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城老城书记:我们回不回家过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7 13:17:40
中国新闻周刊201202期封面
22-1 2012年1月8日,春运首日,在安徽合肥市火车站坐上归程列车的乘客。摄影/ 项春雷
  2006年2月3日(农历正月初十),陕西拢县。由于经济没有得到发展、劳动力外流等原因,当前有一些农村日渐显得萧条和破败,其原有的故乡魅力也慢慢消逝。摄影/ 王立力

  回不回家

  过年回家。这是一个无须讨论的选择。

  套用一下那个风靡一时的句子:当我们谈论回家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

  我们曾经谈论的是团聚、年夜饭、鞭炮和春晚。而如今,这一切都变了。我们首先必须谈论的是“春运”。这个中国特有的词汇已经成为了纠结的同义语。它变成了当下过年回家路上的一道屏障。

  跨越第一道屏障,当我们历经艰难终于抵达故乡的时候,突然发现,眼前的村镇与记忆中的故乡相去甚远,“家”已经面目模糊。衰弱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等着归人,而已经适应大城市的人们由此觉得故乡越显凋敝。

  而当我们再进一步走入家门,与那些留守的亲人团聚的时候,又不得不面对在这个大变革时代中人际关系的疏离。疏于来往的亲戚间浮于表面的寒暄,从各地回乡的人之间暗含机锋的攀比,原本热望的团圆场景都被淹没在一场场雷同且漫长的宴会中。金钱和礼物最终变为回乡者更大的负担。

  回家的路途上,似乎有着越来越多的阻碍。回家已经变得需要思量。

  但是,这一切障碍都只是最终显示出的微小结果。难购的车票、“沦陷”的故乡、异化的人际关系,这些背后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

  中国仍然面临着严重的城乡二元化分割,以及东西部巨大的经济差异。经济、文化、医疗、教育等各种资源向一线城市聚集。由此,人们纷纷涌向北上广深等大城市,寻找出路。而进城者的父辈们却不能或不愿一同迁往城市。所以,一年一度的春节演绎着一场场悲壮的长途迁徙。无论对于社会抑或个人,这样人类史上的奇观都耗费巨大,让人们身心俱疲。

  需要改变的是中国严重的资源配置不平衡。那些中小乡镇和城市如果能有更多的机会获得资源与发展,人们对于自己的工作地就会有更多选择的可能,不必千里迢迢奔赴少数几座城市。如此,回乡路才不会如此艰辛,家庭关系才会得以修补。回家,对我们来说将真的变得温暖。乡关不再见

  故乡说起来很抽象,其实不过是一个个具体的生活细节,一个能够让人想起来觉得温暖的地方,一个可以包容亦可供成长的环境。然而,多数当代中国人,却只能从怅望乡关,不可回,无法回,抑或,回去,亦不是故乡

  本刊记者/刘炎迅

  火车到站后,儿子却不愿下车,他指着地面说:“脏!”

  前来接站的亲友一阵大笑。

  昨夜一场大雨,车站的地面湿漉漉,到处是泥水,被淋湿的瓜果皮、纸屑和垃圾裸露在地面上,苍蝇在上面忙碌着。

  儿子才三岁,有点被吓到了。母亲梁鸿后来说,儿子不知道,这是内地县城最普通最常见的一个场景。外面的世界不断地提速,生活节奏、城市建设,包括火车的物理速度,但是,对于故乡梁庄所在的这个县城,那些只是风景而已。

  梁鸿是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后,她在2008年和2009年,用近5个月的时间深入河南乡村调查采访,完成了十多万字的纪实性乡村调查《中国在梁庄》。

  梁庄是她的故乡,她曾在那里生活了20多年。那天,她带着3岁的儿子回到阔别已久的梁庄,没想到,儿子完全不接受。而在北京工作生活多年的梁鸿,也进一步感受到故乡的衰落,再也看不到当年熟悉的场景了。

  很多人感叹,故乡在沦陷。

  人们从鲁迅当年写故乡的文字中找到了相似的情绪:“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啊!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

  学者黄乔生曾说,鲁迅对家乡彻底丧失了信心和希望,在给友人的信中,痛加诋毁,简直要骂起来。当时鲁迅说,在绍兴到处都能碰到鬼把戏,从做官的到老百姓,各自心怀鬼胎,用心凶险,他真想呼吁上天发一场大洪水,把整个城市都毁灭了。

  这种情绪未免有些极端,但类似的情绪却以不同的程度让人似曾相识。

  今年5月,梁鸿接到邀请,去给团中央青年干部百村调研的年轻公务员们讲一堂课,她想了想,定下的题目是《我们如何回到故乡》,讲了两个小时。

  “故乡是被抛弃的。”梁鸿说。

  不回故乡,是一种深刻的无奈

  梁鸿的书房在一幢小高层里,简单,安静,一张书桌朝着窗户。她如今每天会坐在这里写书,过去的一年,她去很多城市寻找梁庄在外打工的青年,她想记录下这些远离故乡的孩子的故事。

  “故乡这个主题,是我最关注的。”梁鸿说。

  梁鸿走访了各地的梁庄青年,想听听他们在异乡的生活,但一见面,老乡之间的话题一下子就落进故乡里,聊了一天,都是在回忆梁庄的故事,张家长李家短。

  在异乡,谈论家乡成为一个情感按摩的工具。在人们百无聊赖的闲侃中,故乡一次次被升华,成为具有抽象味道的情感释放的地方。

  但真正让他们回到故乡,也不愿意。

  回去做啥?没钱没希望。所以,有时候,人们对故乡的念想,是分裂的。电影《手机》里,著名节目主持人严守一在北京打拼多年,在事业和生活最不顺利的时候,回到了故乡,得到了释放。

  而在平时,他几乎不回故乡。

  “农村现在是没有吸引力的。我们都在建设大城市,年轻人离开故乡来到城市,带着梦想,追求大城市的幸福,他们中很多人的期望是,在大城市定居,过上体面的生活,若干年后,这里会成为自己孩子的故乡。”梁鸿说。

  这样的愿望要实现却很难。

  梁鸿的一个堂侄在北京打工多年,现在是某大学食堂的员工,一个月3000多元的薪水,在很多梁庄人看来,很不错了,够体面的了。

  有一次,梁鸿和他吃饭,酒过三巡后,这个侄儿有些激动,当梁鸿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时,他说,不回故乡。他解释说,回故乡啥事也成不了,日子过着没劲。

  然后他就跑出去给还在梁庄的爷爷打电话,爷爷快90岁了,耳朵背,他就抱着话筒提着嗓门喊话,土里土气的方言,完全放开音量,在旁人听起来,像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吵。从屋里面跑到屋外,从屋外跑回屋里,电话通了十来分钟。其实,这次通话,爷爷在那边几乎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嗯哈,间或发出衰老的轻叹声,孙子在这头叽里咕噜说了好半天,挂了电话,眼圈都红了。

  “我就想给我爷爷打打电话,我就想听听我爷爷的声音。”这位侄儿说。

  “不回故乡”背后,其实依旧保留着剧烈的不舍和某种不甘心,“在外面混,大城市里打工挣钱,累,日子过得不易,但不这样又能怎样,谁让故乡穷,谁让挣钱的地儿都在大城市里呢?”

  梁鸿说,她感到这个侄儿的心其实一直还在故乡,但人却只能在北京。这是一种深刻的无奈。

  漫长的临时生活

  “我们都成了‘搁置’的人。”梁鸿说,“生活在别处。”人们背井离乡后,就成了“搁置”的人,漫长的临时生活。

  梁鸿的表姐夫现在北京南城一家汽修厂里做工。梁鸿那天去看他,走进他的宿舍,一个5平方米的小屋,砖头垒起来的床,旁边放着一块案板,上面放着包包菜,一碗面条。

  “整个房间特别简陋,特别暂时,特别寒酸。”梁鸿说,当时她问,你为啥不买个电视,一天忙下来,也好有个放松。

  他说,我一天忙到晚,回家吃完饭,洗个脚,就倒在床上,听听收音机,就睡了,一早起来,洗把脸又出去干活了。在这个屋子里,他住了7年,很少回梁庄。

  “没有一点温暖感觉。”梁鸿说,其实这个表姐夫觉得,自己不过暂时住在北京,赚个钱,总有一天挣够了钱就回家。

  但这需要漫长的等待,很可能,一辈子都在“临时”和“暂住”中消耗掉了。

  “暂住证的提法很可怕。”梁鸿说,这意味着人的精神没有着落:临时住在远离故乡的大城市,但故乡又难以回去,“我们就成了夹缝中人,游离的人。”

  梁鸿打算回家过年,更主要是出于一个旁观者的观察。但她也觉得,过年的气氛确实大不如前,年轻人多不回家,满眼都是老人,缩着衣袖坐在家里。

  “回家的路很远,路费也贵,票也难买,这都是客观因素。另一个原因就是,回家也没意思,大家都不在家,很多兄弟,七八年都没有见过面。乡村确实在萧条,没有办法。”梁鸿说。

  我们都没有了故乡

  王娟(化名)的故乡在连云港,江苏北面一个临海的小城市。大学毕业后,她到南京工作,省会的生活,忙碌而繁华。有一天她觉得很累,打算回乡,回去的路上,脑子里勾画出很多美好的图景,但真正到了家,一股巨大的不适应感觉扑面而来。

  没有夜生活。天黑拉灯就睡觉。时间像被擀面杖碾过一遍,又细又长,很难熬。“也没有半夜从酒吧出来邂逅帅哥的机会了。”她调侃道,就像电影《孔雀》中的那种没有希望的落寞的小县城。

  她才发现,自己更适应省会的生活,喧嚣、忙碌、劳累,还有一样故乡看不见的东西——机会和希望。

  李慧是四川人,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一家传媒公司,成为家乡人眼中羡慕的白领。然而,再回到故乡那样的小城市,她发现那套行为规则和人际关系,她早已陌生,而久别的留在故乡的旧时挚友,也不再有共同话题,当她有意无意地在老友聚会的饭桌上说起朝鲜的落后,金正日去世时,总不免引起一阵冷场。

  “他跟咱们有啥子关系嘛。”没人对此感兴趣。李慧说,“故乡与外界很远,我和故乡也很远。”

  专栏作家十年砍柴前不久写了一本回忆故乡的书,《进城走了18年》。他在书的封面上写了一段话:“岁月偷走了青春,记忆依旧年轻,离乡路上的那些风景,是永远消逝的耕读文明。”

  十年砍柴是湖南人,本名李勇,18岁负笈北上,至今22年。

  李勇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自己大概每年要回去一次故乡,有时还一年回去好几次。多数并不是春节,而是利用公差顺道看看父母。

  “我们三兄弟都定居在外省,只有姐姐姐夫一家在老家湖南陪着父母,父母也不愿意离开故土跟着儿子们度过晚年,他们坚信只有终点停在故乡、停在老宅的人生,才是圆满的。”

  他最近一次回去,是2011年清明,哥哥也回来了,弟弟因为距离更远没有回。他们去爷爷、奶奶的坟上挂青——将纸幡插在坟头上,将坟头上长了一年的荆棘茅草割干净。

  李勇说,“一提起故乡,我首先想到的是村门口的一眼井。”他对这口井记忆最深,它不仅是全村二十户人畜最重要的水源,而且也是全村最重要的公共财产,在祠堂、族谱被迫消逝的数十年里,它是维系村里人的精神纽带。

  这口井离他家有三十级陡峭的台阶,兄弟姐妹品尝农家生存之苦,也是从这口井开始;对于李勇来说,关于这口井的记忆还和爷爷的死联系在一起。

  读五年级的时候,爷爷患脑溢血去世了。“我妈和我婶子按照当地的风俗,拿着纸钱,到井边点燃,然后大哭。”这叫“买井水”,告知井神,某个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不再喝这口井的水,感谢井水滋养了他的一生。

  “后来我在想,这种仪式还有一个功能是告知,家逢丧事,不可能一家一户告知,请帮忙。井边一哭,这个消息传出来了……”

  李勇每次回去,都会听父母讲哪位爷爷或叔辈又走了,村里熟悉的人越来越少了,那些孩子们,他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他。

  “他们父亲,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一代人,多数在外打工。”李勇说,整个村落,已不复是一个生态完整、充满活力的系统,而是残缺的、停滞的,安静得可怕。连牛羊的叫声都少了,童年时最常见的“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的景象很难见到了。

  然而最令他感到无法忍受的是,这次回乡,他发现村口的这眼井也几乎废弃了。

  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

  熊培云是江西人,写了一本有关故乡的书,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的故乡的诸多变化里,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一些古树被人连根挖走。

  “村边晒场的那棵老树,有几十米高,不仅在我孩提时代给了我昂扬挺拔的斗志,同样见证了这个村庄的几百年历史,而当我有朝一日离开故土,远足他乡,它又是那样温情满满,成为游子望乡之时的归所。”他说。

  没有了树,土地会失去灵魂。熊培云说:“上世纪80年代,我曾经在这棵大树旁,边收割水稻,边听崔健的《一无所有》,与父母在田间地头忙着‘双抢’。而现在,虽然表面上我在城市里过得意气风发,弹去了泥土,却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心底的家园。”

  2008年春天他回故乡,少年时的一位好朋友开车将他送回故乡小堡村,他只在村子里待了十几分钟,就为了去看看大树被挖走后的那个土坑。有一句流行的说法,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熊培云很认可。在一些地方,比如苏南,乡村和县城都在招商引资中变得工厂林立,当地居民也颇为富裕,年轻人可以在家门口的工厂上班,他们不需要背井离乡。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留住故乡。接受采访时,很多人感叹,就算故乡始终在身边,也早已变得不一样——城市大拆大建,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在一系列的政策命令下,无论乡村还是城镇,都急急忙忙地改头换面,新楼房新街道新超市新的河堤新的桥梁,原本熟悉的地方,反而有些陌生。一位接受采访的人说:不夸张地说,现在回家,都要带地图了。

  一位曾到苏南昆山采访的记者描述说,当地政府在“提前实现全面小康”的口号下,打算让村民都能住楼房,于是一个个村落被规划整合成整齐划一的新式小区,然而那些突然被迫搬进楼房的村民,住进新房的第一件事却是拆掉煤气灶,在贴着瓷砖铺着地板的厨房里砌一座老式锅灶,然后在墙壁上掏出个洞,伸出一截铁皮制成的烟囱,他们依旧习惯炉火从炉膛舔出来的感觉,那才有生活的意思。他们也会将在高高的楼房的窗户外,照旧例挂上一张竹匾,或者一面镜子。

  故乡说起来很抽象,其实不过是一个个具体的细节,比如葬礼。

  梁鸿提到一个例子,在那些建设一新的村镇,村民们还会照旧例在做白事时候搞一场仪式,但原来在乡野进行的这种仪式,如今只能在车水马龙的街市里进行,每每看到这种情况,她就不免有种无来由的荒诞感。 ★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陈明、张军为化名)

  2012 年1月8日,春运大幕正式拉开,在湖南长沙市火车站,一位小孩子跟随大人上车回家。摄影/ 郭立亮


  车票上的乡愁

  一张小小的车票,寄托了数亿漂泊在外的人们回家的梦。但这梦要实现起来,则要付出想象不到的代价

  本刊记者/吴凡

  “只有临客了,没座。”尽管得到这样的回答,在北京打工的安徽安庆的范志明还是马上掏钱,买下了这张1月19日从北京西开往安庆的临客车票,这是一张弥足珍贵的票。

  为了这张票,范志明连续三天早上5点起来排队。在等待得几乎没有希望之时,他拿到了这张回家的车票。范志明把这张没有座位的票紧紧抓在手里,就像他捧着一年没能见到的女儿的小脸一样。

  范志明买到票的这天,是2012年1月8日,也是2012年春运第一天。从这一天开始到2月16日的40天时间里,像范志明一样选择坐火车回家过年的旅客将达到2.35亿人次——这个数字也意味着,全国平均每天将有588万人选择火车,作为回家过年的主要交通工具。

  范志明能买到票并不容易。除了像去年一样拼体力之外,2012年的春运,由于铁道部实施了新的网络订票、电话订票方式,范志明买票的难度不是减少,而是增加了。由于网络和电话购票比传统的窗口售票有更长的预售周期,范志明和他的外来务工者兄弟们,甚至要付出比往年更多的体力。

  根据铁道部的统计,新的购票方式可以让大约1/3的旅客不用再到车站整夜排队买票。但是对于40多岁、不会上网的范志明们来说,他们的春节回家路,在信息化面前变得更加渺茫了。

  队更好排了吗?

  自从三年前从老家来到北京打工,春运排队买票就成了范志明每年的“保留节目”。

  1月6日清晨,一年一度的排队买票开始了。“按农历算,6号就不早了,往年都是过了腊八就开始排了。”范志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范志明从东城区龙潭路到达离家最近的售票点时,刚刚5点多。在他前面排了十几个人。据范志明的经验,今年的队伍比往年短。过去几年,他需要夜里两点就蹲守在这里,他的周围布满了坐在地上的从全国各地来的“老乡”们。

  今年,铁道部一系列新政,包括购票实名制,以及网络订票、电话订票,取代了排队的传统大军,在淘汰了黄牛的同时,也分流掉了部分往年购买春节返乡火车票的主力排队大军。

  队好排了些,但票不见得好买。按照今年的春运购票政策,网络订票和电话订票的预售期要比窗口售票提前4天。在春运这样的客流情况下,不要说4天,40分钟就足以使得整列车的车票售罄。往年,靠着排队拼体力就能够解决问题的、不会上网和电话订票的范志明,在今年的春运中处于天然的劣势地位。

  但是范志明除了站在火车站的窗口前,没有别的办法。今年已经40多岁的他,不会上网,更没有网上银行,“还是排队买牢靠些”。

  第一天,在北京的寒风里等待了近4个小时之后,范志明等来的结果是,“全都没票了”。

  第二天,1月7日,北京下雪了。这一天,范志明起得更早。一边等待,一边在雪花飞舞中哆哆嗦嗦,范志明站了四个多小时,结果仍然是,“没票了”。

  第三天,4点钟就出门的范志明排到了队首。这一次,他终于买到了,尽管还是站票。

  范志明是幸运的。按照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的统计数据,像范志明这样外出打工的外来务工者总数大约在1.53亿。作为春运服务的主要对象,大都还习惯于旧有的排队买票方式,却受困于窗口售票的预售期晚于网络和电话订票,很多“范志明”们处在回家无票的境地。

  针对这些情况,铁道部也做出了相应的像“增开临客、外来务工者优先团体购票”等对策。铁道部于春运开始前的2011年12月28日启动了外来务工者临客运输。其中,节前安排主要用于外来务工者运输的临客279对,节后303对。预计今年春运期间已经安排的临客开行计划达到5029列。范志明买到的“临69次”列车就在其中。

  另外,为了方便外来务工者购票,铁路部门还为外来务工者优先办理团体票,而且对500人以上的团体还可以安排开行专列。铁道部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1月8日,北京、上海、广州等外来务工者最集中的地区,办理的外来务工者团体票已超过200万张,安排开行外来务工者专列142列。

  网上回家路

  尽管排队艰辛、网站瘫痪、电话拥堵,仍挡不住一颗颗回家过年的心。为了回家,人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坚持不懈如范志明者,最终依靠传统的排队拼体力买到了回家的火车票。而他的另一些同道,则选择了提前回家。

  元旦假期过后,焦海东从天津家里回到北京,发现在他东城区培新街住处附近的几家小饭馆都没人了。跑过去一看究竟,才知道,这几家店已经早早放假,老板、伙计提前回家过年去了。

  由于今年的除夕在1月22日,而春运从1月8日就已经开始,较往年提前了不少,所以很多在北京的私营业主选择了提早结业,赶在春运高峰来临之前回家过年。

  而不能提前回家的人,还需要在春运的队伍里,为了一张回家的车票努力。

  2012年春运期间,中国将有累计31.58亿人次乘坐各种交通工具出行。这是中国历年春运中出行人数首次突破30亿人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回乡探亲,也有少部分外出旅游。

  在这其中,有2.35亿人次将通过铁路运输进行。节前、节后的铁路总体运能均超过历年。来自铁道部的数据显示,从1月1日至8日,网上订票“12306”网站日均点击次数超过10亿。1月9日,12306点击量更是超过14亿次,相当于“每个中国人点击超过一次”。

  这样的点击量,造成了从1月初开始,12306(铁路订票网站)难以登陆,铁路订票电话屡打不通,“订票难”成为网络最热议的话题。由外来务工者写给铁道部的一封公开信,也成了人们议论的头条。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试验网络购票和电话订票,结果也是“困难重重”:从8日8点开始,记者拨打铁路统一订票电话95105105,近一小时的时间里一直处于忙音状态;尝试登陆12306网站,则一直显示“当前访问用户过多,请稍后重试”,多次尝试终于登陆成功之后,又由于选择网银错误而支付失败,再次登陆之后,已经超过了系统规定的支付时限。

  刷票有多难?两台电脑、两部固定电话、一部手机,是网友“luqingyi0824”的买票装备。而就是这样的配置,仍然需要“从4号到9号,连续6天5点(新疆时间3点)起床,守在电脑和电话前,历经苦难,终于买到车票!”

  类似这样的帖子,网上还有很多,有买到票者戏称,在12306上订到票和在淘宝上“秒杀”的感觉差不多,甚至还要更难一些,毕竟淘宝“很难有14亿的访问量”。

  除了买到票的“炫耀帖”,各种经验分享帖也层出不穷。更有甚者,针对12306订票网站登录困难的情况,一些拥有技术背景的网友更是开发出了多个版本的刷票软件,《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尝试了其中几个,的确可以顺利登录和成功订票,让人不禁感叹真的是“高手来自民间”。

  外来务工者也要“过年不回家”

  有人千方百计买票回家,而有的人则选择不回家。

  范志明的一些年轻同乡就在其中。他们有些认为过年回家浪费钱,部分因为喜欢大城市的热闹,选择了留在城里过年。“他们年轻,没家没业,觉得回去浪费钱,还不如在北京热闹。”范志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24岁的兰俊生是“过年不回家”的年轻外来务工者一族。

  作为经历过几年春运的“过来人”,提起去年的买票经历,兰俊生笑笑说,“四个字,不堪回首”。

  2008年,兰俊生和女朋友一起来到北京打拼,工作不算理想,是范志明修理厂的同事。但是由于曾经在电脑专科学校就读过,兰俊生可以从事汽车维修中的较高职位,收入比范志明略高。2009年的春节,兰俊生第一次感受了北京的春运,“那叫一个恐怖”。

  兰俊生的工作常常需要深夜加班,排队买票往往都是在熬过一个通宵的下班之后,“那种精疲力尽的感觉现在都还记得,好几次险些晕倒在买票的队伍里。”兰俊生说。

  排队的结果还算好,他和女朋友分别赶在春节前回到了家。

  接下来两年的春运经历大同小异,“工作越来越忙了,买票基本就是碰运气”。

  2011年,兰俊生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女友离去。“算了,过年不回去了,成都亲戚多,懒得回去强颜欢笑,自己在北京静一静也好,爸妈应该能够理解。”在喝下一杯“小二”之后,兰俊生做出了这个决定。

  同时,他还做了另外一个决定:明年要回成都找一份工作,这样,春节,就可以不用再为车票烦恼了。如同兰俊生一样的年轻候鸟们,终于厌倦了在北京漂泊的生活,他们原本可以有更多的梦想,再也不用像范志明一样,寄托在一张小小的、布满了体力与尊严屈辱的车票上面了。 ★

  2009年1月31日,安一阳摄于马来西亚。这一年的春节放假期间,安一阳出国到东南亚一带旅游。图/ 受访者提供


 

  2011年2月6日,大年初四,北京地坛庙会举办一场相亲活动,一名老年人用照相机搜集资料。每逢过年期间,一些未婚青年都会面临来自家长的“逼婚”压力。图/CNSPHOTO


  一个人的“清淡”春节

  在父母的支持下,安一阳连续七年春节都一个人度过,他尝试体会各地不一样的“年味儿”,也充分享受这段“清淡”时光

  本刊记者/王臣

  已经连续有七年的春节,公关公司客户总监安一阳是自己一个人,用他的话来说,“清淡”地过。

  在家过年的日子

  独生子安一阳出生在重庆,父母都是国营工厂的普通工人,他也一直在工厂大院里长大。工厂离市区要两个小时车程,安一阳只有暑假和寒假才可能去外婆家和兄弟姐妹汇合,也因为如此,那时的他很盼着过年。

  最吸引人的是“年夜饭”。准备工作从中午开始,一直持续到晚上。六点,大餐准时开桌,鸡汤、水煮鱼、花椒兔,平时吃不到的菜,大人们都各显身手做出来。两张大桌拼在一起,大人们喝酒聊天,孩子们在席间跑来跑去,一直等到春节联欢晚会。零点放完鞭炮之后,孩子们都去睡了,大人继续支桌子打麻将。

  这样的日子从初一持续到正月十五。上大学之前的18年,安一阳没尝试过其他的过年方式。

  2000年,北京理工大学大一学生安一阳依然准备回家过春节。学校帮忙定了一张硬座火车票,从北京到重庆,36个小时,安一阳把随身带的一本《读者》翻烂了,连“读者来信”都看了几遍。车厢里站满了人,想上厕所,安一阳花了二十多分钟抱着自己的包挤到“目的地”,发现厕所里也坐满了人。

  不愿一个人长途跋涉,第二年,安一阳跟几个同学一起订票。当时只有临时列车,走一趟要花48个小时,还没有暖气。上车前,安一阳穿了两双袜子,套上所有的厚裤子,买了一大袋的零食。靠着和同学们一起打扑克,困了睡,醒了玩,他终于熬到了站。下车时,安一阳几乎忘记了怎么走路。

  随着年纪渐渐增长,春节对安一阳的吸引力却越来越小。工作以后,每年和父母在春节的团聚,变成了陪着父母到处串亲戚,和同学赶场似的聚会,连一家三口在家里踏踏实实地吃上一顿饭的机会,都很少。

  他有点厌倦了。

  这次不想回家过年了

  转变发生在2005年。安一阳的公司元旦在成都开年会,他请了三天假,连上周末回重庆陪父母过了5天。

  母亲终于有时间好好地为儿子做上几道爱吃的家常菜,她买回一整条猪腿,切成两块,放上藕,炖汤,熬了整整一天。每天一家三口在一起吃饭,平时安一阳带着父母逛商场。之前虽然每年过年都回家,但安一阳并没有像这次一样,真正意义上地陪伴父母。

  临走前,安一阳试探地问父母:过几天又要过年了,这次就不想回家过了。没想到,母亲一口答应了:“是啊,你别折腾了,回来一次飞机票不少钱呢,而且我知道,你过年在家也休息不好。”

  父母的支持让安一阳长舒了口气。

  初具经济实力,也使安一阳能够在平常时节回家。清明、中秋、元旦、甚至周末,安一阳都恨不得给父母搞个“突袭”,陪他们吃几顿饭,或者跟老同学聚会。他渐渐觉得,这样的团聚,比过年更充分,交流更畅快。

  不回家,安一阳最初用这段时间旅游,深圳、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作为一名普通游客,他体会各地不同的春节氛围:香港的春节依然上班,只有霓虹灯上的盆菜(客家人过年的传统菜)广告让人感受到一丝春节的气息;新加坡的春节,则是一家人在中餐馆吃顿团圆饭,家族里每个未婚的年轻人,都收到老人派的象征性(100新币)的红包……偶尔,他还能看上一场电影,放松放松。

  最近两年,安一阳的春节更简单了——一个人在北京。

  享受清淡的日子

  同事和朋友都对他的做法感到奇怪,但安一阳很享受这种清淡的日子。

  有一年,安一阳大年三十晚上十一点,约了几个北京的朋友去放炮,然后去朝外的一家24小时茶餐厅打了一通宵扑克;还有一年,他窝在家里看了两部电视剧,恶补了一下平常缺位的消遣;去年年三十,安一阳在朋友家吃过年夜饭后,坐在夜晚11点多的公交车上,一路看着北京四处的烟花,空旷的街道,空旷的车厢,闲适的心情,他觉得,“特别美”。

  对于现在的安一阳来说,春节更是个适合专心做自己事情的时期。他平常每周至少要加四天班,常常深夜十一点才下班,有时甚至通宵上班,而春节假期,刚好可以空出时间和头脑,看看书,学学东西。

  亲戚们也会问追问安一阳的父母:这孩子怎么过年都不回家?父母都帮他应付过去了。时间一久,他们也倾向安一阳平时回去,只要能见到,什么时候见都一样。

  事实上,安一阳父母的春节也渐渐简化了。前年,安一阳的外婆去世了,父母决定在自己家过春节,一道鱼、一道鸡,两个家常菜,就是年夜饭,十点多,父母就上床休息了。没放炮,没看春晚,没走亲戚。初一早晨七点,老两口就起床锻炼身体,然后约朋友打麻将,到小区里跳老年舞,和平常没什么差别。

  父母过春节程序的简化,使安一阳觉得,回家过年没有以前那么“恐怖”了,也完全可以延续“清淡”的风格。他不觉得这个追求有什么反传统,“这不是不过年,恰恰为了过个‘好’年。”

  身高一米八的安一阳,高高瘦瘦,短短的寸头,刚满30岁,看起来还像个大学生。2012年春节,他依然打算一个人在北京,并开始为这个假期准备阅读书籍。 ★

  (应采访对象要求,安一阳为化名)

  他乡团聚的春节

  从期盼过年,到害怕归乡之路,再到他乡团聚过年,郝雨萌的经历或许是80后一代的心路缩影。而他预言,对于他的下一代,春节将变得更为纯粹

  本刊记者/刘子倩

  算上这个春节,郝雨萌已经6年没有回家过年了。

  每到春节,他会让父母来北京过年团聚,父母唠念的那座他曾经熟悉的东北小城,在他记忆里已愈发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北京的钢铁森林、雾霾的天气和天天被塞进车厢的八通线地铁。

  郝雨萌,33岁,吉林洮南人,某门户网站编辑。看名字,一定以为是位美女,可偏偏是一个理着平头、戴着黑框眼镜,说话掷地有声的爷们儿。这位来京9年的爷们儿,今年依旧准备在北京过年,尽管他觉得北京的春节最没有年味。

  “没办法,买不到火车票啊!”郝雨萌说,从2007年起,他就让退休的父母赶在春运前来到北京团聚,等着一起过年。这既少了路途的奔波,也算变相延长了假期,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陪父母。

  有年味的春节

  在上大学之前的18年里,郝雨萌一直生活在洮南这座人口仅有40万的县级市中。他是家中独子,在出生前,父母就想好不论生男生女都叫这名字,期望孩子日后茁壮成长。

  1980年代,身为公务员的父母,每人一个月有五十多块的工资,生活条件自然优于其他家庭,而郝雨萌的童年也注定是快乐的。如今,他对儿时的新年记忆犹新,可以穿新衣服,有鞭炮放,有糖和肉吃,最重要的是有压岁钱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幸福指数特别地高。”郝雨萌回忆说。

  那时候,孩子的娱乐项目不多,电视上的动画片更是少得可怜。孩子们最期盼的就是过年时拿到压岁钱去小摊上买零食和鞭炮。对于这座典型的东北小城,正月看冰灯也是一大风景。郝雨萌还记得当时人山人海,万人空巷。“城中心还会放大型烟火,现在看是太稀松平常,可当时特别激动。”

  1999年,郝雨萌考入吉林大学计算机专业,他开始逐渐感受到,家,对于一个在外求学的人有多重要。刚进入新千年的一月,郝雨萌就坐不住了。放寒假前,郝雨萌好不容易买到了一张站票。从长春到洮南有300多公里,火车要走4个小时,这四个小时就是一场炼狱:车厢内到处都是人,“车厢门好不容易才关上,想去卫生间,只能踩着桌子从椅子背上迈过去。”

  但挤在角落里的郝雨萌仍然觉得回家过年是理所应当的。“是亲情把我牵了回去,为了团聚,什么力量都无法阻挡。”

  他乡团聚

  大学毕业后,郝雨萌在北京一家事业单位负责网站维护,转眼到了2004年春节,回家的心情跟大学时一样迫切,当然,火车票同样是个难题。

  那时候,从北京站到洮南只有两班火车,很多票都掌握在黄牛手中,通宵排队都很难买到,曾在铁路系统工作的父母也只能干着急。最终,郝雨萌在代售点多交了50元订票费后买到了一张车票。最痛苦的是2005年,买不到直达车票,郝雨萌不得不先坐火车到长春,再坐大巴回家。

  每年回家,郝雨萌会发现,这座小城在发生变化:高楼越来越多,路越来越宽,市内原来都是“倒骑驴”(一种车厢在前面的人力三轮车),慢慢有了公交车,每年只回去一次,许多地方都已变得陌生了。每到过年,虽然也吃饺子、串亲戚,鞭炮更响,红包更大,但人不再兴奋,年味渐渐变淡了。“从那时开始,再也没有过年的感觉了。”话语间,郝雨萌有几分沮丧。

  在北京漂了3年后,郝雨萌结了婚,贷款买了一套90多平米的房子,总算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这一年,他去了一家网络公司,月薪也涨到三四千块钱。但过年回家依然让他头疼不已。他算了一笔账,高价买两张往返车票,路上要花掉两天时间,在家只能呆上四五天,一旦买不到返程票,整个假期便都消耗在无尽的焦虑中。

  于是,郝雨萌盘算着让已退休的父母赶在“春运”前到北京,过完年躲过“春运”再回去。这样,一家人团聚的时间就延长了。父母同意了。

  2007年春节,是郝雨萌一家第一次在家乡以外过春节。郝雨萌的父母不适应北京的新年,北京没有老家热闹,没有亲戚,菜市场离家太远,饭没有老家的香,鞭炮都没有老家的响。郝雨萌也有几分不适,路上不再堵车,八通线上几乎没有乘客,北京似乎成了一座空城。

  儿子降生后,父母从老家赶到北京来过春节已顺理成章。但郝雨萌不会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刻意为孩子添置衣物和玩具。能吃到好吃的,曾是郝雨萌这代人对新年最大的企盼,但他的儿子也不需要一个节日来慰劳自己的肠胃。

  又到春节时,看着已是IPAD游戏高手的四岁儿子,郝雨萌也会想念家乡的春节,邻里互相登门拜年,而在这座混凝土灌注的城市里,春节只是众多紧锁家门的节日之一,他的儿子大概再没机会体会那份浸在喜悦和亲情中的热闹。

  下一代人的春节也许会变得更纯粹——只为团圆,郝雨萌说,“这或许也是社会的一种进步吧。” ★

  “逃婚”的春节

  这样想来,方芳对家乡和家的感觉变得复杂起来,有时想念,有时厌恶,有时渴望亲近,有时又希望疏离

  本刊记者/陈薇

  洗发水有两瓶,沐浴露有三瓶,每瓶都打开着。被子没有叠,床上有娃娃和抱枕,纸桶外还有公仔布套。“原来他就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大男孩”,看到朋友潘振的卧室,方芳不禁笑了起来。

  这天是2010年2月13日,农历年三十。在深圳工作的方芳出差到潘振所在的上海,后者便力邀方芳去他家一起过年。不然,她将在酒店独自度过除夕。

  这天傍晚,方芳拎着两瓶红酒,踏进潘振的家门。

  被催婚的恐惧

  桌上6样菜,3人围坐着,倒了红酒和椰汁,电视里上演春节联欢晚会,窗外时不时响起鞭炮声。潘振的妈妈,一位剪着青年头的中年的妇女,将卤蛋、鸭腿呼啦一下全拨到方芳的碗里。

  起初,潘振的好意让方芳拿不定主意。当她最终决定赴约,远在湖北的父母闻得此讯,立刻追问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方芳完全明白父母期待的那个答案。事实上,这也是她恐惧回家过年的原因。

  尽管她自小成绩优异、出国留学、如今月薪上万,尽管她的父母盖了六层新房、开了照相馆、吃喝不愁,但只需一件事,便可以将这份骄傲完全打消:她曾是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如今也是方圆两里内出了名的“老姑娘”。

  方芳今年30岁,仍未婚。这在大城市不新鲜,但老家,亲戚朋友拜年时,说话都带着刺儿:“你看这么大的人了,还不嫁人,看你以后怎么办?”

  客人一走,被打击的爸妈便抓住机会思想教育。爸爸说,要抓紧,要求不要太高,找一个“人品好、性格温和、会赚钱的就好了——方芳一听,这十个字的要求可不低;妈妈说,她每月寄给家里的钱,妈妈都存着,他们还准备卖掉2层楼房,一定拿得出十几万块钱做她的嫁妆。

  方芳曾邀妈妈去深圳小住。妈妈却说,“如果你迅速地、努力地有孩子了,我才过去。”

  结婚这件事,眼下不只关系着方芳个人的幸福,还关系着是否让她父母感到幸福,甚至成为两代人最大的矛盾,往往还发展成“战争”。

  因为备感压力,从2006年起,方芳只选择在平时回去看看,春节绝不回家。深圳、洛杉矶都曾收容过她的新年,如今轮到上海。

  潘振是安徽合肥人,大学毕业后当了飞行员,在上海郊区安了家。方芳和他,是通过开心网认识的,一年间,见过两次面。事实上,这位同龄人的春节,也不具有传统意义。因为工作关系,潘振不能回安徽老家,于是妈妈特地到上海来陪他过年,而爸爸,则留在家乡陪伴年迈的奶奶。

  两个世界的变迁

  潘妈妈招呼着方芳,一定要多吃点。习惯了口味偏重的湖北菜,方芳觉得菜式有点淡。上海天冷,一桌菜还没等到吃完就凉了下来。

  方芳有些怀念家乡的火炉和吊锅。照湖北黄冈的风俗,一家人要在农历年三十凌晨便起床做饭。前一天晚上放进吊锅的猪肉炖得烂烂的,米饭煮上三四天的量,六七点天微亮时,放了鞭炮就开始吃这天里最丰盛的一餐。

  小时候,从袜子到鞋子、上衣,每年都穿新的。方芳记得,爸爸带她去买新衣服,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她只说,要口袋大的——因为装的零食多。这个小心思被爸爸看穿了,嘲笑了好久。

  潘妈妈和潘振的热情,使方芳不断回想起故乡曾一起长大的朋友。只不过,如今,她已很难和旧日好友找到共同话题。不同的生活道路,把她们带入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有一次,方芳戴了一块卡地亚牌玫瑰金的手表,一位女同学很是喜欢。

  “多少钱?”女同学问。

  “几千块吧。”方芳特意将价钱往少里说。

  女同学嫌贵。方芳只好解释起大城市与小县城的消费水平。比如,买大蒜头,家里是1块8一斤,深圳是3块5。

  “对,你们赚得多,花得也多。”女同学点头。

  然后,再寻找下一个话题。这样的谈话,还不如和潘妈妈聊天来得轻松有趣。这样想来,方芳对家乡和家的感觉变得复杂起来,有时想念,有时厌恶,有时渴望亲近,有时又希望疏离。

  背井离乡过春节的这些年,有时在除夕给家里打电话,听着电话那边的鞭炮声,自己好像立刻就闻到了鞭炮的味道、感受到了过年的气氛一样。电话挂断,她又回到了现代的城市白领的生活。

  潘振家的年夜饭,方芳吃得轻松愉快。她事后回想,大概也是潘振和妈妈觉得她一个人过年太冷清,正好来家里热闹热闹,才好意邀请她前去赴宴。不过,方芳还是觉得有些打扰,有些拘束。

  2012年,方芳将满30岁。她终于决定结束一个人过春节的生活。机票是1月18日的,没有折扣,提前三个月就买好,“为了不给自己留后路,防止自己临阵脱逃。”

  无法确定,是不是潘振家的这顿年夜饭,使她有了回家的勇气。她只记得,离开潘振家时,已是大年初一凌晨。雾气缭绕,雪花飘落。方芳闻见空气里有爆竹炸开时特有的火药味道,“那正是小时候穿着蓝袄、举着竹竿放土炮,自己感受到的气息。” ★

  为了未来,暂别家乡

  对于大学生来说,他们有人愿意利用春节和寒假为自己考研的计划做准备,也有人试图利用劳动力最紧俏的时段展示自己的能力,为日后就业铺路。除夕,他们想念家乡,但是为了未来,他们放弃回家

  文/李源

  周阳(化名)决定整个寒假都在学校度过,包括春节。作为北京某艺术高校影视导演专业的学生,他心里还有导演梦。他希望能利用这个寒假读书以备考研。

  以往的寒假,周阳自己形容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过年那些天,每天都面对太多繁琐的礼节;其余的日子总会被自己的慵懒所消磨,最终一无所获。“春节对我来说,就是给自己一个放松的理由,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周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觉得自己对过年越来越感到疲惫和无聊。“还不如在学校看看书,多学点东西。”

  “考到北大,那曾经是我的梦想,为了梦想,自己付出一些,也值得。”周阳说。这段时间,他每天保持着规律的“寝室——图书馆”两点一线的生活,但同学们渐渐离去,春节日益临近,他也开始想家。

  夜色下的学校一片沉寂。这所大学在寒假中并不清校,但漆黑的寝室楼仅仅剩下几片灯光。周阳的同学中因为考研而不回家的,大约有四五十人,大家还建立了一个QQ群,经常一起讨论吃年夜饭的地点和目前自己复习的进度。

  在他的计划中,今年的除夕,周阳可能会和同在北京的同学,找个热闹的地方一起过节。“除夕那天,我不敢自己一个人,再怎么说也是春节,我怕自己会特别想家。”周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对于周阳的决定,父母还算支持。其实,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在外过春节。2009年,大一的寒假他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实现导演梦的机会。一个唐山的剧组答应让他担任导演助理。 父母也替他高兴。

  然而,等他到了“剧组”,才发现那是一个传销组织。每顿饭都是清汤白菜和冷馒头,夜晚就席地而睡。

  除夕那天,要不是听见外面密集的鞭炮声,他根本没意识到当天就是大年三十。父母打来电话,奶奶也在电话里颤颤巍巍地问候。“我奶本来就耳背,再加上外面到处燃放的爆竹声,话要重复好几遍,她才听得到。”周阳回忆。当晚,他蜷着身子,哭了整整一夜。他当时就决定,“过年了,我得回家,爬也要爬回去!”

  在历经十八天的煎熬、最终缴纳了四千元“入会费”后,周阳幸运逃出。回家后,他没向家人说起这次经历,只是继续向父母编造关于剧组的趣闻。“那些事没什么好说的,除了让爸妈担心,没什么用。”周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第一次“拥抱社会”就体会到了“江湖险恶”,但周阳对未来还是非常乐观。今年,他同样在外过年,但选择了在校读书这个更为安稳的方式。

  周阳在空空的校园读书的时候,陈涵已经决定留在郑州打工。作为郑州轻工业学院人力资源管理专业的大三学生,她的前两个春节都在打工中度过。

  上大学前,陈涵按部就班地考试升学,从未出过远门。“对外界特别好奇。”陈涵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她家庭经济条件小康,并不用为自己的生活费心。但她还是想利用寒假较短的假期看看“真实的世界”。

  陈涵的父母在外地做生意,家人聚少离多。对于她这次仍不回家过年的决定,父母表示坚决反对。但陈涵决心已定,软磨硬泡让姐姐做自己的说客,终于说服父母。学校寝室就将被封闭,陈涵仍没找到廉价的出租屋。最后她还是只能向父母伸手,通过父母借到了一个朋友的空房。“我无论什么时候,遇到困难了,首先想到的还是家,还是爸妈。”陈涵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大一那年寒假,她在超市红酒柜台做销售。除夕当天,陈涵可以提前下班,她回到出租屋内,听到外面第一声炮响时,突然大哭起来,“我从小学就一直住在学校,一直都很独立,不恋家,但那时候,突然就控制不住了”。她回忆。哭完,就给父母和姐姐打电话。她听着外面的爆竹声,和母亲聊了三个半小时。

  第二年寒假,陈涵仍然留在了郑州做红酒的销售。那年除夕,为了避免孤独,陈涵下班后来到郑州最大的超市,“因为那里人多,可能心里不会那么脆弱”。她把自己想买的东西,堆满了手推车,在超市中“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超市快关门,她才把手推车推到一个角落,只是从上面拿出了一个送给外甥的幼儿玩具。那时,陈涵还没有领到工资,囊中羞涩,“但除夕了,给外甥买一个小礼物,也算是寄托了点思念,心里好受一点。”陈涵说。

  “我没有什么才华,更没有背景。我的优势就在于勤快、肯吃苦。这两点看似很简单,但真正坚持到底的人并不多。”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所以她才选择在劳工最稀缺的春节时段打工,让自己的能力能被人赏识,能够尽快地进入社会。 ★

  每一个人都应无愧故乡

  故乡的荣辱牵挂着我们一生的命运,我们惟有将热爱转化为行动,才无愧于一方水土的养育之恩

  文/江菲

  似乎一瞬间,乡愁,成为当代中国社会的一个集体病症。

  事实上,只有离乡的人,才会想还乡;只有离乡的人,才会发现,故乡,已非故乡;故乡愈难回,乡愁,便越深。

  乡愁情结的背后,是安全感的丧失。

  心理学理论认为,归属的需要,即融入某些社会团体的社会需求,是人最基本的心理需要之一。我是哪里人?我的家在哪儿?我的身份是什么?当人们问自己这些,正是出于归属感的需要。这也是为什么,即使远走天涯,人们依然需要在心底保持与某此地区的一种紧密的联结。

  具体到中国,每年春运的数十亿人次流动,或许正在印证,有多少人正在寻找这种心理上的紧密联系,有多少人,正在精神上的出发点与物质上的奋斗地之间,疲惫地奔波。

  他们或许别无选择。

  严重的城乡二元化分割,东西部巨大的经济差异,以及文化、医疗、教育等种种资源的政策性不平等分布,使得年轻人若想获得实现梦想的机会,便不得不选择冲向大城市;若想让下一代获得更好的发展路径,无论多艰难,也要挣扎在大城市;若不想在人生的最终时期老无所依,他们不得不,努力在大城市耗尽最后一滴血汗。

  从某种角度讲,人们虽然获得了迁徙的自由,却无法获得平等迁徙到任何地方的自由,因为并不是每个地方,都值得放弃故乡去迁徙。

  这其实是已被选择的自由。

  然而城市也在拒绝他们。限制入户、限制购房,限制购车,限制入学,限制就业……他乡,亦不能成为故乡。

  这种情况在进城务工人员中更加明显。据一份对广州新生代产业工人的调查,48.2%的被访者,认为自己对于广州是外地人;14.0%的被访者,认为自己既不是外地人,也不是本地人;14.1%的人,认为自己是本地人;只有11.8%的人,认为自己是新本地人。也就是说,超过半数以上的人,虽然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为自己和广州创造财富,他们却无法从心理上认同,这个为之付出辛苦的城市。

  故乡,却又不可回。

  不只是物理距离的遥远,不只是交通运力的限制,还因为巨大的精神鸿沟。

  当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奔向大城市,乡村便成为了空壳。田野荒芜了,房屋倒塌了;乡间小路,变成了高速公路,传统的村落,变成了统一规划的“新农村”;留在故乡的,年老的,成了没有儿女的父母;年少的,成了没有父母的孩子。原来得以维系这个小社会的人伦体系、共同活动的情感消逝了,而附着在其上的互相利用、互相攀比和纯粹的仪式,便赤裸裸地凸显成为一种荒谬。

  回乡的人,找不到回乡的共鸣,回乡,因此成为一个符号,成了负担。

  这是一种矛盾。不该消失的,却完全消失了;该有所改变,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变。在大城市进入加速发展的快速通道时,故乡,似乎进入了另一个向下的逆向螺旋。

  事实上,即便在城市,这种问题同样存在。老房子被拆掉,小巷成了通途,千篇一律的摩天大厦,像给城市穿了一件光鲜却浅薄的时装——缺少了故事,砍掉了血肉,在只顾向前奔跑的运动中,忘记了历史与记忆。

  因此,找不到故乡的人,不止于从乡村走出的人,还有上千万在各个城市间游离的人。

  没有故乡的人,有什么?

  你或许可以期盼不久后的的未来,但无法找到很久以前的自己;你或许有拼搏奋斗的勇气,但没有了享受成功的惬意;你或许有在竞争中取胜的技巧,但没有可以分享胜利的家族;你或许更聪明,却在林立的楼宇中,难以获得真诚的沟通;你或许更富用,却无法在他人跌倒时,放心地伸出自己搀扶的手臂。

  从这个角度说,故乡不在他乡,在每个人心底;若说故乡会沦陷,那将不只是地理意义的沦陷,更是精神世界的危机。让故乡成为故乡,成为我们精神家园的永久居所,成为我们城市奋斗者的后援团,成为我们的亲人乐于生活自然蓬勃的生机之地。

  而不管是游子还是留守者,都对故乡有着不容推卸的责任。故乡的荣辱牵挂着我们一生的命运,我们惟有将热爱转化为行动,才无愧于一方水土的养育之恩。

  说声回家太辛苦,说声回家太欢欣。

  不管时代发展到什么阶段,每个中国人的血脉里始终流淌着一种叫做春节的血液,在这一刻,我们踏在回乡的路上,或者遥祝故乡。 ★

  2011年12月22日, 上海一家商店里销售的78800元一套5瓶的世博会茅台酒。临近年关,很多高档礼品均呈现热销和涨价态势。图/CFP


 

礼品的变化


  春节的礼品变奏

  小时候一块糖就能咂出的年味儿,这种“年味儿”却离人们越来越远。“突击花钱”买不回往日的温暖,礼不再是原来的礼,情也不再是原来的情

  本刊记者/庞清辉

  2012年元旦刚过,在北京工作的朱竞开始和爱人计算着今年春节回家得准备多少红包。

  “每年的过节清单,晒的不是数字,是我的喜怒哀乐。过年,过钱啊!”最终,朱竞和爱人决定今年过年不回家。

  同样在北京工作的赵建军今年过年也不回家。“几百大洋的车票,孝敬父母的心意,走亲访友的路费,亲朋好友的礼物,小辈的压岁钱……样样都是血汗,是英雄都得扼腕!”赵建军是个80后,刚从“收钱的变成给钱的”。

  陈德全是个已过天命之年的浙江商人。2008年金融危机,他的集团陷入困境,曾经用各式各样的“礼”编织的网瞬间瓦解,众人唯恐避之不及。去年,他的生意好了,身边的人们纷纷“去了又回”。看透了“礼尚往来”背后的人情冷暖,他决定今年过节“不回家”。

  恐归一族

  囊中羞涩无颜见江东父老,赵建军为此煎熬了三年。

  “今年春节不回家了,明年多攒点钱再回去。”1985年出生的赵建军,从山西朔州来北京工作3年,是北漂族中辛苦又心酸的一位小白领,目前在一家位于海淀区的网络公司从事技术方面的工作,月薪约4500元。除掉每月1800元的房租、水电费、以及日常必须的消费,基本上“月光光”。

  一眨眼,一年又过去了。赵建军特意查了查自己的银行账号:余额是6894元。赵建军在脑海里瞬间计算了一下回家的费用:给父母2000元,给爷爷1000元,准备年货800元,给亲戚家的孩子们压岁钱1000元,去外面和朋友吃饭1000元,再加上往返路费500元。“不是月光光,是年光光了。”赵建军耸耸肩,很无奈。

  毕业后到北京工作,赵建军一直被亲戚朋友高看一眼。每年过年回到家,街坊四邻都等着看他是不是衣锦还乡,“手里不多拿些钱回家,不仅给父母丢人,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身在异乡,赵建军觉得自己能够表现孝敬的唯一方式,就是出手大方。

  可是回到家的光鲜总是和在外的现实相反。在北京这个家里人认为中国最现代的城市里,赵建军挣的钱远赶不上飞涨的物价,常年居住在1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整天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年底还是攒不下钱。

  2010年春节回家的时候,赵建军整个假期都在被亲戚们追问什么时候升官,什么时候当老板?“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和小学时考试不及格不敢回家的感觉很像。”对父母,他也不敢提自己蜗居的生活。

  那年春节刚过,本来打算初六再回单位上班,大年初三赵建军就提前赶回了北京。“再待上几天,恐怕要借路费回来了。”回家4天,工作一年的积蓄所剩无几,那4天就是“咬着牙的快乐”。

  提前回了北京,很多朋友的聚餐没有参加,赵建军头脑灵光一现,发明了新的表示歉意的方式。“让朋友去我网上的菜地随便拿菜,想拿多少就拿多少。”过了个年,自己辛苦经营半年多的开心农场也被“洗劫一空”。

  父母知道赵建军现在工资不高,从11月份就开始唠叨: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当赵建军下定决心用孝心打败自己的虚荣心时,在火车站售票大厅徘徊两天后,却被“没票”二字把回家的心给驳回了,随后赵也尝试在网上订票,仍无果。

  回不去了,赵建军摸摸口袋,心里落了一块石头。但是愧疚之情却不停地往胸口涌,“感觉自己挺残忍的。”12月底,妈妈打电话说家里下雪了,赵建军就站在阳台上静静地想,老家后面的山上是不是和小时候一样白茫茫一片,也有很多小孩子堆雪人、打雪仗。

  小时候在家过年,一家人聚在一块洗菜、烧饭、包饺子,一碗红烧肉就能让一家人热闹一整天。每年大年初一,天还没亮,赵建军就急忙套上妈妈买的新衣服,等着跟父母去拜年,收压岁钱。

  关于压岁钱,赵建军记忆中最“悲惨”的遭遇就是,把“压岁钱”藏在家里的麦乳精铁罐里,结果被妈妈发现,最后一点点变成家中餐桌上的油盐酱醋。

  陪伴了20年的“压岁钱”没有了,开始发压岁钱。赵建军有点耿耿于怀:自己当年收压岁钱只有10块钱,而现在出手都要100元起价。

  “节奴”是怎样炼成的

  朱竞从圣诞节就开始准备寄回老家的礼品了。

  虽然2012年春节朱竞不打算回家,“但是礼还是要到”。朱竞忙着发快递,说话就很简短。年终快递公司容易出问题,朱竞提前十天就开始往外寄礼品。

  礼品有给父亲买的皮夹克,给母亲买的羊绒衫,送亲戚朋友的土特产。“其实省了很多钱。”朱竞有些偷笑。和去年回湖南老家过年比起来,这次省了至少8000元钱。

  朱竞和老公从湖南郴州到北京来上学、然后上班,已经13年了。每年回家过年,朱竞都撒钱撒得心疼肉疼。去年那张统计的单子她都仔细看了又看:来回路费1500元;给父母准备红包每人1000元;探望生病的外婆1000元(因为老公小时候是留守孩子,基本上都是由外公和外婆照顾的),老公有二兄弟一姐姐,堂兄弟堂姐妹5人,舅父姨父姑父很多,准备亲戚串门回送的礼物有3000元。侄儿外甥外甥女等姑表侄辈等人均100元,压岁钱总共3000元。还有临时性费用3000元,包括吃饭、购物、打牌开支等。此外,朱竞老公还预备了3000元赞助费,“有人生病,或者打牌时,可能被借走的费用”。

  回家过年,总有想象不到的地方要花钱。粗略一算都要将近20000元。朱竞在出版社上班,老公在一家IT公司上班,两个人的月薪加在一起2万出头。房贷和车贷近10000元,结婚7年没要孩子。“明知道自己能量不足,却仍然要摆谱。”朱竞老公每次回北京都是把口袋里的钱花个精光。

  初一开始拜年,每天到一个亲戚家吃饭,顿顿都是席开两三桌。“像打仗似的,搬来搬去很多礼品。”而且每一家都怠慢不得。“亲戚朋友去了一家不去另一家,别人就会认为你瞧不上他了,会得罪人的。”朱竞说,要不一家都不去,要不家家必去。亲人离得远了,别人会说“远亲不如近邻”,亲人的功能一下子消失大半。朱竞一年见不到父母几面,父母总还需要周边的人关照,“亲情慢慢就成了‘债务’——人情债,有借有还。”

  去年春节尤其让朱竞觉得吃不消。物价飞涨,开销大增。12月份开始,朱竞就开始经常做梦,梦到给长辈、晚辈红包,带大小礼品走亲戚,还有同学聚会,请客吃饭。

  决定不回家之后,朱竞开始利用节假日、周末周旋在各个卖场、商场,货比三家外加寻找各种打折:从购物中心里淘到一些给小孩子的小清新毛衫,只花了89元,给外婆准备了新疆大枣和足疗盆,花了400多;给舅舅选中了一款他一直唠叨的轻便结实的户外藤椅,价格300多元。元旦节过后,两人忙着打包发快递。

  虽然人不回去了,但是从父母打过来的电话里,朱竞还是听出来,亲戚邻里什么都打听明白了,春节回家谁坐飞机,谁挤火车,谁开小车,清清楚楚。谁考进中直机关做公务员,谁从北京回到市里,市府专车接送。每一个春节回家,就好像一次阅兵,个人社会资本的综合实力,一目了然。“你必须接受检阅,就好像年年一次的摸底考试。”朱竞说自己今年不想被检阅。

  但是,朱竞老公早早就预测,不能陪父母一起吃年夜饭,在朱竞心里是个缺憾,“看春节晚会的时候,她肯定想家,肯定会哭。”朱竞自己安慰自己,看见长辈们脸上的皱纹,花白的鬓角,越来越行动缓慢的腿脚,更难过。

  “2012年加把劲,年底多存点钱,明年一定回家过年。”朱竞已经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也有点赞成老公的建议,明年自己开车回家过年,车里装满礼品,然后自己坐在车里得意地笑一次。

  “送出一粒米,赚回一牛头”

  与赵建军和朱竞春节礼品送给家人不同,刘萍的春节礼品都是送给亲戚之外的人。

  “钱花了,礼送了,心里踏实了。”刘萍是浙江温州鹿城区的商人,在北京有一家策划咨询公司,长年为企业和单位策划活动、年会,客户非常多,有国企有民企。“酒礼盒一共花了20万元左右,茶叶茶具花了20万,其他的礼品也有20万左右。”刘萍说,每年春节,她最大的开销就是打点客户和合作伙伴。

  刘萍奉行的信条是“送出一粒米,赚回一头牛”,讲究投资要有回报。“这60万明年能带来几百万。”刘萍有些得意,“关系得用实货(钱)砸”。

  刘萍在北京有好几套房子,节日很少回老家,过节是刘萍和客户沟通感情的好机会。在北京几年,刘萍学会了送礼的很多技巧:与众不同、出其不意、四两拨千斤????研究来研究去,刘萍干脆自己成立了一个礼品公司。

  2011年6月,刘萍的公司注册成立,专做瓷器茶具礼品。“价格标得很高,其实成本不高。”除了自己拿产品送礼,刘萍还给其他浙江商人送礼供货。

  和刘萍一样自己生产礼品的商人很多。陈德全也是浙江商人,他在浙江沿海的深海处,开辟了养殖野生海产品的海域,还在北京的郊区承包了一个果园,“产品绿色没有污染,除了供自己家人吃以外,平常会给一些熟悉的酒店供货,剩下的都是留作过节送礼用。”

  为了保持新鲜,陈德全甚至学会了国际上最先进的保鲜方法,直接空运到北京,为的是让收礼的人吃到最新鲜的海产品。

  2012年春节,陈德全打算不回家,“厌倦了过年” ,陈德全说。 2008年,他的企业陷入困境,曾经的笑脸都阴云密布,看见他的车都绕开他。去年,但他的企业起死回生,身边人又都恢复了从前的热情。这让陈德全看透了什么,但他仍旧参加各种聚餐,和人们寒暄,却“再没有心情去听对方是否来自真心的夸奖”。 ★

  (应采访对象要求,陈德全、倪强为化名。)

  “礼品”的变迁

  人们对于礼品的选择和送礼观念的转变,可以管窥整个转型社会中价值观与人际关系的每一步变化

  文/张立群

  “礼”最早从宗教和祭祀而来,是人们对神灵表达敬意的一种方式,有仪式和物品两层含义。在古代,礼是维护上层建筑以及与之相适应的人与人交往的礼节仪式,也是人们行为的标准和要求。随着社会的变革和发展,礼的宗教和规范意义慢慢剥落,它的物质意义开始成为主流,并逐渐变成一种人际交往符号。

  送礼是中国人的传统,礼尚往来一直是中国人处理人际关系的准则。在普遍意义上,这个“礼”多是以“礼品”为载体彰显,并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打上了深刻的时代烙印。

  1949年新中国成立至今,人们之间赠送的礼品更在时间的洗礼中完成了一步步的变迁,而这种变迁,在某种程度上,见证了中国60多年来的发展与巨变。

  单纯的幸福

  新中国建立初期,物资匮乏、百废待兴。生活于五六十年代的中国人,物质生活水平普遍不高,吃白面、穿新衣在普通人家只有过年才能享受到。因而那个年代的礼品也分外质朴,实物之“礼”几乎是清一色的面食,“轻、薄、小”是显著的特征。逢年过节,走亲访友,带上一小袋白面、一封糕点或是几尺布就是最好的礼品。

  钢笔在当时算是非常高品质的礼品,走在路上穿中山装、口袋别着钢笔的人备受羡慕。若那钢笔是派克牌的,更是相当有面子,甚至可以当做宝贝代代相传了。

  货币之“礼”则以角钱为主,粮票、布票为辅。过年时孩子们的压岁钱,大都在一角到二角之间,偶尔也有给五角钱的,就算是了不得的大数目了。在那个一切凭票的年代,拿粮票、布票送人,亦是很高端的礼物。

  1966年文化大革命拉开序幕,中国的主流变成了领袖和红卫兵,那一时期,毛主席像章、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是最流行的礼品;印有标语的茶缸、毛巾、袖标被称为文革三件宝,成套赠送。结婚办喜事,亲朋好友送的都是“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之类的年画,单位则送成套的《毛泽东选集》或毛主席石膏像。

  那个年代的人,生活清苦、简单却又容易满足,一份小礼物往往就是记忆里单纯的幸福。

  礼品变“厚”

  从70年代中期开始,有人把烟酒当做礼品。之后,女子出嫁有了“彩礼”,上海牌手表,飞鸽、永久牌自行车和缝纫机“三大件”是十分贵重的婚嫁礼物。人们之间的往来也逐渐多起来,谁家发生像住院、生子、参军入伍等大事,一般都是以鸡蛋或糕点作为礼物。

  1978年实行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回归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轨道上来,礼品的发展也与经济发展同步,进入了辉煌时期。春节时礼品花样增多,除了糖果、糕点外,还有肉、酒、水果之类,罐头和麦乳精也开始走进礼品的行列。

  与此同时,新鲜事物大量涌现,花衬衫、喇叭裤、蛤蟆镜这些带有资产阶级情调的东西,在当时是非常时髦惹眼的礼品,赠送者和接受者都走在流行的前列。

  到了80年代,“礼”逐渐“大”和“多”了起来。过年过节送烟酒、罐头、水果已成常态,并开始讲究烟酒的牌子。压岁钱和随礼也相应攀升,由10元到20元、50元、100元甚至更多。体现时代特征的结婚“三大件”演则变成了冰箱、彩电和洗衣机。此外,印有明星、花鸟、风景等各类题材的挂历也成为过年馈赠的厚礼,风靡了整个80年代。

  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深化,90年代的“礼” 变得丰厚起来。食品开始变成了整袋大米、成箱水果、整件名酒、鸡鸭鱼虾等。随礼的范围和领域逐渐扩大,数额也不断增长,礼尚往来开始变味。高档手表、商务通、BP机、电脑、手机等作为高端礼品开始进入人们视野,变化可谓日新月异。

  礼“重”人意“轻”

  进入21世纪,在经济、文化发展空前繁荣的大背景下,人们对于礼品的选择开始追求个性、品质和健康。绿色环保食品渐渐担当礼品的主角,具有区域特色的土特产也“火”了起来。各种保健品、营养品以及健身、按摩器械成为子女孝敬老人的礼品。具有个性特点和品牌内涵的礼品也广受欢迎。各类造型独特的个性礼品,如个性优盘等占据了很大的市场;名牌包、化妆品、电子产品等的普及率越来越高,成为不少人购买礼物的首选。

  春节父母、长辈送给孩子的礼物也开始从单纯的压岁钱、玩具等变成送给孩子诸如“生活锻炼夏令营”“强身健体训练营”“红色旅游”等有益成长的精神食粮。

  近几年,伴随着物质的丰富,银行卡、购物卡、现金、股票以及各类奢侈品逐渐成为礼品的主力军,送礼的花样越来越多,价值越来越高,表达方式越来越隐蔽。“礼”已经从过去简单的表达感谢、祝福变成了走关系、通人情甚至是进行贿赂的手段。礼“重”人意“轻”的现象更是成为送礼的常态,给礼物原本承载的单纯意义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