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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

  鲁迅先生的演讲

  傅国涌

  一

  1936年10月,鲁迅去世之后,"新月派"出色的文学评论家叶公超如此评价:"他的文字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刚性是属于他自己的,华丽、柔媚是他没有的东西"。"在杂感文里,他的讽刺可以不受形式的拘束,所以尽可以自由地变化,夹杂着别的成分,同时也可以充分地利用他那锋锐的文字。他的情感的真挚,性情的倔强,智识的广博都在他的杂感中表现的最明显。"[1]

  其实,这些话用来评价鲁迅的演讲也未尝不可,他的演讲同样的刚性、挺拔,有时甚至很锋锐,常常三言两语,就能击中要害。如曹聚仁所说,他一生所作的几回演讲"都是很重要的"。虽然他自称"不善于演讲",他在《集外集》序言中说:"我曾经能讲书,却不善于讲演"。1927年10月25日,他在上海劳动大学做《关于知识阶级》的演讲,一开头就声明:"我不会讲演,也想不出什么可讲的,讲演近于做八股,是极难的,要有讲演的天才才好,在我是不会的"。1932年11月27日,他在北京师范大学大操场上露天讲《再论"第三种人"》,北风怒号,人满为患,密密层层,掌声如雷,轰动一时。《世界日报》"明珠"副刊12月1-2日刊登孤萍的《看鲁迅讲演记》说,鲁迅先生在学生自治会休息时,围住他的青年纷纷提问,有人问:"再在我们那儿公讲一次吧,北方青年对您太渴望了!"他回答"不能了,要走。大家盛意可感的很,我努力用功写文章给诸位看好了,因为口头说并不比文章能生色;看文章大家不要挨挤。"

  他自认不会演讲,讲的不如写的,但是他的演讲常常给听讲的青年留下至深的印象,1932年11月22日听过鲁迅演讲的北大学生严薇青回忆:"他的声音不大,但是沉着、有力;他的浙江口音比较重,听起来相当吃力,但是语言简练,大部分能听得懂。他一开头就严肃而又风趣地说:'今天来的人很多;不过,不一定都是来听我讲演的,恐怕有些人是为了看我的脸来的。'台下的青年们都会心地笑了"。[2]

  同一天下午在北京辅仁大学文学院听过鲁迅演讲的木将,多年后回忆说:

  先生穿着一件灰朴朴的长袍,和在相片上所见到的一样,短发直直地立着,留着胡子,脸是苍白和瘦削的,没有笑,坚定地站在那里,两眼平和地看着大家。他不是叱咤风云、锋芒毕露地口若悬河,而是声调平缓地在讲话,像年老的长辈为孩子们讲沧海桑田的生活故事。然而就是这些讲演,深深地刻印在我们的心里,我们看见先生铁铸似地站在北中国的夜空下,站在人民大众的反抗风暴中,愈久弥新。[3]

  1937年10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先生纪念集》中有一篇由茨的《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他曾听过两次鲁迅的演讲,他如此回忆1932年11月27日在北师大大操场上的那次演讲:

  听讲的人全都站着,也没有讲台,鲁迅先生是站在一只破旧的书桌上讲话,四周的人都仰望着他。……他的话讲得缓,不响亮,有点沙,但是每一句的意思很清楚,听的人不会感到厌倦。[4]

  1942年10月19日纪念鲁迅去世6周年时,林曦在重庆《新华日报》发表《鲁迅在群众中》一文,也是回忆北师大大操场上那次演讲:

  鲁迅先生的讲演态度中,是决找不到一点手比脚画的煽动和激昂的。他的低弱的绍兴口音,平静而清明,不急促,不故作高昂,却夹带着幽默,充盈着力量,像冬天的不紧不慢的哨子风,刮得那样透彻,挑动了每根心弦上的爱憎,使蛰伏的虫豸们更觉无地自容。

  1936年10月,郑伯奇在回忆鲁迅1930年3月在中国公学社会科学院那次讲演时说:

  怕是有病的关系吧,鲁迅先生的声音并不高,但却很沉着;口调是徐缓的,象是跟自己人谈家常一样的亲切。

  在朴实的语句中,时时露出讽刺的光芒。而每一个讽刺的利箭投射到大众中间,便引起热烈的鼓掌和哄堂的笑声。

  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添进了那么多人。偌大的一座讲堂是挤得水泄不通了。连窗子上面都爬着挟书本的学生。[5]

  1932年11月24日,鲁迅在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讲《革命文学与遵命文学》,相隔近半世纪后,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讲师刘惠之已记不起他当时讲的内容,不过"记得先生这天演讲时,音调虽平淡,但言词和他的文章同样锋利、幽默"。[6] 

  有人攻击鲁迅"很欢喜演说,只是有些口吃,并且是'南腔北调'",事实上他并不喜欢演讲,大多数时候,他去演讲,往往是主办方再三邀请,盛意难却而去的。他在他说话时他决不口吃,这一点大凡听过他讲课、演说、谈话的人都可以证实。"至于说用语是'南腔北调',也是一种诬枉。鲁迅虽生长东南,而居北方甚久,说话虽较低缓,无慷慨激昂的音调,但吐字清楚,条理明晰,绝无倒南不北,缠夹不清之弊。""他说的国语,略带一点江浙味,吐音清切,引证比喻,又均适贴而富于幽默感,使听众既易理解,又感兴趣。""每一个听过鲁迅演讲或教书的人,一定都能证明:鲁迅不但善于作文,就是演讲,也很能吸引听众。"[7]

  1932年11月,在北平听过鲁迅讲话的于伶回忆:

  先生的谈吐深刻、严密,有力而又生动活泼,句句吸住我们。渐渐谈下去,愈来愈强烈地发射出真挚的热情,又有一种严峻的强大的威力,从他瘦削的脸上透射出来。这是先生对于青年热切的爱抚与严格的要求。他自己很少笑,可是我们这些青年人却从他揭露反动派和所谓"第三种人"作家中一些人的丑恶表演时,逐渐被他的话引出笑声来了。大家的笑声都很短促,可真是笑得深。笑声短,想是因为大家有一种心情,怕会耽误或者深怕失去听他接着说的话头。大家是贪谗地想能多听到一点的缘故。[8]

  当然,在上述这些回忆,有的毕竟是鲁迅被神化以后写的,鲁迅的名字笼罩着令人目眩的光环,其中也许不无拔高、夸张的成分,但是将那些带有强烈情感色彩的形容词剔除之后,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鲁迅演讲的真实魅力。

  二

  1912年,鲁迅在教育部举办的暑期演讲会上讲美术,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回忆,他讲的内容和他这一时期写的《拟播布美术意见书》大致相同,但讲得"深入浅出,要言不烦,恰倒好处"。这是我们现在知道的,他生平第一次公开演讲。

  鲁迅一生至少做过六十多次讲演,横跨了1912年他任职北京教育部到1936年在上海谢世的二十四年。其中北京居住时期演讲10次(包括2次在西安)、厦门居住时期5次、广州居住时期10次(包括香港的2次)、上海的最后9年中共演讲38次(其中有10次在北平)。演讲成为他表达思想、面向社会、特别是影响青年的重要方式,二十四年中,他的六十多次演讲影响及于几代青年。

  1929年5月29日,鲁迅到北大国文学会讲演,本来准备在马神庙的北大二院举行,因人多,临时改在北大三院大礼堂,照样人满为患,鲁迅绕到后台才能走上讲坛,可是就连台上也差不多挤满了人。他当夜写信给许广平:"听者有千余人,大约北平寂寞已久,所以学生们很以这类事为新鲜了。"李霁野回忆,鲁迅讲完后还被学生层层围住,场面很是热烈。鲁迅后来对他说:"南方的青年比北方的更热情,常常把他抬起来,抛上去,有时使他头昏目眩才罢手。"认为"北方的青年较为沉静,不过现在似乎也更为活泼了。"

  1932年11月12日下午,在北京辅仁大学文学院听过鲁迅演讲的木将,多年后回忆,那天:

  屋子里没有生火,很冷,只听见有人咳嗽,但没有人说话。静极了。这样的气氛使我感到温暖。一下子好象全屋子里的人都亲近起来了。……[9]

  11月28日,鲁迅到中国大学讲演,"作为会场的礼堂里早已挤满了人,大门口、窗上窗外全都站满了,还在人挤人地涌来,露天空场上的人更多。临时扛来了一张吃饭用的八仙桌,扶着鲁迅先生站上去讲了。"原定讲20分钟,实际上讲了半个多小时。回忆者于伶就是桌子边上的纠察之一。[10]

  当然,最为轰动的还是1932年11月鲁迅在北师大的那次讲演,虽然内容并不是最精彩的。讲演先是准备在风雨操场的大礼堂举行,窗户上、讲台上都挤满了人,水泄不通,连鲁迅上讲台都有困难,是从人丛中挤进去的。然后改在大操场,露天举行。只听见有了喊"到大操场去",人群便如潮水般涌出。当时在场的林曦有生动的回忆:

  掌声像霹雳一般从屋子的一角传开来。人群大大地波动了一下,欢呼迸裂出震破屋顶的巨响。

  一扇原是紧锁着的小门,霍的打开了。人群此时更像大风暴中的海洋,猛烈地荡动。我被挤得什么也看不见,只听人喊:鲁迅先生来了,哈,从人的肩头给抬进来了!

  台上有人大声报告讲演开始,但再下去什么也听不见,人海搅起了剧烈的轰动,什么地方挤得起了争吵……

  "在露天举行!"声嘶力竭的高呼,瓦解了也解救了群众。随着"在大操场,在大操场"的呼声,从门口窗子涌出了奔腾的岩浆般的人流。空气轰响着松下来的出气声和狂涨着热情的欢呼。[11]

  于伶回忆:"鲁迅先生兀立在一张方桌子上讲话。当时还没有传声扩音的话筒与喇叭这样的电气化设备。先生为了要让四周的几千人尽可能听得到,真是'大声疾呼'了。但离得远的听众还只能看到鲁迅先生的战斗的姿态。"[12]俞芳回忆:"在大操场的排球场附近摆着一张大方桌子,鲁迅先生就站在这张桌上讲演。听众很快地围在桌子的周围,前面的坐着,后面的站着,密密层层的。我在礼堂内倒是占着较前面的位置,而挤到操场却在较后面了。那天天气较冷,有风,当时又没有扩音器,而且鲁迅先生又要照顾四周的听众,在讲演中,只得经常转换方向。讲演的内容听不大清楚,现在也记不全了。"[13]刘惠之依稀记得,抬来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把椅子,把先生高抬上桌,冒着寒风就讲了起来:"那时候,没有扩音设备,一则先生声音不大,二则讲台在当中,先生为照顾到四方听众,不时地面向东、南、西、北,在先生背向时,更加听不清楚,所以,这天的讲演听的不全,更加记不清了。"[14]

  那一天鲁迅的演讲,"热烈的盛况是空前的,秩序之好也是空前的。"连北师大的大操场都容纳不了--

  靠近大操场的教室大楼、巷道、宿舍、院子,以至校门,都站满了人。后来,连整个师范大学所在地的和平门外、南新华街,都拥满了青年人,使交通都断绝了。同学们都要听先生讲话,但听不见。听不见,看看先生也好。但又看不见。先生讲过后,大家你推我挤,有的要看看先生,有的拿着纪念册请先生题字留念:

  "先生,先生!"

  "先生,先生!"

  一片青年人的海洋!一片人声的波涛! [15] 

  实际上,在这前后,他在北平的几次讲演,会场几乎都是被青年人"围得密密层层,风雨不透"。(当然,那毕竟还是一个年轻人充满了理想和热情的时代,不光是鲁迅的演讲广受欢迎,温梓川回忆,当年在暨南大学请鲁迅演讲之后,又请了胡适,"听的人很多,比听鲁迅演讲的人还要多上好几倍。"[16] "九一八"事变以后,民族危亡的刺激日甚一日,青年逐渐激动,向左翼靠拢,鲁迅的人气迅速上升,胡适为许多青年所不理解,乃至责难。这在胡适日记中可以看到生动的记录。)

  鲁迅的演讲为什么有着如此之大的号召力?诚如林辰说的,那固然是由于他的数百万言的著、译,由于他浩然独立的人格、独具一格的个性魅力,也由于他的演讲常常不是无的放矢的空谈,而是有着扎实深刻的内容,并不像他自己所说:"我没有什么学问和思想,可以贡献给诸君"。郑伯奇曾几次陪同鲁迅前往上海的大学演讲,他的看法是:"鲁迅先生的演讲能够打动听众的心坎,正如他的文字一样,因为他能在日常生活的微细现象中,找出高深理论的具体根据,又能用素朴而深刻的日常言语,将这理论表现出来。"同时我们也不能忽略鲁迅的演讲技巧,他的讲题就常含苦心,精心所拟,如:《娜拉走后怎样》、《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聪明人不能做事 世界是属于傻子》《老调子已经唱完》《无声的中国》《少读中国书,做好事之徒》《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等。同时,他的讲演嬉笑怒骂,并不气闷。他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文中说:"讲演固然不妨夹着笑骂,但无聊的打诨,是非徒无益,而且有害的。"[17]

  我们试看鲁迅在1927年1月4日厦门大学学生欢送会上的开场白:"不久以前,我在北京,有人骂我是学匪,不但是骂,还要通缉。我着实不敢担保:今后不会有人还要加我以小偷的罪名。"台下顿时一片义愤的笑声。

  同年7月23日、26日,他在广州夏期学术演讲会上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据记录者之一欧阳山回忆,广州的天气闷热多雨,市师的礼堂又小,只能容三四百人,结果那几天到的人有五六百,还不包括许多站着的。"鲁迅先生演讲的效果很好,全场很活跃,讲到很多地方都引起哄堂大笑。"比如他讲曹操杀孔融"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引起听众大笑。"然而事实上纵使曹操再生,也没有人敢问他,我们倘若去问他,恐怕他把我们也杀了!又引发了笑声。他指出,曹操主张有才就行,不忠不孝也不要紧,但他杀孔融的罪名就是不孝。讲到吃药、喝酒、穿衣、扪虱等,也是满场大笑,"比方我今天在这里演讲的时候,扪起虱来,那是不大好的。""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但他自己却不笑,而是当成很严肃的事情来讲,大家越是笑,他的神情就更严肃。"[18]

  也是这年11月6日,鲁迅在上海暨南大学讲演,一位听众留下了这样的记录--他讲到广州的蚊子多,而且比江、浙的要大些,嘴也要长些,"吸起血来不用说是厉害得多,我是供给不起的。"--"说到这里,先生微笑了,同时,引起了大家一阵欢笑;但到了大家发笑的时候,他却不笑了,反而看着大家笑。--这是鲁迅先生演讲时惯有的风格"。[19]

  1928年5月15日,应陈望道之邀,鲁迅到上海江湾的复旦实验中学讲《老而不死论》,陈望道回忆,"我记得,当时鲁迅先生的演讲极有声势,他幽默而泼辣地指斥当时的黑暗势力。每当讲到得意处,他就仰天大笑,听讲的人也都跟着大笑"。[20]

  1930年2月,鲁迅在上海中华艺术大学讲绘画,快要结束时,他说"今天我带来一幅中国五千年文化的结晶,请大家欣赏欣赏。"--"说时一手伸进长袍,把一卷纸徐徐从衣襟上方伸出,打开看时,原来是一幅病态十足的月份牌,引得哄堂大笑。在笑声中结束了他的讲演。"[21]

  20多年前,我曾在《演讲与口才》杂志上读到过一篇《鲁迅的演讲观》的文章,作者指出,鲁迅虽无意做一个演说家,却成了杰出的演说家。鲁迅也没有专门研究过演讲的理论和技巧,但其演讲却每每切中要害,入木三分。同时他讲演时从不喜欢拖泥带水,浪费听众的时间,他曾说:"我有定例:至多十分钟为限",当然他的讲演既有一分钟的,如《读书与革命》,也有5分钟的,如在厦门平民学校的演讲,一般的讲演都是40分钟到1小时。至于做学术讲演,则有一次讲不完,而分成两次、多次讲的。鲁迅的演讲中不仅时时迸闪出思想的火花,无论是演讲还是回答听众的提问,还常常有的一些令人难忘的隽语,1930年4月29日,他在"左联"第二次全体会议上讲话,茅盾《我和鲁迅的接触》一文回忆,鲁迅大约讲了半小时,大意是关于国民党御用文人和报纸对"左联"的攻击等,有一句话,他记得很清楚,鲁迅说:"我们有些人恐怕现在从左边上来,将来要从右边下去的。"[22] 1932年11月27日,鲁迅在北京师范大学讲《再论"第三种人"》。也就是这一次,在他休息时间有青年表示,希望他留在北平教书,他回答:"我一到此间,即有人说我卷土重来,故我不得不卷土重去,以免抢饭碗之嫌。"有人问他住在上海的感觉,他则回答说:"上海太商品化,洋场气。而且现在连住上海租界也不稳当了。统治阶级的嗅觉是极灵的,但被统治阶级也灵敏。所以有时无影无踪,使敌人扑空。"[23]

  当然他的演讲中常有精辟的概括,许多流传后世、广为人知的段落都是他演讲中产生的,随便抄几段吧--

  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我想这鞭子总要来,好坏是别一问题,然而总要打到的。(《娜拉走后怎样》)

  其实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上海文艺之一瞥》)

  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记谈话》)

  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1930年3月9日在上海中华大学讲演《革命文学》)

  …… 

  三

  1924年7月,鲁迅应国立西北大学的邀请,前往西安讲中国小说史,同时应邀去讲演的还有李济之(讲《人类进化史》)、蒋廷黻(讲《欧洲近世史》和《法兰西革命史》)等,都是一时名家。当时听过鲁迅讲演的谢迈千回忆:

  鲁迅先生上堂讲演,总是穿着白小纺大衫,黑布裤,黑皮鞋,仪容非常严肃。讲演之前,只在黑板上写个题目,其余一概口讲,说话非常简要,有时也很幽默,偶尔一笑。[24]

  1927年1月25日,鲁迅在中山大学学生会欢迎会上讲演,近十年后,清水写下《我忆念到鲁迅先生》时,依然清晰地记着鲁迅那次演讲--

  他把腰微微地一屈,站了起来,随着一阵震天价响的掌声踱到讲台前了。这时候,大家齐把精神集中,鸦雀无声的听他老的说话。他那干瘪黄瘦的脸庞,高起突出的颧骨,浓的眉,长的发(未修装),短髭,布鞋,尖锐而又慈和的眼睛,我是看得非常之清楚。[25]

  同年10月28日,在上海立达学园听过鲁迅讲演的胡行之回忆:

  一霎时,掌声雷动,讲坛上便挺立着一个老头儿。他的模样呢,黄黄的脸,唇上堆着一撮黑须,发是乱蓬蓬的,穿着一件颇肮脏的老布长衫,面色黄黑,赛似一个鸦片鬼,又似一个土老儿,如果没有读过他的文章,怎会知道这是一个文坛健将呢?

  他之不爱修饰,随便的衣著,说话时常带讽刺,使人发笑,使人感到沉痛,这完全如他的文章一样。古人说'文如其人',确是一些不错的。[26]

  同年11月6日,鲁迅在上海暨南大学文学系同级会讲演,听过讲演的黄慕度回忆初见鲁迅的印象:"鲁迅先生穿着灰色线泥的长夹袍,着一双半新旧的网球鞋,是很朴素的。他中等身材,两道浓眉之下黑白分明的眼球炯炯有神,日本式的短髭簇聚在上唇,显出别致的风采。他微笑着向大家不断地点头"。[27]

  1929年6月2日,鲁迅在北京第一师范学院讲演,当时在场的北大学生陈楚桥说:"那天先生穿的是一件旧布长衫,站在讲台上,被身后的黑板衬托得分外显明。在庄严之中露着笑容,在沉静以后略作停顿,便以他所特有的深刻思想和幽默语言非常亲切而生动地讲起来了。"

  1930年3月9日在上海中华大学讲演《革命文学》,曾听过这次讲演的李乔(当时从云南流浪到上海)记得:"穿灰布长衫,朴素得像一位老农民似的先生。没有戴帽子,留着平顶,头发一根根直立着,不由得会使人想起'怒发冲冠'那句词来。他的颧骨很高,两眼炯炯有光,一看到那方形的脸庞,那两道浓眉,那撇隶书的一字形的胡髭,不用介绍,这是我早已仰慕的伟大作家--鲁迅先生了。"

  1930年9月17日晚,"左联" 在法国花园旁的荷兰西菜室举行鲁迅五十寿辰纪念会,阳翰笙主持,共有22人参加,美国红色记者史沫特莱回忆这是她第一次听鲁迅演说--"他站着,一个平静而威严的形象,从容而平静地说着话,说得所有的侍者都静听着他的每一个字,有时竟至客人也忘记伺候了。"[28]

  1932年10月26日,鲁迅在上海野风画会讲演,吴似鸿记得:"他那天穿了一件褪了色的旧布长衫,头发直竖,脸上贫血,瘦小而单薄。虽然眼睛不大,精神面貌却是年青而活泼,他很高兴。"[29]

  同年11月22日听过鲁迅演讲的北大学生严薇青回忆,"我们看到鲁迅先生穿着藏青色布棉袍;平顶头,没戴帽子;脚上穿着大家熟知的黑色帆布劳动鞋。"[30] 

  林曦《鲁迅在群众中》一文回忆在北师大大操场上见到的鲁迅:

  苍白的瘦面孔,肌肉并不紧张,但却含蓄着一般沉毅的魄力。浓黑的直立的长发,不整齐而倔强。平直的两道浓眉,和隆直的鼻子,互相正确的垂直,这样所构成的严肃和正直之感,被软软的上下眼泡所包起来的柔细的眼睛和向两鬓退去的皱纹,用和善深沉的色彩给调和了。掩口的黑须,和血色不甚明显的口唇,在说话时巧妙的配合着语句的幽默,话停时,却追加上令人信服的坚定。

  暗旧的茶绿色的棉袍,领扣虽是扣了,却不大对得上。当说话时一支手作着沉稳的手势时,袖口显得空洞,袍子的下摆落在膝盖下不远的腿上,衣服短,人更觉得低矮了。

  李文保回忆,那天鲁迅在北师大演讲休息时曾回答学生的提问,"每次答话不多,却中肯有力。答问时,鲁迅的态度有似和家人谈家常,从容,安祥,毫不矜持,没有一点知识分子架子。从他身形看,头上刺天的短发,饱含着闪耀光芒的双眼,挺硬齐平的胡须,随着讲话动作着。时已冬季,穿的却是一件夹袍似的青色薄棉长袍,脚穿的却只是青年常穿的青色网球鞋。讲话有时用手轻摸着桌上他的旧毡帽,给人以极为简朴的印象。"[31]

  多少年后,这些亲聆过鲁迅演讲的青年都忘不了先生的面容,从西安、广州到上海,从上海到北平,时间跨度从1924年到1932年,前后几近十年,他们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场合看到的鲁迅像"鸦片鬼",像"土老儿",像"老农民",像……,但没有人忘得了他那一根根直立的头发、常常锁着的眉头、一撇隶书的"一"字形短髭,以及一烟在手、绵绵不绝的形象。2005年6月5日,因向清华大学请辞教职而名动一时的画家陈丹青在鲁迅纪念馆说,他从照片上看到过郭沫若、茅盾、冰心等人的模样,"各有各的性情与分量",胡适、沈从文、梁实秋等人"也各有各的可圈可点之处,尤其胡适,真是相貌堂堂"--

  这时我回头看看鲁迅先生: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长得不一样。这张脸非常不买账,非常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

  所以鲁迅先生的模样真是非常非常配他,配他的文学,配他的脾气,配他的命运,配他的地位与声名。……

  鲁迅的时代,中国的文艺差不多衔接着西方十八、十九世纪。人家西方十八、十九世纪文学史,法国人摆得出司汤达、巴尔扎克的好样子,英国人摆得出哈代、狄更斯的好样子,德国人摆得出歌德、席勒的好样子,俄国人摆得出托尔斯泰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样子,20世纪的印度还有个泰戈尔,也是好样子--现代中国呢,谢天谢地,总算五四运动闹过后,留下鲁迅先生这张脸摆在世界文豪群像中,不丢我们的脸--大家想想看,上面提到的中国文学家,除了鲁迅先生,哪一张脸摆出去,比他更有分量?更有泰斗相?更有民族性?更有象征性?更有历史性? [32]

  诚然这当中包含了画家独特的情感因素和审美视角,是一种个人化的和艺术化的评判。当年在北师大听过鲁迅两次演讲的由茨,他看到的鲁迅:"脸色很苍白,除了两撇浓黑的髭以外,在鬓边也长出几根粗硬的须,看去就是好几个月不进理发店。穿着一袭黑布面的山羊皮裘,一条狭窄的腊肠式灰尼西装裤,和一双胶底平等鞋。"[33]他觉得这个样子的鲁迅是一个可亲的人,"庄严而不傲慢,和蔼而不轻佻"。[34]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一判断和只看过鲁迅照片的油画家陈丹青不谋而合。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引录当年亲睹过鲁迅面容的人们留下的文字,并与一位优秀画家的文字相印证,无非是想让这一幅活在无数人心中的肖像变得更具体、更清晰一些。 

  四

  鲁迅一生最重要的时期先后处于北洋军阀和国民党统治之下,他对现实的不满始终如一,他从不给当权的武人好脸色看,当然当权者也不喜欢他,更多的时候,他处于边缘、民间,与达官贵人没有往来,他演讲时也从不看人颜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否则他宁愿不讲。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演讲毫无忌讳,什么都敢碰,他还是有分寸、有节制的,并不"冒险"。他在《而已集·略谈香港》中说:"然而我的讲演,真是'老生常谈',而且还是七八年前的'常谈'。"他向来不主张"震骇一时的牺牲",而主张"深沉的韧的战斗",主张打壕堑战,而不是许褚式的赤膊上阵。

  从北到南,在时代巨变的浪潮中,他之所以坚持"老生常谈",无非因为真的"民国"并未出现,只有"军国"、"党国",天下老鸦一般黑。他到厦门不久,就发现那里的"社会和学校也和北京一样腐败"。他到广州,又发现所谓"革命大本营",那里的人民"并无力量",广州"可以做'革命的策源地',也可以做反革命的策源地。"他目睹了"三一八",又耳闻了"四一二",见证了广州"四一五"的清党杀戮,青年的人头、热血,都让他感到无比的沉重和痛苦。面对这样的时代黑暗,他说过"倘笔舌尚存,是总要使用的"。他也说过"一演说,就与当局者的意见一定相反"。无论如何,他决不帮闲,所以即使在殖民地香港他也要喊出"老调子已唱完",变"无声的中国"为"有声的中国"的时代强音。

  1924年7月,鲁迅在西北大学讲"中国小说史",时为陕西省长的军阀刘镇华请他到西安讲武堂给士兵演讲,并托人示意,要他换一下题目,可他不愿为军阀捧场,只肯讲小说史,碰了钉子的刘镇华几乎要撕下"礼贤下士"的面具,经人劝阻才罢。当地《新秦日报》因透露了刘氏"怒形于色"的消息,曾被罚停刊几天。对此,许广平1953年3月11日给单演义的信中这样解释:"鲁迅对当时西安以及北方军阀黑暗,是很小心对待的,故对军士也只讲小说史,即可具见。"[35]

  1926年10月14日,鲁迅在厦门大学周会上讲《少读中国书 做好事之徒》,两天后,他写信给许广平:"这里的校长是尊孔的,上星期日[四]他们请我到周会演说,我仍说我的'少读中国书'主义,并且说学生应该做'好事之徒'。他忽而大以为然,说陈嘉庚也正是'好事之徒',所以肯兴学,而不悟和他的尊孔冲突。这里就是如此胡里胡涂。"

  11月27日,鲁迅应邀在厦门集美学校讲演,内容就与校长的观点相悖。校长的意思是学生应该专门埋头读书,而他认为学生也要留心世事。他在演讲一开头即说:"我在厦门的时候,听说叶校长的办学很拘束,学生极不自由,殊不敢加以赞同。本不想来,林玉堂先生却怂恿我随便说一些。刚才叶校长又请我吃面。吃了人家的东西,好象要说人家的好话,但我不是那样的人。对于叶校长办学的方法之错误,以及青年身心的发展,和参加社会的活动必要等等,我仍旧是非说不可的。"

  他在《华盖集续编·海上通讯》文中说得更详细:

  校长实在沉鸷得很,殷勤劝我吃饭。我却一面吃,一面愁。心里想,先给我演说就好了,听得讨厌,就可以不请我吃饭;现在饭已下肚,倘使说话有背谬之处,适足以加重罪孽,如何是好呢。午后讲演,我说的是照例的聪明人不能做事,因为他想来想去,终于什么也做不成等类的话。那时校长坐在我背后,我看不见。直到前几天,才听说这位叶渊校长也说集美学校的闹风潮,都是我不好,对青年人说话,那里可以说人是不必想来想去的呢。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还在后面摇摇头。

  我的处世,自以为退让得尽够了,人家在办报,我决不自行去投稿;人家在开会,我决不自己去演说。硬要我去,自然也可以的,但须任凭我说一点我所要说的话,否则,我宁可一声不响,算是死尸。但这里却必须我开口说话,而话又须合于校长之意。我不是别人,那知道别人的意思呢?"先意承志"的妙法又未曾学过。其被摇头,实活该也。

  就连鲁迅应香港青年会之邀前往演讲,英国殖民当局也不大欢迎,还在赴港的船上,就有船员为他的安危担忧,以为他去香港,"说不定会遭谋害。"那是1927年2月的事。他在《而已集》中有一篇《略谈香港》:"我去讲演的时候,主持其事的人大约很受了许多困难,但我都不大清楚。单知道先是颇遭干涉,中途又有反对者派人索取入场券,收藏起来,使别人不能去听;后来又不许将讲稿登报,经交涉的结果,是削去和改窜了许多。"这年2月25日,鲁迅写给章廷谦的信中说:"十七日到香港去演说,被英国人禁止在报上揭载了。真是钉子之多,不胜枚举。"[36] 

  1929年12月4日,鲁迅在上海暨南大学饭厅讲演《离骚与反离骚》,含沙射影地批评了国民党当局,还直接批评了胡适和"新月派"。他在1934年12月1日写信给杨霁云:"在暨南的讲演,即使检得,恐怕也通不过的。"

  1931年7月20日,鲁迅在上海社会科学研究会讲《上海文艺之一瞥》,不久(7月30日),写信给李小峰:

  "《上海文艺之一瞥》我讲了一点钟,《文艺新闻》上所载的是记者摘记的大略,我还想自草一篇。但现在文网密极,动招罪尤,所以于《青年界》是否相宜,乃一疑问。且待我草成后再看罢。大约下一期《文艺新闻》所载,就有犯讳的话了。"

  1932年鲁迅北平之行应邀做了五次演讲,号称"北平五讲",期间有种种不利于鲁迅的传闻,小报上散布着许多恶毒的诽谤,有人说他此次重回北平是"卷土重来",是来抢饭碗的,所以他才会在回答提问时多次公开表示,自己马上就要"卷土重去"。作家出版社1962年出版的许广平《鲁迅回忆录》说,北平的国民党当局甚至连逮捕公文都已写好了,由于27日是休息天,不办公,所以公文还缺了一个"官印",而28日上午,鲁迅还在中国大学讲演,想当然地以为他至少当天不至于离开,"就在这间不容发的紧要关头,鲁迅当天下午就搭车离开了他所酷爱的北京和可依恋的群众。他走了,从此永远不再来了。"逮捕他的公文白白预备了。这是深知内幕的朋友后来告诉鲁迅的。[37]

  鲁迅在中国大学演讲那天,听众中间确实有人被当场捕去,事后,中大还有人继续被捕。许多人为鲁迅的安危感到担忧,他离开北平之后,一时传说纷纭,或说他在车站、或在火车上遭到暗算,北平的青年学生有人主张散发抗议宣言,有人主张示威游行,后来从周老太太那里得到确切消息,知他已于11月30日平安回到上海,大家才放了心。

  1934年12月16日,鲁迅写信给杨霁云:"在北平共讲五次,手头存有记录者只有二篇,都记得很不确,不能用,今姑寄上一阅。还有两回是上车之前讲的,一为《文艺与武力》,其一,则连题目也忘记了。其时官员已深恶我,所以也许报不再登载讲演大略。"

  不过,说到底鲁迅生命的最后十年间,"有惊无险,太严重的迫害,并不曾有过。"[38]

  五

  1933年1月,上海《出版消息》第四期发表署名"美子"的《作家素描[八]:鲁迅》一文,其中说:"鲁迅很欢喜演说,只是有些口吃,并且是'南腔北调',然而这是促成他深刻而又滑稽的条件之一。"鲁迅的回应是,干脆把自己的一本杂感集叫做《南腔北调集》,以作为"答复"。他在《题记》中说:"前两点我很惊奇,后一点可是十分佩服了。真的,我不会说绵软的苏白,不会打响亮的京腔,不入调,不入流,实在是南腔北调。"[39]

  其实他并不喜欢演说,这一点,从《而已集·通信》中可以看出,"然而苦矣!访问的,研究的,谈文学的,侦探思想的,要做序,题签的,请演说的,闹得个不亦乐乎。我尤其怕的是演说,因为它有指定的时候,不听拖延。临时到来一班青年,连劝带逼,将你绑了出去。而所说的话是大概有一定的题目的。命题作文,我最不擅长。否则,我在清朝不早进了秀才了么?然而不得已,也只好起承转合,上台去说几句。但我自有定例:至多以十分钟为限。可是心里还是不舒服,事前事后,我常常对熟人叹息说:不料我竟到'革命的策源地'来做洋八股了。"[40]

  1927年2月25日,鲁迅给章廷谦的信中也说:"我在这里,被抬得太高,苦极。作文演说的债,欠了许多。"1929年5月21日,他在北平燕京大学国文学会讲《现今的新文学概观》的前一天,还写信给许广平说,"我这回本来想决不多说话,但因为有一些学生渴望我去,所以只得去讲几句。我于月初要走了,但决不冒险,千万不要担心。"1932年11月26日,北平的"左联"等左翼社团聚会请他讲话。他曾说过这样一席话:"这回,是专为探望母亲的病来的。……近两三天之内,做了三回演讲。前天刚谢绝了一处,昨晚倒又答应了到师范大学去讲一次。今晚,决计不作讲演,随便谈谈。其实讲演也只是随便谈谈……。"[41]

  而有的时候,对于素昧平生的青年学生的邀请,他却会欣然前去,不推脱,不摆架子,当年在暨南大学就读的马来西亚华侨学生温梓川在《文人的另一面》中回忆,1929年冬天,他们的文艺社团"槟榔社"(前身是"暨南文艺研究会")邀请鲁迅演讲,"因为我们当时还不知道鲁迅住在哪里,便写了封公函,把我们要求他到暨南来演讲的意思,征求他的同意,日期和时间都由他自己订定,信是挂号寄到上海四马路北新书局转交的。过了一个星期,鲁迅的回信寄来了。他答允到暨南来作公开演讲,至于讲题却一时尚未能决定,并且还约定我们最好届时在真茹车站等他,他自己会搭火车前来。到了那天下午三时前,他果然如约从火车三等座走下车来。我们七八个同学,便把他一窝蜂地拥到大饭堂去。"[42]所以温梓川说那次请鲁迅讲演"最为省事"。那一天是12月4日,鲁迅的讲题是《离骚与反离骚》。 

  六

  从现在保存下来的演讲记录,粗略地看,鲁迅一生的演讲大致上可以分为六类,关于中国文明演进的艰难与曲折、关于知识分子与权力的关系、关于文学与革命与其他的关系、中国文学史和小说史研究、读书和美术方面的见解、其他的即兴话题。透过这些演讲,我们可以看到鲁迅对中国文明、历史社会、国民性鞭辟入里的深刻认识,可以看到他对知识分子与权力、文学与权力、文学与革命的一针见血的看法,他对读书、对艺术、对人生的见解,有时候,他的讲题本身就提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命题,比如《娜拉走后怎样》、《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聪明人不能做事 世界是属于傻子》《老调子已经唱完》《无声的中国》《少读中国书,做好事之徒》《老而不死论》《象牙塔和蜗牛庐》等等,仅这些命题就足以垂之精神史,感动后世。

  作为20世纪最有影响的知识分子,鲁迅的名字已经是一个民族的符号,没有人能够回避,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同时,我们也毋庸讳言,真实的鲁迅不是神,而是人,他不是完美无缺的,他有他的精神限度,他的求学生涯、读书兴趣、知识结构、人生经历,他的性格、脾气、爱好、家庭出身乃至地域背景,都决定了鲁迅何以成为鲁迅。在他生命的最后九年,他对自己了解不多的前苏联有过真诚的向往,他晚年在上海,日渐向左翼意识形态靠拢,逐渐与人性论疏离,信奉了文学的阶级论,由于信息的不对称,他对前苏联的认识是片面的,他未能察觉到斯大林的铁腕下的血泪与苦难,也未能洞见阶级论支配下的文学往往沦为口号宣传的宿命。

  但,我们并不因此否定鲁迅的价值,否定他曾经达到的精神高度,更不会忘记正是他选择了独立的社会批评和文化批评。即便是他日渐被迷雾笼罩的生命黄昏,他对纷繁复杂的世事还是保持了清醒的判断,他一直对形形色色的力量保持了某种警惕与清醒,他对"四条汉子"、对"太阳社"和"创造社"等都有过极为尖锐的批评。这些在他的讲演当中都有或多或少、或深或浅的流露。独立思考--始终是他对青年的谆谆教诲。他一方面力图站在边缘、民间、底层大众的立场,他在不少作品中表达出对底层民众的悲悯,对一切人间的不平、非文明的因素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一方面他身上又有着强烈的精英意识,蔡朝阳是绍兴一所中学优秀的语文教师,他发现信奉过尼采的鲁迅的很多文章有意、无意地露出了对普通民众居高临下的姿态,《记念刘和珍君》等文中不断出现"庸众"、"无恶意的闲人"等字眼,鲁迅对普通民众的麻木、冷漠、不觉悟表现出了无比痛恨和蔑视,他感到鲁迅对普通民众一直有爱恨交织,爱中有恨,恨中有爱的情绪,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他认为鲁迅的有些文字"很冷,甚至有些油滑",没有宗教信仰的鲁迅之所以能够"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靠的不是爱,而是"阴冷"。画家陈丹青只看到其"好玩"的一面,没有洞察其"阴冷"的一面。这些观点无疑都是富有启发性的。面对鲁迅,今天的中国有两种很不好的倾向,一种是对鲁迅的偶像崇拜,乃至以鲁迅的是非为是非,不准别人说一句鲁迅的不是;一种是全盘否定鲁迅,以打倒鲁迅为目的。这都是我不能认同的。

  鲁迅早年就读的学校,从南京的江南水师学堂、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到留学日本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都是工科、医科学校,之后他弃医从文,转向文艺,他通日语,还学过德语,德文曾是他的"敲门砖",他在日本到处搜求德文的新旧书报,接触东欧弱小民族的文学作品。后来他又自学了俄语,但并不懂得英语,他自己译的西方作品基本上是从日文或德文转译的。他接触西方文明是从南京求学时代开始的,阅读过严复翻译的《天演论》、《法意》等学术著作,和林纾翻译的小说,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的目光不再停留在三味书屋和百草园给予他的限定,他超越了老绍兴的束缚。但他接受的精神资源也是有限的,他在中国古典文学方面有很深的造诣,博览古书,其中尤其是野史最多,他熟悉中国古代文化、历史,他对中国旧文明有着鞭辟入里的认识不是偶然的。在吸收世界文明方面,他偏重于文学、哲学、艺术,特别对东欧、俄罗斯文学有着强烈的兴趣,当然他有很好的自然科学基础,对植物学尤其情有独钟,他对日本文学及文艺理论等都有很深的了解。他阅读过尼采等德国哲学家的传记和著作。

  从鲁迅留下的演讲稿,我们不难可以看出,他伸手拈来、他常常列举的都是俄罗斯文学、历史、现实中的事情,他对源自希腊的西方主流文明,对法国启蒙运动,对英、美文明的了解都是很有限的,几乎很少涉及。作为文学家,鲁迅的学养、他吮吸的精神滋养或许差不多已经足够了,但作为思想家,作为20世纪本民族的精神巨人,他未能呼吸而领会到欧风美雨,更好、更多地饱吸人类主流文明的乳汁,这是毋庸质疑的缺陷。这一点,朝阳曾和我讨论过,他认为鲁迅在精神气质上,接近的是尼采、叔本华一路,就其美术、美学的兴趣来看,也是如此。鲁迅作为文学家,是从感性出发的,作为思想家,只是生存哲学层面上的,其表达是诗性的、直觉的,缺乏逻辑推演,属于克尔凯郭尔、叔本华、尼采这一谱系。所以他很怀疑,欧美文明中基于经验主义的常识理性,即使鲁迅接触到了,也未必对他有很大意义。当然,这已是一个无法验证的问题。

  在鲁迅离世70年后,鲁迅过时了吗?鲁迅的时代过去了吗?这些问号,每个人只要翻开鲁迅的那些小说、杂感,就能作出各自的回答。他的杂文不是篇篇精品,其中有大量混战的产物,有许多晦涩、隐晦、曲折的文字,有嘲讽甚至也有他不主张的谩骂,但他确实常常用小题目做出了大文章,深刻、透彻、清晰。狂妄不可一世的李敖,2005年秋天在北大讲坛上的表演,曾经迷惑、欺骗、倾倒了许多青年,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具有一定思考能力、接受过人类普世价值的青年,然而,如果对照阅读鲁迅的《二丑艺术》,短短千言,洞若观火,足以让李氏的戏法原形毕露。

  从达尔文的进化论、尼采的超人说到马列的阶级论,鲁迅的信仰之路并不平坦,但他骨子里终究是一个具有强烈内省气质的个人主义者,我们不妨把他看作是一个独立的个人主义者。他对权势始终如一地保持了距离,表示了蔑视,不仅态度决绝,而且身体力行,这是足以为后世知识分子法的。鲁迅是真挚的,他对本民族的阴暗、灰色的一面看得很透,他洞察人性的幽暗与卑微,但他对这个他与生俱来的民族始终怀着热望,他要肩起"黑暗的闸门"、掀翻"吃人的筵席",他发出的第一声呼号就是"救救孩子"。这一切我们也都能在鲁迅的演讲中读出来。无论如何,鲁迅的缺失,正是我们今天起步前行的地方。

  2006年2月20日初稿 2月27日定稿 杭州 

  注:

  [1]《叶公超批评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96、103页。

  [2] [4] [5] [6] [13] [14] [18] [24] [26] [27] [28] [29] [30] [31] [33] [34] [35] [37]马蹄疾《鲁迅演讲考》,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464、511、392、484、522、526、247、70、263、271、403、442、463、523-524、511、510、72、535页。

  [3] [8] [9] [10] [12] [15] [20] [23] [41]《鲁迅回忆录》一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年版,206、185、205、188、187、206-207、14、191、184-185页。

  [7]《鲁迅演讲系年》,林辰《鲁迅传》,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250、251页。

  [11]《鲁迅在群众中》,《新华日报》1942年10月19日。

  [16] [42] 温梓川《文人的另一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171、167页。

  [17]鲁迅《且介亭杂志末编》,《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558页。

  [19] [21]刘运峰编《鲁迅佚文全集》,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772页。790页

  [22] 《鲁迅研究资料》第一辑,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

  [25] 汉口《西北风》半月刊第3期,1936年12月5日。

  [32] 陈丹青《我谈大先生》,《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2005年8月10日。

  [36] 时间有误,应为2月18日,被禁载的是次日的演讲记录《老调子已经唱完》。

  [38] 曹聚仁《鲁迅评传》,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77页。

  [39]《鲁迅全集》第4卷,417页。

  [40] 《鲁迅全集》第3卷,446-4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