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会两批两证:关累港的忧伤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9 06:10:50

    云南勐腊县的关累港,是湄公河入境船舶的第一个停泊港,也是澜沧江上的第一个码头。

    “关累”是傣语,意为“追赶金鹿的地方”。这个有着浪漫地名的港口,因为湄公河血案蒙上阴霾。

    失事船只“华平号”、“玉兴8号”正是从关累港出发,途中被不明武装劫持。10月5日,在泰国清盛港前,泰国水警与劫持者发生交火。随后几天,13名中国船员遗体相继浮出湄公河。

    澜沧江—湄公河航道被宣布禁航。

    十多年来,“黄金水道”的诱惑,吸引人们从内陆各省纷至沓来,将生活寄托于此江此港。不曾想,澜沧江奔腾不已,航运却有停顿的一天。

    10月16日,滞留泰国的首批中国货船返回关累,欢迎仪式热烈,但无论是水上的船员,还是岸上的居民,都明白阴霾尚未散去,他们的忧虑还将持续。本报记者雍兴中 云南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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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手离开

    10月15日早上6点,天色微茫,江水流淌的声音,回响在关累港。

    码头上停泊着25艘货船,钢缆绳拉得笔直。它们在澜沧江中一动不动,只是偶尔在江水激荡中与相邻的船只摩擦,发出声声悠长的金属巨响。

    22岁的水手敬小禾,在响声中醒来。

    “明天我就走了。”前一天,他告诉比自己小两岁的水手姚平,姚平说:“那我去送你吧”。

    他们都来自云南思茅,住在同一船舱,都是肤黑齿白。不同的是,敬小禾在胳膊上文了一个翼状刺青,而姚平将前额的头发染成了黄色。他们的年龄和笑容中的稚气,与郑智化歌中的水手形象,似乎有着不小的距离。

    敬小禾不想在这里做下去了,船长、大副和轮机长都知道,但没有人做过多挽留。“都知道现在情况特殊,他们也没什么办法。”敬小禾说。船长表示“那就这样吧”,等航线再次开通时,会再叫他回来做事。

    事实上,航线会不会再开通,何时再开通,船长心里也没底。

    血案发生后,敬小禾给家里打过电话,母亲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但从电视上看到血案的报道后,她开始频繁打电话,要敬小禾回家。

    敬小禾并不是近期离开的第一个水手。

    9月27日,“载鑫号”货船一回到关累港,就遣散了三名船员。这艘船在湄公河两度被劫持,其中一次被缅甸政府逼着去“剿匪”。

    “这样谁还敢在这条江上开船?”船长罗建春说,由于害怕江匪报复,无人再敢跟“载鑫号”出航,只能让水手们回家。

    血案的发生与禁航停船,使得离去的人越来越多,其中多是像敬小禾一样的年轻水手。停在关累的25艘船,很多只留下了船长和大副。“我们在船上有一点股份,暂时还走不了。”一位大副说,其实他们也不愿意水手离开,现在招人很难,只能在离开时告诉他们,“通航了再打电话叫你嘛。”

    得知敬小禾决定回家,母亲很高兴,她在电话里告诉儿子:“你回来我杀鸡给你吃!”敬小禾对姚平笑着说:“我一到家估计她鸡都做好了。”

    姚平笑笑,他说,如果到月底还不通航,他也会回家。

    这是中国船员蒙难后的第10天,两个年轻的水手离开了船舱。在微亮的光线中,他们发现上涨的江水已经漫上码头阶梯。

    敬小禾说,为方便第二天启程回国的滞留船队,上游电站加大了泄流量抬升水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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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金水道

    清晨的关累港,空气中弥漫着货运码头特有的味道,“像是青草和江水中混入了一点淡淡的蒜味”,敬小禾说。

    大蒜,是前一天港口运走的最后一批货。运走它的不是江水,而是车轮——停航后,商贸转由陆路运出。

    新疆的葡萄、山东的萝卜、甘肃的土豆、陕西的苹果、河南的大蒜、昆明的花卉……中国各地的物产都曾在此流转出境,澜沧江也被誉为“黄金水道”、“水上丝绸之路”,但这跟敬小禾没有多大关系。

    敬小禾的旅行袋里装着:2条短裤,3条长裤,4件短袖,2件长袖,1件冬天的外套,此外,还有一大包卫生纸,一管高露洁牙膏和一瓶用了一半的洗发液。

    “前天船长把这月的基本工资给我了,1200。”敬小禾说,如果不是这样,他身上就只有300多元钱,和两年前来关累时差不多。

    虽然两年来没有积蓄,但敬小禾承认,他来跑船就是因为“收入相对更好些”。

    敬小禾初中毕业,在干水手前,他在农家乐、汽车维修店都干过,工资是1000多。而在澜沧江上,他每月能拿到2000-2500元。

    更高收入的诱惑,对年长的船员同样适用。

    1990年代初,国家对澜沧江—湄公河次区域合作表现出极大关注。1993年,中泰两国多次表示,要在湄公河上游次区域合作方面取得进展。云南由此确定对外开放格局:“以大西南为依托,以昆明为中心,以沿边开放城市为前沿,以东南亚、南亚为重点,面向全世界开放。”澜沧江也从那时起,进入“开放”阵营。

    与此同时,内陆航运业正处在一个微妙的转型期,长江流域的国有航运企业因为经营不善,纷纷面临困境。

    今年46岁的船长郭吉雨,来自四川安岳,他1995年来到澜沧江,之前在金沙江航运公司工作。“那时我们在单位,加上各种补助,才101块每月。”郭吉雨说,来澜沧江后,月工资达到了500元。

    1997年,谭剑中从重庆航运学校毕业,在长江当水手,工资每月800元。“澜沧江这边已经是2000元了。”

    谭剑中说,当时在船员心目中,澜沧江确实有着“黄金水道”般的魅力,他和很多同学来到了澜沧江,是江上为数不多的“科班”船员。

    1990年代来澜沧江的船员,多是外地人。他们长年奔波在江上,很难照顾到家庭。“中盛号”上,从船长到水手,七个人都没有结婚,被戏称为“光棍船”。和谭剑中同期毕业的王建军,此次在血案中蒙难,也还是单身。

    有些船员则设法让家人上船工作。通常的情况是,丈夫跑船,妻子上船做炊事员,介绍亲友来跑船的,也屡见不鲜。血案中蒙难的“华平号”船长黄勇,他的两个哥哥和一个侄子,都是船长,另有一个侄子是大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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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色渐浓

    天色微茫中,敬小禾和姚平拾级而上,一步步离开关累港码头。而在264公里外的泰国清盛港,“广元号”等26艘滞留中国货船,正要返回关累港。

    遇难的13名中国船员,再也不能返乡了。

    湄公河血案,让船员们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我女儿那几天吓得不敢一个人睡,还跑到她妈妈舱里一起睡的。”谭志鸿说,他自己则要喝很多酒才能睡得着。

    事实上,被誉为“黄金水道”的澜沧江—湄公河,一直都不是一条平静的河流。

    1993年航道初开,江上多是老挝籍木质柳叶形船。“那时我们只有普洱号、思茅号、澜沧号、墨江号几条船。”56岁的老船长黄星贵回忆,那时澜沧江不能行驶大船,中国籍船多在150-200吨。

    航道的艰险,一度威胁着航运的安全。

    1997年9月,“神龙号”在勐罕渡口沉没,4人遇难;1999年8月,“版纳508号”在湄公河唐奥滩沉没;2002年,又连续发生了“昌运号”“中油宏伟2号”“永久1号”沉没事故。

    2001年,中国投入资金改善航道,2004年工程完成。澜沧江长年可通150吨船舶,季节性可通航300吨船舶。目前,澜沧江在册登记的货船有74艘,最高吨位为350吨。

    “中盛号”船长吴德昌说,航道疏浚确实促进了航运的发展,但好景不长,2008年开始,船员们受到不明武装分子的“检查”甚至枪击。

    2009年2月,4艘中国货船在万崩上游三公里处被4艘快艇追击射击,宏源3号机舱中弹,中油1号一名水手中弹死亡。同年8月,“双星号”行至金三角水域,被不明武装分子鸣枪逼停“检查”。

    2010年4月,“正鑫1号”“中油1号”“渝西3号”在“挡石浪”水域被“检查”,三位船长被带走,后获救。

    2011年5月,“红星11号”被两条快艇上的武装人员枪击,所幸无人伤亡。同月,“永祥8号”“渝州3号”在“三棵石”水域被人强行上船“检查”违禁品。

    关累港船员说,近年来,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下百起,武装分子甚至会对船员照相,警告他们不许报案。

    但是,10月5日发生的惨案,13名船员死亡,还是突破了人们的认知极限。

    “澜沧江—湄公河今年发生这些事,想想都怕了,这件事不处理好,不晓得哪天又会发生在哪个船了。”10月12日,敬小禾在QQ签名里写道。三天后,他提上行囊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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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死相依

    敬小禾在关累走的最后一段路,是从“东北饺子”饭馆到港口汽车站。

    这段路没有路名,路边的房屋也没有标识牌。

    1993年就已开放的关累港,发展并没有达到预期。“金三角”的复杂形势,制约着以“依托边境,发展边贸”为发展战略的关累。

    关累街上的“四国边境贸易市场”门可罗雀,十多个门面贴出了出租告示。“什么泰国、老挝、缅甸,其实都没有来过,市场上都是中国人。”一位商人说。

    在关累港,无论是水上的船员,还是岸上的居民,多来自外地。他们的生计和命运,已与关累和澜沧江紧密相连。

    “东北饺子”老板徐大姐来自吉林,在关累已生活了十多年,店里除了饺子,还卖米线和米粉,调味料中有切碎的鱼腥草。“现在我们在这边买了橡胶林,很少再回东北了。”她说。

    胡万银是云南昭通人,1993年就来到了关累。他说,关累港区以前几乎是一片荒地。

    现在,胡万银在镇上拥有13个门面,投入了很大的财力。“现在比较起来,当然内地要好一些。”胡万银说,但他现在没办法重新选择了。

    无法重新选择的,还有谭剑中。三峡大坝建成后,长江航运量大增。“我们这边船长一月五六千,长江那边少说七八千,多的上万。”但是,他现在很难回去了,“航运不比汽车飞机,一条江上成为船长,在另一条江上还是要重新开始。”

    停航,是现在所有船长最忧虑的事。“还能不能通航,通航安全性咋保证,不能通航我们这些人要咋办?”郭吉雨说。

    忧虑的还有岸上的人们。“我们和他们真的是生死相依。”来自重庆万州的张贻胜经营着4个门面,与蒙难的黄勇等人十分熟悉。停航后,他的生意一落千丈,“平时一天营业额能到4000,现在只有1000。”

    “以前跑船的时候,客房总是满的。”胡万银说,血案发生后,所有人的日子都变得无法确定。他的妻子甚至抱怨关累的名字取得不好:“关累关累,关起门来累,怎么不出事嘛?”

    10月17日,几辆大货车在关累港前卸货,那是泰国发往缅甸的过境货物。旁边,一位大姐推来了冰棍车,小伙子们挥汗如雨,她却喃喃说道:“搬完这一船,怕是我也没有生意可做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敬小禾、姚平、郭吉雨、谭剑中、谭志鸿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