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宫是何是什么生肖:[精品推荐]读《管锥编》札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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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管锥编》札记:耳聋目盲者多笑   
  《旄丘》:“叔兮伯兮,褎如充耳。”
  
  此处之“充耳”,指古代贵族冠冕两旁悬挂之玉。下垂至耳,用以塞耳避听。成语“充耳不闻”即源于此。
  
  郑《笺》:“人之耳聋,恒多笑而已。”
  
  盖聋者欲自掩重听,辄颔首呀口,以示入耳心通。
  
  俗谚有谓“瞎子趁淘笑”,赵南星《清都散客笑赞》记瞽者与众共坐,众有见而笑,瞽者亦笑。众问:“何所见而笑?”瞽答:“你们所笑,定然不差。”可比照观之。
  
  陈启源《毛诗稽古编》斥郑玄此笺为“妄说”,正如其斥《终风》“愿言则嚏”之郑《笺》(“俗人嚏,云‘人道我’”为“穿凿之见。”
  
  就解《诗》而言,一些笺注或与诗文本义无直接相关,但对于观物态、考风俗还是有其参考价值的。
  
  此篇为钱先生谈耳聋目盲者多笑之读书札记,兼论诗文笺注之价值。《旄丘》一篇,一般认为是黎人逃卫,求救济而不得之诗。后世常与《式微》联系在一起解释。谓耳聋目盲者多笑,盖其身体残缺,而欲合于常人之群,故有此状也。余亦常见耳聋目盲者心思缜密,耳聋者“以目当耳”可读“唇语”,目盲者“以耳代目”可利于行,足见其用心专一,心无旁鹜,感官交通而互补之矣。贝多芬耳聋仍能作曲,史学大家陈寅恪晚年目盲足膑,仍可口述学术巨著《柳如是别传》,盖其心明也。诗文笺注,往往旁征博引,有时与本文羌无系属,却曲礼人情,换一角度观之,不无闲笔之妙。季羡林有一篇《说‘嚏喷’》之学术随笔,论述古人遇打‘嚏喷’,旁人则需立即应言“长寿!”,否则会被“药叉吸其精气”,《大藏经》有关例证颇多。并引饶宗颐语,谓古希腊、罗马均有以打嚏喷为预占之事。季先生虽作小文,所引中西事例颇为详赡,余读后十余年仍留印象。
    
  2007-9-14正午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舟车皆可言“驾”  
  
  《邶风 泉水》:“思须舆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这是说乘车出去散心,“驾”为“或命巾车”之意。如阮籍《咏怀诗》:“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
  
  《卫风 竹竿》:“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则“驾”为“或棹孤舟”也。
  
  苏轼《前赤壁赋》:“驾一叶之扁舟。”此处“驾”为操舟之义。
  
  苏轼《日日出东门》:“步寻东城游,……驾言写我忧。”则“驾”指御车也。
  
  后为章惇所纠,东坡以“尻轮神马”自解也。
  
  “尻轮神马”典出《庄子•大宗师》:“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
  
  苏轼《赠袁陟》:“不见袁夫子,神马载尻舆。”
  
  此篇为钱先生谈舟车皆可言“驾”之读书札记。一般认为《泉水》、《竹竿》等篇,均为卫女思归之诗。王先谦谓其“罔极之哀,多难之急,皆在其内”,为思父母,忧家国之作。“驾”原意指御车马,盖车驾为古人主要之出行工具也。《世说新语》注引《魏氏春秋》载:“阮籍常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反”,庚子山谓其“行路难”也。然交通渐兴,旱路所阻,则假舟辑以行,遂泛言“驾舟”也。古人常以“舟车劳顿”合用,虽有时偏义一方,泛言亦通也。余观《西游》、《封演》诸神魔小说,常见仙人使“腾云驾雾”之术,盖佛、道修行有成,或可日行千里也。时至今日,“驾”已泛指驭使控制工具之法,除舟车可言,即“驾”飞机亦未尝不可也。
     
  2007-9-15正午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莫黑匪乌”之今谚  
        《北风》:“莫赤匪狐,莫黑匪乌。”
    
  《正义》:“狐色皆赤,乌色皆黑,喻卫之君臣皆恶也。”
    
  今谚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
    
  曹雪芹《红楼梦》第五七回:“天下老鸹一般黑,岂有两样的?”
    
  此篇为钱先生谈“莫黑匪乌”与今谚之读书札记。全篇廖廖数语,盖引而不发也。《北风》为刺虐之诗,以赤狐、黑乌等不祥之物象征统治者之暴虐形象。古人言日月速逝,常称之为“乌飞兔走”。以“乌头白,马生角”,喻不可能实现之事。马致远《天净沙》有“枯藤老树昏鸦”句,直如写意山水。余少年时曾发表寓言一篇,取名《乌鸦之死》,言其墨身喑哑为追日所焚,赋予其有如普罗米修斯盗火之新意。又曾作诗二章,取孟德诗意,中有“野地独行无归处,遥望清月共温存”句,颇见为赋新词强说愁之慨。观鲁迅作品,知先生很喜欢“鬼”、“蛇”、“啄木鸟”等形象,亦常“独作枭鸣”。先生曾编辑《乌合丛书》,则近乎将“乌鸦”引为朋类,作为反抗之武器了。其小说集《故事新编》中有《奔月》一篇,以逢蒙影射高长虹,宛若反戈一击,亦为刺也。篇中主要人物羿与嫦娥每日吃乌鸦肉炸酱面度日,余读后印象深刻,或亦有所指。吾独爱集中《铸剑》一篇,以其重剑无锋,瘦硬如铁,最可见先生之性情人格。惜广陵绝调,久已不闻,当代唯有张承志《西省暗杀考》一作承其遗绪,然观其命运,亦难逃所谓“知识分子”之围剿矣。
        
    2007-9-15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尔汝群物   
  
  《静女》:“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女”即“汝”字,盖爱乌及乌,物以人重之义。
  
  甯戚《扣牛角歌》:“黄犊上坂且休息,吾将舍汝相齐国。”
  
  杜甫《废畦》:“秋蔬拥霜露,岂敢惜凋残。暮景数枝叶,天风吹汝寒。绿霑泥滓尽,香与岁时阑。生意春如昨,悲君白玉盘。”
  
  此少陵对废畦而志慨也。孙奕《履斋示儿编》论此法为“少陵尔汝群物”也。
  
  卉木无知,禽犊有知而非类,却胞与而尔汝之,若可酬答,此诗人之至情洋溢,推己及他。
  
  我而多情,则视物可以如人,体贴心印;我而薄情,则视人亦只如物,侵耗使役而已。
  
  《魏风•硕鼠》:“三岁贯女”,“逝将去女”;
  
  《书•汤誓》:“时日曷丧,予及女皆亡。”此之称“汝”,皆为怨词。
  
  盖尔汝群物,非仅出于爱暱,亦或出于憎恨。
  
  要之吾衷情沛然流出,于物沉浸沐浴之,仿佛变化其气质,而使为我等匹,爱则吾友也,憎则吾仇尔,于我有冤亲之别,而与我非族类之殊,若可晓以语言而动以情感焉。
  
  梁玉绳《瞥记》卷二考“尔汝”为贱简之称,亦为忘情亲密之称。
  
  美国文学家梭洛尝云:“人言及其至爱深知之物,辄用人称代名词,一若语法所谓‘中性’非为彼设者”。亦“尔汝群物”之旨也。
  
  此篇为钱先生谈尔汝群物之读书札记。盖《静女》为男女幽期密约之情诗,“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状男女之心理情态,可谓描摹入神,情辞毕肖。朱熹谓此诗为“淫奔期会之诗”,亦道学语也。钱先生所著长篇小说《围城》有一人物名“赵辛楣”者,有学者据上海方言认为是影射“邵洵美”,后经杨绛先生复信辟谣,盖亦捕风捉影之论也。全篇所论之“尔汝群物”,盖“拟人”、“拟物”之法,王国维尝言“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之别,余观其要在语出天然,则景语皆情语也。“尔汝”本为轻贱之称,多用于尊长称呼卑幼者。后亦泛指彼此亲昵,不拘形迹。如杜甫《醉时歌》:“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韩昌黎《听颖师弹琴》:“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世说新语》注引《文士传》言祢衡“少与孔融作尔汝之交,时衡未满二十,融已五十。”此亦今言“忘年之交”也。李贽提倡“童心”说,盖诗人与儿童心思细密,本心犹存,观物与人同,即所谓“忘形亲密”也。艺术大师罗丹所谓人们“缺少的是发现美的眼睛”,亦此谓也。余年少时读《笑傲江湖》传剑一章,风清扬授令狐冲独孤九剑之法,尝道“出手无招,无招可破”一诀,余颇以为玄虚不得解。盖“出手”必有“招”矣,或欲无招,必将束手矣。黑泽明电影《椿三十郎》结尾处演高手互决,全神屏息有若时间凝滞,仅一招而生死立判。然其宗旨为入鞘之剑,出剑为救人于水火。出而见血,皆等而下之也。学艺之道,当求天人合一,厚积薄发而自由挥洒,吾辈钝根,亦难“悟”道矣。
  
  
  2007-9-16午后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揣度拟代之法
  
  《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毛《序》:“《桑中》,刺奔也。”
  
  朱熹谓此诗乃淫者自作,踰礼败俗,“自状其丑。”
  
  崔述于《读风偶识》中力持异议:“《桑中》一篇但有叹美之意,绝无规戒之言。若如是而可以为刺,则曹植之《洛神赋》、李商隐之《无题》诗,韩偓之《香奁集》,莫非刺淫者矣。夫《子虚》、《上林》,劝百讽一,古人犹以为讥,况有劝而无讽,乃反可谓之刺诗乎!”
  
  设身处地,借口代言,诗歌常例。貌若现身说法,实是化身宾白,篇中之“我”,非必诗人自道。
  
  陆云《为顾彦先赠妇》四首,一、三代夫赠,二、四代妇答。此皆借口代言也。
  
  词中更成惯技,毛先舒《诗辨坻》谓“男子”词“多作闺人语。”
  
  人读长短句时,了然于扑朔迷离之辨,而读《三百篇》时,浑忘有揣度拟代之法。
  
  “桑中”、“上宫”,俗语流传,众皆知非美词。所指为游乐之处,幽会之所。
  
  司马相如《美人赋》:“暮宿上宫,有女独处;皓体呈露,时来亲臣。”
  
  沈约《忏悔文》:“淇水上宫,诚无云几,分桃断袖,亦足称多。”
  
  此篇为钱先生解说诗歌创作中揣度拟代之法之读书札记。《桑中》为写男女幽期之情诗,被后世尊为《无题》诗之祖。然历来解诗者多认为其写一男自述与三女外遇,为淫邪之诗。钱先生从艺术创作的角度出发,认为诗作自述语气非即诗人自陈其事,也可能是使用了揣度拟代之法。余谓此法盖现代小说创作中之虚构手法也。如小说家茨威格名作《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即以写女性心理闻名。作家可借口代言,千腔并作,小说中的“我”,虽自述其一生行状,亦并非作者本人也。“方鸿渐”又岂是“钱锺书”耶?钱先生在鉴赏此诗时,说“《桑中》未必淫者自作,然其语气则明为淫者自述”。并引唐代长安无赖子将所狎妇女姓名、年齿等情况雕青身上,时人号为“针史”及西方文学中荡子形象唐璜等例证之。盖钱先生为借题发策,并非以“淫者自述”为解诗之语。余意有所保留,故略而不录。有学者从民俗的角度进行解释,认为《桑中》为仲春之月男女相会时所唱的情歌,诗中女子之名皆为美女之代称,并非实指。民歌中此类互答形式亦十分普遍。余以为可成一说,或亦可通。
  
  
  2007-9-16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诗文中景物不尽信而可征
  
  《淇奥 序》:“美武公之德也。”
  
  《正义》:“武公杀兄篡国,得为美者,美其逆取顺守;齐桓、晋文皆以篡弑而立,终建大功,亦其类也。
  
  方东树按语:“此唐儒傅会,回避太宗、建成、元吉事也。”
  
  这是说孔颖达在解释《淇奥》的时候,顾及到唐朝当时的历史忌讳,为帝王“篡弑而立”执政的合法性进行理论辩护。即《正义》隐寓时事也。
  
  克罗齐所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亦为此意。
  
  要之,对历史的解读常存在于后世的“眼光”之中,甚或“历史家”的眼光中,随着时代观念的变迁,对历史的评价也因之而变。
  
  《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朱熹《诗集传》:“淇上多竹,汉世犹然,所谓淇园之竹是也。”
  
  郦道元《水经 淇水注》:“今通望淇川,无复此物,唯王刍编草,不异毛兴。”
  
  可见高适之时淇川之竹早已伐尽,而其诗作《自淇涉黄河途中作》之四尚曰:“南登滑台上,却望河淇间,竹树浃流水,孤村对远山。”殆以古障眼,想当然耳。
  
  与淇奥之竹相似的例子,还有溱洧之芍药。
  
  《郑风 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白居易《经溱洧》:“落日驻行骑,沉吟怀古情。郑风变已尽,溱洧至今清。不见士与女,亦无芍药名。”
  
  钱先生谓诗文风景物色,有得之当时目验者,有出于一时兴到者。出于兴到,固属凭空向壁,未宜缘木求鱼;得之目验,或因世变事迁,亦不可守株待兔。
  
  这是说诗文中的景物描写,可以实摹,也可以“真实”为依据进行艺术虚拟。亲眼所见之景亦可因时代变迁而变化,后人不能坚执而不加分辨。
  
  苏轼摹写赤壁景色,后人继作,所见异词。
  
  清初陆次云《北墅绪言》:“昔读两赋,宛转流连;兹寻其迹,渺若云烟。欲听箫声,无复闻其怨慕;欲观鹤影,何从仰其蹁跹!坡仙于此,常致慨乎孟德,后坡仙而至者,复至慨乎坡仙!”
  
  诗文描绘物色人事,历历如睹者,未必凿凿有据,苟欲按图索骥,便同刻舟求剑矣。
  
  这在西方例子也有许多。
  
  如谈艺者论十七世纪法国小说曰:“小说所写主角莫不肤白晰而貌妍秀,皆纸上之假面者,揭其本相,则此中大有黑丑男女在。”
  
  克罗采嗤学士辈读古人情诗,于所咏意中人,不啻欲得而为眼前人,亲接芳容,可谓误用其心。
  
  所论虽寓庄于谑,亦表明文艺之真实与现实世界之亲历盖不可件件等同而观也。
  
  欧阳修《醉翁亭记》首句谓:“环滁皆山也。”
  
  何绍基后来赋诗曰:“野鸟鸡云共往还,《醉翁》一操落人间。如何陵谷多迁变,今日环滁皆少山!”
  
  李白有名作《梦游天姥吟留别》,后人欲证其实,至天姥山,当地肩舆者曰:“小丘耳,无可观者。”
  
  袁中道所谓,醒人写景,每“为梦语”,则“梦中所见”,更不须如痴人之考“信”。
  
  弥尔顿诗中咏群鬼烂漫卧,喻如瓦朗勃罗萨沼面秋叶委积。近世观游者谓弥尔顿必出耳食,否则植树大变,因弥望皆经霜不凋之松,无他木也。
  
  此例足与淇奥之竹、溱洧之芍药,鼎足而三。
  
  《淇奥》:“宽兮绰兮,倚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笺》:“君子之德,有张有弛,故不常矜庄,而时戏谑。”
  
  关于“君子”的形象,历代儒者所论多重其“威仪”,即以孔子的形象为例。
  
  《论语 学而》记孔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
  
  《论语 尧曰》记孔子曰:“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
  
  《论语 述而》状孔子容止,亦曰:“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但孔子也有“戏谑”的一面。《论语 阳货》记孔子“莞而一笑”,于子游有“前言戏之耳”之谑。
  
  释迦则“恐人言佛不知笑故”而开笑口(安世高译《佛说处处经》说“笑光出者有五因缘之二”);
  
  耶酥悲世悯人,其容常戚戚,终身不开笑口。
  
  与此二者相较,孔子“时然后笑”,较得中道。
  
  韩愈颇解其旨,在《重答张籍书》中云:“昔者夫子犹有所戏,……恶害于道哉!”
  
  此篇钱先生所谈盖有三事,分次论之。对《淇奥》之解读,向来认为是赞美卫武公之作。钱先生从对《正义》的阅读中,发现唐代史家于其中隐寓时事。可见历史著述,亦与其时代风云密切相合,难于超脱事外。刘知几在《史通》中,曾提出“史才三长”之理论,认为史家须具备“史才、史学、史识”三个条件。观历代史家所述,亦有直书与曲笔之兼用。所谓“春秋笔法”之褒贬也。纵观古今中外统治阶层,执政者篡位夺权之现象,可谓屡见不鲜,虽父子兄弟亦常兵戎相见。待其登基既稳,则遣文士史官之笔以正其名,以彰其德。黑白反覆亦举手之劳也。对“绿竹猗猗”的景物描写,清之经生恐世人疑《诗》语失实,则广征博引,分“绿”与“竹”为二草或二菜名,以形容武公“虚心直节”之美德。钱先生特提出诗文中景物不尽信而可征之论,通过连类举例,辨析详明,既分别艺术创造与现实景物之别,又据以时代变迁,时移景换之实,可谓不刊之论。最后论君子“谑而不虐”之形象,以孔子为例,与释迦、耶酥互相比较,认为孔子“较得中道”。金庸在小说《倚天屠龙记》中所塑张三丰之形象,既仙风道骨,悲天悯人,而又时作谑语,通晓世情。“百岁寿宴摧肝肠”一回,读之感人至深。此亦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不偏不倚,得太极之道也。
    
  2007-9-17—9-19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诗》、《骚》写美人之别
  
  《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盖前五句为画龙,后二句为点睛也。
  
  孙联奎《诗品臆说》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为“传神写照,正在阿堵。”
  
  《楚辞•招魂》:“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楚辞•大招》:“朱唇皓齿,嫭以姱只。容则秀雅,穉朱颜些。”
  
  宋玉《好色赋》:“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足见《诗》中美人如画像之水墨白描,《骚》则渲染丹黄,于雪肤玉肌而外,解道桃颊樱唇,相为映发。色彩烘托,渐益鲜明,非《诗》所及矣。
  
  《硕人》:“大夫夙退,无使君劳。”这是说君王与夫人新婚宴尔,就不要让他劳于政事了。
  
  杜甫《收京》:“万方频送喜,无乃圣躬劳。”
  
  后世学者胡培翬、陈奂等人认为“君”即指夫人。这两种解释似都能说通。
  
  白居易《长恨歌》:“春宵苦短日高起,从前君王不早朝。”
  
  李商隐《富平少侯》:“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新婚而退朝早,或视晚朝,盖貌异心同,与狙公之“朝三暮四”类似,其实质是不变的。
  
  此篇为钱先生谈《诗》、《骚》写美人之别之读书札记,其所论“无使君劳”可两解,亦聊备一说。《硕人》一篇,一般认为是赞美卫庄公夫人庄姜之诗。《左传》隐公三年中载其“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可见有史料为据。此诗写庄姜之美,虚实结合,形神兼备,让人遐想连翩,过目难忘。姚际恒《诗经通论》赞其:“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娥眉”后常代指美色女子。古代女性常以黛色描饰眉毛。《汉书》载张敞为妇描眉,后世即以为妻画眉来形容闺房之乐。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末尾写张无忌待要为赵敏画眉,结果周芷若突然现身,张无忌望着二女,霎时之间百感交集,手一颤,一枝笔掉在桌上。钱先生从文学发展的角度着眼,具体分析了《诗经》与《楚辞》在艺术表现手法上的不同之处,《诗》重白描写意,《骚》重渲染铺排。此与时代之变迁有关,亦与当时之思想观念密不可分,从中可见人们对“美”的理想形象所持看法之演变。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自序曰:“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朝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即以此说论《诗》、《骚》之别,亦可得其大略。至于“白描”与“渲染”,本为艺术表现之手段,本无高下之分。古典小说《红楼梦》中,无论“白描”或“渲染”都用得恰如其分,颇见曹雪芹之艺术功力。鲁迅小说惯用“白描”,有时随意点染,亦有寸铁杀人之效。马尔克斯之杰作《百年孤独》、《独裁者的秋天》则多用渲染铺排,处处流淌着孤独与死亡的诗意。海明威的小说很少“渲染”,简单的对话却能让人感受到作品内部所隐藏的雄伟冰山。观《诗》、《骚》之艺术表现手法虽各擅其胜,然其文学价值则双峰并峙,历百世而弥新。文学之源流,其在此乎?  
  
  2007-9-21深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士、女钟情之异   
  
  观《氓》诗层次分明,工于叙事。“子无良媒”而“愆期”,“不见复关”而“泣涕”,皆具无往不复,无垂不缩之致。
  
  唐人传奇中元稹《会真记》崔莺莺大数张生一节、沈既济《任氏传》中任氏长叹息一节,差堪共语。
  
  文字之妙有波澜,读之只觉是人事之应有曲折。若故作波折,滥弄狡狯,则徒成“鼓噪”者也。
  
  《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笺》:“说,解也。士有百行,可以功过相除;至于妇人,无外事,维以贞信为节。”
  
  《释文》谓“说”亦作“脱”。
  
  “解”之与“脱”,义可相通。辩解开脱,一义也;宽解摆脱,又一义也。
  
  夫情之所钟,古之“士”则登山临水,恣其汗漫,争利求名,得以排遣;古之“女”闺房窈窕,不能游目骋怀,薪米丛脞,未足忘情摄志。
  
  明人院本《投梭记》第二十齣:“常言道:‘男子痴,一时迷;女子痴,没药医。’”
  
  斯大尔夫人言,爱情于男只是生涯中一段插话,而于女则是生命之全书。
  
  此篇钱先生先赞《氓》诗工于叙事,所述为人事应有之曲折。继而分析中国传统士、女钟情之异,并引西方例证,以见中西男、女钟情攸同之现象。《氓》诗为弃妇之诗,亦为中国最早之叙事诗。全诗表现了弃妇悔恨的心情和决绝的心志,而氓始乱终弃的面目亦昭然若揭。男、女钟情所以有别,盖为男尊女卑之压迫所制。女性因受从一而终之枷索束缚,只能将生命寄托于婚姻。古语所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亦此义也。或曰:男性为生物性动物,女性为感情性动物。男性“多心”而易“变心”,女性“一心”而专一矢志。余观男女为感情所困,往往多见烈女懦夫,女性常以自伤以求男性之同情,此皆社会观念对女性心理长期压抑之结果。阮玲玉遗言所云“人言可畏”以及张爱玲与胡兰成离异之后,日渐凋落,均为女性身受钟情之伤,无法解脱之故。男子则喜新厌旧,见猎心喜,仍复逍遥。  
  
   2007-9-22深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诗文之词虚而非伪   
  
   《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盖此极言河狭,以为若不能容刀(指小船),可以苇杭。“跂予望之”谓望而可见,正言近耳。
  
  汉高祖封臣誓曰:“黄河如带”,隋文帝称长江曰“衣带水”。此皆表现帝王气慨,言其愿欲强盛,故视河狭也。
  
  盖人有心则事无难,情思深切则视河水清浅。
  
  西洋诗中谓情人赴幽期,则海峡可泳而渡,不惜跃入层波怒浪。
  
  唐诗中示豪而撒漫挥金则曰“斗酒十千”(李白《行路难》:“金樽清酒斗十千”),示贫而悉索倾囊则曰“斗酒三百”。后世学者文人聚辩不休,则若痴人耳,不可向之说梦者也。吟风弄月之语,尽供捕风捞月之用。
  
  杨慎以还,学者习闻数有虚、实之辩,而未触类圆览。
  
  汪中论数,有《释三九》一篇。谓其所用多为虚指。
  
  维果亦谓希腊古文中“三”每非实数,而为“甚极”之意。古罗马讽刺诗中淫人名“三阳”,法国讽刺剧中愚夫名“三昧”,皆《释三九》之邻壁余明也。
  
  夫此特修辞之一端耳,要之,述事抒情,皆有“实可稽”与“虚不可执”者。钱先生认为始发厥旨,当推孟子。
  
  《万章》说《诗》曰:“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
  
  《尽心》论《书》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文心雕龙•夸饰》云:“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
  
  盖文词有虚而非伪、诚而不实者。语之虚实与语之诚伪,相连而不相等,一而二焉。是以文而无害,夸或非诬。
  
  高文何绮,好句如珠,现梦里之悲欢,幻空中之楼阁,镜内映花,灯边生影,言之虚者也,非言之伪者也,叩之物而不实者也,非本之心之不诚者也。
  
  《红楼梦》第一回大书特书“假语村言”,这是指艺术虚构,并不是说“胡编乱造”,作“欺人之语”。
  
  潘岳《闲居赋》自夸园中果树云:“张公大谷之梨,梁侯乌椑之柿,周文弱枝之枣,房陵朱仲之李,靡不毕植。”
  
  《红楼梦》第五回写秦氏房中陈设,有武则天曾照之宝镜、飞燕立着舞过之金盘、安禄山尝掷之木瓜、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之塌、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经西施浣之纱衾、被红娘抱之鸳枕等等。
  
  此皆艺术之渲染虚构,若据以为实,则乖谬千里也。
  
  亚里士多德首言诗文语句非同逻辑命题,无所谓真伪。
  
  锡德尼谓诗人不确语,故亦不诳语。
  
  维果谓“诗歌之真”,非即“事物之实”。
  
  当世波兰文论宗匠谓文学作品中无“真实断语”,只有“貌似断语”。
  
  盖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而尽不信书,则又如无书,各堕一边;不尽信书,斯为中道耳。
  
  此篇为钱先生谈诗文之词虚而非伪之读书札记。《河广》一诗,一般认为是居卫国之宋人思归不得所作。全诗运用夸张手法,以突显宋人归心似箭之煎熬心境。则其诗中所咏之河,已非现实之河,而为诗人心中所理想之河也。文学作品中运用夸张手法来形容现实事物,是一种修辞方式。艺术之表现与现实世界是不能等同的。《礼记》中有言“情欲信,词欲巧”,颇堪笺释。所谓“艺术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亦此义也。“一衣带水”典出《南史》载隋文帝语,以形容河流狭窄,后泛指江河湖海不足为阻。郭沫若谈及历史剧之创作,有所谓“失事求似”之论,香港新武侠小说之创作中金、梁武侠亦多取真实之历史时代与人物为背景,而故事情节则真假互见,隐假于真,如梁羽生之《萍踪侠影》、《七剑下天山》,金庸之《射雕英雄传》、《鹿鼎记》等小说均取法于此。盖此为小说创作,即描摹历历如真,亦与历史有别也。钱先生于此篇中连驳历代学人迂执之论,以其不辨语之虚实与诚伪之别,故谈诗多作牛角之解。谈及论学之道,钱先生特拈出“不尽信书”一语,可谓博征旁通,足为后学借鉴。  
  
  2007-9-26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相思成灾之心愁疾首   
  
  《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这是说“女为悦己者容”。
  
  影响后世写室家怨思之苦的诗句有徐幹《室思》:“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及杜甫《新婚别》:“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诸诗。
  
  《伯兮》:“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王国维认为柳永《凤栖凤》:“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句承此章之遗意。
  
  西诗名句所谓:“为情甘憔悴,为情甘苦辛。”
  
  朱敦儒《鹊桥仙》:“爱他风雪忍他寒”,风物流连正犹风怀牵缠矣。
  
  《孟子•梁惠王》:“(百姓)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此为心愁头痛之义,可与“甘心首疾”句相参。
  
  今俗语有曰:“伤脑筋”,西语复称事之萦心撄虑者曰“头痛”或“当头棒”,均此义也。
  
  文廷式《纯常子枝语》谓“脑与心二说宜互相备”,并引《黄庭经》中“脑神觉元字道都”句,认为“脑为知觉之元”。
  
  钱先生认为诗中言相“思”以至“首疾”,是已体验到“心之官”系于头脑。然诗人之感觉与学士之思虑不同,故文词早道“首”,而义理只言“心”。
  
  此篇为钱先生谈心愁首疾之读书札记。《伯兮》为女子思念征夫之诗,采用层递手法,写尽室家忧思之苦,对后世闺怨思远之作有很大影响。《牡丹亭》之杜丽娘、《红楼梦》之林黛玉,亦皆饱受相思成灾之“心病”煎熬。古人依据中医理论,认为心有统辖五脏六腑、维持及调节人体生命活动之作用。心主神志、藏神、主血脉,开窍于舌。盖中医为经验医学,与西医循证医学不同。中医“脏腑”理论也不是普通的解剖学上之义,而偏重于生理与病理方面的功能变化。“心愁首疾”以现代医学理论解释,为大脑神经功能失调,所引起之“神经官能症”,若不加调理珍摄,则心理疾病加重可致躯体疾病矣。余学医多年,亦以西医为主,中医理论讲求辩证论治,医理艰深,且精华与糟粕并存,其传承颇难为继。然传统中医于治疗未病、疑难杂症、慢性病、保健养生方面有自身独到之处,无论以文明或是发展的眼光观之,均有与西医并行共存之价值。  
  
   2007-10-2午时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投赠与答报  
  
  《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大雅•抑》:“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报与施相等也。此则施薄而报厚,盖重情轻物也,颇足以征人情世故。
  
  群学家考论初民礼俗,谓赠者必望受者答酬,与物乃所以取物,尚往来而较辎铢,且小往而责大来,号曰投贻,实交易贸迁之一道,事同货殖,即以美洲土著语名之。
  
  后进文胜之世,馈遗常责报偿,且每望其溢量逾值,送礼大可生利。
  《史记•滑稽列传》:“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
  
  张尔歧《济阳释迦院重修记》讥“与佛法为市”之“功德”云:“当其舍时,纯作取想。如持物予人,左予而右索,予一而索十。”
  
  此篇为钱先生谈投赠与答报之读书札记。《木瓜》为男女互相赠答的定情之诗,薄施厚报,以示永结情好。张衡之《四愁诗》,亦表现赠答之义。后鲁迅仿其体例,作新打油诗《我的失恋》一首,回赠爱人以“猫头鹰”、“赤练蛇”诸物,盖以“发汗药”警醒当时诗坛萎靡之风也。钱先生从商品交易的发展变迁角度分析,认为初民时以物易物、“投桃报李”,报施多相等。后因礼俗发展,人际之间交往增多,礼尚往来,不仅报之以物,更报之以德。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则投赠与答报之间,更寄托着人际交往之情感。然后世演变,馈遗常责报偿,则亦重物轻情,人情图剩形式,遂成“负担”矣。今俗语称婚宴喜帖为“红色炸弹”,谓送礼金为“储蓄”者,皆此义也。《史记•货殖列传》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观当今世界,礼俗真情渐失,斯文不存,世人尽皆陷于物欲之逐,以拜金为人生要义,亦人类精神贫血枯竭之象。余谓现代文明之发展,虽以利为基础,亦应重视道德精神之建构。取予之道,非图仅言物质,其间情感之交流,亦甚为重要,不可偏失。然此为迂儒酸腐之言,颇与世道行情有违,或不值有识之士一哂也。  
  
  2007-10-2午后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暝色起愁  
  
  《君子于役》:“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鸡栖于桀,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顾炎武《日知录》论此诗,谓古之“君子以向晦入宴息”,日夕是“当归之时”。
  
  然《小雅•頍弁》曰:“乐酒今夕,君子维宴”,《湛露》曰:“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顾氏之言,盖意有所讽,借题发策。谅其忧时愤世之志,毋以词害可矣。
  
  许瑶光《再读〈诗经〉四十二首》第十四首云:“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大是解人。
  
  司马相如《长门赋》:“日黄昏而望绝夕,怅独托于空房。”
  
  吕温《药师如来绣像赞》:“黄昏望绝,见偶语而生疑;清旭意新,闻疾行而误喜。”
  
  李白《菩萨蛮》:“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以上诗句,皆为渲染日暮增愁之意。
  
  丁尼生诗写懊农怀想欢子,不舍昼夜,而最憎薄暮日落之际。盖中外诗人体会,同心一理。
  
  潘岳《寡妇赋》:“时暧暧而向昏兮,日杳杳而西匿。雀群飞而赴楹兮,鸡登栖而敛翼。归空馆而自怜兮,抚衾裯以叹息。”
  
  盖死别生离,伤逝怀远,皆于昏黄时分,触绪纷来,所谓“最难消遣”。
  
  韩偓《夕阳》:“花前洒泪临寒食,醉里回头问夕阳;不管相思人老尽,朝朝容易下西墙!”
  
  赵德麟《清平乐》:“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其取景造境,亦承《君子于役》之遗意。
  
  此篇为钱先生谈暝色起愁之读书札记。《君子于役》一诗,主要为写室家相思之情。其夫久役于外,待落日衔山,牛羊归舍之时,则妇女思夫之念,无法排遣,睹物怀人,忧其饥渴,心中怅然。班彪认为是怨女旷夫之作。全诗情景交融,历历如画,对后世闺怨之诗,影响深远。余早岁读李白《菩萨蛮》词,亦为其暝色愁思所感。盖日暮为昼、夜之过渡,心有愁思,辗转难眠,则愈觉夜长也。梁费昶《长门怨》:“向夕千愁起”,亦此意也。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闺房之情,正于夜晚相叙。独守空房之怨女,焉能不见暝色起愁哉!昼、夜为时间概念,亦象征事物之初始、结束,故吕温有“黄昏望绝,清旭意新”之论。范仲淹作《岳阳楼记》,写洞庭湖万千气象。若遇霪雨霏霏、薄暮冥冥,则满目萧然,有忧谗畏讥之叹。其“悲”、“喜”、“忧”、“乐”之爱国情结,亦与览物之情融合无间。君子之气节,正与祖国之河山相辉映也。
  
  
  2007-10-3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身疏则谗入   
  
     《采葛》:“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传》:“一日不见于君,忧惧于谗矣。”
    
   《北齐书·崔季舒传》:“一日不朝,其间容刀。”
    
   黄庭坚《东坡真赞》:“一日不朝,其间容戈。”
    
   以上均《采葛》毛传之旨,盖苟离君侧,谗间即入,理固然矣。
    
   故古来权臣得君者,钟鸣漏尽,马竭气盈,而恋位不去,亦以深虑去位而身与君疏,身疏而容刀、戈也。
    
   唐代李德裕《退身论》曰:“迟迟不去者,以延一日之命,庶免终身之祸,……未必皆耽禄而患失矣。……而行险之人乘隙构患,……则知勇退者岂容易哉!”道此隐衷,最为切至。
    
   宋代秦桧、清代徐乾学诸人,亦惧退职后被人谗间,盖操心虑患,无乎不同。
    
   西谚所谓:“身不在此,人必求疵。”
    
   毛传非即合乎诗旨,似将情侣之思慕曲解为朝士之疑惧,而与世道人事,犁然有当,亦如笔误因以成蝇、墨污亦堪作犉也。
    
   此篇为钱先生谈身疏则谗入之读书札记。《采葛》为思念情人之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已成今日习语。毛序解为“惧谗”,本为无根之论,后世多不取。钱先生特拈出以论世道人事,盖亦借题发挥也。传统中国历来为人治社会,君主之侧,常常忠贞与奸佞并立。君主稍为不察,偏信一方,则谗间易入。诸葛亮《出师表》有言:“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亦为此义。自屈原放逐以来,忠贞颇受谗间之苦,往往百口莫辩,抑郁以终,遂致“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之悲剧。为人臣子常有“伴君所伴虎”之叹,其惧谗保身,亦无可如何之事。今俗语有谓“人走茶凉”,盖喻世道凉薄,其人当位主政之时,往往谀词如潮,极尽奉承之能事。待其“退居二线”或离任之日,则弃之如敝屦,“门前冷落车马稀”矣。时人常言做人要持“平常心”,不可患得患失,奈何西语早云:“权势是一种春药”,须臾离之,即萎靡不振也!
       
   2007-10-4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韩愈文来历   
  《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这是赞美叔的话,作者用夸张的手法表达其对叔爱慕至深的情感。即今语“我的眼里只有你”之意。
  
  《论衡 艺增》:“《易》曰:‘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也’;非其无人也,无贤人也。”
  
  韩愈《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
  
  将以上诸例捉置一处,以质世之好言“韩文无字无来历”者。
  
  此篇为钱先生谈韩愈文来历之读书札记。《叔于田》为赞美猎人之诗,连用“巷无居人”、“巷无饮酒”、“巷无服马”三句,对叔赞美有加,朱熹谓此诗“或疑此亦民间男女相悦之辞也。”钱先生遍引广征传统典籍,与韩文互相对照,追本溯源,以见其文章来历。黄山谷云:“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东坡评论韩愈曰:“杜诗、韩文、颜书、左史皆集大成也。”又赞其:“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唐人古文自韩愈始,足见韩文一出,后世为文皆以其为宗,影响深远矣。韩愈年幼历经坎坷,《新唐书》本传记其:三岁而孤,随兄嫂度日,自知读书,日记数千百言,后尽通六经百家之学。其谏佛骨表、祭鳄鱼文诸事,颇见其操行坚正,鲠言无忌,问民疾苦之心。可谓笃道君子也。余读古文,亦喜读先秦诸子与秦汉之文,以下则韩、柳、欧、苏诸人而已。韩愈倡言“文以载道”、“文以气为主”,余深以为然。盖写字作文,当融会群言,自具炉冶。腹笥不广,若想自出机杼,亦难矣。余读博尔赫斯小说,不仅惊叹其构思之奇,亦为其“数学般简洁,钟表般准确”之文笔所折服。博采众长,为我所用,平易与奇崛合而为一,浑然天成,幻化无穷,方见为文之妙也。余近而立之年,忽发宏愿,欲全读《管锥编》,写数十万言札记。困于学力所限,其中甘苦,惟余心所知,实不足为外人道。余所以坚毅不拔,持之以恒者,亦以韩退之所言“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自励耳!
   
   2007-10-6晨起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憎鸡叫旦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灿”。
  
  此为士、女互答之言,女催起而士尚恋枕衾,盖与《齐风•鸡鸣》情景略似。
  
  徐陵《乌栖曲》之二:“绣幛罗帷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惟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
  
  李廓《鸡鸣曲》:“长恨鸡鸣别时苦,不遣鸡栖近窗户。”
  
  温庭筠《赠知音》:“翠羽花冠碧树鸡,未明先向短墙啼。窗间谢女青娥敛,门外箫郎白马嘶。”
  
  《游仙窟》:“谁知可憎病鹊,夜半惊人;薄媚狂鸡,三更唱晓。”
  
  刘国容《与郭昭述书》:“欢寝方浓,恨鸡声之断爱,恩怜未洽,叹马足以无情。”
  
  崔涯《杂嘲》:“寒鸡鼓翼纱窗外,已觉恩情逐晓风。”
  
  以上诸诗所咏,盖写男女欢会,常叹幽期苦短,故以鸡之司晨叫旦为怨憎焉。
  
  古希腊情诗每怨公鸡报晓,斥为“妬禽”;中世纪盛行“黎明怨别”诗,堪相连类。
  
  《东京梦华录》、《梦粱录》皆记两宋京师有行者、头佗打铁板、木鱼,沿街循门报晓之风俗。
  
  《水浒传》第四五回写胡道人为海阇黎与潘巧云之奸情望风,以敲木鱼报晓为信。盖此为因俗制宜,就实构虚之法。
  
  陆游诗中亦颇有记打铁板报晓之俗。《夜坐忽闻村路铁牌》第二首云:“秋气凄凉雾雨昏,书生老病卧孤村。五更不用元戎报,片铁铮铮自过门。”
  
  中世纪德国诗人有一篇颇谐妙,谓私情幽媾,每苦守夜人报晓催起,若夫与结缡娇妻共枕,则悠然高卧待日上耳。
  
  此篇为钱先生谈憎鸡叫旦之读书札记,与前论“幽期尨吠”一篇,可连类观之。《女曰鸡鸣》为新婚夫妇之间的联句诗。闻一多《风诗类钞》谓此诗为“乐新婚也”。“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为诗人于男词女词之外所加之旁白,故张尔歧《蒿庵闲话》言其为“诗人凝想点缀之词。”此诗实开汉武帝柏梁体,为后人联句之祖。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回目,全依柏梁体而作,记得其首回为“天涯思君不可忘”。余少年时读此回目,亦觉齿颊流芬,过目难忘。汉代亦有“见日之光,长毋相忘”之镜铭。鸡为司晨报晓之物,每于东方破晓之时啼鸣,然亦惊醒男女欢情之梦也。《郑风•风雨》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后以喻君子身处乱世,矢志不移之气节,余亦引以为座右之铭耳!《晋书》载祖逖中夜闻鸡起舞,其发奋之志,至今传诵。鲁迅所作旧体诗《亥年残秋偶作》末句云“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颇见其晚年心境,盖纵目所及虽秋肃满天,然其笔端心头则仍存春温也。  
  
   2007-10-6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情感价值与观感价值之别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此处之“舜”,指木槿,落叶灌木,开淡紫或红色花。即今之牵牛花。
  
  谢肇淛《五杂俎》:“木槿……朝开暮落,妇人容色之易衰若此;诗之寄兴,微而婉矣!”
  
  一般形容女色,常用“朱颜”,亦有用“紫”色者。
  
  《史记 赵世家》:“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
  
  “苕”,指紫云英,其花色紫。盖紫为间色,其近红者,《论语 阳货》所谓“夺朱”,古罗马艳诗摹写红晕,亦曰“紫羞”,可相发明。
  
  《旧约全书 沙罗门情歌》已有女“黑而美”之夸,文艺复兴时情诗,每赞“黑美人”,堪与《左传》中之“玄妻”连类。
  
  吾国诗词形容女子肤色,大体尚“白”。《陶庵梦忆》卷四:“所谓‘一白能遮百丑’者”,足以概之。
  
  夫诗文刻划风貌,假喻设譬,约略仿佛,无大刺谬即中。要之,“学诗浑似学参禅”,当以意求之,若处处坐实当真,锱铢必较,则不免“死在句下”也。
  
  诗文中所用比喻形容,引彼喻此,当辨明其“写实”与“形容”之别,领会其“情感价值”,勿一味执着其“观感价值”。绘画雕塑不能按照诗文比喻依样葫芦,即缘此理。
  
  古希腊大诗人索福克利斯早就指出,“黄金发”、“玫瑰指尖”等语是诗人常用的词藻,或按此比喻进行画像,则画出的作品一定会吓到人们!
  
  后来学者洛克辩析“比喻”与“原形”之间的分别,说理透彻,可以参见。
  
  《有女同车》:“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此处之“都”,历来解为“娴美”之义。
  
  《史记 司马相如传》有“闲雅甚都”、《上林赋》有:“妖冶闲都”,均为例证。
  
  钱先生从“都”、“鄙”之义分析,对“都”义之解,尚有所补充。“都鄙”本指京都和边邑。后亦泛指美好与丑陋。如马融《长笛赋》:“尊卑都鄙,贤愚勇惧”,可参。
  
  杨慎《升庵太史全集》中有云:“山姬野妇,美而不都”,又言:“闲雅之态生,今谚云‘京样’,即古之所谓‘都’。……村陋之状出,今谚云‘野样’,即古之所谓‘鄙’。”
  
  赵翼《陔余丛考》:“都美本于国邑,鄙朴本于郊野。”
  
  人之分“都”、“鄙”,盖即城乡、贵贱之判,实势利之一端。
  
  陆游《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亦“都”之谓欤。
  
  此篇为钱先生谈形容词之情感价值与观感价值之别,兼及解说“都”有“京样”之解之读书札记。《有女同车》为贵族男女之恋歌。“将翱将翔”句善于摹神,写出女子灵动之美。曹植《洛神赋》中名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似亦脱胎于此。“洵美且都”、“德音不忘”二句,则状女子美貌与品行兼重,盖有如《天龙八部》中段誉所见之“神仙姐姐”般完美也。篇中谈及中国传统美学观念中形容女子肤色尚白,西方则有“黑不妨美”之论,盖钱先生亦深明其妙。小说《围城》第一章,写方鸿渐与鲍小姐艳遇之后,形容其为“朱古力小姐”,本为讨好之辞,结果鲍小姐怫然不悦,反唇相讥曰:“也许你喜欢苏小姐死鱼肚那样的白。你自己就是扫烟囱的小黑炭,不照照镜子!”比喻形容为修辞之法,盖增所拟之物以形象之感也。鲁迅于其杂文《热风•随感录三十九》中以反语批判“国粹”,言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此即后来之“阿Q精神”,纵使身患“癞头疮”,亦以为高尚光荣也。言“都”为“京样”之解,与“鄙”相对,则不仅见其时之阶级观念,亦见贫富气质之别也。“都”本为地域概念,后用以形容人之相貌气质,盖亦可见其语义之变迁也。
    
  2007-10-7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含蓄与寄托
  
  《狡童》:“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彼姣童兮,不与我食兮!”
    
  若夫始不与语,继不与食,则衾余枕剩、冰床雪被之况,虽言诠未涉,亦如匣剑帷灯。
    
  盖男女乖离,初非一律,张云璈《简松草堂集》所谓“见多情易厌,见少情亦变”是也。
    
  西方学者解之为,情爱之断终,有伤食而死于过饱者,亦有乏食而死于过饥者。
    
  夫“言外之意”,说诗之常,然有含蓄与寄托之辨。
    
  “含蓄”指诗中言之而未尽,欲吐复吞,有待引申,俾能圆足,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其意蕴于言中,顺诗利导可得。
    
  “寄托”指诗中所未尝言,别取事物,凑泊以合,所谓“言在于此,意在于彼”。其意辅诗齐行,必须求之文外。
    
  含蓄比于形之与神,寄托则类形之与影。
    
  男女习处而生嫌,迹密转使心疏,常近则渐欲远,故同牢而有异志,如《狡童》所述,其意初未明言,而寓于字里行间,即“含蓄”也。
    
  “寄托”者指后世经师解《诗》,常举诗中男女以寓意君臣,则每多妄语附会之辞。
    
  诗必取足于己,空诸依傍而词意相宣,庶几斐然成章。苟参之作者自陈,考之他人载笔,尚确有本事而寓微旨,则匹似名锦添花,实器盛食,弥增佳致而滋美味。
    
  然若芜词庸响,语意不贯,而藉口寄托遥深、关系重大,尽舍诗中所言而别求诗外之物,则类西谚嘲犬之逐影而亡骨也。
    
  当世美国史家亦谓历来秽书作者每饰说诲淫为劝善;其描摹媟亵,穷形极态,托言出于救世砭俗之苦心,欲使读之者足戒。观中国明清艳情诲淫小说,其书中自序亦十九以劝诫为藉口。
   
  《狡童》、《褰裳》、《丰》、《东门之墠》等诗,颇可合观。
    
  《褰裳》之什,男有投桃之行,女无投梭之拒,好而不终,强颜自解也。
    
  《丰》云:“悔余不送兮”,“悔余不将兮”,自怨自尤也。
    
  《子衿》云:“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子宁不来?”,薄责己而厚望于人也。
    
  以上诸诗已开后世小说言情心理描绘矣。
    
  此篇为钱先生谈诗言有含蓄与寄托二意之读书札记,兼及论述《狡童》诸诗开后世小说言情心理描绘之先河。《狡童》为女子失恋之诗。《褰裳》为女子责其情人负心之诗。孙鑛《批评诗经》云:“狂童之狂也且,语势拖靡,风度绝胜。”对诗中所用之戏谑反讽手法,评价甚高。《丰》为女子悔其亲迎不行之诗。《东门之墠》为男女相唱和之恋歌。所描摹“室迩人远”之情境,可见男女咫尽天涯相思之苦。钱先生谈诗意有含蓄与寄托之辨,颇近谈艺之旨。要之,艺术之鉴赏,当以“文本研究”为基础。“谈艺”与“考史”、“说教”之别,盖亦文、史、哲之区分也。余观钱氏《管锥编》,每于文、史、哲互相贯通,读博尔赫斯所著小说,亦熔铸文史,深蕴哲思,让人读后玩味不已。“含蓄”常言“情”,妙乎天然之巧;“寄托”常言“志”,则多见雕琢之痕。中国传统经生解诗,每寓说教,故凡事不离君臣父子也。李商隐之《无题》诗,盖多咏男女爱情,然经生必解之为君臣忠逆、朋党之争,则多附会之辞,每伤诗之本义。关于诗歌鉴赏,传统有所谓“诗无达诂”之说,如义山之《锦瑟》一诗,其题旨为“自悼”还是“悼亡”则聚讼纷纭,讫无定解。解诗当以其艺术价值为第一要义,此外则诗之本事、名物、典故等辅之,以见其时代背景,庶几有助于知人论世。史学大师陈寅恪并提出“以诗证史”之说,则史、诗亦可以互相印证,然须细加甄别,不得滥用。明代世情小说《金瓶梅词话》,为写实主义之巨构,然其中亦杂以诸多男女性爱之自然主义描写,虽托语劝诫,其诲淫之辞,亦警世与乱世之意并存,遂为后世严禁之书。如今观念大变,未删节之全书已有机缘可读,余亦藏有多种版本,认真读之,深觉明季之现实原本如此。既存正常健康之心态,读此风月之书亦可观人性之复杂险恶,存其“悲天悯人”之心,则无论“批判”与否,均无伤君子之风也。
    
   
  2007-10-12夜记于砺剑阁,10-13凌晨写讫。 ===============================================================================   读《管锥编》札记:憎闻鸡声又一例
   
  
   《鸡鸣》:“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毛《传》认为此诗所述为贤妃贞女夙夜警戒相成之道。
    
   钱先生认为指称士与女亦可,不必定属君与妃,作男女对答之词,更饶情致。
    
   女促男起,男则淹恋枕衾,不愿闻鸡之鸣。故以“鸡鸣”为“蝇声”、认“东方明”为“月出之光”耳。
    
   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剧中写其男女欢会,女曰:“天尚未明,此夜莺啼,非云雀鸣也。”男曰:“云雀报曙,东方云开透日矣”。女曰:“此非晨光,乃流星耳”。可以比堪。
    
   毛《传》曰:“苍蝇之声,有似远鸡之鸣。”此等处强词加注,有如胶柱鼓瑟,直是无聊多事。
    
   《庄子·逍遥游》郭象注曰:“鹏鲲之实,吾所未详也。……达观之士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不足事事曲与生说”。
    
   言《诗》者每师《尔雅》注虫鱼之郭璞,实亦不妨稍学鹏鲲未详之郭象也。
    
   此篇为钱先生对前论“憎鸡叫旦”之读书札记所作之补充。《鸡鸣》为女子催夫早起之诗。后李商隐《为有》诗云:“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盖此诗之遗意。钱先生引陈奂语谓“无庶予子憎”句中“子”乃“于”之讹,余意有所保留,私意以为原句文义亦通,故略而不论。钱先生于此篇中提出为古书作注,对于未解之处,不得强作解人,当效郭象注《庄子》旧例,对未详之处存而阙疑。盖此亦为实事求是治学之道,后学之士自当鉴之。今人整理古籍,所出版之汇校集注本往往洋洋大观,治学之人若无如炬法眼,则必精芜杂陈,瑕瑜并见,博则博矣,而不能约,遂致诗文之本义每为其百千注释所淹。抉剔精华,明辨弃取之道,亦见其学术功力也。
    
  
  2007-10-13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云无心     
  《敞笱》:“齐子归止,其从如云。……其从如雨。……其从如水”。
  
  毛《传》解之曰:“云言盛也,……雨言多也,……水喻众也。”
  
  郑《笺》解之曰:“其从者之心意,如云然,云之行,顺风耳。”
  
  张衡《西京赋》:“实繁有徒,其从如云”,以“如云”喻“繁”,即毛《传》之言“盛”也。
  
  《郑风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郑《笺》解之曰:“‘有女’谓诸见弃者也;‘如云’者,如其从风,东西南北,心无有定。”
  
  盖此处郑《笺》,虽不免贻讥深文,而作体会物色语观,则颇饶韵味。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名句:“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杜甫《西阁》亦云:“孤云无自心。”
  
  郑《笺》谓云“心无定”,乃刺荡妇,陶潜谓云“无心”,则赞高士,此又一喻之同边而异柄者。
  
  《华严经 世主妙严品》第一:“有诸菩萨,其众如云”。盖指法相庄严,故教众繁多也。
  
  清凉澄观《疏钞》卷一:“无心出行,故如云出。……举凡云义,虽有多种,多明无心。”又郑《笺》之义矣。
  
  此篇为钱先生谈云无心之读书札记。一般认为,《敞笱》是讽刺齐国文姜之诗。诗中以“云”、“雨”、“水”比喻其侍从繁多,是极言其排场。郑《笺》虽有时与《诗》之本义不合,但其抓住“云”随“风”而行之属性以喻“心无有定”之说,是颇具诗意的拟人手法。《易•乾》曰:“云从龙,风从虎。”盖龙起腾云,虎啸生风,圣人于是而作焉。宋玉《高唐赋》写楚襄王巫山云雨之幸,后世遂以“云雨”为喻男女幽合之艳词。余喜读陶诗,久读不厌,盖屈原之后诗中巨擘也。钟嵘《诗品》称其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可为不刊之论。陶诗颇得躬耕之趣,其诗心与为人品格均让人钦仰。苏轼谓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盖言其诗语虽质朴,而情味深长也。陶渊明之辞官归隐,亦为反抗乱世之黑暗政治,所谓天下无道,贤者不出也。陶潜归田之后,以躬耕自资,心灵得到了解放,“身靡荼劳,心有余闲”,终于写下了流传千载的不朽诗章。
   
   2007-10-14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回环之思与往复相视
  
  《陟岵》:“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郑《笺》:“孝子行役,思其父之戒。”
  
  以之观全诗,谓是征人望乡而追忆临别时亲戚之叮咛,说自可通。
  
  钱先生据诗中 “予子行役”推论,其词意不类临歧分手之嘱,而似远役者思亲,因想亲亦方思己之口吻尔。
  
  后世此类用法在诗文中非常普遍。例如高适《除夕》:“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韩愈《与孟东野书》:“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
  
  刘得仁《月夜寄同志》:“支颐不语相思坐,料得君心似我心”;
  
  王建《行见月》:“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
  
  白居易《江楼月》:“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思君时”,又《望驿台》:“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
  
  孙光宪《生查子》:“想到玉人情,也合思量我”;
  
  韦庄《浣溪纱》:“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欧阳修《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
  
  龚自珍《己亥杂诗》:“一灯古店斋心坐,不是云屏梦里人”。
  
  观《陟岵》之诗口吻,盖据实构虚,以想象与怀忆融会而造诗境,写心行则我思人乃想人必思我。分身以自省,推己以忖他。
  
  若写景状则我视人乃见人适见我,例亦不乏。
  
  杜甫《望月》:“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王摩诘《登裴迪秀才小台作》:“遥知远林际,不见此檐间”。
  
  金圣叹在评点第六才子书《金厢记》时评曰:“断山云:‘美人于镜中照影,虽云看自,实是看他。细思千载以来,只有离魂倩女一人,曾看自也。”并论上引杜、王二诗中所用“遥”字,盖以“倩女离魂法”作诗也。
  
  钱先生认为“遥”字有无,勿须拘泥,金圣叹似未注意到此种用法早见于《三百篇》及六朝乐府中。
  
  王履《朝元洞》:“双松阴底故临边,要见东维万里天。山下有人停步武,望中疑我是神仙”,即所谓“倩女离魂法”也。
  
  此外如杜牧《南陵道中》:“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
  
  杨万里《登多稼亭》:“偶见行人回首却,亦看老子立亭间”;
  
  范成大《望海亭》:“想见蓬莱西望眼,也应知我立长风”;
  
  翁孟寅《摸鱼儿》:“沙津少驻,举目送飞鸿,幅巾老子,楼上正凝伫”;
  
  姜夔《过德清》:“溪上佳人看客舟,舟中行客思悠悠。烟播见远桥东去,犹见阑干一点愁”;
  
  厉鹗《归舟江行望燕子矶》:“俯江亭上何人坐,看我扁舟望翠微”;
  
  张问陶《梦中》:“已近楼前还负手,看君看我看君来”可资印证。
  
  王国维《苕华词·浣溪纱》:“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词意奇逸,以少许胜多许,可谓独擅胜场。
  
  释典中言道场中陈设,常取“八圆镜各安其方”,通过镜与镜交相互影,彼此摄入,以喻示法界事理相融。
  
  己思人思己,己见人见己,盖亦如镜中所见镜之对影,自见复见人也。
  
  词章中写心行之往而返、远而复者,或在此地想异地之思此地,若《陟岵》诸篇;或在今日想他日之忆今日,如温庭筠《题怀贞池旧游》:“谁能不逐当年乐,还恐添为异日愁”。
  
  盖一施于空间,一施于时间,机杼不二也。
  
  此篇为钱先生谈回环之思与往复相视之读书札记。钱先生原题为“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视人适见人亦视己“,余以其语繁句冗,故简略之。《陟岵》为征人怀乡之诗,盖征役无已,征人思乡心切,发而为诗,然并不直抒胸臆,而转思家人亦怀思己之心也。钱先生所引诗文例证有如千树绽花,连类集束,历历如数家珍,足见其博览群籍,目光如炬也。所谓“回环之思”,是指以己意度人心曲,一般均有其特定之对象,此为据实构虚之法,而引入逆向之思维,实为“单相思”也。如李商隐名诗《夜雨寄北》有云:“何期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诗中虽无“遥”字,亦为“遥期”也。王国维词所以高拔奇逸,盖视角独特,胸怀悲天悯人之心,亦有伤怀自悼之意。所谓“往复相视”,钱先生取释典中镜与镜之交相互影为证,然此所见有实有虚,有实际中两两相视,亦有“虚想其相视”,均为诗人主观之意愿,将现实意象进行重叠、映照。现代诗人卞之琳之《断章》曰:“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前二句虽类似“往复相视”,而所用人称为“你”,则作者置自身于其外,取“上帝”之全知全能视角,总观而下也。后二句则以现实进入梦境,亦有连环层递之妙。博尔赫斯读过中国“庄生梦蝶”的典故,尤为梦中之梦着迷,其短篇小说《环形废墟》可谓将循环梦境书写得淋漓尽致。后来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集《十二个异国故事》中有一篇《卖梦的人》,写大诗人聂鲁达有一天作了个梦,“我梦见她梦到了我”,本来以为是诗之灵感,结果马尔克斯马上说,“这是博尔赫斯的话嘛!”,说得聂氏失望之极。梦境是博尔赫斯的迷宫之基,也是小说创作的想象虚构之源泉。  
  
  2007-10-17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风行水上喻文   
  
  《伐檀》:“坎坎伐檀兮,……河水清且涟猗。……河水清且沦猗。”
  
  毛《传》:“‘坎坎’伐檀声。……风行水成文曰‘涟’。……小风,水成文,转如轮也”。
  
  《文心雕龙•物色》以《诗经》举例曰:“‘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
  
  此外尚有“伐木丁丁”、“呦呦鹿鸣”、“萧萧马鸣”及此篇之“坎坎伐檀”,皆刘勰所谓“属采附声”者。
  
  以象声拟物,盖有两法,一种“逐声”、“学韵”,有声无意;一种是因声达意,传声亦兼言意。
  
  《高僧传》卷九佛图澄言相轮铃语:“替戾冈,劬秃当”,在汉语则有声无义,在“羯语”则可因声达意。故澄译告大众。
  
  敦煌卷子刘丘子写《启颜录 嘲诮》门记一僧欲弟子温酒,悬铃作“号语”云:“荡荡朗朗铛铛”,申之曰:“依铃语荡朗铛子,温酒待我”。
  
  苏轼《大风留金山两日》:“塔上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
  此处所述铃音声义参印,不仅作响传声,抑且能“语”达意。
  
  窦巩《忆妓东东》:“惟有侧轮车上铎,耳边长似叫‘东东’”,亦拟声达意之“号语”也。
  
  阮大铖《春灯谜》第一五折并以传声达意为嗢噱之资:“这鼓儿时常笑我,他道是:‘不通!不通!又不通!’”
  
  古诗中“禽言”专用此拟声达意之法,仿禽之声以命禽之名,而自具意理。
  
  江天多《三禽言》第三首《鸠》云:“布布榖,哺哺雏。雨,苦!苦!去去乎?吾苦!苦!吾苦!苦!吾顾于姑。”通首依声寓意。
  
  韦庄《鹧鸪》:“‘懊恼泽家’知有恨,年年长忆凤城归”,自注:“‘懊恼泽家’, 鹧鸪之音也”,亦声意相宣之例。
  
  王安石《见鹦鹉戏作》:“直须强作人间语,举世无人解鸟言”。
  所谓禽言诗者,非真正之“鸟言”也,“强作人间语”耳。
  
  毛传释“涟”为“风行水成文”、“沦”为“小风,水成文”。
  
  刘禹锡《楚望赋》写秋水云:“萍末风起,有文无声”,即此“文”字。
  
  《文心雕龙 情采》篇云:“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又以风水成“文”喻文章之“文”。
  
  《易》涣卦:“象曰:风行水上,涣。”
  
  《后汉书 延笃传》有:“洋洋乎其盈耳也,涣烂兮其溢目也。”句,章怀注:“涣烂,文章貌也。”
  
  盖合“涣”与“焕”,取水之沦漪及火之灿灼以喻文章。
  
  苏明允《仲兄字文甫说》有所谓:“‘风行水上,涣’,此天下之至文也。”之说。
  
  袁宏道《文漪堂记》:“夫天下之物,莫文于水。……天下之水,无非文者。……取迁、固、甫、白、愈、修、洵、轼诸公之编而读之,水之变怪无不毕陈于前者。……故文心与水机一种而异形者也。”通篇实即铺陈老泉之《仲兄字文甫说》耳。
  
  此篇为钱先生谈诗之象声、风行水上喻文之读书札记。观诗之象声,盖有二法,一者有声无意,一者因声达意。钱先生举例论述甚为详明,可见修辞从易至繁之演变也。“禽言”为诗体名,以鸟名象声取义,用以寓意抒情。宋梅尧臣有《禽言》诗四首。苏轼仿其体例作《五禽言》诗。其中一首以“脱却破袴”拟布谷(杜鹃)之声。清黄遵宪亦有《五禽言》诗,其中以“不如归去”拟杜鹃之声。据说孔子弟子公冶长听解“鸟语”,然“你吃肉来我吃肠”亦“人言”也。关于“禽言”与“鸟言”之别,钱先生在其《宋诗选注》中周紫芝《禽言》诗注中解析已十分明确,夫“禽言”者,是想像鸟儿叫声是在说我们人类的方言土语;“鸟言”是想像鸟儿叫声就是在说它们鸟类的方言土语。故“鸟言”多有声无义;而“禽言”则拟声达意,盖以人言强解鸟语耳。“风行水上”,为“涣”卦之象。“涣”为离散之意。盖指自然界随风而动之水纹也。刘勰以风来水面为词章之拟象,既谈到了“文采”之重要,言以文远,又指陈为文造情之弊。结句以“繁采寡情,味之必厌”为后世文人写作之警示,颇堪玩味。以风行水上喻文,其意大致有二:一者以其喻文字情感自然流畅,无矫揉造作之弊。李贽《杂说》所谓:“风行水上之文,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刘勰《文心雕龙 定势》亦曰:“激水不猗,槁木无荫。”可资印证。二者以水机喻文心,盖指其随物赋形,其“变态”、“异形”,有变化莫测之妙。田锡《贻宋小著书》云:“微风动水,了无定文;太虚浮云,莫有常态。则文章之有声气也,不亦宜哉!”后人亦喜用水之浩荡来形容为文之气势。曾巩《苏明允哀辞》评价苏洵之文字造诣曰:“其雄壮俊伟,若决江河而下也;其辉光明白,若引星辰而上也。”即以水之就下、火之炎上以喻文章。以风行水上喻文,亦存有道法自然,大块文章之意。杜诗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耳。
   2007-10-23凌晨三时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正言及时行乐       
  《蟋蟀》:“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日月其迈。……日月其慆”。
  
  虽每章皆申“好乐无荒”之戒,而宗旨归于及时行乐。
  
  常情共感,沿习成体,正如西洋古希腊、罗马以降,诗中有“且乐今日”一门也。
  
  陆机《短歌行》:“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今我不乐,蟋蟀在房。……短歌有咏,长夜无荒。”
  
  “长夜无荒”言不虚度此长夜,与《蟋蟀》所言“好乐无荒”之谓“惑溺”异义。
  
  《楚辞·招魂》:“娱酒不废,沉日夜些”。
  
  “废”者止也,谓酣饮不辍,夜以继日,“荒”亦“废”也,机诗之旨为行乐毋失时,“荒”解为“虚”或“止”,皆无妨耳。
  
  《古乐府·西门行》:“夫为乐,为乐当及时;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古诗十九首》:“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游仙窟》中赠十娘诗:“生前有日但为乐,死后无春更著人,只有倡佯一生意,何须负持百年身?”
  
  以上诸诗所反映的“及时行乐”思想,心虽异而貌则同,盖承袭《蟋蟀》之遗意也。
  
  此篇为钱先生论述历代诗歌中“正言及时行乐”之读书札记。《蟋蟀》为士子岁暮述怀之诗,诗中描写古代知识分子之内在心理颇有典型意义。盖诗人因岁暮而感时光易逝,故有及时行乐之想。然又恐过放其怀,耽于逸乐,于是期待效法良士之时时自警,好乐而有度,无荒其志业。钱先生谓其每章皆申“好乐无荒”之戒,而宗旨归于“及时行乐”。盖此两义亦相反相成也。古代文人每遇挫折,或放浪形骸,或归隐山林,总在庙堂与江湖之间徘徊,“及时行乐”亦解忧之药也。然正所谓饮鸩止渴,“举杯销愁愁更愁”,明朝酒醒,反躬自思,愁肠仍必九转矣。“及时行乐”之旨,于魏晋文艺思想中大盛,盖亦人之觉醒也。余喜读阮籍、渊明之诗,亦为此也。魏晋风度,千古绝调,至《世说新语》而蔚为大观矣。李泽厚《美的历程》中论述甚详,可参观之。李白《将进酒》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亦抒其“及时行乐”之感怀也。“好乐无荒”则取乎中道,盖“行乐”为人之本性,然对于人生社会终属消极态度。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切不可自暴自弃,要在于调控引导,则虽困于一隅,亦可韬光养晦,待时而发也。
  
   2007-10-25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反言以劝及时行乐   
  
  《山有枢》:“子有车马,弗驰弗躯;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序》:“刺晋昭公也。……有财不能用”。
  
  此诗亦教人及时行乐,而以身后事危言恫之,视《蟋蟀》更进一解。
  
  张衡《西京赋》:“取乐今日,遑恤我后!……鉴戒《唐诗》:‘他人是愉’”;即敷陈诗旨。
  
  《敦煌掇琐》之《五言白话诗》内亦有:“妻嫁后人妇,子变他人儿”及“吾在惜不用,死后他人财”等句。
  
  杜甫《草堂》云:“鬼妾与鬼马,色悲充尔娱”;
  
  白居易《有感》之三:“马肥快行走,妓长能歌舞。三年五岁间,已闻换一主”,皆此意。然盛衰转烛,亦有不必待身“后事”者。
  
  韩滉(一作司空曙)《病中遣妓》:“黄金用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
  
  《江南野史》载李后主降宋,小周后随命妇入宫朝见,辄数日方出;
  
  莎士比亚史剧《理查王二世》写英王失位幽絷,闻爱马为新王所乘,太息弥襟;
  
  此人主之未为鬼而妾、马已充他娱也。
  
  此篇为钱先生谈“反言以劝及时行乐”之读书札记。《山有枢》为讽刺悭吝过甚,俭不中礼,宣扬及时行乐之诗。钟惺《评点诗经》云:“行乐之词,乃以斥(涩)苦之音出之,开后来诗人许多忧生惜日之感。末语促节,便可当一部挽歌。”此诗与《蟋蟀》可连类对比观之。方玉润谓《蟋蟀》为“谨守见道之人所作”,《山有枢》为“庄子委蜕,释氏本空一流人语”,为解诗之言。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亦申比旨。盖无论钱财、妻妾、车马等皆为身外之物,人生瞬息百年,要在珍惜今世,对于梦中泡影,不得过于执著也。雪芹以血泪书成《红楼梦》一书,写尽盛衰转烛之痛,其篇首《好了歌》,亦洞明世事之警语也。鲁迅因家道中落,倍尝世态炎凉,对中国旧有传统之沉疴积弊有切身之感,遂有铁屋之呐喊也。余近十年来聚书成痴,爱书之情,常形之于梦寐,心中每为得失之念所羁,放翁所谓“人生百病有已时,独有书癖不可医”也。读书藏书若为“书”所囿,不能看破,亦等而下之也。聚散当随缘,“聚”始亦不免“散”终也。余十年聚书,亦应十年读书。珍惜眼前之书,认真读书,方为求学之正途也。
  
   2007-10-28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良人之谓     
  《绸缪》:“见此良人……见此粲者”;
  
  《传》:“良人,美室也。……三女为粲”。
  
  《孟子·离娄》章“其良人出”,赵注:“良人,夫也”。
  
  足见“良人”之谓,可用于夫妻互称。
  
  钱先生认为《绸缪》诗首章托为女之词,称男“良人”;次章托为男妇和声合赋之词,故曰“邂逅”,义兼彼此;末章托为男之词,称女“粲者”。
  
  单而双,双复单,乐府古题之“两头纤纤”,可借以品目。譬之歌曲之“三章法”:女先独唱,继以男女合唱,终以男独唱,似不必认定全诗出一人之口而斡旋“良人”之称也。
  
  《汉书·外戚传》上记上官安“醉则裸行内,与后母及父诸良人侍御皆乱”,颜师古注:“良人谓妾也”;
  
  王顼《唐故颍川陈夫人墓铭》有云:“所痛者,以余天年未尽,不得与良人偕死。”则皆毛传“美室”之谓。
  
  六朝乐府《读曲歌》:“白帽郎,是侬良,不知乌帽郎是谁”;“良”即“良人”,所欢亦得称此,不必限于结褵之夫妻也。
  
  于濆《古别离》之二:“郎本东家儿,妾本西家女。……知子去从军,何处无良人。”亦唐诗中以“良人”为“美室”之例。
  
  此篇为钱先生谈“良人之谓”之读书札记。《绸缪》为贺新婚之诗。有解之为新郎自作,然细读诗句,语意不类。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谓:“此诗设为旁观见人嫁娶之辞。见此良人,见其夫也;见此粲者,见其女也;见此邂逅,见其夫妇相会合也。”陈子展《诗经直解》谓:“此后世闹新房歌曲之祖。”钱先生之解以马、陈二说为基础,披云见月,精辟透彻,可为不刊之论。“良人”之谓,可用于夫妇互称,而以妻称夫居多。如白居易《对酒示行简》诗云:“复有双幼妹,笄年未结褵。昨日婚嫁毕,良人皆可依”。《绸缪》此诗状洞房花烛之春宵,贺客戏以“今夕何夕”,可谓神来之笔。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词曰:“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虽效仿苏轼中秋词,亦有天外飞仙之妙。 
  
   2007-10-29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媚子与佞幸
  
  《驷驖》:“公之媚子,从公于狩”;
  
  《传》:“能以道媚于上下者”。
  
   《大雅·假乐》云:“百辟卿士,媚于天子”;《笺》:“媚,爱也”。
  
  钱大昕《潜研堂答问》卷三:“‘公之媚子’,朱氏《传》以为所亲爱之人,严华谷直以便嬖当之。田猎讲武,以便嬖扈从,诗人美君,殆不如是。”
  
  钱锺书先生认为钱大昕意在尊经卫道,助汉儒张目,而拘挛于单文互训,未为得也;严粲《诗缉》之说,颇有见于前代之敝政邪风,亦未为失也。
  
  《国策·楚策》一记楚王射兕云梦,安陵君缠泣数行而进曰:“臣入则侍席,出则陪乘”;是田猎而以便嬖扈从,时习之常,诗人亦据实赋咏而已。
  
  《左传》襄公二十一年云:“叔虎美而有勇力,栾怀子嬖之”;
  
  《史记·佞幸列传》称韩嫣“善骑射”;则便嬖之徒又未必不孔武有力。
  
  王符《潜夫论·忠贵》:“息夫、董贤,主以为忠,天以为盗。……是故媚子以贼其躯者,非一门也;骄臣用灭其家者,非一世也”;正以董贤为“媚子”也。
  
  乱与其政,相率成风,经、史、诸子,丁宁儆戒,必非无故。
  
  《左传》昭公三年“燕简公多嬖宠,欲去诸大夫而立其宠人”。
  
  《韩非子·八奸》篇曰:“一曰在同床:贵夫人、爱孺子;便僻好色,此人主之所惑也”。
  
  盖古之女宠多仅于帷中屏后,发踪指示,而男宠均得出入内外,深闱广庭,无适不可,是以宫邻金虎,为患更甚。
  
  《史记》创《佞幸列传》之列,开宗明义曰:“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亦徵心所谓危,故大书特书焉。
  
  阮籍《咏怀》赋“双飞比翼”、“永世不忘”,乃引安陵、龙阳之要君为例,合之《晋书·五行志》:“自咸宁、太康之后,男宠大兴,甚于女色”云云,则阮诗亦不失为见霜而知冰者欤。
  
  苟徵西故,亦足相发。
  
  英国一名剧即据英王以男宠失位丧身事谱为院本,至谓国君莫不有嬖倖;
  
  法国一诗人弹射朝政,亦谓若欲进身,莫忘谄事君之嬖倖。
  
  讽《驷驖》之诗,可相说以解矣。
  
  此篇为钱先生谈媚子与佞幸之读书札记。《驷驖》为记秦君田猎之诗,毛序认为是美襄公之作。关于“媚子”之义,一般解为“所爱之人”。“佞倖”指以阿谀逢迎得到君主宠幸的近臣。义与“便嬖”相近。观《驷驖》之诗,从公于狩之“媚子”并无确指,有解之为“女色”者,钱先生解之为“男宠”,亦聊备一说。盖词义褒贬之考据,当于具体语境与时代背景间观之,诗文鉴赏,则通其大义亦可。佞倖之风,自古已然,《史记》创《佞幸列传》之列,《后汉书·桓荣传》记桓鸾上陈五事,曰:“举贤才,审授用,黜佞倖,省苑圃,息役赋。”可从侧面见当时佞倖风习之一斑。中国传统集权统治中,“宦官”与“佞倖”常为人主之惑,盖其窃权最易,擅权最专,故为害亦大也。至于同性之爱,则东方西方,亦自古有之,宫延市井,无不遍及。中国传统说部《金瓶》、《红楼》均有述及。西方近世文坛则以王尔德较为著名。现代性学研究,认为同性恋为性取向不同,不属于性变态之列,其他生物中亦存此现象。如今社会“断臂”成风,大有愈演愈烈之势,于伦理道德冲击甚大,“同志”之谓,亦形而下之,几成社交忌语也。  
  
   2007-11-5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在水一方”为企慕之象征   
  
  《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二诗所赋,皆西洋浪漫主义所谓企慕之情境也。
  
  海涅赋小诗,讽喻浪漫主义之企羡,即取象于隔深渊而睹奇卉、闻远香,爱不能即,愿有人为之津梁。
  
  古罗马诗人桓吉尔名句云:“望对岸而伸手向望,后世会心者以为善道可望难即、欲求不遂之致。
  
  德国古民歌咏好事多板障,每托兴于深水中阻。
  
  但丁《神曲》亦寓微旨于美人隔河而笑,相去三步,如阻沧海。
  
  近代诗家至云:“欢乐长在河之彼岸”。以水涨道断之象示欢会中梗,并见之小说。
  
  《易林·屯》之《小畜》:“夹河为婚,期至无船,摇心失望,不见所欢”。
  
  《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抑世出世之法,莫不可以“在水一方”寓慕悦之情,示向往之境。
  
  庾信《哀江南赋》叹:“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飚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盖匪徒儿女之私也。
  
  释氏言正觉,常喻之于“彼岸”,如《杂阿含经》中谓:“邪见者非彼岸,正见者是彼岸”,亦犹古希腊神秘家言以“此处”与“彼处”喻形与神、凡与圣,比物此志尔。
  
  此篇为钱先生谈“在水一方”为企慕之象征之读书札记。《蒹葭》为抒写思慕意中人而不得之情诗。全诗意境飘逸潇洒,神韵悠长,为《诗经》中之佳作。余早年诵读《诗经》,亦深爱此诗。方玉润云:“此诗在《秦风》中气味绝不相类,以好战乐斗之邦,忽过高超远举之作,可谓鹤立鸡群,翛然自异者矣”。盖一水之隔,可望而不可及,最引人愁思与遐想。“此岸”与“彼岸”之分别,本为相对而言,人生之追求,过程胜于结果,“彼岸”云云,可接近而不可到达。待至触手可及,则必为水月镜花,海市蜃楼也。人生之进退得失,皆可作如是观。“在水一方”之情境,可视为文艺创作美学原则之一,正如悲剧之可净化心灵,不可及之残缺亦可徵世间之完美也。人生有涯而学无止境,在此岸默默努力,累了倦了,遥望一下心中的“彼岸”,好像一个人安静地望着或回忆着夏日里的月光一样,“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不也很好么。
    
   2007-11-6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慰情退步   
  
  《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正义》:“饮水可以疗渴耳;饥久则为渴,得水则亦小疗”。
  
  诗意与《战国策·齐策》颜斶所言:“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虞”相类。
  
  陶潜《和刘柴桑》:“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
  
  苏轼《薄薄酒》:“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胜空房”;
  
  刘过《赠术士》:“退一步行安乐法,与三个好喜欢缘”。
  
  以上诸诗与《衡门》诗意印证,皆言降格求次,称心易足也。
  
  白居易《首夏》:“食饱惭伯夷,酒足愧渊明,寿倍颜氏子,富百黔娄生”。
  
  陈洪绶《太子湾识》:“吾生虽乏聪明,亦少迟钝;……遇非功勋,醉乡老死。”所出机杼亦同。
  
  此篇为钱先生谈慰情退步之读书札记。《衡门》为破落贵族以安贫寡欲自慰之诗。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谓此诗“是一位饿饭的破落贵族作的”,以社会发展角度分析诗意,所论甚当。闻一多解此诗为“情歌”,观《衡门》二、三章言小家贫女可以为偶,亦成一说。亦有言此诗为咏隐士贤者安贫乐道,观诗中举例与反诘口吻,充满酸气,似有矫情之嫌。盖慰情退步,本为人情之常,亦调解心性情绪之法也。降格求次,自然称心易足,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也。俗语云:“退一步海阔天空”,则是以退为进,稍作修整,避其锋锐,以免硬钻牛角,因正面冲突而两败俱伤。人生随遇而安,知足常乐,进退有度,则自适其适,于社会、人生均有良性之影响。然慰情退步若向极端发展,则必然夜郎自大,固步自封,遂成鲁迅笔下阿Q之“精神胜利法”也。中国人之精神若要发展进步,当首先破此迷执,以彼之长,补己之短,破旧自新,庶几可立于世界之林。  
  
   2007-11-8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风人体”与古人审美   
  《泽陂》:“有蒲与蕑”。
  
  《笺》:“‘蕑’当作‘莲’,芙渠实也,以喻女之言信”;
  
  《正义》:“莲是荷实,故喻女言信实”。
  
  这是一种凭音借义,音义双关的用法,即所谓“双关”之“风人体”也。
  
  《三国志·蜀书·姜维传》裴注:“但有远志,不在当归也。”即以中药名“远志”、“当归”谐音双关。
  
  《世说·俭啬》卫展在浔阳,有知旧投之,“都不料理,惟饷王不留行一本,此人向饷便命驾”。“王不留行”亦以中药名双关矣。
  
  《隋书·李浑传》奉熨斗于隋文帝曰:“愿执威柄以熨安天下也”。
  
  盖以物名“作机警”,屡著于经、史。后世戏曲小说中尤多。
  
  《百花亭》第三折王焕唱:“这枣子让你早聚会,这梨条休着俺抛离,……荔枝离也全在你,圆眼圆也全在你”。
  
  《儿女英雄传》三四回:“亲友来送场,又送来状元糕、太史饼、枣儿、桂圆等物,无非预取高中状元之兆”。
  
  高文秀《襄阳会》第一折刘琦举席上果子作机警,示意于备曰:“叔父,你看这桌上好枣、好桃、好梨也!”双关“早逃离”。
  
  此处与上引王焕之以枣为“早聚会”、梨为“休抛离”,寓旨适反。亦如象征之顺解逆解、譬喻之同边异柄,可供比勘也。
  
  自《礼记》以还,“枣”、“早”双关之例最多。
  
  汪穰卿《庄谐选录》卷八记丁晏在淮安,闻太平军入扬州,欲以“枣子、栗糕、灯笼、鸡子”犒师,谐“早立登基”。
  
  《全唐诗》载张揆妻侯氏《绣龟形诗》:“绣作龟形献天子,愿教征客早还乡”,则以“龟”谐音,望夫之“归”,亦唐人不讳龟之证。后世以此“机警”施诸夫妇,便成暴谑矣。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说《秦风·黄鸟》云:“古人用物,多取名于音近,如‘松’之言容,‘柏’之言‘迫’,‘栗’之言‘战栗’,‘桐’之言‘痛’,‘竹’之言‘蹙’,‘蓍’之言‘耆’,皆此类也”。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四:“绍兴中,蔡京馆辽使李俨……颇久。一日,俨方饮,忽持盘中杏曰:‘来未花开,如今多幸。’蔡举梨谓之曰:‘去虽叶落,未可轻离’。
  
  《泽陂》:“有美一人,硕大而卷。……硕大且俨”。《韩诗》解之为“硕大重颐”。
  
  《大招》之状美人曰:“丰肉微骨,调以娱只”;再曰:“丰肉微骨,体便娟只”;复曰:“曾颊倚耳”。
  
  唐宋画仕女及唐墓中女俑皆曾颊重颐,丰硕如《诗》、《骚》所云。
  
  刘过《浣溪纱》云:“骨细肌丰周昉画,肉多韵胜子瞻书,琵琶弦索尚能无?”
  
  徐渭《眼儿媚》云:“粉肥雪重,燕赵秦娥”。古人审美嗜尚,此数语可以包举。
  
  叔本华所谓首贵肉丰肌满也;当世德国大家托马斯·曼小说中尚持此论。
  
  此篇为钱先生谈“风人体”与古人审美之读书札记。《泽陂》为怀人自伤之诗,毛序言此诗“男女相悦,忧思感伤”。朱熹谓“此诗大旨与〈月出〉相类”。观此诗全篇所咏,男词、女词尚不确定。钱先生解为男词。闻一多《风诗类钞》解为女词,言“从‘伤如之何’和‘涕泗滂沱’、‘辗转伏枕’等语中,也可看出一副柔怯而任情的女性意态也。”亦聊备一说。余从钱说。此篇首谈古经籍中“风人体”之双关谐音,举例甚详,盖此为修辞之用法,每以物名作警,类同隐语。谐音双关于民俗中亦所见多有,如“早生贵子”、“马上封侯”等均是,以过年吃年糕谐“年年高”、吃鱼谐“年年有余”、吃元宵谐“团圆”等均延用至今。无论隐语或明示,从中亦可见汉语音义之互借与变迁也。金庸长篇《倚天屠龙记》第十二回《针其膏兮药其肓》写胡青牛暗示张无忌避祸远遁,亦云:“我开张救命的药方给你,用当归、远志、生地、独活、防风五味药,二更时以穿山甲为引,急服。”亦以中药名为警语之例。钱锺书于1952年致龙榆生函有云:“苏子瞻为当时行货,杜子美、方玄英皆束置高阁矣,一叹。”盖以古人姓氏以影射今事,犹言时政之亲“苏”而弃“美”、“英”矣。陈寅恪1957年致刘铭恕函中有言:“弟近年仍从事著述,然已捐弃故技,用新方法,新材料,为一游戏试验。固不同于乾嘉考据之旧规,亦更非太史公冲虚真人之新说”。此处“太史公”是司“马”迁,冲虚真人是“列”御寇,实即隐指马列主义之新说也。古人审美观概而言之有丰满壮硕与婀娜苗条二种,楚王好细腰,唐皇则爱丰腴,所谓“环肥燕瘦”是也。时至今日,减肥之风大行,“骨感”胜于“肉感”,则以苗条当道矣。西方尚存“丰乳肥臀”一脉,以为美女之标准。以余浅见,作为物质的“美”,主要诉诸于感官本能,以世俗眼光视之,其本身是一个时间概念,注定是短暂易逝的。审美观虽有肥瘦黑白之变迁,然当以健康自然和谐为其基础,秀外慧中,美貌与气质并重,则其美虽经风霜,亦可常葆,以艺术眼光视之,此所谓精神之“美”也。以哲人眼光视之,“美”注定是悲剧、是永恒的残缺、是可望而不可及,此则为哲学之“美”也。  
  
   2007-11-11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无情不老   
  《隰有苌楚》:“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家,乐子之无室”。
    
  《荀子·王制》篇:“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即此处“无知”之义。
    
  “知”,知虑也,而亦兼情欲言之,如《乐记》:“知诱于外”,郑玄注:“知犹欲也”。
    
  “情”,情欲也,而亦兼知虑言之,如《易·乾》:“各正性命”,孔颖达疏:“天本无情,何情之有?而物之性命,各有情也;所秉生者谓之性,随时念虑谓之情”。
    
  故称木石可曰“无知之物”,又可曰“无情之物”,皆并包不识不知、何思何虑、无情无欲而云然。
    
  此诗意谓:苌楚无心之物,遂能夭沃茂盛,而人则有身为患,有待为烦,形役神劳,唯忧用老,不能长保朱颜青鬓,故睹草木而生羡也。室家之累,于身最切,举示以概忧生之嗟耳。
    
  元结《系乐府·寿翁兴》所谓“忘情学草木”,即本此诗意。
    
  姜夔《长亭怨》:“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许”,尤为的诂。
    
  杜甫《哀江头》:“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韦庄《台城》:“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戴敦元《饯春》:“春与莺花都作达,人如木石定长生”,均可参印。
    
  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亦归一揆,不詹詹于木石,而炎炎大言耳。
    
  鲍照《伤逝赋》:“性桃李之零落,生有促而非夭;观龟鹤之千祀,年能富而情少”,又谓无情之物,早死不足悲,不死不足羡耳。
    
  元结《七不如》:“常自愧不如孩孺,不如宵寐,又不如病,又不如醉,有思虑不如静而闲,有喜爱不如忘。及其甚也,不如草木”。
    
  言其自愧“不如”草木无知,则释老绝思虑,塞聪明之遗意。与《苌楚》复貌同心异,而略近西洋所谓原始主义。
    
  浪漫诗人初向往儿童,继企羡动物,终尊仰植物,为道日损,每况愈下。
    
  席勒诗言:“草木为汝师”。
    
  近世意大利有学人而工诗者,作咏《碧空》之篇,略谓彼苍者天,昨日如斯,今日如斯,明日仍如斯,无感情,无知觉,不病不衰,不死不灭,不朽不腐,冷如冰,覆如坟,无边无际,压盖下界。
    
  持较李贺“天若有情天亦老”之句,似缩之寸幅者伸为万里图、行看子也。
    
  此篇为钱先生谈无情不老之读书札记。《隰有苌楚》所述为乱离世道忧苦之音。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谓其为破落贵族厌世之作。钱先生之诗意解说,可为不刊之论。盖人生瞬息百年,每若梦幻泡影。有身为患,形役神劳,而欲望思虑,无时无之。岁月催人老,困顿愁思之时,望眼见草木沃盛,而作忧生之嗟。古人常谓:“天不变,道亦不变”,人存天地之间,常觉自身之渺小短暂,而天道循环往复,万世长存。“忘情学草木”,亦可解为一种人生观,或可暂离世俗红尘之羁绊,徜徉山水之间,以与自然之境相融合。苏轼诗云:“人生识字忧患始”,然忧患当调适有度,此亦养生之道也。“老”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草木自然会老,诗人若见树枯花凋,亦有悲秋之感。天亦会老,星辰亦有其诞生、陨落之过程。“无情不老”或可见古人之自然观念,然“无情”岂真“不老”哉!
   
   2007-11-21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伤春”诗   
  《七月》:“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与公子同归”。
  
  《传》:“春,女悲,秋,士悲;感其物化也”。
  
  《笺》:“春,女感阳气而思男;秋,士感阳气而思女”。
  
  《正义》:“人遇春暄,则四体舒泰,觉昼景之稍长,谓日行迟缓;……及遇秋景,四体褊燥,不见日行急促,唯觉寒气袭人”。
  
  孔颖达疏解“春日迟迟”、“秋日凄凄”之义,慰贴心理,裨益词学。
  
  张衡《西京赋》:“夫人在阳时则舒,在阴时则惨”,薛综注:“阳谓春夏,阴谓秋冬”。
  
  潘岳《闲居赋》:“凛秋暑退,熙春寒往”,李善注:“凛、寒也;熙熙、淫情欲也”。
  
  今语常曰:“冷凄凄,暖洋洋”,“凄凄”之意,“冷”中已蕴,而“洋洋”之意,“暖”外另增。
  
  孔疏所谓:“‘凄凄’是凉,‘迟迟’非暄,二者观文似同,本意实异也”,盖一言触物而得之感觉,物之体也;一言由觉而申之情绪,物之用也。
  
  苟从毛、郑之解,则吾国咏“伤春”之词章者,莫古于斯。
  
  唐张仲素《春闺思》:“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
  
  《诗》言因采叶而“伤春”,张言因伤春而忘采叶,亦善下转语矣。
  
  曹植《美女篇》:“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中间极写其容貌之盛,倾倒行路,而曲终奏雅曰:“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是亦“怀春”而“女心伤悲”也;
  
  毛、郑于《诗》之言怀春、伤春者,依文作解,质直无隐。宋儒张皇其词,疾厉其色,目为“淫诗”,清儒申汉绌宋,力驳“淫诗”之说,或谓并非伤春,或谓即是伤春而大异于六朝、唐人《春闺》、《春怨》之伤春。实亦深恶“伤春”之非美名,乃曲说遁词,则又甚于宋儒矣。
  
  故戟手怒目,动辄指曰“淫诗”,宋儒也;摇手闭目,不敢言有“淫诗”,清儒为汉学者也。同归于腐而已。
  
  陆机《演连珠》:“幽居之女,非无怀春之情,是以名胜欲,故偶影之操矜”;是囿于名教,得完操守,顾未尝不情动欲起。
  
  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卷一一:“俗谚:‘管得住身,管不住心’,周济《虞美人》衍之曰:‘留住花枝,留不住花魂’”。可作“名胜欲”之的解。
  
  女子求桑采蘩,而感春伤怀,颇徵上古质厚之风。
  
  后世如李商隐《无题》:“春心莫共花争发”及《牡丹亭》所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等词章,则胥以花柳代桑麻,以游眺代操作,多闲生思,无事添愁,每每华而不实,朴散醇漓,与《七月》异撰。
  
  此篇为钱先生谈“伤春”诗之读书札记。《七月》为农事诗,所述为一年四季农桑稼穑之事,全诗八章,文辞醇古朴茂,杂以农谣民歌,颇具史料价值。崔述言:“读《七月》,如入桃源之中”,观诗中所记,洋洋乎有太古之风。“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亦有解为女子害怕被公子胁迫作婢妾之意。钱先生从毛、郑之解,认为是咏“伤春”之首作,亦聊备一说。盖借言发挥,以批宋儒清儒之迂腐也。“伤春”、“悲秋”乃以天地之景映照心中之情,本为人情之常,幽居伤春或是离别悲秋,均为情感之发泄,情思之寄托,有观景触心者,亦有借景抒情者,岂有男、女之别乎!情郁于中,必发之于外,古人往往以“发乎情,止乎礼义”来禁锢女性,其“以名胜欲”,为害尤深。今之男女观念大开,游春之余,正好谈情,“伤春”之说,或仅存于骚人笔端矣。《七月》之末句“万寿无疆”,本为农人岁末燕饮互助之辞。文革时期大搞领袖崇拜,神化之余,举国若狂,“万寿”之声不绝于耳,望眼皆为红宝书之海洋。待尘埃落定,俱往矣,人终究不是神,其成败毁誉,盖棺亦难于论定,徒增笑谈而已。  
   2007-11-29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鸟有手      
  《鸱鸮》:“予手拮据,……予口卒瘏,……予羽谯谯,予尾翛翛”。
    
  《传》:“手病、口病,故能免乎大鸟之难。”
    
  此类修词小疵,后世作者亦未能免。
    
  左思《白发赋》:“白发临拔,瞋目号呼”;
    
  孟郊《济源寒食》:“蜜蜂为主各磨牙,咬尽村中万木花”;
    
  欧阳修《柳》:“残黄浅约眉多敛,欲舞先夸手小垂”;
    
  释惠洪《送僧还长沙》:“去袂不容挽,子规真滑唇”;
    
  萧立之《灯蛾》:“只道近前贪炙热,不知流祸及然脐”;
    
  倪元璐《舟次吴江》:“小帆如蝶翅,暗浦乞萤尻”;
    
  王昙《落花诗》:“寒鸦齿冷秋烟笑,死若能香哪得知!”
    
  观以上诸作,发有目,蜂有牙,柳有手,子规有唇,灯蛾有脐,流萤有尻,寒鸦有齿,皆鸟而有手之类。聊拈数事,可互相解嘲焉。
    
  《说苑·复恩》:“载介之推从者书门之词曰:“龙饥无食,一蛇割股。龙反其渊,安其壤土。……一蛇无穴,号于中野”;
    
  龙之有“渊”,蛇之归“穴”,皆惬当无间,然而具“股”能“号”,则不切蛇矣。
    
  李白《天马歌》:“严霜五月雕桂枝,伏枥衔冤摧两眉”,趁韵遂使马有“眉”。
    
  此篇为钱先生谈鸟有手之读书札记。《鸱鸮》为禽言诗,全诗以母鸟口吻,述说其育子修巢之艰辛劳瘁,文辞急促悲苦,颇有风雨飘摇之慨。虽无确指,盖亦别有寄托之作,或以喻创业守业维艰之意。“鸟有手”盖为修辞中拟人手法,以全诗观之,似亦可通,大可不必斤斤于此。钱先生以之作引,连类举例,论述后世诗作中修辞小疵,有中有不中,如“发有目”,以拟人手法观之,未尝不可。而“蛇割股”则有未通之处。修辞之运用,以出新为上,然需征之共同经验,若一味求新,而天马行空,不着边际,或出现明显矛盾,则画虎反类犬矣。修辞立其诚,为文推敲之处,当三思而行之也。  
     2007-12-1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忠孝不能两全      
    《四牡》:“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不遑将父。……不遑将母”。
    
    《传》:“思归者,私恩也;靡盬者,公义也;伤悲者,情思也”。
    
    《笺》:“无私恩,非孝子也;无公义,非忠臣也”。
    
    后世小说、院本所写“忠孝不能两全”,意发于此。
    
    《毛诗》中只一见,《韩诗》则屡见,且加厉而为悲剧性之进退维谷,生死以之。
    
    黑格尔谓“伦理本质”彼此凿枘,构成悲剧,亦举家恩与国事不容兼顾为例。
    
    《说苑·立节》记白公之难,申鸣曰:“食君之食,避君之难,非忠臣也;定君之国,杀臣之父,非孝子也。名不可两立,行不可两全也。”后世“忠孝不能两全”之语仿此。
    
    《晋书·周处传》西征,处曰:“忠孝之道,安得两全!”;
    
    《晋书·良吏传》潘京答州刺史曰:“今为忠臣,不得复为孝子”;
    
    《周书·泉企传》高敖曹执企而东,企临发密戒子曰:“忠孝之道,不能两全,宜各自为计,勿相随寇手”。
    
    盖公义私恩,两端难执,折衷斟酌,两不能完,左右为难,顾此失彼,此所以悲进退皆穷,定夺取舍,性命节操系焉;怀归将父,方此又缓急不可同年而语矣。
    
    此篇为钱先生谈忠孝不能两全之读书札记。《四牡》为使臣思归之诗,因其“怀归”乃为养亲,故有“孝子”之说。钱先生引而申之,认为此诗为后世所述“忠孝不能两全”之滥觞。古人受三纲六纪之思想禁锢,忠孝若相抵触,则必陷于两难抉择,进退维谷之绝境。无论是公义还是私恩,若取一弃一,均难立于世俗社会,故多以死来全两难,然其实质仍是“两不能完”。人在困境中难于抉择而终尽殒灭,反映了人的局限性,亦颇合希腊悲剧精神。俄狄浦斯王以刺瞎双眼与自我流放来反抗命运,其事迹之所以涤荡心灵,盖其以行动维护了人之尊严。死往往是懦弱者的选择,生而受苦要困难得多。余青年时读路遥小说《人生》,其题辞引用了柳青的话,言人生遇岔路则必须选择,避无可避,只能坦然面对,余读完小说后热血沸腾,夜不能寐。《天龙八部》为余最喜欢之金庸小说,书中人物大侠萧峰最后自杀在耶律洪基面前,盖其虽为草莽英雄,耳濡目染所受宋儒忠孝仁义思想影响极深,故宁愿以死来弥合民族间之仇怨。萧峰为俄狄浦斯式之悲剧人物,以中国传统观念视之,近乎完美。虽死于愚忠,其凛然正气则长存于天地之间。    
    
     2007-12-3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刻划柳态   
  《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李嘉祐《自苏台至望亭驿、怅然有作》:“远树依依如送客”,于此二语如齐一变至于鲁,尚着迹留痕也。
  
  李商隐《赠柳》:“隄远意相随”,《随园诗话》卷一叹为“真写柳之魂魄”者,于此二语遗貌存神,庶几鲁一变至于道矣。
  
  拟议变化,可与皎然《诗式》卷一“偷语”、“偷意”、“偷势”之说相参。
  
  此篇为钱先生谈刻划柳态之读书札记。钱先生以诗解诗,追根溯源,盖与《宋诗选注》手法类同。《采薇》为征人戍边之诗。其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为盛传名句,以景寓情,写尽春去冬来之貌,给人以无限今昔之感。《世说新语·文学》记谢氏子弟品评《毛诗》,谢玄即称引此二句为最佳,盖亦有自况之意。余读后印象深刻。朱光潜曾以此二句为例,谓诗不可译。盖其音节和谐,神韵圆融,现代白话语无法转译也。余亦曾见鲁迅书“杨柳依依”二句之条幅墨迹。古乐府中有“折杨柳”曲,多述征人疾苦及怀乡之意。古人亦有以折杨柳为友人送别之习俗,王维《渭城曲》即为唐诗送别名篇。鲁迅小说集《故事新编》中有一篇即为《采薇》,写伯夷、叔齐隐于首阳山,不食周粟之事迹,其中既写了两位老者采薇而食的梗直与迂气,也刻画了阿金之流的诬蔑冷酷嘴脸。言有未尽,鲁迅在《且介亭杂文》集中又写了一篇《阿金》,真是写尽了这个“中国女性的标本”。
  
   2007-12-4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借卉萋鹳鸣以写思妇   
   《小雅·杕杜》:“卉木萋止,女心悲止,征夫归止”;
    
    按《东山》:“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同此机杼。
    
    王昌龄《闺怨》:“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李端《闺情》:“被衣更向门前望,不忿朝来喜鹊声”;
    
    柳色、鹊声亦即“卉萋”、“鹳鸣”之踵事增华也。
    
    此篇为钱先生谈“借卉萋鹳鸣以写思妇”之读书札记。《杕杜》、《东山》均为征人远戍怀归之诗。思妇见草木茂盛、鹳鸣于垤等景象,触动思夫之念,盖触景生情,以自然景物以证岁月更替也。一般古人行役有确定的归期,桓宽《盐铁论》言:“古者行役不逾时,春行秋返,秋行春返。”可是后来演变成归无定期,则父母忧愁,妻子咏叹,怀归心切,甚至寄托于占卜之象,足见古时征战劳役给百姓家庭带来的痛苦。李时珍《本草纲目》上记载鹳仰天长鸣,必主有雨。盖隐风雨怀归之意。杕杜是孤生的棠梨树,毛序认为诗之主题为劳还役,后世亦用以指欢庆凯旋。杜甫《收京》:“赏应歌杕杜,归及荐樱桃”。《唐风》中亦有一篇《杕杜》,朱熹解之为无兄弟者自伤其孤特而求助于人之辞。后世亦用以比喻骨肉情谊。江淹《王侍中怀德》:“既伤蔓草别,方知杕杜情”。唐诗名篇金昌绪《宫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则以怨语写惟恐鸟鸣惊醒佳人美梦,亦承《东山》之遗意也。《金瓶梅》第八回写潘金莲用红绣鞋占卜负心贼西门庆的心意,书中有《山坡羊》词曰:“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此明清之习俗或亦出于《杕杜》中“卜筮偕止”之演化也。
    
     2007-12-6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以音声烘托寂静      
    《车攻》:“萧萧马鸣,悠悠旆旌”;
    
    《传》:“言不讙譁也”。
    
    孔疏:“言王之田猎,非直射良御善,又军旅齐肃,唯闻萧萧然马鸣之声,见悠悠然旆旌之状,无敢有讙譁者”。
    
    王籍《入若耶溪》:“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颜之推谓籍诗承《车攻》此意耳。
    
    李德裕《文章论》引其从兄李翰喻文章高境曰:“千军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可以移笺毛传。
    
    《陆象山全集》卷三四《语录》:“‘萧萧马鸣’,静中有动;‘悠悠旆旌’,动中有静”,亦能窥二语烘衬之妙。
    
    苏轼作诗频仿此构。
    
    例如《五丈原怀诸葛公》:“吏士寂如水,萧萧闻马过”;
    
    《宿海会寺》:“紞如五更天未明,木鱼呼粥亮且清,不闻人声闻履声”。
    
    陆游《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何时夜出五原塞,不闻人语闻鞭声”,又师苏诗。
    
    欧阳修《秋声赋》:“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杜甫《出塞》:“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杜乃演申《诗》语,苏则依仿《诗》语,且以“寂”与“闻”对照,隐括“有闻无声”也。
    
    谢贞《春日闲居》:“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
    
    杜甫《题张氏隐居》:“伐木丁丁山更幽”;
    
    雪莱诗亦谓啄木鸟声不能破松林之寂,转使幽静更甚。盖即心理学之所谓“同时反衬现象”也。
    
    眼耳诸识,莫不有是;诗人体物,早具会心。寂静之幽深者,每以得声音衬托而愈觉其深;虚空之辽广者,每以有事物点缀而愈见其广。此即所谓“有闻无声”、“有见无物”之旨也。
    
    鲍照《芜城赋》:“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
    
    王维《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雪莱诗言沙漠浩阔无垠,不睹一物,仅余埃及古王雕像残石;
    利奥巴迪诗亦言放眼天末,浩乎无际,爱彼小阜疏篱,充其所量,为穷眺寥廓微作遮拦。皆其理焉。
    
    近人论诗家手法,谓不外乎位置小事物于最大空间与寂寞之中,虽致远恐泥,未足囊括诗道之广大精微,然于幽山鸣鸟、大漠上烟之作,则不中不远也。
    
    此篇为钱先生谈以音声烘托寂静之读书札记。《车攻》为记周宣王朝会诸侯于东都田猎之诗。天子田猎,类乎今之军事演习,其用意乃为向各方诸侯彰显武功。所谓“有闻无声”、“有见无物”,首先为心理学之同时反衬现象,不仅为对比衬托之征,亦见天籁人声之别。如“蝉噪”、“鸟鸣”、“泉喧”、“竹涛”等均为天籁,以人之浮躁世俗眼光视之,则愈见山林之幽静无声也。钱先生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中《一个偏见》篇曰:“似乎寂静已将鸟语吸收消化,变成一种有声音的寂静”。盖鸟语与山幽已然圆融无间,故人闻而未觉也。言文章高境谓“千军万马,寂无人声”,则指文章造法天然,虽气势豪阔,万象具备,而无矫情作伪之迹。“有闻无声”以心理学角度论之,尚有另解存焉。人若凝神聚思,进入浑然忘我之境,则内心澹定,亦可充耳不闻外界喧声也。毛泽东青年时在喧嚣市井间亦可读书,即此修养也。古龙小说中李寻欢之小李飞刀,每发必中,例无虚发,盖心无杂念,不为外界所扰,而致人刀合一之境。今日之奥运选手同台竞技之时,若要超水平发挥,除熟练技巧之外,其心理素质亦当达于“有闻无声”之境,此所以自然滤清阻隔外界杂音也。
    
     2007-12-8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乌为周室王业之象   
   《正月》:“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传》:“富人之屋,乌所集也”。
    
   张穆《〈正月〉瞻乌义》中言:“乌者,周家受命之祥”。
    
   《尚书传》言:“周将兴之时,有大赤乌衔谷之种而集王屋之上者,武王喜,诸大夫皆喜”。
    
   《后汉书·郭太传》章怀注“瞻乌爰止”句曰:“言不知王业当何所归”。
    
   足见乌即周室王业之徵,其意益明切矣。
    
   《正月》:“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
    
   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一申言曰:“夫古人先齐家而后治国;父子之恩薄,兄弟之志乖,夫妇之道苦,虽有广厦,常觉其隘矣”。入情切理之论也。
    
   此所以觉跼天蹐地,无所自容者,盖非幅员、漏刻之能殊,乃心情际遇之有异耳。
    
   桓宽《盐铁论·周秦》言秦世峻文峭法,“百姓侧目重足,不寒而栗”,即引《正月》此数语。
    
   袁宏《三国名臣序赞》:“万物波荡,敦任其累?六合徒广,容身靡寄”;
    
   左思《咏史》末首:“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出门无通路,枳棘塞中途”;
    
   岑参《西蜀旅舍春叹》:“四海犹未安,一身无所适,自从兵戈动,遂觉天地窄”;
    
   李白《行路难》:“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杜甫《逃难》:“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
    
   张为《主客图》摘鲍溶句:“万里歧路多,一身天地窄”;
    
   以上诗作,皆同声共慨,其哀情苦语,莫非局蹐靡骋之遗意也。
    
   无门可出,出矣而无处可去,犹不出尔,元好问《论诗绝句》所谓“高地厚地一诗囚”。
    
   刘辰翁题《文姬归汉图》七古结句:“天南地北有归路,四海九州无故人”;
    
   歌德名作《浮士德》写女角囚系,所欢仗魔鬼法力,使囹圄洞启,趣其走,女谢曰:“吾何出为?此生无所望已!”
    
   王尔德名剧《无足轻重的女人》中或劝女角出亡异国,曰:“世界偌大”,女答:“大非为我也;在我则世界缩如手掌小尔,且随步生荆棘”
    
   盖斯世已非其世,群伦将复谁伦,高天厚地,于彼无与,有碍靡骋,出狱犹如在狱,逃亡亦等拘囚。
    
   白居易《小宅》:“宽窄在心中”;
    
   聂夷中《行路难》:“出处全在人,路亦无通塞”。
    
   一人之身,宽窄正复不常。即以孟郊为例,《长安旅情》曰:“我马亦四蹄,出门似无地”,而《登科后》则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岂非长安随人事为“宽窄”耶?
    
   曹植《仙人篇》:“万里不足步,轻举凌太虚”;
    
   司马相如《大人赋》:“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轻举而远游”。
    
   《诗》、李、杜、等言天地大而不能容己,马、曹言天地小而不足容己;途穷路绝与越世出尘,情事区以别焉。
    
   《正月》:“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炤”;
    
   《笺》:“池,鱼之所乐,而非能乐,潜伏于渊,又不足以逃,甚昭昭易见”。
    
   黄庭坚《宿旧彭泽怀陶令》诗:“潜鱼愿深眇,渊明无由逃”,即本郑《笺》义。
    
   诗极言居乱世之出处两难,虽隐遁而未必幸免。“潜伏”而仍“孔炤”,谓天地间无所逃,岩谷中不能匿,非称其闇然日章。
    
   王弼注《易·中孚》曰:“鱼者,虫之隐者也”,在沼逃渊,即鱼之所以为“隐虫”耳。
    
   《四月》:“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匪鱣匪鲔,潜逃于渊”;
    
   《大雅·旱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两相印照,亦一喻二柄之例。彼言得意遂生,此言远害逃生,又貌同心异者。
    
   《正月》:“民今之无禄,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穷独!”
    
   《传》:“哿,可也”;
    
   《笺》:“富人已可,穷独将困”;
    
   《正义》:“可矣富人,犹有财货以供之,哀哉此单独之民,穷而无告。”
    
   王引之《经义述闻·毛诗》中记其父王念孙谓毛传之“可”,是“快意惬心之称”;“哿”与“哀”为“对文”,“哀者忧悲,哿者欢乐”;而斥《正义》“失《传》、《笺》之意”;
    
   钱先生认为训“哿”为“可”,虽非的诂,亦自与“哀”对文;此种句法语式无间古今雅俗,毛、郑、孔意中必皆有之。
    
   《榖梁传》:“求车犹可,求金甚也”;
    
   《后汉书·南蛮传》:“益州谚曰:‘虏来尚可,尹来杀我’”;
    
   《古乐府》:“独漉独漉,水深泥浊,泥浊尚可,水深杀我”;
    
   储光羲《野田黄雀行》:“穷老一颓舍,枣多桑树稀,无枣犹可食,无桑何以衣”;
    
   鲍溶《章花宫行》:“岂无一人似神女,忍使黛蛾常不伸;黛蛾不伸犹自可,春朝诸处门常锁”;
    
   《西厢记》第二本第三折莺莺唱:“而今烦恼犹闲可,久后思量怎奈何”;
    
   《水浒》第六回邱小乙唱:“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我无妻时犹闲可,你无夫时好孤凄”;
    
   《二郎神锁齐天大圣》第一折乾天大仙白:“这仙酒犹闲可,这九转金丹,非遇至人,不可食之”。
    
   以上例证,莫不承转控送,即“哿矣富人,哀此穷独”之句型。
    
   毛、郑以来,说诗者于“哿”之训“可”,相安无事,亦徵句法既有定型,遂于字义不求甚解。此亦言文词者所不可不知也。
    
   《正月》:“民今方殆,视天梦梦”;
    
   先民深信董仲舒所谓“天人相与”;天作之君,由怨君而遂怨天,理所当然。人穷则呼天,呼天而不应,则怨天诅天,或如《小弁》之问天:“何辜于天?我罪伊何?”
    
   然怨天、诅天、问天者,尚信有天;矢口出怨望怒骂之语者,私衷每存格天、回天之念;苟不信有天,则并不怨诅诘问。
    
   柳宗元为其亲戚亡友所作墓志祭文中常见其痛言无“天道”、天无“知”、“不可恃”、“不可问”、“苍苍无信、莫莫无神”,而怨毒之意,洋溢词外。
    
   马丁·路德所谓:“吾人当时时以此等咒诅唤醒上帝”,其事无用,而其心则愈可哀已。
    
   《豆棚闲话》:卷一一载《边调曲儿》:“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看经的活饿杀。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
    
   潘问奇《屈原墓》之三:“颜渊盗跖殊修短,此日青天定有心,楚国王孙曾一问,奈他聋哑到如今!”
    
   哲学家海德格尔谓人之天良不能左右人之志事,乃“无以为力之无上权力”。
    
   西人旧俗言上帝伺隙匿踪,则如偷儿鼠子,言其放心废务,则如聋子醉人;两者并行,初不相倍,犹人既察察为明,每亦昏昏如梦。所谓善言天者必取譬于人也。
    
   古罗马大诗人尝咏者天高夐清静,无虑无为,超然物外,勿顾人世间事;则宋词中惯语“天不管”,可断章隐括。
    
   《五灯会元》卷一三华严休静章次:“师曰:‘天垂雨露,不拣荣枯’”;
    
   《容斋随笔》卷三:“两商人入神庙。其一陆行欲晴,许赛以猪头;其一水行欲雨,许赛以羊头。神顾小鬼言:‘晴乾吃猪头,雨落吃羊头,有何不可!’”。堪为“天不管”之佳例。
   虽未言天公痴聋而不啻言之,虽未言无天而不啻言天之有若无矣。参观《楚辞》卷论《九歌·大司命》。
    
   《正月》:“父母生我,胡俾我瘉?不自我先,不自我后”。
    
   《桑柔》:“我生不辰,逢天瘅怒!”
    
   盖遭逢丧乱而自恨有生不如无生也。
    
   王梵志诗:“寄语冥路道,还我未生时”,乃本释氏破生死关之意。
    
   王若虚忧患余生,取而点化,其《还家》诗之五曰:“艰危尝尽鬓成丝,转觉欢华不可期。几度哀歌向天道:何如还我未生时?”如出一口,戚戚有同心矣。
    
   培根作诗叹人生仕隐婚鳏,无非烦恼,故求不生,生则祈死。
    
   海涅病中诗云:“眠固大善,死乃愈善,未生尤善之善者”
    
   德国俗谑亦谓人能未生最佳,惜乎有此佳运者,世上千万人中无一焉。
    
   索福克勒斯悲剧《俄狄浦斯王》亦云:“最佳莫如不生”。
    
   《四月》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
    
   《正义》:“人困则反本,穷则告亲,故言‘我先祖匪人’,出悖慢之言,明怨恨之甚。”
    
   则由怨言进而为怒骂,诅及己之祖宗,恨毒更过于《正月》、《小弁》,大类《旧约全书》中先知咒骂己之诞生、母之孕育等。
    
   儒生尊《经》而懦,掩耳不敢闻斯悖逆之言,苦心曲说,以维持“《诗》教”之“温柔敦厚”。
    
   夫《三百篇》中有直斥、有丑诋,词气非尽温良委婉,贺贻孙《诗筏》谓《诗》“刺人不讳”。
    
   古人评宋儒解《论语》之失有三,一曰“求之过厚”,凡遇“忿疾讥斥”,必“周遮护讳而为之说”,以归于“春风和气”;解《诗》者其“失”惟均,且亦不仅宋儒为然也。
    
   此篇为钱先生读《诗经·正月》之读书札记,是其关于《毛诗正义》六十则札记中篇幅最长者。原标题所论六事,余即取其首题命名之。《正月》为周大夫怨刺幽王,忧国哀民,愤世嫉邪之诗,全诗十三章。盖言当时荒君乱臣奢纵淫佚,犬戎侵陵,民生凋敝,加之褒姒淫妒谗陷,而有亡周之患也。诗中所谓“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则为古之红颜祸水、女色亡国之滥调,鲁迅当年曾多次撰文力斥其非。言乌为周室王业之征,盖古人占梦之说,而多附会之辞。“大赤乌”者,或亦与远古图腾有关。诗中首句“正月繁霜”言孟夏霜冻,盖古人每遇天象异常,每以龟甲之占卜、文士之口舌以征其吉凶耳。所谓“跼天蹐地”之感,颇可见个人之胸襟气度,盖人生际遇浮沉,每为常事,善调适者遇挫折亦常思奋起,而忧伤沮丧者则遭逢坎坷即自甘沉沦。天地宽窄未变,盖人心之旷达褊隘之别也。言鱼潜于渊,而仍昭然无所遁逃,盖时代风云每将渺小个人裹胁而前,避无可避,隐无可隐也。渊明尚有桃源可期,而嵇康终成广陵绝响矣。“哿矣富人,哀此穷独”为《正月》末句,言富人欢乐,穷人哀伤,充满怨激之情。钱先生辩证发挥高邮王氏父子解《诗》之言,引证举例,细析此种“对文”之句型,以“不对”为“对”,翻出新意,则诗、文创作所以为性灵之艺也。天本无知无觉,超然“人世间”之外,“视天梦梦”云云,盖将“天界”视为“人界”之倒影,为人之移情也。信仰也者,自宗教始,敬天之实质亦为驭人也。生民无所依,“怨君”或只腹诽,“怨天”则发为呼号矣。柳宗元所述“苍苍无信、莫莫无神”等言,皆为笃信之所以怨尤之也。遭丧乱而自恨生不逢辰,亦隐含宿命之悲剧观念。生无路而死有门,则哀歌咒骂转以冥路为寄托也。“《诗》教”之“温柔敦厚”已为陈腐滥调,还《诗》之本来面目,则喜怒悲欢尽在其中,良言骂语亦随处可见矣。鲁迅遗言中写到“一个都不宽恕”,余读后感慨万千,可视为其晚年孤身作战之沉痛血书也。世间之事,恕与不恕亦难言矣,岂可一概而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无原则之恕,必至亲者痛而仇者快,此亦迅翁所言“费厄泼赖”应当缓行也!
       
     2007-12-9—14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语法程度      
    《雨无正》通首不道雨,与题羌无系属。
    
    《困学纪闻》卷三谓《韩诗》此篇首尚有两句:“雨无其极,伤我稼穑”,则函盖相称矣。
    
    《雨无正》:“三事大夫,莫肯夙夜;邦君诸侯,莫肯朝夕”。
    明叶秉敬《书肆说铃》卷上:“此歇后语也。若论文字之本,则当云:‘夙夜在公’、‘朝夕从事’矣。”
    
    叶氏究心小学,著书满家,此则亦颇窥古今修词同条共贯之理;其言“文字之本”,即通常语法或散文之句法耳。
    
    盖韵文之制,局囿于字数,拘牵于声律,散文则无此等禁限。“散”犹西方古称文为“解放语”,以别于诗之为“束缚语”。
    
    尝有嘲法国作者谨守韵律云:“诗如必被桎梏而飞行,文却如大自在而步行”;
    
    诗家亦惯以足加镣、手戴铐而翩翩佳步、僊僊善舞,自喻惨淡经营。
    
    尼采论古希腊文艺,以系链舞蹈喻举重若轻、因难见巧,亦取韵律未例。谈者每称引之,而渺知其本诸旧喻也。
    
    韵语既困羁绊而难纵放,苦绳检而乏回旋,命笔时每恨意溢于句,字出乎韵,即非同狱囚之锒铛,亦类旅人收拾行幐,物多箧小,安纳孔艰,每不免置履加冠,削足适屦。《文心雕龙•定势》所谓:“上字而抑下,中词而出外”是也。
    
    曲尚容衬字,诗、词无此方便,必于窘迫中矫揉料理。故歇后、倒装,科以“文字之本”,不通欠顺,而在诗词中熟见习闻,安焉若素。此无他,笔、舌、韵、散之“语法程度”,各自不同,韵文视散文得以宽限减等尔。
    
    后世诗词险仄尖新之句,《三百篇》每为之先。
    
    李颀《送魏万之京》:“朝闻游子唱骊歌,昨夜微霜初渡河”;
    白居易《长安闲居》:“无人不怪长安住,,何独朝朝暮暮闲”;
    黄庭坚《竹下把酒》:“不知临水语,能得几回来”;
    以上诗作,皆不止本句倒装,而竟跨句倒装。而其手法《诗经•七月》已导夫先路。
    
    说《诗》经生,于词章之学,太半生疏,墨守“文字之本”,睹《诗》之铸语乖剌者,辄依托训诂,纳入常规;经疾史恙,墨炙笔针,如琢方竹以为圆杖,盖未达语法因文体而有等衰也。
    
    词之视诗,语法程度更降,声律愈严,则文律不得不愈宽,此又屈伸倚伏之理。
    
    刘过《沁园春》:“拥七州都督,虽然陶侃,机明神鉴,未必能诗”;
    元好问《鹧鸪天》:“新生黄雀君休笑,占了春光却被他”;
    刘光祖《鹊桥仙》:“如何不寄一行书,有万绪千端别后”;
    以上诸作,属词造句,一破“文字之本”,倘是散文,必遭勒帛。
    
    贯休《题一上人经阁》:“师心多似多,所以访师重”;
    王安石《众人》:“众人纷纷何足竞,是非吾喜非吾病”;
    陈与义《次韵周尹潜感怀》:“胡儿又看绕淮春,叹息犹为国有人”;
    以上诗作,可嗤点为纤诡或割裂,皆伤雅正,而斯类于词中,则如河东之白豕焉。
    
    《诗》语每约省太甚,如《谷风》:“无草不死,无木不萎”等篇,须似曲之衬字,始能达意。
    李开先《词谑》嘲曰:“衬字太多,如吃蒙汗药,头重脚轻”。
    
    唐权龙褒之“檐前飞七百,雪白后园强”,宋宗室子之“日暖看三织,风高斗两厢”,字约而词不申,苦海中物,历代贻笑。其急如束湿,蜷类曲躬,《三百篇》中,不乏伦比,大可引以解嘲。
    
    韩愈《荐士》:“周诗三百篇,雅丽理训诰,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王世贞谓《诗》“旨别浅深,词有至未”,因一一摘其疵累,虽未尽允,而固非矮人观场者。
    
    《三百篇》清词丽句,无愧风雅之宗,而其芜词累句,又不啻恶诗之祖矣。
    
    韩愈口角大似《三百篇》之“佞臣”,而王世贞则不失为《三百篇》之诤臣。
    
    《诗经》以下,凡文章巨子如李、杜、韩、柳、苏、陆、汤显祖、曹雪芹等,各有大小“佞臣”百十辈,吹嘘上天,绝倒于地,尊玞如璧,见肿谓肥。不独谈艺为尔,论学亦有之。
    
    此篇为钱先生谈语法程度之读书札记。《雨无正》为刺幽王之作。盖言其时幽王昏乱无道,喜听谀佞巧言,群臣避祸离居,忠贞大夫遂有周宗既灭之忧。毛序解《雨无正》诗题曰:“雨,自上下者也,众多如雨,而非所以为政也。”此解多少有些牵强,后世居讼纷纭,讫无定解,只好存疑而已。若诗题与内容无涉,或开后世无题诗之先河。钱先生通过连类举例来辨析散文与韵文之区别,认为语法因文体而有等衰,文章中之“病句”,在诗词中或为习见。究其原因,盖诗律谨严,语法程度遂降;文律宽泛,语法程度相较而高。“文字之本”亦不可一概而论,诗作每有惊人句,然此为钢丝上之舞蹈,若一味出奇,则不仅有伤雅正,亦当贻笑大方。乾隆作诗喜用僻典,往往不可卒读,群臣竞相拍马,皆谓圣学渊博,此亦诗坛之羞耳。文学作品是创造性之艺术,既有其一定的规律,又必然存在着发展。“后现代主义”每以打破陈规为己任,然其所作,虽云另立新规,亦可见其发展之轨迹。过度诠释往往离本义愈加遥远。“文学佞臣”之吹嘘鼓噪,一般有两种原因,一者盲目崇拜,引以为金科玉律,每陷于造神运动;一者拉大旗当虎皮,立场随势利而变,务求个人攫利。前者见其“愚”,后者见其“伪”,自谈艺论学中引申之,亦可隐喻世象人情矣。   
    
    2007-12-18—19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练字      
    《小弁》:“伐木掎矣,析薪扡矣”;
    《传》:“掎其颠,随其理。”
    这是说,伐木时用绳索控制其跌落的方向,斫薪时顺其纹理而劈开。
    焦循《雕菰集》卷十《诗说》谓此处的“掎”字用得恰如其分,是“练字”。
    
    王铎《拟山园初集》有黄道周序亦引《三百篇》之用字,谓为“攻琢而出”之练字。
    
    说诗者以姚合、贾岛病在刻意雕琢,姚、贾纤碎有之,了不坚涩。
    
    刘勰《文心雕龙·练字》篇曾经对刻意练字的不良现象予以批评:“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三人弗识,将成字妖”。
    
    《三百篇》非无攻琢、雕鍊之词,即以《小弁》论,“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可称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乃竟交臂失之。《诗》自有连城之璧,而黄、焦徒识珷玞尔。
    
    此篇为钱先生谈练字之读书札记。《小弁》为被父放逐之子抒写忧愤之作。全诗哀怨痛切,章法变幻有致,后人誉之为“情文兼到之作”。关于练字,《文心雕龙·练字》篇论析已详。盖遣词造句,为写作、阅读之基础,用字准确、精练,推而广之,“练句”、“练意”,则蔚为文章矣。诗家为格律所囿,雅好练字。如贾岛“僧敲月下门”、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等均为常例。是以后人谓之:“唐人五言,工在一字,谓之句眼”。唐人诗句以少陵最工,形、音、义无不毕肖,用字出神入化,让人叹为观止。鲁迅论写作修改亦言要多读几遍,改掉冗言拗句,不生造字。福楼拜创作小说《包法利夫人》亦以练字练句之苦心孤诣,闻名于世。文章穷而后工,非浅尝辄止者可成,后学者当鉴之。
    
     2007-12-23正午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有名无实之喻      
    《大东》:“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正义》:“是皆有名无实”。
    科以思辩之学,即引喻取分而不可充类至全也。此意祖构频仍,几成葫芦依样。
    
    《易林·小过》之《比》又《大畜》之《益》皆以“天女推床,不成文章;南箕无舌,饭多沙糠”为“虚象盗名”;
    
    《豫》之《观》又云:“胶车木马,不利远驾”;
    
    《古诗十九首》:“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
    
    《抱朴子》外篇《博喻》:“锯齿不能咀嚼,箕舌不能辨味,壶耳不能理音,屩鼻不能识气,釜目不能摅望舒之景,床足不能有寻常之逝”;
    
    《金楼子·终制》篇:“金蚕无吐丝之实,瓦鸡无司晨之用”;
    《立言》篇上:“涂车不能代劳,木马不能躯逐”;
    
    韦应物《拟古》之七:“酒星非所酌,月桂不为食,虚薄空有名,为君长叹息”;
    
    杨万里《初夏即事》:“提壶醒眼看人醉,布谷催农不自耕”;
    
    熊稔寰《劈破玉·虚名》:“蜂针儿尖尖的做不得绣,萤火儿亮亮的点不得油,蛛丝儿密密的上不得簆,白头翁举不得乡约长,纺织娘叫不得女工头。有什么丝线儿相牵,也把虚名挂在旁人口!”
    
    今语有“纸老虎”已见明季载籍。
    《水浒》第二五回潘金莲激西门庆曰:“急上场便没些用,见个纸虎也吓一跤”;
    潘问奇《五人墓》:“竖刁任挟冰山势,缇骑俄成纸虎威”;
    清人沿用,如沈起凤《伏虎韬》第四折门斗白:“闲人闪开!纸糊老虎来了!”
    以上诸例,皆指“有名无实”,犹德俚语所谓“橡胶狮子”,正瓦鸡、木马、南箕、北斗之连类矣。
    
    西方儿歌举“分喻”之例,有曰:“针有头而无发”,“山有足而无股”,“表有手而无指”,“锯有齿而不能嗜”等等,皆“虚名”也。
    
    十六、十七世纪诗文中嘲讽虚冒名义,则每以情诗中词藻为口实。
    穷士无一钱看囊,而作诗赠女郎,辄奉承其发为“金”、眉为“银”,睛为“绿宝石”、唇为“红玉”或“珊瑚”、齿为“象牙”、涕泪为“珍珠”,遣词豪奢,而不办以此等财宝自救饥寒;
    十九世纪小说尚有此类滥藻,人至谑谓诗文中描摹女色大类珠宝铺之陈列窗,只未及便溺亦为黄金耳。
    或则侈陈情焰炽燃,五内若有洪炉,身却瑟缩风雪中,号寒欲僵。
    
    《左传》哀公二十五年所嘲“食言多矣,能无肥乎?”,贾岛《客喜》所叹“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仿佛斯意也。
    
    此篇为钱先生谈有名无实之喻之读书札记。《大东》为困于赋役之人怨刺周室之诗。诗篇先以周人与东人生活之对比,写东人的困苦和怨愤,后半则以天上星宿之“有名无实”,以喻人世之不平无处不在。钱先生从思辩的角度出发,认为“有名无实”是一种比喻修辞手法,然此种比喻是“分喻”或“曲喻”,本体与喻体彼此相似,只在一端,非为全体。其实质为“虚象盗名”。因为诗人的奇情幻想,运用跳跃性思维,亦拿来作比喻。这种比喻往往也夹杂着拟人、象征等手法,因其为“虚象”,故“叩实”则“非”。所以“南箕”不可以簸扬,“北斗”也不可以挹酒浆。所谓“食言自肥”,即以“食”而双关“肥”也。成语尚有“食古不化”者,亦为此等用法。金庸小说《鹿鼎记》第十九回“九州聚铁铸一字”,借用唐末魏博节度使罗绍威典故,以错刀之“错”喻错误之“错”,谓“铸成大错”,盖亦双关之喻也。
    
     2007-12-26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巫之一身二任   
  《楚茨》:“先祖是皇,神保是飨”;
  钱先生认为:“神保”者,降神之巫也。
    
  《楚辞·九歌·东君》:“思灵保兮贤姱”,洪兴祖注:“说者曰:‘灵保、神巫也’”;“神保”正是“灵保”。
    
  俞玉《书斋夜话》卷一申其说曰:“今之巫者,言神附其体,盖犹古之‘尸’;故南方俚俗称巫为‘太保’,又呼为‘师人’,‘师’字亦即是‘尸’字”。
    
  《楚茨》:“神具醉止,皇尸载起,鼓钟送尸,神保聿归”。
  盖“神保”、“神”、“尸”一指而三名,一身而二任。
    
  《说文》:“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
  乐与舞相连,读《文选》傅毅《舞赋》便知,不须远徵。
    
  盖乐必有舞为之容,舞必有乐为之节,二事相辅,所以降神。
    
  《诗》中“神”与“神保”是一是二,犹《九歌》中“灵”与“灵保”亦彼亦此。
    
  后世有“跳神”之称,西方民俗学著述均言各地巫祝皆以舞蹈致神之格思,其作法时,俨然是神,且舞且成神。
    
  聊举正史、俗谚、稗说各一则,为之佐证。
    
  《汉书·武五子传》广陵王胥“迎女巫李女须,使下神祝诅”;
  元曲《对玉梳》第一齣:“俺娘自做师婆自跳神”,明高拱《病榻遗言》记张居正阴倾害而阳保全,“俗言:‘又做师婆又做鬼’”;
    
  《聊斋志异》卷六《跳神》写闺中神卜,乃蒲松龄心摹手追《帝京景物略》笔致之篇;
  元稹《华之巫》诗所谓:“神不自言寄余口”。
    
  反而求之《楚茨》、《九歌》,于“神”、“灵”与“神”、“神保”二一一二之故,不中不远矣。
    
  此篇为钱先生谈巫之一身二任之读书札记。《楚茨》为周王祭祀祖先之乐歌。全诗所述事神受福仪式庄严雅正,颇可见当时德盛政修之貌。郭沫若《青铜时代》据诗中“报以景福”句,认为是“报祭之报”,盖国之典祀之一种也。巫祝是古代的一种迷信职业,作为人与鬼神交通的载体,往往成为鬼神的代言人,一身而兼二任。商代最重巫,至周地位渐降。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恒舞于宫,酣歌于室,谓之“巫风”,可见歌舞为巫觋之风俗也。其功用有祭祀、祈雨、祓除不祥等等,以舞降神遂成其一定之仪式。观《楚茨》之诗,其祭祀之过程以尸代神,备言牲醴之洁,俎豆之盛,用酒食飨之,至神醉尸起,送尸归神,整个过程无不敬谨从事,以期降福无疆。所谓“跳神”,即为一种祭神、请神之舞。一般仪式常以铃系臀后,摇之作声,而手击鼓,加以口致颂祷之词。余读韩少功小说名篇《爸爸爸》,对其中写妇人“放蛊”之事迹印象颇深,盖亦“巫蛊”之术也。其寻根文化可溯源而至《楚辞》也。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拉丁美洲的现实与魔幻,其中亦有大量关于原始巫术的描写。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的巨著《金枝》是研究世界各族宗教信仰与仪式历史的不朽之作。其认为巫术一般是宗教的起源,然而巫术是企图用错误推理产生的办法来控制事物,体现了人类原始的思想状态,而宗教则是向神灵乞求帮助。人类思想方式的一般发展过程是从巫术到宗教,最后发展为科学。
    2007-12-30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师尚父”      
    《大明》:“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传》:“师、大师也,尚父、可尚可父”;
    《正义》:“刘向《别录》云‘师之、尚之、父之,故曰师尚父,亦男子之美号。’”
    
    后来以“尚父”连称,如《三国志•魏书》中写董卓传记里裴注引《献帝纪》:“卓既为太师,复欲称‘尚父’,以问蔡邕。”
    
    刘向陈义,世降浸晦;词章家嗜奇避熟,取资对仗,偶一用之。
    
    苏颂《苏魏公集》卷一一《赋呈致开府太师》其二曰:“位冠三公师尚父,躬全五福寿康甯”;
    樊增祥《樊山集》卷一九《上翁尚书》第六首:“名德已高师尚父,闲情犹寄画书诗”;
    
    此篇为钱先生谈“师尚父”之读书札记。《大明》为《大雅》中的篇章,全诗赞颂文王、武王有贤淑佳偶之明德及受天命伐商占有天下之事迹。钱先生解“师尚父”取刘向之说,认为“其义有三”,认同汉唐注疏。据郑笺的解说,“师”指太师,是三公之一。“尚父”指的是吕尚,即对姜太公的尊称。从诗中武王伐商的描述中来看,周武王称吕尚为尚父,意谓可尊尚的父辈,其义似更完备。《新唐书》列传第六十二《郭子仪传》,亦有其被赐号“尚父”的记载,盖亦承《大明》之遗意焉。郭子仪完名高节,福禄永终,人臣之道无缺,后人赞其“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世而上不疑,侈穷人欲而议者不之贬”,亦历代所罕有者。
    
     2008-1-1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执热之解   
  《桑柔》:“谁能执热,逝以不濯”;
  《传》:“濯所以救热也”;
  《笺》:“当如手持热物之用濯”。
  
  清黄生《义府》驳郑笺之误,谓“执”如“执友”之“执”,言“固持”,乃“热不可解”之意。
  
  南朝梁周兴嗣《千字文》:“执热愿凉”。
  
  《唐诗归》杜甫《课伐木》:“尔曹轻执热”,钟惺评云:“考亭解《诗》‘谁能执热,逝以不濯’,‘执’字作‘执持’之‘执’。今人以水濯手,岂便能执持热物乎?盖热曰‘执热’,犹云‘热不可解’,此古文用字奥处。……杜诗屡用‘执热’字,皆作实用,是一证据,附记于此焉”。
  
  钟、谭荒陋,数百年间嗤笑之者,齿欲冷而面几如靴皮,宜学人于其书,未尝过而问也。
  
  此篇为钱先生谈执热之解之读书札记。《桑柔》为卿士芮良夫哀叹周厉王昏庸无道,终致灭亡之诗。从诗意看,当作于厉王流彘之后。王符《潜夫论》之《遏利篇》曰:“周厉王好专利,芮良夫谏而不入,退赋《桑柔》之诗以讽。”关于“执热”之解,主要有三种说法:一者郑笺解之为“执持”之“执”;此说后之学者如黄生、王鸣盛、胡承珙、段玉裁等均予以辨驳,认为不足取,“执热”之确义为“热不可解”,为“酷热”、“苦热”之意,并引《千字文》、韩文、杜诗等为证。钱先生亦主此说。第三种是马瑞辰《诗经通释》中解“执热”为“治热”、“救热”,“言谁能救热而不以濯也”。从历代用例来看,似以“苦热”之解较为通行,盖亦杜诗之功也。古文用字之奥,每存歧义,君子贵多闻阙疑,虽蒙不求甚解之诮,亦有胜于强不知以为知也。厉王晚期大搞暴虐执政,以弭谤自得,遂致“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然最终亦无法逃脱被推翻流放的可悲下场。权力集中在少数人手中是导致腐败之源。救治之道,当监督与放权并重也。
  
  
   2008-1-2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诗》咏兵法      
    《常武》:“王旅嘽嘽,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
    
    《笺》:“嘽嘽,闲暇有余力之貌;其行疾自发举,如鸟之飞也,翰,其中豪俊也;苞,本也,山本以喻不可惊动也;川流以喻不可御也;王兵安靓且皆敬”;
    
    《正义》:“兵法有动有静:静则不可惊动,故以山喻;动则不可御止,故以川喻。兵法应敌出奇,故美其不可测度”。
    
    《正义》以兵法释之,尤为具眼。
    
    《孙子·军争》篇曰:“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阳,动如雷霆”。
    
    《孙子·虚实》篇尚有“夫兵形象水”一语,可以释“如江如汉”、“如川”诸句,枚乘《七发》亦有以“波涌涛起”以喻“军行”及“勇壮之卒”者。
    
    《淮南子·兵略训》:“击之若雷,薄之若风,炎之若火,凌之若波”,又曰:“止如邱山,发如风雨”,则与《孙子》相似。
    
    “如飞”而能“翼翼”,则又如塔索写十字军行军名句所谓“速而有律”耳。
    
    此篇为钱先生谈《诗》咏兵法之读书札记,为《毛诗正义》六十则札记中最后一篇。《常武》为赞颂宣王平定徐国叛乱之诗。其第五章连用六句比喻,形象地描摹出了王师的军威与气势,可谓神来之笔。吴闓生曾赞之曰:“八句如一笔书,文势之盛,得未曾有”。不仅在文采上跌荡生姿,神完气足,其中亦蕴含了丰富的军事经验。通过兵家提炼上升为理论即为兵法。日本导演黑泽明电影巨著《影子武士》里军旗上的“疾如风徐如林掠如火稳如山”即来源于《孙子》。古今兵法之中颇具辩证思想,盖战事千变万化,兵法亦应随时而变,赵括徒知纸上谈兵,不知通变,终被秦将白起所败,自身亦被秦军射杀。赵军数十万降秦,秦悉坑之。教训可谓惨痛。人曰庸医杀人,庸将亦误国也。余读《管锥编》之《毛诗正义》,正值小女超妍甫出世未久,每夜必起身照料,文思每被其啼声所扰,而莫可奈何,此亦幸福之负担也。或读或辍,历四个月方才完篇,总算可以轻吁一口气。当稍作休整,再鼓余勇,续读《左传正义》也。    
    
     2008-1-3夜记于砺剑阁 ======================================================================================= 读《管锥编》札记:《左传》之记言   
  杜预《春秋经传集解》言《春秋》之“书法”,曰:“为例之情有五。一曰微而显,文见于此,而起义在彼;……二曰志而晦,约言示制,推以知例;……三曰婉而成章,曲从义训,以示大顺;……四曰尽而不汙,直书其事,具文见意;……五曰惩恶而劝善,求名而亡,欲盖而章。”
  
  盖杜预所言之“五例”迳取之成公十四年九月《传》:“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孰能修之!’”
  
  钱先生认为此五例乃古人作史时心向神往之楷模,殚精竭力,以求或合者也,虽以之品目《春秋》,而《春秋》实不足语于此。
  
  较之左氏之记载,《春秋》洵为“断烂朝报”;徵之公、榖之阐解,《春秋》复似迂曲隐谶。扬言能睹之于《经》者,实皆阴求之于《传》,犹私窥器下物而射覆也。
  
  汪士铎《悔翁乙丙日记》卷三论《春秋》曰:“其书忘矣。今所传者,《通鉴》之大目录也,其义见于其书,不可得见矣”。
  
  《经》之与《传》,尤类今世报纸新闻标题之与报道。苟不见报道,则只睹标题造语之简繁、选字之难易,充量更可睹词气之为“惩”为“劝”,如是而已;至记事之“尽”与“晦”、“微”与“婉”,岂能得之于文外乎?苟曰能之,亦姑妄言之而妄听之耳。
  
  桓谭《新论 正经》:“左氏《传》于《经》,犹衣之表里,相待而成。《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
  
  盖“五例”者,实史家之悬鹄,非《春秋》所树范。
  
  唐宋人陆淳、孙复之流舍《传》求《经》,则有如掩目捕雀,塞耳盗钟,是亦误用其苦心矣。
  
  就史书之撰作而言,“五例”之前四种示载笔之体,而其五示载笔之用。
  
  就史学之演进而言,“五例”可徵史家不徒纪事传人,又复垂戒致用,尚未能通观古今因革沿变之理,道一以贯,三阶已陟其二矣。
  
  杜预解“尽而不汙”,谓之为“直言其事,尽其事实,而不汙曲”;
  
  言而求“尽”,每有过甚之弊,《庄子  人间世》所谓“溢言”。不隐不讳而如实得当,周详而无加饰,斯所谓“尽而不汙”耳。
  
  古人论《春秋》者,多美其辞约义隐,通识如刘知几,亦不免随声附和。
  
  孙鑛《与李于田论文书》:“精腴简奥,乃文之上品。古人无纸,汗青刻简,为力不易,非千锤百炼,度必不朽,岂轻以炎竹木?”
  
  春秋著作,其事烦剧,下较汉晋,殆力倍而功办焉。文不得不省,辞不得不约,势使然尔。
  
  古人不得不然,后人不识其所以然,乃视为当然,又从而为之词。于是《春秋》书法遂成史家楷模,而言史笔几与言诗笔莫辨。
  
  《史通》所谓“晦”,正《文心雕龙  隐秀》篇所谓“隐”,“余味曲包”,“情在词外”;施用不同,波澜莫二。
  
  老生常谈曰:“六经皆史”,曰“诗史”,盖以诗当史,刘知几谓“夫读古史者,明其章句,皆可咏歌”,则直视史如诗,求诗于史,惜其跬步即止,未能致远入深。
  左氏于文学中策勋树绩,其记言尤足为史有诗心、文心之证。
  
  吾国史籍工于记言者,莫先乎《左传》,公言私语,盖无不有。虽云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大事书策,小事收简,亦只谓君廷公府尔。
  
  《左传》中又多有记密勿之谈,心口相语,床笫之私,房中之事者,盖非记言也,乃代言也,如后世小说、剧本中之对话独白也。左氏设身处地,依傍性格身分,假之喉舌,想当然耳。
  
  明、清评点章回小说者,动以盲左、腐迁笔法相许,学士哂之。盖因其欲增稗史声价而攀援正史也。
  
  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
  
  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记言特其一端。
  
  《韩非子  解老》曰:“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
  
  斯言虽未尽想象之灵奇酣放,然以喻作史者据往迹、按陈编而补阙申隐,如肉死象之白骨,俾首尾完足,则至当不可易矣。
  
  《左传》记言而实乃拟言、代言,谓是后世小说、院本中对话、宾白之椎轮草创,未遽过也。
  
  古罗马修词学大师昆体灵称李威史纪中记言之妙,无不适如其人,适合其事;
  
  黑格尔称苏锡狄德士史纪中记言即出作者增饰,亦复切当言者为人。
  
  此虽为西海例证,亦如邻壁之光,堪借照焉。
  
  此篇为钱先生谈左传记言之读书札记。为《左传正义》六七则札记之首篇。汉、魏时期经、传各自单行,杜预取丘明之传以释孔氏之经,集经传而解之,作《春秋经传集解》。孔颖达取杜注作《左传正义》。后人言《左传》,遂多以杜注孔疏为宗。《春秋》为鲁史旧文,原是朝报邸钞一类的原始记录。虽以一字为褒贬,然多阙文,类同“断烂朝报”;《左传》是以《春秋》为纲的编年史,据事直书,以史传经,其文缓旨远,记事详尽,正可与《春秋》互相发挥。杜预嗜读《左传》成癖,杜注亦有“强经以就传”之倾向,且对于贾逵、服虔等前贤古注多有承袭而未注明,不免有“攘善之病”。钱先生此篇重点有三:一者认为杜预所言“五例”,为史学创作之楷模,虽用以赞扬《春秋》,而《春秋》实不足语于此;二者是认为《左传》工于记言,为史籍的最早代表。三者谈历史著作与文艺作品之区别,史籍写作虽不同于小说、院本的向壁虚构,然亦不可事事作实,其中的对话细节亦常有设身处地推想之辞。则不仅有记言,亦有代言与拟言也。钱先生曾谓自传不可信、回忆录亦不可信,当作如是观。《左传》后来直接影响了《史记》的创作,使得中国古代的史学著作往往存在与文学互相交叉的现象。鲁迅赞《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盖亦史有文心之谓也,可为不刊之论。  
  
   2008-1-08—11夜记于砺剑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