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商银行u盾:从此醉--------天龙八部·阿紫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4 14:55:48

从此醉(金庸笔下被情所误的女子们)
           天龙八部·阿紫

 

  很早以前我就想离开星宿海。

  师父创立的星宿派就像星宿海里的湖泊一样一盘散沙。师兄们明明各自心怀叵测、互相试探,却又时刻不忘彼此奉承、曲意迎合。

  所有的人都是各怀鬼胎、不安好心。笑,是皮笑肉不笑;哭,是哼哼唧唧假慈悲。每个人都清楚那一切不过是虚情假意--明哲保身的伎俩而已。

  在我的眼里,他们都是蠢材。再彼此算计、武功精进有什么用,不懂得取悦师父的下场还不是显而易见?

  师父从未教过我们一招半式。他并不是真心要传授他的武功,或者弘扬他的门派。他需要的,只是被一大群人簇拥其中,并且享受他们的歌功颂德。

  我从来都不屑于那些门派里的争斗排行。因为只需要动动唇舌,就可以很容易地讨得师父的欢心。

  无聊的时候就随意想出点花样去捉弄那些同门。

  一想起他们蠢笨滑稽、倒霉透顶的样子我就觉得好笑,武功再高出许多还不是一样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心里厌烦的时候,这些恶作剧可以让我得到一丝发泄的痛快。  

  我从小就无父无母。

  偶然路过小镜湖畔,居然遇见了我的爹娘。相认的时候看他们哭得眼泪汪汪的样子我就觉得好笑,什么伤心欲绝、感激涕零都是假的,他们以前还不是随随便便就抛弃了我。

  我一个人,十五年来不也照样过得毫发无伤?在我看来,所谓的亲人跟任意一个陌生人没什么两样,所谓的骨肉亲情我根本就不稀罕。

  我高兴去哪里就去哪里,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管不着。

  我还有一个姐姐。

  就在那个青石桥底,我记得,那一晚下好大的雨。本以为可以看一场精彩的热闹,哪知一点都不激烈,也不好看。我只看见萧峰狠狠地击出了一掌之后,他面前的那个人就像我身旁那棵被雷击中的树一样倒了下来。

  一个长长的闪电划过,我看见了那个人的样子。她的容貌与我有着七分相似,她是我的姐姐阿朱。

  沉闷的雷声在耳边炸响,姐姐微弱的声音被完全掩盖。然后我看见了萧峰痛苦的脸,他的声音突然穿彻长空,他在叫姐姐的名字:阿朱,阿朱!

  可是阿朱,我看着她的眼睛暗下去,双手垂下来。她的长发散落着覆盖了他的手臂,她再也听不见了。

  她死了。  

  再回到小镜湖的时候,我看见萧峰呆呆地坐在竹林中。

  我不知道他坐了多久,他就只是那样坐着,头发散乱、神情呆滞。冷风吹过,那些枯败的竹叶落满在他的头顶双肩,他也毫无知觉。

  阿朱姐姐的身上已经盖满了黄土,他却还伸手去为她擦拭脸上的灰尘。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我知道他在哭,可是却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我一向见惯的,是那些声嘶力竭的故作伤心,这时方才知道真正的哀恸原来是没有声音的。

  我站得很远。我看着他凄然长啸、闭目推掌,那些黄土被他的掌风所带,轰然前涌,终于完全掩盖了阿朱姐姐。

  然后他运劲劈竹,和着鲜血和泪水为她写下墓前的碑文。他的血迹沿着青竹的缝隙一直绵延,就好像他脸上始终未干的泪痕。

  这个传闻中武功盖世的七尺男儿,竟然为了一个女子伤心成这个样子。

  看着他的郁痛,不知为什么,竟惹得我心中也泛起了一丝并不明晰的伤感。只是不知我的伤感是为了阿朱姐姐,还是为了他。  

  那时我正苦于被同门追踪,萧峰武功卓绝,正好为我所用。但是从信阳开始,他就拒绝与我同路。

  无论我想出什么办法,玩出什么花样,低声求恳也好,言语相激也罢,他都不为所动。只有当我提到阿朱的临终遗言时,他坚拒的神色才有片刻的缓和。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不过这没关系,因为我已经完全扣住了他的脉门。阿朱姐姐,就是他最致命的要害。

  这一招屡试不爽。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只要一提起我的姐姐,心里就有煎熬的痛苦。

  于是我一刻不停地在他耳边提醒,是你打死了我姐姐,是你打死了我姐姐,然后哈哈大笑。我用这种不怀好意的方式告诫他必须遵从我的要求,任凭他之前再有多么强硬的态度,最后也不得不顺从出手。

  直到我遇见大师兄摘星子,在生死相搏、退无可退的时候,我大声叫出了姐姐的名字,突然感觉到身后传来的内力微微凝滞。那时我背对着他,竟又似亲眼看见了那天他掩饰不住、凄惶伤心的神色。

  生平第一次,对自己一再的幸灾乐祸有了一丝内疚。

  我早就知道姐姐是他心里始终忘不掉的往事。其实后来我根本不想再次提起姐姐,可如果不是这样,他又始终对我不理不睬。

  我已经改口唤他作姐夫。  

  但他依然拒绝让我留在身边。

  只有一次,他在前面疾奔,我在后面追赶。他听见我急急呼唤的声音以后终于停步转身,远远的我看见他张开双臂,欣喜地以为他回心转意。哪知扑入他怀中,才听见他声声切切唤着的,都是我的姐姐阿朱。

  原来那一刻,是我的声音和身影,让他产生了幻觉。当那幻觉稍纵即逝,他的清醒依旧冷峻决绝。

  我终于心气难平:既然我和姐姐这样相似,为何在你心里会有这样大的分别?姐夫并不回答我的这个问题,他的拒绝就像我喂在暗器上的剧毒,见血封喉、不留余地。

  他说,你姐姐比你好上千倍万倍,阿紫,你这辈子永远都比不上她。

  在去晋阳的路上,我佯装诈死。他既然不愿留我在身边,那么只要我用碧磷针射伤了他,他也可以一辈子留在我身边。

  我知道,姐夫一直瞧不起我行事的手段和方式。而我素来便知,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只能依靠自己去争取。

  但是我忘了,这个武功卓绝的男人,我根本无法轻易算计。

  他一掌重重地打在了我身上。那一刻五脏俱裂的疼痛汹涌袭来,我的心里却在想,不知道这一掌,和当年打在阿朱姐姐身上的那一掌是否相同?  

  那年秋天,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姐夫带着我住在长白山的女真人那里,他用尽各种方法为我疗伤。他看我的眼神,终于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生硬和冰冷。

  我知道这只是因为他内疚,但只要达到了我的目的,又何必去深究其他?

  我靠在他的怀里喝药。那些汤药很苦很腥,可我故意含着嘴里迟迟不咽。我只盼着这药汤能够多些、再多些,让我永远也喝不完。每次身上伤痛发作的时候,心里甚至还有微微的欢喜。只要我的伤没有痊愈,姐夫就不会赶我走,他还会继续全心全意地照顾我。

  我悄悄收起了所有的毒物和暗器。即使十几年来的生活方式很难改变,但只要姐夫不喜欢,我也可以全部都放弃。

  空闲的时候姐夫带我骑马西行,秋高气爽的景色让人心境开阔,我抬起头来就看见一行大雁排成人字向南飞去。我问姐夫为什么这些大雁每年都要向南迁徙?姐夫说因为它们生于北方,去了南方却也惦念着回来。

  我看见最后一只努力扑翅的离雁,它已经落队了很长距离,但是它仍然坚持追随。我突然明白了亲缘的意义,就好像这只雁儿,将来它的爹爹妈妈、姐姐姐夫都回了北方,它自然也要跟去的。

  我转头去看姐夫,他的神色中有怜惜。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姐夫,即使他和我没有任何血脉关联,却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亲人。  

  夜色浓重。营外的火光忽明忽暗,隐约还能听到有人在哭。这是在辽国叛军的层层包围中、生死攸关里,我却没有一丝慌乱。

  我不是不怕死。无论是以前在星宿海,还是后来在江湖上,为保全性命我费尽了唇舌,绞尽了脑汁。但此时深陷敌阵、寡不敌众,反倒一点都不担心。

  我闭目凝神,就能听见不远处姐夫沉稳的鼻息声。其实以前我一直都不明白,究竟阿朱姐姐为什么会对这个外表粗豪的男人一往情深,后来更甘愿为他舍了性命。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喜欢就是喜欢,根本就不需要去追溯什么原因。如果你真心地喜欢一个人,只要他在你身边,眼前便是山崩地裂也不会害怕。

  虽然我知道,在姐夫心里,我始终比不上姐姐,但是最后能够跟他死在一起的人,终究还是我。

  那便够了。

  后来我曾和姐夫谈起那场聚贤庄之战。

  所有的故事,我都只是听说。他曾以一人之勇,独战整个江湖。那阵势,想必也不会弱于在千军万马里冲锋陷阵。

  这一次,他为的是他的国家;那一次,却只是为了阿朱姐姐。

  我真羡慕阿朱。有时候羡慕太久,已带着深深的嫉妒。为什么已经过了这么久,他的心里依然只有一个姐姐?为什么一千一万个活着的阿紫,也始终比不上一个不在人世的阿朱?!  

  我曾以为,只要我们到了大辽的燕京,中原江湖的种种就可以成为往事。所有过去的一切都已终结,我和姐夫的生活也可以重新开始。

  谁知在我伤好之后,一切又再退回到当初。

  从来从来,姐夫都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他关心我是因为姐姐,他照顾我还是因为姐姐。他所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阿朱,没有一件是为了我阿紫!

  阿朱早就已经死了,他还是一刻不停地想着她。我明明是个大活人,他却一点都不在意。他看我的眼神,从来都不会像看姐姐的那样,连片刻的温柔都不曾有过。

  他不知道,那天在小镜湖的竹林外,我就是为他的深情所动。他对姐姐的感情有多深,我对他的倾心就有多深。但同时却又是这样的矛盾:他对姐姐的感情越深,我心里的失望也越深。

  阿朱姐姐是他心底的伤,却又何尝不是我的?

  第一眼看到游坦之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很讨厌。我讨厌他的样子,讨厌他的表情,更讨厌他看着姐夫时那种野兽一般阴狠的眼神。

  这让我想起了那些江湖中人。越是仁义道德地指责,就越是让我觉得虚伪厌恶。不要跟我讲什么是非对错,阿紫的心里从来只认一个道理:谁恨我的姐夫,我就恨谁;谁想要伤害我的姐夫,我就要谁加倍地付出代价!

  于是那些久已不用的毒物和暗器又再次派上了用场,我用自己所能想出的最恶毒的法子折磨游坦之。我把他当纸鸢一样扔过去又扔过来,我在他的头上烙上滚烫的铁套,我用他的鲜血养毒来练化功大法。

  他越是痛苦,我就越是痛快。  

  以前曾一直坚信,只要我遇到危难,姐夫一定会出现。但眼前骤然一黑的时候,他不在我身边。

  倒是有一个人关心我、帮助我,带我继续在这江湖上行走。并且,不惜一切地顺从我。但那个人叫做庄聚贤,不是我的姐夫萧峰。

  离开得越久,心里就越是失望。我好端端的时候,姐夫的心里就都没有我,更何况现在我的眼睛都瞎了。江湖那么空旷,身边簇拥的人越多,我越觉得自己孤单。早知这样,倒不如那时被他一掌打死了来得干净。如果我可以死得和姐姐一样,他是不是也可以像记得阿朱姐姐那样,记得我一生一世?

  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否会像呼唤姐姐那样,叫我的名字。

  缥缈峰上,度日如年。

  我常常跑到山间的悬崖边,一坐就是很长时间。虽然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仍然常常仰起头来看天空。庄聚贤说,你在看什么?

  我问他,有一群大雁,它们的家乡在北方,它们有没有回来?

  没有人愿意把眼睛换给我,除了庄聚贤。

  可我不会感激他。他能改换名字、改换身份,却改换不了我对他的厌恶。所有曾经伤害或者曾经试图伤害姐夫的人,都是我阿紫最厌恶的人。

  双眼复明的时候,我看清了他的脸,那张被毁去了容貌的脸丑得让人多看一眼都要作呕。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丑八怪。  

  千里迢迢,我终于再次回到了燕京。

  姐夫在看见我的时候也有欣喜,他始终记挂着我,这让我很是开心。我像以前一样赖在他身边,甚至听到他对我说:在这世界上,我就只挂念你一个人。

  这句话,不知多少次出现在我的梦寐中。但在他亲口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不可自制地被巨大的幸福眩晕淹没。

  但姐夫的话还在继续。他说,在我心里,永远不会有另一个女子能取代阿朱。他还说,阿紫,我关怀你,也全是因为她。

  一字一句都那么清楚,就好像当年我在青石桥下听到轰然炸响的那声惊雷。我在刹那间脸色苍白,满心的欢喜一瞬间化为乌有,空落紧缩得连心脏都痛了起来。

  我浑身颤抖着,重重地扬起了手。

  他明明可以避开,却还是硬生生地受了这个耳光。他以为这是纾解,我却清楚那只是默认。默认我的一厢情愿,默认他的始终拒绝。

  以及,他的心里,从来都没有我!

  紧紧握着穆贵妃无意掉落的圣水,我的心怦怦直跳。

  这是我的最后一条路。我把酒递给姐夫的时候,又是紧张又是盼望。

  我对他的心意,一点都不比姐姐少。如果他对我,也曾有一刻像对姐姐那样情深,我这一生一世都再无所求。

  感情这样强烈,让我失去了警惕的戒心,却也坚定了我生死相随的决意。  

  雁门关。

  我疯了一样推开前面所有的人。我跪倒在姐夫的身边,我拼命地摇晃他,他却再也不会回应我一声了。

  什么民族大义、家国河山,统统都是狗屁!这里的人明明个个忘恩负义、凉薄无情,他却不惜以死来解决与他们的恩恩怨怨。

  我看着他眼睛暗下去,看着他双手垂下来,看着他闭上眼轻轻倒向了我的肩。那一刻我悲痛欲绝,他的神色却那么平静,好像世间再无矛盾之事,也再无留恋之人。

  之前我不懂得什么是绝望,哪怕心里痛苦再深也不会觉得无望。直到他一箭刺进了自己的胸口,也一箭刺破了我活着的意义。

  我终于感受到了那天在小镜湖的竹林里,他心里最深的哀恸。

  那种天地崩塌、泣不出声的哀恸!

  我听见了游坦之的声音,这个丑八怪像个阴魂一样纠缠不散。我恨他,这种恨从来就没有减少过。他做得再多,也不会让我有所改观。我所坚持的感情,可以因绝望而死,却永不可能因感动而生。姐夫说我欠他,可我欠他的,不过是双眼睛!

  我不会欠他,我会干干净净的不欠任何人!

  我紧紧抱着姐夫,我要带他离开这里,这里是我们共同的伤心地。我们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离。

  这一次他很乖,静静地靠在我的怀里,终于不再拒绝。

  脚下踩空的时候,头顶已响起了归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