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青年节的即兴讲话:南飞燕:红酒(三)(中篇小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05:39:20
王雅竺出国之后,简方平对相亲产生了恐惧,由恐惧变得麻木,连暧昧也不想再玩儿了。后遗症不止于此。本来艳羡简方平攀龙有术的人,都喜出望外地等着看笑话。班长对他说,你知道官场中人什么事最开心?半夜三更纪委的人来敲门要双规你。说的罪状你都有。你吓得屁滚尿流。纪委的人间你,是某某某吗?你喜极而泣,大声说,是对门!


  希望看笑话的人都失望了。各种迹象表明,简方子不但没有掉下来,还有可能升上去。省委党校新一届处长班开学了,名单里赫然有他。据说本来也没有,厅里只报了黄处长。简方平刚提的正处,与黄处长资历相差甚多。谁都没有想到,省委组织部亲自过问了此事,临时增补给厅里一个名额。这合乎原则又违背常理的变化让钟厅长都感到意外。背后的原因众说纷纭。不过简方平的确进了处长班,眼看着毕业后就要进入提拔副厅级的序列,这就跟莱温斯基裙子上的斑点一样,铁证如山。简方平的背景神秘莫测,又是本届处长班里唯一的单身,身份一露,顿时引来无穷的羡慕以及相亲,让他疲于应付。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很难再找到相亲的状态,多数是接触一下,随便找理由草草结束,深入发展的少之又少。就像一条老去而高贵的蛇,又诡异又恐怖又冷血,却宁肯挨饿,也不吃腐肉。日子不紧不慢地翻过去。厅里新家属院盖好了,装修之后,他带着全家搬入新居。新家在一楼,有180平方米,不算小院和地下室。父母和儿子人睡了,他总要一个人来到小院,在躺椅上摇晃,旁边放着红酒。隆河谷底的教皇新堡,口味丰厚圆润,最适合独处时斟酌。他想起被人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话,不知谁是你家的女主人呢。


  新房里的确缺了个新娘。他想。


  这段日子里倒也陆续见过几个,但都没有感觉。上次经厅里一个老处长介绍,他认识了一位女博士。博士30出头,戴着眼镜,姿色中等偏上,身材如同一支铅笔。大概人一有学问,口才就跟学问成反比,话都不多。博士研究生物学,看惯了显微镜下的细胞,对面前的活人缺乏了解的兴趣,更是惜字如金。简方平和她约会的动因很简单,她是博士,可能会给威威的教育有所帮助。与他交往过的女人不同,她对他的身份、地位、权力等等没有概念,甚至连车的品牌都认不全。一次他去学校接她,开的还是那辆帕萨特。博士皱眉对他说,你的桑塔纳该洗洗了。这句话让他很有好感。他曾经和班长打赌,做过一次关于车的有趣实验。他开着下属单位的A8停在省艺校门口,不出30分钟,就有女孩子敲车门,问他能否捎她去一个酒吧,她和同学约好了聚会,女孩子嫩得流汁。简方平想到了和王雅竺在景区的两个夜晚。他爽快地让她上车,女孩子熟练地抽着车里的黄鹤楼1916,大谈对各种豪华车的理解。一路上基本都是她在说话,她态度的从容让他不忍怀疑什么。他眼前幻化出漫天飞舞的避孕套和档案袋。到了地方,女孩子给同学打电话。说了一通后遗憾地告诉他,聚会临时取消了。简方平知道她在暗示什么,就微笑说你先进去占个位置,我停了车就来,女孩子下车,抓着那盒黄鹤楼。他调转车头,直接开上大街。通过后视镜,他看得见女孩子破口大骂的样子。班长在酒店包间里等着他,一干党校同学也在。简方平进去,叹息说我输了,今晚我买单。包间里顿时笑语不绝。
  其实博士那句话还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她有洁癖。博士可以容忍活体解剖时的血腥,却无法容忍他身上任何细胞的不洁。她柔柔地命令他要每天洗澡,每天洗头,香皂和洗发水的牌子要由她来定;他走路要抬头挺胸,不许抽烟,红酒也要适量;她不喜欢任何交通工具,只要坐椅上有别人的体温,她就会固执地等着冷却下来再坐;她不喝凉水,即便是大热天也要烧开水。等等。简方平一开始以为这就是所谓磨合期,慢慢地可以改变。但一个月下来,两个月下来,两人总是磨而不合,而且惨遭打磨的往往是他。简方曾试图吻她,她并未拒绝,只是不愿张开双唇,说对他的口水过敏。他简直想问问她,这世界上有没有东西她不过敏的?终于在第三个月的时候。他决定放弃。两人约会在一个酒庄,简方平点了瓶智利圣卡罗酒庄的维斯塔那。价格不高,反正她也不懂。博士见他有些躲躲闪闪,主动说是不是受不了我了?好,我提出和你分手。简方平如释重负,心里反倒有些伤感。分别之际,博士说你应该算是个绅士,自始至终都给了我尊重,谢谢。


    其实简方平很不情愿做绅士。他心里明明有只野兽,为了做绅士,他不得不让它冬眠,而且不告诉它春天何时会来,因为他也不知道。厅里今年新来的女大学生不少,有主动示爱的,也有精心暗示的,让他大开眼界。每次出差,只要有女同事一起,都会让他头疼几天。连跟女同事说公事,门也要开着,声音也要提高,嗓门儿跟大会发言似的。有趣的是,他迟迟没有再婚的事还得到了一位女士的关注。杜萱蒇在跟第二任丈夫有了一个女儿后,不知为什么又离婚了。她固执地认为简方平是在等她回头,勇敢地找到他,表达了复婚的意愿。他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真有如此不乏勇气的女人,当然是拒绝。好在威威对她的小女儿有天然的抵触情绪,除了她自己,杜萱葳找不到任何支持者。此事无果而终。更有趣的是,杜萱葳还来厅里闹了两次,一次带着安眠药,一次带着刀。如果没有这些道具,大家对她还能表示同情;闹过之后,舆论风头劲转,被同情的成了简方平。父母也没闲着。他们社交圈子窄。自作主张从老家弄来了几个相亲对象,形形色色的都有,弄得简方平哭笑不得。父亲问他,究竟要找个什么样的?他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大概快了吧。父亲说,熊样!你就当西门庆吧


  偶尔,简方平会把车开到城外,停在路边,点上烟。你在干什么? 他问自己。天色渐黑,往来车辆次第打开车灯,把前方照得明亮,车里却乌黑一片。他已经不听王菲了,听广播。每当电台放王菲的时候,他就转台。广告大多是卖房的、卖车的,这些他都不缺,他缺的是种踏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女人能给,但不是每个女人都能。问题就在这里。他是大家眼里能让女人踏实的男人,有地位,有品位,生活精致,懂得红酒,也消费得起红酒。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踏实呢?快40的老男人了,找个看上他的女人容易,找个他看上的女人却很难,相当的难。为什么没有一个女人上来就对他说,我愿意跟你的父母一起住。我愿意把威威当作自己的亲生骨肉,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呢?他问自己,这样的要求并不高吧?


  党校处长班结束,班里组织到新疆旅游。他是生活委员,代表班里跟旅行社谈出行的事宜。旅行社出于重视,除了全陪,还安排了一个大客户部的副经理陪同,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离开了以前的生活圈子,同学们似乎都放开了,不断地跟女导游开玩笑,说疯话。简方平并不去参与,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导游都是见多识广的,在知道了他单身之后,有意保持着距离。已婚干部们说得多,做得少,因为胆子小,顾虑多,只能过个嘴瘾。所以跟已婚干部们玩暧昧是安全的,单身的就完全不同。游戏就是游戏,玩笑就是玩笑,导游还是明白这一点的。


  在喀纳斯的几天,他们骑马,唱歌,跳舞,开篝火晚会。一次骑马到了森林深处,原始的大自然扑面而来,所有人都激动了。简方平又有了那种勃起的冲动。不久就是身心一并澄澈,仿佛母亲子宫里酣眠的嬰儿。或许大家都有这样的感觉,居然有男同学提议裸奔,货真价实的裸奔。气温并不高,20度左右,但大家的兴致很足,马上就有人响应。女同学本来就少,抱成团坚决反对。一个大姐泼泼辣辣地说,小老弟们哪,姐姐我都快绝经了,裸是裸不起了,奔也奔不动了。男同学们哈哈大笑,手拉手连成圈,把女同学围在中心,嗷嗷乱叫。双方互相笑着坚持,谁也不退缩。最后还是简方平看不下去了,主动松开手,放她们出去。女同学们笑得花枝乱颤,牵着马退到林子外,说去给疯子们站岗放哨。男同学们对简方平的倒戈大加鞭挞,要他第一个脱。简方平也不推辞,爽快地把自己剥了个精光,胯下的小和尚横眉竖目,看着他们。大家喷喷赞叹,掌声如雷。随后就是纷纷脱衣服,一件件扔在地上。动作缓慢的人被大家毫不客气地耻笑。很快,林子里除了牲口,就剩下一群赤身裸体、瑟瑟发抖的处级干部们。白桦林就像子宫,子宫里的人当然是没有必要遮掩的,所以似乎当众裸体也不是难堪的事了。其实大家都一样,身份一样,级别一样,脱了衣服更是看得出性别也一样。于是谁都不再拘谨,互相看着大笑,赛跑,跑得大汗淋漓。简方平也在其中,跑来跑去跑来跑去。跑累了,大家散坐在衣服上抽烟,放肆地开玩笑。有人说你看你看,某某勃起了。那人就笑着反击,说这天气还能勃起的只有牲口。马上就有人说,不对,勃起的只有简处。简方平陪着他们笑。玩笑开过,大家又跑。也有人躺下,让太阳光尽情抚弄平常暗无天日的地方。


  回到省城,大家各复原位,按部就班地上班,工作,聚会。一次官场酒局,简方平和那个大骂“易拉罐”的同学邻座,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裸奔,会心一笑。一个不知情的朋友好奇起来,问他们笑什么。简方平和同学同时敛住笑,正经起来,说没什么,没什么。此后,裸奔的事很少有人提及,就连同学聚会也不再说起,好像根本就没发生过。年终旅行社搞酒会,请简方平参加。他对这类场合并不感冒。到了年末,办公室主任是最忙的,拜访领导,慰问退休干部,写各类总结材料,处处都劳力伤神。不过那天登门请他的是一起去喀纳斯的副经理,姓沈。说了几件旅途的趣事,简方平想起了裸奔的场面,忍不住笑。沈经理脸发红,说是不是想起了那天的事?接着就是哧哧地笑。就在这句话之后,他忽然对酒会产生了兴趣,或者说是对沈经理产生了兴趣,随口答应下来。酒会上供应的廉价红酒让他退避三舍,像捧着毒药。不过旅行社老板对他的到来很重视,也很感激,特意给了他一张贵宾卡。他礼貌地接过去。沈经理很高兴,也喝了些酒,私下里对他说因为旅行很成功,老板给她加了薪,让她抓住他这个大客户。简方平的兴致淡下去,有些后悔了。送她回家路上,她还停留在兴奋里,又说又笑又唱。他开着车微笑,并不去打断她简单的幸福,这也是有品位的精致老男人一贯的作风。年轻就是好啊,可以放肆,可以大胆地去做想做的事。简方子也年轻过,不过他年轻的岁月早就耗在学校和婚姻里,只能偶尔凭吊一二。到了沈经理住的小区,他停下车,等着她说告别,或者是请他上去坐坐。坐坐还是做做?这句话带着暧昧的歧义,简方平有些想笑了。像是许多次相亲的翻版。


  沈经理的兴奋大概挥洒已毕。她扭头看着他,没有下车的意思,而是在问他,你在乎你的女朋友是不是处女吗?


  这个问题很新鲜。他喜欢新鲜的问题。


  简方平想了想,说我不想回答,因为我们还没熟到这个地步。他故意说了实话,实话总是很残酷。然后,他想看她该如何表演。


  这就说明你在乎了。沈经理的表情很冷静,也很自信。她骄傲地说,我就是个处女。


  一连串的新鲜感让他有些诧异,甚至是不知所措。他微微笑着不说话,轻轻摇头。沈经理追问道,你不信吗?我谈过一个男朋友,但我觉得他不是我理想中的人,分了。


  那你觉得什么是理想中的人呢?


  像你这样的。沈经理毫不犹豫地说。你给我印象很深。我跟的团多了,那个环境最能看清楚一个人。你挺与众不同的,我觉得你很好。当然,我这是一厢情愿。如果你觉得能交往,明天给我个电话。没接到电话,我以后再也不见你了。沈经理的语流很湍急。还有,我父亲去世得早。我妈在省四监上班,笃倌基督教。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如果你是想玩玩。也不要打。我谈恋爱是为了结婚的。


  第二天,有个兄弟省的厅长来考察,简方平接待了一天。搞接待越来越难了,这个级别的干部,什么接待没见过?可他不但要搞好,还要搞出特色,搞出水平,搞出高潮。钟厅长说过,接待也是生产力。好像这年头什么都能跟生产力和GDP挂上钩。安排厅长住下,又去对方的办公室主任房里聊了聊,确定了次日行程,已经临近午夜。住处在城郊的一个省属接待中心,曾经接待过不少大领导。有栋别墅还接待过伟人,如今没人敢住进去,干脆当作展览馆任人参观。简方平有些微醉,便到门口草坪上散步。草坪大得吓人,白天是个高尔夫练习场,故而脚下不时看得到散落的小球。星星点点的像畏缩的小眼睛,躲在草棵子里。远处就是那栋伟人住过的别墅,门口立着铜牌,写明了某年某月某日至某日,伟人曾在此住宿,办公,接见当地党政官员。他看着投射灯照耀下的别墅,忽然想起来好像有什么事没办,想来想去,终于想起了沈经理。这个电话打不打呢?呵呵。要不然,发个信息?

  他掏出来手机。还有5分钟的时间来考量。快过零点的时候,他还是打了。电话居然没有人接。他有些失落。就再打。一连三次都是如此。简方平决定打最后一次,还没人就当是天意了。电话里的彩铃听了好几遍,翻来覆去是周杰伦的《青花瓷》: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年轻人喜欢周杰伦很正常,但他一直觉得周杰伦吐字不清,缺乏当歌手的基本前提。或许这就是代沟。今天难得有耐心反复去听,才咂出了感觉。应该说周杰伦唱得不错,意境也有——可惜仍是无人接听。他准备回房睡觉了。当他合上手机的时候,离他不远处,好像有个声音也停了下来。他下意识地转身,发现门口的武警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静悄悄的大门外,一个人也在看着他。


  在那个刹那,简方平发觉心里豢养的那只野兽睁开了眼,似乎在说,老子不睡了,老子要迎接春天了。按说一个快40岁、阅女无数的老男人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触。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举动。可他还是大步走了过去,把那个人从阴影里拉出来。果然是她。


  你在这儿多久了?


  打到你们单位,说是有接待任务,我给所有的宾馆打电话,就找到这儿了。


  那你怎么不接电话呢?


  不敢接。怕你敷衍我。


  如果我没发现你,怎么办?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动出来,却笑着摇头说我看见你了,故意把手机铃声调到了最大,你肯定听得见。


  你叫什么名字?他有些尴尬,只知道叫你小沈。


  沈依娜。她说,你得记清楚了,下次再这么问,我不会原谅你的。


  当他知道沈依娜年龄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她才24岁,本命年,和他相差15岁。比她年纪还小的他也遇到过,别人问起他的感受,他叹息说充满了负罪感。五年一代人,他和她相差的又何止一代?到了他的岁数,面对任何女人都要想一想,先想好退路再说,哪怕她是天女下凡,哪怕她再独树一帜。显然,巨大的年龄差距会带来很多问题,价值观,幸福观,兴趣,理念,以及性。一旦做出选择,各式各样的问题就会纷至沓来。一个成熟的老男人必须对此先做出判断,做好预案。只有这样才会心安理得地享受相亲的乐趣。一开始,他也认为她更多地看中了他的地位、权力和他拥有的精致生活。这太正常了。但是交往了一阵子,他惊奇地发现她这方面的需求甚少。比如说打扮,她对网上如何使用廉价化妆品捣鼓出高档效果的帖子津津乐道,热衷于网购一些低廉的衣服饰品,尽管那些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冒牌货。她总是埋怨钱不够花,却没见她怎么花钱,一问才知道都存了起来。比如说对待性的态度,她坚持要守到结婚那天,固执得像只蜗牛。她还告诉他,她母亲是个基督徒,她也是,真正的基督徒都是婚前守贞的。她没什么朋友,工作之余的时间大多是自己待着。考虑到她所处的行业性质,这有些不可思议。简方平送给她一台笔记本电脑,里面装了一种后台秘密运行的记录软件,可以记下她所有的键盘操作。过了一个月,他借口自己的电脑坏了,把她的拿回家,挑灯奋战一整夜,也没能发现什么。她的电脑水平他是知道的,而要想在整整一个月里毫无可疑之处,除非是本身就不可疑。简单地说,她跟所有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不同。这一切都让他新鲜而好奇。他想,如果是伪装,那这伪装也太难了。年轻的女孩子,谁有耐心持续这么长时间的伪装呢?他身上固然有着强大的吸引力,但比他更有吸引力的也不在少数。只要肯屈就,沈依娜完全可以花更小的代价得到更多。


  热恋很快就到来了。每到下班的时候,不管一天的工作多累,身心多倦怠,简方平都会发短信给她,问她想到哪里吃饭。沈依娜总是说,你看吧,简方平就说,刚才打了114,查不到“你看吧”这个饭店。老男人玩儿起幽默来,年轻女孩子很难抵御的。沈依娜显然对这样的幽默缺乏免疫力。他和她都喜欢一个城郊的度假村,在那里可以自己喂鸡、喂鸭、采摘新鲜的瓜果蔬菜。沈依娜对没有土壤,根系裸露在水里的蔬菜充满了好奇。他向她解释这是无土培植。她摇头说,我宁愿它们生活在土壤里,一个生命的根是不能让人看见的。他坏坏地笑,说我的根在哪里,你就从来没看见过。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等明白了他的所指,气得满脸通红,不停地捶他。


  两人聊起过彼此的过去。他自然隐瞒了许多,只把失败的婚姻和少数几个相亲的故事讲给她,包括女博士。他说的话,她几乎全都相信,连那些刻意的隐瞒也毫不质疑。她并不觉得他相亲的次数会这么少,还说你平常忙成这样,居然有机会谈情说爱?她的信赖让他有些不自然,因为她的历史太简单了。毕业后,一个同系的男生追求过她,交往了几个月,因为她对性的固守而分手,现在省城一个大学里当助教。沈依娜气鼓鼓地说,没有结婚就那样,是得不到上帝的祝福的。难道你们男人都是这样,见了几次面,就要那个吗?他想了想,说基本上可以这么认为。沈依娜就说,那好,你跟我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不见你提?他摊开了两手,为难地说不是我不想,是你站在我面前,我不忍心说。这句话是实话。或许能打动他的,也就是这个了。


  简方平有了了小女友的事,在圈子里很快传开,班长第一个送来祝福,与夫人一道请他们两个吃饭。沈依娜是头一回参加这样的聚会,之前很兴奋,之后很失落。因为差距太明显。班长夫人无论是见识、谈吐都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时装,香水,奢侈品,子女培养,没有一样是沈依娜擅长的,她只有唯唯诺诺认真听讲的份儿。不过班长夫人对她的印象很好,事后对简方平说,沈依娜不一般,挺少见的,你要好好待她。简方平私下里问她雅竺在国外的生活,跟那个女孩子过得还好吗?班长夫人的眼圈立刻就红了,摇摇头没说话。


  圣诞节那天,简方平去旅行社接她,等了好久才见她下来,似乎刚哭过。他小心地问她原因,她靠在他怀里,梨花带雨哭了半天。原来是一个单子没争下来,被同行抢走了,挨了领导的批评。五十个人的大单子啊,本来说好的,因为对方派了个年轻漂亮的公关经理,生生地就抢走了。她哭过之后,开始了抱怨。老男人比毛头小伙多的就是耐心。简方平静静地抚着她的头发,静静地听,偶尔点评一两句。他说,你该好好打扮一下,我的小羊羔对中年以上男性的杀伤力还是蛮大的。或者他说,听你这么讲,我倒是积了不少阴德,秘书科里那几个谈恋爱的女孩子,因为挨了我训,不知换来男朋友多少体贴呢。每到此时,沈依娜总能破涕为笑,心情也好起来。王菲不是唱过吗?你快乐所以我快乐。于是他也开心了。开心的时候,他们总离不开红酒。沈依娜是学酒店管理的,有这方面的基础,培养起来轻而易举。她很快喜欢上了有红酒陪伴的日子,对于各类红酒的鉴别能力也突飞猛进。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就自己倒杯红酒,细细地看,轻轻地舔。不过她消耗红酒的过程很漫长,一瓶喝完至少也要一个月之久。他问她怎么回事,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说太贵了,比金子都贵。见他不以为然,她才说红酒是要两个人喝的,你不在,我一个人喝着喝着就想哭了,然后就发疯一样地想你。


  和年轻的女友相处,问题当然有。他是个毕业后就泡在机关的人,年轻时就不太懂得浪漫,年纪大了,时过境迁,即便是懂也只好装作不懂。年轻人血气方刚,可以率性而为;老年人风雨苍黄,已然无需浪漫。偏偏是他这样的中年官员,上有领导下有部属,浪漫起来多有不便,只好下意识地与它远离。不过简方平的浪漫虽然简单,但充满老男人的智慧和底气。情人节的时候,他送给她三瓶意大利蒙特仙奴产的布内奴,告诉她,三瓶酒代表着三个字。她自然联想到了“我爱你”,红着脸说了出来。他却摇头,说不是“我爱你”,而是“在一起”。相爱的人未必最终能够在一起,所以我们不要仅仅相爱,更要在一起。布内奴是好酒,酒色像熟透的石榴,有泥土和黑莓的香气。沈依娜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挥发出的香味比酒香还要饱满丰沛。老男人其实是不乏浪漫的智慧的,他告诉自己。走出酒店,他对她说,今天晚上请你听演唱会。然后他把车子开到城郊一处空地上,打开天窗,让满天星斗落进车里。音乐响了,是他的声音。他一共给她唱了两首歌,是他自己录制的。Right Here Waiting,As Long As You Love Me。一首缓慢,一首轻快;一首像是抚摸,一首像是热吻。沈依娜简直要失守了。简方平没有破坏这个氛围,两人只是拥抱,亲吻,交流着对彼此的依恋。沈依娜说,我想你。他哑然一笑,我就在你身边啊。她摇头说你越在我身边,我就越想你。


  我们的确很合适,不是吗?他开始确信这样的感觉。太不一样了。熊熊燃烧的爱火熄灭了所有潜在的问题。沈依娜从未过问他的家庭,她只知道他离过婚,有一个儿子。他也仅仅知道她只有一个笃信基督教的母亲,是一个监狱的科长,父亲早年亡故。在爱情的大背景下,这样的问题都被一带而过。重要的是他们俩都是单身,这样的身份让他们都有一种安全感。他跟她开玩笑说,至少不是见不得人吧。


  年轻女孩子沉浸在爱河之中,智商通常都要下降,对沈依娜而言,同时下降的还有工作业绩。其实简方平要想帮她拉几个单子太容易了,可她不愿接受,宁可忍受从副经理降到主管,从主管降到业务员的巨大失落。理由很简单,公司里人人都知道她有个有权有势的男朋友,她不想别人嚼舌头,说她靠姿色做交易才有业绩。她总是对简方平说,在我老家,要是名声不好了,嫁都嫁不出去。

 

  可你有人嫁啊?他一本正经地说。


  那不同。我要自食其力的。沈依娜咬牙切齿地表白。


  自食其力的沈依娜终于失业了。简方平正列席厅党组会,见是她的电话,耐着性子没接。处长能列席党组会的次数不多,每次都是表现的好机会,他都是老男人了,这点常识他懂。那天讨论一个厅里的大工程。钟厅长还没有表态,七八个党组成员各抒己见,民主氛围抒发得淋漓尽致。民主后自然是集中。钟厅长咳嗽了一声,说的却是,简主任谈谈看法,列席也不能只当录音机。简方平有些意外,紧张地先关了电话,而后按照对钟厅长态度的揣摩,谨慎地发表了“浅见”。简方平说,首先,作为下属,不管党组做出什么决议,我都会坚决执行,不打折扣。其次,我认为……简方平说的,基本上都是平常跟钟厅长出差、开会、写材料的时候,慢慢领会来的。就像拉车的驴,时间长了,用不着车夫挥鞭,仅凭一句训斥一声咳嗽就知道该走还是该停。于是驴不用挨打,车夫又省力又得意,皆大欢喜。钟厅长总结发言,简方平笔行如飞,心花怒放。开完会就是连夜整理会议纪要,发给全厅处以上干部。简方平和几个秘书科的人忙活到夜里11点,纪要出来了,放在钟厅长案头待签。如果是和别的女人暧昧着,他肯定会领几个小兄弟放松一下,可现在是和沈依娜。简方平让他们找地方解乏,自己匆匆离开。沈依娜被冷落一晚,正捧着红酒浇愁,见他就开始哭,鼻涕泪水蹭脏了他的西装。他心疼地看着她说,不然的话,你就别工作了,我能养活你。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沈依娜哭着说,不过只有你这么说,我才高兴。

 
  简方平还是在厅里下属的一个事业单位给她安排了工作。院长为难说,人好办,编制成问题。他就找到人事厅的一个党校同学,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请同学帮忙解决一个事业编制。同学看了沈依娜的简历,上下打量他,忽然笑着说,好好好,我们的钻石王老五也不唱单身情歌了。他正色说,别开玩笑,有难度吗?同学还是笑,那你先说是谁,要是别人,难度很大;要是弟妹,难度很大,也要办。

 
  编制很快下来了,沈依娜有些不情愿地到单位上班。也是在办公室,打打字,发发文件。第一天下班之后,两人吃饭庆祝,开了瓶西班牙李奥哈的玛祖亚罗。饭是在沈依娜家吃的。简方平露了一手,让“80后”的女孩子见识了一下“60后”老男人的厨艺。这倒要感谢杜萱葳,离婚那段时间没人做饭,他的厨艺就是那时练出来的。不想成了他现在的一招杀手锏。吃完了,两人坐在大沙发上聊天、品酒。他问起她今天上班的感受,她感慨地说太堕落了,整天没事可做,真让人想结婚。


  你真的打算结婚?


  废话,难道还要变成老处女啊? !


  那好,我给你讲讲我家里的情况。


  其实他或多或少地讲过一些,但没有涉及过家庭问题的要害。既然是要害,就不能轻易示人。一旦露出来,就等于毫无保留。老男人了,知道这样做是很不安全的。不过现在,他认为基本可以了。


  我想结婚之后,还是跟老人和孩子一起住。我父母年纪大了,孩子还小,都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他有些隐隐的担忧,还是说了出来。这其实就是他的底线。老男人的底线其实很简单。


  照顾老人是应该的。可是孩子——她犹豫了,我自己都没长大,难道能做一个称职的母亲吗?我会不会带坏他啊。还有,我只比他大了十来岁,他喊我姐姐还是妈妈?


  当然是妈妈了!再说还有老人帮忙呢,你担心什么。他看着她,观察着她,像是观察杯中的玛祖亚罗。她迟疑了一会儿,点头说那好吧,我买些书来看,争取做一个好妈妈。反正上班有的是时间。


  那你母亲呢,会有什么想法?


  沈依娜垂下头,一时没有说话。简方平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却忍着没问。其实他看过沈母的照片,沈母只比他大了五岁,一点也不显老。他本能地有些担心。每次沈依娜给母亲打电话,沈母都要问她是不是每天都祈祷,睡觉前有没有画十字、念《天主经》和《圣母经》,有时还要让她在电话里背诵经文,检查她的功课。简方平领教过几次,于是特意找了本《圣经》来看,翻了翻,觉得太厚,就换了本薄薄的《圣经故事》。看到“爱邻居,爱仇敌”的时候,他心里稍稍宽慰;可看到“巴别塔”的时候,他又觉得很悲观。人类可以造出直达天堂的巴别塔,但上帝不许,便让人类说着不同的语种分散到大地上。他想,人与人的沟通障碍岂止是语种,境遇不一,生活各异,谁知道沈母在监狱里工作了一辈子,守寡了二十年,会不会跟常人一样呢?如果是,那就好办了,寻常父母应该不会拒绝他;可如果不是呢?又会有什么理由?


  沈依娜终于说话了。我跟她提过你,她好像不是很高兴。她一再跟我说,踏踏实实过日子就够了,不见得非是有权有势的。


  你妈太高看我了。简方平笑着说,我可跟有权有势沾不上边。你妈还说什么?


  我妈问你多大了,我说你快四十岁了。她又问我你是什么级别,我说你现在是正处,快提拔了。


  简方平有些自恋地微笑,这才是他在女人面前迎风披靡的资本。总不会因为我是当官的,你妈就不许你嫁给我吧?放心,我很老实的,经济上没问题,生活作风上更没问题。说这话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在骗人。沈依娜却严肃起来,说我妈可是在监狱工作的,你是不是好人,她一眼就看得出来。简方平做了个举手投降的动作,好了好了,你赶紧请你妈来,别忘了带上她的照妖镜。沈依娜哧哧地笑了起来,柔声说你紧张什么,我妈就我一个女儿,我认准的幸福她不会阻挠的。


  玛祖亚罗的酒精度有些高,沈依娜的脸晕红得让人心醉。这么说,一切都不是问题了。他对自己说。好像一个负重旅行的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步伐和节奏,负担一经卸掉,反而不会走路了。脚下轻飘飘的,心也轻飘飘的。如果有音乐就好了,最好是班得瑞,适合开车时听的那种。因为今天晚上,他决定开她这辆车。


  他搂住了她,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盯得她心旌荡漾。


  你干吗? 她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我想吹灭你的眼睛,好不好?


  不好。她慌慌张张地说,我们说好要留给那一天,没有结婚就那样了,上帝都不会祝福的。她虽然反抗着,但她的反抗仅限于言语。玛祖亚罗的酒液在她的血管里流动、挥发,她的四肢毫无力气,一切都像是沉浸在红酒里。可能她最终也没能意识到,这个程序是必须的。老男人必须验证最后这一点。她的所有魅力,最初的新鲜,之后的熟悉,他的信任和珍惜,以及今天的承诺,大多建立在此之上。如果她通过了验证,身下有了那抹类似红酒的色彩,他才会将自己作为老男人的幸福全部托付给她。请原谅我。他在心里默默念着。我的爱,老男人的爱也是有前提的。尽管看上去这个前提很无耻、很猥琐。但它必不可少。


  沈依娜哭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上了班,她不接他电话,也不回信息。简方平推掉了一个会议,在她单位的楼下等。单位保卫科长看见他的车,忙通知了办公室主任。他大方地说,没事,等小沈下班。主任立刻明白了,上去把沈依娜领了下来,办公室主任眼光都很犀利的。她很顾大局,顺从地上了车,脸上还挤出了几分笑,说陈主任,再见。这也让他感到欣慰。不过一到家里,沈依娜就把大局拋在一边。拼命把他往外推,说一定要分手,她算是看清楚他了。还以为是个绅士呢,原来你也是只禽兽!


  男人都是禽兽。简方平想笑。他连连安抚说,好好好,我是只禽兽。


  别丑化禽兽。她撅着嘴说,你连禽兽都不如!


  他更高兴了。好好好,我禽兽不如。


  你根本就是只苍蝇,恶心的苍蝇!

 

  好好好,我是苍蝇。


  别丑化苍蝇,你就是只屎壳郎!


  老男人的耐心足以包容所有的撒娇、抱怨和小性子。只要他肯。简方平当然肯。他听了这话,不做声地推着沈依娜,把她推到沙发边。她奇怪地问,你干什么你!


  我这只屎壳郎开始工作了。


  简方平的表情一本正经。沈依娜刹那间花开缤纷了,芬芳四溢。老男人把她揽在怀里,朝她的耳朵眼里吹气,体会着她身上一串串的悸动。按照常理,有过一次经历的女孩子很难抗拒第二次,即便是王雅竺。可是她却不。她用行动告诉他,吻可以,抚摸可以,怎么都可以,但是那样,不行。他不去理会,继续解着她的衣服。她感觉身上裂开了一个个伤口,被风吹得凉飕飕的。她的反抗无声而有力。她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他的皮肉里,扎出了血。红酒似的血。简方平松开了手,默默地看着她。她把衣服整好,埋进他怀里,说我不想这样,你会不珍惜我的。他紧紧地搂着她,没有再强迫。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脸,直到她安然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简方平的手机响了,是班长的电话。班长的声音很沉闷,问他在哪儿。简方平支支吾吾,班长听出了什么,叹气说老张被双规了,可能对同学们都有影响,你心里得有数。班长说完就挂了电话,简方平脑子一蒙。老张是党校同学,就是当初说“在某某区喝个酒开个车,卖个淫嫖个娼,全摆子”的那位,去年刚提的省会某区区长,这么快就倒了?


  怀里的沈依娜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他,怎么了?


  简方平勉强一笑,厅里有点事,你先休息。


  离开沈依娜家,简方平迫不及待地给班长打电话,班长苦笑说你定力不错,还没色迷心窍嘛。简方子哪里还有心说笑,追问老张出事的经过。两人说了一个多小时,从同学一场谈起,谈到自己跟老张的所有往来,替对方再三确认没什么犯忌讳的事之后,这才互道平安,挂了电话。简方平长长地出了口气,发动了汽车。他想,谁叫老张嘴里没个把门的,不该说的乱说,倒台也是迟早的结局。过了不久,老张被双规的消息见了报,父亲如获至宝地举着报纸指给简方平看,要他引以为戒。父亲最后总结说,我还是那句话,枪打出头鸟,你小于给我悠着点!简方平敷衍说知道了,我都听你的。其实他的思绪早就离开了,沈母就要到了,能不能最终娶到沈依娜,还得看她会不会同意。至于父亲的老生常谈。简方平早就有了免疫力。

 

    沈母比照片上还年轻。见面时,简方平叫她伯母,沈母笑笑,说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别把我说老了。沈依娜在旁傻笑。简方平有些踏实了,说伯母真幽默,晚饭安排好了,在洲际宾馆给您接风。

 

  五一期间洲际宾馆的包间很难预订,这对简方平而言当然不是问题。沈母走进包间,没落座,神情惕然地看着四周。简方平说,条件简单了点,伯母别见怪。沈母不置可否,拿起酒杯,对着灯光看了看,放下,又拿起沉甸甸的勺子,凑近鼻孔嗅了嗅,皱眉。沈依娜忍不住说,妈,方子好不容易才定的包间,您快坐下吧。沈母笑了笑,说条件不简单,可是干净吗?我不习惯在包间里吃饭,咱们去大厅吧。服务员惊愕地看着她,又看着简方平。简方平朝沈母抱歉地笑。说包间里是太局促了,大厅里敞亮,就是人太多,闹腾了点,我这就去定位子。


  简方平的脸色像霉变的水果皮,让餐厅经理忐忑不安。位子很快定好了,沈母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沈依娜惴惴不安地落座。简方平若无其事地点菜,选酒。菜是好菜,酒是好酒,法国波尔多区的拉图尔。酒色暗红,单宁扎实,有点淡淡的巧克力香气。沈依娜知道这是众多波尔多红酒客心中的酒皇,每瓶不低于一万块钱,就不无感动地朝他笑了笑。简方平不动声色地给沈母倒茶。酒刚上来。就有朋友过来打招呼。简方平介绍说,这是小沈,这是小沈的母亲。朋友当然看得出故事背景,礼貌地给沈母敬酒。沈母坐着没动,举了举酒杯,说你是哪个单位的?朋友说是某某厅某某处的,沈母满脸是笑,你们朴厅长就在我们那儿,你要是想去看他,我可以帮忙。朋友的表情立刻凝滞,讪讪地笑着离开。沈母冷笑一声,说朴厅长判了十五年,去年进去的。
  妈!沈依娜终于表达了不满。
  沈母仔细地擦拭着筷子,语气像筷子似的直而硬,我和他说话,你要听就坐着,不想听就走,没你说话的份儿。
  依娜,你去车里拿盒烟。我先跟伯母聊。简方平感觉有人一手拿锤,一手拿钉子,在他的头上来回挪移,寻找下手的部位。之前的种种预案全告失效,他真想这顿饭快点结束。沈依娜咬紧了嘴唇,拿着钥匙离去。
  沈母放下筷子,说,简处,我性子直,你也别见怪。你跟娜娜的事,我不同意。


  简方平想了想,苦笑说,为什么呢?那一瞬间他居然想起了演小品的蔡明。


  如果是不想和我父母同住,我可以在家附近买套房子,既方便照顾,也没有生活上的不便。孩子呢,可以两头住。当然跟着我们的多些。
  我不是指这个。照顾老人天经地义,孩子也是你亲生,你娶谁都是这样。
  那,是为什么呢?简方平完全蒙了。他其实已经退到底线之后了。
  沈母掏出烟。简方平本能地弓着身子,伸直了手,给她点上火。他心里已经把她当成领导来敬。沈母呼出一口烟,说,我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吧?我是教育改造科长,在省四监干了二十年。四监是关什么人的,你应该很清楚。处级以上的才够资格。
  您的意思,我不太明白。简方平自己点上烟,火苗微微颤抖。
  我接触的腐败分子太多了。刚进去的时候,都是拼命写信,拼命锻炼身体,跟家人见面也是信心十足。不出一年,全蔫了。自杀的,发疯的,绝食的,我见得多了。一开始,老婆孩子还去看他,慢慢地,探视成了写信,写信成了没信,最后寄来的是离婚协议书。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你今年40岁,听娜娜说快提副厅了,进步挺快。我见过比你还快的,后来错乱了,把自己的手腕咬得跟孩子嘴似的,就是那个朴厅长。你可能不知道,娜娜当初那个男朋友挺好,大学教书的,工作也很稳定。可惜了。


  我知道他,可我还是不明白。简方平想,自己什么时候成了第三者?


  娜娜很传统,结了婚就过一辈子的。你呢,今天在这儿给我拍拍胸脯,真露了马脚,你能躲过去不进四监吗?沈母的目光缝纫机似的,针头在他脸上来回扎着。恐怕不敢吧?就拿这红酒说,靠你的工资能买得起?你再看看这大厅里的人,有几个是自己掏钱的。有几个是干干净净的?你们这些春风得意的人,没几个经得起查的。不出事当然好,一旦出事呢?你別怪我说得难听,我是见得太多了,心里害怕。说实话,我真不在乎你年纪多大。父母也好,孩子也好,跟娜娜过一辈子的是你。我不图娜娜荣华富贵,招人眼红,我只图她平平安安的,到老了有个老伴在身边,知冷知热就行。我清楚得很,就算你进了四监,娜娜也不会离开你,她就是再苦也做不出那种事。可我是她妈,我不能让她冒险。


  大厅里人声鼎沸,过节的人们兴高采烈,不时有片片笑声此起彼伏。嘈杂之中,简方平想,这不是什么见面,这根本就是审判。所有人都是看客,都在看着他。看着他小心冀翼,看着他委曲求全,看着他一败涂地。而他毫无辩解的机会。


  我大致听明白了。简方平点点头,可这个理由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照您这逻辑,是当官的都要进四监?喝红酒就是腐败?嫁给官员就是冒险?这根本就不成立嘛。


  我知道吃吃喝喝不算什么,可我单位里关的人,都是从吃吃喝喝开始的。我是搞教育改造的,谁犯了什么事,怎么犯的事,怎么暴露的,我清楚得很。话说回来,我跟你无冤无仇,当然不想咒你进去。可万一呢?为了能减刑几年,到处给人做反面教材,给人做警示教育,让一家人跟着丢人。要是你有个闺女,有个外孙,将来可能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你不后悔?


  沈母摁灭了烟,掏出一张名片扔在桌上,铿然作响。这是省城大学崔校长的电话,她是我大学同学。如果你真的爱娜娜,你就离开官场,到大学里做学问去。你要是这么做,我就同意你和娜娜的事。


  简方平又抽出一支烟,就着烟头点燃。他看着杯里的拉图尔,不知如何回答。沈母自己点上烟,说,怎么,还是舍不得吧?

  简方平慢慢吐了口烟,慢慢地说。我能说几句吗?


  当然可以,犯人还能陈述呢。


  如果我辞职,不在厅里干了,读书十几年,工作十几年,全废了。这先不算。请您在五星级的饭店吃饭,喝一万多一瓶的拉图尔,娜娜的工作,都是它给的。这也不算。您开出的条件,只要我想。用不着动用崔校长,也能办得到,可这也是它给的。这还不算。就说娜娜吧,如果我不是处长,是个下岗职工,我们根本不会见面。这都统统不算。我想问问您,我都40岁的人了,辞了职和娜娜结婚,抛弃以前的一切,我还能干什么?我和她会幸福吗?我敢保证,我一旦不做厅办主任,娜娜的工作很快就没了。守着我一份死工资,娜娜失业在家,难道我们要靠您来养活?


  沈母自己点上烟,吐出一句,平平淡淡才是日子呢。我一个人,不也把娜娜拉扯大了?


  简方平想骂人。可沈依娜过来了,离老远就能看见她眼圈通红,显然是哭过。他朝她微笑,艰难地对沈母说,这样吧,您让我好好想想。他的话里居然带着些哽咽。


  沈母凝视着他,声调忽然柔和起来。她叹息说,娜娜的好时候就这几年,我是她妈,我是在救她,也在救你。


  不管怎么说,沈母还是给了简方平最后一次机会。三天里他打过一次电话,听得出沈依娜在跟母亲激烈地争执。此后就没有再打。他想,他应该相信她会争取的。如果争取不下来,他再努力也没用。他把这个意思写成信息,发给了她。他忽然感到很无助。一个老男人都无助了,实在有些可怜。沈依娜的回信很简单——相信我。


  第三天头上,沈依娜给他打电话。找个地方见面吧,我有话对你说。去哪儿呢?


  你看吧。


  查了114,没有“你看吧”这个饭店。


  沈依娜一下子哭了起来。他们俩曾有过多美好、多甜蜜的光阴啊。他叹了口气,说你等着,我去接你。


  简方平接到她,直接把车开上了高速。他准备带她去200公里外的一个度假村。那不是厅里定点接待处,他不能签单,但是离省城很远,回来的话要两个多小时。如果没谈好,如果她绝望了要放弃,至少在回来的这两个多小时里,他还可以做一下最后的努力。他想,一个老男人,对爱情算计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谁不会被感动呢?


  不是周末,度假村里人不多。整整一层楼的餐厅,只有他们两个。外边有山,脚下有水,桌上有红酒。意大利红酒,蒙特仙奴的布内奴。跟情人节时老男人用过的道具一个品牌。红酒打开,简方平说,西方人说红酒是上帝的血,我想如果上帝会流泪的话,肯定也是红色的。


  沈依娜哭了。他安慰着她,觉得心里酸,鼻孔也酸。难道他也要哭了?不对,老男人是不轻易哭的。也不对,不轻易哭不是不会哭。事实上他已经落了泪。


  两人自始至终没有动筷子。回去的路很长,两人也很少说话,都在想心事。他想,那就等吧。离婚后他就一直在等。遇见一个,放过去了。又遇见一个,又放过去了。终于想停一停的时候,遇见的那个却要把他放过去。多有趣的事啊。电台放了一首歌,最后一句说“爱情想开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写得真好。简方平回味着,想开往地老天荒,究竟需要多勇敢呢?他以为自己足够勇敢了,他甚至可以承诺和父母分开住,可要他放弃现在的仕途,他真的做不到。沈依娜忽然眼睛一亮,说那样好不好?你领我去酒店,我们生个孩子,说不定我妈就会答应了!他迟迟没有说话,她看着他的脸,上面亮晶晶的,像是孩子唇上挂的清鼻涕。她哭着拉住他的衣服,你别哭了好不好?好不好?一个老男人哭起来很难看的。真的。你等等我,我好好做我妈的工作,好不好?他看着前面,说,你放心,我会等的;等到死,我也等。说到这里,连他自己都被感动了。其实他还想说,只要……只要什么呢?一个老男人,一个懂红酒、生活精致的老男人,一个受女孩子和女人青睐的老男人,如果没有了某些东西,立刻就贬值了。他知道,自己不能贬值。他得考虑下半生吧,自己的下半生,父母的下半生,还有威威。


  沈母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似乎不打算走了。沈依娜每天都给他汇报“做工作”的进展,但有沈母在,他们的见面少了,几天也不能见上一次。这段时间父亲身体又不太好,住院后还突发了一次脑溢血。母亲还要带威威。他只好白天工作,晚上在医院陪护。人到中年的家庭重负他只有一个人承担下来,因为他没老婆。输液里有安眠药,父亲很快熟睡了,也没往常的呼噜。简方平看着他的脸,好几次忍不住探手过去。看他还有没有呼吸,是不是已经离开了。简方平心里猛地一酸,自己也会老去的,也会像这个样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让人误以为死去。他趴在床脚睡着了。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裸奔的狗,跑来跑去跑来跑去。突然觉得一切都变了,人也高了,房子也高了,树也高了,看什么都得仰着头。一张嘴就是汪汪汪的。人说的话他也听不懂。他就跑啊跑,跑着跑着,路边有人泼了碗剩饭出来,他摇着尾巴就上去了,吃得那叫香啊。一觉醒来,厅里打电话找他,说是省政府急着要一份材料,知道家里有病人,可不得不让他回来救急。电话是钟厅长打的,他没办法推辞。早上路很堵,大家都在爬行。按照往常,沈依娜此时会给他汇报昨晚做工作的情况,不知为何今天还没有。路过她家,他忍不住把车停在门口,琢磨着是不是送她上班。远远地,看见沈母和一个小伙子有说有笑地从小区里走出来。他认出是沈依娜的前男友。小伙子穿戴很普通,鼻梁上架着眼镜,手里提着书包。他看着他们寒暄告别。小伙子上了公交车。沈母排队等着买油条。他慢慢掏出手机,给沈依娜打了个电话。她大概在吃东西,嘴里含糊不清,问他老爷子怎么样了。他多少宽慰了点,说我爸好多了,你在干吗?


  沈依娜说,和我妈一起吃饭呢。


  哦。简方平觉得手心有了汗。他看了眼车窗外的沈母。是吗,你们吃的什么啊?


  油条啊,她就知道买这个,对了,还有牛奶。你呢,你吃了吗?


  吃过了,你们娘儿俩好好吃吧。


  简方平发动车子,挤进车流。他想——今天事情还挺多的。省政府办公厅急着要材料,多半是省里领导要来视察了,不是视察也是调研。这对厅里来讲是大事,争取了很长时间,做过很多工作。钟厅长快到站了,是退到政协还是退到人大,能不能进人大常委,现在正是敏感时期。钟厅长一退,厅里班子也要动了,他的助理巡视员能否顺利批下来,也要看这阵子的表现。前一段时间被沈依娜分走了不少精力,钟厅长多多少少有些不满。现在看来是本末倒置,不能这样了。40岁的老男人,又面临着一个关口,错过这次机会不知还要再等多少年,他应该明白孰轻孰重。想来想去,好像除了父母、儿子,还是这个最让人踏实。绿灯亮了,简方平想是不是给办公厅秘书处的同学打电话,探听点信息。他是办公室主任,万一钟厅长问起来,总得有个说辞。前边又堵上了,喇叭声此起彼伏,聒噪得他心旷神怡。打听到了内部消息,钟厅长的不满可能会小一点,助理巡视员的机会就大了些。简方平又想,好好干吧兄弟,如果这次能再升一次,日子就更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