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炼续3:胡绩伟自述(三十) 第一次经受战火锻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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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七年三月十八日子夜,我们告别了清凉山,从延安向北撤退,天黑沉沉的,没有星光,没有灯火。我难舍难离地想看看延安一眼,可是四周一片漆黑,看不见山顶上的宝塔,看不见新市场的大门牌,看不见延安的城墙,整个延安的峁峁山沟沟,都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延安——八年不定期,与我朝夕相守,培育我,锻炼我的母亲,在这离别的时刻,连她的身影也看不清,就默默地踏上了征途。

尽管我十分清楚,这是毛主席决定的战略转移,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回来,可是,我们的心头,仍然像压了一块石头那样沉重。

队伍静静地沿着延河走了一段。就钻进山沟向北偏东的方向前进。边区群众报的队伍,是西北局机关队伍中的一个小分队,夹在大队的中间,前,看不到头,后,看不见尾,大家心情沉重地闷着头跟着队伍向前走。
在延安七八年,早已走惯了山路,延安的机关都是从山下到山上一排一排的窑洞,每天上山下山,要跑好多趟。从这个机关到那个机关,从市区到郊区,都靠两条腿爬上爬下,磨练出一双铁脚板,在黑夜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行军,并不觉得难,也不觉得苦。

大队像一字长蛇阵般弯弯曲曲地逶逶推进,走到天已经大亮,到达离延安八九十里路的安寨东南的一个小村子,大家喝了几口水,咬了一点干粮,倒头就睡了。我们电台的几个同志没有睡,一住下来就开始接收新华社和中央社的电讯稿。大约在上午十点钟,就收到中央社播发的敌军占领延安的消息。无论它如何吹牛说:“经过七昼夜激战,于十九日晨占领延安”,“俘虏敌军五万,缴获武器弹药无数”等等,我们都一条一条地收录下来,立即把敌人这个“陕北大捷”的消息油印出来,分送西北局机关。

西北局机关的队伍同西北人民解放军总部常常在一起行动。解放军机关流动性大,西北局机关流动性比较小,因而有时两者靠得很近,有时离的很远。我在安寨真武洞附近只住了两天,商量了一下边区群众报在战争时期的工作部署后,我就带着几个同志到住在青化砭附近的西北解放军政治部去报到,在政治部主任徐立清领导下,成立了新华社西北前线分社,我担任社长。我们当时用的机器是一台很简陋的四灯收发报机,发电靠一台小小的手摇马达。

党中央、毛主席坚持留在陕北,解放日报、新华总社留在中央的身边的小队代号叫“四大队”,主持工作的是范长江同志。前线分社在业务上由“四大队”直接领导。我们的任务是把西北战场的战况及时向总社发出报导。同时,把战争新闻和通讯发给边区群众报。

战争时期,中央和西北局领导的新闻单位在体制上进行了很大的调整,总的原则是由以报为主的转变为以社(新华社)为主。在清凉山,解放日报、新华总社和延安新华广播电台是三位一体的中央新闻首脑单位。陕北战争开始以后,就把工作重点由编辑《解放日报》改变为播发新华社电讯稿,在《解放日报》停刊以后,代表中央的言论也由新华社的名义播发全国和全世界。

同时,清凉山新闻首脑机关的大部分人员,由廖承志率领,随同刘少奇领导的中央工作组奔赴华北,小部分人员由范长江率领跟随党中央、毛主席在陕北坚持工作。

这时,西北局领导的新闻单位,边区群众报社也改为西北新闻社、包括西北新华社和负责发行报刊的西北新华书店,由杜桴生任副社长(社长由宣传部长李卓然兼任)。这种由以报为主转变为以社为主,由编辑报纸为主改变为以收发新闻为主,对于边区群众报的工作来说,也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转变。表现在战时报纸不能正常出版,但编发新华社的通讯稿却一天也不能停止。从记者对象来说、也有很大的转变,原来《边区群众报》的读者,是以基层干部和广大群众为主,现在变为以西北局系统的中高级干部为主。报纸的内容就随之有较大的改变,就是由大众化的报纸逐渐改变为一般性的报纸。

这一时期,我虽然在名义上仍然是群众报社和西北新华社的总编辑,但我没有作任何具体工作,一切工作都由副总编辑金照同志和林朗同志负责,我把全部精力投入前线分社的报导工作。

当时,前线分社只有十几个人,除了两名收报员和两译电员、一名杂务人员外,其余的都深入到西北解放军中作随军记者,负责采写战争新闻和通讯,组织编发部队通讯员的稿件。经常在分社里的就我一个人,一方面编发记者和通讯员的来稿,一方面同西北解放军司令部联系,编写主要战报。

前线分社的工作是相当艰苦的。在激烈的战斗中,部队经常在夜间急行军,我们这些随军记者,当然也跟着急行军。在一般急行军中,每个人拉着前面同志的衣服跟着走,走着走着就进入半睡半醒状态,我们自夸为“走着路睡觉”或“睡着觉行军”一休息下来,无论是躺在地上,还是靠在坡上,倒头就睡。吃饭时,也常常是闭着眼睛,边吃边睡,我们又自夸为“睡着觉吃饭”或“吃着饭睡觉”。急行军常常是一路小跑,一跑就是一个多小时。很多次都是在雨中行军。有一次在滂沱大雨中行军,队伍进入一条山沟,前面几辆辎重马车陷在泥浆里,越陷越深,怎么拉也拉不出来,后面长长的队伍只好站着、靠着或者坐着淋雨,一停就是几个钟头,全身早就淋透了。到宿营地,在老乡腾出的空窑里,人们脱得光光的,一件一件地把衣服烤干。大家有说有笑,毫不在乎,更未听说谁因此伤风感冒。

到部队的前十来天,我虽然身体瘦弱,对于行军的艰苦,还能挺得住。可是由于头脑里出了点问题,好像病了几天,一下就寡言少语了。我的病按当时流行的说法,是“小资产阶级爱面子”的虚荣心在作怪。

事情是这样的。在部队中,等级制度是比较明显的。像我这样的干部,当时是应该配备军马的。因为前线分社是新建的一个小单位,还未来得及分发马匹。在行军中,和与自己差不多的同志们相比,感到人家都骑在马上行军,而自己没有马骑,面子上很过不去。有一次,我一个人到司令部去开会,要经过一段离敌人很近的地带,政治部临时派了一名战士背一支长枪跟在我后面作保护。我越走越觉得心里不舒服。回分社后,我发了牢骚,生气地说:“我又不是俘虏,派一个战士押送我。”很快,组织上就给我配备了警卫员和一匹浅灰色的日本大马。这样一来,我反而不好意思。我分配警卫员去做其他的事,不愿意他总跟着我。在行军中,我也很少骑马,常常让生病的同志乘坐,只有在跟随总部首长们一起行军时,才骑上那匹大马,和首长们同样快马加鞭奔驰前进。在战争中我很喜爱这匹大洋马,每天晚上我都要去为它加草喂水。在行军途中,凡是上坡的时候我都下马,在后面拉着它的尾巴,一步一步地向上爬。有一次,我一个人拉着马去司令部,在一片开阔地带,突然遇上敌机轰炸,我让马卧倒,我贴着它的肚皮躺着,深感我们是同呼吸共命运的战友。久而久之,我们之间建立了亲密的感情。

在前线,生活上并不觉得很苦。首先是粮食比较充足,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伟大的边区人民倾其所有来支援战争。陕北的山药蛋是我们的宝贝。有粮时,它是菜;无粮时,它就是最好的粮。战争中,菜当然是很少的,连咸菜也很少,常常是一小碟野菜加一些盐,或者一点辣椒加一点盐,拌着小米饭,就是美味佳肴了。当时,盐也很少。有一次弄到老乡跌死的一条羊腿,没有盐,只能吃红枣炖羊肉。小米、縻子,荞麦、糠秕,是主要的粮食。面粉很稀少,只有在打大胜仗时才能吃一次蒸馍。经常成问题的是油,因为吃的油和点灯的油都是一样,有时是棉籽油,更多的时候是羊油。我们经常通宵打夜工,点灯的油总不够,常常把食油拿来照明用,炒菜就常常没有油水。肉当然更少,但每次打胜仗以后,总要美美地吃一顿。

当时,部队的作战情绪是很旺盛的,充满必胜信心,最大的快乐就是打了大胜仗。战士的快乐是缴了多少枪支弹药,抓了多少俘虏,消灭了多少敌人。我们的快乐是写了多少稿子,发了多少条新闻通讯。这些稿子特别是战争通讯,大都送给群众报,只有重大新闻才发到长江同志那里。每次西北战场打了大胜仗以后,新华总社总要播发一两篇我们的新闻报道。

当然,我们的十几名随军记者更为艰苦,也十分勇敢,他们是在枪林弹雨下进行采访和写作的。他们还常常帮助抢救伤员,同战士一样冲锋陷阵。我们的记者蓝钰同志,有一次同连队一起被敌人包围,在进行英勇抵抗以后,他同战士们一起,从十多丈高的山崖上跳了下来,及时地报道了这场英勇的突围战。

每次,中央要开会,西北局和中央就靠得比较近,我总要回群众报去看看,也要到总社去向长江同志汇报请示。

从三月十八日我军撤出延安,到五月四日,在四十七天中,我军在清化砭、羊马河和蟠龙打了三场大仗,获得了三战三捷,胡宗南占领延安时那股不可一世的猖狂气焰,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再也蹦不起来了。“一举消灭共军主力,把中共首脑赶过黄河”成为一枕黄粱。西北人民解放军在安寨真武洞召开了几万人的祝捷大会,部队就在这一带休整,我们分社同群众报社和新华总社都靠得很近。我赶回群众报社,分社的随军记者也大都回到报社这个家,这是我们自延安撤退以后第一次大团聚,战友重逢,喜气洋洋。

这时,西北新闻社的名义取消,改称为边区群众报社和新华西北分社,加上新华书店是一个合三为一的统一体。在这期间《边区群众报》有时出四开四版、四开两版、八开两版,有时铅印、石印、油印,随着战时物质条件的变化而变化,采用各种方式坚持出版。由于西北战局全面转入反攻,后方比较安定,物质条件也较好,当时就在筹备把《边区群众报》改为《群众日报》。这个计划,在一九四八年一月十日终于实现了。

为了继续满足广大群众的要求,同时编辑出版了大众化的《边区群众副刊》,是三十二开的小册子。改出日报以后,则改为《群众日报副刊》,以后又改为十六开本的《群众周报》,继承和发扬边区群众报通俗易懂的优良传统。

在祝捷大会以前,蟠龙战役快要结束时,我赶到总社发出蟠龙大捷的简短新闻。这时范长江同志正在撰写《新华社记者蟠龙大捷》的述评。他在文章最后还写了一首打油诗:
胡蛮胡蛮不中用,延榆公路打不通,
丢了蟠龙丢绥德,一趟两头空!
官兵六千当俘虏,九个半旅像狗熊;
害得榆林邓宝珊,不上不下半空中。

这一篇评论给蒋介石的战略进攻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只要分社和总社一靠近,我就会到总社去联系业务。同志们为了我的安全,要我带上警卫员,我都不带,一个人来来往往,习以为常。大概是这年十二月,我又去总社,同志们说路很好走,骑马一两个钟头就到了。只要沿着后面一条大山沟,一直走到沟底,再翻一座山就到了。吃过中饭,我一个人拉着那匹大洋马就上路了。不知在哪里走错了路,老走不到沟底。等我从沟底翻到山顶,天已经黑了。

那时,我军和敌军的驻地常常是犬牙交错,相距很近。天黑了又看不清究竟走到哪里了。我把马拴在一棵树上,一个人悄悄向前走,看样子,我是走在一排窑洞的脑畔上。我趴在地上伸着头往下看,下面是四孔窑洞,没有哨兵,断定是老百姓。静耳细听,很安静,我断定不是敌占区,如果有敌人,一定吵吵嚷嚷,打打闹闹,但我还是不敢贸然下去,耐心地趴在窑畔上观察动静。十分钟以后,听到下面有笑声,有一个娃娃唱:“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当兵的哥哥回来了。”肯定是我们自己的地区,我才大着胆子拉着马下了一个小坡,到这户人家去问路。果然是边区的老乡,他们热情地让我喝了一碗水,告诉我走错了路,走偏了十几里,然后把我送到“四大队”住的村子。

到了总社,我把这场虚惊讲给他们听,大家都责怪我太冒险了,同志们东一句西一句,说得我真有点后怕。设想,如果真的误入敌区,当了俘虏,“一失足成千古恨”,我这一生,可能完全是另外一段历史了。
                                           1996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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