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监会公告 2011 41号:傅佩荣《庄子》心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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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傅佩荣《庄子》心得(19)
  又隔了一天,列子又带季咸来,季咸见了壶子之后,出去对列子说:“你的老师动静不定,我无法为他看相。等他平静下来,我再看吧。”列子进屋把这句话转告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是太虚无迹之象。他大概是看到我神情平衡的生机了。鲸鱼盘旋之处形成深渊,止水之处形成深渊,流水之处形成深渊。深渊有九种情况,我在此显示了三种。再请他来看看。”
  第二天,两人又来见壶子。季咸还未站定,就慌忙逃走了。壶子说:“快去追他。”列子追出去,已经来不及了。他回来报告壶子,说:“不见踪影了,不知去向了,我追不到他。”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是完全不离本源的状态。我以空虚之心随顺他,使他不知我究竟是谁,一下以为我顺风而倒,一下以为我随波逐流,所以立刻逃走了。”
  在上述故事中,壶子依序显示四种神情,就是:地象,天地相通之象,太虚无迹之象,以及完全不离本源的状态。这是壶子的本事,也代表庄子的能耐,可以随心所欲展现特定的神情,让季咸知难而退。不过,季咸能够配合演出,每一次都正确说出壶子所显示的神情,也不愧他“神巫”的称誉了。
  算命看相之事并非纯属虚构,古今中外这一类的故事不可胜数,听了足以让人瞠目结舌。但是,庄子期许我们的,是要在吉凶祸福的命运之外,把握自己的修养机会与觉悟能力。只要体认“完全不离本源的状态”,从整体来看待自己的遭遇,化解得失利害之心,那么算命又能奈我何?算命可供谈笑,但不足以决定我的喜怒哀乐。【引文】
  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止,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
  ——《庄子?应帝王》大鹏鸟的寓言
  翻开《庄子》一书,第一篇是《逍遥游》,而映入眼帘的第一个故事,则是“鲲化为鹏”的奇谈怪论。不过庄子好像非常在意这样的故事情节,居然在《逍遥游》中反复说了三次。若想了解庄子,似乎不能错过这个寓言。
  首先,庄子说:“北海有一条鱼,名字叫鲲。鲲的体型庞大,不知有几千里。它变化为鸟,名字叫鹏。鹏的背部宽阔,不知有几千里。它奋起高飞时,双翅张开有如天边的云朵。这只巨鸟,在海风大作时,就会迁徙到南海去。南海,是一个天然大池。”
第20节:傅佩荣《庄子》心得(20)
  这样的描述让人过目难忘,“不知其几千里也”根本是夸张到胡言乱语的程度。庄子的目的是要迷惑我们的想象力,逼我们摆脱日常生活的所见所闻,使我们无法意识清醒地询问:真有这样的鲲与鹏吗?它们又在何处?鱼真的可以变成鸟吗?
  大概是猜到读者的反映了,庄子随即引述《齐谐》(古代记载怪异事件的书)。这本书上说:“当大鹏要往南海迁徙时,水面激起三千里波涛,它拍翅盘旋而上,飞到九万里的高空。它是乘着六月刮起的大风而离开的。”这里描述了大鸟飞行的时机、方法与情景,好像真有目击者一般。庄子喜欢夹叙夹议,忍不住在此补充几句:“野马似的空中游气,四处飞扬的尘埃,都是活动的生物被大风吹拂所造成的。天色苍苍,那是天空真正的颜色吗?还是因为遥远得看不出尽头的结果?从天空往下看,也不过是像这样的情况吧!”
  我们在地面上仰望天空,其色深蓝,显示一种永恒幽静的趣味。谁不向往“天上宫阙”?庄子却能逆向运思,凭借大鹏的眼角余光,从高空往下看,发现只要从远距离外观赏,地面上的一切也是同样的美妙。美国航天员从月球回眸人类所居住的地球时,不禁脱口赞曰:“地球真美!”那么,我们这些地球人是否也可以换个角度、调整心态,珍惜我们生活周遭所见的事物呢?
  庄子稍加评论之后,接着引述第三个版本。
  商汤询问棘,得到这样的说法:“在北方草木不生的更北方,有一片广漠无涯的大海,是个天然大池。那里出现一条鱼,鱼身宽达几千里,没有人知道它有多长。它的名字叫鲲。那里出现一只鸟,名字叫鹏,它的背像泰山那么高,双翅有如天边的云朵。它拍翅盘旋上升,直到九万里的高空,凌越云气,背靠青天,然后飞向南方,准备前往南海。”这里的描写比较详细,但是并未提及鱼化为鸟。不过,在同一个地方怎能同时存在两个巨大无比的东西呢?并且,鸟一出现就不再谈鱼,可见这依然是鱼化为鸟的同一个故事。棘的话还有一小段后续结语,录之于下:
  “水泽边的麻雀讥笑大鹏说:‘他要飞到哪里去呢?我一跳跃就飞起来,不到几丈高就落下,在蓬蒿草丛中翱翔,这也是飞行的绝技啊!它还要飞到哪里去呢?’”
  麻雀代表一般百姓,他们不明白人生的道理。庄子的意思是:鱼需要水,限制较大;鸟需要空气,拘束少多了;鸟若飞到高空,就可以不费力气而自由飞翔。把这个寓言说实了,就是:人若经由适当的修炼,可以启动内在的能量,逐步减少外物的干扰,有如“鲲化为鹏”。当然,这里所强调的“大”字是个关键,意思是要敞开心胸,容纳万物。 第21节:傅佩荣《庄子》心得(21)
  历史上注解《庄子》最有名的学者是晋朝的郭象。他的注解说:大鹏与麻雀“小大虽差,各适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这样的注解显然“误解”了庄子说寓言的用心。如果“小大各适其性”,庄子何必三度引述鲲鹏故事?如果“同样逍遥”,庄子岂不是庸人自扰,写下几万字的著作?由此可知,我们今天花些时间重温《庄子》一书,应该是合宜的,也应该会获得不少启发。【引文】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庄子?逍遥游》鱼的快乐
  庄子对自然界的观察与欣赏,既广泛又深入。他的比喻与寓言也经常参酌各种动物与植物的生命姿态及情趣。譬如,《逍遥游》一开始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就是极为生动的例子。
  像鲲这种巨鱼难免是想象中物,那么一般的鱼呢?庄子在《大宗师》提醒人们化解对生死与仁义的执著时,特别以鱼为喻,说:“泉水干涸了,几条鱼一起困在陆地上,互相吹气来湿润对方,互相吐沫来润泽对方,这实在不如在江湖中互相忘记对方。”
  我们常常记得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大官、谁是小民,结果活在世间一点都不自在。庄子顺着上述说法,继续指出:“鱼在水中相处合适,人在‘道’中相处合适。在水中相处合适的,在池塘中游动就供养充足了。在‘道’中相处合适的,闲居无事就性情安定了。所以说,鱼在江湖中可以互相忘记,人在道术中可以互相忘记。”
  由此可见,庄子希望我们向鱼看齐,学习鱼儿在水中的悠然自得,而千万不要像脱离泉水的那几条鱼。但是,人类远离大道已经很久很久了,期许大家互相忘记早就不太可能了。这种期许倒有些像是孟子所嘲讽的“缘木求鱼”。
  话题回到鱼的身上。如果要谈鱼的快乐,当然必须先仔细读完《庄子?秋水》的著名故事。其文如后:
  庄子与惠子在濠水的桥上游览。庄子说:“白鱼在水中,从容地游来游去,这是鱼的快乐啊。”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呢?”
  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呢?”惠子说:“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的情况;而你也不是鱼,所以你不知道鱼快乐,这样就说完了。”
  庄子说:“还是回到我们开头所谈的。你说‘你怎么知道鱼快乐’这句话时,你已经知道我知道鱼快乐才来问我。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啊!”
  凡是辩论,往往是说出最后一句话的人赢了,因为他使对方无话可答。事实上,有些人会认为庄子在诡辩,因为他依然没有讲清楚他是如何知道鱼快乐的。但是,以辩论著称的惠子,自认为辩才天下第一的惠子,为什么听了庄子的几句话就哑口无言了呢? 
 第22节:傅佩荣《庄子》心得(22)
  首先,我们站在惠子的立场,主张庄子不是鱼,所以不应该会知道鱼快乐。但是庄子反问他:“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呢?”惠子接着的反诘就出大问题了,因为他先退一步,承认自己不是庄子,所以无法知道庄子的情况。如此一来,天下没有任何两个人可以互通讯息。不仅如此,人类使用的语言也将失去作用,因为它无法传达情意。惠子等于否定了语言的价值,既然如此,他又凭什么在听到庄子说的话之后,提出质疑呢?
  庄子抓住这一点,先指出语言仍有沟通的作用,亦即他说的话使惠子“知道”他在说什么。既然如此,我们不是可以进一步肯定人与动物之间也可以互相沟通吗?
  原来惠子以为用“我不是你”的托辞来退一步,可以驳倒庄子。现在,却反而因为自己“听了庄子的话而知道他在说什么”,以致陷入自相矛盾的困境。他毕竟是个高手,知道再说任何话都是输定了,所以只好甘拜下风。
  其次,庄子除了肯定语言是人与人的沟通工具之外,还认为人与动物也可以互动,其方法是藉由“生命姿态”。譬如,回到本文开头的那一句,“白鱼在水中,从容地游来游去,这是鱼的快乐啊。”这是白鱼以其生命姿态显示它的快乐。庄子以一种简单而单纯的“移情作用”,就把握住鱼的快乐,实在令人赞叹。
  人类发明语言,但是也受制于语言,有时口是心非,有时言不由衷。如果再切断人与自然万物的联系管道,人生实在太无趣了。庄子的“鱼乐”之辩为我们打开了新天地。【引文】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大宗师》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庄子?秋水》从困境中觉悟
  佛教把人生比喻为“火宅”,房子着火、危急万分,所以要赶紧觉悟。所谓的“火”,是指人的欲望,以及因为错误识见而产生的猖狂妄行。
  在庄子看来,情况也差不多,只是他没有宗教家的出世色彩,并且他在看出病症之后,所开的药方大不相同。那么,人生的痛苦来自何处?《庄子?齐物论》有一段平实的描写,他说:
  “人承受形体而出生,就执著于形体的存在,直到生命尽头。它与外物互相较量摩擦,追逐奔驰而停不下来,这不是很可悲吗?终生劳苦忙碌,却看不到什么成功,疲惫困顿不堪,却不知道自己的归宿;这不是很悲哀吗?”
  他的话语越说越重,简直像在训话:
  “这种人就算是不死,又有什么好处!他的身体逐渐耗损衰老,心也跟着迟钝麻木,这还不算是大悲哀吗?人生在世,真是这样茫然吗?还是只有我一个人茫然,而别人也有不茫然的吗?” 第23节:傅佩荣《庄子》心得(23)
  庄子以“茫然”作为结语,很适合现代人的理解。在进一步阐释他的药方之前,我们不妨顺着这样的批评,找一段更具体也更清楚的资料,来作为补充说明。在《庄子?天地》,描写人们如何丧失本性及陷入困境:
  “丧失本性有五种情况:一是五色乱目,使人眼睛看不清楚;二是五声乱耳,使人耳朵听不明白;三是五臭熏鼻,使人鼻塞难以呼吸;四是五味浊口,使人味觉大受损伤;五是取舍迷乱心思,使人本性浮动。这五种都是人生的祸患。”
  从感官的贪欲,到心思的困惑,又有谁可以逃避这一切?但是,庄子认为有些学者(如阳朱、墨翟)还在制造更复杂的干扰。他举这二人为例,大概因为他们是当时的知名学者,可以作为样板来加以批判。他继续指出:
  “而杨朱、墨翟还在标新立异,自以为有所得,但这不是我所说的得。有所得的人反而受困,可以算是得吗?那么,斑鸠与猫头鹰被关在鸟笼里,也可以算是得了。再说,让取舍、声色的念头塞住内心,让皮帽、羽冠、玉板、宽带、礼服的装饰拘束外形,里面堆满了栅栏,外面是重重绳索的束缚,眼睁睁地困处在绳索之中还自以为有所得,那么犯人被反绑双手、夹住十指,虎豹被关在笼子里,也可以算是得了。”
  这样的言语真是犀利,任何人读了都会有“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的感触。但是,又有谁可以摆脱这样的困境?《庄子?田子方》顺着这样的理解,藉由寓言中的孔子之口来教训颜渊。孔子说:
  “自然而然地成就了形体,知道命运是不能预先测度的,所以我一天一天向前走。我长期与你相处在一起,你却没有了解这个道理,能不悲哀吗?你大概是见到我所见到的现象了。它们已经逝去,而你以为它们存在,还在继续寻找,这就好像在空的市场寻找马一样。我心目中的你,很快就消失了;你心目中的我,也很快就消失了。就算如此,你又担心什么!过去的我虽然消失了,但我还有那不消失的东西存在。”
  请问:当我的身与心一直在变化时,还有什么是那“不消失的东西”?这个问题极为紧要。《庄子》书中屡次出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之类的语句,视之为修炼有成者的表现。如果身与心变成毫无生机与活力的“槁木、死灰”,人还有什么部分是“不消失”的呢?
  用现代人的术语来说,人有“身、心、灵”三个层次,亦即在大家熟悉的身与心之外,还有一个灵性层次的存在。既然如此,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庄子所肯定的修炼方法,就是要人以灵性的力量来化解身心的困境?当然,这里面还有许多深刻的思想要加以分辨。但是,至少它提供了一个大方向。【引文】 第24节:傅佩荣《庄子》心得(24)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庄子?齐物论》
  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   ——《庄子?天地》人心的奇妙
  庄子谈到人的修炼,总是不忘提醒我们“心如死灰”这四个字。为什么“心”要变得像死灰一样?因为心的运作确实难测之至。
  《庄子?在宥》借老聃(亦即老子)之口说:“你要谨慎,不可扰乱人心。人心排斥卑下而争求上进,在上进与卑下之间憔悴不堪;柔弱想要胜过刚强,棱角在雕琢中受伤;躁进时热如焦火,退却时冷若寒冰。变化速度之快,顷刻间可以往来四海之外。没事时,安静如深渊;一发动,远扬于高天。激荡骄纵而难以约束的,就是人心吧!”
  说到起心动念的复杂状况,恐怕很难找到更贴切生动的描述了。《孟子》书中也谈到人心,但是仅正于借孔子之口说出一句“出入无时,莫知其向”(出去回来没有一定的时间,没有人知道它走向何处)。相比之下,庄子的观察令人佩服,并且入木三分。
  《庄子?列御寇》说得更为具体,还列出五种表里不一的情况:“人心比山川更险恶,比自然更难了解。自然还有春夏秋冬、日夜的规律,人却是外表厚实、情感深藏。所以,有人外表恭谨而内心骄傲,有人貌似长者而心术不正,有人举止拘谨而内心轻佻,有人表面坚强而内心软弱,有人表面温和而内心急躁。所以,追求道义有如口渴找水的人,抛弃道义也像逃避灼热的人。”
  在此,最后一句“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是在提醒我们不可操之过急。修炼之道,首在认识自己,省察自己是这五种“厚貌深情”中的哪一种,再对症下药,回归于真实的自我。
  为了客观地认识自己及认识别人,庄子接着提出九种观人之法,称为“九征”。他说:“所以,对于君子,派遣他去远方,观察他是否忠心;安排他在近处,观察他是否恭敬;交代他繁重事务,观察他是否能干;突然质问他,观察他是否机智;给他急迫的期限,观察他是否守信;委托他钱财,观察他是否行仁;告诉他处境危险,观察他是否有节操;让他喝醉酒,观察他是否守法度;让他男女杂处,观察他是否端正。经过这九种考验,就可以看出谁是贤者,谁是不肖之人了。”
  这番话首先应该用来省察及认识“自己”,如果自己无法通过这九征的检验,又凭什么去要求别人呢?宋朝哲学家喜欢强调“在事上磨炼”,正好符合庄子的用意。因为,若是光凭说“理”,谁不能侃侃而谈?但是遇到具体的“事”时,才有真正的操守可言。 第25节:傅佩荣《庄子》心得(25)
  不过,这样的修炼与本文开头所说的“心如死灰”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样修炼下来的心似乎不是死灰状态。所以,我们在强调“表里如一,忠于自我”之时,还须介绍一个概念,就是“心斋”。
  顾名思义,“心斋”是指心的斋戒,而不是指“不喝酒、不吃荤”而言。心斋的具体作法,是要逐步减少感官的刺激、外来的诱惑、层出不穷的欲望,以及执著于自我中心的观念与成见。总之,就是要对“心”下一番涤清与整理的功夫,使它进入虚与静的状态。
  心能虚静,那么从外表看来,不是“心如死灰”吗?当别人都在耍弄心机、争奇斗艳、巧取豪夺、夸耀富贵时,你却能以虚静之心去面对。这是因为心正在发生奇妙的变化,也就是在平凡的心里面出现了光明,展现了属于“灵性”层次的境界。庄子以不同的名称来描写这样的心,说它是“真君”,是“灵台”,是“灵府”。
  由此可见,人心奇妙无比。若是任由身体感官去牵引,则心成为烦恼的根源、痛苦的渊薮,活着片刻也不得安宁。反之,若是进行适当的修炼,使心如死灰,然后从灰烬中将会展现人类生命中最可贵的部分,亦即灵性的力量。庄子认为人心的奇妙莫过于此。【引文】
  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
  ——《庄子?在宥》
  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有长若不肖,有顺懁而达,有坚而缦,有缓而焊。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   ——《庄子?列御寇》修炼入门
  在认清人心的奇妙之后,有什么具体办法可以用来进行修炼呢?《庄子?庚桑楚》建议从四个方面入手,每一方面各有六个项目要留意。这一套说法简称为“四六”,值得介绍并稍加分析。
  庄子所谓四个方面是:“疏导志向的迷惑,解开心思的束缚,抛弃天赋的拖累,打通大道的阻塞”。看起来,这是由外及内,再由下往上的修行次序。
  首先,迷惑我们志向的是什么?是“尊贵、富有、显赫、威严、名声、利禄”。这不正是我们一般人所向往的名利权位吗?拥有这些条件,自觉高人一等,好像于愿足矣。但是,要不要考虑手段的正当性呢?取得各种优势之后,还能平静度日吗?万一失去了它们,人生还剩下什么?会不会后悔莫及呢?
  其次,束缚我们心思的是什么?是“容貌、举止、面色、情理、血气、意念”。人的志向也许遥不可及,但是心思则是当下的,并且常在变化之中。试问,我们在与别人相处时,心思是如何转的?一个容貌端庄、举止文雅的人,很容易赢得我们的信赖;看到别人面色憔悴、说话不合情理,我们自然印象恶劣;至于血气的浮动、意念的纷乱,都会影响我们的判断,以致心思受到束缚而焦躁不安。 
   第26节:傅佩荣《庄子》心得(26)
  接着,拖累我们天赋的是什么?是“厌恶、爱好、喜悦、愤怒、悲哀、欢乐”。这正是我们常说的“喜怒哀乐”加上“恶欲”这六种情绪反应。所谓天赋,是指我们与生俱有的本性与禀赋,如果没有情绪的起伏波动,就很容易处于平静和谐的状态。
  最后,阻塞我们走向大道的又是什么呢?是“去职、就任、取得、给予、智巧、才干”。这六项涉及了得失利害的计较,让人以为短短的一生、眼前的成败就代表了一切,以致完全无视于万物的起源与归宿,亦即完全忘了还有大道的存在。
  庄子列举上述四组六项的干扰之后,作出重要的结论。他说:“这四种各六项不在心中激荡,就会心正,心正就会安静,安静就会澄明,澄明就会虚空,虚空就无所作为,同时没有什么事做不成的。”由此可知,修炼的方法是:不受“四六”操控,再由正而静,由静而明,由明而虚。到了虚的下一步,则是“无为而无不为”了。“无为”是指无心而为,顺势而行,然后所有该做的事情都自然而然地完成了。
  从这里可以回溯庄子所强调的“心斋”之说。《庄子?齐物论》借孔子之口教导颜回说:“你心志专一,不要用耳去听,要用心去听;不要用心去听,要用气去听。耳只能听见声音,心只能了解现象。至于气,则是空虚而准备响应万物的。只有在空虚状态中,“道”才会展现出来。空虚状态,就是心的斋戒。”
  这一段描述最难理解的是“要用气去听”。这种听根本不是听,而是以空虚状态来“准备响应万物”。意思是:我没有任何预设立场,也不去判断自己听到什么,或者自己喜不喜欢所听到的;我要让声音像风一样,听到风声,却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或它将吹往何处;有声就像无声,无声亦如有声,我只是单纯地接受一切。
  心斋所形成的空虚状态,还有一个最神奇的效果,就是“道”将会展现出来。庄子身为道家的代表,他的著述目的无非是向世人说明“道”是怎么一回事,以及如何可以悟道,并且悟道之后将会产生何种妙境。
  原来,我们的心除了一般的认知及思考能力之外,还有丰富的潜能,可以经由心斋的修炼而呈现出一种特殊状态,让“道”在其中展现出来。这样的“道”,实在不是言语可以清楚描述的。道家固然强调觉悟,但是若无适当的修炼,一切将只是空中楼阁而已。【引文】
  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第27节:傅佩荣《庄子》心得(27)
  ——《庄子?庚桑楚》层次的差距
  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引述父亲司马谈《论六家要指》一文时,将先秦的学派分为:儒、墨、道、法、名、阴阳六家。其中,名家是探讨名实关系,注重逻辑思维与辩论技巧的,以惠施与公孙龙为其代表。
  惠施又称惠子,是《庄子》书中经常出现的名字。庄子说来也真孤单,他在几万字的著述中,唯一写下名字的朋友就是惠施一人。他与惠施还有许多对话值得介绍。本文且先以公孙龙为例,说明不同学派在思想层次上的差距,实非我们所能想象。
  为了认识公孙龙,可以先参考《庄子?天下》的一句评论:“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意思是:他们这一派的人,困惑别人的心思,改变别人的看法,能胜过别人的口,却不能折服别人的心,这是辩者的局限。
  庄子针对这样的局限,施以致命的一击。他在《秋水》虚拟了一段对话,其文如后。
  公孙龙问魏牟说:“我从小就学习先王之道,长大后又明白仁义的行为。我能把事物的同与异混和为一,把一物的坚硬与白色分离为二。把不对的说成对,不可的说成可。为难百家的知识,驳倒众人的辩论,我自以为是最通达事理的人了。现在我听到庄子的言论,怪异得使我感觉茫茫然。不知是我的辩论比不上他,还是智力不像他这么好?现在我张口不知该说什么,所以想请教这是什么道理?”
  魏牟靠着桌子长叹一声,仰天大笑说:“你难道没有听过浅井之蛙的故事吗?浅井里的一只青蛙对东海来的大鳖说:‘我真快乐呀!我一出来就可以在水井栏干上跳跃,一回去就可以靠着破砖边上休息。跳到水里,水就接住我的双臂,托起我的两腮;踩在泥上,泥就淹没我的双脚,盖过我的脚背。回头看看井里的赤虫、螃蟹与蝌蚪,没有谁比得上我。再说,能够独占一坑水而盘据一口浅井的快乐,这也算是最大的了。先生何不就请进来看看呢?’东海的大鳖左脚还没有跨进井里,右脚膝盖就已经被绊住了。于是它摇晃地退后几步,告诉青蛙大海那边的情形。它说:‘一千里的距离,不足以形容它的大;八千尺的高度,不足以说尽它的深。夏禹的时候,十年有九年水灾,而海面并没有因此上升;商汤的时候,八年有七年旱灾,而水位并没有因此下降。不随着时间长短而有所改变,不因为水量多少而有所增减,这也是东海带给我的大快乐啊!’坎井之蛙听了之后,显得神色慌张,尴尬地不知所措。”
  在此,魏牟的长篇大论显然代表庄子自己的立场。由于原文尚未结束,我们还是让魏牟尽情表演吧!他继续说:
第28节:傅佩荣《庄子》心得(28)
  “再说,你的智力不能了解是非的究竟,而想看清楚庄子的言论,这就好像让蚊子去背一座山,让马蚿去渡一条河一样,必定是无法胜任的。并且,你的智力不能体会最高妙的言论,却得意于一时的口舌之利,这不正是坎井之蛙吗?庄子正在下抵黄泉而上登苍天,没有南北之分,全面获得解脱,进入高深莫测之境,没有东西之分,出于玄远幽深之处,回归万物相通的大道。你还琐琐碎碎地想要用察考与辩论来探求,这简直是用竹管去观察天,用锥子去测量地,不是太渺小了吗?你回去吧!你难道没有听过寿陵的少年去邯郸学走路的故事吗?他没有学会别人的走路本事,又忘记了自己原来的走法,结果只好爬着回家。现在你还不走开,就会忘记你原有的技能,失去你本来的专长了。”公孙龙张口结舌无法做声,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像“坎井之蛙”、“以管窥天”、“以锥指地”、“邯郸学步”这些成语皆源出于此。庄子自视甚高,至于高到什么程度,本文可以作为参考。【引文】
  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
  ——《庄子?秋水》龙的传说
  《倚天屠龙记》是金庸一本武侠小说的书名,其中“屠龙”一词源自《庄子》。《庄子?列御寇》只用了短短一句话来说这件事。
  原文是:朱泙漫向支离益学习屠龙术,耗尽千金家财,三年后学成了,但是没有机会施展他的技术。
  我们由此可以猜测:一,屠龙术很难学会,要花三年时间;二,屠龙术的学费很贵,会让人耗尽家财;三,学会屠龙术之后,找不到龙来下手。问题是:龙究竟是什么样的动物?或者,龙真的存在吗?
  首先,龙应该是存在的,不然古代那些谈论龙的资料是怎么回事?像《易经》乾卦所描写的“潜龙勿用、见龙在田、飞龙在天、亢龙有悔”,怎么可能全属虚构?这一点稍后再作说明。
  其次,《庄子?列御寇》另外谈到一段有关“骊龙”(黑龙)的寓言。他说:“河边有一家穷人,靠编织芦苇为生,做儿子的潜入深渊,得到价值千金的宝珠。做父亲的对他说:‘拿石头来敲碎他!千金宝珠一定藏在九重深渊黑龙的颔下,你能取得宝珠,一定是碰到它正在睡觉。如果黑龙是醒的,你还能保住小命吗?’”
  由此可知,龙是深渊中的怪兽,可以轻易置人于死地。最近有人主张龙是一种鳄鱼,并非毫无根据。问题是:鳄鱼真有像古书所描写的龙一般神奇吗?我们现在所知的鳄鱼实在呆板无趣又笨重无比,怎么联得上“飞龙在天”的意境呢? 第29节:傅佩荣《庄子》心得(29)
  《庄子?天运》终于提供了比较完整的描述。原文是记载孔子拜访老聃之后,眼界大开,“整整三天不讲话”;弟子们请教是怎么回事,孔子说:“我到现在才在那儿见到了龙!龙合起来成为一个整体,散开来成为锦绣文章,驾着云气,翱翔于天地之间。”
  孔子确曾拜访过老子。《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此事,也谈到孔子对弟子说的话,其文稍有不同。孔子说:“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依此看来,龙果然是可以飞翔的,并且是乘着云气而上天,正好符合《易经》所描写的“云从龙,风从虎”。既然如此,我们可以推断说:龙是三栖动物,可以生活于水中,陆地上以及天空中。换言之,《易经》所谓的“潜龙”、“在田之龙”、“飞天之龙”就真相大白了。不过,《易经》充满了象征语言,它的兴趣不在介绍龙的特质,而是借用龙来象征一个人处在不同位阶时的状态,进而提出适当的因应方法。
  庄子笔下有一些登峰造极的修行者,其中有名为“神人”的,可以算是最为奇妙。《庄子?逍遥游》这样形容神人:“他的肌肤有如凝雪,柔美有如处女;他不吃五谷,只是吸清风、饮甘露;他乘着云气,驾御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在此,“乘着云气,驾御飞龙”一语也符合本文前面对飞龙的描述。但是,经过此一转折借用,“龙”就从具体的生物演变出用来象征神人的某种不凡的能耐了。
  庄子多次使用“尸居而龙见”一语,意思是“安居不动而活力展现”,亦即以“龙”作为“活力”的代表了。一个人可以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从外表看来渊静沉默,但是同时却又展示无限的能量,可以遨游于天地之间、四海之外,简直是逍遥自在到极点了。这样的“龙”才应该是庄子所津津乐道的。
  朱泙漫找不到龙,大概是因为龙都被神人驾着飞上天去了。他如果冒险潜入深渊,找到黑龙一决胜负,结果尚难预料,恐怕胜算不大。总之,阅读《庄子》,心情不妨轻松一些,不必执著于龙的生物形象。【引文】
  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
  ——《庄子?列御寇》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   ——《庄子?天运》书本只是糟粕 第30节:傅佩荣《庄子》心得(30)
  孔子是典型的老师,他说:“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在此,“故”是指古人留下的书册,也可以指自己早已熟悉的材料;那么,“新”自然是指领悟新的道理了。为什么温故可以知新呢?因为书本上的知识与日常生活的经验相互印证之后,将会引发不同的心得。
  经典再怎么完美,也要依托于经验,否则读书之后起不了什么作用,最多让自己变成两脚书橱罢了。庄子虽是道家,却是无书不观。他对于“读书”的评论十分精湛。
  《庄子?天道》记载了“桓公读书”的一段趣事。一开始,庄子先提出他的观点,他说:
  “世人认为‘道’可贵,是因为书本的记载。书本不过是话语而已,所以话语是可贵的。话语可贵之处在于意义,意义有它的根据。意义的根据不能靠谈论来传递,而世人却因为重视言论而传述成书。世人虽认为书本可贵,其实并不是那么可贵,因为他们认为可贵的并不是真正可贵的部分。可悲啊!世人以为靠形状、颜色、名称、声音就可以掌握意义的真实根据。靠颜色、形状、名称、声音实在不足以掌握意义的真实根据。所以,懂的人不说,说的人不懂;那么世人又要从何处去认清这一点呢?”
  我们至今还在使用“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这句成语,而它完全符合庄子的上述评论。既然如此,书本离开意义,不是更远了一层吗?朋友问我说:“古人讲话,真的像文言文那样的之乎者也吗?”我的回答是:“今日所读的文言文,在古代其实是通行的书面语,尤其在先秦时代更是如此。”于是,我们今日读《庄子》又隔了一层了。我之所以用白话译文来叙述庄子思想,正是希望减少隔阂。
  接着,“桓公读书”的主戏上场了。
  齐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制作车轮的工人,名扁)在堂下做车轮。轮扁放下锥凿,上堂去问桓公说:“请教君上:君上所读的是什么人的言论?”桓公说:“圣人的言论。”轮扁说:“圣人还活着吗?”桓公说:“已经死了。”轮扁说:“那么君上所读的,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桓公说:“寡人读书,做轮子的人怎么可以随便议论!说得出理由就算了,说不出理由就处你死罪。”
  轮扁说:“我是从我做的事来看。做轮子,下手慢了就会松动而不牢固,下手快了就会紧涩而嵌不进。要不慢不快,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有口也说不出,但是这中间是有奥妙技术的。我不能传授给我儿子,我儿子也不能从我这里继承,所以我七十岁了还在做轮子。古人与他们不可传授的心得都已经消失了,那么君上所读的,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这个故事到此结束。齐桓公满意轮扁的说法吗?他有没有杀轮扁呢?应该没有,因为连我们两千多年以后的人都会为轮扁喝采鼓掌。由此可见,人的理性是相同的,对于合情合理的说法都会认可。当然,如果遇到利害关系的考虑,像“指鹿为马”之类的闹剧也是可能出现的。 第31节:傅佩荣《庄子》心得(31)
  既然如此,应该如何看待读书这件事呢?像轮扁那样,完全依赖个人经验也不是办法。难道每个人都要在自己的经验中探索,到了七十岁才可“得之于手,应之于心”(现在使用的成语是“得心应手”,意思相同)?也许在工艺方面,确有这种情况,但是一般书本所载的“古人做人处事的心得”仍有阅读的必要。
  譬如,我们现在读《庄子》,几乎不可能一读就懂,那么不妨先看几段寓言,驰骋自己的想象力,培养一种幽默而富于感情的生活态度,换个眼光看待自然界的万物以及人间世的复杂处境。然后,到了一定的年龄,累积了一定的体验,再回头省思庄子的话语,也许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发出会心的微笑了。【引文】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哉,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
  ——《庄子?天道》孝顺的阶段
  儒家谈孝顺,可谓名正言顺。《庄子?人间世》特别借孔子之口说:“天下有两大戒律:一是命,一是义。子女爱父母,这是自然之命,也是人心所不可解除的;臣子侍奉国君,这是人群之义,无论任何国家都不能没有国君,这在天地之间是无可逃避的。这叫做大戒律。”
  简单两句话,说出了儒家的信念,难怪有人认为庄子曾经是儒家弟子。孔子在《论语?微子》让子路宣布儒家的立场:“长幼之间的礼节都不能废弃,君臣之间的道义又怎么能够废弃呢?……君子出来从政,是做道义上该做的事。至于政治理想无法实现,则是我们早已知道的啊。”这不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吗?这么坚持的理由不正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吗?
  忠是如此,孝更是如此,那是出于“命”,因为子女爱慕父母亲乃是出于天性,所谓“不可解于心”,心中就是放不下,非要孝顺不可。孟子称赞舜的理由之一,即是他“五十岁还在爱慕父母”。“二十四孝”的故事中,老莱子“性至孝,年七十,常穿着五色彩衣,学作婴儿戏,以娱其亲”。庄子同样肯定孝顺是必要的,但是他的说法别开生面,让人有惊艳之感。
  《庄子?天运》这样写着:“用恭敬来行孝容易,用爱心来行孝较难;用爱心来行孝容易,行孝时忘记双亲较难;行孝时忘记双亲容易,行孝时使双亲忘记我较难;行孝时使双亲忘记我容易,我同时忘记天下人较难;我同时忘记天下人容易,使天下人同时忘记我较难。”
  我们稍加分析“孝的六阶段”于后。
第32节:傅佩荣《庄子》心得(32)
  一,用恭敬来行孝:按礼仪的规定,昏定晨省,出于恭敬之心向父母嘘寒问暖。即使看到父母将会犯错,也要温和委婉地劝阻,如孔子所说的:“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论语?里仁》)意即:即使父母不接受我的劝阻,仍然要恭敬地不触犯他们,内心忧愁但是不去抱怨。
  二,用爱心来行孝:对父母的爱慕之心,将使子女“保持和悦的神色”。(《论语?为政》)朱熹的注解说:“盖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故事亲之际,惟色为难耳。”和悦的神色必然出自深刻的爱心。
  三,行为时忘记双亲:由习惯而成自然,不必考虑自己的职责就可以做到孝顺的要求。亦即,把双亲当成自己的“生命共同体”,行孝时毫无压力可言。
  四,行孝时使双亲忘记我:双亲接受我的行孝,也是由习惯而成自然。换成双亲把我当作“生命共同体”,好像成为他们终身最有默契的朋友一般,可以对我无话不谈,真是天伦之乐,其乐融融。
  五,我同时忘记天下人:我与双亲都在人间世活动,但是我行孝时,可以忘记天下人的存在。意即:别人的看法、世俗的评价,对我已经不再有任何影响。不但像“父子骑驴”的事情不会出现,父子之间的融洽感情实非旁观者所能测度。
  六,使天下人同时忘记我:天下人见到我与父母亲相处,有如“鱼相忘于江湖”;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看到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模式。天有四时,人们按照春夏秋冬的韵律安排作息;真正的孝顺也有如四时,人们不知不觉地认为原本应该如此,以致根本忘了“我在孝顺”这回事。
  综上所述,可知儒家的孝顺顶多可以谈到第二步与第三步之间。也许儒家与道家最后抵达的境界是类似的,但是庄子的表达功力毕竟略胜一筹,可以一路往上谈到六个阶段,真让人目眩神迷。事实上,如果承认孝顺是出于天性,那么庄子的说法就可以成立,因为凡是出于天性的,终究都在“道”里面形成一个整体,不忘也不行啊!【引文】
  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
  ——《庄子?天运》浑沌的寓言
  庄子身处战国时代,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他在寻思人间苦难的因由时,自然会缅想远古太初的洪荒阶段,那时的人是什么情况呢?后来为什么陷入各种困境呢?他以“浑沌”的寓言来说明。
  《庄子?应帝王》在结尾部分这样写着:
  “南海的帝王是儵,北海的帝王是忽,中央的帝王是浑沌。儵与忽时常在浑沌的土地上相会,浑沌待他们非常和善。儵与忽想要报答浑沌的美意,就商量说:‘人都有七窍,用来看、听、饮食、呼吸,唯独他什么都没有,我们试着为他凿开。’于是,一天凿开一窍,七天之后浑沌就死了。”
第33节:傅佩荣《庄子》心得(33)
  原来浑沌没有耳目口鼻这七窍,因而与外物无法沟通,也不受外物变化的影响。如果以浑沌比喻人类的原始情况,似乎不切实际。试问:有谁不是生下来就有耳目口鼻,并且唯恐这些感官效用不彰的?然而,庄子似乎认定这种寓言并非空想,于是他接着提出一系列演化过程。
  《庄子?缮性》以三度“本性堕落”来说明人间现状的因由。他首先描写最初的状况:
  “古代的人处在浑沌蒙昧之中,世间的人全都淡漠无为。那个时候,阴阳和谐宁静,鬼神不来侵扰,四时合乎节序,万物不受伤害、众生没有夭折,人们虽有智力却无处可用。这叫做最高的合一状态。那个时候,无所作为而一切都是自己如此。”
  由此可见,古人并非没有耳目口鼻,而是在整体中“淡漠无为”,“虽有智力却无处可用”,大家单纯地过日子,不分彼此,有如合一状态。那么,接下去呢?
  “等到天赋本性开始堕落,就有燧人氏、伏羲氏出来治理天下,就只能顺应自然而无法维持合一状态了。”
  “天赋本性继续堕落,就有神农氏、黄帝出来治理天下,就只能安定天下而无法顺应自然了。”
  至此,人的世界从合一状态演变为顺应自然,再演变为安定天下。再往下走,自然是“不安定”了。跨出这一步,即是江河日下,无法回头。
  “天赋本性又再继续堕落,就有唐尧、虞舜出来治理天下,大兴教化之风,使人心由淳朴变为浇薄,以作为偏离大道,以行动损害天赋,然后舍弃本性而顺从人心。心与心交相往来,即使有所知也不足以安定天下;于是再添上文饰,加上博学。文饰泯灭了质朴,博学陷溺了心智;然后百性才感觉迷惑与混乱,无法再回归性命的真实状态而恢复本来的样子了。”
  我们原本以为尧舜是最理想的帝王,亦即所谓的“尧天舜日”,但是在庄子看来,那已经是人性第三度堕落的困境了。当然,站在儒家的立场,会认为尧舜是为了挽救困境而贡献心力,所以依然给他们极高的评价。至少我们总不能说是尧舜造成了这样的堕落吧!
  但是,庄子的历史知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认为帝王与百姓“互为因果”,大家一起陷入困境而不自知,更谈不上如何化解了。在此,如果请教庄子的意见,他也开口说了,只是我们做得到吗?
  《庄子?刻意》上说:“悲哀与快乐,是违背了天赋;喜悦与愤怒,是偏离了大道;爱好与厌恶,是迷失了人心。所以,心中无忧无乐,是天赋的最高表现;专一而不变化,是清静的最高表现;无所抵触,是空虚的最高表现;不与外物交接,是淡泊的最高表现;无所违逆,是纯粹的最高表现。……所以说:纯粹而不混杂,专一而不变化,淡泊而无所作为,行动时顺应自然;这是保养精神的最佳途径。” 
 第34节:傅佩荣《庄子》心得(34)
  结论是:保养“精神”是回归“浑沌”的正确途径。至于庄子所谓的精神是怎么回事,则需要再作深入探讨。【引文】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庄子?应帝王》避免双重伤害
  人在抉择的时候,总是有些挣扎,若是左右为难到某种程度,可能形成双重伤害。庄子对此提出建议。
  《庄子?让王》有一小段寓言,内容如后:
  中山公子牟对瞻子说:“身体处在江海之上,内心想着王室的荣华,怎么办呢?”瞻子说:“看重生命,看重生命就会轻视利禄。”
  中山公子牟说:“虽然知道这一点,但还不能克制自己。”瞻子说:“不能克制自己就顺应,心神不会有厌恶啊!不能克制自己又勉强不肯顺应,就叫做双重伤害。受到双重伤害的人,没有能活得下去的。”
  庄子的结语是:魏牟是万乘大国的公子,他隐居在山林岩洞里,要比平民困难得多;虽然还没有悟道,也可以说是有志向了。
  不过,有志向是一回事,修炼的工夫则是另一回事。在功夫未至时,最好还是顺应。庄子善于体察别人的处境,他自己是一介平民,顶多做过基层公务员,担任“漆园吏”,连个官都算不上,但是他对政治领袖似乎很能表现同情的理解。他在另一段寓言中,以魏武侯为主要角色,谈到类似的状况。
  《庄子?徐无鬼》记载一位隐士徐无鬼下山前去拜见魏武侯。武侯看到贤人来访,自然喜出望外,说出心中的得意:“先生住在山林里,吃橡树子,饱食葱菜韮菜,抛弃寡人已经很久了!现在老了吗?想尝尝酒肉的味道吗?还是寡人能得到你的帮助造福国家呢?”
  徐无鬼表明来意,说是要来慰问武侯的,他说:“天地养育万物是均等的,登上高位的不可认为自己尊贵,屈居下位的不可认为自己卑贱。君侯一人作为万乘之主,劳苦一国人民,来满足耳目口鼻的欲望,但是心神却不允许自己这么做。人的心神喜欢和谐而厌恶偏私;偏私,就是有病,所以我前来慰问。”
  这段话让人听了实在深感震撼,其中蕴涵了人格及人权的平等,以及资源的平均分配。更关键的是:庄子认为统治者虽然作威作福,他的“心神”却不允许自己这么做。不允许却仍然去做,以致形成偏私现象,这就是“有病”。由此看来,天下大富大贵之人很少是健康正常的。
  徐无鬼开导武侯的结语部分是有关战争的,他说:“像杀害别国的百姓,兼并别国的土地,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与心意,这种战争不知有什么好处?胜利的人又在哪里?”若是少了和谐,天下的人怎么可能快乐呢? 第35节:傅佩荣《庄子》心得(35)
  国君的权力太大,而权力使人腐化。意思是他受到双重伤害的几率比较高。那么一般人呢?庄子笔下的老聃,是一位博大真人,言行完全符合道家的要求。老聃其实也是“有教无类”的。学生庚桑楚稍有一些心得就表现相当杰出,可以自己开班授徒了。庚桑楚碰到自己教不来的学生南荣趎,就写介绍信让他前去拜访请教老聃。
  《庄子?庚桑楚》记载这一段资料。南荣趎一见到老聃,就提出自己最大的困惑:“没有智巧吗?人们说我愚蠢;有智巧吗?反而使我自己愁苦。没有仁心就会害人,有仁心反而使我自己愁苦;没有义气就会伤人,有义气反而使我自己愁苦。我怎样才能避免这些呢?”
  老聃说:“刚才我看你眉目之间的神色,就知道你的心事了,现在又从你的话得到证实。你无所适从的样子,好像失去了父母的照顾,又像拿着竹竿去探测海的深度。你是迷失的人啊,茫茫无所知啊!你想要恢复本来的性情却找不到途径,真是可怜啊!”
  南荣趎的问题其实是每一个人的问题,就是要不要表现自己的“智巧、仁心、义气”呢?表现这些来与别人竞争比较,即使有所收获也会觉得“反而使我自己愁苦”。但是完全不与人争,又好像无法立足生存。处在这双重伤害之间,应该如何修炼才可超越其上?【引文】
  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闲。无徒骥于锱坛之宫,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
  ——《庄子?徐无鬼》权力的倾斜
  庄子不愿从政做官,因为他深知仕途的险恶。“钟鼎山林,各有天性”,原本不必勉强。但是,如果以为庄子不了解暴君的作风,那就太冤枉他了。
  《庄子?人间世》记载颜回心存仁义,想去劝谏卫国的国君,孔子要他多加考虑,提醒他说:“一个人德行深厚、诚恳老实,却尚未得到别人的认同;不务虚名、与世无争,却尚未得到别人的了解;这时如果坚持在暴君面前畅谈仁义规范这一套言论,那就等于用别人的缺点来彰显自己的优点。这样做叫做害人。害人者,别人一定反过来害他,你恐怕会被别人所害啊。”
  国君与臣下之间的权力关系不是对等的。国君错十分,臣下只能说三分;反之,臣下一句话说错,就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庄子借孔子之口说的一段话,有如现场转播,气氛逼真,其文如后:
  “再说,卫君如果喜爱贤能而厌恶不肖之徒,又何必等你去提出不同的看法呢?你除非不发一语,否则一开口劝谏,卫君必定抓住你说话的漏洞,展开他的辩才。那时,你的目光转为迷惑,脸色变得和缓,说话瞻前顾后,容貌显得恭顺,内心也准备迁就他了。这样一来,就像用火救火,用水救水,可以说是越帮越过分。你开始时顺着他,以后就永远如此了。你如果尚未取得信任就直言不讳,一定会惨死在暴君面前啊!” 第36节:傅佩荣《庄子》心得(36)
  处在今天自由民主的时代,属下对老板建言,当然不会有性命之虞,但是由于权力不对等而形成的委屈,也与这段话所描述的相去不远。
  颜回是孔子的首席弟子,应该可以想出别的办法。他说:“我外表端庄而内心谦虚,努力行事而意志专一,这样可以吗?”孔子认为行不通。接着,颜回提出最后三招,就是:内直、外曲、成而上比。
  首先,所谓“内直”,是向自然看齐。“向自然看齐的人,知道天子与自己都是自然所生的,那么自己说的话还要在乎别人喜欢或不喜欢吗?像这样做,别人会说我是天真的儿童,这叫做向自然看齐。”问题在于:你自以为天真,而国君却一点都不天真;他若讨厌你说的话,你不是要受苦了吗?事实上,有权力的人与天真心态,往往背道而驰。
  其次,所谓“外曲”,是向人们看齐。“参见君王时,拱手、跪拜、鞠躬、曲膝,是做臣子的礼节。别人都这么做,我敢不这么做吗?做别人都做的事,别人也没有什么挑剔,这叫做向人们看齐。”这表示一切依礼而行,使国君觉得自己受到尊重,然后愿意听取臣子的建议而善待百姓。
  第三,所谓“成而上比”,是指处处引用古人之言,向古人看齐。“这些言词虽然有教导督责的内容,不过都是古人说的,并非我想出来的。像这样,即使直言劝谏也不会被诟病。这叫做向古人看齐。”问题在于:国君会在乎古人的言论吗?他可能不太清楚古人的好坏,甚至会认为古人所言未必可取。
  孔子还是认为行不通。接着,孔子指示颜回要做到“心斋”。这一点我们已经介绍过了。颜回果然闻一知十,一听孔子的解释就豁然觉悟,明白要化解对自我的执著。孔子嘉许他说:“你可以进入世间的樊笼游玩,不再为虚名所动;意见能被接纳,你就发言;意见不能被接纳,你就缄默。没有执著也没有成见,一颗心就寄托在‘不得已’上,这样就差不多了。”
  面对权力的倾斜关系以及世间的人际互动,都可以从上述资料得到启发。庄子对“不得已”三字特别珍爱,有如他的修行口诀。“不得已”并非勉强或无奈,而是以智慧判断行动的条件是否成熟,一旦成熟就顺其自然去做。所以,关键在于判断的智慧,而其修养则是心斋所抵达的“虚而待物”的无执状态。【引文】
  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庄子?人间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