橾一对双胞胎姐妹小说:重 访 明 月 湾

重 访 明 月 湾当代·高晓声1981年夏天，我在苏州偶然碰到《青春》编辑部的人马浩浩荡荡往西山行，我便插了进去，后来写了一篇《补游天堂一只角》的散文，表明苏州的各个景点从此就都到过了。那时候西山的名胜石公山，断垣残壁，一地乱石荒草，还在“文革”的怀抱里汩汩流血。游人难得到此，盖亦不忍看此惨状。我们这批人中，年轻人特多，他们玩得热了，就脱去了衣服下湖去洗冷浴。据说水下面的山壁尽是太湖石，有的洞穴大如屋。我灵机一动便鼓励他们寻找龙宫的大门，找到了便是天下第一奇迹。第二次到西山是八十年代中期，石公山已经整饰一新，宾馆饭店一应俱全，但我作为一个游客，无非留有一些粗浅的印象而已。一直到1989年秋天和刘华明先生带的一帮子学生在西山明月湾居民家住了半个多月，才有了常常想起这块地方的感情。1994年秋，吴县自筹资金建成一串三座共4000多米的长桥，从此西山之路可以不用摆渡而可驱车直入，我便有急于再去看看明月湾的心境。初冬，我搭乘朋友的便车到了石公山，只见车塞人挤，红尘千丈，一如盛大的庙会，空身进退都要挤出几身汗，驾车就如陷入敌阵，真得拼命才能突围。再想去明月湾，天光晚了，朋友们没有时间耽搁，只好失望而归。今年五月初，我专门找了一辆车，邀了刘华明先生一同再访明月湾，这一趟总算如愿了。    明月湾离石公山只二、三里，都在西山东南端，那里有个几座小山挤在一起的群落，最东的湖边小山便是石公山，沿湖西行越两个山岗就到明月湾了。但这条小路却如桃源洞径，绝少游人走动，所以至今还能保存住两地落差构成的奇趣。想起“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觉得“山中”“世上”不过隔着一层纸!    我们去明月湾也不走这条路，汽车沿公路开，看到了那些山便拐弯朝山开去。到了山边分成大小两条路，大路绕山往东南石公山，小路绕山往西南明月湾。小路弯曲而多泥沙，但我知道它能驱拖拉机，所以我们试着把小车开进去居然成功了。这里同我1989年看到的情况相比，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因为用了车，这里的空间就更显狭小。村里进口处刻有明月湾三个大字的石牌坊开不进车，一面是沟壑一面是山坡，稍有空地便是树林，好不容易总算找到一块停车的地方，等会儿车身如何调头就教司机费心了。这可是来前没有想到过的。我们弃车走过石牌坊，从此有一条石板路穿村而东，约四五百公尺而尽。路旁全是民宅，石板路下便是阴沟，雨天山水下泻入湖，也从阴沟泄出，所以走在石板上常能听到脚下潺潺流水声。民宅大多是明清建筑，高墙大屋，既能想见当年的辉煌，也在诉说居此的不易：当年没有这样坚固的建筑，也难抵御湖匪的侵袭。而今多半破旧，主人大都不愿修理，一则工程浩大，二则住着也不如现代房屋舒服，任它倒塌也罢!新造的房屋有而不多，质量好的更少。我们走过一段，便弯上小路朝一位名叫蒋利生的朋友家走去，这就没有石板路那么空旷明亮了。宅旁屋边，处处见缝插针，种满橘树，绿幽幽、阴沉沉，地皮长期晒不到大阳，踏上去又湿又软，粘粘的。整个村庄背山面湖，掩埋在橘树梅林间，真正是出门便是树，树多碰鼻头。到了蒋家门口，一看铁将军把门，主人不在家。哪里去了?想找个人问问，侧边有家探出个人头来，他认得刘华明先生，便主动打招呼说蒋利生两口子上亲戚家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呢?”“不知道。”“回不回来吃中饭呢?”“恐怕不会，到了亲戚家，总会吃了才回来。”我们觉得失望，因为原就打算在蒋家午餐的，1989年我和刘华明带来写生的那帮学生，都是在蒋家用餐的，我们借用蒋家的厨房和炊具，聘请蒋利生做我们的厨师，那些日子过得很快活，三四个爱酒的人竟在这段时间里喝了一百十斤绍兴酒。蒋氏一家三口，利生而外，是他的妻子和独生女儿，对我们都和蔼，常常蒸熟了山芋请我和刘华明吃。我们也常常邀请她们一起用餐，却总不肯来。女儿已到待嫁之年，为选择对象，意见同父母相左，但对我们保密，只能从音容上想其大概。日子久了，他们也从我们的态度上感觉到我们的关心，虽也并未明言，但彼此相处就显得更加亲切。蒋利生除了栽培橘树以外，还买了一条载重五吨的水泥船以供交通运载的需要，湖里开禁的时候，也驾船捕捞些鱼虾，都可以增加些家庭收入。我们在这儿的时候刚巧过中秋节，先一天我们就商定，中秋下午由利生用船渡我们到湖中的三山去参观，把晚餐用的酒菜带在船上，游罢三山回来就把船停在湖中把酒赏月。这计划当然按时付诸实施。谁知老天爷妒心发作，到了紧要关头，疾风推云，铺天盖地，一伸黑手就把圆月偷走了。我们这条船在漆黑的湖面上像醉汉一样歪歪斜斜跌跌撞撞，等到靠岸就把魂丢了。有了这段经历，我们和蒋利生也算是共过患难的朋友了。利生对我特好，因为我们在村风习俗、耕作捕捞方面有更多的共同语言；特另是我对大湖淡水鱼类的知识使他大为惊异，使他毫无保留地和我认同。我们甚至还讲到文学的欣赏，利生也很有悟性。他非常陶醉当地特有的民间词汇，他提供了一个使我赞美备至的词汇，当时总以为决不可能忘记才没有记下来。后来偏偏忘记了，有好几次竭力想记起它来却总是失败，失败了还常常为这一笔丢失了的精神财富而可惜，据此就可以知道我常常想到这位明月湾的朋友。现在我好不容易赶来探望，偏碰到他们走亲戚，自然非常惆怅。记得上次道别的时候，他曾亲嘴许诺说：“下次你来，先写信约定时间，我用自己的船到东山轮渡码头接你，不收你的钱。”现在我都造府叩门了，他在哪儿呢?我们只得回过身来，去找另一个朋友，他叫吴鉴明，是村里的会计。刘华明带一批学生来写生，生活方面需要有当地干部帮助安排，因此才成为相识。上次来，我和刘华明就是住在他家里的。他较精明，不似利生憨厚，特别在经济生活方面，计算是很认真的。他大概是村子里比较富裕的户头，祖上留下的大宅不住了，已造了三间新楼房，同另一边一间旧平房构成L形建筑，其它两面砌了围墙，变成一个带院子的住宅，养了一大窝鸡，住宅变成了自然保护区，鸡们潇洒地作意识流式大小便，天女散花般到处都是，粪里淘金的副业也是富裕起来的渠道之一。他家人口不少，祖孙三代，牙齿敲敲半升呢，不全面发展行吗。我们走近他家，发现他侧门外的一块橘林已变成了两间新楼，一个小伙子正站在门口，见了我们先把嘴嘻开了，我怔了一下才认出是老吴的小儿子，马上记起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老吴的大儿子刚生了一个女孩，小儿还刚高中毕业，现在造这新房是轮到他结婚了，看来老吴这五年领导全家仍旧苦干出了成绩。进了屋，我们碰到老吴的老母亲，老吴却在橘林里。我们便说运气不好，刚才去看利生，也没人在家。老吴的母亲立刻沉重地说：“他家真晦气，他姑娘上山去开石头，碰到山壁坍下来压死了！”我大吃一惊，因为并没有听说明月湾在开山。再一问，才知道那姑娘嫁过去的婆家村上有这个副业。    “不得了，蒋利生的命根子断了。”我极受震动。猛然想到他们夫妇俩双双出门走亲戚本身就是一件大事，他们已无法再在家中待下去，不得不去丢掉他们从来舍不得丢掉的劳动，像游魂似的去寻找他们那破碎的方寸。我无法再去想别的，我想起这西山一向有个劳改队在开山采石，怎么这工作连姑娘家都干上了呢?没有别的副业可做了吗?利生家姑娘在娘家的时候干过些什么没有呢，记得她是会刺绣的，对了，总说明月湾的姑娘多，满山满村的橘树使这里人吃了过多的酸味儿，所以得的常常是女胎。姑娘多了，就形成了绣花的气候，就会有条件跑到苏州城里去寻找绣花的加工活拿回来大家绣，绣好了再集中起来交上去，领回加工费和下次的加工料。利生家姑娘嫁出去就孤雁失群，她只有加入当地另外的群落才有出路，不幸这群落能干的就是开山采石，她不得不干，又没有经验。于是山石就像狗一样欺生。还有多少个姑娘站在悬崖边头，上面是被炸药掀动过的巨石?……高楼大厦，高楼大厦，一幢高过一幢，一幢高过一幢，丢掉了躯壳的利生家姑娘的灵魂你能在那上面飞翔吗?你能向你的爹妈指出砸死你的石块砌在哪儿吗?我的脑袋像万花筒似的乱转，一直到吴鉴明回来打招呼我还没完全醒过来，因为我第一句话问的就是“你们这里还没有工厂吗?”穷就穷在这里。长此下去，尽管有满山的橘林，也会有千斤石压到头上的一天！      1989年我在明月湾就对这儿的穷困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这里的橘子都还是老品种，在市场上失去竞争能力，售价极低。橘树极待更新，却无力负担更新的费用，极像那一幢幢古老的住宅，推倒不忍，修建无力，只得一年年无可奈何地熬下去。1989年又面临一个新的难关，有一种做糕点用的红丝绿丝，是他们那儿出产的一种名叫香橙的表皮制成的，夏天厂家来订货，每担还售二十二元；秋天现货上市，降到十五元都滞销。吴鉴明告诉我的时候(深秋)，八元一担都没人收了，原因是外商撕毁合同，出口的计划落空了，对于明月湾人的经济生活自然也是一个不小的挫折，不得不努力设法弥补。有一次吴鉴明带我去看一个秦家祠堂，它坐落在湖水流进明月湾那条河浜的入口处，环境绝妙，一共四进三天井，五六百平方公尺，前三进已经倒塌，最后一进三间尚在，屋破而高，柱亦粗大，整座建筑被围墙围住，有门可供进出，可开可锁。吴鉴明用商量的口吻问我有没有人要买这块地皮。我问他要多少钱?他说；“除了最后那三间房，其余连地面上的旧砖在内，只要能替我们村交掉今年的税款就行了。”“多少呢?”“只需六七千块钱。”这真秦琼卖马，便宜得简直使人伤感，但是我却无法给他帮助。若在平时，我任职的江苏作协或会有兴趣按政策买下这块地皮，造几间房子供作家来此写作，可惜1989年这个年头太不平凡，不会有工夫去考虑这些事情的。我只能让穷像河水一样流下去。现在我又来了，这里的情况同五年前极少区别，依旧是连片幽绿的橘林，依旧是湿软的粘泥，古老的房屋还矗立着，秦家祠堂仍同从前一样搁在那里，刚才刘华明到小店去买了条香烟送给吴鉴明，拣最好的买也只十五元一条，这也同从前一样，一样，一样，都是一样……周围寂静一片，好像是一个无人居住的村庄。这使我想起了两里路外繁华的石公山，仿佛还隐隐听到那边传来的喧闹声，我猛然一醒，我感觉到了一种重要的变化，为了证实，我问吴鉴明那秦家祠堂的地皮，村委会是否仍旧有权处理，回答果然是否定。决定权已被县上收回去了。但是村里有租赁其它一些土地的权利。我舒了口气，不出我意料，不久这里定然要起巨大变化。石公山的戏，很快会唱到明月湾来，财富将和橘子一样朝村上滚来，姑娘们不必冒险站上崖壁采石块……络绎不绝的汽车已经开到了石公山，将来一定会有从石公山开到明月湾再开往别处的通道，这条通道使石公山和明月湾联成一个容量很大的景点而且使车辆进出畅通无阻，秦家祠堂的地皮会和发酵的面目那样疯胀，胀得一粒泥土等于一粒金子。除了留作点缀的橘树以外，湿软的泥土，矗立的古屋，幽绿、宁静的气氛将一扫而光，古朴的明月湾从此永远消失，踏遍千山万水也无法把它找回……这使人亦喜亦愁。    时间过得很快，我们该离开了，从吴鉴明家走出来，吴家便有人去看看蒋利生有没有回来，难得来一趟总希望能见上一面。我们没走多远，就看见利生夫妻俩从横兜里的小路上插过来了，他俩走得很慢，衣着整齐，规行矩步，眼睛呆顿顿地望着我们，我站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黯然的眼神和平板的脸容，千言万语，一声未出。  (录自《苏州杂志》1995年第五期) [注释] 高晓声（1928～1999），男，江苏武进人，当代作家。擅长描写农村生活，在普通农民的日常生活中揭示具有重大意义的社会问题，文笔简练幽默，格调寓庄于谐。最著名的代表作为陈奂生系列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