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满陇桂雨公园图片:刘再复:大洋彼岸说《红楼》——答《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杨天问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16 07:04:09

  杨天:在您看来,《红楼梦》是“生命大书、心灵大书,本就是一个无比广阔瑰丽的大梦”,能否描述一下是什么样的“大梦”?


  刘再复:因为现实世界没有自由,所以人类才需要通过文学艺术赢得瞬间对自由的体验,这便是文学存在的理由。梦是一种自由情感的虚幻形式,进入文学,便成了作家诗人的审美理想。


  《红楼梦》中的梦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它包括梦中天(太虚幻境)、梦中乡(大荒山无稽崖、三生石畔等)、梦中国(“大观园”、诗国、理想国)、梦中人(恋人、情人、意中人)。我说它是一个无比广阔瑰丽的大梦,就因为此梦的内涵极为丰富,要详尽回答你的问题,即详尽描述此梦,恐怕得写一部专著。


  不过,我认为,《红楼梦》的核心之梦,我们至少可以悟到两点:一是作为曹雪芹的审美理想的象征——少女,他希望(梦)这种生命之美、青春之美永远不要消失,永存永在。曹雪芹把“女儿”二字放到释迦牟尼和元始天尊之上,这是中国最早的“以审美代宗教”大思索的形象表述。《红楼梦》之梦,梦的是“女儿”不要出嫁,永远处于净水世界之中。因为一旦出嫁便落入男权的泥浊世界之中,便成了“死珠”和“鱼眼睛”,所以他最心爱的少女,如林黛玉、晴雯、鸳鸯等都宁可让她们死,也不让她们嫁出去。曹雪芹的梦中国,正是以少女为主体的青春共和国,站立于泥浊世界彼岸的净水共和国。“大观园”里的诗社,便是梦中国(理想国)的一种具体存在形式。这一理想国和柏拉图理想国相反,柏拉图把诗人逐出理想国,曹雪芹则以少女诗人为理想国主体。在这一国度里,有抒写自由、言论自由、批评自由,而且“一国两治”(一府两治,园内园外是两种世界)。最宝贵的是虽有赛诗,却人人皆有“不争之德”,贾宝玉(怡红公子)每每被评为最后一名,但他却鼓掌拍手称赞“评得好”,身上没有嫉妒等生命机能。


  这是直接由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和意象展示出来的梦。还有一个是蕴含于《红楼梦》全书的大梦,也可以说是小说的主旨,这就是它梦想人们可以诗意地栖居于地球之上。我在《红楼梦与西方哲学》一节中,说曹雪芹与德国诗人哲学家荷尔德林很相似,都在做“诗意栖居”的大梦。人到地球上来走一回,时间很短,生命只有一次,人该怎么生活?《红楼梦》展示了两种活法,即两种存在方式,一种是非诗意的活法,这就是〈好了歌〉所嘲讽的“唯有功名忘不了”、“唯有金钱忘不了,把人生投入追求财富、权力、功名的活法,这是贾府大小权贵的活法;另一种则是诗意活法,则远离功名利禄的妄心妄行而追求生命个体的自由、尊严与幸福,这是贾宝玉的活法。《红楼梦》塑造贾宝玉这个主人公,寄托着曹雪芹诗意栖居的大梦,这是活得有情、有味、有尊严、有自由的梦,是从“国贼禄鬼”的“槛”中跳出来的充当“槛外人”的得大自在的梦。《红楼梦》全书启迪人们:人生诗意的源泉不是功名、财富与权力,而是情感与心灵。


  杨天:在阅读和探索《红楼梦》时,您为何抛却了原有的“辨”和“论”的路数,转而强调“悟”?


  刘再复:对于“辩”与“论”,我在《红楼四书》中并没有完全抛却,所以也写了一些论文。但从总体上强调的确实是“悟”,基本方法确实是以悟证取代论证与考证。


  把“悟”提到最高地位的是禅宗。慧能著名的六字经叫做“悟即佛,迷即众”,以“悟”代替佛,以“觉”代替神。“悟”不仅是方法论,而且是本体论。禅宗讲“明心见性”,没有思辨过程(即没有辩),也没有逻辑推理过程,(即没有论)。这是一种直击要害,瞬间抵达真理之核的“法门”。这种法门,不适合于探讨实在性真理,但适合于探讨启迪性真理。人类世界的真理有两大类型,一种是雅典型的理性的实在性真理;一种是耶路撒冷型的神性或感性的启迪性真理,前者靠逻辑、靠分析、靠推理、靠思辨去抵达,后者则靠直觉、靠感悟、靠想象去抵达。科学基本上采取前一种方式,宗教、文学则采取后一种方式。康德作为大哲学家,他事实上是无神论者,但又没有否定上帝。在他的思维空间里,上帝既不存在,上帝又存在,这是一对悖论。因为无法用逻辑推理证明上帝存在,所以不存在。但如果把上帝视为一种情感,一种心灵,一种信仰,那么,只要你悟到它的存在,它就存在了,就象孔夫子说的“祭神如神在”。文学作为情感与心灵的存在形式,许多内涵不是实在性真理,而是启迪性真理。例如贾宝玉说的“男人泥作,女人水作”,就是一种启迪性真理,它道破男权社会的主体追名逐利的本质,虽无法实证与论证,却可以启迪我们认识到男权社会的极端荒诞与极端污浊。


  《红楼梦》是一部具有巨大原创性的天才之作,它的心灵内涵的深广度,可谓“空前绝后”。它本身就是一部悟书,也就是说,它本身是一部心灵大彻大悟之书。我在《红楼梦哲学笔记》中称这部伟大小说,是王阳明之后另一部伟大的心学,但它不是思辨性心学,而是形象性、意象性的心学。它所呈现的并非“风动”、“幡动”这种形而下的境界,而是“心动”这一形而上的境界。曹雪芹是心灵的天才,展示的是心灵的真理,即使是高鹗,他在117回中也让贾宝玉“重申”这一真理,他看到宝钗与袭人在寻找丢失的“玉”时说:“我都有了心,你们还找那玉干什么?”《红楼梦》揭示的是“心乃人间第一要义”的真理。人间风景万般万殊,唯有心灵最宝贵,林黛玉作为贾宝玉的第一知心人,就因为她明白这一点。宝钗虽然聪明美丽,很有知识,却没有抵达这一心灵真理的深渊、情感真理的深渊,心灵的最深处必须仰仗“悟”去抵达,“辩”和“论”无能为力。


  《红楼梦》本身是一部大心灵之书,所以我也只能以心去发现心,即不是用头脑去思辨,而是用心灵去直觉。庄子和惠施在桥上争论,庄子说:鱼很快乐,惠施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庄子用的是直觉法,惠施用的是逻辑法。我在阅读与探索《红楼梦》时,用的庄子的方法,这一方法没有“逻辑”中介,却有“想象”中介,我能想象贾宝玉有多少“梦中人”,他的“意淫”包含着多少情感内涵与心理内涵。我虽无法实证与论证,却能从中得到巨大的审美愉快。


  杨天:您当年去国离乡时仅携两本心爱之书,其中之一就是《红楼梦》,您把它视为自己的袖珍祖国与袖珍故乡,为什么这么说?在海外这么多年,《红楼梦》对您的意义是什么?在您看来,《红楼梦》对于当代中国人的意义又在哪里?


  刘再复:《红楼梦》的第一回就嘲笑世人“反认他乡是故乡”,也就是重新定义故乡。受其影响,我也一再定义故乡。界定来界定去,中心意思是说,故乡不仅是我的诞生地,更重要的是我的心灵存放之所。哪里可以存放我的本真本然的心灵,哪里就是我的故乡,哪里就是我的祖国。在海外漂流二十年,《红楼梦》和我一起浪迹天涯,有它在,我就感到心灵有落脚之处,有存放之所,所以它就是故乡和祖国。


  我一直把祖国分解为表层祖国与深层祖国。表层祖国是江河土地、田园城乡,深层祖国则是中华文化。而《红楼梦》正是中华原型文化的集大成者,是儒、道、释三大文化精华凝聚的晶体,带着它东西穿行,总是感到祖国和我一起漂泊四方。这一意义的祖国,只是一部书籍,所以可称它为“袖珍祖国”。“袖珍祖国”是德国诗人海涅的概念,我只是借用它来表述一种情感。我常说,一个人,重要的不是身在哪里,而是心在哪里。我觉得自己的心灵存放在《红楼梦》之中,也就时时连结着自己的祖国。


  在海外这么多年,《红楼梦》对我的意义非同一般。这除了我在《红楼四书》的总序中所说的,没有讲述《红楼梦》,生活就没趣,呼吸就不顺畅,也就是《红楼梦》与自己的生命息息相关之外,我今天还想说,《红楼梦》一直是我的“护身符”与“文学圣经”。说是“护身符”,是因为有它在,我就能赢得身体的健康与灵魂的健康。有一点才能,读一点书之后,最重要的是要有一个正确的心灵方向,《红楼梦》就启示我心灵的方向。我把《红楼梦》当作文学圣经,第一意义也在于《红楼梦》给了我对于真、对于美的信仰,即推动我的心灵向真向美靠近,然后才是第二意义——把《红楼梦》视为最高的文学典范与最高文学参考系,以此参考系来看文学,才明白文学为何物,也才明白各种文学作品的优劣。《红楼梦》在我心灵中不断“积淀”,这对我生命质量的提升,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我相信,《红楼梦》对中国的未来的影响将不可估量。如果暂时放下“未来”不说,仅说对当代中国人的意义,其意义也极为重大。这意义首先是调节文化心理,当下的中国是追求财富的潮流席卷一切,物质崇拜、金钱崇拜、品牌崇拜正在成为时尚,在此语境下,《红楼梦》这部心灵大书,书中蕴含的心灵光辉对于抑制人的物化与异化将起巨大的调节作用。《红楼梦》每一页都在告诉中国人,人生的根本在于心,而不在“色”,不在于物,千万不要心为物役。


  我国古圣人说要“为天地立心”,我们不敢作此妄念,但可以给自己和帮助同胞立心。我认为,立《红楼梦》就是立心。红楼之心一旦立起来,就不怕被俗气的潮流所吞没,所异化。《红楼梦》可以帮助当代中国人对物质潮流保持一种批判性的距离。


  杨天:您从《红楼梦》中感悟到了哪些深刻内涵?为什么说它是中国现代意识的伟大开端?在您看来,曹雪芹是与“五四”新文化灵魂最相通的,为什么?


  刘再复:关于《红楼梦》的深刻内涵,我在《红楼四书》中作了比较充分的表述,今天很难再作简化性说明。但我可以借你访问的机会,再强调一下,我从哲学上感悟到两点最重要的东西,即“最高价值”与“最高智慧”。第一是最高价值。《红楼梦》启示我:人世间最宝贵的无价之宝是真情感,真品格,换句话说,人间最宝贵的是心灵。不管你是出身于豪门还是出身于寒门,不管你身处什么社会地位,从事什么职业,最宝贵、最有价值的还是内在的心灵。心灵高于一切,心灵重于一切。心灵不仅高于财富、功名、权力,而且高于知识和学问。做人最难的是像贾宝玉那样,在什么都有(有钱有势有地位等)的时候仍然保持着质朴的内心,社会的泥浊无论如何也污染不了他。这位小说主人公五毒不伤,永远不会生长出世人普遍具有的、诸如嫉妒、贪婪、仇恨、猜忌等负面生命机能。贾宝玉的心灵是中国最美的心灵,所以我说他像创世纪第一个黎明出现的婴儿。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是最高智慧。《红楼梦》充满人间智慧,但最高的智慧是中道智慧。“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是中道。开篇借贾雨村讲历史哲学,也是排除大仁大恶的中道。中道是大乘佛教的最高智慧。也是浸透于《红楼梦》的最基本的世界态度与人生态度。中道不走极端,它超越世俗社会中互相冲突的两端,站在更高层面用悲悯的眼光加以审视,对冲突双方的理由都给予同情的理解。


  我的确说过《红楼梦》是现代意识的伟大开端。所谓现代意识,在我的理解系统里,它乃是个人从人身依附的关系网络中独立出来的意识。简单地说,便是个体独立、个性解放的意识。应当承认,现代意识首先是在西方觉醒。其觉醒并非在一朝一夕中实现,而是经历了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工业革命、启蒙运动等一系列大历史变动以后才发展为包括自由、平等、博爱、民主、人权等内容的成熟体系。但最初现代意识的发生,是从反叛中世纪的人身依附关系开始的。文艺复兴运动的一项重大历史成果,是把中世纪的身份制(领主与农奴的固定化身份)转变成契约制(农奴开始作为独立的人与领主签约)。经济地位的转变使个人独立的意识也随之产生。我国明代李卓吾及泰州学派,其学说思想中也包含着鲜明的个体独立意识,到了清代反而倒退了,清朝的思想禁锢打击的正是以个体独立为主要内容的现代意识。而《红楼梦》恰恰在文字狱极其猖獗的时代里写成,它不是时代的产物,而是天才的个案。《红楼梦》的主人公贾宝玉和林黛玉所呈现的思想意识,正是个体独立与个性解放的意识。妙玉自称“槛外人”,实际上宝玉和黛玉才是最典型的槛外人。所谓“槛”,就是原有的皇统、道统观念网络,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的依附等级罗网,他们意识到只有从槛中跳出来,才有自由,才有个人的生命权利。西方现代意识成熟后,在上世纪的文学中产生了一种反抗形象,这就是法国加缪的“局外人”(也译为“异乡人”)形象,这种“局外人”从流行的中心格局中跳出来,追求人的自然化和个性化。而在加缪之前的大约二百年,曹雪芹就创造了“槛外人”形象,这种异端形象和加缪的“局外人”形象有点不同的时代内涵,但都包含着从传统格局中跳出来的个体独立意识。


  我把《红楼梦》“槛外人”看作现代“局外人”的开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特点是突出个体,张扬个性。我在〈近百年来中国三大意识的觉醒〉一文中用“三个觉醒”概说中国近代思潮史。第一次觉醒是康、梁时代“民族——国家意识”的觉醒;第二次是“五四”时代“人——个体意识”的觉醒;第三次是二三十代阶级意识的觉醒。《红楼梦》所以和五四灵魂最为相通,就因为它也是“人——个体意识”的觉醒。《红楼梦》要求尊重每一个体的尊严,哪怕是丫环、奴婢、戏子,也要尊重她们的生命尊严。周作人说五四有三大发现,即发现人、发现妇女、发现儿童。《红楼梦》正是这三大价值发现的先驱,如果说,“五四”是中国现代意识的觉醒,那么《红楼梦》早已为这一觉醒拉开了序幕。


  杨天:您在研究《红楼梦》时为何以禅宗为出发点?又为何认为《红楼梦》中既涵盖了西方两次文艺复兴的内容,也涵盖了中国三大文化儒、释、道的精神内涵?


  刘再复:小说文本才是我阅读与研究的第一出发点。但在阅读之后,我发现,没有禅宗就没有《红楼梦》。禅性实际上是一种超概念、超功利的审美性。禅宗的不二法门(无分别心)贯彻到主人公的整个人生,从而形成贾宝玉近乎基督、近乎释迦的大慈悲心。


  说《红楼梦》涵盖西方两次人的发现(不是两次文艺复兴)是指它对人的总体认识。《红楼梦》既看到人的无尽之美,人的精彩聪慧(此属第一次发现,文艺复兴时期),又看到人的荒诞、人的混浊(此属第二次发现,十九世纪叔本华等)《红楼梦》以对少女诗意生命的描写,展示了第一次发现的内涵,而对贾赦、贾琏、贾蓉、薛蟠等贵族爷们的描写,则展示第二次发现的内涵:说《红楼梦》涵盖儒、道、释的深层内涵(不是表层内涵),意思更为深广。这不仅是对人性的认知,还包括蕴含于作品中的宇宙原则、世界原则、心灵原则,也包括对亲情、世情、天地情的态度。《红楼梦》对儒、道、释的表层功夫、表层制度都不喜欢,所以嘲笑八股科举,嘲笑“文死谏、武死战”的愚忠愚行,嘲笑贾敬的炼丹吞砂,嘲笑烧香拜佛,但整部小说却溢满亲情(儒),溢满大慈悲精神(释),溢满逍遥闲适精神(道)。《红楼梦》之所以各种年龄阶层的人都喜欢读,就因为它不仅写了恋情,而且还写了儒、道、释所以蕴含的各种悲欢离合,生死沉浮,其精神内涵之丰富,没有任何作品可以和它相比。


  杨天:您曾对《三国演义》、《水浒传》中凸显的价值观有诸多批评,而对四大名著中的另外两部却持肯定态度,尤其推崇《红楼梦》,认为其是“人类精神水准的坐标”,您为何有如此态度?这几部书分别对中国人的民族性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刘再复:就艺术价值而言,说“四部文学经典”还是说得过去。但就精神价值而言,四部经典完全不能同日而语。《水浒传》、《三国演义》这两部经典与《红楼梦》相比,距离太大。《三国演义》宣扬的是权术、心术,《红楼梦》则离权术、心术十万八千里。一个是心灵的星座,一个是权术的大全,把两者相提并论,未免太笼统。《红楼梦》尊重每一个体的生命价值,而《水浒传》则只认一百零八将为兄弟,一百零八之外可以随意砍杀,这又怎么可以同等视之?所以我把《红楼梦》、《西游记》视为中国的“原型文化”,把《水浒传》、《三国演义》视为变质变态了的“伪型文化”,我希望对于四典应清醒地加以区别,只可称《红楼梦》、《西游记》为中国文学正典,对于《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则应称之为中国文学“负典”。


  这四部经典出现之后,对中国民族性产生了巨大影响。尤其是《水浒传》与《三国演义》,它对中国的世道人心产生极大的危害。最可怕的是,近五百年来,这两部小说中的英雄成为人们膜拜的偶像,从而进入中国人的潜意识,当大家都把武松、李逵当作“天人”当作“战神”加以讴歌的时候,杀人便成了天经地义,“暴力”便成了天然合理。当我们都认定刘备为正统、为仁君的时候,“伪装”便成了人生的法宝。《三国演义》告诉所有读者一条生存秘诀:愈会“装”、愈会带假面具,成功率就愈高。如果中华民族继续崇尚“三国”,中国就会失去诚实。如果中华民族继续崇尚《水浒》,中国就会失去安宁。中国文化是伟大文化,它包括一个大传统和一个小传统。大传统(儒、道互补的传统)尙和、尙文、尙柔。儒者,柔也;《道德经》也说以至柔克至刚。但是还有一个小传统,这是农民造反的传统,这一传统之下争斗的双方(起义一方和镇压起义的一方)都非常残酷,都把暴力推向极致。《水浒传》是小传统的形象表述,它宣扬的是凡造反使用什么手段都合理,连砍杀无辜的四岁小婴儿(小衙内)也合理。在“造反有理”和“欲望有罪”两大潜命题之下,《水浒传》通过对妇女的滥杀展开了中国人性史上最黑暗的一页。《红楼梦》正好相反,它对妇女尤其是对青春少女极为尊重,即使对最丑陋的赵姨娘,贾宝玉也从不说她一句坏话,在贾宝玉心目中,既没有敌人,也没有坏人,可惜,《红楼梦》所负载的心灵原则还没有进入中华民族的潜意识。如果有朝一日,《红楼梦》能取代《水浒》、《三国》而主导中国的世道人心,中国将会在地球上大放光明。


  杨天:《红楼梦》从大观园中抽象出“大观”的宇宙视角,超越了以往文学作品的政治、家国、历史的境界,这种独特的视角在《红楼梦》的文本中有哪些具体体现?我们应如何看待《红楼梦》的哲学境界?


来源:作者博客

 


  刘再复:《红楼梦》文本中只有“大观园”。所谓“大观视角”,是我们把它抽象出来的哲学概念,而实际上也是曹雪芹观察社会人生的视角。曹雪芹正是用“天眼”(宇宙视角)观看一切,所以超越了“俗眼”“肉眼”而比世俗视角高出一筹。


  我在《红楼梦悟》中曾说明,正因为曹雪芹拥有“大观视角”,所以他才不仅看到人生的悲剧性,而且看到人生的荒诞性。用宇宙的极境眼睛看地球,地球不过是一粒尘埃,人生不过是一刹那。明白了这一点,看到世人为功名、为财富、为乌纱帽、为娇妻而你争我夺,自然是荒诞。


  首先发现《红楼梦》有一超越政治、家国、历史层面而拥有宇宙、哲学境界的是王国维。他把《红楼梦》境界与《桃花扇》境界相比,认为前者是宇宙的、哲学的,后者是政治的、国民的、历史的,这是大见识。“红楼梦”所以是宇宙境界,乃因为它拥有无限自由时间,不像“桃花扇”只拥有一个朝代的时空(明清之际),小说中所展示的冲突,如钗与黛的冲突,父与子的冲突等,皆不是“时代”之维上的冲突,而是“时间”之维上的冲突,即永恒性的冲突。这些冲突又往往是宇宙原则(重自然、重生命)和世俗原则(重秩序、重伦理)的冲突。这才是真文学的深刻内涵。


  《红楼梦》的大观视角并非是体现在某些章句上,而是体现在对整个世界、社会、人生的深刻认知上。唯其有大观视角,它才会看到人生的虚幻性(空),尤其是“色”的虚幻性;唯其有大观视角,它才能看到“金满箱、银满箱”,最后还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唯其有大观视角,才能明白人生一世,到头来最值得珍惜,最值得眷恋、最值得缅怀的还是那些“闺阁女子”即那些至真至美的诗意生命。


  《红楼梦》的哲学境界指的是《红楼梦》的精神制高点,这是高于功利境界、道德境界的天地境界,这一哲学境界实际是超功利判断、超政治判断、超道德判断的审美境界。美学乃是第一哲学。审美判断乃是情感判断。对秦可卿这个女子,如果进行道德判断,会认为她是潘金莲似的“淫妇”,而如果用情感判断,则会认定她是个兼美的“可人”。《红楼梦》没有好人坏人与善人恶人的判断,但有净染美丑的判断。这些判断是美学的、哲学的。《红楼梦》的哲学不是诉诸概念与逻辑的哲学,而是蕴含于意象、形象之中的哲学,尤其是蕴含于精神境界中的哲学。


  杨天:《好了歌》可谓是《红楼梦》的总纲,您曾说它“既是荒诞歌,又是观止歌”,能否具体谈谈您对它的理解?


  刘再复:严格地说,“好了歌”不能称为“总纲”,但可以视为“主题歌”,因为“好了歌”的“好”字,是由女子二字组成的,因此,《红楼梦》可称作诗意女子的輓歌,或称作青春女子的悲歌。这正是这部伟大小说的主题。


  “好了歌”还可以称作荒诞歌,因为它每一句都在嘲讽男权社会的主体——男人,嘲讽他们不知人生的根本,只知追逐身外之物的荒诞,这是与悲歌、輓歌相对应的另一主题。前者是“颂”、是“輓”,后者是“讽”、是“刺”,《红楼梦》的批判性体现于后者。从荷马史诗开始,在数千年的人类文学史上,女子总是代表“审美”维度,男子则体现“力量”维度。《红楼梦》也用女子呈现审美维度,但所有的男子都没有力量,只有欲望。在曹雪芹笔下,男子是“泥”作的,不是钢铁炼成的,他们并不代表力量维度,只构筑了一个追名逐利的泥浊世界与荒诞世界,其中唯一处污泥而不染的是贾宝玉。


  从哲学上,“好了歌”又是色空歌,观止歌。好是色,了是空。大乘佛教讲“观”和“止”两大法门,“观”是阅世,是看破;止是避世,是放下,止有小止、中止、大止。大止是大彻大悟之后的尘世告别。贾宝玉来到人间之后,珍惜人间的一切,尤其是珍惜与他相逢的青春生命,但他最后终于悟到诸相皆非实相,止于“觉”,止于大彻大悟。高鹗“续书”在最后的章节中保持“止”的形而上意味是好的。尽管续书的境界总的来说,不如原著的境界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