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壳清洗剂洁净100:贾平凹作品集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3 11:01:59

贾平凹作品集2

(转)散文小说   2009-03-10 19:42   阅读575   评论0   字号:     孙犁论
 
  读孙犁的文章,如读《石门铭》的书帖,其一笔一画,令人舒服,也能想见到书家书时的自在,是没有任何病疾的自在。好文章好在了不觉得它是文章,所以在孙犁那里难寻着技巧,也无法看到才华横溢处。《爨宝子》虽然也好,郑燮的六分半也好,但都好在奇与怪上,失之于清正。而世上最难得的就是清正。孙犁一生有野心,不在官场,也不往热闹地去,却没有仙风道骨气,还是一个儒,一个大儒。这样的一个人物,出现在时下的中国,尤其天津大码头上,真是不可思议。


  数十年的文坛,题材在决定着作品的高低,过去是,现在变个法儿仍是,以此走红过许多人。孙犁的文章从来是能发表了就好,不在乎什么报刊和报刊的什么位置,他是什么都能写得,写出来的又都是文学。一生中凡是白纸上写出的黑字都敢堂而皇之地收在文集里,既不损其人亦不损其文,国中几个能如此?作品起码能活半个世纪的作家,才可以谈得上有创造,孙犁虽然未大红大紫过,作品却始终被人学习,且活到老,写到老,笔力未曾丝毫减弱,可见他创造的能量多大!

  评论界素有“荷花淀派”之说,其实哪里有派而流?孙犁只是一个孙犁,孙犁是孤家寡人。他的模仿者纵然万千,但模仿者只看到他的风格,看不到他的风格是他生命的外化,只看到他的语言,看不到他的语言有他情操的内涵,便把清误认为了浅,把简误认为了少。因此,模仿他的人要么易成名而不成功,为一株未长大就结穗的麦子,麦穗只能有蝇头大,要么望洋生叹,半途改弦。天下的好文章不是谁要怎么就可以怎么的,除了有天才,有夙命,还得有深厚的修养,佛是修出来的,不是练出来的。常常有这样的情形,初学者都喜欢拥集孙门,学到一定水平了,就背弃其师,甚至生轻看之心,待最后有了一定成就,又不得不再来尊他。孙犁是最易让模仿者上当的作家,孙犁也是易被社会误解的作家。

  孙犁不是个写史诗的人(文坛上常常把史诗作家看得过重,那怎么还有史学家呢?),但他的作品直逼心灵。到了晚年,他的文章越发老辣得没有几人能够匹敌。举一个例子,舞台上有人演诸葛,演得惟妙惟肖,可以称得“活诸葛”,但“活诸葛”毕竟不是真正的诸葛。明白了要做“活诸葛”和诸葛本身就是诸葛的含义,也就明白了孙犁的道行和价值所在。

  1993年2月24日
  
 
安妥我灵魂的这本书
 
                       《废都》后记

  一晃荡,我在城里已经住罢了二十年,但还未写出过一部关于城的小说。越是有一种内疚,越是不敢贸然下笔,甚至连商州的小说也懒得作了。依我在四十岁的觉悟,如果文章是千古的事———文章并不是谁要怎么写就可以怎么写的———它是一段故事,属天地早有了的,只是有没有夙命可得到。姑且不以国外的事作例子,中国的《西厢记》、《红楼梦》,
读它的时候,哪里会觉它是作家的杜撰呢?恍惚如所经历,如在梦境。好的文章,囫囵囵是一脉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机巧地在这儿让长一株白桦,那儿又该栽一棵兰草的。这种觉悟使我陷于了尴尬,我看不起了我以前的作品,也失却了对世上很多作品的敬畏,虽然清清楚楚这样的文章究竟还是人用笔写出来的,但为什么天下有了这样的文章而我却不能呢?!检讨起来,往日企羡的什么词章灿烂,情趣盎然,风格独特,其实正是阻碍着天才的发展。鬼魅狰狞,上帝无言。奇才是冬雪夏雷,大才是四季转换。我已是四十岁的人,到了一日不刮脸就面目全非的年纪,不能说头脑不成熟,笔下不流畅,即使一块石头,石头也要生出一层苦衣的,而舍去了一般人能享受的升官发财、吃喝嫖赌,那么搔秃了头发,淘虚了身子,仍没美文出来,是我真个没有夙命吗?

  我为我深感悲哀。这悲哀又无人与我论说。所以,出门在外,总有人知道了我是某某后要说许多恭维话,我脸烧如炭;当去书店,一发现那儿有我的书,就赶忙走开。我愈是这样,别人还以为我在谦逊。我谦逊什么呢?我实实在在地觉得我是浪了个虚名,而这虚名又使我苦楚难言。

  有这种思想,作为现实生活中的一个人来说,我知道是不祥的兆头。事实也真如此。这些年里,灾难接踵而来,先是我患乙肝不愈,度过了变相牢狱的一年多医院生活,注射的针眼集中起来,又可以说经受了万箭穿身;吃过大包小包的中药草,这些草足能喂大一头牛的。再是母亲染病动手术;再是父亲得癌症又亡故;再是妹夫死去、可怜的妹妹拖着幼儿又回住在娘家;再是一场官司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再是为了他人而卷入单位的是是非非中受尽屈辱,直至又陷入到另一种更可怕的困境里,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而来……。我没有儿子,父亲死后,我曾说过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现在,该走的未走,不该走的都走了,几十年奋斗的营造的一切稀里哗啦都打碎了,只剩下了肉体上精神上都有着毒病的我和我的三个字的姓名,而名字又常常被别人叫着写着用着骂着。

  这个时候开始写这本书了。

  要在这本书里写这个城了,这个城里却已没有了供我写这本书的一张桌子。

  在一九九二年最热的天气里,托朋友安黎的关系,我逃离到了耀县。耀县是药王孙思邈的故乡,我兴奋的是在药王山上的药王洞里看到一个“坐虎针龙”的彩塑,彩塑的原意是讲药王当年曾经骑着虎为一条病龙治好了病的。我便认为我的病要好了,因为我是属龙相。后来我同另一位搞戏剧的老景被安排到一座水库管理站住,这是很吉祥的一个地方。不要说我是水命,水又历来与文学有关,且那条沟叫锦阳川就很灿烂辉煌;水库地名又是叫桃曲坡,曲有文的含义,我写的又多是女人之事,这桃便更好了。在那里,远离村庄,少鸡没狗,绿树成荫,繁花遍地,十数名管理人员待我又敬而远之,实在是难得的清静处。整整一个月里,没有广播可听,没有报纸可看,没有麻将,没有扑克。每日早晨起来去树林里掏一股黄亮亮的小便了,透着树干看远处的库面上晨雾蒸腾,直到波光粼粼了一片银的铜的,然后回来洗漱,去伙房里提开水,敲着碗筷去吃饭。夏天的苍蝇极多。饭一盛在碗里,苍蝇也站在了碗沿上,后来听说这是一种饭苍蝇,从此也不在乎了。吃过第一顿饭,我们就各在各的房间里写作,规定了谁也不能打扰谁的,于是一直到下午四点,除了大小便,再不出门。我写起来喜欢关门关窗,窗帘也要拉得严严实实,如果是一个地下的洞穴那就更好。烟是一根接一根地抽,每当老景在外边喊吃饭了,推开门直感烟雾笼罩了你了!再吃过了第二顿饭,这一天里是该轻松轻松了,就趿个拖鞋去库区里游泳。六点钟的太阳还毒着,远近并没有人,虽然勇敢着脱光了衣服,却只会狗刨式,只能在浅水里手脚乱打,打得腥臭的淤泥上来。岸上的蒿草丛里嘎嘎地有嘲笑声,原来早有人在那里窥视。他们说,水库十多年来,每年要淹死三个人的,今年只死过一个,还有两个指标的。我们就毛骨悚然,忙爬出水来穿了裤头就走。再不敢去耍水,饭后的时光就拿了长长的竹竿去打崖畔儿上的酸枣。当第一颗酸枣红起来,我们就把它打下来了,红红的酸枣是我们惟一能吃到的水果。后来很奢侈,竟能贮存很多,专等待山梁背后的一个女孩子来了吃。这女孩子是安黎的同学,人漂亮,性格也开朗,她受安黎之托常来看望我们,送笔呀纸呀药片呀,有时会带来几片烙饼。夜里,这里的夜特别黑,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就互相念着写过的章节,念着念着,我们常害肚子饥,但并没有什么可吃的。我们曾经设计过去偷附近村庄农民的南瓜和土豆,终是害怕了那里的狗,未能实施。管理站前的丁字路口边是有一棵核桃树的,树之顶尖上有一颗青皮核桃,我去告诉了老景,老景说他早巳发现。黄昏的时候我们去那里抛着石头掷打,但总是目标不中,歇歇气,搜集了好大一堆石块瓦片,掷完了还是打不下来,倒累得脖子疼胳膊疼,只好一边回头看着一边走开。这个晚上,已经是十一点了,老景馋得不行,说知了的幼虫是可以油炸了吃的,并厚了脸借来了电炉子、小锅、油、盐,似乎手到擒来,一顿美味就要到口了。他领着我去树林子;用手电在这棵树上照照,又到那棵树上照照,树干上是有着蝉的壳,却没有发现一只幼虫。这样为着觅食而去,觅食的过程却获得了另一番快感。往后的每个晚上这成了我们的一项工作。不知为什么,幼虫还是一只未能捉到,提到的倒是许多萤火虫,这里的萤火虫到处在飞,星星点点又非常的亮,我们从林子中的小路上走过,常恍惚是身在了银河的。

  老景长得白净,我戏谑他是唐僧,果然有一夜一只蝎子就钻进他的被窝咬了他,这使我们都提心吊胆起来,睡觉前翻来覆去地检查屋之四壁,抖动被褥。蝎子是再也没有出现的,而草蚊飞蛾每晚在我们的窗外聚汇,黑乎乎地一疙瘩一疙瘩的,用灭害灵去喷,尸体一扫一簸箕的。我们便认为这是不吉利的事。我开始打磨我在香山拣到的一块石头,这石头很奇特,上边天然形成一个“大”字,间架结构又颇似柳体。我把“大”字石头雕刻了一个人头模样系在脖子上,当作我的护身符。这护身符一直系着,直到我写完了这部书。老景却在树林
子里拣到了一条七寸蛇的干尸,那干尸弯曲得特别好,他挂在白墙上,样子极像一个凝视的美妙的少女。我每天去他房间看一次蛇美人,想入非非。但他要送我,我不敢要。

  在耀县锦阳川桃曲坡水库———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地名的———呆过了整整一个月,人明显是瘦多了,却完成了三十万字的草稿。那间房子的门口,初来时是开绽了一朵灼灼的大理花的,现在它已经枯萎。我摘下一片花瓣夹在书稿里下山。一到耀县,我坐在一家咸汤面馆门口,长出了一口气,说:“让我好好吃顿面条吧!”吃了两海碗,口里还想要,肚子已经不行了,坐在那里立不起来。

  回到西安,我是奉命参加这个城市的古文化艺术节书市活动的。书市上设有我的专门书柜,疯狂的读者抱着一摞一摞的书让我签名,秩序大乱,人潮翻涌,我被围在那里几乎要被挤得粉碎。几个小时后幸得十名警察用警棍组成一个圆圈,护送了我钻进大门外的一辆车中急速遁去。那样子回想起来极其可笑。事后我的一个朋友告诉说,他骑车从书市大门口经过时,正瞧着我被警察拥着下来,吓了一跳,还以为我犯了什么罪。我那时确实有犯罪的心理,虽然我不能对着读者说我太对不起你们了,但我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离开了被人拥簇的热闹之地,一个人回来,却寡寡地窝在沙发上吸烟落泪。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的经比别人更难念。对谁去说?谁又能理解?这本书并没有写完,但我再没有了耀县的清静,我便第一次出去约人打麻将,第一次夜不归宿,那一夜我输了个精光。但写起这本书来我可以忘记打麻将,而打起麻将了又可以忘记这本书的写作。我这么神不守舍地握着日子,白天害怕天黑。天黑了又害怕天亮。我感觉有鬼在暗中逼我,我要彻底毁掉我自己了,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这时候,我收到一位朋友的信,他在信中骂我迷醉于声名之中,为什么不加紧把这本书写完?!我并没有迷醉于声名之中,正是我知道成名不等于成功,才痛苦得不被人理解,不理解又要以自己的想法去做,才一步步陷入了众要叛亲要离的境地!但我是多么感激这位朋友的责骂,他的骂使我下狠心摆脱一切干扰,再一次逃离这个城市去完成和改抄这本书的全稿了。我虽然还不敢保险这本书到底会写成什么模样,但我起码得完成它!

  于是我带着未完稿又开始了时间更长更久的流亡写作。

  我先是投奔了户县李连成的家。李氏夫妇是我的乡党,待人热情,又能做一手我喜爱吃的家乡饭菜。一九八六年我改抄长篇小说《浮躁》就在他家。去后,我被安排在计生委楼上的一间空屋里。计生委的领导极其关照,拿出了他们崭新的被褥,又买了电炉子专供我取暖,我对他们的接纳十分感激,说我实在没法回报他们,如果我是一个妇女,我宁愿让他们在我肚子上开一刀,完成一个计划生育的指标。一天两顿饭,除了按时去连成家吃饭,我就呆在房子里改写这本书,整层楼上再没有住人,老鼠在过道里爬过,我也能听得它的声音。窗外临着街道,因不是繁华地段,又是寒冷的冬天,并没有喧嚣。只是太阳出来的中午,有一个黑脸的老头总在窗外楼下的固定的树下卖鼠药,老头从不吆喝,却有节奏地一直敲一种竹板。那梆梆的声音先是心烦,由心烦而去欣赏,倒觉得这竹板响如寺院禅房的木鱼声,竟使我愈发心神安静了。先头的日子里,电炉子常要烧断,一天要修理六至八次;我不会修,就得喊连成来。那一日连成去乡下出了公差,电炉子又坏了,外边又刮风下雪,窗子的一块玻璃又撞碎在楼下,我冻得握不住笔,起身拿报纸去夹在窗纱扇里挡风;刚夹好,风又把它张开;再去夹,再张开,只好拉闭了门往连成家去。袖手缩脖下得楼来,回头看三楼那个还飘动着破报纸的窗户,心里突然体会到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境界。

  住过了二十余天,大荔县的一位朋友来看我,硬要我到他家去住,说他新置了一院新宅,有好几间空余的房子。于是连成亲自开车送我去了渭北的一个叫邓庄的村庄,我又在那里住过了二十天。这位朋友姓马,也是一位作家,我所住的是他家二楼上的一间小房。白日里,他在楼下看书写文章,或者逗弄他一岁的孩子;我在楼上关门写作,我们谁也不理谁。只有到了晚上,两人在一处走六盘象棋。我们的棋艺都很臭,但我们下得认真,从来没有悔过子儿。渭北的天气比户县还要冷,他家的楼房又在村头,后墙之外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房子里虽然有煤火炉,我依然得借穿了他的一件羊皮背心,又买了一条棉裤,穿得臃臃肿肿。我个子原本不高,几乎成了一个圆球,每次下那陡陡的楼梯就想到如果一脚不慎滚下去,一定会骨碌碌直滚到院门口去的。邓庄距县城五里多路,老马每日骑车进城去采买肉呀菜呀粉条呀什么的。他不在,他的媳妇抱了孩子也在村中串门去了。我的小房里烟气太大,打开门敞着,我就站立在楼栏杆处看着这个村子。正是天近黄昏,田野里浓雾又开始弥漫,村巷里有许多狗咬,邻家的鸡就扑扑棱棱往树上爬,这些鸡夜里要栖在树上,但竟要栖在四五丈高的杨树梢上,使我感到十分惊奇。

  二十天里,我烧掉了他家好大一堆煤块,每顿的饭里都有豆腐,以致卖豆腐的小贩每日数次在大门外吆喝。他家的孩子刚刚走步,正是一刻也不安静地动手动脚,这孩子就与我熟了,常常偷偷从水泥楼梯台爬上来,冲着我不会说话地微笑。老马的媳妇笑着说:“这孩子喜欢你.怕将来也要学文学的。”我说,孩子长大干什么都可以,千万别让弄文学。这话或许不应该对老马的媳妇说,因为老马就是弄文学的,但我那时说这样的话是一片真诚。渭北农村的供电并不正常,动不动就停电了,没有电的晚上是可怕的,我静静地长坐在藤椅上不
起,大睁着夜一样黑的眼睛。这个夜晚自然是失眠了,天亮时方睡着。已经是十一点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个感觉里竟不知自己是在哪儿。听得楼下的老马媳妇对老马说:“怎不听见他叔的咳嗽声,你去敲敲门,不敢中了煤气了!”我赶忙穿衣起来,走下楼去,说我是不会死的,上帝也不会让我无知无觉地自在死去的,却问:“我咳嗽得厉害吗?”老马的媳妇说:“是厉害,难道你不觉得?!”我对我的咳嗽确实没有经意,也是从那次以后留心起来,才知道我不停地咳嗽着。这恐怕是我抽烟太多的缘故。我曾经想,如果把这本书从构思到最后完稿的多半年时间里所抽的烟支接连起来,绝对地有一条长长的铁路那么长。

  当我所带的稿纸用完了最后的一张,我又返回到了户县,住在了先前住过的房间里。这时已经月满,年也将尽,“五豆”、“腊八”、二十三,县城里的人多起来,忙忙碌碌筹办年货。我也抓紧着我的工作,每日无论如何不能少于七千字的速度。李氏夫妇瞧我脸面发胀,食欲不振,想方设法地变换饭菜的花样,但我还是病了,而且严重的失眠。我知道一走近书桌,书里的庄之蝶、唐宛儿、柳月在纠缠我;一离开书桌躺在床上,又是现实生活中纷乱的人事在困扰我。为了摆脱现实生活中人事的困扰,我只有面对了庄之蝶和庄之蝶的女人,我也就常常处于一种现实与幻想混在一起无法分清的境界里。这本书的写作,实在是上帝给我大大的安慰和太大的惩罚,明明是一朵光亮美艳的火焰,给了我这只黑暗中的飞蛾兴奋和追求,但诱我近去了却把我烧毁。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我终于写完了全书的最后一个字。

  对我来说,多事的一九九二年终于让我写完了,我不知道新的一年我将会如何地生活,我也不知道这部苦难之作命运又是怎样。从大年的三十到正月的十五,我每日回坐在书桌前目注着那四十万字的书稿,我不愿动手翻开一页。这一部比我以前的作品更优秀呢,还是情况更糟?是完成了一桩夙命呢,还是上苍的一场戏弄?一切都是茫然,茫然如我不知我生前为何物所变、死后又变何物。我便在未作全书最后的一次润色工作前写下这篇短文,目的是让我记住这本书带给我的无法向人说清的苦难,记住在生命的苦难中又惟一能安定我破碎了的灵魂的这本书。

  一九九三年正月下旬
 

方英文
 
  在我的朋友中,英文忠厚而幽默,我很爱他。他供职于我的家乡的那个州城里,文人都知道他,尤其乡里的那些作者、读者,地里的萝卜长青长白了,红薯真红了,就记起了他。但州城所有商店的营业员不知道,因为他不讲究穿,也没有以漂亮的媳妇而给人炫耀的意识,每次与妻子相隔了距离去商店,他总蹴在门口台阶上吸纸烟。前些年我进商州,找的是何丹萌,后来何丹萌调走了,那间霉而黑的屋里接替的是他,我就又找他。那间屋子一直住文人,且两位主人都给我备有被褥,我觉得我与这间屋子有缘分,曾一次梦里梦到几百年前这
块地方就是我家的。每次去,方英文说:“元春又省亲了?”我说:“再投奔梁山嘛!”

  我回乡的样子很野,挎包里塞一件换洗衣裳,装一册《道德经》一册《诸葛神数》,两条纸烟,牙刷和钢笔全在口袋了,一下车进商州,喜欢买囫囵一张“锅盔”大饼,一边走一边拧着吃,见着他,手里还剩多半张,他总要说:我给你照张相!但他没有照相机,多年来还是没有。

  他儿子两岁,要儿子看着我,问:“他是谁?”儿子说:“贾平凹!”他说:“小孩不能叫大人名!你重说。”儿子说:“是人。”他于是说:“我这儿子是哲学家呀,是现代派呀!他虽然刚才叫你名字,可证明你名字老幼皆知嘛!”

  住下的这个夜里,他必然就开始攻击我的文章,朗读他的文章,直朗读得我的头枕在床头昏迷了,他说:“你不会欣赏!”把被子替我掖好,就出去了。第二天一早就来打门,端一杯奶和两根麻花要我吃。我正要感激他,他从口袋又拿出那文章从头又念,连标点也念。我说:“还好。”他说:“不好,是麻花好。你不是个君子!”

  他的妻子极像山口百惠,十分疼他,稍不见他,就在门口呼唤“方英文”。他一听见就得意了,说:“她离不得我!”单位派他出差,他要对妻子说:“你要想我了,就看咱们儿子,那是我脱的壳。”但突然一次吵架了,竟然说出个离婚二字。他说,你敢写离婚书吗?妻子没想真的写了,他看着离婚书脸都绿了,但很快说:“写得不错,只是两个字错了,你改一改。”妻子扑哧笑了,世界从此和平,此事他好得意,作为经验传授我四次。

  一次我应约写一篇创作谈,他知道了,说:“搞不了创作的人才常常写创作经验的。”我很窘,把那篇文章揉了,以后再不写这类东西,也不读这一类的东西。

  他常给我来信,无事来信。听说我当了一个社会上的名誉性的官儿,来信的一页纸上四分之三是他给我送头衔。我不敢迷那些虚名了。以后有人当众张扬我是什么什么职名儿时,我就觉得他在笑我,于是就摆手,说那些名分是追悼会上才用的。

  有一阵他来信爱作画,先是一杯茶,我就回信画一壶酒,他于是又来一盘鸡,我到后来干脆送他一海的酒一林的肉,他愤怒了,来信说他先是君子,是我勾引他也成吃喝小人。最短的一封信,是他写了一句话:“你一定想我!”

  我确实想他:他有挺阔的嘴,胖胖的屁股,一边和我下棋一边放屁。而儿子忙乱地掀他的衣服,扰乱得棋下不成,责骂儿子,儿子却说他在寻放出的屁哩;然后一块儿去厕所,两人亲自小便,说些同厕所一样不卫生的趣话;然后我们谈文学;或者像考状元一样相互命题作文。

  夏天里回商州,他说某某杂志开辟了他的小说特辑,某某评论家撰写了对他的批评,“真的,大有成名的迹象了!”我没有理他,也宣布不写一个字吹捧他,人太熟了,容易捧杀或棒杀,现在文坛上佛魔不分,天才与小丑混淆,我不落嫌疑和罪恶。他也说:“看你写我的批评真还不如听我老婆的读后感。你要实在想写我了,以我为题材写你的散文去!”

  于是我写了以上这些。
  
方韵
 
  方英文是我的朋友,住在商州;方韵是方英文的儿子,今年四岁。方英文常常抱怨方韵个头不长,别人家门扇上测量的刻线一条一条的,他家的门扇上只有两道。方英文说:“儿呀儿呀你几时才长个儿呀!”方韵说:“爸呀爸呀你几时才升工资呀!”方英文没了脾气。方英文因职称评定生过闷气,从此胃不好,爱放屁,每次方韵掀了他的后襟说要寻气蛋哩。方韵把下雪不叫下雪,叫“天脱皮呢”。说眼睛看不见了是“眼睛灭了”。方英文的住屋窄狭,隔壁却有个有权人家房子多得作了鸡室,鸡一打鸣,方韵就说“鸡响”了。鸡响了,方
英文烦得就到凉台上去,拿望远镜往远处看。一看看到对面楼上一家窗口,里边有女人擦澡的,人家用报纸贴在窗子上,上面写了三个字:没意思。方韵偏问:“没意思是啥意思?”父子俩晃荡晃荡到街上去,街心花园里有两只鸽子,一只白的,一只黑的,正亲喙嬉耍哩,方韵说:“爸,你说哪只是女的,哪只是男的?”方英文说我不知道,方韵得了意:“我知道!白鸽子是女的,黑鸽子是男的。”方英文问为什么?方韵说:“因为你黑,我妈比你白。”这时候,迎面走来一对夫妇,却是女的奇黑男的特白,方英文要告诉儿子了:你的判断是不牢靠的。方韵一脸疑惑,回到家后突然想通了,说:“我知道了那女的为啥黑?因为男的打麻将,女的脸气黑了,你每次打麻将,我妈脸就黑了!”方英文骂了一声把他妈的。

  方韵是方英文的反对,方英文虽然心里不受活,但方英文是作家,写文章就常要引用方韵的语言。文章发表了,在家一边抖着稿费票子,一边念了给方韵听,方韵说:“用我的话,没意思。”方韵看不起方英文,也看不起我,方英文来信说:方韵还认不得字,但能识得你的名字,在家翻杂志,每每看到你署名的文章,就说:“又是贾平凹!”极鄙视的样子。

  1993年6月15日
 

说白烨
 
  陕西有两个姓白的走了北京,一个是作家白描,一个是评论家白烨。北京城里从来是水深浪大,两个人却都活得头角峥嵘。原本长安城里也应是藏龙卧虎,但毕竟是藏与卧的,水土养人难留人,他们走得好。遗憾的是他们开始说京语,声声不入耳,我一见到他们就强迫用秦腔,秦腔在唐代仍是国语嘛。

  第一次认识白烨时,把烨念错为桦,在众人面前很窘了一回。白烨说:有一个大人物看
了我在某报上写的文章,也念为白桦的,白桦那时受批判,大人物就批评报社为什么还发表白桦的言论?报社负责人忙去解释了是白烨不是白桦,桦是木之旁,烨是火之旁。我说:啊嗬,那我也是大人物了!

  白烨是黄陵人,那里产煤,据说煤质优良,无烟,用报纸能点燃。我说,女人嫁到你那儿要尿三年黑水。白烨说:那里人是走虫。白烨尤其能走,他每年回陕西数次,不是来组织书稿,就是来联系出版方面的事。回陕如元春省亲,朋友们都要看看他,他也一一要回访,那些日子,分分秒秒都得计算。但是再忙,他都要抽空回老家去看望娘,再累,头发总梳得光光的,到任何地方了脱了大衣要挂着或叠了放好。他走后,朋友们常感叹他的孝道,朋友们的老婆却羡慕人家这男人的整洁。

  白烨的忠实可靠是著名的,大凡委托他的事,只要承诺了,没有不落到实处的。我们笑他:若做大官,可以当顾命大臣,若在戏文里,是《赵氏孤儿》中的角色了。现在做忠实可靠是需要有情操,有大境界的。这样的人越来越少,出了一个白烨,他当然是人缘极好,在京城,在长安,在外省很多地方,都有一群喜欢他的女人,不管什么年龄层次,也不管什么政治艺术见解。常常是甲与乙生分,但甲与乙皆与白烨友好,白烨因此也做了许多团结工作。他年纪并不大,地位并不高,一张辐射的蛛网中间,守定的应是一个肥大的老蜘蛛,却是白烨。

  这样的人,天生应该做编辑。

  白烨就是个好编辑。

  有人能写文章却耐不得编稿子的琐碎,有人能耐得其烦又缺乏鉴赏力,有人能写能耐能鉴赏但又没有长久的热情,而白烨恰恰具备了一切。我见过他为自己的文章而得意,更见过他读过别人的文章更激动的样子。我差不多每年都收到过他编辑的书籍,来信中喋喋不休地介绍此书内容如何之好,又反复征询此书版式怎样,封面设计怎样,虽是征询,其自满之情溢于纸面。和女人在一起不敢问起她的孩子,与白烨在一起,不要提说他编辑的书。

  一九九三年初,我躲在西安郊县写《废都》,写得很苦,很寂寞。白烨来了,有客自远方来,我们都不亦乐乎。白烨那次来陕是编印一套丛书的,数日里寻找,寻不着,终打听清人在郊县,不顾一切就跑来了。他说:“我来看看你。”我说:“不,是上帝让你来取书稿的。”他叫道:“写完了?!”高兴地要把我抱起来。这一夜,我没有让他走,我们吃搅团,吃酸菜,谈创作,谈编辑,几乎没眨眼。翌日清早,我们用硬纸夹夹了近一尺高的手稿,拿绳子反复扎好,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再装在一个布口袋里,他背走了。这部十多斤重的,耗费了我半年心血的手稿,白烨一直背到了北京,亲手交给了北京出版社的田珍颖。白烨曾经他手为我托带过好几部手稿,这一次却记载了一段难忘的传奇。

  我作为作家,白烨给了我相当多的智慧上的启示和生活上的照顾,作为主编《美文》杂志,白烨从我们要刊号到编辑每一期刊物,都付出了他的精力和时间。人常说,朝里要有人。北京是我们心中的朝里,白烨是朝里的要人。《美文》杂志社里,凡有事去京,没有不去首先找白烨的,找到白烨,也没有不顺利拿到一些名家稿件的,编辑部常常在没好稿编时,就说:找白烨,给白烨打电话。白烨没吃《美文》的饭,《美文》把白烨箍住了。

  一个人太好了,往往倒不显出他的好处来,这如同我们对于空气,太习惯了—呼一吸,便疏忽了我们是在不停地一呼一吸。白烨从事的是文学批评、文学编辑、文学朋友的角色,又偏偏不是那一种投机者、以稿易稿者、酒肉者,这是最易于让人疏忽的身份。也正于此,他活得正,活得不累,活得是一个评论家、编辑家、文友的本真。

  1994年3月22日
  
乡党王盛华
 
  因为是乡党,那年我回商州采风时盛华陪着去寺耳。寺耳是深山僻地,一连吃罢四天十二顿的老陈浆水面,肚子都咕噜咕噜打雷。我骂盛华弄不来好吃的。他跑三里路去卜湾村的小饭馆里买了四个蒸馍,又要去河边的一块辣子地里偷摘几个辣子,没想一只狗就撵上了他。山里的狗声巨如豹,一个咬起,随即惹来四个也咬着扑来,盛华从辣子地边的篱笆上拔出—根木棍,旋转着边打边退,狗仍是穷追不舍。我瞧见路旁有家木材站,从铁栅栏门的缝隙中钻进去,他钻不过来,他的鼻子太高,情急中把怀里的蒸馍当石头用,狗叼着蒸馍才跑远
了。他站在栅栏门外给我耸肩,说:“蒸馍吃到狗肚里去了!”

  从寺耳返回到商洛县城,盛华供职在县文化馆,一定要招待我吃豆腐。洛南的豆腐是浆水点的,压得很瓷,可以用秤钩子钩着称。豆腐是烫热后切成小方块,蘸着辣子水儿吃的,我俩吃了五斤。他见我高兴,就拿出笔墨纸砚,要我写一个条幅给他。我那时的毛笔字虽没现在可以卖钱,但酷爱汉罐瓦当,不带几个来也是不肯动笔的。我说:嗨,一顿豆腐就想得一幅书法呀?!盛华嘿嘿地笑,头一晃一晃地,而且揉起鼻子,说,鼻子在钻铁栅栏门时撞坏了。我当时却也有些写字的瘾,提笔就在纸上写起寺耳的一路感受,写毕了,竟还是一篇短散文,后来盛华抄了一份拿去发表,这便是如今收进我文集中的那篇《游寺耳记》。

  数年后,盛华从洛南县到西安上大学,毕业后又调入省内一家报纸当编辑。我们又开始了接触。他寻到我家,很遗憾地说,他最近去安康出差,特意在茶农家给我买了几斤富硒茶,没想下火车时被人偷了。我安慰他,以他的要求给报纸写了稿。又一次,他又来约稿,说他去了韩城,买了四斤大红袍花椒,一人二斤的,来时搭出租车遗在车上了。他一走,我想,不对呀,怎么他总是丢东西?!等他再一次来我家,我不等他说话,便去抓他的头发,他的头发进城后已经很稀薄了,我就拉住一条大红的领带,说:“盛华,今日给我拿的什么东西又丢了?!”盛华说:“给你领了个人,在门外哩!”我这才看清门口还站着一个娇小羞涩的姑娘。

  这姑娘半年后就成了盛华的太太。盛华能领她来目的是要我为他说好话的。我立即后悔我的行为,立即邀请那姑娘进来,进来后说了盛华一大堆优点。我说,盛华是嘻嘻哈哈惯了的人,口里没个正经,但本质是非常忠厚可爱的。说盛华年龄是大了些,他是苦出身,因为志向高远,一直在奋斗,才耽误了婚姻,他现在出人头地,若娶了你,必会加倍爱惜哩。最后我说,鼻子吗,是大些,大鼻子好哇,西方先进,西方人不全是大鼻子吗?

  盛华结婚后,又得了一子,商州的乡党们一片哗然。在西安的商州籍的很多,仅文学艺术界就二十人,而盛华来西安较晚,却第一个最快地完成了他人生最基本的东西,比如:调动,转干,当编辑,评职称,买房子,娶老婆,生孩子。孩子过满月的那天,他拿来几个染红的鸡蛋,问我送孩子什么礼物?我说送孩子—句话:“长大了像他爹—样能折腾!”他哈哈大笑,突然说:“你知道不知道文坛发生了大事?”我摇着头,不知道什么事。他又说:“出现了一个后起之秀……”后起之秀?谁?!他拿出一本杂志来,杂志上发表着他的一个中篇小说。我大声叫骂起来,但我还是认真地拜读了他的小说,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部相当出色的小说,我惊讶他什么时候研究起了小说,结构如此奇特,文笔如此老到?盛华说:“你要觉得还可以,那我以后就折腾小说呀!”

  果然,他的小说接二连三地出来。他的小说生活气息非常浓,写的故事引人入胜,却又不是传统的那一套,借用西方的写法,又化合得没有痕迹,朴茂、苍茫又奇异。

  他现在已经是很有名气的编辑、记者和作家,但没正经的秉性依然还是。他常打电话说要来我家吃家乡的糊汤饭,糊汤做了一锅他却不来。但我逛八仙庵喜欢同他去,他西服领带,腆着肚子,那些算卦的就认作他是老板,苍蝇—样只纠缠着他算卦。买东西我喜欢让他帮忙,他会拍着卖主的肩叽叽咕咕讨价还价,价能杀下去三分之一甚或—半。我一直约他能一块去商州再采采风,他说没问题的,现在不比当年,就是不找当地政府关照,我也会让你再不吃老陈浆水面了。我说:你会装大,是不是要我只叫你主任呀什么的?盛华说:我也可以叫你主任的,可你瞧瞧你长得像不像个主任呀!
  
我的老师
 
  我的老师孙涵泊,是朋友的孩子,今年三岁半。他不漂亮,也少言语,平时不准父母杀鸡剖鱼,很有些良善,但对家里的所有来客却不瞅不睬,表情木然,显得傲慢。开始我见他只逗着取乐,到后来便不敢放肆,认了他是老师。许多人都笑我认三岁半的小孩为师,是我疯了,或耍矫情。我说这就是你们的错误了,谁规定老师只能是以小认大?孙涵泊!孙老师,他是该做我的老师的。


  幼儿园的阿姨领了孩子们去郊游,他也在其中。阿姨摘了一抱花分给大家,轮到他,他不接,小眼睛翻着白,鼻翼一扇一扇的。阿姨问:你不要?他说:“花疼不疼?”对于美好的东西,因为美好,我也常常就不觉得它的美好,不爱惜,不保卫,有时是觉出了它的美好,因为自己没有,生嫉恨,多诽谤,甚至参与加害和摧残。孙涵泊却慈悲,视一切都有生命,都应尊重和平相处,他真该做我的老师。

  晚上看电视,七点钟中央电视台开始播放国歌,他就要站在椅子上,不管在座的是大人还是小孩,是惊讶还是嗤笑,目不旁视,双手打起节拍。我是没有这种大气派的,为了自己的身家平安和一点事业,时时小心,事事怯场,挑了鸡蛋挑子过闹市,不敢挤人,惟恐人挤,应忍的忍了,不应忍的也忍了,最多只写“转毁为缘,默雷止谤”自慰,结果失了许多志气,误了许多正事。孙涵泊却无所畏惧,竟敢指挥国歌,他真该做我的老师。

  我在他家书写条幅,许多人围着看,一片叫好,他也挤了过来,头歪着,一手掏耳屎。他爹问:你来看什么?他说:“看写。”再问:写的什么?说:“字。”又问:什么字?说:“黑字。”我的文章和书法本不高明,却向来有人恭维,我也是恭维过别人的,比如听别人说过某某的文章好,拿来看了,怎么也看不出好在哪里,但我要在文坛上混,又要证明我的鉴赏水平,或者某某是权威,是著名的,我得表示谦虚和尊敬,我得需要提拔和获奖,我也就说:“好呀,当然是好呀,你瞧,他写的这副联,‘×××××××,××××××春’,多好!”孙涵泊不管形势,不瞧脸色,不慎句酌字,拐弯抹角,直奔事物根本,他真该做我的老师。

  街上两人争执,先是对骂,再是拳脚,一个脸上就流下血来,遂抓起了旁边肉店案上的砍刀,围观的人轰然走散,他爹牵他正好经过,便跑过去立于两人之间,大喊:“不许打架!打架不是好孩子,不许打仗!”现在的人很烦,似乎吃了炸药,鸡毛蒜皮的事也要闹出个流血事件,但街头上的斗殴发生了,却没有几个前去制止的。我也是,怕偏护了弱者挨强者的刀子,怕去制伏强者,弱者悄然遁去,警察来了脱离不了干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一走了之,事后连个证明也不肯做。孙涵泊安危度外,大义凛然,有徐洪刚的英勇精神,他真该做我的老师。

  春节里,朋友带了他去一个同事家拜年,墙上新挂了印有西方诸神油画的年历,神是裸着或半裸着,来客没人时都注目偷看,一有旁人就脸色严肃。那同事也觉得年历不好,用红纸剪了小袄儿贴在那裸体上,大家才嗤嗤发笑起来,故意指着裸着的胸脯问他:这是什么?他玩变形金刚,玩得正起劲,看了一下,说:“妈妈的奶!”说罢又忙他的操作。男人们看待女人,要么视为神,要么视神是裸肉,身上会痒的,却绝口不当众说破,不说破而再不会忘记,独处里作了非非之想。我看这年历是这样的感觉,去庙里拜菩萨也觉得菩萨美丽,有过单相思,也有过那个———我还是不敢说———不敢说,只想可以是完人,是君子圣人,说了就是低级趣味,是流氓,千刀万剐。孙涵泊没有世俗,他不认作是神就敬畏,烧香磕头,他也不认作是裸体就产生邪念,他看了就看作是人的某一部位,是妈妈的某一部位,他说了也就完了,不虚伪不究竟,不自欺不欺人,平平常常,坦坦然然,他真该做我的老师。

  我的老师话少,对我没有悬河般的教导,不布置作业,他从未以有我这么个学生而得意过,却始终表情木然,样子傲慢。我琢磨,或许他这样正是要我明白“口锐者天钝之,目空者鬼障之”的道理。我是诚惶诚恐地待我的老师的,他使我不断地发现着我的卑劣,知道了羞耻,我相信有许许多多的人接触了我的老师都要羞耻的。所以,我没有理由不称他是老师!我的老师也将不会只有我一个学生吧?
  
读张爱玲
 
  先读的散文,一本《流言》,一本《张看》;书名就劈面惊艳。天下的文章谁敢这样起名,又能起出这样的名,恐怕只有个张爱玲。女人的散文现在是极其的多,细细密密的碎步儿如戏台上的旦角,性急的人看不得,喜欢的又有一班只看颜色的看客,噢儿噢儿叫好,且不论了那些油头粉面,单是正经的角儿,秦香莲,白素贞,七仙女……哪一个又能比得崔莺莺?张的散文短可以不足几百字,长则万言,你难以揣度她的那些怪念头从哪儿来的,连续性的感觉不停地闪,组成了石片在水面的一连串的漂过去,溅一连串的水花。一些很著名的
散文家,也是这般贯通了天地,看似胡乱说,其实骨子里是道教的写法———散文家到了大家,往往文体不纯而类如杂说———但大多如在晴朗的日子,窗明几净,一边茗茶—边瞧着外边;总是隔了一层,有学者气或佛道气。张是个俗女人的心性和口气,嘟嘟嘟地唠叨不已,又风趣,又刻薄,要离开又想听,是会说是非的女狐子。

  看了张的散文,就寻张的小说,但到处寻不着。那一年到香港,什么书也没买,只买了她的几本,先看过一个长篇,有些失望,待看到《倾城之恋》、《金锁记》、《沉香屑》那一系列,中她的毒已经日深。———世上的毒品不一定就是鸦片,茶是毒品,酒是毒品,大凡嗜好上瘾的东西都是毒品。张的性情和素质,离我很远,明明知道读她只乱我心,但偏是要读。使我常常想起画家石鲁的故事。石鲁脑子病了的时候,几天里拒绝吃食,说:“门前的树只喝水,我也喝水!”古今中外的一些大作家,有的人的作品读得多了,可以探出其思维规律,循法可学,有的则不能,这就是真正的天才。张的天才是发展得最好者之一,洛水上的神女回眸一望,再看则是水波浩淼,鹤在云中就是鹤在云中,沈三白如何在烟雾里看蚊飞,那神气毕竟不同。我往往读她的一部书,读完了如逛大的园子,弄不清了从哪儿进门的,又如何穿径过桥走到这里?又像是醒来回忆梦,一部分清楚,—部分无法理会,恍恍惚惚。她明显地有曹露的才情,又有现今人的思考,就和曹氏有了距离,她没有曹氏的气势,浑淳也不及沈从文,但她的作品的切入角度,行文的诡谲以及弥漫的一层神气,又是旁人无以类比。

  天才的长处特长,短处极短,孔雀开屏最美丽的时候也暴露了屁股,何况张又是个执拗的人。时下的人,尤其是也稍要弄些文的人,已经有了毛病,读作品不是浸淫作品,不是学人家的精华,启迪自家的智慧,而是卖石灰就见不得卖面粉,还没看原著,只听别人说着好了,就来气,带气入读,就只有横挑鼻子竖挑眼。这无损于天才,却害了自家。张的书是可以收藏了常读的。

  与许多人来谈张的作品,都感觉离我们很远,这不指所描叙的内容,而是那种才分如云,以为她是很古的人。当知道张现在还活着,还和我们同在一个时候,这多少让我们感到形秽和丧气。

  《西厢记》上说:不会相思,学会相思,就害相思!《西厢记》上又说:好思量,不思量,怎不思量?嗨,与张爱玲同活在一个世上,也是幸运,有她的书读,这就够了!

  1994年12月17日早
  
缘分
 
  一九九五年七月,周涛邀我和宋丛敏去新疆,支使了郭不、王树生陪吃陪住陪游。先在乌鲁木齐一礼拜,还要再往西去,王树生因事难以远行,就只剩下郭不。郭不说:没事,我有的是拳脚,什么地方不能去的?!三人便换了长衫,将钱装在裤衩兜里,坐飞机便到了喀什。

  依周涛原定的计划,在喀什由喀什公安处接待。但一下飞机,有一个女的却找到我们,
自我介绍叫郭玉英,丈夫是南疆军区的检察长,是接到周涛的电话来迎接的,问我们将住在什么宾馆?我们还不知道公安处的安排,郭玉英说:“喀什就那么些大,到时候我来找,话说死,明日下午两点我来接你们去军区!”到了喀什,住在一家宾馆,宋丛敏就忙得鬼吹火。他是曾在这里工作过,给一个熟人打了电话,这个熟人竟联络了十多个熟人,于是,我和郭不又随着他不停地接待拜会,又去拜会他人。第二天的下午两点,专等着那个郭玉英,可两点钟没有来,直过了两个小时,估计郭玉英寻不着我们,正好是礼拜日,她去公安处了不好打听,我们又未留下她的电话,只好以后再说吧。四点二十,宋丛敏的旧友老曾来了电话,一定要让去他家,说馕已买下了,老婆也和了面,晚上吃揪面片。我们应允了,老曾说五分钟后他开车来接。刚过三分,门被敲响,惊奇老曾这么快的,开了门却是郭玉英。郭玉英满头大汗,说她在城里一个宾馆一个宾馆地找,找了两个多小时的。正说着,老曾就来了,这就让我们很为难,不知该跟谁走?郭玉英说:“当然去军区,老曾你得紧远路客吧。”老曾无可奈何,就给家里挂电活,让老婆停止做揪面片,相跟着一块去军区。

  军区在疏勒县,郭玉英的丈夫并不在家,郭玉英让我们吃着水果歇着,她去找检察长,约摸五分钟吧,一个军人抱着一块石头进屋,将石头随手放在窗下,说他姓侯,抱歉因开会没能去城里亲自迎接。我们便知道这是侯检察长了。接着郭玉英也进来,也是抱一块石头,径直放到卧室去。我是痴石头的,见他们夫妇都抱了石头回来,觉得有意思,便走到窗下看那石头,不看不知道,一看就大叫起来。这石头白色,扁圆状,石上刻凿一尊菩萨的坐像。我忙问,“哪儿找的?”老侯说;“从阿里弄的。”我说:“你也收藏石头?”他说:“给别人弄的。”老侯似乎很平静,说过了就招呼我们去饭馆吃饭。我把石头又抱着看了又看,郭不悄悄说:“起贪婪心啦?!”我说:“我想得一块佛画像石差不多想疯了,没想在这儿见着!”郭不笑笑,再没有说话。

  在饭桌上,自然是吃酒吃菜,我不喝酒,但大家却都喝得高兴,也没那些礼节客套,一尽儿随形适意。老侯是言语短却极实在人,对我们能到他这里来感到高兴,说新疆这里也没什么好送的,只是英吉莎小刀闻名于世,他准备了几把。郭不就给老侯敬酒,说,老侯,你真要送个纪念品,我知道贾老师最爱的是石头。我去过他家,屋里简直成了石头展览馆了,你不如把刚才抱的那个石头送给他。郭不话一出口,我脸就红了,口里支吾道:“这,这……”心里却感激郭不知我。老宋更趁热打铁,说:“平凹也早有这个意思!”老侯说:“贾老师也爱石头?那我以后给你弄,这一块我答应了我的一个老领导的。你说那石头好吗?”我说:“好!”郭不说:“贾老师来一趟不容易,给老领导以后再弄吧,这一块让贾老师先带上。”老侯说:“那好。这一块给贾老师!”我、老宋、郭不几乎同时站起喊了个“好啊!”给老侯再续酒,又续酒。

  吃罢饭,去老侯家就取了石头。这石头我从疏勒抱回喀什,从喀什抱回乌鲁木齐,从乌鲁木齐抱回到西安,现供奉在书房。

  日日对这块石头顶礼膜拜时,我总想:如果当时在乌鲁木齐决定去北疆还是去南疆时不因老宋曾在喀什工作过而不去南疆,这块佛像石就难以得到了。如果到了喀什,周涛未给郭玉英打电话,这块佛像石也难以得到了。如果那个礼拜天郭玉英迟来两分钟,我们去了老曾家这块佛像石也难以得到了。如果去了郭玉英家,老侯先一分钟把佛像石抱回家然后在门口迎接我们,这块佛像石也难以得到了。如果老侯抱了佛像石如郭玉英一样抱放在卧室,我们不好意思去人家卧室,这块佛像石也难以得到了。如果老侯的老领导还在疏勒,这块佛像石也难以得到了。如果酒桌上郭不不那么说话,我又启不开口,这块佛像石也难以得到了。这—切的一切,时间卡得那么紧,我知道这全是缘分。我为我有这个缘分而激动得夜不能寐,我爱石,又信佛,佛像石能让我得到,这是神恩赐给我的幸运啊!

  为了更好地珍藏这块佛像石,我在喀什详细了解这佛像石的来历,在乌鲁木齐又请一些历史学家论证。回到西安再查阅资料,得知:

  一、此佛像石来自西藏阿里的古格王国。古格王国始于七百年前,终于三百年前。王国城堡遗址至今完好,有冬宫和夏宫,宫内四壁涂赤红色,壁画奇特。墙壁某处敲之空响,凿开里边尽是小欢喜佛泥塑,形象绝妙。但为模范制作。王国传说是在一场战争中灭亡的,现随处可见残戈断剑、人的头骨、马的遗骸。山下通往山上的通道两旁,摆着这种佛像石,是当地佛教徒敬奉或来此处祈祷神灵而择石凿刻的。

  二、阿里属西藏的后藏,从喀什坐三天三夜汽车,翻越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雪原,再行二百里方能到城堡的山下,一般人难以成行,成行又难以安全翻越雪原。即使到了城堡,还有藏民在城堡看守,并不是想拿什么就能拿了什么。

  三、石是雪原上的白石,不是玉,却光洁无瑕,质地细腻,坚硬有油色。菩萨造型朴而不俗美而不艳,线条简约,构图大方,刻工纯熟,内地四大佛窟的塑像和永乐宫彩绘皆不能
及。更可贵的是,任何人见之,莫不感受到—种庄严又神圣的气息,可能是当地的信徒是以极虔诚的心情来刻凿的,与别处为塑像而塑像或纯艺术的塑像雕刻不同,又在西藏佛教圣地数百年,有了巨大的磁场信息。

  有缘得此佛石,即使在喀什,许多信佛者、收藏奇石人、学者、画家、作家皆惊叹不已,他们知道有这种佛石,谋算了十多年未能如愿以偿的。此佛石归我后,正是我《白夜》出版的本月,对着佛石日夜冥思,我检讨我的作品里缺少了宗教的意味,在二十世纪的今日中国,我虽然在尽我的力量去注视着,批判着,召唤着,但并未彻底超越激情,大慈大悲的心怀还未完全。那么,佛石的到来,就不仅仅是一种石之缘和佛之缘,这一定还有别的更大的用意,我得庄严地对待,写下文字的记录。
  
夏河的早晨
 
  这是一九九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早上七点或者八点,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安静,使我醒来感到了一种恐慌,我想制造些声音,但×还在睡着,不该惊扰,悄然地去淋室洗脸,水凉得淋不到脸上去,裹了毛毡便立在了窗口的玻璃这边。想,夏河这么个县城,真活该有拉卜楞寺,是佛教密宗圣地之一,空旷的峡谷里人的孤单的灵魂必须有一个可以交谈的神啊!

  昨晚竟然下了小雨,什么时候下的,什么时候又住的,一概不知道。玻璃上还未生出白
雾,看得见那水泥街石上斑斑驳驳的白色和黑色,如日光下飘过的云影。街店板门都还未开,但已经有稀稀落落的人走过,那是一只脚,大概是右脚,我注意着的时候,鞋尖已走出玻璃,鞋后跟磨损得一边高一边低。

  知道是个丁字路口,但现在只是个三角处,路灯杆下蹲着一个妇女。她的衣裤鞋袜一个颜色的黑,却是白帽,身边放着一个矮凳,矮凳上的筐里没有覆盖,是白的蒸馍。已经蹲得很久了,没有买主,她也不吆喝,甚至动也不动。

  一辆三轮车从左往右骑,往左可以下坡到河边,这三轮车就蹬得十分费劲。骑车人是拉卜楞寺的喇嘛,或者是拉卜楞寺里的佛学院的学生,光了头,穿着红袍。昨日中午在集市上见到许多这样装束的年轻人,但都是双手藏在肩上披裹着的红衣里。这一个双手持了车把,精赤赤的半个胳膊露出来,胳膊上没毛,也不粗壮。他的胸前始终有一团热气,白乳色的,像一个不即不离的球。

  终于对面的杂货铺开门了,铺主蓬头垢面地往台阶上搬瓷罐,搬扫帚,搬一筐红枣,搬卫生纸,搬草绳,草绳捆上有一个用各色玉石装饰了脸面的盘角羊头,挂在了墙上,又进屋去搬……一个长身女人,是铺主的老婆吧,头上插着一柄红塑料梳子,领袖未扣,一边用牙刷在口里搓洗,一边扭了头看搬出的价格牌,想说什么,没有说,过去用脚揩掉了“红糖每斤四元”的“四”字,铺主发了一会呆,结果还是进屋取了粉笔,补写下“五”,写得太细,又改写了一遍。

  从上往下走来的是三个洋人。洋人短袖短裤,肉色赤红,有醉酒的颜色,蓝眼睛四处张望。一张软不沓沓白塑料袋儿在路沟沿上潮着,那个女洋人弯下腰看袋儿上的什么字,样子很像一匹马。三个洋人站在了杂货铺前往里看,铺主在微笑着,拿一个依然镶着玉石的人头骨做成的碗比画,洋人摆着手。

  一个妇女匆匆从卖蒸馍人后边的胡同闪出来,转过三角,走到了洋人身后。妇女是藏民,穿一件厚墩墩袍,戴银灰呢绒帽,身子很粗,前袍一角撩起,露出红的里子,袍的下摆压有绿布边儿,半个肩头露出来,里边是白衬衣,袍子似乎随时要溜下去。紧跟着是她的孩子,孩子老撵不上,踩了母亲穿着的运动鞋带儿,母子节奏就不协调了。孩子看了母亲一下,继续走,又踩了带儿,步伐又乱了,母亲咕哝着什么,弯腰系带儿,这时身子就出了玻璃,后腰处系着红腰带结就拖拉在地上。

  没有更高的楼,屋顶有烟囱,不冒烟,烟囱过去就目光一直到城外的山上。山上长着一棵树,冠成圆状,看不出叶子。有三块田,一块是麦田,一块是菜花田,一块土才翻了,呈铁红色。在铁红色的田边支着两个帐篷,一个帐篷大而白,印有黑色花饰,一个帐篷小,白里透灰。到夏河来的峡谷里和拉卜楞寺过去的草地上,昨天见到这样的帐篷很多,都是成双成对的鸳鸯状,后来进去过一家,大的帐篷是住处,小的帐篷是厨房。这么高的山梁上,撑了帐篷,是游牧民的住家吗?还是供旅游者享用的?可那里太冷,谁去睡的?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这里的人间。”

  “看人间?你是上帝呵?!”

  我回答着,自然而然地张了嘴说话,说完了,却终于听到了这个夏河的早晨的声音。我回过头来,×已经醒,是她支着身与我制造了声音。我离开了窗口的玻璃,对×说:这里没有上帝,这里是甘南藏区,信奉的是佛教。

  1995年10月31日夜记
 

 
名角
 
  杨凤兰是西安南郊人,十一岁上跟李正敏学戏,翌年即排《三对面》,饰青衣香莲。凤兰个头小,家人牵着去后台装扮,一边走,一边嚷道要吃冰糖葫芦。家人说:“你是香莲了,还贪嘴?”凤兰嘴噘脸吊。但到锣鼓声起,粉墨登场,竟判若两人。坐则低首嘿答,立则背削肩蹇,抖起来如雨中鸡,诉起其冤,声口凄婉,自己也骨碌碌坠下泪来,一时惊动剧坛。李正敏说:“这女子活该演戏,但小小年纪竟能体味苍凉,一生恐要困顿了。”愈发爱怜栽培,传授《三击掌》、《徐母骂曹)、《二进宫》给她。


  渐渐长大,凤兰已是名角,拥有众多戏迷,她不喜张扬,见人羞怯,伏低伏小。剧团多有是非,无故牵扯到她,旁人都替她蛮脸作怒了,她仍只是忍耐,静若渊默。一年夏天,回村探母,正在屋里梳头,墙外忽有枪声,有东西跌在院中一响。出来看时,有鸟坠在捶布石下,遂矮墙头上露一人脸,背着猎枪,挤眉弄眼,示意鸟是他打中的。凤兰有些恼,提了鸟丢出去,那人却绕过来,收住了脚,在门首呆看。凤兰耳根通红,口里喃喃,微骂掩门不理。又一年后,女大当嫁,有人提亲,领来了一小伙见面,竟是打鸟人。小伙笑道:“我早打中的。”时凤兰二十三岁,谭兴国大其九岁,且带有一小孩。亲戚里有反对的,但凤兰不嫌,认定有缘,遂为夫妇。

  秦腔虽是大的剧种,历来却慷慨有余,委婉不足,出西北就行之不远。李正敏毕生力戒暴躁,倡导清正,死时紧握凤兰手,恨恨而终。凤兰见宗师长逝,哭昏在灵堂,立誓发扬敏腔艺术,此后愈发勤苦,早晚练功不辍,冬夏曲不离口。出演了《白蛇传》、《飞虹山》、《谢瑶环》。每次演出,都在家叩拜宗师遗像,谭兴国在旁收拾行装,然后骑自行车送至剧场。谭兴国那时在一家话剧院做美工,凡有凤兰演出,必坐于台下观看,一边听观众反映,一边作记录,回家便为凤兰的某一唱句、某一动作,提建议,作修正。灯下两人戏言,凤兰说:“我这是为戏活着么!”兴国说:“那我就为你活着!”刚说毕,窗外嘎喇喇一声雷响,两人都变了脸。

  二十七岁那年,凤兰演《红灯记》,只觉得脖子越来越粗,却并不疼,也未在乎,衣服领口就由九寸加宽到一尺一,再加宽到一尺三。演第二十七场,突然昏倒在台上,急送医院,诊断为甲状腺癌,当即手术,取出了八个瘤子,最大的竟有鸭蛋大。医生告诉兴国:人只能活二年。兴国跑出医院在野地里呜呜哭了一场,回来又不敢对凤兰说。数月里人在医院伺候,夜不脱衣,竟生了满身虱子。凤兰终于知道了病情,将硬得如石板一样的半个脖子,敲着嘭嘭响,抱了李正敏的照片泪流满面。她写下了遗书,开始七天不吃不喝。兴国铺床时,褥子下发现了遗书,一下子把凤兰抱住大哭。凤兰说:“我不能唱戏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兴国说:“有我在,你不能走,你能唱戏的,我一定要让你唱戏嘛!”谭兴国把凤兰病情材料复印了几十份,全国各大医院都寄,希望有好的医疗方案。医院差不多都回信了,惟一只能化疗。在漫长的化疗过程中,谭兴国四处求医寻药,自己又开始学中医,配处方。杨凤兰竟每天数次以手指去拨声带,帮助活动。服用了兴国的药方二百八十多服,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出院五个月后,凤兰真的上台演出,演过了七场。第八场演出中,她正唱着,突然张口失声,顿时急得流泪,满场观众一时惊呆,都站起来,静悄悄的,等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哽哽咽咽便起了哭音。从此,失声多年。凤兰再不去想到死,偏要让声再出来,但声还是不出。百药服过,去求气功,凤兰竟成了气功师最好的弟子,多半年后,慢慢有了声出来。气功师见她刻苦,悟性又好,要传真功给她,劝她不再演戏,师徒云游四方去。凤兰说:“我要不为演戏,早一根绳子去了,何必遭受这么大的罪?”每次练功前,都念道李正敏,每念道精神倍增。气功师也以为奇,遂授真功给她,收为干女。发了声后,凤兰就急于要唱,但怎么也唱不成,音低小得如耳语。又是如此数年,她开始了更为艰辛的锻炼,每早每晚,都咪咪咪,吗吗吗,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往上练,常常几个月或者半年方能提高一个音节。每每提高一节,就高兴得哭一场,就给李正敏的遗像去奠香焚纸。兴国照例要采买许多酒菜,邀朋友来聚餐恭贺。在去北京疗养练声期间,兴国月月将十分之八的工资寄去北京,自己领着两个孩子在家吃粗的,喝稀的,每到傍晚才去菜市,刨堆儿买菜或拣白菜帮子回来熬吃。凤兰终于从北京拨来电话,告知她能唱出“希”和“豆”的音节了,夫妇俩在电话里激动得放声大哭。

  当凤兰再次出现在戏台上,剧场如爆炸一般欢呼;许多观众竟跑上台去,抱住她又哭又笑。

  一个演员,演出就是生命存在的意义,杨凤兰人活下来了,又有了声音,她决心要把耽误了十多年的时间补回来,把敏派艺术继承和光大。但是灾难和不幸总是纠缠她。一次演出途中发生了车祸,同车有两人死亡,她虽然活下来,却摔成严重的脑震荡,而且一个膀子破裂,落下残疾,再也高举不起。更要命的是戏剧在中国正处于低潮,所有演出单位只能下乡到偏远地区方可维持生计,她毕竟身子孱弱,不能随团奔波。凤兰的脾气变坏了,终日在家浮躁不宁。兴国劝她,她就恼了,说:“我苦苦奋斗了几十年,现在就只有去唱唱堂会吗?!”不理了兴国,兴国把饭做好,她也不吃。兴国也是苦恼,琢磨着剧场不演戏了,能不能拍电视录像片,与几个搞摄像的朋友合计了,回来对凤兰说:“你如果真要演正经戏,就看你能不能成?”说了主意,凤兰猛地开窍,当了众人面搂抱了兴国,说:“知我者,兴国也!”

  拍电视片又谈何容易?首先需要钱,夫妇俩从此每日骑了车子,成半年天天去寻找赞助,这个公司出一万,那个熟人掏三百,见过笑脸,也见过冷脸,得到了支持,也承受了嘲弄,终于筹集了十二万八千元,兴国也因骑自行车磨破了痔疮躺倒过三次。凤兰选择的剧目是《五典坡》,《五典坡》是李正敏的拿手戏。但旧本《五典坡》芜杂,夫妇俩多方求教专家学者,亲自修改,终于开拍,辛辛苦苦拍摄了,却因经验不足,用人不当,拍成后全部报废,钱也花光了。夫妇俩号啕大哭,哭罢了,你给我擦泪,我给你擦泪,咬了牙又出去筹款。
这一次凤兰谁也不信,只信兴国,要兴国导演。兴国的本行是舞美设计,在国内获得过三次大奖,虽未从事过导演,但对艺术上的一套颇精到,又经历上次失败,就多方请教,组成强有力的拍摄班子。新的拍摄开始,一切顺利,凤兰极度亢奋,常常一天吃一顿饭。兴国更是从导演、布景、灯光、道具,以及所有演员、工作人员的接来送往,吃喝拉睡,事无巨细地安排操作,每天仅睡两个小时。—日,夫妇俩都在现场架子上,兴国扛着摄像机选机位,往后退时,凤兰瞧着危险,喊:“注意!注意!”没想自己一脚踏空,仰面从高架上跌下来,左脚粉碎性骨折了。在床上又是躺了八个月。八个月后,带着一手一脚都残疾的身子将戏拍完,凤兰体重减轻了十斤,她笑着说:“活该戏要拍好的,后边的戏是王宝钏寒窑十八年,我不瘦才不像哩!”片子后期制作,资金极度紧缺,夫妇俩将家中仅有的几千元存款拿出来,无济于事,就乞求,欠账,寻廉价的录音棚,跑几百里外租用便宜剪辑机器。刚刚剪辑了前两部,夫妇俩高高兴兴搭公共车返回,兴国就在车上瞌睡了,瞌睡了又醒过来,他觉得肝部疼,用拳头顶着。凤兰见他面色黑黄,大汗淋漓,忙去扶他,兴国就昏倒在她怀里。送去医院,诊断为肝癌晚期。半年后,兴国死去,临死拉住凤兰手,不让凤兰哭,说:“凤兰,咱总算把戏拍完啦。”

  《五典坡》新编本《王宝钏》三部放映后,震动了秦腔界。凤兰扮相俊美,表演精到,唱腔纯正,创造了一个灿烂的艺术形象,被誉为秦腔精品。一时间,三秦大地人人奔走相告,报纸上、电台电视上连篇累牍报道,各种研讨会相继召开,成为盛事。电视台播映那晚,各种祝贺电话打给凤兰,持续到凌晨四点。四点后,凤兰没有睡,设了灵桌,摆好了李正敏的遗像、谭兴国的遗像,焚香奠酒,把《王宝钏》录像带放了一遍。放毕,天已大亮,开门出来,门外站满了人,全是她的戏迷,个个泪流满面。
  
惜时
 
  致青年朋友

  我在年少的时候,喜欢做大,待到老大了,却总觉得自己还小。四年前的一日,与几个同学去春游,过河桥,桥面上一个娇嫩的女人抱了孩子,我们说:现在是娃生娃了!那女人回头说:不生娃生老汉呀?!挨了一顿骂。她骂倒无所谓,说我们是老汉使我们惊骇了。也自那回起,我发觉我越来越是丑陋,虽然已经不害怕了天灾,也不害怕了人祸,但害怕镜子
。镜子里的我满头的脸,满脸的头。我痛苦地唱:“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真的不回来了!

  基于此,我不大愿意提及我以前的作品。近几年关于我的散文编选过多种版本,我决意自己不再编,也不允别人去编了。但徐庆平反复地说服我,尤其以给青年朋友编一本为由,我难能拗过她啊。还是徐庆平,女同志,在我默允了她的编选后,又提出要写个序的。唉,牛被拉上磨道了,走一圈是走,走两圈也是走,这也正是失去青春而没有自信的无奈。

  人不年轻,借钱都是难以借到的。

  我说这些并无别意,只是过来的人,想让年轻的朋友还年轻的时候好好珍惜。对于时间的认识或许所有的人都有饥饿感,但青春期的饥饿是吃了早饭出差赶路,赶到天黑才能吃到晚饭的饥饿,而过了青春期的饥饿是吃了上顿不知下顿有什么吃的年馑里的饥饿。

  1995年12月25日  
 
生活的一种
 
  答友人书

  院再小也要栽柳,柳必垂。晓起推窗,如见仙人曳裙侍立;月升中天,又似仙人临镜梳发。蓬屋常伴仙人,不以门前未留小车辙印而憾。能明灭萤火,能观风行。三月生绒花,数朵过墙头,好静收过路女儿争捉之笑。


  吃酒只备小盅,小盅浅醉,能推开人事、生计、狗咬、索账之恼。能行乐,吟东坡“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以残墙补远山,以水盆盛太阳,敲之熟铜声。能嘿嘿笑,笑到无声时已袒胸睡卧柳下。小儿知趣,待半小时后以唾液蘸其双乳,凉透心臆即醒,自不误了上班。

  出游踏无名山水,省却门票,不看人亦不被人看。脚往哪儿,路往哪儿,喜瞧峋岩勾心斗角,倾听风前鸟叫声硬。云在山头登上山头云却更远了,遂吸清新空气,意尽而归。归来自有文章作,不会与他人同,既可再次意游,又可赚几个稿费。补回那一双龙须草鞋钱。

  读闲杂书,不必规矩,坐也可,站也可,卧也可。偶向墙根,水蚀斑驳,瞥一点而逮形象,即与书中人、物合,愈看愈肖。或听室外黄鹂,莺莺恰恰能辨鸟语。

  与人交,淡,淡至无味,而观知极味人。可邀来者游华山“朽朽桥头”,敢亡命过之将“××到此一游”书于桥那边崖上者,不可近交。不爱惜自己性命焉能爱人?可暗示一女子寄求爱信,立即复函意欲去偷鸡摸狗者不交。接信不复冷若冰霜者亦不交,心没同情岂有真心?门前冷落,恰好,能植竹看风行,能养菊赏瘦,能识雀爪文。七月长夏睡翻身觉,醒来能知“知了”声了之时。

  养生不养猫,猫狐媚。不养蛐蛐儿,蛐蛐儿斗殴残忍。可养蜘蛛,清晨见一丝斜挂檐前不必挑,明日便有纵横交错,复明日则网精美如妇人发罩。出门望天,天有经纬而自检行为,朝露落雨后出日,银珠满缀,齐放光芒,一个太阳生无数太阳。墙角有旧网亦不必扫,让灰尘蒙落,日久绳粗,如老树盘根,可作立体壁画,读传统,读现代,常读常新。

  要日记,就记梦。梦醒夜半,不可睁目,慢慢坐起回忆静伏人睡,梦复续之。梦如前世生活,或行善,或凶杀,或作乐,或受苦,记其迹体验心境以察现实,以我观我而我自知,自知乃于嚣烦尘世则自立。

  出门挂锁,锁宜旧,旧锁能避蟊贼破损门;屋中箱柜可在锁孔插上钥匙,贼来能保全箱柜完好。
 


辞宴
 
  答友人的一封信

  六月十六日粤菜馆的饭局我就不去了。在座的有那么多领导和大款。我虽也是局级,但文联主席是穷官、闲官,别人不装在眼里,我也不把我瞧得上,哪里敢称做同僚?他们知道我而没见过我,我没有见过人家也不知道人家具体职务,若去了,他们西装革履我一身休闲,他们坐小车我骑自行车,他们提手机我背个挎包,于我觉得寒酸,于人家又觉得我不合群
,这饭就吃得不自在了。要吃饭和熟人吃着香,爱吃的多吃,不爱吃的少吃,可以打嗝儿,可以放屁,可以说趣话骂娘,和生人能这样吗?和领导能这样吗?知道的能原谅我是懒散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人家不恭,为吃一顿饭惹出许多事情来,这就犯不着了。酒席上谁是上座,谁是次座,那是不能乱了秩序的,且常常上座的领导到得最迟,菜端上来得他到来方能开席,我是半年未吃海鲜之类了,见那龙虾海蟹就急不可耐,若不自觉筷先伸了过去如何是好?即便开席,你知道我向来吃速快,吃相难看,只顾闷头吃下去,若顺我意,让满座难堪,也丢了文人的斯文,若强制自己,为吃一顿饭强制自己,这又是为什么来着?席间敬酒,先敬谁,后敬谁,顺序不能乱,谁也不得漏,我又怎么记得住哪一位是政府人,哪一位是党里人?而且又要说敬酒词,我生来口讷,说得得体我不会,说得不得体又落个傲慢。敬领导要起立,一人敬全席起立,我腿有疾,几十次起来坐下又起来我难以支持。我又不善笑,你知道,从来照相都不笑的,在席上当然要笑,那笑就易于皮笑肉不笑,就要冷落席上的气氛。更为难的是我自患病后已戒了酒,若领导让我喝,我不喝拂他的兴,喝了又得伤我身子,即使是你事先在我杯中盛白水,一旦发现,那就全没了意思。官场的事我不懂,写文章又常惹领导不满,席间人家若指导起文学上的事,我该不该掏了笔来记录?该不该和他辩论?说是不是,说不是也不是,我这般年纪了,在外随便惯了,在家也充大惯了,让我一副奴相去逢迎,百般殷勤做妓态,一时半会儿难以学会。而你设一局饭,花销几千,忙活数日,图的是皆大欢喜,若让我去尴尬了人家,这饭局就白设了,我怎么对得住朋友?而让我难堪,这你又于心不忍,所以,还是放我过去,免了吧。几时我来做东,回报你的心意,咱坐小饭馆,一壶酒,两个人,三碗饭,四盘菜,五六十分钟吃一顿!如果领导知道了要请我而我未去,你就说我突然病了,病得很重,这虽然对我不吉利,但我宁愿重病,也免得我去坏了你的饭局而让我长久心中愧疚啊。
 

 
四方城
 
  今冬无事,我常骑了单车在城中闲逛。城市在改造,到处是新建的居民楼区,到处也有正被拆除的废墟,我所熟悉的那些街,那些巷,面目全非,不见了那几口老井和石头牌楼,不见了那些有着砖雕门楼和照壁的四合院,以及院中竹节状的花墙和有雕饰的门墩。怅怅然,从垃圾堆里寻到半扇有着菱花格的木窗和一个鼓形的柱脚石,往回走,街上又是车水马龙,交通堵塞,真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


  天黄昏到家,胡武功却在门口蹲着。问:找我吗?他说找你。入屋吃酒,他从皮茄克衫里往外掏东西,他的茄克衫鼓鼓囊囊,竟掏出百余幅的照片来要我看。原来武功他们同我一样,是这个城的闲人,有兴趣在城里闲逛,而且多年前就这么闲逛了。但是,我闲逛了也就闲逛了,他们闲逛了却抓拍了这么多照片!于是我便兴趣了他那茄克衫,探手再去掏,果然又掏出一个照相机来。我说:你们做了布袋和尚嘛!

  照片全摊在床上,如同一瞬间时间凝固,西安城的巷巷道道,人人事事,一下子平面摆在面前。我嗒然忘失自我,也不知在了何处。片刻,扭头看窗外,窗前老槐上正有寒鸦,拍窗它不惊,开窗以酒盅投掷,仍也不起,疑心它必在偷看了我们,是痴是僵。我对西安是熟知的,一张张看着,已不知今夜是从四堵城墙的哪一个门洞进去,拐过了几街几巷,又要从哪一个门洞出来?只急急寻找四合院中四分五裂的隔墙和篱笆中的人家,那早晨排队而入的公厕呢,那煤呢,那盛污水的土瓮呢,老爷子的马扎凳小孩子的摇篮车呢?小小的杂货店里老板娘正在点钱。蹬三轮车的小贩在张口叫卖。巷口的谁家有了丧事,孝子贤孙为吹鼓手的耳上夹烟。城墙根织沙发床的人回过头来,一脸惊恐,原来是不远处爆玉米花的人又爆出了一锅。风雨中红灯一片的夜市上,手持了大哥大的小姐与收破烂的民工同坐一桌吃起饺子了。来去匆匆的上班人群中,有老头坐在隔离礅上茫然四顾。那放风筝的孩子,风筝挂在了树上,一脸无奈。那电杆下扎堆的人指手画脚,观棋而语一定不是些君子。挂满广告条幅的商场门口,是谁摸奖摸中了,一人仰笑,数人顿足。坐在时装店塑料模特脚下的艺人拉二胡,眼睛闭着是自己陶醉,还是原本就是瞎子?擦皮鞋的老妪蹲在墙角,牵长毛狗的小姐一边走一边照镜。从仅容一身的巷道里跑过来的是谁?镜糕摊前那位洋人在说什么?股票交易厅外又是拥满了人,邮局门口代书写信件、状词的三张桌子怎么空了一人……一座转型时期中的古城里,芸芸众生在生活着。生活中有他们的美丽和丑陋,有他们的和谐与争斗。我看了这张又急切翻看那张,喃喃地问:我在哪儿,哪一张有我呢?

  举起杯来,向胡武功敬酒。我说,以这么大的热情和朴实无华的镜头,这么真实地记录一个城市的百姓生活,在中国摄影史上还并不多见吧。而在这些作品中,从人与城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和城与时代的关系里,你们竟能表现出如此丰富的历史性、哲理性和艺术性!

  我们都是西安城的市民,我们荣幸生活在这个城里又津津乐道这座城,但正如河水,看到的河水又不是了看到的河水,在这瞬息万变的年代,谁能是真正意义上的西安记录员呢?摄影是一门能将复杂处理成简单,而又能在简单中透出复杂的艺术,如果这批照片结集,最能清点二十世纪末的西安的面目。今天的西安人或熟知西安的人,我们同历史将从古城走出去,明天的人或不熟悉这个时期西安的人又将会凭此集再走回古城啊!

  我这么对胡武功说着,屋外已大风吼窗,胡武功酒红上脸,开始讲他们四人数年里的奔波,说是在去年的冬季,也就是今日同一个黄昏,他们在北门口拍摄,阴雪四集,寒风酸牙,后在一个小酒店里也是吃酒的,吃酒全为取暖,四人不觉哑笑,真该是“为乐未几,苦已百倍”。听他喋喋不休讲去,我脑子里却生想:去年寒夜,今夜谈起,今夜情景,谁又会知道呢?歪头看胡武功,胡武功说着说着,头一沉,趴在那里却睡着了,是酒力发作还是太疲倦,酣声微起,一双鞋,是那种穿得很烂又脏的旅游鞋,已掉在床下,呈出个×状。

  1996年11月20日
 

治病救人
 
  我第一次认识张宏斌,张宏斌是坐在我家西墙南边的椅子上,我坐在北边椅子上,我们中间是一尊巨大的木雕的佛祖。左右小个子,就那么坐着,丑陋如两个罗汉。对面的墙上有一副对联:相坐亦无言,不来忽忆君。感觉里我们已经熟了上百年。

  我们最先说起的是矮个人的好处,从拿破仑、康德,到邓小平、鲁迅,说到了阳谷县的那一位,两人哈哈大笑。我们不忌讳我们的短,他就一口气背诵了《水浒》上的那一段描写
。我说你记忆力这般好,他说你要不要我背诵你的书?竟一仰头背诵了我一本书的三页。我极惊奇,却连忙制止:此书不宜背诵!问他看过几遍就记住了,他说三遍。我说你还能背诵什么,他说看过三遍的东西都能记住。就又背诵起《红楼梦》的所有诗词,让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全都到我家办诗会了。

  但我请张宏斌来,并不是因为他是记忆的天才,他的本行是医生,要为我的一个亲戚的儿子治癫痫病的。我差点迷醉于他的记忆力的天赋而忘却了他是医生。他看了看亲戚的那个患病的儿子,笑了笑,说:“药苦,你吃不吃?”儿子说:“我爱吃糖!”大家都乐起来。我将那小子拉过来,在他汗津津的背上搓,搓下污垢卷儿让他看,几个大人立即向我翻白眼,以为当着医生丢了面子。

  张宏斌留下了几袋丸药,开始详细吩咐,什么时候吃什么大丸,什么时候吃什么小丸,极讲究节气前后的时间。我要付他的钱,他不收,提出能送一二本我的书。我的书都在床下塞着,他似乎不解:我把配制的药丸是藏在架子上的瓷罐里的,你怎么把书扔在床底?我说:“你那药是治病的。”他说:“书却救人啊!”我笑了笑,救谁呢?一本送了他,一本签上“自存自救”放到了我的床头柜里。

  他的这些药丸极其管用,亲戚的儿子服后病遂消解,数年间不再复犯。

  医生我是尊敬的,而这样的奇人更令我佩服,以后我们就做了朋友。他住在岐山县,常常夜半来电话,浓重的岐山口音传染了我,我动不动也将“入”念成“日”。一次作协研究要求入会的业余作者,讨论半天意见不统一,我一急说道:有什么不高兴的么,人家要“日”就让人家“日”嘛!

  他常常被西安的病人请了来,每次来都来我家,我没有好酒,却拿明前茶,请,请上坐,就坐在佛祖旁的椅子上。我们就开始说《红楼梦》,说中医,说癫痫,说忧郁症,说精神分裂,这现代生活垢生出的文明病。

  张宏斌说,医生最大的坏处,是:不能见了别人就邀请人家常去他那儿。这是对的,监狱管理员邀请不得人,火葬场也邀请不得人。中国人有这么个忌讳。但我给张宏斌介绍了许多有病的人和没病的人,还有许多名人和官人。谁的头都不是铁箍了的,名人和官人也是要患病的。作家可以拒绝,医生却要请的,没病也要请,这如在家里挂钟馗像。

  同张宏斌打交道的几年里,我也粗略识得什么是癫痫和精神分裂病,什么人易患这类病和什么人已潜伏了这类病。并且,看他治病,悟出了一个道理:病要生自己的病,治病要自己拿主意。这话对一般人当然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对一些名人和官人却至关重要,名人和官人没病的时候是为大家而活着的,最复杂的事到他们那里即得到最简单的处理,一旦有病了,又往往就也不是自己患病,变成大家的事,你提这样的治疗方案,他提那样的治疗方案,会诊呀,研究呀,最简单的事又变成了最复杂的事,结果小病耽误成大病,大病耽误成了不治之病。

  张宏斌治病出了名,全国各地的病人都往岐山去,他收入当然滋润,而且住宅宽展。他说你出书困难了,我可以资助你,西安没清静地方写作了到岐山来。我很感激他。年初,我对他说:你教我当医生。他说:我正想请你教我写文章哩。两人在电话里嗬嗬大笑:那就谁也不教谁了!

  现在,我仍在西安,他还在岐山,十天半月一回见面,一个坐木雕佛祖的南边,一个坐木雕佛祖的北边,丑陋如两个罗汉。

  1997年1月20日
  
孤独地走向未来
 
  好多人在说自己孤独,说自己孤独的人其实并不孤独。孤独不是受到了冷落和遗弃,而是无知己,不被理解。真正的孤独者不言孤独,偶尔作些长啸,如我们看到的兽。

  弱者都是群居着,所以有芸芸众生。弱者奋斗的目的是转化为强者,像蛹向蛾的转化,但一旦转化成功了,就失去了原本满足和享受欲望的要求。国王是这样,名人是这样,巨富们的挣钱成了一种职业,种猪们的配种更不是为了爱情。


  我见过相当多的郁郁寡欢者,也见过一些把皮肤和毛发弄得怪异的人,似乎要做孤独,这不是孤独,是孤僻,他们想成为六月的麦子,却在仅长出一尺余高就出穗孕粒,结的只是蝇子头般大的实。

  每个行当里都有着孤独人,在文学界我遇到了一位。他的声名流布全国,对他的诽谤也铺天盖地,他总是默默,宠辱不惊,过着日子和进行着写作,但我知道他是孤独的。

  “先生,”我有一天走近了他,说,“你想想,当一碗肉大家都在眼睛盯着并努力去要吃到,你却首先将肉端跑了,能避免不被群起而攻之吗?”

  他听了我的话,没有说是或者不是,也没有停下来握一下我的手,突然间泪流满脸。

  “先生,先生……”我撵着他还要说。

  “我并不孤独。”他说,匆匆地走掉了。

  我以为我要成为他的知己,但我失败了,那他为什么要流泪呢,“我并不孤独”又是什么意思呢?

  一年后这位作家又出版了新作,在书中的某一页上我读到了“圣贤庸行,大人小心”八个字,我终于明白了,尘世并不会轻易让一个人孤独的,群居需要一种平衡,嫉妒而引发的诽谤,扼杀,羞辱,打击和迫害,你若不再脱颖,你将平凡,你若继续走,走,终于使众生无法赶超了,众生就会向你欢呼和崇拜,尊你是神圣。神圣是真正的孤独。

  走向孤独的人难以接受怜悯和同情。  
 
藏者
 
  我有一个朋友,是外地人。一个月两个月就来一次电话,我问你在哪儿,他说在你家楼下,你有空没空,不速而至,偏偏有礼貌,我不见他也没了办法。

  他的脸长,颧骨高,原本是强项角色,却一身的橡皮,你夸他,损他,甚至骂他,他都是笑。这样的好脾气像清澈见底的湖水,你一走进去,它就把你淹了。


  我的缺点是太爱吃茶,每年春天,清明未到,他就把茶送来,大致吃到五斤至十斤。给他钱,他是不收的,只要字,一斤茶一个字,而且是单纸上写单字。我把这些茶装在专门的冰箱里,招待天南海北的客人,没有不称道的,这时候,我就觉得我是不是给他写的字少了?

  到了冬天,他就穿着那件宽大的皮夹克来了,皮夹克总是拉着拉链,从里边掏出一张拓片给我显派。我要的时候,他偏不给,我已经不要了,他却说送了你吧,还有同样的一张,你在上边题个款吧。我题过了,他又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张,比前一张更好,我便写一幅字要换,才换了,他又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张。我突然把他抱住,拉开了拉链,里边竟还有三四张,一张比一张精彩,接下来倒是我写好字去央求他了。整个一晌,我愉快地和他争闹,待他走了,就大觉后悔,我的字是很能变作钱的,却成了一头牛,被他一小勺一小勺巧妙着吃了。

  有一日与一帮书画家闲聊,说起了他,大家竟与他熟,都如此地被他打劫了许多书画,骂道:这贼东西!却又说:他几时来啊,有一月半不见!

  我去过他家一次,要瞧瞧他一共收藏了多少古董字画,但他家里仅有可怜的几张。问他是不是做字画买卖,他老婆抱怨不迭:他若能存一万元,我就烧高香了!他就是千辛万苦地采买茶叶和收集本地一些碑刻和画像砖拓片到西安的书画家嘻嘻哈哈地换取书画,又慷慷慨慨地分送给另一些朋友、同志。他生活需要钱却不为钱所累,他酷爱字画亦不作字画之奴,他是真正的字画爱好者和收藏者。

  真正的爱好者和收藏者是不把所爱之物和藏品藏于家中而藏于眼中,凡是收藏文物古董的其实都是被文物古董所收藏。人活着最大的目的是为了死,而最大的人生意义却在生到死的过程。朋友被朋友们骂着又爱着,是因了这个朋友的真诚和有趣。他姓谭,叫宗林。

  1999年3月25日
 

上帝的微笑
 
  贺忠实同志获茅盾文学奖

  当我听到《白鹿原》获奖的消息,我为之长长吁了一口气。我想,仰天浩叹的一定不仅我一人,在这个冬天里,很多很多的人是望着月亮,望着那夜之眼的。

  其实,在读者和我的心中,《白鹿原》五年前就获奖了。现今的获奖,带给我们的只是
悲怆之喜,无声之笑。

  可以设想,假如这次还没有获奖,假如永远不能获奖,假如没有方方面面的恭喜祝贺,情况又会怎样呢?但陈忠实依然是作家陈忠实,他依然在写作,《白鹿原》依然是优秀著作,读者依然在阅读。污泥里生长着的莲花是圣洁的莲花。

  作品的意义并不在于获奖,就《白鹿原》而言,它的获奖重在给作家有限的生命中一次关于人格和文格的正名,从而供生存的空间得以扩大。外部世界对作家有这样那样的需要,但作家需要什么呢?作家的灵魂往往是伟大的,躯体却卑微,他需要活着,活着就得吃喝拉撒睡,就得米面油茶酱,当然.还需要一份尊严。

  上帝终于向忠实发出了微笑,我们全都有了如莲的喜
  
龙民
 
  西安人最得意城市建在龙脉上,北门之外的高坡至今仍叫龙首村,老陈修建桃花源和东晋桃源两个休闲山庄的时候看重的就是龙首村至渭河滩之间的风水,因为他属相为龙,出身于农民。龙是中国的图腾,历来的皇帝虽然尊龙,自视真龙天子,但龙的文化其实是农民创造并且被农民延绵不绝地继承着,所以老陈介绍他是农民时说成是龙民。从两个山庄的起名上,你就可以窥见到中国农民乌托邦式的理想色彩,它们修建的起因当然为着商业目的,但修建的过程中强烈地渗透着要给西安的建筑上留一份文化遗产的精神,其屋舍构造,池渠布
局,道路走向,甚至一堵墙,一棵树,一块石头的安放,都具象在大象之中,经意于不经意之处,区别着宫廷式和好莱坞式,以现代文明的基础上充分展示农耕文化;正因为如此,山庄造成之后,游人蜂拥而至,不仅经济收入可观,其本身就成了一处园林景观。历史上,西安的北郊原上曾作过皇家的围猎苑,如今这里成了西安市民游乐的后花园。

  我第一次到山庄,是朋友请去吃饭。肠胃其实有个感情问题,那一顿农家饭使我吃得鼓腹而歌。老陈那一次热情作陪,他是两天两夜因别的事未合眼了,但却毫不见倦意,他的副总连连感叹他的过人精力,我却发现了他的秘密,他非常能吃,高高一大盘的包子一口气吃个精光。席间,他绝口不张扬他的财力,谈文化方面的事,不白气,无附庸风雅的酸腐味,其独特的思维和生动诙谐的农民语言使我们一时瞠目结舌。他也是个矮个子,甚至比我还矮,又都是农家出身,同一属相,有着大致相同的经历,我们就有了比别人更多一层的亲近感,自那次认识之后,往来就成了常事,而我们文化界的许多活动也便吵吵嚷嚷地在山庄里举办了。

  己卯岁的腊月,老陈又四下打电话捎信招呼明友了,要我们去看新栽立的一块巨石上该写上什么字,耕种的几十亩麦田新种长势是如何地好,戏楼上更换了对联,又安置了一台石磙碾子,饲养的猪已经体重膘肥。我们自然是在寒风中赶去了,看完了,看累了,坐下来吃茶,他问在场的谁都属龙相,没想呼啦啦好多人举了手,“龙子龙孙这么多哇!”他说,“马上就要进入龙年了,咱们怎么庆典呀?!”原来他早有个在山庄造两千条龙的设想,而要听听朋友们的意见的。龙年闹龙,这是中国人集体无意识的事,何况在有龙脉的西安,在乌托邦色彩浓烈的山庄,有自称龙民的老陈牵头,一帮属龙相的人莫不击拳叫好。热烈地讨论之后,决定要搞就搞出气势,搞出艺术,作为山庄的一项新的建设。于是各类人才又一次聚集在山庄,从古至今皇宫的民间的各种龙的形象图案收集一起,能工巧匠们就紧锣密鼓地忙活起来了。在新的龙年里,可以想见中国的每一个城镇和乡村,必定都有着龙的庆典活动,舞龙灯、唱龙歌、祈祷着龙年的政治清明,经济繁荣,欢度着自己的祥和日子,但我却放胆地认定,在桃花源和东晋桃源的山庄里,龙的庆典活动将更具特色,因为它不像皇宫把龙当做了神权的象征,也不像—般的活动仅仅是为了祈祷,如有病的有难的想一笔生意赚钱一桩求爱成功一次赌博得赢而去菩萨像前烧香磕头,山庄里的庆典是其农耕文化的必然所为,像焰对于火,光气对于珠宝。

  离开了山庄,我想起了我曾去江南的苏州、杭州等地的那一次游历。那里有许多园林,园林原本都是当时的—些盐商们的私家建筑,这些巨商有了钱要造园子,讲究的就是高雅和特色,专门邀请当世的艺术家来设计,比如大画家石涛就设计过一处园子。正是当初盐商有钱,又不是粗俗挥霍之徒,趣味高雅,目光久远,又有大艺术家参与,这些园子就变成了现在的中华民族的一份文化遗产。老陈如今做的工作的意义也就在这里吧。

先生费秉勋
 
  当我二十出头时认识了费秉勋先生,命运就决定了今生对他的追随。他那时是陕西惟一的一家杂志编辑,我拿着文稿去请教他,就站在他的办公桌前,不敢坐,紧张得手心出汗。第一篇稿发表了,接着发表了第二篇,第三篇,从此文学的自信在心中降生,随之有了豪华的志向。就这样我们成了师生和同志。将近三十年的岁月中,他的工作有变,从编辑到了教授,不变的是他一直在从事文学的研究和评论,而我的任何文章他都读了,读了该要表示肯定意见的就坚定表示自己的意见,不管在什么时候和场合,该要批评的就放开批评,不管别
人怎么说和我能不能接受。他的口才不好,说话时脸无表情,只低着头说他的。

  他是一个有独立思考的非常固执的人,如果指望他去通融什么,或求他办什么事,那永远是泥牛入海,初识的人都觉得他冷漠,是书呆子,但长久地相处,他的原则性,不附和性,率直和善良,以及他的死板和吝啬,使他的人格有了诱人的魅力。

  他的学问相当丰富,任何事情只要来了兴趣,他都能钻进去,这一点给我的影响十分大。每一个夏天,他避暑的最好办法就是把自己关在书房写专著,并不止一次传授这种秘密。他的有关舞蹈研究的专著,关于绘画的一系列文章,研究易经的七八本书,以及学琴,学电脑,都是在三伏天完成的。立即能安静下来,沉下心去,这是他异于他人之处,不人云亦云,坚持自己的思考,独立特行,是他学问成就的重要原因。

  先生形状平实,有时显得呆头呆脑,所以常在陌生地的陌生人面前被忽略他的存在,但若熟知他的人,莫不尊重他的。大智若愚,他可以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六十岁后,他退休了,突然痴迷起了书法实践,他以前对书法艺术研究多多,但从未执笔弄墨过,实践开来,日日临帖读碑,二三年光景笔力老辣,有自家面目。我在许多人的厅室里都见过他的作品,令我惊叹不已。我常常想,他这一生在文学艺术领域里涉猎面这么广,且从事什么都成就非凡,从不守旧,求知欲强,以后谁又会知道他又要有什么作为呢?

  他大我十多岁,我二十岁时称他为老师,终生都称他为老师。这不仅仅是一般的尊称,确确实实他是在为人为文上一直给我做着楷模,我时时对自己说,也当着别人的面说:永远向费先生学习。
  
 
孙犁的意义
 
  我不是现当代中国文学的研究者,以一个作家的眼光,长期以来,我是把孙犁敬为大师的。我几乎读过他的全部作品。在当代的作家里,对我产生过极大影响的,起码其中有两个人,一个是沈从文,一个就是孙犁。我不善走动和交际,专程登门去拜见过的作家,只有孙犁;而沈从文去世了,他的一套文集恭恭敬敬地摆在我的书架上,奉若神明。

  孙犁敢把一生中写过的所有文字都收入书中,这是别人所不能的。在中国这样的社会里
,经历了各个时期,从青年到老年,能一直保持才情,作品的明净崇高,孙犁是第一人。

  孙犁的主要作品是以农村为题材的,在他创作活跃的那个时期,出现了一大批农村题材小说的高手,但他是最独特的一个,也是最杰出的一个。他的作品往往在发表后就有了广泛的影响,但并不特别爆响,可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许多在当时红火的书已经没有人再读了,或者再读已没有了多少对应,而他的书仍被相当多的人在读。孙犁是一面古镜,越打磨越亮。

  文坛上曾流传着有关孙犁的是非,说他深居简出,说他脾气古怪,是他的性格原因呢,还是他的文学一直远离政治,远离主流文学圈子而导致的结果?这一切与他在意识上、文体上、语言上独立于当时的文坛,又能给后学者有所开启,是不是有关系呢?如果有关系,作家怎样保持他的文学的纯净,怎样积极地发展自己的天才,孙犁的意义是什么,贡献在哪里?遗憾的是对孙犁的研究虽然不断,但这些方面并未深入。如果抛开诸多的人为因素,如果以后孙犁的研究更深入下去,如果还有人再写现当代文学史,我相信,孙犁这个名字是灿烂的,神当归其位。

  2002年12月5日夜
  
灵山寺
 
  我是坐在灵山寺的银杏树下,仰望着寺后的凤岭,想起了你。自从认识了你,又听捏骨师说你身上有九块凤骨,我一见到凤这个词就敏感。凤当然是虚幻的动物,人的身上怎么能有着凤骨呢,但我却觉得捏骨师说得好,花红天染,萤光自照,你的高傲引动着众多的追逐,你的冷艳却又使一切邪念止步,你应该是凤的托变。寺是小寺,寺后的岭也是小岭,而岭形绝对是一只飞来的凤,那长长的翅正在欲收未收之时,尤其凤头突出地直指着大雄宝殿的檐角,一丛枫燃得像一团焰。我刚才在寺里转遍了每一座殿堂,脚起脚落都带了空洞的回响
,有一股细风,是从那个小偏门洞溜进来的,它吹拂了香案上的烟缕,烟缕就活活地动,弯着到了那一棵丁香树下,纠缠在丁香枝条上了。你叫系风,我还笑过怎么起这么个名呢,风会系得住吗,但那时烟缕让风显形,给我看到了。也就踏了石板地,从那偏门洞出去,你知道我发现什么了,门外有一个很大的水池,水清得几近墨色,原本平静如镜,但池底下有拳大的喷泉,池面上泛着涟漪,像始终浮着的一朵大的莲花。我太兴奋呀,称这是醴泉,因为凤是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如果凤岭是飞来的凤,一定为这醴泉来的。我就趴在池边,盛满了一陶瓶,发愿要带回给你的。

  小心翼翼地提着水瓶坐到银杏树下,一直蹲在那一块小菜圃里拔草的尼姑开始看我,说:“你要带回去烹茶吗?”

  “不”,我说,“我要送给一个人。”

  “路途远吗?”

  “路途很远。”

  她站起来了,长得多么干净的尼姑,阳光下却对我瘪了一下嘴。

  “就用这么个瓶?”

  “这是只陶瓶。”

  “半老了。”

  我哦了一声,脸似乎有些烧。陶瓶是我在县城买的,它确实是丑陋了点,也正是丑陋的缘故,它在商店的货橱上长久地无人理会,上面积落了厚厚的灰尘,我买它却图的是人间的奇丑,旷世的孤独。任何的器皿一制造出来就有了自己的灵魂和命运,陶瓶是活该要遇见我,也活该要来盛装醴泉的。尼姑的话分明是猜到了水是要送一位美丽的女子的,而她嘲笑陶瓶也正是嘲笑着我。我是半老了吗?我的确已半老了。半老之人还惦记着一位女子,千里迢迢为其送水,是一种浪漫呢,还是一种荒唐?

  但我立即觉得半老二字的好处,它可以作我以后的别名罢了。

  我再一次望着寺后的凤岭,岭上空就悠然有着一朵云.那云像是挂在那里,不停地变化着形态,有些如你或立或坐的身影。来灵山寺的时候,经过了洛河,《洛神赋》的诗句便涌上心头,一时便想:甄妃是像你那么个模样吗?现在又想起了你,你是否也是想到了我而以云来昭示呢?如果真是这样,我将水带回去,你会高兴吗?

  我这么想着,心里就生了怯意,你知道我是很卑怯的,有多少人在歌颂你,送你奇珍异宝,你都是淡漠地一笑,咱们在一起吃饭,你吃得那么少,而我见什么都吃,你说过什么都能吃的人一定是平庸之辈,当一个平庸人给你送去了水,你能相信这是凤岭下的醴泉吗?“怎么,是给我带的吗?”你或许这么说,笑纳了,却将水倒进盆里,把陶瓶退还了我。

  我用陶瓶盛水,当然想的是把陶瓶一并送你,你不肯将陶瓶留下,我是多么地伤感。银杏树下,我茫然地站着,太阳将树阴从我的右肩移过了左肩,我自己觉得我颓废的样子有些可怜。

  我就是这样情绪复杂着走出了灵山寺,但手里依然提着陶瓶,陶瓶里是随瓶形而圆的醴泉。

  寺外的漫坡下去有一条小河,河面上石桥拱得很高,上去下来都有台阶。我是准备着过了桥去那边的乡间小集市上要找饭馆。才过了桥,一家饭馆里轰出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乞丐。乞丐的年纪已经大了,蓬头垢面地站在那里,先是无奈地咧咧嘴,然后男的却一下子把女的背了起来,从桥的这边上去,从桥的那边下来,自转了一下,又从那边上去,从这边下来,被背着的女的就格格地笑,她笑得有些傻,饭馆门口就出来许多人看着,看着也笑了。

  “这乞丐疯了!”有人在说。

  “我们没疯!”男乞丐听见了,立即反驳,“今日是我老婆生日哩!”

  “是我的生日,”女乞丐也郑重地说,“他要给我过生日的!”

  我一下子震在了那里,人间还有这样的一对乞丐啊,欢乐并不拒绝着贫贱!我羡慕着他们的俗气,羡慕着俗气中的融融情意,在那一刻里,请你原谅我,我是突然决定了把这一陶瓶的醴泉送给了他们。

  但他们没有接受。

  “能给一碗饭吗?”

  “这可是醴泉!”

  “明明是水么,水不是用河用井装着吗?”

  这话让我明白了,他们原是不配享用醴泉的。

  我提着水瓶尴尬地站在太阳底下,车脚向小集市上走,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我无意地拐过一个墙角,那里堆放了一大堆根雕,卖主因无人过问,斜躺在那里开始打盹了。根雕里什么飞禽走兽的造型都有,竟然有了一只惟妙惟肖的凤,它没有任何雕琢痕迹,完全是一块古松,松的纹路将凤的骨骼和羽毛表现得十分传神。我立即将它买下。我是为你而买的,我兴奋得有点晕眩,为什么这个时候又让我获得这只凤呢,是天之赐予,还是我真有这缘分?我说,我是没有梧桐树的,但我现在有了醴泉,我有醴泉啊,饮醴泉你会更高洁的。


  我明日就赶回去,你等着一个送醴泉的人吧。我已作好心理准备,如果你肯连陶瓶一并接受,那将是我的幸福;如果你接受了醴泉退还了陶瓶,我并不会沮丧,盛过了醴泉的陶瓶不再寂寞而变得从此高古,它将永远悬挂在我的书房,蓄满的是对你的爱恋和对那一对乞丐的记忆,以及发生在灵山寺的一系列故事的。

  2001年6月19日
  
友谊
 
  画面上站着的是我,坐着的是邢庆仁。

  邢庆仁是一位画家。

  我们曾一起在深圳何香凝美术馆办过书画展,展名叫《长安男人》,实在是长安城里两个最丑陋的男人。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有各自的不幸,其实人的
长相也是这样,美人差不多一个模式,丑人之间的丑的距离却大了,我俩就是证据。

  和邢庆仁来往频繁始于二十世纪之末,到现在差不多已四年。四年里几乎每礼拜见一次,我还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大的毛病,友谊日渐坚刚。我想了想,这是什么原因呢?可能我们都是乏于交际,忠厚老实,在这个太热闹的社会里都一直孤独吧。再是,我也总结了,做朋友一定得依着性情,而不是别的目的,待朋友就多理解朋友,体谅朋友,帮助朋友,不要成为朋友的拖累。中国十多亿人,我也活了近五十年,平日交往的也就是七八个人的小圈子,这个小圈子且随着时间不断地在变换,始终下来的才是朋友。那些在阶级斗争年月里学会了给他人掘坑的人,那些太精明聪明的人,那些最能借势的人,我是应付不了,吃些亏后,就萧然自远了。人的生活就是扒吃扒喝和在人群里扒着友谊的过程,所以,我画下了这幅画。

  这样的画我同时画了两幅,一幅庆仁索要了去,一幅就挂在我的书屋。庆仁那天取画的时候,说他读了一本书,书上有这样一句话:穷人容易残忍,富人常常温柔。

  “这话当然不仅指经济上的穷与富,”他说,“你想想,事业上,精神上,何尝不是这样呢?”

  我想了想,就笑了。

  2002年3月25日早
 

女人与陶瓶
 
  在我的书房,除了书,堆放的有大大小小百十多个古陶瓶罐。许多人问我为什么爱这类东西,我说或许瓶与平谐音吧,说不清什么原因。一日有甲骨文专家和我谈起我的姓名三字,说贾字上半部的“西”来源于陶瓶的象形,下半部的“贝”就是古时的货币,古人的钱是在家时压在炕席底下的,出门则装进陶瓶了顶于头上。原来我爱陶瓶的秉性是与生俱来的!环顾书房,可惜的只是没有很多的钱,瓶里罐里都是空着。


  二OO一年的秋天,我得知陕西的富平县有一个专烧制陶罐的陶艺村,自己以陶自喻,富平的县名又让我吉祥,便鼓动一些朋友去那里游玩。一位女熟人也嚷着她也爱陶,而且陶艺村三字中也有一个字与她的名相同,她应该去的,也就去了。在陶艺村我们每人都亲自制作了一件陶器,当然做得最好的是我。我做的就是一个瓶,烧好了我把它带了回来。

  事后,我为去陶艺村的每个朋友都画像,画得最像本人的就属于这幅画。这幅画之所以没有题名“为××造像”而是“女人与陶瓶”,我想,女人与陶瓶是有许多意味的。女人如贾宝玉所说是水做的,那么陶瓶是泥做的;女人是美丽的,陶瓶是粗陋的。当女人在做陶瓶时,陶瓶给了女人的大气,女人给了陶瓶的高贵。

  我印象深刻的是我的那个女熟人在做陶瓶时的神情,她做得并不好,但却专注。她做陶瓶并不是为了装钱币,而是要把她的憧憬装进去,由于太想做好反而泥坯拉动时使瓶形变歪。大家都在笑她,我没有笑,当丑陋的瓶形渐渐在她的手中完成时,我觉得那丑陋的瓶子有了灵魂,他们在瞬间里对应和融合了。

  女熟人来取这幅画了,她带给我了一束晚菊。我戏谑着说为什么不送一束玫瑰或勿忘我呢?她说:晚菊是半老徐娘啊!我将菊花就插进了我制作的那只陶瓶里,我也就说了:陶瓶不厌徐娘老,犹有容光照紫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