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老的威权，追不上抗争者年轻的心

12月14日，美国《时代》周刊按惯例推出了年度人物，“示威民众”这一群体性人物登上榜首。不能不佩服《时代》的敏感，“示威民众”的确已构成影响全球格局的重要力量。从年初示威民众走上阿拉伯街头，让一个又一个传统王朝轰然倒塌；到年尾示威民众走上华尔街，掀起声势浩大的占领运动。再到加拿大，到欧洲，到俄罗斯……。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民族，一样的示威民众风起云涌。诉求有别，原因各异，但主题无一例外，统统都是两个字：抗争。

就此而言，称即将过去的2011年为全球抗争元年，大概不算夸张。

既称全球，中国当然不会例外。2011年中国的“示威民众”到底有多威武？或者换个方式表达，2011年中国到底发生了多少群体性事件？没有公开的统计数据。但仅就年末，广东一地即有花都民工上街讨薪、乌坎村民到陆丰县政府集体请愿、深圳海量公司工人集体罢工，群体性事件之蔚为壮观就可窥一斑。

真是环球同此凉热。无论阿拉伯世界，还是西方的资本主义世界，还是东方的社会主义世界，都像一只只对好了时间的闹钟，同步跨入了震动期。无论哪种主义，无论哪种制度，无论哪种秩序，无论哪种现状，都不能让人满意。所有的人似乎都不满意。富人有富人的烦恼，穷人有穷人的忧愁；江湖有江湖的坎坷，庙堂有庙堂的苦衷。于是抗争，抗争，第三还是抗争。抗争大潮横流沧海，发展到示威民众隆重登上《时代》周刊封面，简直就成了一个新的族群。

而最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这个新的族群，其生力军基本上都由年轻人构成。埃及是这样，涌上街头把穆巴拉克赶下台的大多是20郎当的青年。美国是这样，喊着占领华尔街的示威民众往往是成双成对的年轻人，性欲旺盛到当众做爱，以致祖科提公园安全套满地。

中国同样不例外。前往临沂东师古探险的大多是年轻人。在广州地铁打出自制横幅反对统一化翻新工程的，则甚至只是高一学生。这很容易让人想起上个世纪六零年代从美国蔓延到欧洲的学生抗议大潮。但当下年轻人为主体的抗争大潮，竟然迅速席卷整个美洲、欧洲和亚洲，直接导致政权更迭，国际政治版图改写，则其普遍和剧烈，显然已非上个世纪六零年代的学生抗议可比了。

不单是所有的人都不满意，最重要的是，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不满意。跟其他年龄段的人即他们的父辈不同，他们最大的特点，是对权利的特殊敏感和直接表达的冲动。这两点归结起来其实就两个字，那就是不忍。他们不再忍受，有痛就要喊。因而对制度的弊端，对社会的黑暗，其耐燃点就特别的低。所有在过去来说可能见惯不惊的社会问题，在他们来说往往匪夷所思忍无可忍。即过去的芝麻在他们的眼里都成了西瓜。

据说卡扎菲在面对抗议时茫然不知所措，连声问：我对你们到底怎么了？我有什么错？他搞不懂为什么一夜之间民众全反了？这固然反映了一个专制者对社情民意的必然隔膜；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因为利比亚年轻一代成长之后，要求更多权利和崭新生活比过去几代人强烈太多，过去很多统治方式随之失灵。这其实不止是卡扎菲的悲剧，而应该是所有被示威民众赶下台和即将下台的其他统治者共同的悲剧：他们都太老了。不止是他们的年龄太老，也不止是他们的思维太老，最根本因而最关键的，是他们所维护的那套威权体制，实在太老。普世文明照耀全世界，几乎全世界的年轻人都沐浴着普世文明的阳光成长。所以他们的年轻不止是自然生命的年轻，最具决定意义的，是他们心灵的年轻，因对权利的信仰和对新生活的向往而更年轻。任何威权统治，都是对这年轻心灵的漠视乃至羞辱。

这就导致了巨大的冲突。年轻的心灵犹如玻璃罩里的无数飞鸟，现代文明全在他们视野内，现代文明跟他们近在咫尺，他们对现代文明无限神往，却有太多有形无形的墙把他们跟现代文明隔开。以年轻人的血性，这哪是能够容忍的。哪怕手无寸铁，哪怕用嘴磕，他们也非要磕破所有那些有形无形的墙不可，直到自己可以冲出玻璃罩，飞入文明世界的无垠天空。

这就是示威民众这个特殊族群突然崛起的终极原因，这也是年轻人耐燃点特别低的终极原因。世道变了，人心变了，主要是年轻人的心变了，变得更敏感，更细腻，对社会问题更洁癖。但是威权不可能对此反应灵敏，威权依然如故，因而威权显得太老。所以，现在蔓延整个美洲欧洲和亚洲的民众抗争，本质上，都属于太老的威权跟太年轻的心灵之间的战争和软战争。 

但是，美国欧洲难道也有威权吗？威权哪只是政治上的，统治全世界的华尔街金融寡头，其威权程度不比阿拉伯统治者的威权程度更轻。正是他们对全世界在经济上的威权统治，最终把美国和欧洲也都变成了抗争风暴的中心。

别无选择，除了让这世界更年轻，即让各国的和国际的秩序都变年轻，以此来适应各国抗争者那一颗颗年轻的心，这冲突就永无法解决，永远不可能终止。

——原载《人物》杂志今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