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先生许志安mp3下载:我所认识的会写诗的“现行反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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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刚毕业教书的时候,经常在学校里听人讲一个故事。大约在57年反右的时候,上面规定每个单位必需有几个右派,这个右派呢,是有指标的,跟现在生孩子一样。不过,最初的领导表达了这么一个意思:只给你这么一个右派的称号,不影响其他工资待遇什么的。学校里做广大教工的工作,总算有了几个右派。但还缺一个,怎么办?某次全校教工大会,校长发挥民主,叫大家提名推选。于是,大家都不说话,耗着。时间渐渐过去,某年轻教师憋不住,去尿了个尿,回来,发现,他被选为右派了。
  我一直以为这个故事讲的是我校一位退休教师。他在我开始工作的时候就已经退休了,现在该有70多岁了吧。该老者慈眉善目,酷似弥勒佛,笑起来眼睛也找不到了,和善的很。他大概年老无事,不必为儿孙操劳,有事没事总喜欢往学校跑,聚在教师中间讲故事。当然,主要是臧否人物,算是穷开心吧。有一次他嘲笑英语教师水平低,说80年代有一次美国友人访问我校,其中有个男的想嘘嘘,但是他说了一句美国土话,既不是wc这个词,也不是Toilet这个词。他只是问,这个什么什么,在哪里。全校英语教师没有一个听懂的,茫然无措。后来,憋急了,美国朋友手捏裤裆嗷嗷直叫,大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要嘘嘘啊!
  他现在没事就喜欢在街上闲逛,找错别字。尤其喜欢找《绍兴晚报》的错误,找到了就去跟晚报理论,然而大家都不理他,当他吃饱了撑的。他不屈不挠,继续打电话,一而再,再而三。有一次他来我们办公室打电话,因为晚报接电话那人已经一听到声音就知道是他了,也没好气,出语不逊,就吵起来。老人家满脸涨红,在我办公室对着电话听筒咆哮。
  因为我是语文老师,他有时候也来问我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这样,我们就熟悉起来。
  后来我就知道了,他原来不是右派,而是现行反革命。因此,他即便后来出狱,也不能教语数外等主课,叫他教地理。也不给评职称,他中学中级职称退休。
  事情是这样的,大概是1976年的样子,不知道那时候毛还在不在,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东方红》和《国际歌》有矛盾。《东方红》说: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国际歌》说:从来没有救世主。
  说实在的,这个发现也没什么特别伟大的地方,很多人都发现了的。不过,大家都是聪明人,憋在肚子里面不说出来。因为在严苛的时代,说出来的人,很多都被枪毙了。只有这位老兄,天真的可以,他把这个当作天大的发现,四处宣扬,悄悄的:朋友,《东方红》和《国际歌》有矛盾的呢。听到的人都吓坏了,这个这个……
  后来,革委会就把他抓起来了,劳教。受了不少苦,按下不表,还连累他的孩子。因为老爹是反革命,儿子当然是狗崽子,无产阶级要踩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的。这句话不是比喻,而是写实。有个教工,本来是文印室刻钢板的,因为出身好,便成了“革命战士”,有一次,不知是何原因,真的用皮鞋踩他的小儿子,踩到小孩肚子里的食物吐出来为止。
  当时去抓他那个人,现在也还健在,大家相安无事,“反革命”也不记仇。只是这位无产阶级的所作所为,倒令老人家耿耿于怀。
  我问:那么,现在总****了吧?
  老人说:没有。
  呵,为什么呢?
  反正没人给我****。
  我猜,大概后来这个判他为反革命的部门没有了吧。或者,老人自己不懂得世故,终于没有脱帽,于是,他到现在还是个“现行反革命”,没有得到改正。
  为了证明他说的都是真的,有一次,他把判他为“现行反革命”的文件复印件给我拿来看。上面某某革委会的公章赫然在目。
  我说,正本呢?
  那是不能给人看的,我要藏起来。他说。
  “反革命”多才多艺,会书法,会篆刻,还会作古体诗歌。他拿给我看他的狱中诗抄,已整理成册,我摘录几则。
  引子
  静坐闲窗对短檠,曾收往事广搜寻。
  也题高山流水句,亦赋阳春白雪吟。
  世上是非难入耳,人间名利不关心。
  编成奇文三千卷,散与知音论古今。
  这首诗歌是这本自编诗集的引子,这该是近期写的,作者自号“退思居士”。
  步入铁窗夜
  风云突变北风狂,雪如棒,风似;寒夜铁窗,朔气透严装。
  风声疑是人声响,举首望,白茫茫。侠骨豪情如潮涌,火正旺,气更壮。
  放眼世界,正道是沧桑。
  待到山花烂漫时,酒满觞,聚一堂。
  词一首,调寄虞美人
  检察交代何时了,批斗知多少。小楼密闭不通风,恰似雄鹰剪翮在笼中。
  千锤百炼丹心在,有过不惮改;只知革命不知愁,胸怀坦荡无往不风流。
  巡回批斗感
  经年不准下小楼,难得巡回受批斗。
  虽是阳春三月天,毒雨腥风遍越州。
  说实话,我对这些诗歌评价不是很高。最主要的一点是,老人的话语方式,跟那个压迫他的力量,是同构的。我读过李锐的诗句,“何日宪政大开张”或者“海内久经文字狱,人间本好自由谈”这样的句子,完全跳出窠臼,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经过炼狱之苦的老人,仍能作金石之声,更重要的是,能在思想上突进,我是从心底里敬佩的。
  我认识的这位老人,很多人都当他是个笑料,但我知道他不是的。我记下他,不是因为他有轰轰烈烈的事迹——他没有。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曾经受难的人,但到现在还没有一个部门来承担这个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