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双十国庆五星红旗:萧乾:我只敢在勉强允许的范围内说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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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我只敢在勉强允许的范围内说真话

时间:2010-12-15 09:23 作者:裴毅然、蔡莉莉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 3513次

  [导读]萧乾说他在有生之年不再违心说话,即使不能说真话,但也可以沉默,而不说假话了。“我再也不求‘讲个痛快’而执笔了。我为自己划了条钱,我只敢在勉强允许的范围内,尽量说真话。”


1985年5月2日,萧乾(右)与巴金先生在一起。


  裴毅然,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蔡莉莉,文学硕士。


  >>集训班上,黄世仁扮演者戴上高帽、罚跪挨斗,被打得头破血流,居然审问他为什么逼死贫农杨白劳。萧乾此时“开始明白这是个皂白青红不分的运动。它触及的仅是皮肉,触不到灵魂,因为领头的也根本不知灵魂为何物。”“我们胡同垃圾堆上出现六具尸体,有人说还没断气就拉到火葬场去了。大孩子告诉我,他们高中那位干了一辈子教育工作的老教师被打死后,造反派非逼着校长在阳台上抱着死尸跳舞———他干脆跳了楼。”


  >>在“纪念萧乾诞辰96周年并庆《萧乾全集》出版”的专题访谈中,文洁若回答萧乾与胡风的抗压差异:“萧乾的经历无法跟胡风比,萧乾一天都没被隔离审查过,要是萧乾和胡风一样的遭遇,估计他也要疯掉;萧乾其实很脆弱!比如,他到了医院里,一天都离不开我。有一次,我怕吵醒他,就坐在洗衣间马桶上看书,结果他看到行军床没人,也没看到厕所里亮着灯,就满世界找我,后来还是护士找到了我,说人不就在这里么!你怎么就那么紧张?他就是这样,一刻也离不开我……他非得我守着,聪明人更脆弱!”


  >>1969年,一件不幸之事使他确认真话绝迹。“由于那种窒息的气氛以及讲真话者落到的悲惨下场,人们不但上意识习惯于讲假话,连下意识也不放松警惕了。”一个人跳楼自杀,一时未死,弥留时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梦见———有特务———我追———就跳了———”。此人说了他一生最后一次假话,为了死后不致被诬为“畏罪自杀”或“自绝于人民”。这是一个含泪的“自杀性笑话”。


  >>萧乾说他在有生之年不再违心说话,即使不能说真话,但也可以沉默,而不说假话了。“对于巴金所提倡的说真话,我既由衷地拥护,又从实际出发而有所保留。我再也不求‘讲个痛快’而执笔了。我为自己划了条钱,我只敢在勉强允许的范围内,尽量说真话。”徐城北说萧乾这句话表示出北方人的皮实,他说巴金是一种很坚定的态度,要说真话。萧乾就是拐了个弯,就是尽量说真话,坚决不说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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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在文学创作上,他是个多面手,他会创作、会翻译、会报道……像他这样的什么都能来一手的作家,在现代中国文坛上是罕见的。——— 冰心


  萧乾(1910~1999),1930~40年代《大公报》著名报人、二战期间欧洲战场唯一中国记者、中国新闻史上不能不评点的人物。萧乾乃遗腹子,出生于北京贫民区一蒙族家庭,母亲为佣工,一月才准回家一次。在五四新文化思潮的影响下,靠着母亲及家族勒带供学,萧乾1935年毕业于燕京新闻系,1939年赴英,先后任伦敦大学东方学院讲师、剑桥皇家学院英文系研究生,与美国著名记者斯诺夫妇结有师生之缘。


  一、回国报效


  1949年初,萧乾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香港报人的工作收入不菲,母校英国剑桥中文系以教席邀聘,燕京同学杨刚(1950年代新闻界四女杰之一、《人民日报》副总编)则劝他回国服务。剑桥何伦(G ustar H aloun)教授专程赴港接驾,不但负担全家旅费,而且应允终身职位。这位老朋友告诉萧乾战后中欧的一些情况,认为萧乾在西方呆了七年,“知识分子同共产党的蜜月长不了。”另有友人为他谋划:“上策是接下剑桥这份聘书。中策,暂留香港工作,既可以保持现在的生活方式,受到一定的礼遇,又可以静观一下。反正这么进去太冒失。进去容易出来难哪!延安有老朋友了解你?到时候越是老朋友越得多来上几句。等斗你的时候,越是老朋友就越得多来上几句。冲你这个燕京毕业,在国外待了七年,不把你打成间谍特务,也得骂你一通洋奴。”“别看香港这些大党员眼下同你老兄长老兄短,等人家当了大官儿,你当了下属的时候再瞧吧。”而且1947年5月,萧乾冒冒失失地撰文抨击郭沫若“年甫五十,即称公称老,大张寿筵”。1948年3月,郭沫若在“斥反动文艺”一文将他列入“黑色”,斥为“反动作家”、“反动之尤”、“标准买办型”。但萧乾还是回来了,他要“国籍”,要回家,“我像只恋家的鸽子,奔回自己的出生地。”


  可是,1950年9月,原定参加某一访英代表团,临行前一夜通知萧乾被“涮”,领导明确告诉他:“你还是在国内走走吧。”意思是他不宜出国。但1950年代初萧乾的日子整体上还不算太难过,过了几年“心情大致舒畅的日子”。1957年,他就先成“右派”后为“洋奴”,从《文艺报》副主编跌为人人可踢一脚的“贱民”,在劳改农场里呻吟,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1957年的成“右”,反而使他在风暴更猛烈的“文革”得以成为次要的陪斗,因祸得福。他晚年说:“您想,在非撒谎不可的年代里,是当个没人待见的准处理品好还是当个抢手货好?所以1948年和1957年的祸,其实是替我种下了福根,还打心眼儿里感谢。”因为,若不是戴上右派帽子,九年间“不着一字”,那么到了“文革”,他就不是仅以“死老虎”身份陪斗,决不会比邓拓、吴晗、廖沫沙的遭遇更好。


  二、并不轻松的“陪斗”


  说是次要的陪斗,但决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完成任务。1966年6月,萧乾在做好挨斗的心理准备下,糊里糊涂地进了西郊文化部集训班。最初,集训班像夏令营:床单洁白,饭食可口,晚上还放1930年代的影片,周末大轿车接进城回家。只是平时不准出大门。开会学习也是一片和风细雨,大家都使劲抖落身上的“修”菌。


  进入八月,风向突变,革命转为暴风骤雨,由凄惨惨变为血淋淋。集训班上,黄世仁扮演者戴上高帽、罚跪挨斗,被打得头破血流,居然审问他为什么逼死贫农杨白劳。萧乾此时“开始明白这是个皂白青红不分的运动。它触及的仅是皮肉,触不到灵魂,因为领头的也根本不知灵魂为何物。”“我们胡同垃圾堆上出现六具尸体,有人说还没断气就拉到火葬场去了。大孩子告诉我,他们高中那位干了一辈子教育工作的老教师被打死后,造反派非逼着校长在阳台上抱着死尸跳舞———他干脆跳了楼。”混乱无序、茫然无依,固有生活信念与道德观念一夜崩塌。


  1966年8月23日,北京豆嘴胡同41号,萧乾当时的家,一座普通的四合院,涌进一帮十来岁的红卫兵,砸得一片稀巴烂,扯碎了萧乾多年辛苦搜集的欧洲版画,勒令烧掉他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写作卡片及几百封友人书信(包括众多中外著名作家)。妻子文洁若乃经历纯洁的“三门干部”(家门、校门、机关门),1954年才与萧乾结婚,此时也被戴上高帽,拉到院里大车上挨斗,那些十四五岁的孩子,脸上带着兽性,“用铜头皮带抽打她,一绺绺地薅下她的头发,异口同声地说:‘这还便宜你了哪!你到一中去看看,一群群的死尸,眼珠子都挖出来啦。”此时,萧乾“那阵子,对不少人来说,死比活着美丽多了,有吸引力多了。我也几乎加入了那个行列。当我看到我的家被砸得稀巴烂,多年辛辛苦苦搜集的欧洲版画被扯个粉碎,当我看到‘三门’干部文洁若挨斗的时候,我对身边这个世界失去了兴趣。”文洁若,一个瘦小却顽强的女性,1954年与萧乾结婚,刚有孩子,就被反右风暴卷入漩涡。在“文革”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又陪伴萧乾度过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日子。在女人们纷纷离开右派丈夫的时候,文洁若顶住了压力。萧乾说:“结缡三年,我就背上了右派黑锅,倘若她那时舍我而去,也是人情之常,无可厚非。但是她‘反了常’,使得我在凌辱之下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三、从自杀到无家可归


  1966年9月4日,萧乾从牛棚里放回,他看到作为精神支柱的妻子居然也受到人格侮辱,于是彻底绝望了。9月5日夜里,萧乾吞食了一瓶安眠药,灌了半瓶白干,留下遗言:“洁若:新社会固然美好,只是我挤不进去。我先走一步,孩子们只好都托给你了。乾九月四日。”其时,“自杀之前我的内心逻辑基本上是:先死比后死幸运,死了比活着幸运,因为死了就不能有知觉和感情了。”他在那一时期交代的“黑思想”里写道:“一个知识分子在新中国得个善终可真不容易!”


  所幸,他被救过来了。第二天晌午,“我发现自己居然又回到人间,躺在隆福医院的病床上。”他在感悟到自杀并不能制止暴行继续后,痛言:“W e m ustout live the m all!———我们一定要比他们活得更长!”并发誓“再也不寻死了!”


  在“纪念萧乾诞辰96周年并庆《萧乾全集》出版”的专题访谈中,文洁若回答萧乾与胡风的抗压差异:“萧乾的经历无法跟胡风比,萧乾一天都没被隔离审查过,要是萧乾和胡风一样的遭遇,估计他也要疯掉;萧乾其实很脆弱!比如,他到了医院里,一天都离不开我。有一次,我怕吵醒他,就坐在洗衣间马桶上看书,结果他看到行军床没人,也没看到厕所里亮着灯,就满世界找我,后来还是护士找到了我,说人不就在这里么!你怎么就那么紧张?他就是这样,一刻也离不开我……他非得我守着,聪明人更脆弱!”


  自从1966年8月被赶出了北京豆嘴胡同小四合院之后,萧乾一家就流离失所了。1971年,他在咸宁干校办退休所填表格上的照片,还是请人临时在猪圈前照的。回京后,北京民政局发觉他在北京连一张单人床的位置也安排不了,拒绝接受。朋友向他透露,由于他头上那顶“隐行帽”———摘帽右派,只配到山沟里退休。这回,连一直镇定着的文洁若也着慌了。为了不继续连累全家,萧乾给上级打了报告:“尽管我是北京土生土长的,尽管在干校双抢中得了冠心病,只要能让文洁若从干校调回北京,我甘愿去任何僻远山乡退休,了此一生。立此为据,决不反悔。”


  1973年,他以看望孩子的名义,回到分别三年半的北京。老友翁独健想介绍萧乾到某外语学院教书,从而解决他的住房问题,院长听到萧乾的留洋经历,表示十分欢迎,但因该院某教师为萧乾旧日同事,打了小报告,此事告吹。为了住房,萧乾于房管所的每一接待日,必老早赶到,同许许多多困难户挤在一条长凳上。一屁股一屁股地往前挪,死磨活磨,裤子都快在那排椅子上磨破了,最后由于房管所副所长曾是文艺青年,萧乾帮着改过稿子发在一家大报,副所长“雪中送炭”地硬是将一处门洞两头堵死,一头安门一头安窗,成为萧乾一家四口的栖身之所。但是窗下有一下水道,乃是院中几十口人的尿池。夏天窗户就是连条缝儿都不开,屋里还是臊气烘烘。由于是“违章建筑”,堵了门洞犯了众怒,有人还故意倒屎。在这一总共七八平米的恶劣环境下,萧乾一家住了6年,狼狈地接待过一些朋友和前辈(每次只限一人),那把客用破藤椅吊悬于顶棚,客人进屋后才予放下,孩子放学后只得命其先在街巷里转转,须等客人离去后才能进门。每天早晨,萧乾一家人都得去胡同公厕排队“办公”,风雨无阻。1978年,几位命运相似的朋友劝他写个状子去翻案,漫画家丁聪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他鸣冤,他都拒绝了。此时,他最渴望的是有个能正常生活和工作的窝。


  1957年成“右派”后,直至1978年秋单位人事科通知参加北京饭店宴会,21年间连一顿便餐也没人请过。


  四、真正的觉悟


  十年浩劫,对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最深重的伤害还是意识上的禁锢。1950年代以来,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都急于否定自己,萧乾也不例外。其时,萧乾放到书架上的著作只有一本《土地回老家》。文洁若认为:“这书不像是乾的文笔,而是任何人都写得出的八股文。”林徽因曾称赞萧乾23岁时写的短篇小说《蚕》———“是用情感写的”。而“四十三岁的萧乾的文笔已经失去了个人的光彩。”


  当萧乾重新拿起笔来,已是古稀老翁,但他十分珍视生命中的这一机缘,在写作中不断总结自己的一生。文章刊出后,朋友们纷纷来信祝贺,只有“畏友”巴金来信责备,说那不是他的文笔。邵燕祥也从萧乾的文字中发现了冰碴。这些直言对他是不小的震动。写作权利恢复了,然内心解冻却非轻而易举。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暖可解。“经过二十多年的冷冻,自家灵魂的解冻可困难得多了。一提起笔,梁效那张狰狞的面孔应我眼前晃悠。我害怕,打哆嗦。”1979年访美,一举一动,萧乾都要由同行的一位党员作家“掌舵”,哈佛大学因只邀请萧乾一人前往,他立即予以回绝,直到改请二人同行,才予接受。


  他决心像巴金那样,把说真话列为做人立言的第一位。“把真话憋在心里,一憋经年,确实比孕妇难产要痛苦多了。难产者所面临的,仅是个生不出的问题,她不需要生个假娃娃;而不能讲真话,往往就还得违心地编造一番假话。”1969年,一件不幸之事使他确认真话绝迹。“由于那种窒息的气氛以及讲真话者落到的悲惨下场,人们不但上意识习惯于讲假话,连下意识也不放松警惕了。”一个人跳楼自杀,一时未死,弥留时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梦见———有特务———我追———就跳了———”。此人说了他一生最后一次假话,为了死后不致被诬为“畏罪自杀”或“自绝于人民”。这是一个含泪的“自杀性笑话”。


  萧乾说他在有生之年不再违心说话,即使不能说真话,但也可以沉默,而不说假话了。“对于巴金所提倡的说真话,我既由衷地拥护,又从实际出发而有所保留。我再也不求‘讲个痛快’而执笔了。我为自己划了条钱,我只敢在勉强允许的范围内,尽量说真话。”徐城北说萧乾这句话表示出北方人的皮实,他说巴金是一种很坚定的态度,要说真话。萧乾就是拐了个弯,就是尽量说真话,坚决不说假话。


  “文革”之后,萧乾一直在对自己的主观进行着解冻,融化被僵化的思想。十几年里,说了许多可称之为“实质性”的真话,有些并且是有关社会政治的敏感问题,这是极其可贵的,他用“便秘和腹泻”隐喻说真话:“腹泻虽让人丧失元气,却毕竟把体内有害的沉淀倾泻出去,总比听任它继续积存在体内要好。便秘则不然,体内各种毒素杂质都排不出去,最后必然死于中毒。”就从这他还富于联想地撩起对我们国家、民族的忧思与希冀:“我并不喜欢腹泻,但我向往顺畅,顺畅,顺畅。那终将会使我们这个民族的肌体丰腴健壮。”


  有关“文革博物馆”,萧乾也是最早触及这一话题者之一。1985年初,他于参观慕尼黑“纳粹兴亡史”后,在《人民日报》发表“欧行冥想录”,提出为“文革”死难者修建永久纪念馆。“家丑不外扬”并不能代替“知耻近乎勇”。


  “十年浩劫期间,丧命于‘文攻武卫’下的那些屈死者,难道就那么白白牺牲了吗?不该为那场史无前例的灾难修个永久性的纪念馆吗?何不把那些打人的铜头皮带,杀人的三棱刀,‘中央首长’当年那些‘批示’等等实物,以及能搜集到的种种侮辱、折磨和残害人的照片都集中起来,展览出来,让子孙万代也知道一下那十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好记取那血的教训。同时也向世界宣布:‘文革’不是三五年搞上它一次,我们的确痛下了决心,要确保那样的悲剧永不再重演。”这里,萧乾早已超越了个人的遭遇,他是在为民族的命运,人类的未来而思考。也可以看出他真的已经解冻了,重现了自由主义者的个人光彩。


  应该说,萧乾先生那一代知识分子确实属于“价廉物美”。萧乾自杀被救,其妻痛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要是1949年去了剑桥,这17年,你起码也是个著作等身的剑桥教授了。绝不会落到这步田地。”萧乾神色凄厉,但加重语气说:“想那些干吗!我是中国人,就应该接受中国人的命运。”右派改正后,每当有人悄悄为当年的批判向萧乾示歉,他一律回答:“怪不得你。”他晚年说:“倘若过去那段日子能成为扭转乾坤的契机,个人牺牲二十几年时光也是值得的。”


  1989年,萧乾被国务院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长,也是全国政协七、八届常委,九届委员,晚年与妻子文洁若合译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名著———《尤利西斯》。1999年2月11日,病逝北京,享年89岁。


  (篇幅所限,本文注释部分未刊出。)


来源: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