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崔道融全文拼音版:“列图”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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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图”的窗口

路雪莹

《 人民日报 》( 2012年01月04日   24 版)

  想趁着早上的时间去红场看看。听说这两天那里没有什么活动,不用安检,是完全敞开的。在这样一个阴晦的早上应该没有什么人,适合不慌不忙地走一走。不过我错了。穿过湿漉漉的亚历山大花园,走过无名烈士墓,骑马的朱可夫像出现在视野前方的时候,长长的队列已经把去路阻断了。队列的中段是很多的中国人。一定是导游安排他们趁早来到红场,完成今天的第一个旅游项目。今天是黄金周的第一天。我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我自己是不耐烦等候的,于是不经同意替红场外的同胞们照了两张相,就又穿过亚历山大花园去“列图”(以列宁命名的国家图书馆)了。后来看照片,发现队列是通向列宁墓的。

  从列图第三阅览室的窗口照样可以看克里姆林宫。这里有我喜欢的位置,我来得早,可以坐在窗边那个看得见风景的座位。我借的书中有一本是关于中国年画的,里面有很多幅一个世纪前的年画,当我倦于阅读,就看看年画,或者看看窗外,有时走神很长时间,就这样在清寒的阅览室中坐上大半天。

  有一种远观的感觉。我看的书是关于19世纪俄罗斯思想文化的。只要谈到俄罗斯,三句话就会兜回到它那个最要命的问题:东方?西方?位于东西方之间的俄罗斯,自从具有民族自觉以来,一直无法就自己文化的归属问题达成一致,关于未来的道路,更是争执不下。结果形成了一种很特别的两极对立的思想方法,或是唯欧洲马首是瞻,或是将俄罗斯以东正教为中心的精神文化神圣化,将它视为拯救世界的惟一途径。而对于真正的东方——亚洲,历史上伊斯兰文化及游牧民族的文化,则多半视为一种负面的成分或宁可忽略不计,至于大陆东端的中国,普通人更是所知甚少,对于他们来说,更能代表远东的,是日本。虽然继中国的商品之后,中国旅行团的到来,又一次将中国的符号强力呈现在俄罗斯人面前,但多少人会有意愿和能力深究这些商品和这些人的来历,他们背后的五千年和150年呢——自己的压力和欲望已经足够应付了。所以他们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只有坐在第三阅览室的窗前,才能想入非非,因为这里和现实隔着一米厚的墙,而且可以观察克里姆林宫的格局,宫墙,角楼,教堂,办公楼,剧场。那好像是一幅俄罗斯历史的缩影:各个历史时期,各种文化元素都在第三阅览室的窗框内占有一席之地——远处那个红绿相配,多棱形的角楼是俄罗斯古城特有的建筑样式;峭拔的宫墙迤逦远去,远看与故宫的朱红色很相近,而且宫墙内的总统官邸也恰好选用了黄墙绿顶的配色;画面中最显赫的部分是在一组教堂簇拥下的伊凡大帝钟楼,十字架从高耸入云的金顶俯瞰着这座城市,与此同时,在克里姆林宫墙的几个最高的角楼依然有红星高照。当夜幕降临时,去克里姆林宫剧场的人们经过安检,就走上了通往宫门的石桥,这时候他们抬眼就会看到头顶上有一颗硕大的,有点孤独的红星。克里姆林宫剧场建于上世纪60年代,有宽阔的大厅,容量非常大,但是在阅览室窗框中的这幅画面中,它那方正没有色彩的屋顶却显得呆板而多余。

  高天风云变幻,一刻不停,厚厚的乌云在克里姆林宫上空游行,当前面一群乌云过去、后面一群还没赶上来的时候,天空就会有一阵呈现出纯净的蔚蓝色。但大部分时间,蓝天只能抓住云间的空隙露一下脸,阳光“刷”地一下打在那一片红色与一片黄色上,比舞台灯光还要利落,教堂高高低低的金顶也就在片刻间熠熠生辉。可那真的只是一刹那,行云如逝,荫翳随即遮盖一切辉煌。再过一会儿,当我再次从书上抬起头的时候,街对面那些19世纪建筑的铁皮屋顶已经湿了——疾行的乌云带来了一阵雨。

  当看天气预报的时候,我有种印象,好像云团气流都是由西徂东,西风东渐的。但是此时,我却惊讶地发现,行色匆匆,浩浩荡荡地掠过伊凡大帝钟楼的流云,却是西行的!不由得想到“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的话头,这也是俄罗斯永远的话题。俄罗斯人不喜中庸,不尚中和,习惯于各执一端,坚持己见,而偏偏置身于广袤大陆的中部,不同文明交汇与冲突的地位,这种先天的,充满冲突元素的宿命给俄罗斯精神带来了几多彷徨,几多苦难,几多激情,几多辉煌。

  200多年前,一群俄国人来到大陆东端的中国,在那有着红黄色互映的宫阙的天子之城住下来。那是东正教的传教团。他们一住多少年,传教之余,一点点地对于万里长城后面的世界有了某些发现,某些观感。他们把自己的发现和观感带回俄罗斯,这是俄罗斯汉学的肇始,此时紫禁城对于克里姆林宫并无兴趣。不过,把中国的消息真实、全面地告诉俄罗斯人的,是在中国最危机、几乎打算抛弃自己文化的20世纪初来到北京的阿列克谢耶夫,也就是把我眼前的年画带到俄罗斯的这个人。与此同时,东土的西行求法之士如云,而俄罗斯一直以其在西方文明中不群的品格成为中国艰难的自我重建之途上的一个鲜明的坐标,一个引人注目的选项。

  高空有时风云际会,有时风流云散,大地上的历史也是一样。从理论上说,中国与俄罗斯的互相理解是完全可能的。不过坐在厚达一米的图书馆墙内观看半空的风景是一回事,在红场排队是一回事,在“莫斯科”大市场赚钱和生存又是一回事。今天的中国人和俄罗斯人在办好(或竟然没有办好)各种手续之后,坐着飞机几个小时就来到对方的都城,为了挣一些钱和花一些钱,在返回的行囊中各自带回一些信用卡、现金、有待整理的照片、旅游纪念品(很可能是中国制造的),以及……

  黄昏时分一阵大雨。那些早上排队的同胞,此时是在阿尔巴特街呢,还是已经回到“宇宙”饭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