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柴不误磨刀工谁说的:“老僧”的诗缘——周作人自寿诗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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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僧的诗缘

唐弢

五年以前,因为康嗣群先生在一篇《关于周作人先生》的文章里,用轻藐的口吻,嘲笑了现代的青年,以为他们的非难“沉静”,是因为需要多的和新的花样,强大的刺激和说诳的缘故。我当时写了一篇短文,是针对也是青年的康先生的。不幸后来因为《人间世》刊登了周作人先生的自寿诗,舆论不无微词,听说北平就有一位教授,说攻击周作人先生是由我开始,而由鲁迅先生在背后策动的。关于后一点,据一位接近周作人先生的人说,便是周作人自己,也以为是这样。

但这其实并不然。我的本意,有文章为证,是明白的,无须多说。至于鲁迅先生究竟有没有策动围剿呢?我的回答是:也没有。平居闲谈,一提到岂明的时候,他倒是称道多于指摘,常在为青年数说岂明早年的功绩,而且以为在目前,要再找到几个象岂明那样博览古籍的人,实在也颇不容易了。

不过做自寿诗时的周作人先生,和“五四”时代比起来,确已有了不同,这里且把他所做的两首诗,重录在下面: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

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

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

旁人若间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

“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著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羡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谈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工夫吃讲茶。”

就诗论诗,这当然不失为上乘。但以这样冲淡穆远的作品,发表在古色古香的刊物上,放到活在动乱时代的青年们的眼前,因而引起不满,是不足怪的。陈子展先生就有“人间何世”的感慨,廖沫沙先生把这句话作为题目,用野容笔名,在《自由谈》上写了一篇短评,他又请陈先生捉刀,做了一首和诗:

“先生何事爱憎家?把笔题诗韵押裟。

不赶热场孤似鹤,自甘凉血懒如蛇。

选将笑话供人笑,怕惹麻烦爱肉麻。

误尽苍生欲谁责,清谈娓娓一杯茶。”

廖先生的文章虽然批评《人间世》,陈先生的诗,却是专对周作人的自寿诗而发的。关于前者,林语堂先生写过《论以白眼看苍蝇之辈》、《论方巾气》等等,以自辩提倡小品,与国家苍生无关。是非屈直,这里且不去提它吧。至于后者,胡风先生还写过一篇《过去的幽灵》,慨叹于“五四”时代站在新文学运动前线,为我们翻译了爱罗先珂的讲演的周作人先生,现在却躲进斋头,谈狐说鬼起来。他以为如果忘不掉人间,则还不如对于一批一批“失足落水”的青年,来一次超度的好。

然而曹聚仁先生却说这是“从孔融到陶渊明的路”,“隐者多是使性负气之人”,周作人先生心头的火,虽然压在冷灰底下,却仍是炎炎地燃烧着。不过那自寿诗,他以为须用吉六宣纸恭写,着苏州裱工精裱,挂在斋头,既供欣赏,又省是非,这样最为妥当。

所谓“在冷灰底下炎炎地燃烧着”这句话,居然使林语堂先生觉得“甚洽我意”,说这就是寄沉痛于幽闲。一面又拉了古人来做帮手:“楚狂沮溺,春秋之最冷人也。然味其言,非天下冷人也,而正天下之热人,热极矣,而无如何,则不得不归于冷耳。”援引周作人短简里的“……得刘大杰先生来信,谓读拙诗不禁凄然泪下,此种看法,吾甚佩服”云云,写起《周作人诗读法》来。不错,士大夫阶级的幽闲恬适,有时候,确能寄寓着一点愤慨,但其实是十分脆弱的。这脆弱的心理存在战士的躯壳里,就为后起的青年所不能理解。

在这篇《周作人诗读法》里,林先生以为“有人登龙未就,在《人言周刊》,《十日谈》,《矛盾月刊》,《中华日报》及《自由谈》化名投稿,系统的攻击《人间世》,如野狐谈禅,癞鳖谈仙。”他这里指的是章克标。但《自由谈》上批评林语堂的,其实没有章克标的文章,凡所指摘,大抵都如鲁迅先生所说,是“热心人的谠论”。不过那时候的揣测也真多,记得一九三四年五月十日,林先生在家里请吃夜饭,鲁迅先生笑着问道:“语堂,你以为《自由谈》上那几篇文章是我写的?”

我为什么把吃饭的日子记得这样牢呢?因为那天正是黎烈文先生辞去《自由谈》编辑的日子,就在这黎编最后一天的《自由谈》上,又登出了署名痰迷的两首和诗,大体上是专对林先生的,但和周作人先生也不无关系,现在且把序和诗一并抄在下面:

“知堂老人,五十自寿有诗。海内名流,纷纷奉和,独以某公

‘拂地裤缘疑病马’一联,可谓奇绝。此外‘茶苦由来即苦茶’,

也可算见道之言。迷亦好诗,借韵奉林先生两首,以博一粲。

‘学匪’先生亦世家,搅将泥土上僧裟。

竖子昔教惊唳鹤,叭儿今已化腾蛇。

闲看海派多如水,见说人间乱似麻。

桃李正开春正好,不妨花底漫煎茶。

‘幽默’如君颇‘大家’,漫吹烟雾绕缁裟。

人间原自多鼷鼠,夫子由来恶懒蛇。

小品纵多蜗篆壁,大音无奈甲弹麻。

高丘正苦无余子,又起风波一盏茶。”

林语堂先生说这是临去的“马后炮”。揣摹语气,我以为这首诗倒恐怕是鲁迅先生的手笔,但当时没有问清楚,现在恐怕也只有黎烈文先生知道了。除此以外,鲁迅先生只写过一篇《小品文的生机》,率直中肯,可见策动说的无聊。至于我自己,什么都没有写。那时候还被目为《人间世》派,给魏猛克先生打了一闷棍,遭了无妄之灾哩。

然而今年听到周作人先生出席“更生中国文化座谈会”以后,作诗讽刺,在上海,倒可以说是由我开始的。我对周先生存着殷切的期望,虽然以为他还可以更积极,但“饮酒佯狂,或沉寂无闻,亦不过洁身自好耳”的心情,我自问还能懂得。所以一听到他和钱稻荪一同附逆,仿佛觉得在文化上打了一次最大而最不名誉的败仗一样,气得了不得,就叠了原韵,在《世纪风》上写了两首这样的诗:

“万劫灰余犹恋家,错将和服作袈裟。

炎丘史笑裈中虱,叛国人嗟袖底蛇。

寂寞古城春似水,低徊旧事雨如麻。

生涯此日垂垂老,又玷清名一盏茶。

万语千言都为家,舞来长袖胜袈裟。

更生文化夸功狗,老去衣冠数嬾蛇;

北国男儿犹沥血,中原士子欲披麻。

而今苏武亦臣虏,汉室何曾薄苦茶?”

后来在别一种刊物上,也看到所谓步原韵的诗,一和百和,渐渐地流于下作,或如泼妇,或如无赖,终于把刊物当作澡堂,题打油诗也“好象是洗澡,只要来一下,自己就会干净似的了。”但其实越洗就越散发出酸气和臭气,倘有人说我是“始作俑者”,那可真要使我悔之不迭了。

但这是说因我而引出了许多恶心的东西。倘使那诗里的讽刺,也有落了空,而使我悔之不迭的一天,我倒是高兴

的。我宁愿发现听到的都是谣言。不过周先生的两封与友人书,都极灰黯,因此也愈使我疑惑,糊涂。更何况以后还有出席“东亚文教协会”,发表类似“日本不好,中国也不好”之类的论调的消息呢!

幸而最近有了较好的证明,这就是胡适之先生和他的赠答诗。胡先生从伦敦远远地寄来一首诗,既无题目,也无上下款,除了八行诗句外,更无一字,那诗是这样写的:

“藏晖先生昨夜作一梦,

梦见苦雨庵中吃茶的老僧

忽然放下茶锺出门去,

飘然一杖天南行。

天南万里岂不大辛苦?

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

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

谁人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

一九三八,八,四。

下面则是苦雨翁的奉答:

老僧假装好吃苦茶,

实在的情形还是苦雨,

近来屋漏地上又浸水,

结果只好改苦住。

夜间拼起蒲团来睡觉,

忽然接到一封远方的信。

海天万里八行诗,

多谢藏晖居士的问讯。

我谢谢你很厚的情意,

只可惜我行脚不能做到,

并不是出了家特地忙,

因为庵里住的好些老小,

我还只能关门敲木鱼念经,

出门托钵募化些米面,

老僧始终只是个老僧

希望将来见得居士的面。”

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一日

这两首诗是北平的一位先生寄给在香港的友人的,信里还述及周先生在苦茶庵里即席有所表示,说是:“前此之所以应允某事,盖以某人不干预为条件,其后‘徐公’诸人既均碰有满面灰尘而告退,则自己当不再上当矣”云云。这自然较为明白,我真替周先生捏一把冷汗,“何其险也!”因为我们所恐惧的也正是这上当。北平终究不是可以“关门敲木鱼念经”的地方,据我看来,还不如改为行脚的好,因为这就是要“见得居士的面”的最好的努力!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五日
原载:《唐弢杂文集•短长书》,三联书店,198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