将会千变万化,此时关于东北战场有一点是坚决而明确的:当东北的“大门”关闭之后,毛泽东要对数十万国民党军动手了。

血浸黑山

一九四七年八月里的一天,六纵副司令员梁兴初被一位参谋带到林彪的住处。盛夏时节的哈尔滨阳光灿烂,绿树的投影在俄式小楼斑驳的外墙上摇曳。梁兴初看见林彪正在屋里踱步,罗荣桓则安静地坐在一张桌子的后面。

梁兴初走到林彪面前,林彪抓起一把豆子塞给他——“今天我算是掉到豆囤里去了。”——梁兴初的早餐是一碗豆浆和一碟黄豆。

能在林彪面前偶尔开个玩笑,梁兴初是一个特例。他在红军时期曾是林彪指挥的红一军团侦察连长,一九三六年九月,当毛泽东率领陕甘支队走下岷山的时候,二十二岁的梁兴初换上国民党军中校军服混进哈达铺县城,为毛泽东带回来一大堆报纸杂志,使得毛泽东第一次明确地知道在陕北还存在着一块红色根据地,这使中国工农红军最终落脚在黄土高原上。现在,这个瘦瘦的江西人已成为作战勇猛、性格刚烈的纵队指挥员。

罗荣桓向梁兴初说了叫他来的原因:独立第一师在红军时期是湘赣红军独立师,又有三五九旅的老底子,这样一支老部队不能老是独立师,现在决定以这个师为骨干组建第十纵队,准备让你去当纵队副司令员。

梁兴初说话不客气:“宁做鸡头,不为牛后,要去十纵就当司令,不然就回一纵当一师师长。”——之前,任命梁兴初为一纵副司令员时,他要兼任一师师长;任命他到六纵当副司令员时,他要兼任十六师师长;现在他干脆要回一师去。

罗荣桓微笑着,林彪没有说话。

一九四七年八月十八日,东北野战军第十纵队正式组建,下辖二十八师(原独立第一师)、二十九师(原独立第三师)和三十师(原东满独立师),纵队机关由独立第一师的后方机关和东满吉敦军分区直属机关共同改编而成。纵队司令员梁兴初,政治委员周赤萍。

一年后,十月二十一日,林彪发给梁兴初和周赤萍的电报不足百字:长春敌十万起义投降,锦州敌十万被歼,沈阳陷于孤立,有企图向锦州突围,与锦西北上之敌会合,妄想夺回关内。令你们即返黑山、大虎山,选择阵地,构筑工事,顽强死守,阻击敌人,掩护主力到达后,聚歼前进之敌。

第十纵队的指挥员们坐在指挥部的热炕上心情紧张。

黑山、大虎山地区犹如一处隘口,西面是医巫闾山脉,东面是大片的沼泽,中间布满丘陵,北宁铁路和公路蜿蜒其中,是沈阳通往锦州唯一的走廊,黑山和大虎山对峙在走廊两侧,如同两道大门,开则南北通达,闭则人车堵塞。十纵奉命在此阻击廖耀湘兵团的意义十分明显:把这一大团国民党军拖住,死死地封闭在这里,不让他们向沈阳撤退,也不让他们通过这里往营口撤退,等主力赶到并完成攻击部署后,把廖耀湘兵团一口吃掉。

即将在这里突围的,是国民党军的五个军,全部的美式装备,拥有飞机、大炮和坦克,他们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必然要拼个鱼死网破。而十纵除了轻武器和手榴弹之外,刚组建的三个山炮营并没有多少炮弹;加上配属过来的一纵三师和内蒙古骑兵一师,兵力还不到敌人的五分之一;且在这片丘陵中间,防御正面宽达二十五公里。情报显示,敌人的先头部队已进至距黑山六十公里的芳山镇,十纵官兵赶到阻击阵地后已没有多少时间构筑工事;这时候的东北天寒地冻,由于后勤补给线受到廖耀湘兵团的威胁,官兵们的棉衣还没有运到——十纵指挥员们感到压力巨大。

“要想打好这一仗,不咬咬牙是不行的”。梁兴初说,“现在,林、罗首长看着我们,各兄弟部队更在看着我们。打好了,不仅是标志着东北的全部解放,更重要的是蒋介石又一个'十万主力军’被我们从他的军簿上一笔勾销;打坏了,十万大敌就将逃入关内,这对我们的整个解放战争又将意味着什么呢?那只能说,我们对人民犯下了滔天大罪!大家看,我们现在就站在这样严重的任务面前,我们对待自己,难道还能有其他第二个要求吗?没有了,要求只能是一个,那就是:只准打好,不准打坏!”政治委员周赤萍接着说:“在十万大敌面前,我们是处于劣势;但从整个战役来看,我们却处于优势。要我们十纵一口吃掉敌人,当然是不可能的。然而,我们却能够咬住他们,狠狠地咬住他们,只要我们一口咬住不放,引来的必然是无数把钢刀锐箭,将敌人剁成血泥肉酱!这样,即使我们被扯掉了几颗牙齿,有什么值得吝惜;即使有些伤痛,有什么不能忍受!”

十纵指挥员会议结束时,已经是午夜,部队立即向指定地域开进。官兵们并不清楚他们将面临的是什么样的战斗,只知道这时候让十纵上去必有名堂,因为十纵在开原休整六个月以后,至今还没轮上他们打像样的大仗。由于身上还是单衣,官兵们都裹着毯子,因此他们戏称十纵是气死西北风的“毯子队”。夜行三十公里,接近了黑山,天色渐渐发白,官兵们看见黑山城外人声鼎沸,原来政治部和后勤部的同志们提前赶到,向当地的百姓们提出了帮助的请求。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大娘,举着一件破棉袄,希望能披在哪个战士的身上,大娘的儿子被国民党军拉去当差已经死了,此刻她举着的这件破棉袄就是她儿子平时穿的。梁兴初望着这个在黎明前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人,心中一阵酸楚。

清晨七时,十纵各部队进入阵地。

二十八师守黑山地区,控制黑山县城。其八十三团守大白台子、牛屯和大边壕阵地,八十四团守黑山城北和城东的高家窝堡阵地,八十二团为师第二梯队,师炮兵阵地位于黑山城北高地,师指挥所位于城北高地上的天主教堂里。

二十九师守黑山县城以西地区。其八十五团守彦屯、小白台子、王母将屯阵地,八十六团守司屯、黄土坎、蒋屯阵地,八十七团为师第二梯队。

三十师守大虎山地区。其八十九团守大虎山、万家、大边壕以北阵地,九十团守大虎山以南四台子、三台子、二台子以及铁路桥阵地,八十八团为师第二梯队。

内蒙古骑兵一师(欠三团)为纵队总预备队,担任主阵地前沿的警戒和掩护任务。

纵队炮兵团位于腰台子,纵队指挥部位于黑山城里。

部署完毕,各部队开始紧急修筑工事。

黑山一带,山不是黑色的,在清晨的光线下一片苍白。阵地上没有树木,连草都很少,尤其是城东的一?一高地,全部由灰白色的岩石构成,根本无法挖掘工事和掩体。黑山附近的百姓扛着自家的门板、木料和麻袋倾家出动,老人们不断安慰着手忙脚乱的官兵:“孩子,别慌,天塌下来我们替你们顶一半!”年轻人跑到铁路上拆铁轨、挖枕木,高声喊着号子往阵地上扛。很快,阵地上就修起了堑壕、射击掩体、指挥所、观察所和救护所等,每个火力点都铺设了一层钢轨、数层木板和一米厚的泥土,大虎山阵地前还挖出一条防坦克壕。一?一高地由于岩石坚硬,修筑工事的进度很慢,官兵们与百姓商量之后,决定在石头上垒出工事来。往高地上运土的百姓排成长龙,老人和孩子们用簸箕一点点地往上端,妇女们把自家的粮食口袋拿来装土。一夜之间,军民们生生地在一座石山上又堆起了一座山。这座由泥土堆积起来的工事,虽然并不那么坚固,但是在十纵官兵心中,这是一座最坚固的堡垒,他们吸着老乡递过来的旱烟袋开始擦枪。

就在十纵构筑阻击阵地的时候,廖耀湘命令第四十九军主力和骑兵第三旅向黑山地区接近,国民党军推进到半拉门地区时,遭到独立第二师的阻击。战斗进行了一天,虽然廖耀湘的炮火猛烈,第四十九军还是没能向前迈进一步。二十二日,廖耀湘命令新三军十四师继续向黑山攻击前进,十四师再次与独立第二师发生激战,仗打到天黑依旧没有任何成效。独立第二师完成阻击任务后,撤出了阵地。下午,廖耀湘改命新一军军长潘裕昆为总指挥,要求他二十三日必须占领黑山。

二十三日,潘裕昆下达的作战命令是:拂晓,新一军向黑山正面阵地发起攻击;第七十一军侧击黑山的左翼;二0七师侧击黑山的右翼;骑兵团威胁共军的后方交通线;步兵事先利用夜晚接近攻击出发地;炮兵主力迅速占领射击阵地,拂晓前一小时进行炮火准备,炮弹使用量为五个基数。

但是,新一军新编三十师师长文小山对这个作战命令提出了异议。他提醒潘军长:“廖耀湘平时的指挥多损人利己,我们对此不能不有所顾忌。”文小山主张:第七十一军执行正面攻击黑山的任务,新一军可以承担“炮兵支援之副任务”。同时。他对林彪的部队特别善用游动炮兵感到担心,认为沿着公路两侧必定有“难以应付”的炮兵埋伏着。潘裕昆一听很有道理,立即打电报给廖耀湘,要求改变作战计划。廖耀湘在回电中口气严厉:“此系不计牺牲,务求攻占黑山走廊之命令,仍限即着手准备攻击部署。”

林彪、罗荣桓、刘亚楼、谭政联名致电各纵队,要求官兵必须抱有“决一死战”的决心:以下指示,请仔细阅读:

(一)沈阳、新民、彰武、新立屯之敌,正全部经打虎山、黑山向南总退却。

(二)我军决全力乘敌撤退中,与敌决一死战,以连续作战方法求得歼灭全部敌人。此战成功,则不仅能引起全国军事形势的大变,且必能引起全国政治形势之大变,促成蒋介石的迅速溃灭。我全体指战员须振奋百倍勇气与吃苦精神,参加此一光荣大决战,不怕伤亡,不怕疲劳,不怕遭受小的挫败,虽每个连队遭受最大伤亡[每个连即打散,或剩几个人,也不害怕],但对全国革命说来,仍然是最值得的。

(三)争取此战完全胜利的基本条件有三:(1)在干部和战斗员中有充分之认识和动员。(2)各级干部每次攻击之前,均须走在部队前面,迅速侦察地形,指挥员勇敢积极的标志,是肯自动走在部队前面,亲自侦察地形和布置攻击准备,但并不是指随便暴露目标,或在部队冲锋时也跑在前面,这仅仅是个人勇敢,对战斗指挥无大益处。(3)须严戒……在未侦察地形状况,未等部队大部到齐,未将兵力、火力很好配备,未将敌人退路截断,及仓促地乱打乱冲。这次大战只要我各级干部严守准备好了再猛攻的原则,则必然横直打胜仗。这就是在接近敌人前,指挥员迅速侦察地形,选好主攻点,将最大部分之火力、兵力集中于该点附近,并采取纵深配备,然后先将敌人的重要建筑物以炮火实行破坏射击,待已大体破坏后,即以火力进行数分钟的压制射击,步兵即开始猛冲猛追,只要采取这种打法,则横直打胜仗。我们所担心就是怕部队不实行这个打法而将仗打坏。因此,你们必须将此电印发各级,各级均应开会研究此电,特别是战术办法必需使每个干部弄明白,因许多干部是新提升的,原有的干部也有许多还没有弄明白。

(四)敌在锦州、长春失败之后,实行退却之敌人士气甚低,且进至乡村后,每个乡村所容兵力有限,又无坚固工事,只要我军采取以上打法,则必然胜利。

二十三日天一亮,黑山前沿阵地枪炮声骤起。

继塔山阻击战之后,辽沈战场上又一场艰苦的阻击战,在这个寒冷的早晨开始了。

国民党军的炮火倾泻在黑山前沿阵地上。担任前沿警戒任务的内蒙古骑兵一师一团立即进入战斗准备。骑兵部队没有阵地防御作战经验,加上远道奔袭而来官兵疲劳,在阵地遭到重炮轰击的时候,部队就已出现了伤亡。国民党军二0七师三旅在作战飞机的掩护下蜂拥而上,其一部同时悄悄地迂回到主阵地的侧背,对骑兵一团形成了三面包围。敌人的逼近令残酷的白刃战随即开始,国民党军步兵的美式枪刺与解放军骑兵的马刀撞击交错,阵地上一片呐喊声和呻吟声。

在各连阵地都已出现危机的时候,骑兵一团团长平安负伤。在最前沿的二连阵地上,指导员图门和连长布和吉雅也先后负伤,二连的蒙古族汉子宁可战死也不后退,直至拼尽最后一个人。接近中午的时候,骑兵一团奉命转移至大虎山阵地,黑山前沿阵地即被二0七师三旅攻占。

国民党军第七十一军九十一师二七二团的两个营,对尖山子前沿警戒阵地发动了攻击,在这个阵地上防御的是十纵二十八师八十二团二营七连。七连长田老保是土家族人,十三岁参加红军,经历过无数血战,但他依旧对国民党军攻击的凶猛程度感到吃惊。国民党军先从平缓的西坡往上攻击,在距离山顶五十米的地方被七连击退;接着又从山势陡峭的东坡强行攀爬,再次被七连打下去;最后,国民党军采取多路同时攻击的战术,在加强了炮火的支援力度后,一波接一波地连续发起冲锋,七连的阵地几次丢失又几次夺回,最后七连奉命放弃警戒阵地后撤。

中午时分,十纵突然发动猛烈反击,国民党军攻占的几个前沿据点马上丢失了。下午十五时,潘裕昆组织起第二轮攻势,五十分钟后再次受阻。太阳快落山了,潘裕昆将第七十一军全部投入到正面,发动了第三次攻势。在第七十一军九十一师的先头部队将要接近核心阵地的时候,十纵再次发动反击,九十一师官兵没有交锋就往回溃逃,以致引起其他攻击部队争相撤退。在暮色中观察战场的潘裕昆意识到,今天占领黑山的任务已经不可能完成了。

廖耀湘下令将九十一师师长戴海容就地枪毙——“后来戴趁机脱逃了”。戴师长“趁”的什么“机”,怎样逃脱的,不得而知。也许当他看见自己的部队在解放军的刺刀面前溃不成军时,他就意识到可能要掉脑袋了。廖耀湘枪毙他的命令还没有下达,他已经主动从战场上消失,并且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晚上二十时,梁兴初和周赤萍召集十纵师以上干部开会。梁兴初首先传达了两小时前林彪和罗荣桓发来的电报,电报说锦州方向的主力部队已隐蔽出发,预计三天之内到达黑山、大虎山战场,完成对廖耀湘兵团的包围。电报中的一句话令在场的干部们热血沸腾:“务使敌在我阵地前横尸遍野而不得前进,只要你们坚守三天,西逃之敌必遭全歼!”

午夜时分,二十八师侦察队送来一名他们捉到的“舌头”,这令梁兴初喜出望外。这是国民党军第七十一军八十七师师部的一名传令班长,班长的军装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装满了送往各团的作战命令——后来,八十七师上校参谋主任胡煅夫是这样记述他们的作战命令是如何到十纵手里的:“军部召集各师师长和参谋长开会,研究兵团部下达的作战命令和我军次日的战斗方案,决定仍以八十七师担任攻击。作战命令大约在当晚二十四时许付印完毕。在军部传令班长送命令给各部队的途中遇到解放军的埋伏部队,传令班长被俘,战斗命令被缴获。”上校参谋主任接着强调说:“此事发生后,引起极大的恐慌。”

从这些作战命令判断:明天,国民党军的攻击目标,主要集中在二十八师的正面防线上,目的是拼死打通黑山和大虎山走廊。梁兴初立即调整了防御部署,让二十八师抓紧时间加固工事,准备迎战。

此时,廖耀湘也在阅读二0七师三旅送来的一份“共军文件”,这份文件是他们在战场上缴获的:“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固守大虎山阵地,俟后续主力部队的到达,将敌人包围歼灭之。”——面对交战对手的这样一张阵地传单,廖耀湘恐慌的已不仅仅是作战命令的丢失了。廖耀湘判断,在黑山阻击的解放军,兵力已经得到加强,而且任务是死守,那么目的只能是一个:等待攻击锦州的主力到达战场。廖耀湘立即决定,不再等待攻下黑山,现在就向营口撤退。当他把自己的想法用电话报告给卫立煌时,卫立煌同意向营口撤退,他同时提醒廖耀湘:“万不得已时,可退回沈阳。”

廖耀湘即刻下达了全军向营口撤退的命令:新六军明天拂晓强行通过黑山,新三军和第四十九军紧随其后,新一军和第七十一军负责掩护。廖耀湘给新一军军长潘裕昆下达的作战任务是:两天之内,不惜一切代价攻占黑山,以掩护整个兵团通过这条走廊——“能占领黑山更好,不能占领,则以猛烈攻击,阻止黑山守军之反击,以免截断或扰乱兵团主力之转移。”

夜幕降临,国民党军的精锐部队就要上来了,梁兴初对那个血战前的夜晚印象深刻:“深夜,我站在黑山城南山头上,夜幕笼罩大地,越向北,越发漆黑一团。随着一阵令人沉闷的寂静之后,不时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和短暂的爆炸声,这正是我小股出击部队,在炸断敌人的冲锋要道,袭扰敌人的夜间调动。我好像看见那根无形的战斗导火线,正在??作响地燃烧起来。明天,明天该是这些狂妄、愚蠢的敌人遭到狠狠痛击的第一天吧?”

二十四日拂晓,廖耀湘集中第七十一军、新一军和新六军以及二0七师三旅,共六个师的兵力,在两百余门火炮和两百架次飞机的支持下,向黑山、大虎山发动全线攻击。第七十一军和新一军暂编二十二师向大虎山迂回攻击,二0七师三旅和新六军一六九师的突击方向是黑山以东的高家窝堡一线。

战斗一开始,梁兴初就紧张起来。在黑山城北二十八师的正面防御线上,主阵地前山坡平缓,地势开阔,有公路和河道通往县城,便于机械化部队运动,应该是敌人突击的理想方向,但是这里却没有动静。可是,城西的三十师师长方强报告,新六军的第一次攻击已被击退,发现敌人大部队有向西迂回的模样;城东的二十九师师长刘转连报告,第七十一军向白台子八十三团三营阵地实施了突击,但开始的时候仅仅投入了一个排的兵力,三营很快将其击退。现在,只有八十六团五连的阵地还处于激战状态。梁兴初顿时觉得不对劲,他立即上了二十八师指挥部。师长贺庆积报告说,敌人向高家窝堡一线的攻击很猛烈,第一次就投入了三个营的兵力,分别向一?0一高地、九十二号高地和石头山高地同时冲锋,尤其以对一?一高地的攻击最为猛烈。贺师长话音未落,高家窝堡方向的爆炸声再次响起。梁兴初朝那个方向望去,只见一?一高地、九十二号高地和石头山高地完全被烈火和硝烟所覆盖,天上的数架飞机在疯狂地盘旋轰炸,地面重炮也在实施密集轰击,几个高地上浓烟夹杂着火光令人心惊——梁兴初明白了,国民党军放弃了正面攻击,采取两侧迂回的战术,而且将攻击重点放在了一0一高地附近的几个阵地上,因为一0一高地靠近黑山县城,如果这一点被突破,整个黑山的防御体系将被割裂。梁兴初对贺庆积说:“敌人躲开了咱们的刀锋,从侧翼攻击刀背,你要把刀尖给我翻转过来!”

贺师长说:“你要相信我的二十八师!”

一0一高地一线阵地,战前曾被视为侧翼掩护地域,因此兵力部署相对薄弱,只有八十四团二营防守。向这个方向攻击的是国民党军二0七师三旅。廖耀湘毫不动摇地把这支作战凶猛的部队当做一把尖刀,从侧面朝着黑山防御线的核心部位猛插下去——从兵力上讲,二0七师的规模相当于军,其下辖旅的规模相当于师。

在敌人猛烈的火力准备中,二营阵地上的工事全部被毁,尤其是一0一高地,战前在石山上堆起的土山工事已成为一片废墟。二营官兵从坍塌的工事中爬出来,一边抢救伤员,一边向冲上来的敌人进行反击。连队指挥员们不断地提醒战士:“走不近不打,瞄不准不打。”在敌人几乎拥上阵地的时候,二营官兵突然猛烈射击,然后跳起身迎敌而上。几个小时之后,二营的几个高地前敌尸累累。下午,敌人的轰炸再次开始。二0七师得到了廖耀湘兵团几乎所有重炮的支援,成吨的钢铁炮弹倾泻在小小的阵地上,然后巨大的冲锋人流又开始向上涌。

首先是石头山阵地失守。这个阵地上只有二营的一个排,坚硬的石头阵地没有任何隐蔽之处,修筑的工事早已荡然无存,官兵们用机枪、步枪、石头连续击退敌人的三次突击。当阵地上只剩下四名战士的时候,二0七师的第四次突击开始了。两小时之后,这个排的官兵全部阵亡。

接着就是九十二号高地失守。石头山阵地被攻占后,九十二号高地的侧翼暴露,致使二0七师得以从西面和北面同时发动冲击。高地东侧的阻击阵地因为受到敌人正面炮火的猛烈轰击,无法对九十二号高地进行火力支援。防守这个高地的是二营四连。指导员刘宝珊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对他的官兵们说:“同志们!显出我们的阶级本色吧!刺刀见血才是英雄好汉!”一排长李勇发决心一死,他把自己口袋里的一支钢笔和一些零用钱掏出来,交给刘宝珊作为他最后一次党费,然后他对指导员保证说,一排没有一个人是草包!李勇发的排里有个班在全师赫赫有名,这就是宁死不屈的“大功赵连才班”,李勇发决心让这面荣誉之旗染上自己光荣的鲜血。在即将冲往前沿的时候,李勇发朝着刘宝珊笑了一下,他说:“指导员!为我们感到高兴吧!”在短短的二十分钟之内,敌人连续发起三次突击,上百具尸体布满高地的前沿。一排的官兵前仆后继,耳边响彻着排长李勇发嘶哑的喊声:“打呀!林彪的投弹手们!狠狠地打他们呀!”敌人又调来一个营,在阵地下黑压压的,九十二号高地上,四连只剩下二十多人。猛烈的炮弹又倾泻下来,炮火准确而缓慢地节节延伸,敌人跟在炮火的后面一点点地向上爬。四连还活着的官兵已没有子弹,阵地上的石头也扔光了。六连增援的两个班全部伤亡在半路上,最后时刻,团指挥所命令四连撤到一0一高地上去。转移的时候,李勇发发现几名战士依旧在阵地上与蜂拥而上的敌人搏斗,他端着刺刀返身跳入敌群中。在厉声命令战士按照命令撤退的同时,李勇发被敌人团团包围。他的刺刀随着他的身体剧烈地旋转,敌人的美式枪刺在他的身体上插进去又拔出来,这个希望战友们为他高兴的勇敢的排长始终未倒。直到他刺倒了第五个敌人的时候,数粒子弹穿透了他的腹部和腰部。

九十二号高地失守后,一0一高地完全孤立。

阳光穿透寒冷的空气照在这片颜色苍白的低矮丘陵上。

这是下午十四时左右,在二十九、三十师的防御正面,敌人不但有配合高家窝堡方向的企图,而且向西迂回的迹象十分明显。至此,南起大虎山铁桥,西至水淦,十纵全线进入激战状态。

占领九十二号高地后,二0七师立即向一0一高地发动猛攻。高地上所有的工事都已坍塌,六连大部伤亡,连同撤到这里的四连和营部通信班在内,阵地上只有二十多个官兵。在抗击了二0七师的四次冲击后,大量的敌人从阵地的三面一齐冲上来,一0一高地失守。

高家窝堡一线阵地的全部失守,使黑山城暴露在国民党军的攻击前面。

整个黑山阻击线因此岌岌可危。

二十八师师长贺庆积集中了所有的山炮,开始向一?一高地实施猛烈轰击,同时命令预备队八十二团一营和三营,由八十四团团长蓝芹统一指挥,坚决恢复高家窝堡一线阵地。刚刚占领一0一高地的国民党军在光秃秃的石山上无法躲避猛烈的炮火,蓝芹团长指挥的反击部队不顾一切从三面冲了上来。前两次的冲锋,都因敌人的炮火封锁了冲击线没有成功。第三次,冲击发起后,一营一连长倪恩善被剧烈的爆炸震昏,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包扎所里,他跳了起来,朝正在冲锋的连队奔去,战士们看见连长不但没有光荣,而且还举着驳壳枪冲上来了,都跟在倪连长的后面拼死向上突。战士张连发第一个冲上一0一高地,他扔出几颗手榴弹后,连续刺倒四名敌人,为后续部队打开了冲击道路。一连官兵都冲上去后,交战两军在狭小的高地顶端扭打在一起。半小时之后,占领一0一高地的国民党军留下百余具尸体退了下去。二十八师乘势在各个方向进行局部反击,数支小部队直接插入国民党军当面的阵地:八十六团一营袭击了水淦,俘虏国民党军第七十一军八十七师的一个班;八十二团一连袭击了高家窝堡防线西北方向的十里岗。

新六军新编二十二师六十六团向大虎山迂回,他们占领了五台子阵地。接着,这个师在重炮的支援下,连续向三台子和四台子猛攻,并派出部队开始向纵深迂回。三十师八十八团三营跑步抢占了一个名叫青台泡的村庄,截住了正在迂回的国民党军,随即利用村庄里的民房和土围子进行阻击,致使新编二十二师六十六团伤亡五百多人后被迫退回。

主攻部队攻击受挫,令廖耀湘十分不安。就在黑山、大虎山一线阵地发生激战的时候,廖耀湘的主力部队正在缓慢地向前移动。下午,新六军军部和一六九师到达胡家窝棚附近,新编二十二师已经推进到大虎山附近,廖耀湘的兵团指挥部紧跟在新六军的后面。由于黑山、大虎山走廊依旧在东北野战军手中,廖耀湘命令新六军停止前进,转为向黑山、大虎山发动攻击,攻击部队由新六军军长李涛指挥,一六九师支援二0七师,新编二十二师直接攻击大虎山。同时,廖耀湘还命令第四十九军和新三军十四师为兵团先头部队,在新六军的掩护下强行前进,为整个兵团撤退开路。

黄昏时分,第四十九军推进到黑山东北通向沈阳的公路上。廖耀湘觉得一天的厮杀虽然没有多大进展,但部队已经全面撤行至走廊附近,他所在的胡家窝棚距黑山县城仅仅还有六公里,只要二十五日李涛指挥二0七师三旅和新六军一六九师联合对黑山、大虎山实施突击,当面的共军定会无法支持而溃退,那时候整个兵团就可以一举突破这个倒霉的地方了。

夜幕降临,黑山、大虎山一带的战斗暂时停歇。

一整天的战斗,国民党军损失很大,其中二0七师伤亡官兵千人以上。

十纵各师也出现较大的伤亡,仅在高家窝堡一线,伤亡官兵已达五百,其中二十八师八十四团二营基本上打光了。

晚上,十纵召开了作战会议。根据战场通报,锦州方向的主力正昼夜疾驰,明晚之前定会到达战场。而在廖耀湘兵团的后面,五纵和六纵正像赶鸭子一样在驱赶他们,今日黄昏已把廖耀湘赶到黑山和大虎山的跟前。廖耀湘明天必定拼死突击,十纵能否顶得住,明天是关键。但是,明天敌人的主要突击方向会在哪里?会不会因为今天在高家窝堡一线受挫,明天他们又回到正面来实施攻击?各位师长意见不一。梁兴初倾向于这样的判断:敌人在明知正面阵地防御工事坚固、防御兵力大的情况下,一般不会往刀尖上碰,今天他们躲开正面侧击高家窝堡就是证明。今天发生在一0一高地上的反复争夺,定让敌人感觉这个方向的防御工事相对薄弱,地形也暴露出易攻难守的弱点,他们已经往这几个高地上打了上千发炮弹,他们不会让这种轰炸效果只起一天的作用,明天定会继续在这个方向上加大兵力,企图一举突破后直接攻击黑山县城,彻底打开向南撤退的大门。梁兴初对他的师长们说:“今天我们头上挨的是千磅炸弹,明天就是万磅炸弹。只要主力没有赶到,十纵的任务就没有完成,打光了也要打下去!”

为了加强一0一高地的防守,纵队对防线进行了局部调整:三十师的防御地带向北延伸,以适当缩短二十八师的防御正面,二十九师集中力量防御城北。

深夜,贺庆积师长赶回二十八师后,提出加强一0一高地防御的三条建议:一、连夜抢修工事,二、八十二团上去,三、在高家窝堡前沿开设师指挥所——“我是师的主要指挥员,我应该到第一线去指挥。”——最后一条遭到大多数人的反对,副师长说要上前沿也应该是我去,贺庆积火了:“师长和副师长谁的职务高?谁官大就服从谁!”

这个夜晚,一0一高地上人声嘈杂,十纵官兵和当地百姓一起,再次扛着铁轨、木料和泥土在这个被战火烧焦的石山上紧急加固工事。伤员们已经被转送下去,阵亡官兵的遗体已裹上百姓事先准备好的血被抬了下去。但是,充满血腥味的阵地上依旧随处可见残肢。十纵和二十八师的指挥员们上了阵地,送上来一些御寒的衣服,战士们可以识别出哪件衣服是从哪位首长身上脱下来的。当地百姓也筹集了不少棉衣和大衣送了上来,还有热水和食物。在一0一高地旁边的九十二号高地上,贺师长的临时指挥所也在搭建。官兵们在夜色中看过去,心中弥漫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明天恐怕要战死在这里,和自己的师长一起战死。

二十五日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贺师长就到了九十二号高地,八十二团的鲁团长汇报了他的作战部署:二营守一0一高地,三营控制附近的小高地和公路,一营担任预备队。

国民党军的攻击开始了。攻击重点果然是一0一高地。廖耀湘命令所有的重炮集中火力进行轰击,天上的十几架飞机也投下了五百磅的重型炸弹,这种炸弹每一颗都能在石山上炸出一个巨大的石坑。一0一高地顿时地动山摇,八十二团不但要对付敌人步兵的冲击,还要组织对空火力逼迫敌人的飞机不能低飞。新六军一六九师和二0七师三旅在一个小时内,发动了三次全线攻击,第四次攻击时,一个连的兵力猛冲石头山阵地,八十二团二营的一个排与冲上山顶的国民党军混战在一起,敌人的重炮群突然对这个混战中的小高地进行轰炸,致使双方官兵全部伤亡,突然寂静下来的石头山高地被国民党军占领。与昨天一样,石头山阵地失守,对九十二号高地形成了巨大威胁,四个营的国民党军从两个方向向九十二号高地进行夹击。八十二团二营五连长和指导员先后阵亡,最后阵地上只剩下十名战士。在敌人大量拥上阵地的时候,十名战士全部战死,九十二号高地再次失守。在一0一高地,国民党军在突击受阻后,对高地实施了报复性的狂轰滥炸,然后以每个波次两个营的规模,接连不断地发起冲击。八十二团二营四连和六连,在营长侯长禄的指挥下殊死抵抗,最后将阵地前的国民党军尸体堆起来作为掩体,等冲上来的敌人到达二十多米的距离时,四连和六连的官兵突然跃起射击,同时投掷大雨般的手榴弹和爆破筒。

时间已近中午,廖耀湘对他的整个撤退计划有了万分紧迫的感觉,他几乎把所有能投入的部队都派到了黑山、大虎山一线,这使各个阵地的战斗很快就进入混乱的白热化状态,以致无法辨别双方争夺的要点是在哪里。

八十二团的鲁团长和方政委都已负伤。

一0一高地再次出现危机。在新六军军长李涛的督战下,攻击部队组织起一支大约三百人的“敢死队”。同时,尉级军官也组成了一支“效忠党国突击队”,在两个团的配合下,“敢死队”和“效忠党国突击队”排成五六道人墙,开始轮番冲击一0一高地。坚守在一0一高地上的二营弹药耗尽,当阵地被突破之后,战斗瞬间演变成肉搏战。下午十五时左右,在二营全部伤亡的情况下,一0一高地再次丢失。

整个黑山防御线危如累卵。

二十八师决心在天黑之前夺回一0一高地。八十二团得到纵队从三十师八十九团抽调的一个营的增援。傍晚十八时,五个连的兵力对一0一高地、九十二号高地和石头山阵地同时发起反击。夜幕降临前,丢失的阵地再回十纵之手。

连日的苦战中,一0一高地旁边的下湾子村百姓冒死往高地上送饭,全村男女老少往返阵地达九百多人次,送上去的干粮达两千多斤。村子里的罗天瑞的大娘,在子弹的呼啸中多次往返高地,最后一次她被炮弹震昏,满脸是血地仰面躺在地上,战士们爬到跟前去救她,看见她在怀里死死抱着一口袋干粮。战后统计,下湾子村牺牲在一0一高地上的百姓竟达四百多人。

死去的黑山百姓与东北野战军官兵葬在了一起。

天又黑了。

二十五日一整天的战斗,还是没能突破黑山、大虎山走廊,廖耀湘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首先,向营口撤退的路在大虎山以南已被完全截断。为整个兵团开路的第四十九军先头部队被不明番号的共军大部队包围,军长郑庭笈直到黄昏时才报告这一可怕的消息。虽然有新编二十二师浴血奋战的掩护,第四十九军不但没有向前突击开路,反而就此擅自停留在了大虎山附近。更严重的是,那个郑军长竟然直接向沈阳的卫立煌请示行动方向,而卫立煌竟然让第四十九军的两个师、新六军的新编二十二师和新三军的十四师不再执行向营口撤退的预定计划,改道直接向沈阳撤退。其次,经黑山去沈阳的路也被截断了。新三军的一个师受到共军的袭击,该师在后退的时候,不是立即控制公路要点等待新一军的跟进,而是一路狂逃,结果同样被不明番号的共军大部队包围——所有的迹象都表明,林彪的大部队已经向黑山方向渗透过来。

如果向营口和沈阳撤退的路都已被截断,那么整个兵团该往哪里去?

廖耀湘顾不得多考虑,决心按照自己的预定计划,不顾一切地往营口方向突击。他命令新一军、第七十一军和新六军在黄昏前停止对黑山的攻击,由新六军一六九师和二0七师三旅掩护,兵团主力向胡家窝棚撤退,第七十一军今晚接替一六九师和二0七师的阵地,掩护全兵团后撤。各军军长都表示接受这个命令,只有第七十一军军长说他们在黑山打了三天,部队伤亡巨大,官兵十分疲惫,今晚不能行动,请求明天拂晓后再接防,因为夜间交接阵地容易受到共军的偷袭。不知为什么,廖耀湘居然答应了——几个小时之后,廖耀湘才发现,他的部队被阻击在黑山、大虎山整整三天,第七十一军又加上了这个不识时务的请求,他的人生和他的整个兵团恰恰因此被彻底断送了。

二十六日凌晨三点,已经打得筋疲力尽的十纵接到了东北野战军司令部的电报:“北上主力已到达,敌已总溃退。望协同一、二、三纵队从黑山正面投入追击。”

十纵官兵用血肉之躯堵在黑山,硬是没让廖耀湘的五个军闯过去,四千一百四十四名官兵为此付出了生命。

战后,黑山百姓在黑山城北修建了烈士陵园,陵园中矗立着一座十米多高的纪念碑,东北野战军政治委员罗荣桓的题词是:为人民而死,虽死犹荣。

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六日,明晃晃的太阳被包裹在冷冽的晨雾中,东北国民党军最黯淡无光的日子来临了。

胡家窝棚

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五日,在锦州以北、沈阳以南那片范围不大、村庄稀疏的地域内,国共双方总数已达百万以上的主力部队,前所未有地密集地扭结成一团。双方的任何一支部队,都可能与对手擦肩而过或者迎头相撞,战场呈现出纷杂交错的局面。

在黑山被迫停滞了三天,廖耀湘仍下定决心向营口撤退,虽然似乎为时过晚,但他的主力部队依旧在缓慢地移动。移动中的各部队掩护阵地的交接仓促而草率,行军秩序也随之自行其是,最后甚至连各军的行军方向都不一样了,有的部队向南面朝营口,有的部队向东面朝沈阳,这种近乎失控的状态令廖耀湘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祈祷他的部队在撤退路上不要发生什么致命的意外。而此时,东北野战军的数支主力纵队在林彪的严令下,正向这个狭窄的地域日夜兼程地合拢。出发前,没有哪个纵队得到过到达目标的明确指示,命令仅仅是朝着可能发生战斗的方向迅速逼近,寻找廖耀湘兵团并且抓住他们——双方都在游移的状态中,发布的命令因此朝令夕改,部队官兵更是高度紧张,双方的军事指挥员日夜焦虑不安。

林彪给各纵队下达的命令是:第五、第六纵队插入敌后,切断廖耀湘兵团向沈阳的退路;第一、第三、第八纵队担任正面攻击,直逼廖耀湘所在的黑山地区;第二、第七、第九纵队作为第二梯队迅速向前靠拢;位于长春的第十二纵队和各独立师兼程往南压。东北野战军中,只有第四、第十一纵队的到达命令是具体的:留在葫芦岛方向,与塔山当面的国民党军继续对峙,决不让刚上任的杜聿明突破防线威胁锦州,绝不能让他加入到廖耀湘的战场上来。

究竟在哪里与廖耀湘决战,林彪并不十分清楚。

在野战状态下一次吃掉十万以上的精锐对手,这样的仗林彪还没打过。

廖耀湘的主力到底要往哪里走,林彪也没能最后确定。

因此,各纵队走走停停,始终在等待攻击目标的明朗。

八纵到达北镇的大吴屯后,接到停止待命的电报;几个小时后,他们又奉命向正安堡、大虎山一带前进;刚要动身,又让他们原地继续待命。六纵奉命攻击彰武,以为廖耀湘的主力在那里,结果十八师冲进了城却扑了个空;林彪又命令他们到泡子地区寻找敌人,司令员黄永胜率领部队急促行军到达预定位置,结果又扑了个空;黄永胜判断廖耀湘主力可能在新立屯附近,要求继续寻战,林彪却让他们原地隐蔽。

在这种局势不明朗的频繁调动中,东北野战军的一支非主力部队——以左叶为师长的独立第二师,意想不到地成了围歼廖耀湘兵团的巨大战役中的关键一环。

独立第二师自战役发动以来,执行的作战任务基本上是在战场边缘钳制和机动。锦州攻坚战进行期间,他们在黑山以南的绕阳河西岸,缠住了廖耀湘的第七十一军的一个师,清一色的日式“三八大盖”枪长刀利,阵地白刃战打得异常艰苦,却把敌人纠缠得苦不堪言。二十日,林彪命令他们从盘山南下进攻营口,阻止敌军从海上增援或逃跑。为了完成这一任务,林彪专门派野战军作战处长苏静带领一个重炮连从锦州出发,直接去找独立第二师并参与指挥。二十二日,苏静还在半路上,林彪发现国民党军并没有向营口撤退的迹象——实际上,廖耀湘已经决心从营口撤退,只是兵团主力被十纵死死地挡在黑山无法脱身——林彪认为独立第二师到达营口后可能无仗可打,遂又命令他们北上新民对廖耀湘兵团实施侧击。于是,在地域狭窄而又部队密集的战场上,他们与国民党军第四十九军、新三军十四师和骑兵第三旅先后遭遇。独立第二师且战且进,二十三日到达盘山时,苏静处长到了。经过研究,他们决定在大虎山以东地区阻击敌人,并等待林彪对他们作战请求的批复。

二十五日中午,北面黑山方向的阻击战接近尾声,南面却传来营口已被国民党军占领的消息。苏静和左叶师长紧急磋商后,认为独立第二师不能再等了,廖耀湘肯定要从营口逃跑,独立第二师必须立即出发,在廖耀湘可能逃跑的路上去撞,撞到敌人就开火,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把敌人死死地缠住——这是在没有接到野战军司令部命令的情况下,独立第二师自行赋予的任务。

夜幕降临后,独立第二师开始向南急行军,因为无法预料前面会出现什么情况、遇到什么对手,官兵们都处于随时战斗的状态。师长左叶宣布了“战斗当先,缴获不计”的作战规定,即不准因为贪图缴获就停下来,不准因为要抓俘虏而去追击溃敌。

晚二十二时左右,独立第二师到达大虎山至台安的公路与绕阳河的交会处。刚上公路,前面就传来报告说,侧面发现敌人。左叶定神一看,顿时紧张起来:仅仅二十米开外,正走着一大群戴着钢盔的部队。左师长立即命令不要惊动敌人,设法截断敌人的退路,全师做好战斗准备。

这是一支被夜行军折磨得疲惫不堪的部队,官兵都摇摇晃晃半睡半醒似的,整个队伍呈散漫的四路移动状——这是廖耀湘派往营口方向开路的第四十九军一?五师的前卫团。一?五师二十五日从半拉门出发,虽然廖耀湘心急火燎,但先头团却走得缓慢拖沓。

独立第二师的包围阵形形成后,左叶师长下达了攻击命令,这个命令十分特别,左叶师长说:“不许开枪,上去就掐脖子,哪个敢反抗就用刀捅。”仅仅二十分钟后,这个懵懵懂懂的先头团就被静悄悄地解决了——俘虏供认:在后面跟进的大部队是第四十九军军部、新三军十四师和一九五师。

苏静和左叶意识到,廖耀湘兵团果真要从营口逃跑;更重要的是,开路的第四十九军几乎已经逃出即将合围的包围圈了。现在的问题是:独立第二师敢不敢冲上去,堵住这支数倍于己的国民党军精锐部队。

漆黑的夜晚,独立第二师附近没有兄弟部队;部队刚刚组建,新兵只进行了半年的军事训练,缺乏战斗经验,尤其是残酷战斗的考验;部队的装备与当面敌人的装备相差甚远,携带的弹药也不多;他们并没有接到必须发动攻击的指令,他们可以将情况向上级报告,在得到增援后再行动。但是,左叶师长没有犹豫,当即决定扑上去。因为敌人要跑了,让敌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跑掉,是独立第二师全体官兵的耻辱。一声令下,官兵们朝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敌人冲了过去——独立第二师,干部不是河北人就是山东人,个个有北方人的倔犟秉性;战士是清一色身材高大、体格强壮的辽河流域的翻身农民,苦出身的孩子吃得苦不惜命。

一?五师不知道先头团出了事,仍然散漫地向前走着,直到机枪响起来,才发觉受到攻击,顿时四下逃散。独立第二师官兵遵照师长的命令,没有追击逃敌,而是拉开架式往前打,先把第四十九军军部率领的两个师打跑了,又发现前面的一个村子内外住满敌人,敌人正在开早饭,连警戒哨都没有派。独立第二师一阵猛冲猛打之后,国民党军在朦胧的天色里跑得乱成一团。

二十六日天亮的时候,独立第二师在大虎山以东冲过了北宁铁路。

官兵们并不知道,此刻,他们距廖耀湘兵团指挥部所在地胡家窝棚已经不远了。

由于廖耀湘向营口方向突击的意图已经明确,二十四日午夜,林彪紧急电令从锦州方向赶到大虎山地域的八纵司令员段苏权率二十三、二十四师向狼洞岗子一带前进,彻底截断敌人逃向营口的退路。国民党军新六军新编二十二师六十五团迎头撞上的,是与他们番号一致的八纵二十二师六十五团。两个六十五团遭遇在一个名叫赵家窝棚的地方,八纵六十五团在副团长蔚彰的指挥下,坚守阵地达十二个小时,三营副营长赵存志牺牲,一营副营长肖悦荣身负重伤。一连副连长蒋林布率领一排与敌人展开肉搏战,蒋林布在刺死一个敌人的同时,被敌人的刺刀刺中头部,他在倒下的那个瞬间拉响了手榴弹,与包围他的敌人同归于尽。阵地上的一排最后除三名战士外全部伤亡。数十年之后,八纵六十五团的十四名战士,依旧被记忆在当年的纵队司令员段苏权的心中:黄召化、刘淳夫、刘海洲、邵才、徐志远、杨宝珍、杨震宽、周被清、贾贵、张彬、冯鸿奎、王勤禄、张得顺、周玉迟——他们都在阵地上拼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

独立第二师的主动攻击和八纵付出的重大伤亡,无意间造成了战场态势的一系列重大变化,使东北野战军围歼廖耀湘兵团的战役出现重要转机,同时也弥补了林彪在战役部署上的一个重大疏漏:

首先,独立第二师义无反顾的攻击,给国民党军第四十九军军长郑庭笈造成一个致命的错觉。在受到攻击的那一瞬间,从猛烈程度上判断,郑庭笈不但认为自己遇到了林彪的主力部队,而且认为这些部队早就等在这里准备将他吃掉。同时,他得出了撤往营口的路已被林彪封死的判断。当遇到的攻击被他夸大数倍之后,郑军长没有向廖耀湘报告,而是直接向沈阳的卫立煌请示,他的描述严重影响了卫立煌的判断,促使卫立煌彻底放弃了从海路撤退的计划。

其次,郑庭笈的判断也严重搅乱了本来比卫立煌清醒得多的廖耀湘的思路。廖耀湘从一开始就不赞成从锦州方向撤退,他认定走营口海路是唯一可靠的撤退方式。当锦州攻坚战还在进行的时候,廖耀湘的主张是否能被实施,就已成为毛泽东的巨大担心。即使在黑山地区的突击被阻之后,廖耀湘依旧有率领整个兵团向营口撤退的机会,因为东北野战军的合围还没有形成,第四十九军的突击进度已证明跑出去的机会是存在的。但是,当廖耀湘得知郑庭笈遭遇“共军主力的猛烈阻击”而无法前进的时候,他也作出了“营口之路已经被截断”的判断,并由此开始在原地举棋不定、徘徊不前。廖耀湘的难以决断,无疑为东北野战军最终对他形成合围提供了宝贵的时间。

再者,基于郑庭笈的这个判断,第四十九军受到攻击的时候,不但没有实施正面对攻,按照廖耀湘赋予的任务向营口方向坚决突击,反而向后退缩了。第四十九军的这一举动,引起后面部队的连锁反应,那些本来已经冲到了东北野战军合围圈边缘的国民党军,也开始纷纷往回跑,这一跑,他们就重新跑进林彪预设的口袋里去了。

应该说,二十五日晚上,如果郑庭笈在后续部队的依托下强行推进,至少他的第四十九军和跟在后面的新三军十四师,也许可以避免被东北野战军全歼的下场。因为,此时营口已被国民党军第五十二军占领,毛泽东正在为此焦急不安,并对林彪的疏漏表示出极大不满:“你们事先完全不估计到敌人以营口为退路之一,在我们数电指出之后,又根据五十二军西进的不确实消息,忽视对营口的控制,致使五十二军部队于二十四日占领营口,是一个不小的失着。”毛泽东的担心是,一旦廖耀湘打开通往营口的通道,就等于在付出巨大代价关闭了锦州这扇“大门”,却让东北的国民党军主力从“侧门”溜走了。

二十五日这天,蒋介石再次飞抵沈阳,他在北陵机场召见了卫立煌,他给卫立煌的指示是:严令廖耀湘兵团“按照原定计划日夜兼程,继续西进”。所谓“原定计划”,即向锦州方向推进,进而收复锦州,从陆路撤出东北。此时的蒋介石至少大致知道廖耀湘兵团的处境和危机,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仍旧让廖耀湘继续执行那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计划。

二十六日,东北野战军各纵队相继赶到战场,对廖耀湘兵团的合围最终封口。

无论是向锦州推进,还是向营口撤退,廖耀湘都没有机会了。

六纵接到的命令依旧在不断地更改:二十四日,命令在半拉门一带修筑阻击阵地;部队赶到预定地域后,又命令他们向台安前进;刚刚出发,又接到命令,让他们转向大虎山方向。二十六日凌晨,六纵十六师向大虎山以东、北宁线以南地域急行军,十八师向厉家窝棚和十七户方向前进。凌晨四时,部队到达指定地域后,与正向沈阳撤退的国民党军新三军十四师遭遇,六纵立即在一片没有任何遮拦的开阔地上展开并投入战斗。

新三军被六纵截住,是国民党军内部混乱导致的:昨天黄昏,空军侦察机飞行员报告说,在彰武以南,发现了长达五里的大队伍,问是不是自己人,不是就开始轰炸。这本是个万分重要的情报,因为这一情报显示,通往沈阳的道路很可能将被截断。但是,廖耀湘的参谋长杨盤除了提醒新三军军长龙天武小心一下之外,并没有把情报报告给廖耀湘;更致命的是,龙天武军长竟然也没把这个情报当回事。晚上,新一军军长潘裕昆来到新三军军部接防时,提醒他赶快走,龙天武却坚持天亮以后再说——“兵团部而后与新编第三军失掉联络;新编第三军的三个师而后被分别包围、歼灭,就是由于解放军的这个纵队的深入造成的。后来知道这个纵队就是第六纵队。”

六纵十六师四十六团在遭遇敌人的那一瞬间没有任何犹豫,尖兵班打死姚家窝棚村口的哨兵后突入村内,一个班受到村内敌人的围攻全部牺牲。在查明村内是新三军十四师的一个营之后,四十六团立即组织四个步兵连和一个机枪连发起攻击,官兵们突入村庄与敌人展开逐屋争夺战,敌人利用优势火力拼死抵抗,四十六团的五个连苦战四个小时,付出了伤亡数百人的代价,才把村庄里的敌人肃清。四十六团占领姚家窝棚后,位于附近的姜家窝棚、朱家窝棚和铁家窝棚里的国民党军开始猛烈反击,交战两方来回冲杀,在铁家窝棚方向的四十六团二连二排官兵全部战死,团政委张天涛,营长何仑元、贾连克,副营长李甬祥,连指导员孟宪章先后阵亡,但是四十六团的阵地稳固如山。与此同时,四十七团以两个连出击孙家窝棚,堵住了敌人的退路;十八师五十二团二营把厉家窝棚里的敌人赶了出去,五十三团在丁家窝棚与敌人形成对峙。

早晨七时,六纵司令部进至姚家窝棚。因为受到炮火攻击,后又转移到辛家窝棚。十六师侦察队伏击了国民党军的一个汽车队,俘虏了东北“剿总”司令部的一名少将参议。参议说,廖耀湘决定往新民方向撤退,四个主力军已经集中在胡家窝棚一带,准备沿着公路集团推进。司令员黄永胜立即感到了局面的严重:四个军的主力部队,这就意味着六纵要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而能不能把敌人堵在这里,关系到能否全歼廖耀湘兵团。来不及请示并等待回复了,黄永胜和政治委员赖传珠、副司令员李作鹏当即决定:六纵就在这里死堵,打到最后一个人也在所不惜。

此时,由于六纵在来回穿插中不断地变化战斗位置,林彪一时间找不到他们了,他在司令部里不断地问参谋长刘亚楼,六纵跑到哪里了?刘亚楼说他也不清楚。很少表露情绪的林彪火了,说黄永胜简直是乱弹琴,如果让廖耀湘跑了,非要严办他不可。刘亚楼再次给六纵发去电报,要求他们迅速寻找敌人并实施攻击,否则严厉处分。不一会儿,六纵的电报到了,黄永胜报告说,六纵为了截住廖耀湘,一天两夜急行军一百公里,没有时间吃饭,也没有时间架设电台,现在终于把所有的敌人都堵住了,六纵决心以十六师死守阵地,十八师向东北突击,决不让敌人跑掉一兵一卒。林彪大喜,立即回电,命令六纵保持阵地,等待各纵队加入最后的战斗。

新三军十四师遭到阻击后,龙天武和新一军军长潘裕昆商量,决定绕道翟家窝棚向东北突围。六纵得到情报后,立即抽调十八师五十四团跑步前进,坚决把翟家窝棚的敌人堵回去。为了加强防线,黄永胜指定李作鹏统一指挥战斗,防守重点是北宁路上的厉家窝棚火车站。

六纵还在修筑工事的时候,新三军强大的突围行动开始了。阵地上沙石腾空,弹片横飞,村庄里的民房和草垛被炮弹击中后燃烧起来,整个厉家窝棚烈焰熊熊。六纵所有阵地都进入了激战,五十二团二营打退敌人的十四次攻击,十六师的九个连打到最后只剩下不足十人,残酷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天亮。在六纵的阻击战打得最苦的时候,五纵赶到了半拉门一带,与新一军新编三十师遭遇,五纵队猛烈穿插,一下子就把新一军的序列打乱了。然后,五纵和六纵一起彻底堵住了廖耀湘向沈阳撤退的道路。

一纵是从锦州以南面向黑山急行军的,因为路途长,他们连续走了三天四夜。部队没有时间吃饭,更没有时间休息,官兵们边走边啃干粮,一刻不停地往北赶。他们必须渡过那条几百米宽的大凌河,十几天前他们南下打锦州的时候,曾经徒涉这条河,但这次徒涉时河面上已经漂浮着薄冰。官兵们在河边脱下鞋袜和裤子,在腿上擦上猪油、羊油或者牛油,在班长的督促下喝了御寒酒,然后相互搀扶下了河。河水冰冷刺骨,官兵们牙齿直打颤。大凌河附近的百姓们听说大军过河,纷纷提着开水壶跑来,官兵们上岸后立即被百姓围住,百姓递过来热水,干部们在黑暗中喊声不断:“集合!检查装备!立即出发!”

二十四日,由师长江拥辉、政治委员黄玉昆率领的一纵一师到达黑山西面的药王庙,由师长贺东升、政治委员王树君率领的一纵二师到达岗营子地域,由师长刘贤权、政治委员方国南率领的三师在完成后卫阻击任务后也赶了上来。二十五日凌晨,没有休息的一纵官兵立即投入穿插作战,方向是自西向东,不管前面是哪股敌人,插进去将其打乱再说。三师向杨家窝棚和王家屯方向的穿插进展很快;二师在三师的左翼向东直插杨家屯,截住了新三军的一个炮兵营;一师在三师的右翼投入了战斗。

一师三团插到大兴庄附近的时候,发现有一大股敌人正在修筑工事,同时还发现了敌人的一个重炮部队。团长王敬之和政治委员张集华当即决定:一营在右,二营在左,猛打猛冲。在突然的攻击中,国民党军混乱起来,纷纷向东猛逃,三团紧追不舍,歼敌两千多人。在这次战斗中,三团的一名战士出了名:在大兴庄东侧,有一个敌人的火力点,一营二连几次冲击都被打了回来,这让入伍不到一年的战士白玉清很是愤怒。他顺着一条小水沟绕到村头,准备从侧面消灭这个火力点,谁想迎头撞上五十多个敌人。白玉清在击毙了领头的军官后,跳上一道断墙,扯开嗓子喊:“一排向左!二排向右!坚决消灭敌人!”五十多名国民党兵顿时惊呆了,全部放下了武器——战后,聪明勇敢的白玉清被授予“孤胆英雄”称号,并获“英雄奖章”一枚。

一师一团追到黄家窝棚发现了敌人。团长杜秀章和政治委员柴川若顾不得后面的部队没跟上来,立即命令二营从正面发动攻击,警卫连绕到敌人的后面进行堵截。两个小时之后,战斗结束,清查一千五百多名俘虏时才发现,他们攻击的是国民党军的一个师部和一个团部,官兵们把新三军十四师师长许颖和副师长董觉民捉到了。

接着,一师又奉命经黑山城北向前穿插,命令要求他们不管敌人有多少,一旦接敌就决不能放手。刘贤权师长到达黑山县城的时候,在一座教堂里见到十纵司令员梁兴初,被数天艰苦的阻击战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梁兴初看见刘师长,在电话里喊:“同志们!一纵上来啦!总攻就要开始啦!”

二十六日清晨,廖耀湘发现了自己面临的危机。

先是第七十一军与新六军一六九师、二0七师三旅交接防务的时候发生混乱,遭到解放军的猛烈攻击。战斗一直延伸到黑山以东的胡家窝棚附近,四面的枪声已经清晰可闻。新三军军长龙天武打来电话,说他的司令部附近也发生剧烈战斗,西面的第七十一军已经开始后撤,解放军快要打到他的司令部来了。廖耀湘命令他离开指挥所立即去掌握部队,并且按照计划继续向营口方向撤退,龙军长答应之后,廖耀湘就再也没有得到这个军长的任何消息。廖耀湘不知道,龙军长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已经不能掌控他的任何一个师了,放下电话后他确实离开了指挥所,但不知去向。后来才知道,这个军长扔下部队独自一人逃出战场,一直逃到沈阳。失去指挥的新三军的三个师已被紧紧包围。放下龙天武的电话,廖耀湘又试图与新一军军长潘裕昆通话,但是电话未能接通。八时左右,廖耀湘到胡家窝棚附近的新六军去找李涛军长。李涛也不知道第七十一军、新六军一六九师和二?七师三旅的确切位置和情况,廖耀湘命令他务必掌握那两个部队,把阵脚先稳下来再说,然后设法掩护胡家窝棚的兵团指挥部、直属部队和新六军军部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大虎山以东地域,因为新编二十二师还坚守在那里。李涛痛快地答应了——实际上,李涛知道新编二十二师也出现了危机,因为昨晚他们报告说发现共军的大部队在向南移动,这显然就是冲着新六军来的,但李涛竟然没有向廖耀湘报告这个情报。或许,李涛知道此时任何情报都没有实际意义了,最关键的问题是自己的安全和出路。

从李涛那里出来,廖耀湘带着随从副官跑到胡家窝棚东面的开阔地去观察战况,他亲眼看见胡家窝棚以西一带正发生着激烈的争夺战——那就是六纵正与新三军交战;廖耀湘还看见东面新一军军部所在的村庄硝烟四起,估计也在混战之中。胡家窝棚以东有一条小河,解放军正沿着这条小河插进来,看来是要截断新一军与兵团指挥部的联系。解放军官兵距廖耀湘仅仅只有几百米了,子弹在他的头顶上乱飞,廖耀湘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回到兵团指挥部了,于是他决定去七八里之外的新一军新编三十师司令部去——“还没走到新三十师师部,我回头一看,胡家窝棚村庄内已发生战斗,兵团指挥部与新六军军部可能已被打散了。”

廖耀湘心中弥漫起一种无可名状的绝望:胡家窝棚,兵团指挥中枢,就在自己出来的这么一会儿,共产党军队居然打了进来,自己的指挥部都完了,还能有什么别的指望?

袭击胡家窝棚的是三纵七师二十一团三营。

这个营的官兵没有想到他们袭击的是廖耀湘的指挥部;更没有想到他们攻击的时候,廖耀湘竟然就在距离他们仅仅几百米的地方看着,然后跑了。

三纵打完锦州后,从锦州出发向北连续行军,二十四日越过十纵的防线向前突击,二十五日清晨进入一块平原地带,庄稼收割完毕的田野空阔寂寥,三纵正准备休息一下,突然遭到猛烈的炮击,官兵们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深入到犬牙交错的战场上来了。各部队立即散开,九师首先占领詹家屯,然后向黑山东北部的五间房和烂泥泡发起攻击。同时,八师也在左翼向当面的第七十一军展开攻势。第七十一军后撤,三纵跟踪追击,二十六日凌晨追到胡家窝棚东北地域。九师主力在小谢屯附近遭遇新三军的南逃队伍,二十五团当即猛冲,歼其一部;七师则经过尖山向胡家窝棚方向继续追击。

七师的前卫营是二十一团三营。他们在得知北山有国民党军第七十一军的一个营后,立即前去寻敌,但到达时发现敌人已经逃跑。三营在副团长徐锐的率领下尾随其后寻找战机。在公路上,他们碰上了几个被国民党军拉去当差逃出来的百姓,百姓告诉徐副团长,前面那个叫胡家窝棚的村里,国民党军佩戴短枪的比拿长枪的多,小汽车也多,而且还拉了不少电话线。村庄附近,不少国民党军的汽车、大炮和马车正在过河呢。

徐锐副团长迅速和三营副营长李德章商量,两个人共同认为:那个叫胡家窝棚的村子里,至少是个国民党军军部,而且正在准备逃跑,三营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去打他个措手不及。三营的作战部署是:八连配属重机枪两挺,迅速穿过胡家窝棚西北开阔地,在村东头截断敌人的退路;七连配属重机枪一挺,首先攻占村庄西北的高地;营部跟随七连行动,九连为预备队。

二十六日清晨六时,三营开始向胡家窝棚接近。那时廖耀湘刚从胡家窝棚的兵团指挥部出来。守在胡家窝棚西北小高地上的国民党军竟然认为接近的八连是后撤的友军,所以没有阻拦射击,致使八连三排安全地通过了开阔地。到达胡家窝棚西北边的时候,八连才被发觉,三排官兵迅速展开,向一个无名小高地发起攻击。即刻,胡家窝棚里所有的拦截火力——重炮、迫击炮和各种机枪一齐向他们压下来,三营被压制在没有遮蔽物的旷野里。直到此时,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攻击的是有严密警戒和强大火力的廖耀湘的兵团指挥部。但是,三营没有退缩,官兵们知道,火力越猛,证明胡家窝棚里名堂越大,三营就是全死在这里,只要缠住敌人就是胜利。

八连二排在朝鲜族排长任炳全的率领下,冲到村东头的一座小桥上,堵住一辆汽车,车上坐满了国民党军军官,军官们没有抵抗就下车投降了。二排把这些军官关在路边的一座民房里,继续向前冲。冲到河滩上的时候,他们眼前一亮:整整十八门榴弹炮排列成一排正在发射,旁边是近百辆汽车。这些大炮和汽车让二排官兵分外眼红,他们根本没有顾及炮兵阵地上到底有多少敌人,立即扑了上去。瞬间,国民党军的这个重炮阵地就成了肉搏场。炮兵阵地上至少有国民党军的一个营。敌人在瞬间的惊慌之后,发现冲过来的不过二十几个人,立即开始了疯狂地围攻。二排,这个不顾一切的小小战斗单位,随即被淹没在残酷的厮杀之中。二排一名副班长从肉搏战中冲出来,跑到营部报告了情况。副团长徐锐心情复杂,敌人火力封锁严密,暂时没有办法前去增援,只能集中兵力尽快攻占胡家窝棚村西各高地,以解救孤身作战的二排。

早晨七时——廖耀湘已经在村东的开阔地观察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不返回遭到攻击的胡家窝棚而去新编三十师师部——就是这时候,八连三排在机枪的掩护下攻占了村西北的几个小高地,胡家窝棚里的国民党军开始反击,三排在击退敌人的三次反击后大部伤亡。最后,三排长阵亡,阵地上只剩下战士楚长发一个人。八连指导员率领一排拼死增援,但与敌人厮杀几个回合之后,一排也大部伤亡。副团长徐锐把迫击炮连的十二名炮手全都派到了这个方向,但阵地依旧万分危急。

八时,七师的山炮连赶来了。九连拿下无名高地后,七连也拿下了另一个高地,胡家窝棚西面的阵地全部被突破,村庄里的国民党军纷纷向东溃逃。八连和七连乘势往村庄里冲,冲进去之后才发现打的是廖耀湘的指挥部,这让官兵们很是惊讶。

徐锐副团长和三营副营长李德章直奔河滩,他们看见了一生都难以忘却的情景:百余辆汽车和十八门榴弹炮尚在,但是,二排所有的官兵全部战死,交战两军官兵血肉模糊的遗体凌乱地散布在旷野上。这片河滩本是当地百姓的坟地,坟地间原本枯草摇曳,搏斗后这里的枯草已被压平,大片的血迹已经凝结。掩埋二排官兵遗体的时候,徐副团长和三营官兵边挖坑边哭。胡家窝棚村东,自此出现了许多新坟,混合着血浆的新土微微隆起呈暗红色。

林彪突然收不到廖耀湘兵团司令部的电报信号了,大为疑惑不解。

三纵的一支小部队在总攻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把廖耀湘的兵团司令部、新六军军部连锅端了——三纵七师二十一团三营的攻击虽然偶然,但意义重大。他们不但使廖耀湘兵团的十万大军因失去指挥而陷入混乱,更主要的是,林彪终于十分精确地判明了廖耀湘的位置,并随即制定出东北野战军即将发起的围歼战的核心所在。

林彪下达的命令是:不要休息,不要睡觉,不要吃饭,哪里有廖耀湘的部队就往哪里打!哪里有枪声就往哪里打!直到把廖耀湘兵团彻底歼灭为止!

二十六日上午十时左右,廖耀湘跑到新编三十师师部。

这里靠近黑山,东北面是新一军的五十师。

从胡家窝棚方向突进来的解放军官兵仍在继续深入,试图把新一军与新三军分割开来。廖耀湘命令新编三十师和五十师就地抵抗,同时派人去把新一军军长潘裕昆叫来。

一个小时之后,从胡家窝棚逃出来的兵团参谋长杨盤和新六军军长李涛以及司令部的军官们也跑到这里,廖耀湘证实了:胡家窝棚的兵团指挥部已被冲散,一个专门负责作战的参谋被打死,还有一部分司令部的军官被俘。廖耀湘当即命令新六军副军长刘建章指挥一六九师向胡家窝棚实施反击。

接着,新一军军长潘裕昆和第七十一军军长向凤武先后赶到。两位军长报告说,新一军的司令部也受到攻击,但军部突围出来了,损失不大,已经命令所属部队向新编三十师靠拢。而第七十一军主力现在正集结在新编三十师和一六九师之间。廖耀湘命令第七十一军仍归新一军指挥,特别命令把负责胡家窝棚防御的那个师长抓起来听候处置。

目前,还有新三军、第四十九军和二0七师三旅没能联系上。

廖耀湘利用新编三十师的电台向卫立煌报告了战况,并说他的决心仍然是向营口方向撤退。

下午十六时,让廖耀湘感到一丝安慰的是,新六军新编二十二师师长罗英带着一辆卡车和警卫部队来了,要接廖耀湘和李涛去他们那里——新编二十二师是廖耀湘和李涛的基本部队,两个人在抗战期间都曾当过这个师的师长——罗英向他的两位前辈和上司报告说,他的一线部队虽然受到攻击,但目前情况尚好,师部位于大虎山附近公路边的唐家窝棚,第四十九军军部就在距他不远的陈家窝棚。说到第四十九军奉卫立煌之命向沈阳撤退之事,罗师长十分气愤,说卫立煌也命令他这样做,但除了廖司令官的指示,他不执行其他任何人的命令。廖耀湘决定自己跟着罗英走,至于目前部队应该如何,新一军军长潘裕昆认为,无论是沈阳还是营口都不能去,部队只要一移动就有被分割的危险,唯一的办法是就地抵抗——“共军在不能忍受我们的火力杀伤后,会自行撤退。”廖耀湘说,各部队就地防御,等到把新三军和第四十九军的情况搞清楚之后,再作之后的决定。

廖耀湘离开新编三十师师部,向南过了大虎山至沈阳的铁路,黄昏时到达新编二十二师师部所在地唐家窝棚。在那里,他终于与第四十九军军长郑庭笈取得了联系,郑军长解释了他直接向卫立煌请示的原因后,说大虎山移动至辽河边的沼泽地带是旧地图的标识,现在沼泽地已经干涸,全部都是庄稼地,部队可以通过。他的军部旁边有一条公路,直通辽河边的老达房,再经大民屯就可到达沈阳,这是目前唯一没被截断的一条退路,且沿途还没有发现共军的行踪。廖耀湘追问:“凭什么说沿途没有共军?”郑庭笈说,他的军部特务营已经到达老达房,正在那里征集船只,渡过辽河不成问题。郑庭笈劝说廖耀湘顺着他提供的这条路线赶紧撤往沈阳。就在这时候,卫立煌来电,口气已不再是商量,而是命令廖耀湘迅速率兵团退回沈阳。

“我感到恐惧,感到羞愧,因为我退营口的主张现在彻底失败了。”晚上,精神恍惚的廖耀湘躺在床上,陷入一种极端的矛盾和痛苦中。枪炮声不断地传来,新编二十二师师部附近也发生了战斗。师长罗英在与他的团长们通电话时,明显地感到各个团长都在埋怨和叫苦。新三军还是没有联系上。据说二0七师三旅已经被打散了。现在,摆在面前的有三种选择:一是按照潘裕昆军长的主张就地抵抗,但这只能是把覆灭的时刻稍微延长一点儿而已,因为部队已经严重缺乏弹药,特别是炮弹,十几万人聚集在几十个村庄里,当地的粮食很快会被吃尽,空投也没有指望,蔓延的饥饿足以让全军崩溃。二是按照郑庭笈军长的主张退向沈阳,但是退向沈阳的行动也绝不可能像他说的那么容易,前边不但有大河,必定还有强敌,林彪绝不会低能到为自己敞开通往沈阳的大门;况且身后已经有了强敌,部队一旦开始移动,“就可能在运动中被层层包围截断”。三是继续坚持当初退往营口的主张,但是,扪心自问一下,这种可能性是否还存在?——“我当时很痛苦地最后下决心,经由老达房地区退向沈阳。”——廖耀湘痛苦的是,如果退往沈阳,有可能突围而出的是新六军的新编二十二师、十四师和新一军的新编三十师以及第四十九军的一个师,而其他的部队就很难有生存的希望了。

廖耀湘打电话给郑庭笈军长,命令他立即派部队前去通往沈阳的道路上搜索。

郑庭笈军长仍信誓旦旦地说,撤退沈阳的路上没有敌踪。

廖耀湘下达了全兵团向沈阳撤退的命令。

这一命令在二十六日深夜下达,规定二十七日拂晓执行。

可是,连廖耀湘自己都认为,一切都可能来不及了。

潘裕昆军长接到这个命令后告诉廖耀湘说:“这是很危险的。”廖耀湘说:“这是卫总司令的命令。”潘军长“声音颤动”地表示:“我将尽我的力量去做。”

廖耀湘在这场战役中犯了太多的错误:攻击黑山和大虎山的时候,他舍不得使用最精锐的新一军和新六军,让作战力并不强的第七十一军去进攻,结果因为攻击未果严重耽误了突围时间。在已经意识到东北野战军主力合围而来的时候,他在向哪条路突围的选择上犹豫不决,再三反复,如果他在第一时间果断地选择,并在事后始终坚持,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在预计向营口撤退的路上,一个小小的独立师就导致他认为撞上了林彪的主力,他在国民党军中服役多年的经历使他形成了某种思维定势,他无法设想也无法理解一支小部队怎么能够毫不犹豫地以卵击石。在到达新编二十二师师部之后,也许是认为自己到了老部队便安全了,他竟然用明语在电台中呼叫和调动部队——有史料证明,廖耀湘的呼叫全部都在东北野战军的监听之中,他呼叫的电台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受到攻击——先后毕业于中国黄埔军校和法国陆军大学的廖耀湘,在一九四八年的初冬时节里表现失常了。

此时,东北野战军第一、第二、第三、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第十纵队和炮兵纵队,对合围在黑山、大虎山以东、绕阳河以西、无梁殿以南、魏家窝棚以北约一百二十平方公里范围内的廖耀湘的五个军,展开了大规模的分割和围歼。其中,第一、第二、第三(附属十七师)、第十纵队和炮兵纵队由黑山、大虎山正面自西向东突击;第七、第八、第九纵队由大虎山以南向北突击;第五、第六(欠十七师)纵队由二道镜子、绕阳河自东向西突击。

廖耀湘在新编二十二师师部等待着二十七日拂晓的到来。

此刻,一个名叫齐一飞的战士,在攻击胡家窝棚的战斗中身负重伤,他的战友将他安置在距胡家窝棚不远的一个村庄里。

齐一飞的家,在距胡家窝棚一里半的东尤屯。

齐一飞苏醒后,首先想到的是连长李德山。在向胡家窝棚穿插的时候,按照打到谁的家乡就向谁表示祝贺的老规矩,全连提出了“为解放齐一飞的家乡而战斗”的口号。连长李德山还特意说他应该回家看看,还说很想吃一顿他的家人包的饺子。但是,冲到胡家窝棚西面的开阔地时,出事了。一排炮弹打过来,李德山连长被炸倒。齐一飞正要上去救连长,另一排炮弹把他也炸倒了,他被埋在泥土里。当他挣扎着从泥土中爬出来,爬到连长跟前时,发现连长头部中了弹片,满脸是血。他想背连长去找担架,刚站起来,就昏了过去。战斗结束后,齐一飞被救下战场。躺在担架上他慢慢地醒过来,他问身边的炊事员老刘,连长在哪里?老刘半天没说话,只是流眼泪。天亮了,院子里又抬进来不少伤员,急救人员来回忙着,四周声音嘈杂。齐一飞突然发现眼前的景象似乎有些熟悉,特别是院子里的那座镶嵌着大大的“福”字的影壁和大门口的那棵老榆树——这不是地主毛奎山的家吗?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同志!咱东尤屯屯子小,不能叫你们全都到屋子里去,大清早的让你们受罪啦!”齐一飞听出来了,这是屯西头的齐贵田大爷。自己就躺在自己家的村子里!齐一飞让炊事员老刘到对面的院子里去问问,那是不是自己的家。如果是,就告诉他爷爷,说他的孙子已经参加了毛主席的队伍,让家里别挂念他,千万别说他在这里,也别说他受伤了。不一会,老刘回来了,紧跟着,齐一飞听见了爷爷的大嗓门:“齐一飞?那是我的大孙子!他在哪儿?”老刘把爷爷引进屋子的时候,齐一飞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不想喊爷爷,不想让爷爷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因为爷爷会心疼死的;他也不想因为这里是他的家乡,自己就被留下来养伤,他要跟着部队走,死也要死在队伍里,连长的仇还没报呢!老刘返回到他的担架边,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很好,土改时分了三垧好地和地主毛奎山家的几间好房。

老刘顺从齐一飞的意愿,没有让他与家人见面,把他送到另外一个村子里养伤去了。

两个月之后,战士齐一飞伤愈归队。他跟随部队跨黄河,过长江,一直打到海南岛。整整九年后的一九五七年,齐一飞请假回家探亲。东尤屯家里的爷爷和奶奶白发苍苍,最小的弟弟已经上了高中,只有村子里的井台、小庙和那棵大榆树依旧是那般模样。临归队前,爷爷领着他往村外走,在一块地头上,有一座被绿油油的庄稼环绕着的砖砌的坟。爷爷说:“当年打胡家窝棚的时候,一个连长牺牲了,我们把他埋在了这里。”

齐一飞看见墓碑上写着:烈士李德山同志之墓。

齐一飞放声大哭。

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七日拂晓,蒋介石在他日记本上写道:

东北全军,似将陷于尽墨之命运。寸中焦虑,诚不知所止矣。

不说老实话我揍你

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七日清晨,杜聿明被专机从葫芦岛接到北平。见到蒋介石,杜聿明发现他已“变得很虚心”:

“现在廖兵团电讯已失去联络,罗参军有个很好的意见,马上调海军运输舰将葫芦岛的部队海运营口登陆,策应廖兵团从营口撤退。你看怎么样?”我想蒋介石听信了罗泽?的意见,已将沈阳主力送完,现在又要送掉葫芦岛的部队,心中对罗愤恨已极,就转身对罗说:“罗参军的意见'真好’,是一个很好的战术作业,可是你有没有考虑调兵舰要几天?”蒋介石见我的口气不对,怕同罗闹起来,就接过来说:“我想两三天。”我又问:“由葫芦岛运到营口要几天?”蒋又说:“三四天可能运完。”我说:“这就是说,要将葫芦岛的部队运到营口,至少也要一个星期。在这一周内,廖耀湘要是存在的话,就可以自己打出来退到营口,否则一两天就完了。再把葫芦岛的队伍调去,不是等于送死吗?”这时蒋介石完全没有前几天那种逢人便骂的威风,变得很虚心,甚至表现出对我言听计从的样子。他问我:“你看怎么办好?”我考虑了一下说:“我看廖耀湘已经靠不住了,只有赶快调船把营口的部队撤退。沈阳是否能撤得出来还有问题。”蒋介石说:“好!好!我叫桂永清准备船,沈阳叫周福成指挥第五十三军、第六军、第二0七师[该师只调一个旅去辽西归廖指挥]死守,你马上到沈阳去见卫总司令,召集周福成、赵家骧[已发表为第六军军长]等部署沈阳防务,等部署完毕你再回葫芦岛。”我当时觉得罗泽?可恨,蒋介石可怜,现在蒋既然信任我,明知无法挽救也只好再去一趟。我站起来说:“那么学生就去了。”蒋介石说:“你赶快去吧!”

至少在这天上午,蒋介石对东北战场形势的判断是混乱的,混乱发生在最高军事统帅身上,无疑是国民党军的又一个灾难。一个细节证明了这种混乱到了什么程度:杜聿明告辞刚要走,蒋介石接到空军的电话,说侦察机发现“现在有一万多人由辽中向沈阳前进中”。蒋介石立即说:“我料定是廖耀湘,赶快派飞机去同他联络。”——刚才还决定调军舰去营口接应,没过几分钟就判定廖耀湘正向沈阳撤退,蒋介石凭什么断定那“一万多人”就是廖耀湘?

杜聿明离开北平前往沈阳。飞机飞过锦西的时候,他觉得有必要先在葫芦岛停留片刻,于是命令飞机降落。

此时,锦西方向的国民党军还在根据杜聿明的指令,在打了十几天也没有进展的攻击线上实施突击——从战役大局上看,当廖耀湘兵团已被围歼的时候,国民党军依旧在这个方向根据与廖耀湘兵团南北夹击收复锦州的预案发动攻势,其行为显得荒诞而令人费解。

二十五日,国民党军一五七、一九八师和新二师,全部展开在塔山侧翼的东西尖子山、靠山屯、前后瓦庙一线,炮兵也进入了攻击阵地。东北野战军第二兵团司令员程子华在召集指挥员开会的时候,判断国民党军不但还要发动进攻,而且会避开塔山当面四纵的阵地,将主要攻击方向转向十一纵的阵地,企图沿着老锦西大道迂回塔山的侧后北上。

果然,二十六日拂晓,十一纵三十三师的阵地遭到猛烈的炮火轰击,接着,一九八师和一五七师兵分两路开始进攻。一五七师动用团的规模,波浪式地冲击九十七团的阵地,九十七团一营连续击退敌人的两次进攻后,二连长王长海和指导员王金禄指挥全连实施反击,扑入敌阵展开白刃战,在一连和三连的配合下把敌人压了下去,但是阵地上只剩下二十八名官兵,巨大的伤亡令他们全部退入二线阵地。这天拂晓,九十八团在魏家岭的警戒阵地同时受到猛烈攻击,一营三连三排副排长崔占发率领全排连续打退敌人的五次冲锋,弹药打光之后,官兵们就跳出战壕与敌人展开肉搏战,最后除四名重伤员被转移到二线阵地外,三排其余官兵全部阵亡

黄昏的时候,九十七团团长夏绍林和九十八团团长于庆华分别指挥两个团的预备队实施反击,将丢失的阵地重新夺回。

二十七日清晨,国民党军再次发动攻击。三十三师各团阵地都遭到长达两个小时的炮火轰击,随着上万发炮弹的倾泻,阵地上所有的防御工事全被摧毁。三十三师的山炮营企图对敌人的炮火进行压制,但反而受到敌人炮火的反压制。直到上午十时,国民党军的炮火开始延伸,步兵才发起冲击。一九八师和一五七师齐头并进,九十七团一营和三营因为伤亡过重,一线阵地再次丢失。与此同时,国民党军新二师和一?三师向九十八团一营阵地也发动了猛攻,一营在副团长郭宝玺的指挥下,利用有利地形顽强抵抗,一度将敌人压制在阵地前,但当国民党军投入第二梯队后,九十八团的一线阵地丢失。

国民党军此时的攻击,已不再是威胁锦州的问题,而是一旦让他们突进来,将会影响野战军对廖耀湘兵团的围歼作战,尽管他们距离黑山战场还有相当的距离,但在主力集中打围歼战的时候,侧后方冲来兵力不小的一股敌人,总是会让围歼战打得不怎么舒服——罗荣桓直接把电话打到三十三师,要求他们坚决顶住。

国民党军的四个师在夺取一线阵地后,开始用炮火实施大面积、大纵深的延伸轰击,掩护步兵向二线阵地冲击,企图一举占领老锦西大道两侧的要点。坚守福寿屯阵地的九十七团二营,在营长段勋臣的指挥下艰苦作战。六连长程栋和指导员韩运武与当面的国民党军一个加强营苦苦纠缠。沙河营阵地上的九十八团一营二连在击退敌人的多次冲锋后,杜连长率领一个排从侧翼冲进敌人的一个连阵地,敌人向他包围过来,他连续刺倒十六个敌人后,倒在地上口吐鲜血气绝。危急时刻,九十七团副团长胡兆友指挥三营九连和团警卫连冒死实施反冲锋,导致敌人的冲击队形一下子出现混乱。九连长窦怀生中弹牺牲,副连长刘成义打红了眼,负伤之后拒绝包扎,呐喊着带领战士继续冲锋,当把阵地夺回来的时候,他躺在阵地上血流殆尽。

三十三师尽了最大的努力。

十一纵司令员贺晋年打电话给纵队副司令员兼三十三师师长周仁杰,建议他把师指挥部向后移动一下,这个长征时就英勇善战的指挥员坚决不撤,周仁杰说:“我们一定坚守指挥阵地,有进无退!”

国民党军再次加强了炮火强度和步兵数量,三十三师全线阵地陷入惨烈的激战中。九十七、九十八两团伤亡巨大,最终二线阵地被敌人突破。这是整个防御作战千钧一发的时刻,三十三师动用两个营加两个连的预备队,在九十九团参谋长刘仁绪和师警卫营副营长廉登富的率领下,兵分两路向敌人发动反击,国民党军没有任何抵抗,退潮般地滚滚而去,三十三师夺回了大部分丢失的阵地。

杜聿明下达了停止进攻的命令。

杜聿明的命令,让觉得攻击还算顺利的将领们很是诧异,因为他们听说此时塔山正面的解放军已经撤退,第六十二军的弟兄们已经进入塔山村,“一举收复塔山”的消息已经传到南京去了——“塔山、白台山之线的解放军不知去向,也看不见阵地前线各处的行人来往,查不到解放军的行动意图。”第六十二军军长林伟俦颇为疑惑,他判断这一定是共军有计划的举动,意在诱使他离开阵地再加以歼灭,或者是准备袭击葫芦岛后方然后实施合围。林军长制止官兵冒进,派出搜索队前出侦察。可是,塔山阵地前的村庄里找不到任何一个村民,更看不到任何一个解放军官兵。搜索队不敢再前进,在塔山阵地上停下来报告。林伟俦亲自上了阵地,他还叫班以上人员都上来,看看共军死守不退的阵地到底是什么样子。林伟俦很快就为他的这个决定后悔了,因为他看见的情景让他心惊肉跳:

国民党军横尸累累。在这些官兵的尸体上,大部插着竹签标语:“你为四大家族殉葬”,“你为什么这样来送死”,“你的家中妻子在怀念你”等等。我当时认为这种标语能瓦解军心,影响士气,就叫随从人员拔掉。但尸体遍野,拔不胜拔,即调集卫生队迅速掩埋。我继续在阵地侦察,虽然是白天,也无法通过解放军原来设置的纵深鹿砦、木桩、铁丝网,还怕遇到触发地雷和拉发爆破筒,乃急调工兵部队排除各种障碍物。我进入塔山村时,村中空无一人,见不到解放军一个尸体,足见是有计划的行动。我恐怕在村中遭遇伏击,不敢随处行动。我从塔山转到白台山脚二?七高地一带时,沿途堡垒星罗棋布,障碍物纵深,交通壕连贯,构成了铜墙铁壁般的坚固阵地。在许多堡垒工事中插满了标语,如“沉着瞄准杀敌”,“与阵地共存亡”,“为人民立大功”,等等。解放军在塔山的阵地是如此完整。我环顾塔山周围,几十里内树木很少,解放军怎能在十多天的时间里,找来这样多的木材,做出这样的奇迹呢?这真是我们所不能想象的……当时国民党军的班以上人员观看塔山工事时,有些人还夸口说:“这样的阵地堡垒我们攻不下,将来我们照样做出来,他们也是攻不下的。”

杜聿明对葫芦岛增援部队的将领们说,现在廖耀湘兵团情况不明,共军很有可能来攻锦西,你们各自退回原来的阵地守着,等我从沈阳回来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各将领这时恍然大悟,一致认为只有守不能攻了。”

杜聿明当天飞往沈阳。卫立煌一见他就说,我早就在老头子面前划了十字,一出辽西走廊定会全军覆没,他不相信,现在我说中了吧。杜聿明、卫立煌和赵家骧开始商量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三个人一致认为,现在东北的国民党军已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从营口调回部队来没有把握,从沈阳向营口撤退更没有把握,万一调不来又逃不掉,最后不是被俘就是被蒋介石惩办。还是按照蒋介石的指令,叫周福成(第八兵团司令官兼第五十三军军长)守沈阳好了。于是,他们把周福成叫来了——“周本来是一个迟疑不决,好讲困难的人,可是这次接受任务很痛快,接着就回去部署了。”周福成走后,赵家骧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他低声对卫立煌说:“我看周有问题。”卫立煌惊恐地看了他一眼,两个人话未说但心里都明白,“有问题”就是也许要起义?说到廖耀湘兵团为什么这么快就完了这个关键问题,卫立煌强调说:“我始终未给廖下过命令。他的攻击部署、撤退计划,我都不清楚。”——当时,连杜聿明都觉得这话未免有点离奇,一个战区总司令,不但没有给他的下属下达过任何命令,而且连下属的作战部署都不知道,这打的是什么仗?杜聿明提起在北平时蒋介石接到的那个电话,说蒋介石判定空军看见的那“一万多人”是廖耀湘的队伍,卫立煌很是不屑一顾:“要是廖耀湘能回来的话,郑庭笈早就回来了。”——二十五日晚上,卫立煌命令郑庭笈撤回沈阳,可是直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很快,卫立煌就查明了,空军发现的“一万多人”,既不是廖耀湘,也不是郑庭笈,而是国民党辽宁省府派到辽中和台安一带趁火打劫的保安部队,以及混杂在他们中间往战场外逃跑的地主富农和他们的家眷——这群与战役毫无关系的乌合之众人数竟然达到了万人以上。

终于,有两个人出现在杜聿明面前:身穿百姓衣服的新一军军长潘裕昆和新三军军长龙天武。

杜聿明问,你们的部队在哪里,他们说不知道。

杜聿明又问,你们的司令官廖耀湘在哪里,他们也说不知道。

这是十月二十八日上午,此时此刻,廖耀湘正将自己埋在一堆高粱秸里,地点在绕阳河边一片收割后的旷野中,他的身边只剩下新编二十二师副师长周璞。

二十六日晚二十一时,林彪给各纵队下达的命令是:

一、今夜及明日、后日各部队均应勇敢主动寻敌攻歼。

二、应集中主力各个击破敌,最好以三个师围敌一个师,以二、三个团歼敌一个团。

三、应各抓住一股敌人,先包围后,经过几个小时准备再发起攻击;对溃退的敌人立即发起冲锋。二十七日凌晨,东北野战军对廖耀湘兵团发起最后总攻。

九个纵队从各个方向向以胡家窝棚为中心的狭小地域展开了迅猛突击。这是这片国土上罕见的奇特战争场面:双方都无法辨明攻守阵地,双方的建制混杂在一起,数十万人马在一个漩涡般的战场上急速地周旋作战。被追歼的国民党军弄不清到底哪个方向受到了攻击,更不知道攻击他们的是林彪的哪支部队,他们从这一天的凌晨就开始奔逃,与上级指挥机关瞬间就失去了联络,部队的各级长官纷纷没了踪影,不同建制的官兵本能地拥挤成一团,在方向不明的奔跑中忽而停下来忽而又继续跑,看见身边的人扔了枪举起手就跟着举起手,然后在解放军官兵的喊声中,懵懵懂懂地朝着方向不明的地方走。走累了,黑压压的俘虏群蹲下来歇一会儿,这时候茫然四顾,身边的官与兵谁都不认识谁,四周的旷野上枪炮声连成一片,不远的地方还有部队在向不同的方向跑,忽而又听见解放军官兵喊:“到这里来集合!有吃的有喝的!谁再跑就打死谁!”

东北野战军各纵队各师指挥员都已进入各自为战的状态,只要大致方向正确,师长们就带着自己的部队朝可能有国民党军的村庄冲过去。打起来的时候,也弄不清攻击的到底是敌人的哪支部队,更弄不清当面到底有多少敌人,已经打红了眼的官兵如入无人之境,他们奋力追击,大喊大叫,追上一群敌人就让少量战士看管着,部队继续往前追。各级干部都有点手忙脚乱,面对遍地被丢弃的枪支、火炮、弹药、汽车、坦克,他们一时不知道如何收集才好,更无法明确地标出哪些物资是自己部队缴获的。政工干部带着几个战士在管理和甄别俘虏的过程中满头热汗,数百数千名俘虏来自好几个番号完全不同的部队,他们除了重点清查团以上军官,特别是那些可能藏在俘虏群里的师长、军长以外,干脆就现场号召国民党军官兵加入解放军,使自己迅速成为一名“解放战士”,然后只要换上顶帽子就能帮着管理俘虏,或者跟着部队去参加追歼作战。不可能一个人一个人地做工作了,索性临时用树枝搭起一个“解放门”,只要从这个门里走过,就算是被“解放”了,门那边就握手拥抱成为同志和兄弟——这个办法显出奇效,绝大部分被俘的国民党军官兵从“解放门”蜂拥而过,然后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

辽沈战役中这场规模巨大的围歼战,是东北野战军主力在长途奔袭之后完成包围并且迅速转入作战的一场战役,因此它的战场情景与解放战争中任何一场大规模的战役都有所不同。对于被围歼的国民党军来讲,中枢指挥机关过早地被打乱,主要指挥者的犹豫不定,主力部队之间联络中断,官兵普遍士气低落以及各级军官无一例外地临阵逃脱,造成了一个巨大军事集团战斗序列的迅速瓦解和溃散,从而导致十几万人的部队在受到攻击的时候陷入盲目乱撞的境地。而对于东北野战军来讲,这不是久困之后缓慢的蚕食,也不是备战之后顽强的攻坚,而是急速地赶过来、凶猛地杀进去。从干部到战士都懂得冲进去把对手搅乱了再说的道理,将敌人割裂并分别歼灭是他们惯用的战法。一个纵队可以撕开当面敌人防御线的连接点,将其切成几段后再逐一歼灭;一个班长也能熟练地使用中间突击两面迂回的战术——严格地说,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七日,东北野战军对廖耀湘兵团的攻击,是世界战争史罕见的全方位、大纵深的追歼战。

国民党军第七十一军八十七师上校参谋主任胡煅夫回忆道:当第七十一军接到“争取时间,夺路撤回沈阳”的命令时,“全军上下欣喜若狂”,官兵们终于“认为有了一线希望”,“可以避免彻底覆灭的命运”——二十七日凌晨,在黑山作战期间损失惨重的第七十一军,就是怀着这样死里逃生的心情,丢弃了伤员和所有的重武器脱离战场的。当他们撤到胡家窝棚附近时,发现那里人山人海,各军各师的部队都有,场面一片混乱,特别是大量的伤员躺在被遗弃的大炮和汽车下面无人顾及,令官兵们感到极度恐惧。更让官兵们茫然的是,不但一些东北籍的军官跑了,而且军长向凤武也不见了。之前,当廖耀湘将第七十一军归新一军军长潘裕昆指挥后,第七十一军的军官们很是不服,因为论资格他们的向军长要比潘裕昆老得多。于是,向军长在发了几句牢骚之后,突然从军部消失了。接着,参谋长王多年也找不到了。有人说参谋长是辽宁人,人地两熟,化装之后投奔他的朋友青岛绥靖区司令官刘安祺去了。第七十一军自从无人指挥后,各师和各团开始各自为政,但在这个时候,已经没人知道向哪个方向逃跑最安全,结果在厉家窝棚附近大队人马被包围。

军长向凤武和副参谋长陈桂谟一行离开部队后,跑到一个位于三岔路口的小村边,在一堆玉米秸垛里藏起来,想等到天黑再跑。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突然听见有人喊:“这里有人吗?”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即刻从玉米秸垛里钻出来,接着又钻出来两个人——或许,他们认为自己已被发现,不出来就可能被打死。这个误会铸成了他们在这场战争中的结局。喊话的是九纵二十六师七十六团的战士。二十六师奉命向营口方向追击,官兵们跑到这个三岔路口迷路了,想找个老乡问一问。一看见有人,官兵们客气地问去营口怎么走,结果钻出来的三个人支支吾吾都说不清楚。官兵们立即警惕起来,因为这三个人都是南方口音。七十六团侦察股长和组织股长把这三个人分开盘问,他们都说是在沈阳做生意的买卖人,沈阳马上就要打仗了,他们准备返回老家。但问他们的老家在哪里,一个人说是天津,另一个人说是汉口,第三个人直往两个股长手里塞金条。再三追问后,他们才承认是第七十一军被打散的人。于是,玉米秸垛里的其他人也出来了,七十六团政治委员与其中一个年纪较大、满口金牙、中等身材的胖子单独谈话,这个人很快就承认他是第七十一军军长向凤武。

第七十一军侥幸逃出战场的是九十一师师长戴海容。二十三日,他的九十一师在黑山战场上不战而退,廖耀湘没能枪毙他,因为他在战场上扔下部队跑了。戴海容一路跑回沈阳,但他不敢在沈阳停留,用重金买了几张飞机票,带着夫人和几名亲信飞到北平。当飞机在北平落地的时候,戴师长还没有来得及松口气,就被国民党军宪兵盯上了。他们的样子不但一看就是从东北战场逃出来的,引起宪兵注意的还有他们携带的沉重的大皮箱——皮箱里装着一千多两黄金。在被宪兵围住之后,犯有临阵逃脱罪的戴师长不敢纠缠,只好忍气吞声将一半黄金送给了宪兵,然后他又跑了。几个月后,当武汉警备司令陈明仁奉命组建新的第七十一军时,原本想收留他当副军长,但他在东北临阵逃脱和在北平机场分金条的事泄露了,戴海容立即被关押。后经朋友说情被释放,他径直跑到香港去了。

二十七日凌晨,位于陈家窝棚的第四十九军陷于四面火炮的轰击中,部队瞬间失去控制,在炮击下毫无目标地乱跑。东北野战军十纵的围歼开始了。随着包围圈越来越小,第四十九军军、师、团之间联络都已中断。军长郑庭笈率军指挥所人员和一九五师师长罗莘莍跑到一个步兵团里,随即被包围在李家窝棚。“二十七日激战整日”,罗师长指挥部队冲了几次都没冲出去。半夜时分,郑庭笈和罗莘莍偷偷率领特务连突围,向东北方向的辽河跑去。天亮了,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跑进七纵直属工兵连的警戒区,一群解放军官兵围住了他们,连同郑庭笈在内的八个人都还穿着军装,在黑洞洞的枪口下他们举起了双手,身上的加拿大手枪、子弹和地图、文件等都被收缴。这时候,有个解放军战士喊出了郑庭笈和罗莘莍的名字——这是个刚刚被俘又立即被“解放”的原第四十九军的士兵。

在这个夜晚,位于黑山北侧的新六军同时受到几路围歼。首先是十纵自西向东从正面发起攻击,接着东南方向的后路被八纵截断,最后五纵从西北方向插了进来。五纵的穿插给新六军带来致命的混乱,十三师三十九团插得最猛,竟与新六军的部队迎头撞上。正是凌晨时分,谁也看不清谁,只见一股人流向三十九团前进的反方向跑,张团长以为自己的官兵把方向搞错了,直喊:“谁让你们往那边跑?都给我回来!”结果遭到对方的喝斥:“咋呼什么!暴露目标枪毙了你!”接着,就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前来问张团长是哪部分的,并说他们是新六军警卫营的,正在保护参谋长突围。张团长在黑暗中又惊又喜,忙说我们是五十师的,也在奉命突围,接着就示意部队开始动手。这股国民党军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全部当了俘虏,包括企图突围的新六军参谋长黄有旭。

新六军军长李涛和第九兵团参谋长杨盤一直跟着廖耀湘,但是一伙人跑着跑着就被冲散了。李涛不化装则已,一化就把自己弄成了乞丐模样,他穿着一件女式旗袍上衣和一条花棉裤,居然在混乱的战场上没有受到盘问。也许他迷失了方向,连续跑了十几天,依旧还在战场内转着圈,最后他被十纵二十八师通信营的哨兵注意上了,引起这位解放军哨兵怀疑的依旧是他的南方口音。尽管哨兵在他的包袱中搜出一支钢笔和一枚印章,但李军长依旧在装疯,他抓起高粱米饭胡乱往嘴里塞,一会儿说自己是沈阳难民想回锦州的家,一会儿说自己是铁岭县府的文书想回湖北咸宁的家。盘问他的解放军干部让他写出铁岭县府科以上人员的名字,他写不出来。当解放军干部问,你觉得黑山这边的仗打得怎么样时,李军长一下忘记了自己的乞丐身份或者是文书身份,军事术语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战术颇佳”,“运动神速”,“炮火猛烈”……解放军干部又向他要身份证件,他竟然说“丢在胡家窝棚”了——无法自圆其说的李涛,终于无法掩饰下去,他说自己是新六军参谋长丁一安,并且要求换上军装。换上军装,吃饱了饭,他看着一直陪着他的解放军干部说:“我不是丁一安,我是李涛。”与李涛走散的兵团参谋长杨盤几乎逃到了沈阳,在距沈阳还有十五公里的地方,他听说沈阳也不行了,于是掉头往营口跑,想从营口乘船逃回关内。走到黑山以东的一个路口时,他被解放军哨兵发现并拦住盘查。杨盤自称是在锦州被“解放”的一名文书,还拿出一张上面贴有他的照片的“解放证”。解放军哨兵还是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好像和上级发下来的需要特别注意的某个人很像,于是把他带到机关继续盘问。杨盤一会儿说自己是个散兵,一会儿说自己是个上士,最后在照片的比对之下,他承认了真实身份。

在胡家窝棚以西,当新三军军部受到攻击的时候,包括警卫部队在内,所有的官兵几乎没做任何抵抗就开始溃逃。当时,新三军军长龙天武和新一军军长潘裕昆正在一起,两人头天晚上谈到半夜,忧心忡忡,情绪低落,都觉得已经没有任何出路。派去探查周边情况的侦察队回来说,只有右前方大约有共军的一个纵队。但是,二十七日拂晓,远不止一个纵队的解放军官兵冲了过来。新三军司令部里很快就没有人指挥了,右翼的新一军防御线也随即被冲垮。解放军官兵将两个军分割开,然后发动猛烈的攻击。新一军代理参谋长陈时杰记述道:“新一军整个主力被分割在周围约四五公里的环形零散村落上,解放军的包围圈如同一条不断的铁链子。我军虽然不断地从包围圈内外发动逆袭,但终于无力打断这条坚固的铁链。最激烈的战斗,是在前后孙家窝棚一带,被包围的新一军主力就在这里。”在孙家窝棚村里,新一军主力五十师凭借着村庄里的房屋和围墙进行抵抗,尽管攻击的解放军不断喊话要求他们投降,但是均被拒绝,于是整个孙家窝棚招致毁灭性的炮火打击,五十师很快就被歼灭了。潘裕昆和龙天武决定放弃指挥逃离。

两位军长相依为命地开始了亡命之旅。他们带着几个人乘一辆吉普车和一辆装行李的卡车向沈阳方向跑。过一条小河时,两辆车都陷在泥水中,两位军长丢掉汽车和行李徒涉过河。跟随他们的,还有南京国防部派到东北“剿总”的少将参议郭树人——“水深没膝,河面结有一层薄冰。过河后,寒冷打颤。因裤管和皮鞋内都灌进冰水,走路时哧哧作响,我俩成了落汤鸡,退逃大为不便,龙天武仅夹军用皮大衣一件,我只提皮包一个,此时只有护兵一名跟随。”黄昏时,在混乱的战场上,两位军长在一个小村庄附近收容了属于自己司令部的几十名官兵,他们一起展开对空联络板,朝着乱飞的空军侦察机挥手,但是侦察机像没有看见他们似的飞走了。两位军长只有继续逃亡。一路上,他们不断地收容溃兵,还收容了身边已没有任何部队的暂编五十九师师长梁铁豹。所有的公路和村庄都有可能朝他们射击或者盘查他们的解放军,因此他们没日没夜地在荒野上奔。二十八日黄昏,他们竟然成功地走到新民火车站,并且顺利搭上一列开往沈阳的火车。

新一军副军长兼新编三十师师长文小山没有那么幸运。部队被打散以后,他和副师长谭道善、参谋长唐山一直躲在黑山东边的一个洼地里,结果被五纵十五师机关的一名炊事班长发现了。五纵在围歼战中,战斗人员和非战斗人员都加入了抓俘虏的行列。仅二十七日一天,全纵抓的俘虏就超过两万。有抓俘虏警觉性的炊事班长,发现了藏在洼地里的这两个国民党军官后,马上觉得有名堂,因为他俩个个细皮嫩肉,而且年龄偏大,于是炊事班长横着扁担大喝一声:“干什么的?”文小山说他是做饭的,炊事班长一听,说到自己的行当上来了,抓过他的手看了看,上面没有裂口,又闻了闻,身上没有油盐味道,顿时火了:“不说老实话我揍你!”文小山师长立即说了老实话。

二十八日凌晨,东北野战军围歼廖耀湘兵团的战斗基本结束。

廖耀湘的五个军和特种兵部队共十万余人被歼。

解放军官兵们和成千上万的当地百姓开始打扫战场,掩埋阵亡官兵的遗体,向后方转运大量的伤员。排成长列的俘虏群也要向后方押运。在辽西平原上,到处散落着国民党军遗弃的武器和物资,军民们收集和清点着战利品,缴获物资被装上大车,这些大车首尾相接一眼望不到边。被俘的国民党军汽车兵被动员来开汽车,但依旧有大量的火炮无法拉走,百姓们把自家的骡马拉来,帮助解放军拖拉这些重武器。东北野战军炮兵纵队二十七团政委张英被紧急召到特种兵司令部,说在野外发现了十几门完好无缺的美式重炮,只是牵引这些重炮的汽车让敌人开跑了。张政委立即筹集款项向百姓购买马和骡子,最后终于把那些大炮全拉走了。在这个基础上,东北野战军组建起第一个重炮团。

林彪不断询问廖耀湘的消息。

二十七日拂晓,廖耀湘在第四十九军军部吃了早饭后,便和李涛等人一起从陈家窝棚朝老达房方向移动,准备按照郑庭笈军长指的路从老达房向沈阳撤退。但是,走出几里之后,前面的新编二十二师六十四团发生战斗,剧烈的枪声令廖耀湘心里一沉,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经老达房通往沈阳的路已被截断。廖耀湘立即命令六十四团攻击前进,打开缺口。但是直到六十四团团长阵亡的消息传来时,当面堵截他们的解放军不但没有被击退,而且冲击过来的官兵越来越多。廖耀湘命令新编二十二师主力火速上来,但是新编二十二师主力“久候不至”。廖耀湘决定返回第四十九军军部,半路上遇到新二十二师副师长周璞,周璞报告说,第四十九军军部受到袭击,新编二十二师主力被阻隔在那里根本上不来。当时,廖耀湘身边只有新六军特务连的两个排,周围到处是枪弹的射击声和炮弹的爆炸声,廖耀湘观察了附近的地形后,决定先去路边水渠北面的村庄里,在那里组织部队抵抗到晚上,然后雇一名当地的百姓带路,趁夜色沿田间小路回沈阳。但是,当廖耀湘快要接近那个小村庄时,发现村庄已经被解放军占领,于是又赶快跑回来。为了防止人多目标大,廖耀湘命令特务连分散隐蔽警戒,而他和李涛等人藏匿在一个洼地里直到夜幕降临。

天黑了,该走了。

但是,分散警戒的特务连不知上哪里去了。

廖耀湘身边只剩下李涛、周璞、新六军的一名高级参谋和他的随从副官。

廖耀湘决定往南走。几个人刚走不远,发现随从副官没影了。

再次徒涉白天往返的那道水渠时,身边的周璞突然大叫起来,他掉进一个没顶的深坑里了。他的叫声引来解放军的巡逻队,四周响起搜索的脚步声。这时候,新六军军长李涛也不见了。

把周璞拽出来后,剩下的三个人继续向南。走了一夜,天快亮时,他们绕过一片小树林,发现旁边的村庄里战斗还在进行,廖耀湘估计那是新编二十二师六十四团的残部。三个人小心地绕过村庄往前走,走着走着,那位高参不知不觉走进一个看似平静的小村庄。突然,高参的身后有人叫了一声,接着高参被抓了。远远地落在后面的廖耀湘和周璞立即钻进田野中的高粱秸垛里。

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八日,是廖耀湘一生中最漫长的一个白天。他蜷缩在高粱秸垛里,忍受着饥渴和寒冷,远处传来的零星枪炮声不断提醒着他此时的处境——廖耀湘,湖南邵阳人,农家子弟,一九二六年考入黄埔军校,因成绩特优,由蒋介石亲自批准赴法国军事学校、法国陆军大学留学,毕业时成绩名列全校第一。一九三八年,三十二岁的廖耀湘升任国民党军新六军新编二十二师副师长,随部赴广西参加昆仑关大战,先以残酷的拉锯战阻敌增援部队,后以代理师长之职指挥新编二十二师与第六十军协同作战,全歼守关日军,攻占广西南部要地昆仑关。一九四二年春,廖耀湘率部参加中国远征军进入缅甸,成功地解围陷于日军四面攻击的二??师,新编二十二师因此被盟军誉为“世界上最精锐之部队”。第二年,新编二十二师进入印度,为打通中印公路,廖耀湘率部与孙立人的新编三十八师共同发动反攻缅北作战,战役期间擢升新六军军长。一九四六年一月,新六军奉命从驻地湖南进入东北战场,廖耀湘在平生第一次领略东北寒风之凛冽的时候,绝不会想到仅仅两年后他竟然落得无处藏身。

夜晚终于来了,两个人继续逃亡。在一条田间小路上,他们遇到一个当地的百姓,用重金购买了些食物和两套衣服,吃了东西换了衣服之后,他们终于走到辽河边。要想逃出战场就必须过河,但是河边到处都是解放军官兵,他们藏在草丛里,等了很久也等不到机会。路边不断地有人来往说话,他们突然听见有人说沈阳已被东北野战军占领。

绝望的廖耀湘决定往回走,朝着葫芦岛的方向走。

几天之后,他们到达靠近锦州的一个名叫中安堡的地方。

中安堡当地有句俗话:“一过山海关,吃饭到中安。”意思是凡在锦州一带赶大车跑运输的把式们,都要在这里歇脚,这里的饭馆、旅店一家挨一家,价钱便宜饭菜丰富。

其中的一家小客栈名叫谢家饭店。

这个不起眼的小客栈注定将留名中国当代战争史。

小客栈的掌柜叫谢连方,他总觉得住进来的那个胖子很不顺眼,因为他不但神情紧张,穿的衣服与身材也不协调。当时,中安堡的民兵都被组织起来盘查过往行人,于是当民兵队长赵成瑞来巡查的时候,谢掌柜把这个情况汇报了。赵队长马上对胖子进行盘查。胖子自称叫李德胜,原籍江苏,现住黑山县北姜屯,昨天跑买卖被乱军抢去了财物。胖子保证自己说的是实话,还说家里有妻儿老小,恳求赵队长放了他。赵队长将信将疑,把胖子带回农会继续盘问。中途,胖子掏出个蓝色小布袋,拿出一个金镏子和金元宝,悄悄地往赵队长手里塞。赵队长一下子觉得这个胖子肯定有问题。三纵后勤部的李股长特意赶到农会,胖子又对李股长说自己叫胡庆祥,湖南东安人,被乱军抢了财物之后,向朋友借了这身衣服跑出来的。李股长越看这个胖子越像通缉中的廖耀湘,但又一时拿不准,决定将他带到警卫连继续审查。到了警卫连,连部卫生员恰恰是个“解放”战士,他一见胖子就说:“你不是廖耀湘吗?”胖子说:“我不是。我见过廖耀湘,他是秃脑门,没胡子,大肚子。我是胡庆祥。”警卫连里还有个炊事员,廖耀湘在新编二十二师当师长的时候,他是师里的炊事员,这个解放战士一见廖耀湘就说:“我给你做过饭。”可廖耀湘还是不承认。接下来的盘问没完没了,每一句询问都折磨着廖耀湘的神经。但是,新编二十二师副师长周璞因为被断定是普通勤务兵被释放了,于是廖耀湘决心等待可能出现的一线生机。

廖耀湘被三纵带走了,官兵们撤离战场时,只好带着他一起行军。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东北日报》:

一天夜里,他想翻墙逃走,押送他的战士一梭子子弹打出去,大喝一声,吓得他搭到墙上的腿又缩了回来。林指导员告诉他:“你最好自己承认,不然新解放的战士也能把你认出来。”他还是否认,并乞求给他开通行证,放了他,达不到要求就装病不肯走路。后勤部让他坐卡车,司机是新解放的战士,一看就说:“没错,他就是廖耀湘!”十一月十一日后勤部段政委亲自审问,在无法抵赖的情况下,廖耀湘终于低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三纵司令员韩先楚命令七师政治部主任刘振华负责把廖耀湘押到沈阳去:“林总要见他,林总和廖耀湘是黄埔的同学。”临走,韩先楚把他披着的那件军大衣给了廖耀湘。在去沈阳的路途中,神经松弛下来的廖耀湘与身边的解放军干部们聊起天,当他听见解放军官兵唱起“吃菜要吃白菜心,打仗就打新六军”这首歌的时候,甚至还笑了。

东北野战军第三纵队与新六军誓不两立。一九四六年的四平之战中,廖耀湘从本溪以猛烈的火力北上增援,令在宽大防御线上阻击的三纵伤亡严重。几天以前,三纵官兵终于冲进了廖耀湘位于胡家窝棚的兵团司令部,现在官兵们唱起这首歌的时候觉得很有意思,特别是当着廖耀湘的面。

廖耀湘兵团,一个兵力庞大、火力强劲的战略机动兵团,长时间徘徊于无用武之地的境地,不断地失去战场突破的战机,不断地延误突围生还的时间,最终在两个昼夜内招致全军覆灭的结局——对于国民党军来讲,损失之惨重,前所未有;而对于人民解放军来讲,战果之巨大,史无前例。

十月二十九日,林彪、罗荣桓、刘亚楼致电中央军委和东北局,他们已经梳理出了这场曾令他们眼花缭乱的大规模围歼战的基本脉络:

从敌高级军官口供与缴获敌人作战命令及敌人行动位置等材料研究,敌廖耀湘兵团此次被歼经过如下:

当我军包围锦州尚未攻击时,廖耀湘奉命向彰武前进,切断我军联络线,策应辽西作战。当锦州战斗业已基本结束时,蒋介石十五号下午到沈阳,立即决定廖兵团与锦西之敌立即向锦州前进,十八日敌占新立屯,十九、二十日两日继续向黑山前进,二十三、二十四日敌以新六军与二?七师一个旅猛攻黑山未奏效,新一军企图向北镇包围,二十四日夜敌发现我五、六纵队赶到新立屯以东,二十五日十二时发现我三纵赶到打虎山以西时,敌遂改变攻锦计划,转向台安、盘山、营口方向前进,但二十五日敌四十九军与新六军之骑兵到达台安、盘山受我独立二师之迎击,敌误以为台安方向有我主力,于是又改变计划,各军皆从打虎山以东地区向新民、沈阳转进,但不意遭我五、六、七、八纵共四个纵队的顽强堵击,又受到我一、二、三、十纵队的猛烈攻击,遂全部被歼。毛泽东发来电报,虽只有寥寥一语,但欣喜之情充溢字间:“庆祝你们歼敌十二个师的伟大胜利。”

紧接着,中共中央致电林彪、罗荣桓、高岗、陈云诸同志及东北人民解放军全体同志们:

庆祝你们此次在辽西地区歼灭东北敌军主力五个军十二个师的伟大胜利。东北我军在两星期内连获锦州、长春、辽西三次大捷,使敌人损失二十六个整师共约三十万人的兵力,对于全国战局贡献极大。尚望激励全军,再接再厉,为全歼东北匪军,解放沈阳而战!

沈阳,国民党军在整个东北的军事指挥中心,已在林彪的刀锋之下。

死亡的开端

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七日,深夜二十三时三十分,毛泽东起草了致林彪、罗荣桓、刘亚楼的电报:

(一)围歼五个军,俘敌数万,极为欣慰。

(二)当面敌人解决后,望以有力兵团[不少于三个纵队]星夜兼程东进渡辽河,歼灭营口、牛庄、海城一带之敌,堵塞敌人向海上的逃路。

(三)廖兵团被歼后,蒋介石将从葫芦岛运一部兵力加强营口,并令沈阳一带敌军向营口迅速退却,此点你们必须充分的估计到。

(四)如果在目前的数日内,沈阳一带敌军已经或正向营口逃跑,则你们全军须迅速向营口、海城方向进击。

一个小时之后,毛泽东再次为中央军委起草了致林彪、罗荣桓、刘亚楼的电报:

刚发二十七日二十三时半电给你们,接到你们二十七日十八时电及十一时半电,你们业已部署迅速向鞍山、海城前进,歼灭沈阳南下之敌,甚好甚慰。希望你们立即抽出几个纵队于明(今,原电文中笔误)[二十八]日兼程东进,如能于二十九日渡过辽河,则沈阳逃敌跑不掉,否则,沈阳之敌有于三十日退到营口的可能。

廖耀湘兵团覆灭后,东北地区的国民党军只剩下散布在沈阳及其周围的辽中、新民、铁岭、抚顺、本溪、鞍山、营口等几个据点内的十几万人了。

沈阳是当时中国最大的重工业城市,是东北地区重要的交通枢纽,北宁线、中长线、沈吉线、沈丹线贯穿市区。流经沈阳城南的浑河,在三岔河附近与太子河交汇后注入辽东湾,河水注入大海的地方就是营口。

营口是东北残存的国民党军唯一可能出逃的“水门”。

自东北野战军攻占锦州后,毛泽东不断地给林彪打电报,反复强调东北之敌可能从营口逃跑,并催促林彪派部队前往营口构筑阻击线。但是,林彪一直判断廖耀湘已经没有从营口撤退的可能,于是一个重大的疏漏出现了:驻守辽阳的国民党军第五十二军军长刘玉章,自告奋勇地提出由他率领部队袭占营口——“以营口为后方,必要时可保辽南。”杜聿明同意了。第五十二军动作神速,十月二十三日拂晓“从辽阳、鞍山出动”,二十四日黄昏便占领了营口——这种一反常态的果决不免令人疑窦丛生,这个军长似乎已有借机脱离东北战场的小算盘。

林彪得知这一消息后,由于黑山战场正在激战状态,没有部队可用于机动,只好电令远在长春以南公主岭地区的第十二纵队火速奔赴营口。从长春南下的铁路已被破坏,十二纵官兵在司令员钟伟的率领下,徒步沿中长铁路昼夜兼程,走到铁岭时已是三十日,这里距离营口还有数天的路程。

营口的“水门”,对于东北国民党军来讲,至少目前是敞开的。

根据中央军委的指示,三十一日,东北野战军作出“同时歼灭营口与沈阳之敌”的决定:第一、第二、第十二纵队及辽北独立一、三、四、十二、十三师奉命攻打沈阳,第七、第八、第九纵队及独立二师、内蒙古骑兵一师和第一兵团各独立师奉命攻击营口。

当廖耀湘兵团被围歼时,沈阳附近的国民党军已开始收缩:驻本溪和抚顺的二?七师一旅和二旅,驻铁岭的第五十三军一一六师,驻辽中的新一军暂编五十三师等部队纷纷退回沈阳。当廖耀湘兵团全军覆灭后,东北地区残存的国民党军作出的抉择是:营口的第五十二军撤退,其他部队继续固守沈阳。

卫立煌没有让沈阳守军向营口撤退,尽管他知道那座“水门”依旧敞开着。他没能挽救东北国民党军最后的部队,其原因十分复杂,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卫立煌认为,沈阳的十几万部队根本走不到营口,就会像廖耀湘一样被包围和歼灭。此刻,他和他的军队都已失去与共产党军队作战的勇气和信心,尤其是要离开城市和堡垒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中。

在旷野呼啸的寒风中,利用战斗的间隙,东北野战军官兵配发了棉军装和狗皮帽子,然后数支大军从各个方向向沈阳急速推进。人马呼出的热气在黎明前清冷的天色中缭绕,公路上塞满汽车和大车,成千上万的支前百姓和解放军官兵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流。当夜晚来临的时候,东北烟袋锅闪出的光亮从这股人流中跳跃而出如同繁星。此时,在这片土地上,无论军与民都已经没有隐蔽行军的必要,他们的任务就是尽快地靠近沈阳,然后发起凶猛的冲锋将其占领——对于东北地区的解放军官兵和翻身农民来讲,这是一个做了很久的梦。

三十日,一架专机降落在葫芦岛的锦西机场,飞行员给杜聿明带来一封蒋介石的亲笔信,大致内容是:“沈阳秩序混乱,你马上去沈阳找周福成将防务调整好,再回葫芦岛。”杜聿明当即乘机前往沈阳。但是,飞机即将到达沈阳上空的时候,空军副总司令王叔铭打来空中电话:“沈阳北陵机场已混乱,不能降落,光亭兄(杜聿明别号)你千万不要降落,等我向老头子请示后再说。”飞机在沈阳上空盘旋,杜聿明等了一会儿,王叔铭又打来电话说:“老头子要你不去沈阳,仍回葫芦岛。”

杜聿明心乱如麻。他从飞机上向沈阳望去,看见城南好像有部队在移动,可机场似乎没有发生战斗的迹象。但是,既然王叔铭打来电话,沈阳肯定是靠不住了。如果位于沈阳市区内的机场都已不能降落,说明沈阳城已经处在共产党军队的攻击中。杜聿明立即想到两个问题:首先是卫立煌的安全。深陷沈阳的卫立煌从地面逃出来的希望几乎为零,如果听任他落入共产党军队之手,除了国民党军颜面扫地之外,又如何对得起他本人?卫立煌与蒋介石一向不和,蒋介石不会像对待他亲近的将领那样设法营救。另外,如果沈阳陷落在即,营口和葫芦岛的部队必须马上撤退,否则很快就会成为林彪的下一个攻击目标。

杜聿明立即命令飞机直接飞往北平。

中午十二时左右,飞机降落在北平西苑机场。杜聿明刚走出机舱,就看见蒋介石披着一件黑斗篷,正准备上机场上停着的另一架飞机。面对突然出现的杜聿明,蒋介石感到有些惊讶。在杜聿明的请求下,蒋介石走进机场的空军作战室。蒋介石问杜聿明:“沈阳情况如何?”杜聿明说:“我只到机场上空,见机场以南有零星部队南逃,机场北部似乎共军已窜到,但未见发生战斗,沈阳可能靠不住了。”蒋介石“沉默不语”。杜聿明接着说出了他认为最要紧的事:“对卫总司令的安全应该考虑……”未等杜聿明说完,蒋介石就打断了他:“沈阳别的机场情形如何?”杜聿明说:“不清楚。”

这时王叔铭也下飞机来到作战室,他向蒋报告说:“沈阳已混乱,北陵机场已失,东塔机场也落炮弹,城内还有一个民航机场,我叫留一架飞机等卫先生。”蒋这时未回答王的问题,转过来问我:“你还有什么事?”我说:“以目前情况看,沈阳已无希望,请校长决定大计,营、葫队伍要赶快撤退,华北如何部署,而最重要的是徐州……”蒋听到这里站起来,边走边说:“你回葫芦岛等命令。”我说:“撤营口部队的船一直未到。”蒋说:“我催桂永清马上去。”

蒋介石说完,走出作战室,向他的专机走去。杜聿明知道,没有时间了,也没有机会了,他推了一下跟在蒋介石身后的王叔铭。王叔铭明白杜聿明的意思,他上前一步,小声地问:“是不是把卫先生接出来?”蒋介石说:“叫他到葫芦岛指挥。”

有了蒋介石的这句话,杜聿明和王叔铭都松了一口气。尽管如何把卫立煌从混乱的沈阳接出来还是一个难题,但终究蒋介石表态了,这样如果卫立煌脱身至少不用顶着“临阵脱逃”的罪名。

蒋介石向南京飞去,杜聿明立即飞回葫芦岛。

在最后时刻,蒋介石对多年跟随自己征战的将领如此冷漠,这令不得不返回战场的杜聿明心绪黯然,因为谁都知道此刻的东北危在旦夕。

“一直到解放军进入沈阳市区,蒋介石还不命令卫立煌离开沈阳。”卫立煌的秘书赵荣生记述道,“他为了向美国老板表示他还有一个大将军在沈阳,国民党还没有失败,还占着东北的司令部呢,拖一个小时也好,拖十分钟也好。蒋介石对卫立煌怀疑,卫立煌到东北九个半月,一直是派特务暗中监视,一举一动都有人向南京报告。有时蒋介石嫌特务汇报不及时,更直接打电报询问'剿总’参谋长赵家骧:'现在卫总司令在干什么事情?’赵家骧给蒋介石回电说:'总司令端坐总部,一言不发。’”

没有证据显示,卫立煌要在最后时刻背叛蒋介石,这个曾与共产党人关系密切的国民党军高级将领也没有出逃的计划。但是,当他听说防守沈阳的第五十三军有些军官不但正在策划起义,并且有扣留他的企图时,他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出路了。严格地说,当时卫立煌已没有指挥部队的大权,蒋介石明令沈阳防御由第五十三军军长周福成指挥。能够得到蒋介石的如此信任,并取代卫立煌而成为最高军事指挥官,周福成受宠若惊。他下决心死守沈阳的重要心理依据是,他是第五十三军老资格的军长,而在防御沈阳的十四万国民党军中,只有第五十三军保持着完整的三个师,其他部队都已残缺不全,周福成认为他可以有效地掌握部队。

这是一个极其混乱的时刻。东北野战军主力部队已经包围沈阳,几乎每一个方向都发生了战斗。由长春南下的十二纵及各独立师,经过三百多公里的急行军,已插入铁岭与抚顺之间。三十六师先占铁岭;三十五师截住撤退中的第五十三军一三?师的一个团并将其歼灭;独立一师和独立三师攻占沈阳东面的前台屯一线;独立四师解放了本溪;独立十师解放了抚顺。由辽西战场东进的第一、第二纵队日夜兼程,攻克沈阳以北的新民与巨流河后,插向沈阳以西——至此,沈阳已完全暴露在东北野战军的攻击之下。

第五十三军军长周福成不知道,自己的部队内部早已分崩离析,各师师长甚至包括他的副军长,都已与他同床异梦。

国民党军第五十三军由原东北军部队整编而成。与很多东北军的老部队一样,其官兵与共产党军队的来往,可以追溯到西安事变前的陕北。一九三八年武汉会战结束后,一二九师师长周福成升任第五十三军军长。之后,该军参加了南昌会战、长沙会战、鄂西会战、滇西反攻和入缅作战。内战爆发后,一九四七年七月,第五十三军从华北战场调入东北战场,周福成被任命为国民党军第八兵团司令官兼嫩江省府主席,同时兼任第五十三军军长。

“那时的东北战场,民主联军已经掌握了主动权,我暗自打量,认为时机已到,但找不到适当的人和共产党联系。”——第三十五军副军长赵镇藩,在陕北时就与共产党人有来往,当年李克农到洛川面见东北军将领,就是由他负责接待的,那时他是同样属于东北军的第六十七军参谋长。第五十三军进入东北战场之际,也是共产党人开始向这支军队内部进行政治渗透之时。一九四七年七月,第五十三军刚刚到达铁岭,就有一位中年妇女找上门来,她叫李书城,是赵副军长的同乡,而且两家人是世交。李书城直截了当地对赵镇藩说,自己是有七年党龄的共产党员,随即拿出东北民主联军副总司令吕正操的亲笔信,信上明确地劝说赵镇藩“把握时机,采取行动,率部起义”。赵镇藩问:“你怎么敢来?不怕我把你扣押起来吗?”这位女共产党人表情严峻:“不怕!要怕我就不来了!我们共产党人以完成党的任务为最大光荣,其他不计!”赵镇藩表示:第五十三军的四个师中,争取其中的三个师长问题不大,只有一三0师师长王理寰“没有把握”,而“军长周福成非常顽固,不易争取”。“虽然做不到整体行动,部分起义是没有问题的”。随着东北战局的剧烈变化,第五十三军各师师长都感到前途渺茫。十月二十二日,一一六师奉卫立煌之命从铁岭向沈阳撤退,但是,走在最后担任掩护任务的三四六团被包围了。丁赞尧团长给赵镇藩打电话问怎么办,赵副军长的回答是:“见机行事。”结果这个团在丁团长的带领下投诚了。

此刻,沈阳城破在即,第五十三军也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时刻。

令赵镇藩没有想到的是,军中的起义谋划者正是他认为“没有把握”的一三0师师长王理寰。

一九四八年五月,在开原战役中被俘的一一六师原师长刘润川、原副师长张绍贤、原参谋长吴和声以及三九0团原团长傅广恩被解放军释放。这些军官请求周福成军长收留他们,周福成却异常恼怒地说:“这几个东西都被共产党训练好了”,定是被派回来劝说拉拢来的。命令王理寰把他们看管起来,不能让他们与官兵见面。王理寰让他们暂时住在自己的师部,然后打电话给沈阳的卫立煌。卫立煌“遂保送他们到南京中训团受训,保持原来军阶”。三九0团原团长傅广恩临去南京时,交给王理寰一封信,信中的话令王师长“心中很为踌躇”,时任东北军区副司令员的吕正操在信中告诉王理寰:“是非进止,早在洞鉴。兄举足轻重,翘望以待。”

十月二十二日,一三0师奉卫立煌之命从新民撤回沈阳。王理寰在陪同周福成视察防区的时候,劝说军长就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研究研究”。不料周福成火了:“你不用怕,沈阳一丢,美国必出兵,国际战争就起来啦!蒋总统命令,不得已时还有焦土毁灭呢,什么也不交给共产党!”王理寰说:“焦土毁灭未免惨无人道,于心不忍,识时务者为俊杰,军长想想吧!”周福成很不以为然地说:“哪个战场里也不能顾虑这个。王理寰,你的勇气哪里去了?塔岗战役(一九三八年春,第五十三军在河南淇县塔岗阻击日军进犯)打坏了眼睛你还指挥,今天怎么泄气了?”王理寰说:“塔岗是抗日,现在是内战,谁给蒋介石打天下!”周福成气得把桌子一拍,大声嚷起来:“王理寰你疯啦!赶快回去,把阵地整理好!否则我要处置你!”

王理寰回去了,但他并没有“整理阵地”,而是开始筹划起义了。

二十三日一早,王理寰去了一一六师,刘德裕师长一见面就说:“听说你昨天和'老五板’(周福成的外号)拌嘴啦?你说的我都同意,你可千万别忘了我。”王理寰格外认真地问:“这是造反,弄不好可要掉脑袋。你同意吗?”刘师长说:“我同意,弄好了就不掉脑袋。你办吧。”王理寰接着去了暂编三十师,师长张儒彬去阵地了,只有副师长王冠英在。王冠英见王理寰一脸沉重,忙问:“外边情况怎么样?咱们打算怎么办?”王理寰将打算起义的事说了,并告诉他一一六师刘师长也同意。王冠英说:“我同意,张师长没问题,等他回来我向他讲。”王理寰最后去了驻守在浑河沿的东北第二守备总队,总队长毛芝荃回答得更痛快:“什么时候开会,通知就参加。”

二十九日上午,心存异心的军官们在沈阳同泽街二十三号开会。参加者有:暂编五十三师师长许赓扬、一三0师师长王理寰、沈阳商会副会长卢广绩等。会议决定了各部队之间的联系方式以及如何与共产党方面取得联系。

三十日上午,派去与共产党方面联系的人回来了,带回一封信:

王师长:

来信敬悉,兄等深明中国大局,以此义举,实为钦佩。我们以一部暂住飞机场,但绝不发生误会。特此敬复,并致敬礼。

管松涛  罗春生

十月三十日

管松涛,辽北军区独立一师师长;罗春生,辽北军区独立一师副师长。

还是这天上午,卫立煌的夫人韩权华在北平接到宋美龄的电话,宋美龄告诉她总统已命令卫立煌到葫芦岛指挥。韩权华马上问可否立即告诉卫立煌?宋美龄说:“当然可以。”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卫立煌当即决定离开沈阳。

他知道王叔铭在浑河民航机场给他留了一架飞机。

这是一九四八年十月三十日的中午。

国民党军驻沈阳的空军部队已开始全面撤退,沈阳的几个机场顿时一片混乱。大多数准备逃亡的军政大员集中在北陵机场,一部分人员和行李已经被运走,但是随着聚集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只要有一架飞机降落,急着逃亡的人便蜂拥而上,结果导致飞机严重超载无法起飞,机场的地勤人员和空军派来的部队动用了武力,可在飞机上的人谁也不肯下来。混乱之中,三架留在机场专门运送地勤人员和家眷的飞机见势不妙,在只上了一部分人员的情况下擅自起飞了。三架飞机依次在跑道上滑行的时候,机场人员纷纷从指挥塔台上跑出来追赶,但是无论如何呼喊飞机还是飞走了。下午,从北平飞来几架飞机,见机场地面人头攒动,竟然没敢降落,盘旋几圈之后也飞走了。此后,北陵机场就再也没有任何飞机起降,机场上的大批军政官员和家眷们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人说,飞机在浑河机场降落了,军政大员和家眷们扛起行李疯狂地向浑河机场奔去。

卫立煌一行到达浑河机场,发现那里已被逃亡的人群挤满。国民党军空军派来接卫立煌的飞机刚一降落,机场上的人流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以至最后连飞机的舱门都关不上了。飞行员跳着脚大骂之后,悄悄地告诉卫立煌,让他立即去东塔机场。

历史在这一刻出现的情景犹如舞台上演出的戏剧:

浑河机场上,飞行员先是发动了几次飞机,然后声称飞机有故障发动不起来了,说搬上飞机的行李可以不拿下来,但是人都要下来帮助推飞机,等飞机发动了大家再上来,不然这一飞机的人谁也走不了。已经挤上飞机的军政大员和家眷们犹豫再三,只能下来。可是,等所有的人都下了飞机后,飞行员突然关上舱门,飞机轰然一声滑向跑道,然后飘飘然地起飞了——那些准备逃亡的人不但没有逃走,连贵重的细软也让飞机带走了,可以想象那一瞬间出现的巨大的绝望,军政大员和家眷们在跑道上奔跑着、呼喊着,然后捶胸顿足,放声大骂,嚎啕痛哭。

下午十五时半,卫立煌到达东塔机场,这个身经百战的将领此时身心疲惫,万念俱灰。在浑河机场使用欺骗手段飞上天空的那架飞机在东塔机场降落了。飞行员不开舱门,蜂拥的人群上不来。卫立煌在卫兵的扶持下先上了一辆卡车,然后卡车的后门对准飞机的舱门,舱门一开,卫立煌瞬间被推进飞机里。

那一天,同在东塔机场的一位名叫胡圣一的国民党军采购处长目睹了当时的情形:

此时军人的卡车同时也开近机舱门,有不少人跳上了卫的卡车,蜂拥而入,这些大员们哪里挤得过他们。因此,顿时造成混乱,除了喊叫怒骂而外,枪把子、手杖都挥舞开了。大员们由卫兵拥护着多数还是挤进去了,当时由卡车上挤掉下来的人也很多,其中有国民党合江省主席吴翰涛夫妇、嫩江省主席彭济群、“剿总”政务委员会委员王家桢等。还有几个人扶着机翼爬到机顶上,其中一个军人打破机窗想由窗口进去,当飞机发动徐徐前进时,那些在机顶的和机窗口的都被甩下来受了重伤。

跟随卫立煌上飞机的有:东北“剿总”参谋长赵家骧、政务委员会副主任高惜冰、安东省府主席董彦平、辽宁省府主席王铁汉、沈阳市长董文琦、新编第一军军长潘裕昆、新编第三军军长龙天武等。

飞机离开沈阳的时间是:一九四八年十月三十日下午十六时。

黄昏时分,在葫芦岛,杜聿明和侯镜如在锦西机场迎接了卫立煌。

听说所有的军政大员都没有来得及带行李,杜聿明命令给他们每人发两条军用棉被和一件棉大衣。

“差一点见不了面!”卫立煌一下飞机就对杜聿明说。

卫立煌一走,蒋介石连续收到周福成的两封密电:

特急(2007密)

大总统钧鉴:卫立煌总司令于三十日下午逃走,沈阳秩序尚好,敌屡攻未逞,恳火速补济给养、弹药。谨禀。53A周福成三十晚。

甲电。

十万火急(2116密)

大总统亲密,王理寰已叛乱,现正解决中。如何再陈。53A周福成三十晚。

乙电。

蒋介石立即命令周福成代理卫立煌的职务。

得到这纸任命的周福成趾高气扬:“我受蒋委员长付托,与城共存亡,我有两个月的粮食,足够的弹药,一定和共产党拼个你死我活。迫不得已时,委员长有命令,焦土作战,我和沈阳市同归于尽。你们穿大褂的不必拿我们穿二尺半的作政治资本,向共产党换取位置。我受委员长栽培,只听委员长的话,其他的我都不听!”

十一月一日,东北野战军对沈阳实施总攻。

攻击部署是:第二纵队司令员刘震、政治委员吴法宪统一指挥第一、第二纵队,由沈阳西、西北两面实施突破;第一兵团司令员萧劲光、政治委员萧华指挥独立一、三、四、十二、十三师,由沈阳东面和北面突破;司令员钟伟、政治委员袁升平指挥第十二纵队由沈阳的南面向北突破。

一日拂晓,攻城部队仅用二十分钟就突破了国民党守军的第一道防线。

新一军暂编五十三师在师长许赓扬的率领下宣布起义。

第五十三军一三0师集体放下武器,让开沈阳北大门一带的阵地。

上午十时,攻城部队进入沈阳市区。

一纵三师攻击的西面,是最顽固的国民党军二0七师的防区。二0七师并没受接受周福成的指挥而是在独立作战。防区内工事坚固,堡垒错落。三十一日晚,三师突破第一道防线时,遭到炮火和坦克的火力拦截。纵队司令员李天佑和政治委员梁必业带着炮兵团赶来支援。一日凌晨,未等三师发动新的攻击,二0七师突然发动反击。九团一营教导员孙玉章组织前沿的政治喊话,解放军官兵警告二0七师官兵,沈阳已是一座孤城,只有投降才有活路。喊话收到了效果,一座碉堡里伸出一面白旗,几分钟后,国民党军的一个上尉连长走出来,声称是谈判起义的,孙教导员说:“你们只有投降!”一营趁势向第二道防线前进。守军疯狂抵抗,率领突击班前进的三连副指导员董克勤中弹牺牲。三连和一连的官兵怒不可遏,以伤亡几十人的代价突破了第二道防线。

一日清晨,二纵四师十二团一营在团参谋长程?的率领下,冲进沈阳市区,迎头撞上国民党守军的一个装甲团。装甲车轰隆隆地开过来,来不及作出战斗反应的官兵纷纷跑进旁边的一座大楼里,开始商量如何对付这些钢铁家伙。从大楼向下看,装甲车分三路包围了大楼,机关炮猛烈地射击,大楼的窗户被打得粉碎。一营的战士中,至少有一半人是打锦州时被俘后参加解放军的,而且大多是新兵。这些新战士面对装甲车的攻击显得有些慌张,程参谋长大声喊:“装甲车能上楼吗?”大家说:“不能!”程参谋长又喊:“我们在楼上的暗处,装甲车在楼下的明处,有什么可怕的?”一连长许维国带领一个爆破组,决心做出个样子给战士们看看,他们突然冲出大楼,把一根爆破筒塞到了一辆装甲车的下面,一声巨响过后,战士们看见装甲车里的弹药被引爆,其余的装甲车纷纷退了回去。受到鼓舞的官兵开始向装甲车发动围攻,战斗中排长陈开美和副排长王洪勋等二十多名官兵付出了生命。最后,一个国民党军副营长举着白旗乘坐一辆吉普车来了,一路使劲地喊:“别打了!别打了!”到了跟前,这个副营长问:“你们是二纵刘震司令的队?吗?”程参谋长说:“没错!”于是他们说装甲车团要投诚——装甲团六十辆装甲车,让一连官兵打坏两辆,剩下的五十八辆让投诚的国民党军官兵开着到四师师部报到去了。

东北野战军官兵在沈阳市区错综复杂的街巷中不断应对各种各样的局面。有的建筑物里国民党守军拼死抵抗,密集的子弹导致不少官兵伤亡,但说不定哪条街上会突然走出来一队国民党兵,说他们要投诚,于是,几个战士就能领回来一大群投降的国民党军。一个国民党军副营长举着白旗跑过来,把街上的解放军干部往院子里拉,然后喊:“全体集合!”院子里的国民党兵已经列队完毕,队列的后面还有八辆坦克。副营长递上来印花的名片,说他们的营长早就跑了。解放军干部刚开口介绍共产党的俘虏政策,国民党军便一起举起了一张彩色的纸,他们喊:“都知道了!”——那些彩色的纸,是东北野战军印制的传单。

上午九时左右,国民党军东北第二守备总队司令部派来一辆吉普车,要接二纵五师十四团的解放军代表去接洽谈判。十四团政治处主任王佐邦带着三名股长以及几名战士到达五马路的一幢楼上。出面谈判的是守备总队总队长毛芝荃、副总队长佟道和参谋长胡大谟。三个人提出的中心条件是承认他们“火线起义”。王佐邦主任说,我们既没有接到上级关于你们起义的通报,双方更没有事先达成某种协议,因此现在我们无权承认你们“火线起义”,守备总队只能立即交出防御地图,所属部队全部撤出防区,到指定地点集中。于是,就是否“火线起义”的问题,双方剧烈地争论起来。争吵的时候,守备总队司令部里的电话铃声不断,大多是报告部队被打散或者投降的消息,弄得气氛愈加紧张。最后,副总队长佟道和参谋长胡大谟同意先达成停火协议,但是总队长毛芝荃就是不同意,坚持必须给他一个“火线起义”的承诺。正在这时,突然有个国民党军军官大喊大叫地冲上楼,端着冲锋枪就朝天花板扫射:“我们早就起义了,他们还打我们,谈判个屁!”顿时,王佐邦主任身边的战士也端起枪对准了毛芝荃。双方僵持的时候,王主任说:“刚才那一梭子是朝我放的,这说明你们既不想起义,也不想投诚,而是想打,那就请便吧。”说完,就要走人,被副总队长佟道和参谋长胡大谟拉住,他们还是要求继续谈判。再次谈到“火线起义”的时候,毛总队长拿出两个证据,说他早就下令部队不抵抗,同时还与高级将领们商量过起义的事。但王佐邦主任说,从没有看到过守备总队起义的迹象,无论如何不能认定为“火线起义”。毛队长提出派代表去东北“剿总”司令部找人查证——这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因为去那里要路过还在抵抗的二0七师的防区,而且王主任还要化装成国民党军军官。好容易到达东北“剿总”司令部,得知那里已经宣布投诚,司令部里混乱不堪,解放军官兵和国民党军官兵出出进进,根本找不到可供查证的人。只好又回来继续争吵。下午,楼外突然枪声大作,毛总队长的警卫部队被解决了,毛芝荃这才让步,交出了防御部署图,下令部队去指定地点集中。当毛总队长本人被要求留在原处听候处理时,他又愤怒了,说先是起义,后是投诚,现在怎么又成了俘虏?两天后,王佐邦主任带着慰问品看望了他——国民党军东北第二守备总队最后被定性为“火线投诚”。

十二纵攻击到东北“剿总”司令部时,没有遇到抵抗。有人来联系起义,纵队政治部副主任周彬说:“什么时候了,还起义?叫他们赶快放下武器!”于是,东北“剿总”副参谋长袁克征前来商谈,坚持要求起义。周彬请示了纵队司令员刘震,刘司令“也是不同意起义”。双方争论长达两个小时,袁副参谋长说他回去商量一下。一会儿,他回来了:“我们可以考虑交枪投诚,但请保障我们几个将官的安全。”在得到不但保障个人生命安全,而且还保障个人财产安全之后,袁副参谋长在放下武器的文件上签了字。傍晚十八时,国民党军东北“剿总”全体残留人员集体交枪。

在国民党军东北“剿总”司令部里,解放军官兵没有找到周福成。

下午,二纵六师十六团一连官兵报告说,他们在一家银行的楼内发现了“国民党军的大官”——一连长黄达宣率领两个排在大西门里附近的世合公银行外发现了国民党兵,于是发起攻击。国民党兵往银行里退,但始终没有开枪。黄连长和他的官兵冲了进去:

有一间大房子光线很暗,桌子上摆得非常杂乱,酒瓶、罐头、电话机狼藉一片。战士们的枪口对准屋内所有的人,室内气氛显得异常紧张。瞬间,只见一个外穿大衣内穿便服的人走过来,他低声对黄达宣说:“我叫周福成,我们正和你们第三纵队(实为辽北军区独立一师)联系起义。”黄达宣说:“你们要老老实实,我们的政策你们是知道的。”与此同时,又把周福成的警卫人员缴了械。一切解决得很顺利。但外面不时还传来稀疏的枪声。此时赶来的营长马志高对周福成说:“你放下武器这很好,可是你们的第二0七师还在浑河一带顽抗,你马上命令他们投降。”周福成为难地说:“第二0七师我指挥不动。”

二纵六师师长张竭诚说:“你若早点起义,我们何必动用这么多军队?”

周福成说:“你们辛苦了。”

二日下午十六时,国民党军二0七师残部被歼灭后,沈阳全城被人民解放军占领。

东北野战军主力对沈阳发起总攻的时候,在沈阳的西南方向,第七、第八、第九纵队对营口形成包围。国民党军第五十二军军长刘玉章正万分焦急,海军总司令桂永清亲率“重庆”号巡洋舰以及二十多艘登陆舰和商船抵达营口港。为了掩护撤退,刘玉章集中起两个团的兵力和全部的火力,对急速赶来的东北野战军实施反击。当晚,第五十二军主力开始登船。九纵的重炮团和已经抵近海岸的部队猛烈射击。至二日上午十时,第五十二军一万四千人被歼,另一万人乘船逃脱。

营口守军撤退的同时,驻守锦西和葫芦岛的国民党军第六十二军、第九十二军二十一师和独立九十五师被海运至秦皇岛,第三十九军和第五十四军被海运至上海、南京后转运徐州战场。

九日,东北野战军收复锦西、葫芦岛。

三天后,驻扎在承德的国民党军第十三军撤入关内。

至此,辽沈战役结束。

辽沈战役,是解放战争中第一个具有决战意义的大规模战役,战役“为解放华北和全中国奠定了胜利的基础”。

此次战役,东北军区和东北野战军参战部队为:两个兵团部、十二个步兵纵队、一个炮兵纵队、一个铁道纵队以及独立师、骑兵师等,约七十余万人,加上地方部队和补训部队约三十万人,战役投入总兵力约一百万。国民党军先后投入五个兵团、十六个军、五十一个师(旅),连同特种兵和保安部队,共约六十万兵力。战役历时五十二天,东北人民解放军歼灭国民党军东北“剿总”司令部、锦州指挥所、四个兵团部、十一个军部、三十六个师(旅)以及非正规军九个师(总队),共计歼敌四十七万二千人。其中毙伤五万八千六百人,俘虏三十二万四千三百人,起义、投诚九万零九百人。战役缴获:各种火炮六千五百四十六门,轻重机枪一万六千二百九十三挺,长短枪支二十万三千九百七十一支,飞机九架,坦克一百六十辆,装甲车一百八十辆,汽车两千两百六十一辆,战马两万三千五百九十五匹,大车一千零六十二辆,电台三百五十三部,炮弹两万七千零一十八枚,枪弹两千四百三十五万发。至战役结束,东北人民解放军共损失人员六万九千二百一十三人,其中阵亡一万零四百零一人,负伤五万三千三百二十九人,失踪一千八百四十七人。

辽沈战役震惊世界。

路透社十一月一日电:“国民党在满洲的军事挫折,现在已使蒋介石政府比过去二十年存在期间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接近了崩溃的边缘。”《泰晤士报》评论说:“中共占领东北,又将出现一个由北向南的征服形势……现在看来,中国如果要统一,似乎将从东北出发了。”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情绪悲观:“我们非常不愿意地得到这样的结论:国民党现政府之早日崩溃是不可避免的了。”美国驻华使馆在给美国政府的报告中称,东北的失利,是“国民党军最后一连串军事失败的开始”。美国政府认为:“满洲的丧失对政府是一个大悲剧,因为满洲是中国工业最发达的地区,这亦是原来吸引政府到那里去的原因,军队和资源的损失,尤其值得注意,没有军队和资源,在华北的安全的抵抗就成为不可能。”

直至多年以后,国民党方面还有人在反思东北失败的原因,主流观点认为,这是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内部腐败和经济混乱导致的结果。也有人认为“这只是促成失败的一个原因,而非失败的根本原因”:

我们银行准备金不足,但总算还有银行;还有不少准备金,钞票也是精印出来的。请问毛泽东的银行在哪里?准备金在哪里?他们的钞票是在布条子上盖一颗印,写上多少元就算是多少元,怎么不见他们金融受影响?这是事实呀!这个事实是根据军事上的成败而存在的,人家天天打胜仗,所以布条子也可以取得人民的信任。我们天天打败仗,什么券人民也不信任。

十一月七日,卫立煌从葫芦岛到达北平。

蒋介石下令:“东北'剿总’总司令卫立煌迟疑不决,坐失军机,致失重镇,着即撤职查办。”

在北平孤独地住了几天后,卫立煌飞往上海,然后飞往广州。他立即受到国民党特务的严密监视,后被军用专机“送”到南京上海路家中软禁。一九四九年初,国民党政权垮台在即,卫立煌终于得以与夫人到达香港。这一年的十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卫立煌给毛泽东发去一封贺电:

北京毛主席:

先生英明领导,人民革命卒获辉煌胜利,从此中国人民得到伟大领袖,新中国富强有望,举世欢腾鼓舞,竭诚拥护。煌向往衷心,尤为雀跃万丈。敬电驰贺。朱副主席、周总理请代致电贺忱。

煌十月江(三日)电

一九五五年三月十五日,卫立煌从香港回到广州。

一天后,毛泽东致电:

卫俊如先生:三月十六日电报收到。先生返国,甚表欢迎,盼望早日来京,藉图良晤。如有兴趣,可于沿途看看情况,于月底或下月初到京,也是好的。

卫立煌到达北京后,见到了毛泽东,毛泽东留他吃晚饭,又留他看电影。

一九六0年一月十七日,北京天降大雪,在数十年戎马生涯中指挥过三分之一的国民党军队的卫立煌,因患病离世,终年六十四岁。

卫立煌离世的时候,当年将他从沈阳救出的杜聿明,刚刚获得特赦走出北京的功德林监狱——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七日,卫立煌从葫芦岛到达北平。八日,杜聿明也从葫芦岛撤到北平,但是第二天他就离开了,“以赴刑场之心情”重上战场。杜聿明后来说:“我的恐惧心理一直上涌,觉得徐州战场好像一个刑场,我一到徐州,不是被打死,即是被俘,思想上萦绕着去不去徐州的问题:去则大势已去,处处被动挨打,毫无办法;想称病到医院去治病,既怕对蒋介石失信[十一月三日复信蒋介石,同意到蚌埠去指挥],又怕已准备好的即将起飞,忽然不去,别人也会笑我胆怯避战。”

杜聿明离开的那天,十一月九日中午,傅作义为他设宴饯行。酒过三巡之后,杜聿明口气肯定地对傅作义说:“东北共军将近百万,很快就会入关,他的战略战术、武器装备及战力远远超过关内共军。从军事上讲,共产党一年以内将统一中国。”傅作义立即想到了美军顾问团团长巴大维的那席话:“满洲和它的三十万左右最优秀军队的丧失,是对政府的一个令人吃惊的打击。就我看来,军队的丧失是最严重的结果,这实在是国军死亡的开端。”酒席还没结束,又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国民党军第三绥靖区副司令官何基沣、张克侠起义了。起义发生在中原地带大运河附近,就是杜聿明将要前往的那个“刑场”。

杜聿明独自走进北海公园。

湖水静谧,残雪斑驳,年代久远的白塔高高地矗立在萧瑟的林木之上。

杜聿明留给北平的最后一句话是:“别矣故都,此生再看不到你美丽雄伟的画面了。”

下午十四时半,杜聿明飞往南京。

此刻,在中国国土的腹部,一场比辽沈战役更大规模的厮杀——国民党一方称之为徐蚌会战,共产党一方则称之为淮海战役——已经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