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协议分析实验步骤:四个字的英雄传奇--梁红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30 03:36:27
四个字的英雄传奇(之一) [ 绿水青山 ] 于:2008-04-21 20:33:43 主题帖

你见没见过这样一个女人?

我们实际上并不认识她:我们不知道她出生在哪里,不知道她长的什么样子,不知道她多大年纪,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但我们热爱她,崇拜她。戏台上唱她,茶馆里说她……她名传千古。随便在街上拉过一个老百姓,都能给你讲一段她的英雄事迹。

她——就是梁红玉。

这段无厘头的引子,是我在翻看宋人笔记时的一点感慨。原本只是看到一个韩世忠与梁红玉的段子,打算挖个小坑,自娱自乐一番。不料一锹下去,自己就掉进去了,而且越陷越深——为什么呢?

我差点找不到她了。

一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说起梁红玉——那名字,真是如雷贯耳。擂鼓战金山,打得金兀术直掉眼泪。那种畅快淋漓的感觉,真是痛快!

直到前些年,看到研究宋史的大师王曾瑜先生和一家出版社打嘴仗,说老韩大小老婆一大群,就是没有梁红玉。不觉吃了一惊。随后看到王曾瑜先生写的宋史小说,里面给梁红玉起了个名字叫“梁佛面”,她后面的三夫人和四夫人也跟着起了小名,分别叫做:茅佛心、周佛迷。逗得俺差点没笑出声来。大师写小说,真是别有一番风趣。

恶搞之后,王先生专门解释说,其实梁夫人没有“红玉”这名字,却被以讹传讹,谣传了这么多年,因此非要另起一个小名……

看过大师的小脾气,不禁呵呵一乐。后来查到别的专家的文章,才知道自己真是孤陋寡闻,原来这在搞宋史的人眼里,早成了定论。宋朝那时候普通女子少有正式的名字,很多只有一个昵称小名,像《水浒传》里的顾大嫂、孙二娘、扈三娘,都是只有个姓氏加排行。而且梁夫人出身卑贱,原本就没有名字传世,专家们已经替咱们查遍了史籍,别说是宋朝的正史野史里没有,后来元朝给宋朝修史也没有,直到明朝有个张四维写了本传奇《双烈记》,里面才出现了梁红玉的大名。俺翻到那个剧本,只见一个俏生生的美女从纸里跳出来,伴着一曲《菩萨蛮》,给俺来了一句:

“奴家梁氏,小字红玉。父亡母在,占籍教坊,东京人也。”

当然了,这种戏咱们都不熟,据说越剧里还有这个戏。咱们熟的故事更晚了。那已经到了大清康熙年间,钱彩撰写的《说岳全传》。呵呵,这一下子心中疑窦大开,这本书咱们当年听过啊!书中说到梁夫人炮轰两狼山一节,她又来了一段自我介绍:

“番奴听着,我乃大宋天子驾前御笔亲点两狼关大元帅韩夫人,官拜五军都督府梁红玉是也。”

说到这儿,您也该全明白了,难怪大师们一听就来气——就准你编?我也编——也别叫红玉了,干脆改佛面吧!

(也不知人家信佛不?)

没有了名字,咱们就叫她梁夫人吧。

有人在百家讲坛上说梁夫人老家楚州,就是今天的江苏淮安。那地方俺去过,知道当地有梁红玉的祠堂。刚想点头认可,可是一转念,想起春晚上黄宏和董卿拍结婚照的那个小品——不行,先把户口本拿出来!

谁有梁夫人的户口本?没人应声。

那是谁把梁夫人的家给搬到楚州去了?

有人说了,你去苏州灵岩山看看吧,韩世忠和梁红玉的墓就在那儿。皇上还下令给他们立了一块墓碑,那碑有4米多高,上面的碑文有1万多字,人称“万字碑”,号称是中国历史上碑文最长的,梁夫人的户口就在那碑上刻着呢。

俺上网一查,原来这碑早几十年就被大风刮倒,碎成了十几块,后经修复,保存在苏州碑刻博物馆。上面的文字可以去查一本《名臣碑传琬琰集》,编这本书的人叫杜大珪,四川眉山人,苏东坡的老乡。他自称中过进士,但档案里查不到。(可见查户口本是十分必要的!)这位读书人挺有意思,专门爱好抄录名人的墓志铭,抄了一百零七卷,编成这么一本书。

从这书里找到老韩的碑文,里面只提到一句,说梁夫人“家楚州,织簿为屋”。实际上,这句话是有上下文的,和上面的文字联起来看,完整的意思是说:老韩驻军楚州的时候,梁夫人也跟着把家安到楚州,还编草席子搭建住处。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翻翻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和后来的《宋史·韩世忠传》,文字虽然不同,说的都是这个意思。

但是到了明末1644年的早春二月,也就是梁夫人去世510年后,有一个老头带着一个美女到墓前转了一圈。这事情就变了。

这老头名叫钱谦益,是江南的文人领袖,当时已经62岁。这美女名叫柳如是,是有名的秦淮八艳之一,那年26岁。

这一年正是风云变色的时代。三月,李自成率领大顺军攻克北京,崇祯黯然吊死在歪脖树上。四月,吴三桂放清军入关。五月,南明小朝廷在南京成立,钱谦益升任礼部尚书。仅仅过了一年,清军就打到南京城下。柳如是要与钱谦益自杀殉国,钱把脚放进水试了试,抬头说:水很冷,下次吧。然后自己跑到城外,跪在雨水里迎接清军。但接下来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去北京当明史编修副总裁时,柳如是在家里“与人通奸”。他儿子气得要去告官,他回来后却大骂儿子,说国破家亡我都没能守节,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一个女人呢?后来钱谦益私通反清组织被抓,还是柳如是背着小包跟到北京,花了30万两银子把他救回来。钱谦益活到85岁,据说临死前还呼喊着,“当初不死,现在不是太晚了吗?”而这话正是当年柳如是骂他的。钱谦益死后没多久,族人来争家产。柳如是一边摆开酒宴请他们吃喝,一边派人去官府告状,自己转头吊死在房里……

但在甲申年的那个春天的二月,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虽然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但谁也猜不到故事最后的结局。两个人正享受着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日子,名士美女,登山赏梅。由于柳如是是梁夫人的粉丝,钱谦益看到韩世忠碑文后,就写了一篇笔记。俺把笔记找来一看,原来是老钱在里面写了一句,把“家楚州”解释为“家本楚州”。因为他的显赫名声,后来大家就都把梁夫人的家搬到楚州去了。当地文人经过一番考查,又确定梁红玉是楚州北辰堰(又称北辰坊)人,因为遭遇战乱,流落京口云云。

后来的人越编越花哨,又有说梁夫人原籍安徽池州,出身军官世家,五岁打败土狗,七岁力举肥猪,天生神力,能挽强弓,所以能上战场会指挥大兵团作战……看着这种给泥菩萨脸上贴金的马屁文章,俺也就只好笑一笑了。

要不然,咱们也开个玩笑,说梁夫人是东京汴梁人氏。因为明戏《双烈记》里,梁夫人自己说是“东京人也”。这一段比老钱的说法还早几百年呢。开封旅游局万一得知,说不定还会给俺奖励若干。

但大家都知道,那就是随便那么一编。

如果哪位有幸,真的在梦里碰上梁夫人,问她乡关何处?

她大概会笑着回答你一句: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二 梦虎奇缘一瞥间

我们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京口的军营里,就是今天的江苏镇江。此时的她浓妆艳抹,酒染榴裙,因为她的身份就是一个营妓。

她在史书中的出现,就是为了等待她的男人——韩世忠。我猜测,那可能是在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的元旦。

那年元旦的前两个月,方腊在睦州青溪聚众起义,接着连陷六州,东南大震。朝廷中断了北伐计划,将禁军和准备北伐的西军精锐15万人调往江南。因为军队早就在准备对辽战争,所以很快从北部前线掉头南下,赶到长江沿线。大约就是在那个新年,老韩跟随大军来到京口,两个人就在那里一见钟情。

那时候,老韩32岁,而她19岁。

说到这里,俺插播一段个人体会。19岁的说法,是俺从一个老韩的年表上看来的。但那年表本身就比较可疑,跟不靠谱的祖籍池州说连在一起。上面说梁夫人出生在崇宁元年,比老韩小16岁。也有专家揣测说,梁夫人当时可能已经25岁。反正都是瞎猜,俺掐指一算,决定采用前一种说法。因为宋朝人的平均寿命只有30岁左右,越是社会地位低的人口,寿命越是低,一个整天混迹于风尘的营妓,熬到25岁会是什么模样?而且那时候小姑娘小伙子十五六岁就结婚生孩子了,身为一个最下层的卑贱营妓,无论那个军队或地方的小官,甚至无赖军汉看上她,往老鸨手里塞点银子,她几乎都无法逃脱做妾的命运,就等不到老韩了。

这段故事激起世人的极大好奇,大家口口相传,为他们编了一个“梦虎奇缘”的段子。这个段子被收录在罗大经的《鹤林玉露》里:

梁夫人原本是京口的营妓,元旦早晨去庙里,准备庆祝新年的表演。(另一部笔记里说的更详细,说是去灵官庙。灵官是道教里的护法神,专门负责在人间纠察,所有违法乱纪、不忠不孝的他都要制裁。城镇乡村到处都有灵官庙,《水浒传》里赤发鬼刘唐为劫生辰纲投奔晁天王,就是在灵官庙里睡觉,被夜巡的插翅虎雷横活捉。)因为当时是五更天(凌晨3~5时),天光还没有放亮,她影影绰绰看到庙柱下卧着一只老虎,呼噜声打得山响。这一下把姑娘吓得不轻,连忙逃出门去,却又不敢对人说。过了一会儿来的同伴多了,大家就一起进去。姑娘跑近了一看,原来是个睡着的大兵。这一下就不用客气了,伸脚把他踢醒,问他的姓名,回答说叫韩世忠。梁姑娘心中感到很惊异,回住处告诉鸨母,认为他将来必成大器,于是备酒邀请韩世忠,一直喝到深夜。两个人一见钟情,海誓山盟。梁姑娘还用私房钱资助老韩,并约为夫妻。

这一段在戏曲里演绎的更为温婉,梁姑娘深情地对老韩说:

“官人,奴家住京口平康巷第三家便是。妾有金钗一枝,碎银些须,权且表意,休嫌亵渎。望官人到寓所,脱换衣帽即来。妾先到家奉候,莫使奴家久等。”

哎,不知老韩那个新年作了什么好梦,睁开双眼,就从天上掉下一段艳遇!

——还给钱!

——能不去吗!

对这个段子,钱谦益挑了个小刺。说老韩当时已经官拜进武副尉,手下能领50个人,不能算大头兵了。俺查了一下,这个进武副尉是南宋武职散官的名号,列第56级(共60级),在宋军中属于高级军士。随后老韩渡江参战,在睦州清溪峒活捉方腊后,才升为承节郎(第53级),那时候才算军官。

另一说法是两人在酒宴上相遇生情。这种说法我翻宋人笔记时没看到,估计是后来人合理想象的。

还有一种说法更俗,说是梁姑娘因家贫流离润州(也是镇江)为妓,遭人虐待,为韩世忠相救。梁姑娘感其恩义,以身相许……俺查了一遍,这故事出自明朝万历年间的另一个剧本,叫《麒麟罽》,是上一个剧本(前面提到的《双烈记》)的改编版。

当然了,梦虎奇缘那样的神奇故事,古人笔记里也很多。中国人编故事有那么几个老套子,什么时候都那么编,可什么时候人都爱听。就说韩梁夫妻俩的段子,里面灌满了市井里巷中平头百姓们的向往。茶馆里的说书人,早就摸透了邻居们的那点小心眼。惊堂木一响,你心里想什么,他就说什么。所有英雄的传奇,都是在一双双意乱神迷的眼神前,一遍遍忽悠出来的。

(忽然想,河里有些大忽悠,和那时候的说书人长着一样的舌头。无非是现如今信息时代了,穿长袍的说书先生改了西装短打,喝水嗑瓜子的茶馆搬到了看不见人脸的网上。将来更信息了,说书的说不定就开了视频,眼前一个个小窗口里露出俺们的脸,齐声呼唤:大师!上次那坑咋回事儿呀?俺们已经在里面蹲了大半年了!)

那一瞥,她找到了心中的男人。

按照史书的记载,她的男人“风骨伟岸,目瞬如电”,充满了一股壮烈和强悍的男人气概。就是这种气概,深深地打动了那个19岁的女孩,让她把自己的青春年华,投向了这个男人的肩膀。

说到这里,我们插播一个玄幻色彩的段子:据传说,韩世忠的魅力还有些妖异的成分。后人的笔记野史里,说岳飞是猪精,韩世忠是蛇精。(据说老韩有个招牌动作,就是爱吐舌头。宋人笔记里据此推断,老韩这家伙肯定是蛇精转世。依此类推,NBA公牛王朝的超级天王乔丹,恐怕也是某种美洲奇蛇再生!)传说老韩年青时好喝酒,又不讲卫生,生了一身疥癞,让老婆十分厌恶。老韩也是剌痒难熬,就到溪涧里泡澡冲凉,不料水中突然钻出一条大蟒,一举缠住老韩。危急之下,老韩迸发出惊人的神力,双手紧扼大蟒的脖子,双方在水中一团混战,最后老韩占得上风,将大蟒捉回家中,剁成几段,扔进锅中滚煮,然后连汤带肉一扫而光。神奇的是,他身上的疥疮也随之一扫而光,“肤体莹白如玉。”

呵呵,这身好皮肉若是让《大圣娶亲》里牛魔王的妹妹看见,估计又要拿手帕擦口水了。

这故事实际上也挺俗套,俺上学的时候乱翻古人的笔记小说,曾见过几次这样的段子。后来看到金大侠的《射雕英雄传》,傻小子郭靖也学样吃了梁子翁的宝蛇,急得老头直想咬他脖子。看到此处,不禁呵呵一笑。


三 飞马传诏第一功

那时候他们应该是一对贫贱夫妻。老韩随后升到承节郎,也不过是个连级干部,每月那点军饷,估计喝酒喝得就差不多了。还不像后来那样,当了大官有了大钱,大小老婆找了一大筐,当时他还玩不起。

老韩喜欢女人是出了名的。他去世时礼部侍郎孙觌写墓志铭,上面写有两位夫人:梁氏和茅氏;25年后礼部尚书赵雄给他重写墓志铭的时候,上面已经有四位夫人:白氏、梁氏、茅氏和周氏。除了四位正牌夫人之外,姬妾起码还有十多个。按照专家们的分析,白氏应该是老韩的原配,但那个苦命的女人大概早就亡故了,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她。

梁茅周三位夫人,都出身于风尘。按照宋人笔记的说法,茅夫人原来叫吕小小,是杭州的妓女。不知犯了什么事被抓进监狱,她家里托门子就找到老韩,说只要能把人救出来,情愿以身相许。老韩和当地领导吃饭时,互相劝酒,老韩就开条件说:“只要你帮俺办个事,俺就喝个大杯。”领导一问啥事,说是要个女人。领导知道老韩好这口,把人带上来当场移交,哄得老韩很开心,连干了几个大杯,拉起小吕就走了。随后小吕就改姓了茅,又给老韩生了儿子,梁夫人辞世后,她就扶了正。

而周夫人的经历更是曲折,她大概是个很有风情的女人,很早就和老韩的上司王渊关系亲密,后来又被宗室赵叔近弄回家里,恨得王渊咬牙切齿。战乱期间,武夫的权力急剧膨胀,王渊得知赵叔近惹上麻烦,就对带兵去处理问题的部将张俊做了暗示。张俊心领神会,一见面就砍了赵的脑袋,然后在乱兵中搜出小周,回来献给王渊。但毕竟是砍了皇上家的亲戚,王渊有点心虚,就对张俊说:“这女人我不能要了,送给你吧。”张俊一听:“您都不要,我哪敢啊?”当时正好老韩站在旁边,王渊就转头送了个人情:“你跟这事儿没关系,送给你吧。”看着小周的美貌,老韩喜得连连作揖,把她收下了,带回家里万千宠爱。最后这位小周夫人享尽了荣华,在茅夫人辞世后扶正,后来一直活到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年),那时候老韩都已经去世23年了。

在韩梁两人相识的那些年里,两人的感情应该是不错的。虽然当时的社会风气是男尊女卑,但在家里梁夫人还是有领导权威的。因此黄天荡大战失利后,梁夫人才会上书朝廷,请求处罚作战不利的丈夫。如果换一个俯首帖耳的,断然不敢去捋老韩的虎威。老韩是什么人?强人中的强人。俺在宋人笔记里曾看到一个小段子,说老韩喜欢和属下喝酒,每人端一大杯,就那么咣咣地干,还不给下酒菜。有个帐前提辖叫王权,实在受不了,就偷偷揣个萝卜,拿出来啃了一口。老韩一眼瞥见,大怒骂道:“就你小子嘴馋!”冲过去一巴掌扇在王权额头上,王权的脑门当场就肿了。老韩跟没事人一样,回头大家接着喝。要知道,这王权也不是平常之辈。后来也当到节度使,掌管的就是老韩的部队。

可想而知,面对这样一个强悍的男人,如果没点儿特别的气质,根本甭想镇住他。

但梁夫人可以。

苗傅刘正彦叛乱后,韩世忠率军逼近苗刘困守的杭州。史书上说,当时梁夫人带着儿子韩亮被扣在城内当人质,宰相朱胜非假意给苗刘二人出主意,让隆祐太后召见梁夫人,让她去劝韩世忠。隆祐太后下诏封她为安国夫人,然后以此为借口召见梁夫人,执手垂泪,派她去韩世忠军中传达平叛的密诏。

看到这里,我们真要佩服这位巾帼英雄的胆略和干练。梁夫人觐见太后之前,先去见了叛军首领苗傅。一见面就冷嘲热讽地问道:“瞧你干的这事儿,现在我家老韩要回来了,你让他拿你怎么办吧?”

一个没上过朝堂的女子,在杀红了眼的叛军首领面前,挥洒自如,随便一出手,就点进对手胆怯心虚的死穴里。苗傅的膝盖当时就软了,连忙跪拜说:您和老韩就是我的大嫂大哥,我这就替您备好鞍马,麻烦您跑一趟,给兄弟说句好话吧。

梁夫人昂首而去。见过太后,打马出城。说到这儿,咱还真的挺感慨,若非梁夫人营妓出身,她还真不一定跑得出来。那是在沉醉太平的宋代,女人们从来都是坐车坐轿的,在路上遇到一个跃马扬鞭的女子,真可以让书呆子们抓狂了。

没走多远,迎头碰上叛军主将苗傅的弟弟苗翊。一听说大哥放梁夫人走,苗翊的脸色当即变了,急怒之下,自己掐住自己的耳朵。梁夫人见势,快马加鞭,绝尘而去。一天一夜疾驰近200里,赶到韩世忠驻军的秀州(浙江嘉兴)。

叛乱平定后,梁夫人又被封为和国夫人(也有的称护国夫人)。按照《宋史·职官志》的记载,宋代对女性的封号有两种,一种是专门册封内命妇的,有5品25级,是皇帝的女人专用的。另一种是册封外内命妇的,分14级,其中前5种也是只有皇亲才能享受的封号:大长公主、长公主、公主、郡主、县主。接下来的9种封号中(国夫人、郡夫人、淑人、硕人、令人、恭人、宜人、安人、孺人),国夫人是最高的封赏。梁夫人此前的封号是第九等的硕人,而今受封为第六等的国夫人,而且是两国夫人(安国、和国)。朝廷还特别下诏,由内廷颁发俸禄(她拿的还是双份)。这是宋代开国以来,第一位享受如此殊荣的女子。

说到这儿,俺们再插播一段小插曲:梁夫人一下子拿到两国夫人的双份高薪,突破了朝廷以往的规定,大概下面也有不少人嫉妒眼红。据史书记载,赵构身边有位贤妃娘娘潘瑛瑛,因为给赵构生了一个小皇子赵旉,名列后宫娘娘首位。这位贤妃娘娘背后下旨,就把薪水给停了。过了一年左右,韩世忠给赵构献了一匹马。梁夫人也借老公送礼的机会,给赵构写了个折子,讨要拖欠的薪水。赵构一看,老韩的马不要了,回头再让手下给梁夫人送钱。


四 千古梦回黄天荡

内乱之后,朝廷喘息未定,金兀术就带领精锐南下,准备突袭高宗赵构。

此时的韩世忠因为救驾奇功,一跃而成宋军三大将之一(张俊、刘光世、韩世忠),镇守长江下游。但由于和指挥长江防务的上司杜充不和,老韩自己划了一块地盘,玩起自娱自乐。眼看着金兀术突破长江,老韩把自己的8000人马撤到长江口(如今上海青浦、江湾一线),把路过的宋朝官员的金银细软全部扣留,装上海船,扬言要抄金军的后路。

没过多久,金兀术真的回来了。

享受惯了太平的江南实在是太富裕又太孱弱了。金军抢掠的财宝和女子,用自己的马都驮不下,最后全部堆进抢来的船里,沿着运河北上,自己骑着马在后面的岸上跟着。

不料,走到镇江(运河进入长江的闸口)时,突然发现前面的出口被沉船堵死了,开路的汉奸“铁爪鹰”李选也被人活捉了。

挡在他们前面的,是一面“韩”字大旗,旗下就是老韩和他的8000勇士。

俺在翻看宋人笔记的时候,从王明清的《玉照新志》看到他抄录的胡舜申的《避难录》,胡舜申的哥哥时任两浙宣司参谋,在逃离建康的途中,被老韩的部将扣留。他们的船被夹在老韩的船队中,停泊在焦山下的江面。根据书中的记载,当时金军已经占领了岸上的镇江,江边北固山上甘露寺(就是刘备招亲的那个地方)已经被纵火烧毁,只剩下寺中的铁塔。而老韩的船队绕焦山停泊,老韩自己坐一条最大的船,手下将领们乘坐小船往来请示,十分显眼。对面江口的山上,就有金军将领一动不动地观察韩军……

擂鼓大战金山寺的辉煌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但是,真实的历史却在传说背后默默地拐了一个弯。

3月17日晚上,江上挂起凛冽的东北风,江水中的浮冰越来越多,船摇荡不定,船里的人紧张的无法入眠,只能听着船尾的艄公在喃喃地祈求菩萨保佑……

说到这里,俺插播一段天气预报。这段寒冷的记载相当真实。俺看过一本讲中国历史地理变迁的书,里面讲到宋代是中国历史上的暖季,但恰恰在金军横扫大宋江山的那些年月,大江南北遭遇了从未经历的寒流。史书上的记载说,寒流来袭时,不仅江湖封冻,连飞鸟都被冻死了。大概和我们刚刚经历的雪灾有点像吧。

对于宋代的军人来说,这是敌人喜欢的天气。在后面不久的江淮拉锯战中,从梁山泊退守苏北的张荣民兵,也是因为冬天寒流来袭,湖水干涸,被金军突破营寨。结果导致在他们背后守泰州的岳飞也败退回江南。

扯远了,再拉回来——

清晨时分,寒风终于减弱。船舱中的书生探出头来,却发现江面上的韩军船队全都不见了!上岸一问,才知道金军偷偷挖开荒弃的运河,乘风大潮起,绕过焦山的韩世忠船队,逃往上游的建康府去了。老韩他们清晨发现后,也连忙起锚向西追去。

眨眼间,传说中轰轰烈烈的梁红玉擂鼓战金山,就被一场寒风吹散了……

但是,传奇并没有随风飘散。

留在焦山的胡舜申在两天后看见从上游漂下来的两艘金军战船,船上士兵的铁甲反射出黑色的寒光。望见敌人的战船,山上众人慌忙下船,包括为韩世忠家私忌作法事的和尚都跑进船里,胡家的船也趁乱逃脱,顺江而下……

目击者跑了,但战争仍在继续。韩世忠的船队和金军沿着长江一路打一路走,来到了建康府(南京)的黄天荡。

按照一些史书的记载,真正的48天相持战发生在这里。然而,有关战斗的记载十分混乱,现在的很多说法甚至荒诞不经。比如有人在百家论坛说梁红玉在金山之巅击鼓,指挥韩世忠水军把金军围进黄天荡。要知道黄天荡在南京东北,距离镇江金山有百里之遥。黄天荡之战要是能打成他们说的那样,除非梁夫人是千里眼,韩世忠是顺风耳,夫妻双双投奔《封神榜》了。

黄天荡到底打成什么样?专家们写了不少文章分析,俺把能找到的文章翻了一遍。仍然理不出头绪,无法复原真实的情景。关于这场战斗中的梁夫人,我能找到的最早的记载就是苏州那块韩世忠墓碑。上面有这样一句话:“黄天荡之战,杨国(梁夫人后来的国夫人封号)在行间,亲执桴鼓”。

“亲执桴鼓”——后来的一切传奇,揭开封皮挖到底,里面都是这四个字。

四个字,就足够了吗?

对千古青史来说,这四个字就够了。梁夫人握起鼓槌的时候,正是抗金战争最艰难的时候。金兀术的铁骑刚刚横扫江南,昔日的锦绣家园全化为劫后焦土。当胡舜申的船抵达苏州时,这座江南名城竟然找不到一间完整的房屋,河岸边全是倒伏的尸体。胡家的船默默地离开这座死城,船上的人连一点能饮用的水都找不到,因为河里也漂满了浮尸。一直走到50里外的吴江,才在横尸无数的垂虹亭边找到一点能喝的水。从吴江继续向南,一路上岸边到处是野炊的灶圈,那是金人宰牛饮酒留下的,他们拿走了牛角,扔下了白骨。在这些灶圈旁边,就是无数江南百姓的尸体。幸存者告诉他们,当金人呼啸着拍马而来的时候,成千上万惊恐的百姓就哭号着跳进河里……当胡舜申怆然抬头的时候,却看见归来的燕子找不到栖身的屋檐,正在他的船帆上衔泥作巢……

对于一个民族来说,这已经是最后的危亡时刻。

当敌人志满意得地扫荡你的国家,杀戮你的同胞——在这样的时候,能够有一杆战旗,有一支军队,横住敌人的去路。那面战旗,就是民族的希望;而那支军队,就是军人的光荣。

在这面旗帜下,有一个人,能够挺起胸膛,握紧鼓槌,为拼死一战的同胞擂响战鼓。对这样的人,俺只有一句话:就凭那四个字,您是俺心中的英雄。

黄天荡大战,最终还是以宋军大败告终。金人的史书上说,韩世忠被金军追杀了七十里,靠僧人和民兵驾着小船救援,才稳住阵脚。但在朝廷副部级高官孙觌为老韩写的墓志铭里,这段历史却玩了个大变脸。那上面说,金人烧了老韩几条船,拼死逃过江去。而老韩宽宏大量地对手下人说:穷寇勿追,随他们去吧。

根据宋人笔记的说法,梁夫人在战后上书朝廷,状告老韩“失机纵敌”,请求朝廷惩处。这一段其他史书里都没有,无法证实。老韩似乎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人们都在颂扬他是挽救国家的大功臣。但是,从这次战役之后,梁夫人却从聚光灯下静静地淡出了。


五 相伴豪杰饮悲欢

绍兴五年(1135年),也就是黄天荡大战的五年之后,喘息稍定的南宋朝廷开始重新布局。在宋高宗赵构亲自视察沿江防务后,韩世忠在闰二月率全军渡江,进驻楚州(淮安)。这次进军,是南宋将防线从长江推进到淮河的战略前进,朝廷上下十分重视,赵构给老韩写了亲笔信,嘘寒问暖:“你夫人跟你一起去吗?乍到前线,医药饮食恐怕缺少准备,有什么需要,一一奏来。”

在那个春天的二月,梁夫人随军一起出发,前往楚州。但她当时并不知道,路的尽头,就是她生命的终点。

楚州是一座血城。

那是在金军三路南侵的时候,徐州守将赵立带领3万军民南撤,走到半路,接到了让他守楚州的命令。当时金左监军完颜昌(以老谋深算著称的挞懒)大军正扑向楚州,部下劝赵立违令逃跑,反正那时候满世界都是逃跑的军人,朝廷也腾不出手来收拾谁。但赵立下令:“回顾者斩!”这支孤军就像飞蛾扑火一样,冲破敌军的七重阻击,最后只剩下数千人突进城内。原来守城的文官正盘算着开城投降,但看到一个浑身是血,两颊被长箭射穿的军人冲进城来,大家全都惊呆了。这个军人虽然无法说话,但仍然以手指挥,接管了城防。一直忙碌到深夜将士们都睡了,他才找来医生拔掉了脸上的箭。

这个军人就是赵立。

惨烈的围城战持续了近十个月,赵立知道无法突围,就单枪匹马向金军挑战,振奋军民士气。金军二骑从背后偷袭,他一把揪住对手的长枪,连枪带马一起夺了过来。金军又有五十余骑驰出追击,他就像当阳桥上的张飞一样,怒目圆睁,一声大吼,敌军连人带马,扑腾腾地倒退回去……

据史书记录,赵立的妻儿都在徐州死在金人之手。此时一位不知名的楚州女子站到赵立身边,这位柔弱的女子通晓书算,就在他身边帮助他起草命令,筹算粮草,一直陪伴他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建炎四年9月,赵立在东门城楼上被飞砲(就是抛石机扔上来的大石块)击中头部,这位37岁的将军说了一句“我终不能与国灭贼!”,就死在部下怀里。听到城内哭声满巷,城外的挞懒立即挥军猛攻。城破后,楚州军民在每个巷口都设立砖垒,和金军肉搏,城中烈火冲天,男人打光了,女人就拉住金兵,一起投河……

当五年后宋朝军人重返楚州时,这里已经成为一座荒草和白骨掩映的鬼城。没有城墙,韩世忠和将士一起构筑营垒;没有住处,梁夫人就亲手用蒲草编草帘子遮挡风雨。为了巩固这个前沿阵地,朝廷派来的慰问团络绎不绝,连远在洞庭湖的岳飞都送来了击破杨幺缴获的楼船,让韩世忠十分高兴。但是,就在这年八月丁卯,(俺按照两千年中西历换算的软件查了一下,那是农历八月二十六,公历是1135年10月6日。)宋朝的史书上写下了这样一句:

“淮东宣抚使韩世忠妻秦国夫人梁氏卒,诏赐银帛五百匹两。”

我们不知道在那个秋天发生了什么,她是生了病,还是遭遇了什么意外?史书上什么都没有写,只有朝廷赐封的两国夫人封号(杨国夫人、秦国夫人)、500两银子和500匹绸缎,静静地埋葬了一个伟大的女性。如果按照我在前面瞎猜的她的年龄——

那年,她可能只有33岁。

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年代,前方死个女人,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甚至有许多人都以为她仍然活着,后来到处传唱的话本和戏曲,还在有滋有味地描写她和丈夫一起得胜还朝,一起痛快地质问秦桧,一起退隐林泉……直到丈夫去世两年后,她也追随而去,双双葬在风光秀丽的苏州灵岩山下。

实际上,那些虚幻的美好时光,她一刻都没能享受到。她和老韩是贫贱夫妻,她跟随韩世忠的14年,都是在颠沛流离的战争中度过。当老韩回到西湖边的别墅,和妻妾们安享荣华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人世多年了。

如果按照现代女性的标准来看,梁夫人这辈子过得并不幸福。

从感情上讲,她不是老韩惟一的女人。老韩是那个时代的军人,上了马可以为国尽忠,下了马就是醇酒美人。朝廷仓惶逃到江南的时候,他满心欢喜从上司手里接过小周;黄天荡大败之后,他心情很好地从酒席上要来小茅……照老韩那风流劲儿,现代美女不仅要一剪刀咔嚓了他的阳根,还要系到气球上扔出窗外,让那个鸟男人永远也找不回来——呵呵,这可是俺从网上看到的真实案例。

但在那个时代这很正常,兵当成这样才能让大家放心,活得像岳飞那样反而惹得人人猜疑:一个臭大兵不要钱不要地,不喝酒不玩女人,那他还想要什么——莫不是看上了皇上肩膀上搭的那件黄大褂?

她可能曾经和老韩有一个爱情的结晶,就是飞马传诏那段里提到的韩亮。史书里有记载,但是老韩的墓碑上没有记载。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曾经来到人世,他也没能活下来。因为根据墓碑上的记载,老韩有四个儿子:韩彦直、韩彦朴、韩彦质和韩彦古,其中可以确定长子彦直是茅夫人生于绍兴元年(1131年),那时候距离飞马传诏已经过了两年了……

但是,老百姓记住了她。

就从那四个字开始,一代代人口口相传,把这个故事说了一千年,他们的信仰和渴望一点点浇灌着这四个字,让它们在大地上生根发芽,开出一朵又一朵传奇的花。

这些花经历了太多的沧桑,流淌过太多的人心,也凝聚了太多的感情。那里面既有奋身报国的慷慨,也有惊鸿一瞥的爱情,有夫妻双双归隐山林的禅意,也参杂了“细腰玉软风流臂,香汗春融窈窕心”的香艳……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沉默了很久。转头望向窗外,正是北京的春天,满树的海棠桃花开得娇艳粉红。那一瞬间,我恍惚明白了。无论忠义还是爱情,归隐还是香艳,都是市井百姓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在戏台上浅斟低唱的已经不是青衣花旦,而是他们自己。

怎么说呢?

历史永远是历史,而海棠依旧是海棠。


六 最后挂条狗尾巴

梁夫人的故事讲完了,但心里有些话,还是忍不住要说,就权当是传奇背后,俺续的一条狗尾巴吧。反正咱是河里的小虾,上网来放一番厥词,不爱听的,尽可以板砖招呼。

我还记得,从当年听岳飞传和杨家将的时候,就有一个特别的感觉:在老百姓嘴里流传的宋朝,无力回天的悲情英雄多是男人,比如杨业和岳飞;而战无不胜的超级英雄则是女人,比如穆桂英和梁红玉。但那种感觉有点苦涩,因为悲情是真实的,而超人——无论她出现在茶馆、戏台还是电影院,那都是假的。

后来看到宋朝百姓的一句顺口溜,说是:“你有连环马,我有麻札刀;你有金兀术,我有岳爷爷;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忽然间眼前浮现出金人放马而来,千万江南百姓哭号着投水的一幕,恨不能手有长刀,用尽浑身气力吼一声,和狗日的拼了!

憋得难受,就想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老板看到俺不务正业,狂翻宋书,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地训诫说,宋史的研究资料一辈子都看不完。俺呆了半晌,还是偷偷地翻。后来扔下书本去干别的,这事就放在了一边。直到改革开放三十年,天朝有了歌舞升平的味道,眼见得身边的洋人眼冒红光,胃泛酸水,有人便对洋人放话,说要和平崛起。

刹那间,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回来了。

人人都知道大宋的富饶文明,可为什么回回挨打,一直被人家打到亡国呢?有人说是亡于腐败,有人说是积贫积弱,有人说是因为朝廷猜忌武将,弄得将不知兵,还有人说是当年石敬瑭割了燕云十六州,搞得大宋失去军马场等等。这些说法都有道理,但俺认为关键还在于大宋选择了错误的国家战略——和平崛起。

用宋朝当年的口号,叫做“太平兴国”。

大宋的开国天子是当兵的出身,认的是“卧榻之旁启容他人安眠”的硬道理,没人相信什么软实力。风雪之夜,太祖赵匡胤和太宗赵光义敲开宰相赵普的家门,三人围炉笑谈,指点江山,定下先南后北,统一崛起的国家战略。此后20余年间,横扫割据诸国,逐渐向战略目标靠拢。但不幸的是,太宗赵光义两次伐辽失败,原定的国家战略遭遇挫折。

说到这里,俺插播一段个人体会。当年好像中国足协对男足曾经有一个要求,要赢得该赢的比赛。实际上打仗也是如此,有些关键的仗,轻易不能出手,真到了要动手的时候,就必须要拿出胆气,舍得血本,不惜一切去打。打这种硬仗确实压力大,出兵朝鲜老人家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但这样的仗打赢了,就像突破了瓶颈,眼前豁然开朗。反之三心二意,总想先立于不败之地再伸长胳膊挠别人一把,像宋徽宗童贯勾搭金人去打辽国,满脑子想的都是白占便宜,结果被人家反手一拳,揍了个乌眼青。

该打赢的仗打不动,甚至打输了,国家的精气神大伤,前进的方向都被转折。

在这种背景下,统一崛起的国家战略遭到了许多高层的怀疑。那大辽雄踞北方70年,收拾过好几个汉人朝廷,显见是天下第一魔头啊!这等强敌,咱何苦要去撩拨呢?燕云十六州陷于契丹那么多年了,收不回来对我们大宋的幸福生活又有什么影响呢?

宋朝的政治体制是赵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文臣们这样反对,太宗呼吁的第三次北伐就泡了汤。等到后来,每逢新天子上台,大臣们的建议都是三十年不言兵。

三十年不言兵!这是一个什么概念?一支经历过战火考验的精锐军队,放上十年,沙场上滚过来的老兵基本上散失殆尽;放上二十年,有实战经验的中层军官基本上淘汰干净;放上三十年,这支军队就基本上什么都不剩了,褪色的大旗上可能还绣着当年的光荣称号,但旗下的军队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但领导们并不在意,因为他们已经有了新的口号——和平崛起。

军人?不能让他们太得意。这帮东西养起来费钱,还喜欢惹麻烦说怪话,很讨厌!我大宋奉行防御性国防政策,敌人打来了,你们能抵挡就行。等敌人打累了,我们宁愿破点财,给个三五十万银子绸缎,至少能买来几十年和平。和平如果花钱能买,干嘛要用命去拼?不懂商品经济吗!

通过加强双边经贸,再加上每年几十万金银绸缎,终于摆平了北方的头号强敌。但西边又冒出一个刺头,这厮原来是大宋羽翼下的一个鼻屎大的小番邦,如今心头痒痒,要搞民族独立。朝廷上下齐声喊打,但一打才知道,和平的美酒太醇太浓,把军队泡软了,把民心也泡软了。几下子上去打不动,反而把自己疼得哭爹喊娘,宋人笔记里有一段记载:好水川大败,大将任福阵亡,前线总指挥韩琦闻讯掉头撤退。走到半路,迎面碰上阵亡将士的家属数千人,手持亲人的旧衣服和纸钱,在马前痛哭:“你当初跟着韩大人出去打仗,今天他回来了,可你死了!你的魂魄,还能跟着韩大人回家吗!”哀恸之声震动天地。韩琦掩面落泪,驻马不能进。

眼见得这副情景,所有人都喊算了算了!没奈何,再出钱!再买一个和平。

和平的滋味很好,兜里有钱,房子装修的惬意,衣服穿得漂亮,满街大商场,出门有车坐,晚上灯火满樊楼,好酒好菜,还有陪酒的姑娘弹琴唱歌……日子过得这样美好,为什么还要老惦记打仗呢?

说到这里,俺想起前两年一个饭局,席中多是南方改革开放前沿诸报的记者。酒足饭饱之后,大家满嘴跑火车,气氛很是轻松。但俺不解风情,说起海峡对面那个岛子。话没说完,一个特区报的MM抢白说:人家在那边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这边老有人要去管人家呢?一句话把俺噎得呆住,满座大笑,MM们继续高谈房子车子孩子和老公去了。

离开酒桌之后,俺一个人走路回家。走着走着想起当年跟船出海,船出吴淞口从黄水进了蓝水,感觉上没过多少功夫,一架日本P-3C就飞到头顶上,飞得很低,机身上的红膏药直晃人眼,一圈一圈地绕。船上的朋友见俺大惊小怪,就说这很正常,凡是我们的船出来,从它的岛子附近过,它的飞机基本上都要来拍照录像,你看飞机上一闪一闪的,那是日本人相机的闪光灯……走过这一段,又有一架飞机跟过来,像盯梢的小鬼一样,没日本人那么理直气壮,远远的绕着我们,但干的是一样的买卖,据说是海峡对面的。

那种感觉相当不好,就像你出门想上街逛逛,却有一个邻居噌地窜出来,要给你拍照录像留证——NTM算干什么的?那时候俺就想,如果那天解决了海峡问题,我们就可以打开东大门,堂堂正正地走出去。而且这鸟邻居要是想出门买点柴米油盐,俺也在他家南门口挂个录像头。

这点朴素的小心眼,就算是俺对海峡问题的一点认识吧。

有过出海的那段经历,俺开始觉得,崛起是个硬道理。

俺曾有幸和北航的张文木先生吃过一次饭,他说大国的骨头必须是硬的。小国可以软,风声不对它可以全身缩到泥里去。但大国不行,风雨你得抗着,天塌下来你得撑着,你必须得有副好身板,因为你个头太大,钻不进去,没地方可躲。

俺是个不喝酒的人,但听了这话,敬了张先生一满杯。

头一步走错了,后面步步皆错。对于一个大国而言,这真是致命的悲哀。

大宋用和平圈住了自己,赚钱发财成了硬道理。每天钞票哗哗地在街上流淌,人们做梦都忍不住喜笑颜开。有这么好的事情,还要想那些不开心的干什么呢?比如有人说宋朝亡于缺马,实际上马没有稀缺到要亡国的份儿上。据宋人笔记里记录,金人攻打东京汴梁时,首先拿下城外的养马场,夺马无数。城破后,命令城内百姓交出马匹,又收缴上万匹。可见马并不少,只是如何用的问题。也是宋人笔记里的段子,说高宗赵构一次和人聊天,说当年士大夫谁要穿一身短打扮骑马,街上肯定传说他要谋反。

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在冷兵器时代,战马就像今天的飞机坦克一样,是决定军队战斗力的重要因素。游牧民族的强悍,就强在胯下的战马和手中的弓箭,因为它代表着速度、火力和机动性。但在和平崛起的大宋,人们就不这么想,治国家的文臣不骑马,因为那太俗,有失身份;管打仗的军人不骑马,因为那太累,没啥用处。太祖赵匡胤在世时,禁军骑兵过了十月就要出去野训,以保持战马精悍。但和平崛起之后,禁军们不练这个了,倒是宫里有一批宫女开始操练骑马射箭,水平高到能给禁军们表演,因为这是皇帝要看的节目。宋徽宗很喜欢这个节目,看完表演就对大家说,瞧!谁说俺不关心国防?

结果等金人打到东京城下的时候,禁军们出去迎战,要两手扶着马鞍,要不然会掉下来。

所以说,兴亡与马何干?毛病都是人出的。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俺曾经有一段不敬的想法:

梁夫人死得早,她离开之后,老韩又活了16年。在老韩最后的那一段日子里,他经常低调地出门去喝酒,骑个小驴,带个小童。俺猜想他去喝酒的时候,可能也会路过热闹的市镇,可能也会听到说书人在“说铁骑儿”(通俗地说就是讲打仗的故事),说“张韩刘岳”。如果他听到百姓们传说他的妻子,说她英勇地擂响战鼓,带领将士大败金军,挽救了危亡的国家。说他没有打赢的仗,被她在市井的传说和戏台上打赢了。

那一刻,他会怎么想?

市井里流传的故事,就是老百姓心头的青史。经历过国破家亡的悲凉,人们才对硬骨头的大国梦充满神往;经历过被敌人追着投河的凄惨,老百姓才幻想自己的军人个个是英雄;惨痛的故事背后,就是对那个“和平崛起”最无情的嘲讽。

这个世界上没有软骨头的和平。

一个大国想站起来,就必须要有一身撑得住的硬骨头。

俺就用这句话替狗尾巴收个尾吧。(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