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phone导出懒人听书:日本幕府时代的将军(续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05:29:07

日本幕府时代的将军(续完)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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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达政宗:什么叫躺着也中枪?看看我你们就知道了

在日本的古代,似乎盗墓贼不甚猖獗,所以很多大人物的陵寝得以保留至今。究其原因,其中之一便是这个国家有个“反革命”的传统。那就是至少名义上不曾改朝换代,虽然抱着“彼可取而代之”念头的家伙不少,但真敢把天皇废了自己代替的,只有一个叫平将门的家伙,而且很快就挂掉了。

似乎,在日本改朝换代的难度就和辛亥革命后在中国称帝一样高,这大概就是社会观念的力量。

因为这个原因,虽然日本古代战争频繁,但哪怕是相互以死相拼的武将,也不能算是百分之百的对立。于是日本历史上经常出现这样的故事:诸侯甲和诸侯乙大战十年,最终老乙招架不住,于是切腹自杀,临死却把部属托付给老甲照顾。而交战前彼此拜托照顾家属则是武士间的一种文化。

这颇有点儿像北洋军阀时代的战争,虽然那时代的电影通常主题都是“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实际上大家手上都有分寸,只要升到师长级别基本被俘后是不用担心安全问题的。四川甚至出现城外打生打死,双方的指挥官却一块儿在城里搓麻将的邪门事情。

这样说还是有些不够贴切,应该说,更像中国魏晋时代的感觉,那时候我国的名士们讲究在穷途末路之时把对手请来上座,斟上一杯毒酒,倾心相谈之后一饮而尽,含笑九泉。

哥喝的不是酒,哥喝的是敌敌畏。

人要的就是这个范儿。

结果就是日本历史上有点儿名气的人物,死后都多少会有些朋友或敌人照顾后事,不大容易出现去挖谁家的坟没人管,甚至鼓励去挖前代人家祖坟这种事情。

照马克思的说法,他们都属于一个阶级,他们怎么打都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日本一直没有爆发推翻封建王朝级别的农民起义,所以各朝代的天皇陵大多保存的不错,应该很有考古价值。不过,尽管最近日本政府宣布开放一些古老的天皇陵允许参观,但要挖里面的骨头棒子来考古,直到今天日本的历史学家仍然无此勇气。我国对此曾有报道,认为这是日本人怕挖出来一看天皇的祖宗是韩国人(这个,比较韩……)或者中国人(考虑到徐福的谜案,的确有些悬)。

也许有这个原因,但在日本只要想一想就明白挖天皇陵无论如何也是不现实的:日本没有朝代更迭,天皇据说是“万世一系”,所以从理论上说,埋在天皇陵里的,就是今天东京皇居里面住的那位平成老头子的列祖列宗。按照日本法律,这天皇虽然是摆设,毕竟是日本的名义国家元首,你要扒人家祖坟,那不是造反吗?!

就无神论的共产党,也没听说列宁或者卡斯特罗鼓励大家把他爷爷的骨头挖出来考古的对不对。

然而,将军就不一样。虽然德川家一直到今天也是颇有影响的大家,日本邮船公司就是他们家开的,但到底是被明治维新给维掉了的反派角色。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德川家因此只能低调生存。如此一来,以日本人爱好八卦和刨根问底的习惯,将军的骨头被挖出来展览,也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当然,这还要有一个契机。那就是1958年到1960年对将军陵寝的维修工程。由于战争的原因,德川家的祖墓芝增上寺荒弃多年。到了五十年代后期日本政府少有积蓄,于是提出为了保护文物的目的,出公家的钱维护一下,对此,德川家当然只能表示感激政府。

问题是,有人来搭顺风车了。

这就是东京大学的一班考古学家们——既然是政府出钱,他们便申请利用这个机会,对德川各位将军及相关的墓葬进行一些研究工作,而这个申请被批准了。

德川家对此也没有表示异议,他们大概以为这就是一个抢救性发掘,说不定他们也很有兴趣看看祖宗当年埋了什么随葬的宝贝呢。

要照以前的考古方式,他们这样想倒也正常。问题是日本在战后已经进入了科学时代,东京大学又是日本最好的综合性大学,所以考古学家们竟然携了一帮医学教授开始了工作。

有那么句话叫科学家会武术,流氓都挡不住,考古学家带了手术刀,事情的发展方向顿时不可预料。

芝增上寺葬有六位将军,包括第二代将军秀忠,第六代将军家宣,第七代将军家继,第九代家重,第十二代将军家庆,第十四代将军家茂,还有皇家公主和宫,诸多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夫人等。结果,这些无法无天的科学家们竟然把这一大票大人物的脑袋和骨头都从棺材里拆了出来,当成文物研究起来!

而且,这次发掘引发了其他科学家们挖坟掘墓的恶习,有人在1974年乘着修理墓地的机会,顺手把日本战国著名武将伊达政宗的坟也给挖了。

伊达政宗是江户时代仙台藩的始祖,人称北奥之龙,是德川家康的战友和对手,由于出世的时候家康羽翼已成,曾感叹生不逢时,曰:“若早生二十年,当成就信长公之伟业”。这样一位有抱负的武将却被一帮无冤无仇戴眼镜的给掘了墓,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

科学家们拿着这位将军的脑袋做出了判断:伊达政宗额际宽阔,脑容量大于常人,应该是个思维清晰敏锐的人。他们还断定这位“独眼龙”血型为B, 身高为一米五九,要在今天的男人中要算个头较矮的,但其骨骼粗大,特别是残存的肌腱痕迹显示骨肉附着程度很高,说明此人活着的时候肌肉发达,筋骨强壮,显示经受过严格的锻炼。由此可见古人所说“打熬筋骨”并不是一种随便的说法。虽然史料记载伊达政宗早年因为天花瞎了一只右眼,但从遗骨看不出其右眼有何异样,倒是左眼的肌肉附着状况显示其左眼很大,看来是经常瞪着左眼看人留下的痕迹。而其一条腿的骨骼有骨折后恢复的迹象,和历史上伊达政宗曾在米泽城落马受伤的记载相符合。医生们并推测伊达政宗死于贲门癌的腹部扩散。

伊达家似乎没什么有势力的后人,所以也没人抗议。伊达政宗——骨头——的照片,被在杂志上公开,引起了很大轰动。

其实,当时还有更重要的发现,比如在伊达政宗的墓中发现了老花眼镜和十字架,说明历史记载这位思想开明的诸侯与罗马教廷关系密切是有根据的。但是,对这位武将骨头的考证太传奇了,以至于人们忽略了其他……

看来,收获还是蛮大的。

当然,更大的,还是对将军们骨头的研究。

德川家不同于伊达家,研究他们家祖宗的骨头,德川家没抗议吗?

没听说抗议,原因吗,估计是羞惭过度,不敢见人了——天,我们怎么有这么一帮怪异的祖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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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木尚教授的大作《骨头说话:德川将军和诸侯们》

在芝增上寺埋葬的几位德川家将军,时代跨越了整个德川幕府从兴盛到衰亡的时间,从考古的角度说可说是一个宝库。不过,令科学家们感到遗憾的是,有几位极具特色的将军并没有被埋在这里。比如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就葬在江户城里的东照宫下面,如今这里属于“皇居”的一部分,如果挖掘意味着天皇需要搬家,这种冥冥之中的先见之明让垂涎老将军骨头的研究人员无从下手。

江与夫人的老公,第二代将军德川秀忠就没那么幸运,科学家们打开了这位“恐妻家”的陵墓,但结果颇为令人失望:因为设计得不好,秀忠的地宫已经坍塌,而且巨大的石材正好砸在这位将军的棺材上,结果把德川秀忠的遗骨压成了所谓的“立体相片”——类似载重卡车压过的样子。虽然东京大学的医学教授们擅长妙手回春,但面对这样严重的压缩性骨折也毫无办法。不过,秀忠的骨骼上有多处创伤依然清晰可辨,显然是战斗中负伤后留下的痕迹。由此可见,秀忠虽然用兵不算出色,但作战还是很勇敢的。同时,受过这样多次深达骨骼的重伤仍能活下来,说明秀忠年轻时体格很好。他很可能属于那种身先士卒的勇将。

同样破坏严重的还有第七代将军德川家继的骨骼。德川家继是个聪明伶俐的童子将军,可惜只活了七岁就不幸早夭。由于他的早逝,有人怀疑是被人暗害。家继死的时候还没有现代的法医学,这次“开棺验尸”本来是一个见证历史的极好机会。但是家继的墓地选址不佳,以至于打开的时候发现里面已经积满了水。家继的尸骨经过几百年水浸腐蚀,早已荡然无存,仅有少量指甲,头发等留下,已经无从进行考据了。

但是,并不是每个将军的墓都保存得这样糟糕。家继的爸爸,第六代将军德川家宣的遗体保存得就比较好,发现时呈现半木乃伊状态,由此可以判断其肌肉状况很糟糕,估计是长期卧床的结果。在他的棺木中发现了大量石灰(由于其中掺杂有破碎的牡蛎壳,可以断定使用贝壳煅烧而获得的),显然这种防腐剂起到了很好的保护作用。德川家宣继位时已经四十八岁,是幕府将军中最高龄的“太子”——当然,比那个经常被画成毛驴的英国查尔斯王子他要算很年轻了。根据调查遗骨所得,德川家宣和查尔斯王子恰好有相似的地方:这位将军也是个大长脸。从骨骼判断,德川家宣身高一米六零,在当时的日本人里面算是高个子。但是实际他可能看起来没有那样高,因为人们发现这位将军是个典型的驼背。

第九代将军德川家重的情况就不用细说了,前面提到他颅骨顶缝愈合不全,乳牙没有脱落等,都是调查的结果。无法判断其智障,语言障碍的真伪,但是人们发现,这位将军的头顶基本没有头发的遗迹,说明他早年谢顶。从葛优聪明的脑袋不长毛一说来看,也许家重真是个“隐在幕后的贤君”呢。

第十二代将军德川家庆的墓保存较好,但这位将军遗骨出土的时候令人惊疑。头与身体的比例按照美学算法,长腿美女应该是一比八,你我大概有个一比七左右,而身高一米五四的德川家庆,头和身体的比例竟然达到一比六,是个地地道道的大头。当然,德川家庆的“大头”也有些客观原因,因为这位将军长了个异常前突的大下巴。可就算如此,这样的大脑袋也超过常人了。考虑到家庆居然生了十四个儿子,十三个女儿,这位将军独特的外形大概可以和“天赋异禀”之类的评价挂钩了。不过他的这些子女只有一个活过二十岁,似乎又说明其可能存在某种基因性疾病。

挖掘中得到唯一比较正常的骨骼应该是属于第十四代将军德川家茂的。这位将军身高一米五七,在当时算是体格匀称的了,黑发浓密,还有一个高高的鼻梁。可惜家茂也有家茂的问题,他的牙齿损坏得十分厉害,残存的三十一颗牙齿中有三十颗是蛀牙。考虑到家茂去世的时候年仅二十一岁,这种状况是颇为惊人的。根据记载,家茂嗜好甜食,尤其喜欢吃栗羊羹,或许这是他“门闱不修”的原因。

驼背,弱智,秃顶,小儿,大头,龅牙……天,那个时代日本的统治者怎么都是这个形象?

前两天在博客上提到男人的长相,有位朋友留言道:“昨天跟几个结了婚怀抱婴孩的老同学吃饭,就讨论一个问题:一般的小小女孩见到陌生人不是笑就是哭,惟独看见我都一脸费解状……”

虽然这明显是谦逊凑趣之词,但用在幕府时代的各位将军身上,却似颇为贴切:估计把他们的骨头刨出来的科学家们,当时也是一脸费解状。

兴许是因为德川家几个比较体面的将军家康,家光,吉冈等的坟都还没有挖?

这几位要是在墓里打喷嚏可别冲老萨来,真不是故意的。

而法医鉴定几位将军的血型也各不相同。德川家茂是A型,家庆,家重是B型,秀忠和家宣则是O型。这虽然都是符合遗传学的,但显示德川家的血统也经历了巨大的演变。

这次发掘引发了新闻界的浓厚兴趣,而参加这次发掘的东京大学学者铃木尚则根据各位将军(还有那个倒霉的独眼龙伊达政宗)写成《骨头说话》一书,至今仍是日本的畅销书之一,还无意中普及了大量法医知识。颇有一些日本侦探小说作家承认,他们的构思参考了铃木尚这部作品。

对将军们遗骨的发掘并非只是引发轰动和带来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次考古极有价值的地方,是利用头骨复原技术重现了幕府时代这些将军们的真实形象。比如那位大头将军德川家庆,以前人们总以为是画师在画他的时候有所歪曲,现在明白,原来画师已经尽力给这位将军挽回颜面了。

家庆的形象出来以后,人们忍不住慨叹 难怪阿琴会红杏出墙了。

阿琴,是家庆的妾室之一,她的死是幕府后期一起离奇的谋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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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丹大商人冈田家的房屋,二楼只有小窗的设计可以有效避免商人窥伺街上通过武士的头顶

阿琴,出于纪伊,就是德川吉宗执掌过的那个藩,以貌美活泼著称。其父为水野家第七代家主水野忠启。

这个水野家的来历与德川家康的母亲一族有关,德川家康有点儿象明太祖,把自己的儿子们分封各地,作为对幕府的藩屏。其中,他的第十个儿子被封在纪伊,为了辅佐这个儿子,家康让心腹的水野家也跟着迁去了纪伊。当然,为了避免别人把这种差事看成流放,幕府在纪伊旁边修建辅城,名为新宫,封给水野家。水野家的家主代代以总管(老中)的身份担当新宫城的城守,年俸三万五千石,同时负责整个纪伊藩的政务,对纪伊的侯爷既是辅佐,也有监视的意味。

慢慢的,纪伊藩的权力开始落入水野家手中。

温瑞安小说《四大名捕》中有一集《碎梦刀》,其中天下无敌的习家庄就是被三个总管架空的。与习家庄相似,纪伊藩乃至日本幕府后期,担任总管(老中)和大总管(大老)的权臣层出不穷。

有趣的是将军本身对天皇来说也是权臣。

权臣获得权力以后,又会被属下的权臣代替,原因何在呢?

以天下奉一人和以一人治天下有一个不可避免的矛盾。奉一人必然让其有机会最大限度地享受生活,无论你喜欢美人计还是严刑拷打都能如愿以偿;治天下却让其不得不承担一个几百人组成的议会加一个几十名将军组成的参谋部的工作量。一个公司的老板尚要加班加点,何况一国之主呢?一个好皇帝通常都是极为辛苦的,李世民连玩个鹞子都不敢。垂拱而治是一个目标而不是常态。这就产生了一个精力和时间分配的难题,要知道花天酒地是件很花时间也很需要专心的事情。

除了雍正那种变态的工作狂,一般的权力拥有者很难专心承担伴随权力而来的责任,而更喜欢去享受权力带来的优渥——只要是正常人类,都很难作出正确抉择。但是,他们大多也不是吃饱了混天黑的浑人,知道不做事要出乱子。怎么办呢?

让自己信任的大臣去为国辛劳,而自己一边监督一边花天酒地,不失为一种两全其美的做法。

问题是,一个不留神,大臣会想明白:我这拼死拼活是为什么啊?我又不是布尔什维克。

于是,权臣架空主公篡政而又被属下架空的事情就每每发生了,只要制度上权与利集中于某个肉体凡胎的人手中,这便几乎是一个无法解决的宿命。

阿琴的父亲死后,兄长水野忠央继承其位。水野忠央是个无论医学,文学,历史等方面造诣都颇为深厚的全才,曾负责编纂类似袖珍四库全书的《丹鹤文库》,堪称博学才子。根据历史记载,水野忠央在政治上也很有能力,日本近代政治的奠基人吉田松荫曾称赞他在北海道开发过程中的“雄略”。执掌纪伊藩事务的时代,水野忠央的目光开始超越这个小地方。他长期滞留在江户,把自己的领地都交给别人料理,试图从水野忠央变成“水野中央”。

然而,作为一个诸侯身边的总管,怎样才能迅速进入中央呢?水野忠央的做法是研究执政的第十二代将军德川家齐的喜好,然后对症下药。这位德川家齐,就是前面说过从芝增上寺挖出来那个大头大下巴,生了十几个儿子十几个女儿的家伙。此人好色成性,水野忠央到江户时他年已五旬,仍然需索无度。于是,水野忠央便把自己的妹妹阿琴送进宫中,这个伶俐美丽的妃子完全吸引了将军家齐,并为水野忠央架起了通向权力核心的桥梁。阿琴侍奉家定九年,水野忠央也从一个诸侯的总管,不断升职变成了幕府炙手可热的权臣,后来的第十四代将军家茂,就是他和另一名权臣井伊直弼一手拥立的。

然而,将军家定死后,却传出阿琴与外人私通的传言。

按照日本幕府的传统,将军死后妃子们要落发(只是剪短头发,不是剃成尼姑状),落饰(也不可以着艳装),住到宫外的别院,诵经祈祷,了此一生。阿琴的命运也不例外。

铃木由纪子在《大奥之奥》中描述这种别院中的生活:“密不透风的长屋门和高高的围墙封闭起来的空间,安静到寂寥的程度。外面的大门总是关着的,没有人从这里出入。这里那些从前将军的妾室们,就象垃圾场里丢弃的失去了使用价值的过时物件。所以,这个地方也被称作'比丘尼宅邸’她们形只影单,靠读经书打发光阴一直到死,这里的女人们的生活之寂寞,之无味,是外界无法想象的。”

对这种生活进行反抗的并不仅仅是阿琴一人,第五代将军纲吉的妃子新典侍也被传说曾红杏出墙。

阿琴最初对这种生活是无可奈何的。然而,一个契机造成了一段孽缘。阿琴所住虎门别院的树木过于疯长,幕府的管理官员因此聘请外面的花匠前来修建。剪刀修剪树叶的声音吸引了阿琴的注意力。她走出来观看,结果发现修剪花木的花匠是一个十分帅气的小伙子。

而小伙子也被这个清丽的美人所吸引。两个人因为这次偶然的相会,而产生了奇特的恋情。没有理由,没有目的,没有权衡,只有彼此的吸引。也许最原始的一见钟情就是如此。

可惜好景不长,别院的树再剪下去会变成和尚,所以花匠的工作只好结束。

然而,两人的恋情并没有结束。

推算起来,阿琴入宫的时候大约十八岁,九年之后落发落饰隐居,其年龄约在二十七岁,这个时候现代社会很多女孩子刚刚研究生毕业呢。

然而,在当时世人眼里,二十七岁的阿琴已经完成了她的人生目标,此后应该“安度余生”了。

对自幼活泼的阿琴来说,这应该说是件颇为残忍的事情。

将军家定和阿琴的年龄相差三十岁以上,而芝增上寺的发掘,更显示这位将军的形象令人“费解”。进一步证实了阿琴和他的关系无非一段政治交易。应该说,小花匠才是阿琴真正的初恋。初恋的阿琴多次借参拜亡故将军的家庙和到自家所建菩提寺上香的机会外出,来和小花匠约会。两人还多次在江户时代供恋人们幽会的茶舍(相当于今天美国的汽车情人旅馆)出双入对。尽管两人百般设法,掩人耳目,但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武士贵族之女和身份低贱的花匠之间私通约会的传说还是流传了开来。

武士是幕府最重要的支持者。专制的统治者总是设法建立一个支持自己的阶层,慷慨一些的常用财富和权利笼络,吝啬一些的则赋予这个阶层超越其他社会成员的优越感。日本古代很穷,所以他们采取了第二种办法。在今天留存下来的那时商人家建筑上可以看到二层以上都只有竖条狭长的窗户,其原因是当时法律不允许商人等平民看到武士的头顶。武士们还有比如自杀时可以切腹的特权,而平民只能上吊。

武士有这种种特权,因此骄傲得很。

所以,武士之家的女子居然和花匠私通,成为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情。

然而阿琴并不在意。她认为,由于兄长的野心,把自己当作人身贡品送给了年老的将军,成为他的妾室,而自己已经充分完成了家族赋予的使命。将军既然已经死去,理应还给自己一个自由之身。和自己倾心的人私下约会,还算是给家族一个面子呢。

就在这件绯闻渐渐发酵之际,阿琴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这件事无人追查。

直到很多年后,人们才能知道她最终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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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人街》中的一段镜头

(描述武士们准备车裂妓女阿新,因为“场面残酷”被日本的电影审查部门剪掉了两百米的胶片 -- 武士们的“正义”将军都不敢管)

阿琴的失踪十分离奇,因为她在当天早上还悠然到佛堂焚香,情绪正常。其后突然离去,服装细软,日用杂物一概留在住处,一无所动。她的那个花匠情人也对阿琴的突然消失一无所知,这样一个大活人,就像从空气中蒸发一样不见了。

人们隐约猜出这背后当有隐情,因为一位前任将军的妃子不见了,官府却保持沉默。

直到很久以后,秘密才终于暴露。

根据高柳金芳所著《大奥的秘密》一书所记,幕府崩溃后,人们在水野家的菩提寺家庙发现了一座佛塔,供奉的“妙音院”,便是阿琴死后的法号。

在阿琴失踪那天,水野家的家人给她送去了一封急信,告诉她其兄长水野忠央暴病。关心则乱的阿琴顾不得收拾东西便匆匆赶往忠央位于东京市谷净琉璃的家中探望。有人看到她在家门前受到总管和佣人恭敬的迎接。

心急如焚的阿琴走进她哥哥养病的卧室,就再也没有走出来。

铃木由纪子在《大奥之奥》中写道:“伪装成生病的哥哥,对不义的妹子,用武士刀一刀就解决了所有问题,阿琴的遗体据说被悄然埋葬在水野家的家庙菩提寺中。这一事件发生在安政二年(一八五五年)。此时,离幕府的解体还仅仅有十三年。”

我们无法想象阿琴在最后时刻的惊讶和伤感。

我们更无法捉摸“才子”水野忠央那种难以描画的心理——那是他的亲妹子,为了他的荣华富贵才嫁给年老畸形的将军……

且不说这些,调查阿琴的死看起来并非一件艰难的事情,为何幕府的官员们装聋作哑呢?原因是在日本的民间传说中,经常出现武士持刀斩杀不义之人的场面。脍炙人口的《忠臣藏》故事发生在将军纲吉当政时代,浅野家的家臣武士们因家主被佞臣吉良逼死而立誓复仇,展开了漫长的追杀行动。在一边倒的社会舆论之下,将军也不敢保护这位自己的近臣,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劝告他搬到城外去,以免被杀时破坏社会秩序。吉良最终果然被杀。因此,当时武士刀被视为一种天然的大义,可用于在律法以外斩杀人世间的邪恶与违反道德之举。时间久了,象武士们便也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上天的代表,而将军却一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追查其杀人的行为。

阿琴被杀,又正好遮掩了幕府的丑闻,官府自然也就乐得看着水野忠央“替天行道”了。

传诵武士们“替天行道”的故事固然快意,然而,当这种“替天行道”真的出现在人们身边时,日本的老百姓却感到吃不消——如果说将军会怕武士们的“正义”,没有将军那样权势的百姓,更怕。

1928年,被誉为“日本电影之父”牧野省三制作出了东方电影的经典名作《浪人街》。这部电影的内容是,明治维新后,一批闲极无聊的武士在浪人街不断斩杀所谓败坏社会风气的妓女,实则满足其杀戮的快感。浪人街的人们逐渐看清,世界上没有救世主,所谓伟大的武士,其实代替将军之后一样鱼肉百姓,只不过披上了一层代表正义的外衣。传说中武士杀的都是恶贯满盈的恶霸,而现实中武士杀的,都是人们身边的普通人,他们,她们或有这样那样的错误,但都有生的自由和权利。残酷的现实激发了小人物心底的血性,在深受大家喜爱的妓女阿新落入这批武士之手后,底层的小混混,失意的浪人,胆怯的保镖纷纷站了出来,向武士们发起了挑战。最终,男人找回了尊严,女人也找到了依靠。

《浪人街》被认为展示了变革中的东方社会,人们潜意识中已经有了对民主的最初认识和追求。这部脍炙人口的作品后来被多次翻拍,几乎每次都大受欢迎,最新一次的重拍是1990年。

侠义和救星,或许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可惜,阿琴的时代,人们仍只能在武士的“正义”面前钳口不言。她的墓被发现后,获得了人们普遍的同情。基于其身份,人们将阿琴移葬到德川家的家墓,与将军家庆合葬。

一切似乎都合乎礼仪,类似于一个对阿琴昭雪的表态。然而,阿琴真的心甘情愿陪葬在这位大头短身子的畸形将军之侧吗?

说到阿琴,叫这个名字的将军妃其实还有一个,也是侍奉将军家光的侍妾之一。这位阿琴是当时在牛込夏町的德元寺主持和尚的女儿。如同前面提到的阿乐,将军家光妾室们的身世虽然后世都被粉饰过,但根据考证实际上她们普遍身世古怪,似乎表现了家光对于女性的恶趣味。

然而,这个看起来有些荒唐的将军,在统治后期却表现得判若两人——至少,他没有让自己的儿子们发生阿琴那样的宫中悲剧。

家光开窍之后纳妾甚多,儿子中成年的有阿乐所生的家纲,平民出身的妾阿夏所生的纲重和阿玉所生的纲吉。

这三个孩子中,家纲在不到一岁时曾经得过脑膜炎,这场无妄之灾影响了他的发育,所以,与他的两个弟弟相比,家纲明显迟钝一些。一时,朝堂上下暗流涌动。但是,家光用一个巧妙的方法压住了混乱。他给家纲起了一个奇特的乳名:“竹千代”,这个乳名,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用过,家光自己也用过,简直就是“太子”的代名词,于是,看到这个乳名后,想怂恿将军立贤不立长的大臣后妃都闭上了嘴巴。

也许,从小因为弟弟比自己聪明而深受其苦的家光,看到家纲的样子想起了自己的幼年。于是效仿祖父家康巩固长子继承的绝对方针,对这个发育迟缓的孩子多所眷顾。

事实上家纲只是发育有些慢,此后还是蛮聪明的。他是个中国迷,喜读《贞观政要》。因为曾被人视为愚钝,所以,他遇事总是多想一点。一次,看到父亲家光签署流放犯人的命令,家纲便向旁边的大臣问道:“犯人路上吃什么呢?”因为原来没有过这方面的预算,众人一时语塞。看到吸引了家光的注意力,家纲才缓缓对父亲讲道:“既然判人流放,就是要保留其性命的意思,不给他们吃的怎么能行呢?”这句话一语道破了当时幕府流放犯人的一项弊政:由于没有为犯人提供路上食物的预算,所以差役经常乘机勒索,如果犯人穷困出不起钱,便将其饿死路上。一时经常弄得被流放者倾家荡产。家光醒悟过来,修改了法令,并因此十分高兴。

问题是,尽管确定了家纲的地位,但另外两个儿子却有些水火不相容。

事实上,不是两个儿子之间如何,而是他们的两位母亲,都不是善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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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诚的会津藩最后一任藩主松平容保

这两位公子爷的妈妈里,纲重的妈妈阿夏还罢了,纲吉的妈妈阿玉既是阿万看中的“部屋子”,又曾得春日局指点过魅惑之术,堪称风云人物。也许因为从小跟着当过尼姑的阿万,阿玉崇信佛法,这导致她晚年偏信佞僧,前面说过纲吉发的那个混账的动物保护法令,就是她在和尚的鼓动下撺掇出来的。

不过,这位太太早年一点儿也不糊涂。阿玉的爸爸是在京都开菜店的,或因为这个原因,养出来的女儿简直是一支地地道道的小辣椒 根据记载,阿玉长了一张瓜子脸,其实仔细想想,辣椒和瓜子的形状也没什么区别。有一次,家光流露出对世子家纲身体的担心,有意培养仅次于他的纲重,小辣椒闻听顿时不干了,柳眉倒竖,杏眼圆翻,质问家光“象阿夏那样出身低贱的女人,生出来的儿子也能当将军吗?”

这句话给历史留下了千古之谜:阿玉家是卖菜的,居然指责阿夏出身低贱。那这个阿夏,到底是什么出身呢?

让人很有想象空间啊。

称阿玉为风云人物,并不是因为她泼辣。在幕府时代,阿玉有个古怪的外号,叫做“勉强妈妈”。日语的汉字虽然和中文看起来区别不大,但意思常常南辕北辙。比如,日本人把“书信”写作“手纸”的做法,让很多中国人产生过误会。这“勉强”在日语里面的意思也与中文不同,是“学习”的意思。

望子成龙是人之常情,无论中国,日本还是其他国家都一样,总有一些母亲天天给孩子报补习班,跟着孩子做作业,拿竹棍儿督着儿子念书…… 这样的女性,在日本被称作“勉强妈妈”。而这个词的起源,正是来自阿玉。

阿玉的儿子纲吉自幼聪颖,颇有才名。碰上这样一个小辣椒妈妈督促着,果然很有进步,纲吉后来成为第五代将军,也是所有将军里面最讲求学问的,现在日本有名的“孔子圣堂”,最早就是这位开设的。在他的手中,幕府彻底从一个武将主导的军政府变成了一个文官政权,儒学也开始在日本盛行起来。

连家光也更喜欢这个儿子。据传,家光还曾劝诫阿玉:“我小的时候好武艺而不好学问,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一定让这个孩子勤奋学习学问吧。”因为家光喜欢这个孩子,三岁时纲吉已经拥有了二十三名家臣。他移居到江户城新建的三丸御殿时,从其生母阿玉开始计算,加上传役,宿老,下男等附属人员,其身边伺候的人达到二百二十五人。

与之相比,纲重的情况惨一些。纲重生的年头不好,是在家光四十一岁那年出生的,按照日本风俗这个岁数当爹不吉利。但自己的儿子也不能掐死不是?家光于是把纲重送给了自己的姐姐抚养。这样,远离父亲的纲重受到的爱护当然少一些。直到五岁,家光才象突然想起来一样给他封了一座宅邸。

也许因为这些原因,小辣椒妈妈有些骄横。

不过,溺爱只存在于幼年时代。家光死后,却是一碗水端平。家纲继承将军职务不提,纲吉获遗赠十五万石,纲重也同样获得了十五万石。家光的遗物也平等分赠给他们兄弟。阿玉和阿夏各从家光的遗物中获得了两千两银子的赠与。

这种平等的对待,在此后也一直持续。不久,两人俸禄各获增十万石,纲重领甲府城,纲吉领馆林城。

家光生前特别吩咐阿玉道:“此子有超众人之质,然若用之不正,恐此才气反其一生中引祸之道。切记,务求其对兄长有礼,不得恹弃。处世要一向以谦逊为好。”

尽管家光的这种看法一直没能得到小辣椒妈妈阿玉的共鸣,但这兄弟两个的确终生没有反目,而且都颇有贤名,在家纲担任将军的时代分别被称作甲府宰相,馆林宰相。

家光晚年这种安排,显示他的性格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在刚刚继承将军位置的时候,家光的性格非黑即白,十分暴戾。

看过江玉夫人和春日局斗法前后经过的读者,或许会存了一个疑问:那位深受宠爱,更加聪明的弟弟忠长,命运又是如何呢?

按照日本正史的说法,忠长曾被封到骏府国,但多乱行,被处罚后发狂,最终自杀。

当然,这只是正史的说法…… 另一种记载表明,家光继位的时候,因为他的后台是爷爷家康,其父秀忠也无可奈何,但是曾恳求家光饶过忠长。

家光拒绝了。

秀忠死后,忠长遭到了一次次的处罚,最后阖宅被围后,被赐令自尽。说他是自杀,也没有错。

杀掉忠长,是家光或许自幼就有的深切心愿,一旦完成,当是扬眉吐气。也许,这种兄弟相残的悲剧色彩,家光要很久以后才能够感受到。

曹丕对曹植,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切齿之恨?只是曹丕似乎从没有真的后悔过。

无论如何家光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们手足相残。

显然,对于聪明幼子的屡屡戒诫,体现了家光心中的忧惧。他少年时与弟弟忠长相比逊色导致的痛苦经历,使家光担心将来纲吉过于自诩才华,而导致兄弟之间关系的破裂。他的绝对平均的分配,应该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悲剧。不让他们拥有对其他兄弟的优越感,让他们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就是家光的办法。所以,他没有给纲吉更多,也许是因为真的从心里爱这个儿子,不希望他在自己死后成为众矢之的。

家光是真的后悔了。

应该说,阿振,阿万和阿乐所做的,就是把这个外表敏感暴戾,实际内心充满恐惧的大男孩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让他重新信任了这个世界,也有了真正人的情感。

说家光后悔了,是因为他指定执行自己遗嘱的,便是其异母弟保科正之。

保科正之出生的时候,由于江与夫人的强势,其父秀忠不得不将其寄养在别人家里,成为保科家的养子,长大后在幕府中为臣,性格严谨而谦逊。他和忠长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往来。然而,家光却没有象对待忠长那样对待他。

知道了保科正之的身份,有一天朝见的时候,家光让他到自己身边来。保科正之坚决不肯上前,固辞。兄弟两个争执不下的时候,回头一看,一班大臣却闹出了意外的笑话。

原来,大家看到家光对保科正之如此之好,谁也不敢站在保科的前面,纷纷向后面挤。然而,保科的职位当时不高,他身后的空间有限,结果大臣们纷纷跑到门廊里面去了。

一个笑话缓和了气氛,从此家光对于保科正之日益亲近,后来封他为会津藩的藩主,并信任他处理自己的后事。

也许,这里面寄托着家光对亲情的眷恋。

信任的结果又是什么呢?

幕府末年天下大乱,面对萨摩和长洲的军事威胁,末代将军德川庆喜按照惯例传笺诸侯出兵助战。结果除了几个德川家亲戚以外,应者寥寥。只有会津藩的长枪兵,依然如同每一次一样,整装参战。

会津藩保科正之的家训中,第一句话就是坚决追随“将军”。

保科的后代,藩主松平容保用行动说明了“信任”带来的回报。、

46 

 

《枯木草图》 德川家光绘

保科正之在史料中看来,是一个谦逊而颇有才干的能臣。与历史上很多因为争位而和兄弟争夺得一塌糊涂的公子们不同,每次家光试图给他加封或者给予他更多权力的时候,保科总是推却。

现代社会流行“装”这个词,似乎一切这种事情都可以称为“装”。

这是不是“装”呢?

保科正之的确不大可能具有高尚到圣人程度的道德,不过老萨以为他并不是“装”。也许有人还记得中国足球队曾有一位颇有能力却又命运坎坷的主教练——人称“大戚”的戚务生。在世界杯外围赛失利后,惨遭围攻的戚务生蛰伏了几年的时间,后来执教云南红塔队,成绩斐然。有人向大戚询问是否有意再次执掌国家队。大戚一笑置之,曰:“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曾经在国家队主教练任上承受凡人不可承受压力的大戚不是装,自幼隐姓埋名,随时可能被轻易从人间抹去的保科正之也不是装,他们是看穿了——所谓高处不胜寒,曾经沧海难为水,只有经历过,才明白那看似光鲜的背后,是怎样的尔虞我诈,残酷血腥。

在早一点的文字中,老萨曾经写道日本德川幕府不允许贵族出身的正室夫人拥有子嗣。如果严格来看,这句话可能是不正确的。因为,在幕府的记载中,很多正室夫人都拥有自己的孩子。有的还拥有多名亲生儿子或女儿。

让我们看一下这方面的资料。六代将军家宣夫人天英院和十代将军家治夫人五十宫纶子各生有两个女儿,十一代将军家齐夫人近卫宴子生有一子一女,而子女最多的是十二代将军家庆的夫人乐宫,竟有五个子女。

如此说来,“为了防止贵族出身的正室夫人们影响力过大,不能让她们拥有自己的子女”似是很容易辟谣了。然而,假如仔细看来会发现,除了江与夫人,每一个将军正室夫人的子女,都在婴儿时代全部夭折。

如果是一个或者两个,哪怕一半,都可以解释为当时医学水平的低下使婴儿死亡率偏高。然而,百分之百……

就算将军的宫廷御医个个饭桶,也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概率吧?

如果仔细看去,这些正室夫人生下的孩子,常常有一些很雅致的名字,比如明幻院,青云院,梦月院。然而,了解日本文化的朋友都明白,这些雅致的名字,都是“法号”——这种法号,是只有在安葬的时候才会使用的。

能够和将军生下子女的夫人们,大多是宫廷中难得的琴瑟相和的典型,并因此被很多人羡慕。正是因为夫妻有着不错的感情,才让她们有机会诞下双方感情的结晶(也许是因为当时没有适合的避孕措施)。但是,从名字来看,她们的孩子,一出生就遭遇了死亡。

一个怀孕的母亲,本来是在孕育着新的生命。然而,政治却要求那个在你腹中蹬腿游戏的小生命一出生就必须死亡。这是怎样的痛苦呢?于是,历史文书背后宫廷中的黑暗,便可瞬间令我们领悟了。那些雅致优美的名字,或许就是做母亲的,给自己孩子唯一的纪念吧。

幕府将军正室夫人们没有孩子,明显是一个与历史不符的提法。但是,也许这种与历史不符的提法,只是无意间说出了历史的真实。

保科正之看得明白,所以才会决然地回避开政治的中心。

而站在政治舞台上的家光,其对亲情的一点珍惜才会那样难得。他对保科正之主动的亲近,显示他对这份亲情的珍重。保科正之并没有辜负这份亲情。他在家光死后圆满地完成了异母兄弟交给自己的责任,而没有对这份权力产生贪婪。早年,小辣椒妈妈阿玉曾对保科正之颇有看法,认为他有压制纲吉的意图。但是,正是因为保科正之的努力,使纲吉与他的两个哥哥相处甚好,家纲去世的时候没有子嗣,纲重早亡,结果纲吉认他的亲哥哥家纲为干爹,从而继位成了第六代将军——阿玉这时一定颇为尴尬,因为按照这样辈分算法,这位小辣椒得管自己的老公叫爹了。

家光的晚年,事情多和保科正之,祖心尼以及阿万商量,从一般政治角度,这三个人都属于侧近之人,是大臣们要严防死守的“小人之流”。而这几人竟然都能够帮助家光做出贤明的决定。特别是祖心尼,一直设法用佛法改变家光较为暴躁的脾气,使家光渐渐对她产生了类似对于母亲的依赖——祖心尼比家光大十七岁。

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家光的人生。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这无疑是一个可怜的将军,而他在后半生遇到的,无论是聪颖的阿振,坚强的阿万,有着母亲般慈悲的祖心尼,还是对权力毫无野心的保科正之,都在抚慰着他早年受伤的心灵。

家光在日本被称作一代明君。他统治的那些年,除了镇压基督教徒比较强横以外,总的来说是幕府各代中人民比较好过的时光。想来,能有一位心态正常的统治者,是那个时代日本国民的福气。

为了报答祖心尼多年对自己的照顾,家光左思右想,决定为她建一座寺院。他派手下重臣酒井忠胜,将位于牛込村的大桥龙庆屋宅邸旧地作为这座寺庙的基址,在这里建立了济松寺,济松寺面积超过一万坪,其供奉之地囊括从込户冢,早稻田到角筎村的田地,寺产年收入达三百四十五石,是很大的寺院了。

可是,这座寺庙建设中,真正爱上了它的倒仿佛是家光自己。他喜欢这里幽静的松林,远离红尘的佛殿。这位爱好弓马的将军在出游之余,曾经到寺庙修建地周围写生画画——忘了说,自从祖心尼用佛法劝诫家光以后,他改而喜欢上了绘画,其所画的枯木草鸮图等至今保留,笔法还颇受行家赏识呢。

这让我想起了萨的忘年之交,蒙古族摄影家恩和布仁大叔。恩和大叔早年是小口径步枪射击全国纪录保持者,出色的猎人。三年困难时期,别人家连粮食都吃不上,他却经常给邻居们送去香喷喷的炖狍子肉——他家夫人形容当时他悄悄带枪出猎,回来的时候左肩一只狍子,右肩也一只,脖子上还搭着一只……而我认识他的时候,年已六旬的恩和大叔仍喜欢开着摩托追逐黄羊,天鹅和野骆驼。

只不过,他已经用快门代替了子弹。

当这位方面大耳的老人举起相机的时候总觉得,在这位曾经的天杀星的眼睛里,我能够看到一丝佛性。

也许,酷爱起绘画的家光,也有了这一丝佛性吧。

但济松寺尚未建成,家光已经一病不起。

一六五一年,家光似乎自知大限将至,在病榻上召见了祖心尼,遗言请求祖心尼不要忘了在济松寺给他建灵堂,即成之日,务必为他做追善之佛事。

家光对祖心尼最后的话是:“我之亡骸,或归葬于日光,而我之魂魄,必寄于济松寺,百年不散。”

不知道,亲眼看着这个曾经忧郁乖戾的男孩变成一个喜悦的父亲,变成一个合格的将军,又看着他离开这个世界的祖心尼,心中是怎样的感受。

忽然想起了一首古老的日本和歌:

我命本无常,修短不可知。

但愿在世时,忧患莫频催。

家光的灵魂,或许真的找到了他的归宿。

(附注:前几天,一位小友不幸因火灾离世,恰在读此歌,不胜悲凉,此时再次读来,仍然如是,且录其全歌在此,却不仅仅是对那位将军家光的缅怀了。

只为易零落,樱花越可珍。君看浮世上,何物得长生?

忆昔春芳日,曾窥两树樱。秋来零落尽,寂寥不胜情。

春至群花放,秋来红叶翔。山樱开又落,告我世无常。

我命本无常,修短不可知。但愿在世时,忧患莫频催。) 

 

47 

 

南先生一抹脸:饮食男女,圣人之道,尽看可也

随手翻翻,看到南先生还讲:“随时心中有佛。但你不要哎呀,我心中装一个佛进来,你把他装在心脏里头,糟了,那非开刀不可。”

看来老爷子是个很通达的人物,我喜欢。

老萨怎么看到这本书了呢,是因为写《可怜的将军》这个系列到中间,有一回和朋友吃饭。席上有一位学历史的,一瞥嘴说,日本的将军算什么可怜啊,中国的皇帝,那才叫可怜呢。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话还不是他编出来的,据说是大清最后一位摄政王载沣的观点。这位王爷在清王朝被推翻以后慨叹,说你们不把它推翻啊,老子我也要造反了。别说皇上了,就我这摄政王,也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少。这样一个政府,你说,不推翻它天理能容吗?

这是大意,人摄政王说话肯定比这文明。但是反政府反到这样理直气壮的地步,足以让古今中外的造反者汗颜。

为了证明这一观点,朋友还拿出南先生的书来做证据,说明清朝的皇上何等可怜。据说这样做的原因是吸取前朝皇帝多有纵欲而亡,荒淫早夭的教训,用半强制的方法保障皇帝的健康。从儒家的观点,给皇上设立那么多妃子不是让他享受的,而是为了完成其产生下一代国家领导人的社会责任。

我怎么想起来詹姆斯·邦德了?那个家伙每次跟美女上床,都要忠诚地宣示:“为了女王陛下……”

现在有人很憧憬当皇上,一大理由是可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尽收天下美色于一身。其实,看看清朝皇帝的遭遇就会明白这种福气是有很大限制的,受不受得了天晓得,反正传说远有宋徽宗,近有同治皇帝,都是喜欢偷偷去逛妓院的,那可不见得都是怪癖。

幕府的将军呢?日本是海洋民族,在性观念上比我们开通,A片比日本首相都有名,想来将军大人应该比皇帝陛下花差花差多了。

实际上,要是把咱中国的皇上放到日本作将军,估计个个得赶着往妓院跑。

为啥呢?

实在是将军在男女问题上处境太过悲惨了:比中国的皇上惨得多。

这实在是个令人有些不可思议的话题。因为中国的皇上正如南先生所说,在这方面受到的限制已经够多的了。

以清朝宫廷为例,据考证,这些限制包括:

皇帝睡觉是一个人睡的,妃子跟皇帝在一起,到了时候,太监在外面会低声叫:“时候到了……”

如果皇上还不肯罢休,过一会儿,低声会变成高声,词儿也改成:“皇上请保重龙体!”一直叫下去直到皇上扫兴。

皇上先上床,妃子是预先去衣,黑灯以后从被子底下钻进来的(怎么有种贞子来了的感觉?)

必须严格遵循皇上在上,妃子在下的体位,否则属于乾坤倒置,是国将不国之兆。

……

您想坏了规矩?那您就得承担“无道昏君”的骂名——皇上大多数还是很重名声的,为了立储之类大事杖死大臣倒也罢了,为了和妃子演A片被“史笔流芳”肯定太不值得。

所以,大多数皇上只好忍了:您看那古代的皇帝为何很多都昏暴得一塌糊涂?那都是这么憋出来的!

但是,根据日本典籍记载,日本将军的日子,比中国皇上还惨,他们宫廷里的规矩从今天来看近乎变态,弄得将军们常常宁可去和小厮搞同性恋也没勇气去亲近后宫的美女。

前面的文字中提到,日本幕府将军和妃子上床,预先要履行一套复杂的手续。首先要查黄历,如果日子不对,有前任某个将军生日之类的禁忌,那就不要想;其次,要提前通知,否则进不了后宫的门儿;最后,和妃子吃饭以后进入卧室的将军,还要一直到女官确认检查完毕,证明侍寝的妃子没有携带凶器,才能等到妃子来侍寝的那一刻。

此后,将军承受“非人”折磨的时刻就开始了。

是不是妃子会不顺从,给将军冷脸子看?

的确,从现在的史料来看,尽管将军对后宫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是在他的妃子们眼里,这个老公大概是没什么品位的家伙。

这是因为幕府脱胎于武将势力,其整个风格较为粗犷,从本质上说将军就是一个受了些教育的武夫。日本当时的文化中心在天皇宫廷所在的京都。随着那里的贵族女子不断嫁来将军所在的江户,幕府的后宫文化变得典雅奢靡。这样,双方在文化上就有了一定的差异。

比如说吃饭,日本《旧事咨问录》中收录了曾在内宫大奥服务过的女官们的回忆,根据这些女官所说,将军吃饭类似填鸭,喂饱了算完,几乎没有什么口味可言,更不用说饮食文化了。然而饱受宫廷风格熏陶的夫人就不一样。任何菜肴夫人只要吃了一筷子,侍奉的女总管就会高喊“添一碗”,于是这一盘菜立即被换成新的。夫人餐桌上烤鱼和煮鱼也被切成小块,即是为了便于只吃一口就换盘子。夫人们都深有教养,“添一碗”两次的事情几乎是没有的。

一般来说,能被“添一碗”的多半是后宫里面厨子自己做的菜。在将军宫中,理论上说菜肴都是由广敷的膳房所做,将军的饮食就是他们提供的。但是,广敷的膳房脱胎于军队的行军灶,其水平可想而知。于是,在后宫中还专门设有被称之为“御仲居”的女厨师,她们会根据夫人的喜好烹饪合意的料理,增加到夫人的餐桌上。

“一般来说,御仲居的菜总比膳房的受欢迎。外面厨子送来的菜总量如果算是九份,一般能被吃掉的也就是两份。外边的料理实在不能说美味。”女官们在回忆中有人这样直言不讳。

从这样的回忆可以推测,与将军的饮食相比,夫人的餐桌显然无论品种味道还是礼仪文化上都更胜一筹。

然而,日本男尊女卑的思想在后宫体现也十分严重,将军的妃子们大多以柔顺自居,倒是真没出现过那种能指着永乐大帝鼻子骂他阳痿的宫女。

面对如此柔顺的美女妃子,将军怎么会受到“非人”的折磨呢?

这当然是有史料依据的。所说“非人”,是因为按照规定,日本幕府的将军和妃子上床,是不能一个对一个的……

读者要问了:什么?难道将军要当种马,一个对仨?

不错,在将军的床上,的确会同时有三个女人侍寝。

估计,听到这句话,会有人骂这个将军真是淫荡……

那您可就错了,若您去当幕府的将军,虽然有三个女人侍寝,只怕反而会有砍死其中两个的冲动。

48 

 

复原后的“上段之间”,将军和妃子亲热的地方

日本将军临幸妃子不是象中国皇帝一样可以到妃子的寝宫,而是有规定的地点。日本将军上床规矩众多,据说和德川幕府第五代将军纲吉重视儒学有关。日本自古性文化丰富,浮世绘的春画曾令欧洲人瞠目结舌,武士诸侯大多生活糜烂,只有将军是道德典范的象征,所以断不允许其作禽兽之行。

儒家的总瓢把子孔夫子在我们印象中是保守的象征,事实上孔子的降生就很开放:他的父母是“野合”而生下的这个儿子。考虑到他并不是家中第一个儿子,所以,这个“野合”似不能解释为孔子之父采用强暴或者抢亲之类形式把孔子他妈弄回家,也许是夫妻俩搞点儿小情趣,在野外郊游的时候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敦伦而得子。还有一种解释,说孔子家在鲁国,这个地方是周公封地,信守礼仪,而附近的齐国起源东夷,是性解放的先驱,类似今天的荷兰。风情万种的齐女某姜如同今天的苍井空,松岛枫或者江户川乱步一般魅惑四方,在《春秋》中造成国君翘辫子的就有好几个,堪称祸乱各国。孔子的老爹也没准是受到原始诱惑,偷偷越境去私会齐女,参加了当地的某种野外色情活动,事后索性把二奶带回家,生下这位二得天下无双的圣人来。

这位孔夫子的爷爷是大力士,能扛城门的,而且是领兵的将军。孔子的老爹因此精力和财力都比正常人多些,很是正常。

但是对于日本幕府的将军来说,“野合”这种事情可望而不可及。将军和妃子交媾的地点是固定的,在御小座敷殿的御上段之间。老萨曾看过这个房间的复原图,应该说,比一般日本人的住家讲究多了。当然,所谓讲究倒不至于讲到挂百八十颗夜明珠的地步,无非是布置精巧些而已。将军用的枕头是织锦覆面,两侧带有红色垂穗。在枕头旁边还有放宣纸和竹纸的杂物箱,日语称为“乱箱”。至于行夫妻之事的屋子里放纸张干嘛未见说明,初步想象是将军兴之所至没准才情如涌,假如当场赋诗一首,你总得有个写的地方不是?最直观的是它的榻榻米十分精美。御上段之间的榻榻米颇为国际化,外观是日本的传统式样,但是,里面要絮上从中国进口的“吉贝棉”,这是当时最好的棉布,其敷面上则装饰着来自于朝鲜,被称作“高丽缘”的花纹。这种榻面在《御殿女中》一书中将其称为“丽人榻榻米”。

起初没想明白将军干那个事儿为何要有固定的地方,“孤王酒醉桃花宫”,像中国的皇上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是何等潇洒。

后来才悟出日本幕府这种做法是有科学依据的,或许这样做是为了提高将军传宗接代的成功率。

俄罗斯有个功勋生物学家叫巴普洛夫,专门研究狗。他把狗带到实验室,然后在狗面前放上一块肉饼,你可以立即观察到狗会分泌唾液。八婆洛夫把这称作“第一条件反射”。而后,这位科学家天天给狗喂肉饼吃,一喂它就晃铃铛,结果,几天以后,不给肉饼,一晃铃铛,那狗也直流哈喇子。

这个,叫“第二条件反射”。

让将军每次跟妃子那啥都到固定地点,就是培养将军的“第二条件反射”。

怎么这样说呢?

以普通男性而言,如果身边有漂亮的女孩子倩影闪过,经常会转过脑袋去追着看。这样的男人有时当场会被身边的女朋友拧,其实他很冤。女为悦己者容,如同野生动物在繁殖期用气味和鲜艳的颜色吸引异性,人类也会制造吸引异性的魅力。所以,会被动人女性吸引的男人,不过跟狗看见肉饼流哈喇子一样,属于动物性的“第一条件反射”而已。

但是,幕府的将军并非普通男性。作为将军,从小生长于妇人之手,身边美女如云,看得多了,难免产生审美疲劳,于是比正常人更难对异性产生直接的欲望。这就跟如果给一只狗每天填塞过量的肉饼,它对肉饼的“第一条件反射”一定很弱。

可是,如果将军雄风不振,很可能意味着未来江山无主,怎么解决这一重要的政治问题呢?

可能是日本古代生物学家认为,让将军每次临幸妃子都在同一环境中,可以让他产生进入这一房间就是要和人那啥的潜意识。久而久之,跟听到铃铛就要流口水的狗一样,将军只要一进这个铺了“丽人榻榻米”的房间,看到带红色垂穗的枕头,无论里面有没有女人或肉饼,都会在第二条件反射作用下谷精上脑,兽性大发。

如此,可大大提高将军产生后代的机会。

没有史料考据,纯属猜测而已。前文说过,将军的妃子们没有子嗣时,都是住在名叫“长局”的集体宿舍里,有些房间拥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将军到那里去和妃子亲热,实在有违人道,再说万一集体宿舍里的几个女子联合起来刺王杀驾,就算将军练过武术,也是好汉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这是个不安全的做法。而把妃子招到将军平时寝宿的中奥,那里服侍的小厮都是外面的粗人,伺候起将军的传宗大事来未免力不从心。如此说来,还是在后宫里找个地方比较合理。

这个上段之间如今已经有人复制出来,只是榻榻米没有加上吉贝棉和高丽缘,游客无须担心自己参观后兽性大发。与当时普通日本住宅相比,这个房间算是比较大的了,足有十五六平方米。

然而,在这个空间里,要是睡四个人,还是太挤了点儿。要知道日本传统没有我们中文意义里的床,他们说的“床”,实际指的是地铺,也就是榻榻米。日本人习惯于进屋脱鞋,最初外国人会不习惯。可是,您只要仔细想一想,就会明白,他们进屋,实际等于我们上床,哪有穿着鞋上床的道理?

所以,将军实际上真是和三个女人睡在一张床上,而不仅仅是睡在一个屋里。

但是,这三个女子中,只有一个将要临幸的妃子是将军可以亲热的,另外两个按照规矩将军是不能动的。

那么,她们是不是来伺候将军,比如干些沏茶倒水之类的工作呢?

当然不是,这样的工作自有侯在外间的女官担当。床上这两个多余的女人通常也不会理睬将军,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为了避免国将不国的惨剧发生时,才会对将军开口。

那么,她们是干什么的呢?难道是三陪之后第四陪——陪睡的?让我们看看将军和妃子亲热时的情景,大致就可以了解她们的作用了。

将军进入房间,酝酿兽性约半个小时之后,妃子到来,穿着优美的白色睡衣。将军将和她在房间的正中同寝,完成传宗接代的重任。而同时进入房间的,还有两名女官,她们向将军施礼后,便一左一右背对将军和妃子,躺在他们的两侧。

这两个女官,面向外门的,是一名将军曾经“幸”过的妃子,如今的职务叫做“御添寝役”,翻译过来就是“睡觉助理员”。而令人惊讶的是另一位面向墙壁的,竟是一名年过五旬,而且剃了光头的老女官!

注:如果某男读完此文,问苍井空,松岛枫和江户川乱步是谁,那多半是比较纯洁的,而如果只问苍井空和松岛枫的,那多半是装傻。

49 

 

女孩子们本来就有些喜欢争强斗胜的性子,幕府则是利用了她们这一特点相互监视

在将军卧榻旁睡一个光头的老年女官令人匪夷所思。但这种被称为“御袈坊主”的女官其实在将军的后宫十分活跃。她们在得到将军许可的前提下,可以出入将军处理政务的中奥,乃至可以出现在幕府举行仪式和进行政治活动的前廷,是唯一可以作为将军随员参加政治活动的女官。

幕府官员川路圣谟在他留下的《浪花日记》中回忆,他离开江户到外地任职前,曾让两个孙子到宫中拜别在那里“奉公”的女儿阿宣。这位阿宣姑姑在后宫颇有善缘,于是两个小孩子成了那里多少有些寂寥的女子们的宠爱对象,特别是只有六岁的敬次郎尤其受到喜爱,带回的礼物“抱都抱不过来”。

当时曾有女官带着两个孩子到处参观将军的后宫,好奇的敬次郎每每拉开女官的房门,对着里面叫道:“川路敬次郎来也”,这番顽皮,给后宫增加了不少笑声。

带着两个幼童参观将军寝宫的,便是御迦坊主女官。川路记载她们穿着一般只有男性才穿的羽织和服,并且剃着光头,样子颇为奇特。

在御迦坊主的带领下,两个孩子连将军夫人的寝宫 御所都进去参观了一番。进到这种森严的地方,孩子也感到紧张。敬次郎问道:“哥,到这种地方来,要是被人家责问可怎么办啊?”他哥哥琢磨了一下答道:“是那个和尚(指剃了头的御迦坊主)带我们来这儿的,要出了事儿也是抓那个和尚啊。”听闻此言,女官们无不爆笑。

御袈坊主着男装,而且佩刀,老萨最初接触到这种女官的形象,认为和卡扎菲身边那些女兵一样,她们可能是将军的女保镖。后来发现御袈坊主都是年龄很大的女官,所以她们的兵器应该只是用于仪仗。

然而,有个叫戒念的家伙写了一部真真假假的小说《宋风》,把宋朝宫中的老太监都描述成了神出鬼没的武林高手,使老萨对自己的判断又产生了怀疑:既然中国老太监能飞檐走壁,也不能排除日本老太太会胸口碎大石,鹰爪铁布衫之类的功夫不是?

不过,放一个御袈坊主在将军寝室里,肯定不是去当保镖的。她有着重要的责任。

实际上,那个睡在将军身侧却不能出一声的年轻女官责任更重,她是一个活体的录音机。

原来,这个被称作“御添寝役”的女官,是不允许睡觉的,她必须真实地记录当晚将军和那个妃子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在第二天早上向将军的夫人如实汇报。

自己老公和别的女人上床已经够让人不能接受的了,居然还要听取其中细节,难道将军的夫人是个变态?

有个把将军夫人变态倒也不是不可能,但这是幕府的一项制度,大多数将军夫人估计也是捏着鼻子听取汇报的。

柳三变自称“奉旨填词”,御添寝役女官则是“依法听床”。产生这项制度的原因是第五代将军纲吉的妾室们经常向这位耳朵根子软的将军进馋言,甚至为自己的亲友谋取官职。这种事情在幕府前期屡屡出现,纲吉时代不过是比较严重而已。因此,幕府的大臣们为了杜绝后宫干政,要求将军不得听取妃子的枕头风。

这种事在世界上个个王朝都有发生,而任何一个还要面子的君主都会表示虚心纳谏,问题是改不改谁也说不准。

但日本人办事自古一根筋,既然将军同意大臣们的看法,立即就制定出“御添寝役”这个监督措施来了——不占理的将军也无可奈何。

唯一给将军留面子的是大臣们还没让“御添寝役”到朝堂上汇报将军在床第之间的表现,而是让将军夫人承担这一职责。

至于将军和夫人会不会因为某个细节打起来,那就不是大臣们所宜干涉的事情了。

这简直是上屋抽梯的做法嘛。

“御添寝役”要在今天闹不好会成为色情文学的地下供稿人,披露后宫八卦和国家元首在床上的表现,都是大有卖点的元素啊。

设立“御添寝役”可以算是一个反腐措施,那么,再加一个御袈坊主又是干什么的呢?

很简单。想一想,“御添寝役”是从曾经与将军有鱼水之欢的女官中挑选,和正与将军颠鸾倒凤那位是天敌的关系。最初因为御添寝役和御伽坊主的存在,而不敢对将军的爱抚做出反应,但次数多了,习惯成自然,有些妾室也会变得异常大胆,会专门发出淫荡之声来挑逗担任御添寝役的女官,大有给对方些颜色看看的意思。

这种示爱之声从背后传来,想不听都不行。自己的老公和别的女人就在呼吸可及的范围内亲热,自己还必须把耳朵竖起来,整夜不能入眠,像录音机一样记录一切。对于上了年纪的御伽坊主来说也就罢了,对于担任御添寝役的将军妾侍来说,心中的嫉妒和憎恶那恐怕只有用地火燃烧来形容了。在汇报中添油加醋,给竞争对手上点儿眼药的事情,是合理而可以想象的。如何避免这种不诚实的汇报呢?放一个事不关己的御袈坊主就是监督“御添寝役”,防止她失去理智,信口开河。

不过这种事也许有助于维护将军对后宫的统治。因为这种制度引发了将军妾室之间强烈的相互嫉妒和怨恨,她们之间相互拆台,告黑状,斗起来毫不留情。后宫的女人们不团结,也就无法形成统一而有威胁的势力了。

据说御袈坊主还有一个御添寝役没有的职责,就是阻止将军在床上做出一些伤风败俗的事情 早就说过,当时日本已经引进儒家理念,所谓天人合一也是一个重要概念。将军以一身担日本,是道德的典范,也是天人感应的一极。理论上和我国皇帝一样,如果将军在床上作出女上男下乃至其他变态行为,都可能引发地震,海啸,山崩,大火等自然灾害,这时,御袈坊主要冒生死之险挽救日本人民,阻止将军的兽行。

表面上,这是一个有些迂腐的作法,实际上,这应该是有现实意义的 如果将军夫人在汇报中听到将军和某个妃子在床上大玩某种花样,就算涵养再好也会醋坛子打翻的。

所以,将军在床上,只能循规蹈矩,在两台人体录音机的监控下完成自己的本分——您说,这种事,是普通人能受得了的吗?尽管为了防止侧室干政,以御添寝役的方式行类似窃听之事并不是没有道理,但从人性角度这种事肯定很难接受。

电视剧《大奥》里面,曾经描述过这个情景,不过给将军留了三分面子。在电视剧中,御袈坊主,御添寝役和将军是隔着帘子的。铃木由纪子在《大奥之奥》中则考证双方之间一无遮挡,两人就躺在将军和妃子的旁边。处于这种状态下,不牙一咬心一横就没法把爱妾抱到怀里,将军的感觉恐怕好不到哪儿去。日本幕府的将军们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儿育女,笔者觉得个个都可称超人了。

唯一可以让将军享有两人世界的女人,只有将军的正室夫人。尽管正室夫人大多来自宫廷贵族,但似乎幕府对她们给予了特殊的信任。她和将军共寝,是无需御添寝役和御袈坊主在旁监视的。

可是大多数将军临幸正室夫人的次数都明显少于妾室,这只能说是男人们见异思迁的共同毛病使然了。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

50 

在日本的大河剧中,德川家茂聪明伶俐,齿白唇红,为何会做出逼娶女婴这类禽兽不如的事情呢?

调戏未成年少女,算是一项犯罪。

那娶一个刚生下来不到一岁的女婴做老婆,又该算是什么呢?

八十多岁老丈娶了二三十岁的女郎,固然也算是新闻,但如果谁娶个吃奶的婴儿,这肯定属于大得多的爆炸性新闻,多半会满世界被转载。想想看,一个大男人天天给老婆喂奶换尿衸子……你不能不说此人实在是变态到了极点。

幕府第十四代将军德川家茂,差点儿就干出这样极端变态的事情来。

德川家茂绝对是个正常的男人,而且除了有一点豁牙以外堪称风度翩翩。一个堂堂的将军更不会娶不上媳妇,他要这么干难道是得了失心疯?

这就是政治的作用了,它可以把一切失心疯的事情盖上一层合理合法,天经地义的面纱。

德川家茂要做出娶女婴的禽兽之行,纯属一种政治需要。

在德川家茂继承将军职位前五年,幕府的统治遭到一次沉重的打击。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佩里(Matthew Calbraith Perry)率领一支舰队来到江户,威胁日本打开国门,因为其军舰漆成黑色而被日本人称作“黑船来航”。佩里雇佣了一个中国翻译罗森,负责和日本人的交涉。这个实际上完全不懂日文,秀才出身的罗森极尽恫吓之能事,用写汉字的方式告诉日本人:洋人,就是屁股象白萝卜,鼻子像红萝卜的妖怪……

在这段日本遭到西方威胁的过程中,出现的中国面孔并不算少,其中,有和日本现代海军创始人胜海舟结成刎颈之交的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也有跟着四国联军在长洲炮台把伊藤博文等一班武士打得落花流水的后北洋水师军官王永发,不过,在日本最有名的恐怕还是这个罗森,根据日本史料记载,他不但帮着洋人欺负日本人,而且仗着体健貌端,文采风流勾引了大量日本女性,以至于今天下田岛还有若干日本人带有广东人的相貌。

本来就无力抵挡佩里舰队六十余门大炮的幕府,在这种恐怖的恫吓之下完全丧胆,第十二代将军家庆忧惧而死。第二年第十三代将军德川家定被迫签订与美国的通商条约,打破了日本“锁国”的政策。此后列强纷纷威逼日本与自己签约,而幕府也无可奈何,只能接二连三地作出让步。

外国人在中国当时叫“洋人”,在日本则叫做“夷人”。以武将出身的德川幕府在被称作“夷人”的外国人面前毫无抵抗能力,引起了各地诸侯,武士对幕府的重新认识。他们忽然发现幕府其实并不如想象中强大。一时,很多人有了想法。

他们的想法有的是恨铁不成钢,哀叹国家之弱小,试图通过自己的力量挽回国运;也有的不那么纯洁,想的是如同陈胜王一样对幕府取而代之。

无论纯洁与否,他们都看到了同一个可以扼制将军的人。

那就是按照法理名义上比将军还高的天皇。

在被他们惦记到之前,日本的天皇几乎无人搭理。天皇的财力势力集中在京都附近,地盘如同一个小诸侯,但作为半神半人的天皇,必要的公卿排场,神宫祭祀都是不能少的,天皇真正剩下过日子的钱寥寥无几,经常闹粮荒。象此时的孝明天皇,穷到吃条鱼还得把鱼骨头留下第二天泡饭,可说过得颇为凄惨。但是,一旦那些不满幕府的人士们忽然认识到了天皇的重要性,向他身边靠拢,天皇忽然发现自己手中有了底牌,在一夜之间变得十分强大。这些人士共同的口号是“尊王”,也就是让天皇出山,代替无能的幕府对付洋人。

一时,一向在天皇面前趾高气扬的幕府也不得不放下身段,小心地和天皇打起交道来。

不过,聚集在天皇周围这些人想法各异。

首先是一帮老“历史反革命”,主要是被幕府一直压制打击的一些南方诸候,比如长洲藩的毛利家,他们的祖上被幕府击败,被迫臣服,但上百年来一直都想着翻盘。所以,对他们来说,尊王不尊王的无所谓,打不打洋人也无所谓,关键的问题是“倒幕”,也就是说尊王是手段,倒幕才是目的。

然后是一帮“义和团”,主要是日本当时的下层爱国武士,他们的眼里尊王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把洋人赶出去,所以他们的口号是“攘夷”。他们对于幕府主要是失望,如果幕府能带着大家打洋人,那倒不是不可以商量。

而真正后来主导日本政局的坂本龙马,西乡隆盛等维新志士们,此时都戴着前面两种人的面具四处活动,恐怕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后来会把日本带到何处。

他们一直认为,幕府同意向洋人开港,是破坏闭关锁国政策的元凶。

实际上,诸候争霸,只是谁当下一个幕府而已,这个幕府解决不了洋人的问题,换一个幕府也没办法。“义和团”的爱国热情虽然可嘉,但明摆着武士刀对上洋人的大炮是找死。不是幕府不想闭关锁国,而是人家的大炮把你的锁都打烂了,还怎么锁呢?

到最后,日本各派都变成了“改革开放派”,认识到 “师夷之长技以制夷” 才是正道,用西方的政治,经济手段来武装自己,于是开始了把日本带入现代国家的明治维新。

说来有趣,这些后来的维新派,当时大多观念守旧而且不讲逻辑。他们大多明白打仗打不过洋人的事实,但又坚决主张拒绝洋人的开国要求——到底该怎么办他们也不知道,但他们占据道义的高位,怎么说怎么对。这就是在野党的好处了。而最早主张开放的却是“腐朽卖国”的幕府。家茂当上将军的时候,幕府的实权掌握在被日本舆论普遍评价为大奸贼的“红鬼井伊”—井伊直弼手中。井伊直弼官拜幕府“大老”,也可以翻译为大总管,是个坚定的“开国派”,主张对外开放,学习西方,而且要利用这个机会发展日本的对外贸易。

这些政治的大道理,和家茂将军要娶女婴的荒唐事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井伊直弼有超前的政治眼光,干起事儿来却毛糙得很,一方面他坚决贯彻开国政策,被理所当然地看做了和洋人合作的卖国贼;另一方面他一味使用强权压制,兴起“安政大狱”,把政敌捕的捕,杀的杀,连同样主张开国的吉田松荫都被杀了,引起官民对幕府的极度不满。

本来被外国人逼得步步退让,已经让幕府失去威信,再加上“红鬼井伊”树敌累累,越来越多的反对派聚集到了天皇的旗下。

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

井伊想出来的办法是乘着天皇羽翼未丰西安将其绑在幕府的战车上,要造成天皇和幕府一体的既成事实,让反对派无从依托 ——要求皇室公主嫁给将军就是向全国宣示天皇和幕府团结无间的一招。

于是,这位大奸贼开始派人逼迫孝明天皇嫁一个公主过来。

天皇当时的确实力还不足以震慑幕府,只好想办法满足对方的要求。问题是,如同今天一样,那个时代天皇家人口也不繁茂。整个天皇家族还找不到对象的女性只有天皇的一个姑姑,这位皇家“剩女”年龄比将军家茂大一倍还多,而且从辈分上说一旦结成这样的婚姻对天皇无异一种羞辱,将招致更多反对。

天皇家还有一个未婚女性,就是天皇的妹妹和宫。问题是和宫早已许配有栖宫炽仁亲王,除了没过门什么手续都办完了,将军也不能抢亲王的未婚妻啊。

那年头没有变性手术一说,被幕府逼得团团转的天皇万般无奈下灵机一动,说要不把我的女儿嫁给将军吧。

这倒是个从各方面看都很合适的婚姻。除了天皇的这位富贵宫公主稍微小了点儿——公主刚刚出生不到八个月……

51 

一代权臣岩仓具视

(头梳发髻,却脚蹬皮鞋,正是一代权臣岩仓具视在日本近代史上的地位,他身边几名穿和服的年轻副手分别是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伊藤博文和山口尚芳,都是下一代日本政治家的精英。而这位岩仓,正是和宫下嫁将军家茂的幕后推手。)

在铃木由纪子的《大奥之奥》中记载,天皇朝廷和幕府还真讨论过让将军娶富贵宫的建议。这种事情要是传到将军家茂耳朵里,不知道会怎样哭笑不得了。

其实将军这一方真正议娶的目标,正是已经订婚了的和宫公主,和宫比将军德川家茂小两个月,是个身材娇小的袖珍美女,从对和宫墓的发掘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从各方面来看,和宫都和家茂可称佳偶。虽然和宫与有栖川宫炽仁亲王有婚约,但……不是还没过门吗?素来把天皇当掌中玩物的幕府并没把这当回事儿。

天皇是不敢拒绝幕府的要求,谁也没想到,这位和宫公主却是一个烈性子。哭闹,闭门,砸东西,要当姑子,和宫演出了一场东瀛版的英台抗婚。

和宫不肯下嫁幕府的原因,倒不是对订了亲的那位亲王有多少爱慕之情(议婚时和宫只有十三岁),而是由于恐惧。

这恐惧的理由今天说来很有些哭笑不得,竟然是因为江户那里有洋人!一想到要嫁到有可怕“夷人”的江户去,和宫就会害怕到歇斯底里。

江户的确有洋人,但洋人要知道这件事一定觉得十分无辜 又不是我们要娶公主……

这可以看出当时日本普通人对洋人的态度。

被和宫一番大闹,宠爱这位妹妹的孝明天皇索性向江户方面提出可以把自己不到一岁的女儿嫁给将军,既是表示对和宫的支持,也是多多少少表示一下自己的不满,给将军出个难题。

最终幕府还是拒绝了让将军娶女婴的主意——实际上双方谈了没多久,那名可能嫁给将军的富贵宫公主就不幸在襁褓中夭折了。井伊直弼派出使者,逼迫天皇方面给和宫退婚,然后讨论下嫁将军。无奈的和宫除了以泪洗面无可奈何。

就在这个似乎绝望的时刻,仿佛是和宫的痛哭感动了上帝,一件意外让和宫的婚事有了转机。

天怒人怨的幕府大总管井伊直弼,就在江户城下遇刺身亡,被政敌斩杀,史称“樱田门之变”。

说来,暗杀井伊直弼是件令人震惊的事情。这是因为井伊作为重臣行进于都市之中,身边带着武士组成的卫队,人数众多,而且井伊本人还是修炼居合道的武林高手。

在现代的政治谋杀中,被谋杀对象个人的武勇几乎没有意义。但在幕府时代,这还是蛮有价值的,有时直接决定了谋杀的成败。比如,倒幕维新的先驱,日本的思想家坂本龙马就曾在一次遇刺时依靠武艺和同伴一人持枪一人持矛杀出生路。

如果碰上双方都是武林高手,那这样的交锋比武侠小说还要精彩。

坂本龙马最终还是死于刺杀。他在近江屋和一名政见不甚相合的朋友谈话,两人为了表示互无敌意(那个时代实在没法判断哪个朋友会给你肋上插一刀)而把刀放在了一旁,结果铸成大错。刺客突然出现,坂本和他的朋友不及拔刀就被砍倒。然而,当时留下的痕迹经过复原,却展示了此战的惊心动魄。

经过检查,刺客对坂本龙马连发三刀就达到了致命的目的,从血迹的喷溅情况来看,这三刀动作极快,是在一秒多一点的时间里完成的。

而坂本的反应也堪称高手。

刺客的第一刀,从左向右横斩坂本的面门,无可招架的坂本龙马向后一缩,这一刀虽中额头,却未能深入,仅仅伤了皮肉;刺客的第二刀斜斩,伤了坂本的侧背,虽重而不致命,而坂本以承受这一刀的代价俯身取到了自己的刀;刺客的第三刀随即从上向下直劈,来不及拔刀的坂本龙马单手举起连着鞘的刀,阻挡对手的下劈。但是对方力量极大,一刀劈开了坂本龙马手里的刀,仍砍中了他的额头,破脑而入,是坂本龙马的致命伤。

而坂本龙马的朋友,在第一刀砍来时正在转身取兵器,兵器没到手,后背所受这一刀已致命。

这一场短暂的恶战,若刺客的武艺稍有逊色,鹿死谁手就难说了。

可是,刺杀井伊直弼,却几乎没有悬念 反对井伊的武士们把这次暗杀作得更像是一次小规模的军事行动,他们正面袭击和打垮了井伊的卫队,把井伊直弼从轿子里拖出来砍了脑袋。

井伊本人苦练二十年的武艺连一点儿作用都没能发挥,因为刺客在一开始袭击的时候,就动用了手枪,轿子中的井伊直弼腰部腿部都被子弹击中,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其身边的卫士,二刀流高手永田太郎兵卫也被乱枪打死。 

 

刺客们使用的仿科尔特1851式左轮手枪

这似乎也是一个隐喻,显示着幕府在新的历史潮流面前已经过时。

和宫似乎可以松一口气,也许没有了这个蛮横可恶的“红鬼”,自己就不必嫁到江户去了。

然而,没过多久,幕府再次派人前来求婚。

这一次,原来站在和宫一边的哥哥孝明天皇,竟然也改变了态度。

原来,这次幕府前来求婚,是真的来“求”了。“奸贼”井伊直弼死了,但幕府的危机并没有消除,而且,由于幕府失去了这样一位铁腕强人,无人能够坚持其高压政策,幕府的威信进一步下跌。而此消彼长,聚集在天皇身边的势力越来越强,让幕府感到威胁,寝食难安。

怎样才能解决问题呢?幕府方面经过讨论,认为只有获得天皇的合作一途。如果天皇也表态支持幕府,并与幕府结合成一体,反对派失去旗帜,将不消自灭。

所以,这一次幕府的求婚低声下气,罕见地做出了低姿态。出于和朝廷显示团结的目的,他们继续要求和宫公主下嫁江户,并急切地希望通过公主下嫁的举动,堵住反对派借尊崇天皇为由攻击幕府的道路。

从情理来说,天皇这边此时已经有了拒绝的筹码,而且,这种合作似乎是天皇拆自己的台,让幕府白白占便宜。然而,天皇身边的一号重臣侍从岩仓具视注意到,井伊直弼居然会在闹市遇刺,而且战斗中他的卫队大量开小差,于是为天皇分析道:“在樱田门外,幕府的大总管井伊就被刺杀,说明幕府政权已经没有了对局势的控制力,幕府的权威也落入了谷底,这正是回复皇权的机会。然而,如果以武力和幕府相争,恐怕又会召来窥伺的外国的侵略。若是这样不如准许幕府的许可,但以要求其破弃与外国签订的通商条约为价码。如果幕府能够同意,可以借此机会确定天皇的权威。”

岩仓具视的设想,与孝明天皇不谋而合。这位天皇是一个仇视洋人的保守主义者,但并不想推翻幕府,他推崇的政府结构类似于有一个天皇作董事长,再保留一个幕府作总经理。所以,嫁和宫给将军,同时要求其按照天皇的命令把外国人赶出去,孝明天皇认为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问题是,幕府若有实力把洋人赶出去,何至于混到要靠老婆娘家站台的份儿上?

已经饥不择食的幕府方面一面向天皇大量进贡,一面一口答应了天皇的条件。

这下子,和宫没辙了。经过反复的争取无望,1862年,16岁的和宫被迫前往江户出嫁,临别时,题词一首,内有句曰:“此身虽可怜惜,为君为民之故,且散作武藏野的朝露吧。”

铃木由纪子在《大奥之奥》中描述和宫“其时心情,简直如同出嫁匈奴和亲北胡的王昭君一般。”

这位和宫姐姐太过分了,又不是让你嫁给胡人。

在和宫眼里,那个可恨的将军家茂,也和胡人差不了多少。

52 

据考为和宫公主着洋装的罕见照片

和宫生活的时代,已经有了照相技术,她也是幕府历代将军的夫人中最早留下照片的。从现在留下的照片来看,在晚年患病前和宫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的确是个美丽的女子。

有人开玩笑,说日本皇室的样子是男人胡子越来越少,女人眼睛越来越小。

看看这些照片,这种说法不能说全无道理——

日本最近几代天皇: 

 大胡子明治  

中胡子大正 

小胡子裕仁 

没胡子平成

日本最近几代公主:

 

明治时代 (和宫) 

大正时代 

裕仁时代 

 

平成时代 

现在……

和宫不仅貌美活泼,而且由于出生时父亲已经去世,其兄孝明天皇对其十分宠爱。所以,作为天之骄女的和宫,肯定也曾对自己的未来多有期待。然而,正如人们所说“自古红颜多薄命”,十六岁的和宫被硬塞给一个下嫁江户的政治任务,心情的确和王昭君出塞差不多。

将军后宫的事情很少文字流传,但是负责给和宫公主担任宫廷辅导女官,跟着她嫁到江户的女官庭田嗣子是个很八婆,呃,应该说很有档案意识的女性,她在和宫身边写下的笔记被作为《净宽院宫御侧日记》流传下来,保留了不少当时的一手材料。

庭田嗣子的笔记记得颇为风趣,她提到幕府时,用的词不是“幕府”,而是“骗子”。

这是由于和宫下嫁前因为惧怕提出了一个和将军家茂和平共处的五项条件,包括:第一、要参加父亲仁孝天皇去世第十七年的祭祀后才前往江户。此后到先帝的忌日应可准许和宫返回京都参加祭祀;第二、尽管嫁入将军家,但和宫身边的一切应保持在皇宫时代的原样;第三、在没有适应江户城的生活之前,要从皇宫带侍从女官一人,以及下级女官三人同行,伺候和宫的生活;第四、如果需要,可召唤其舅舅桥本实丽到江户来;第五、如果需要,可派遣身边的高级女官作为使者到京都与哥哥孝明天皇联络。可能因为不得不把妹妹的婚姻作为政治筹码,心怀愧疚的孝明天皇敕令和宫嫁人后仍保留“内亲王”的封号,表示其仍是皇族一员。

日本的风俗即便是天皇之女,嫁人之后也不再属于自己家,而是对方家族的成员。直到今天,日本女性出嫁时头上仍要戴“白无垢”披巾,意为对丈夫说“我以清白之身嫁到你家,请为我染上你家的颜色。”和宫兄妹的这个做法,表示她虽然嫁人,却不算夫家成员,这是仅次于给老公戴绿帽子的严重挑衅。

然而,期待和宫下嫁解决政治危机的幕府早已急不可耐,当即答应了后面四项条件,只是第一条被认为明显是拖延婚期,遭到坚决拒绝。

考虑到这四条已经比较过分,和宫不想过为己甚,于是同意早日启程。

然而,来迎接和宫的幕府女官仍然采用幕府的武家礼节对待和宫,根本没有接到关于这些条件的通报。

为和宫担任扈从的舅舅桥本实丽,以订婚时双方有约在先为由向幕府的官员提出了抗议,要求对方守约,但也无济于事。和宫随行的女官和朝臣为此都感到愤慨。女官们开口闭口用“骗子”来表达对幕府的不满。

而和宫接着就和名义上的婆婆天璋院斗出了火花。

天璋院是十三代将军家定的妻子,名义上是十四代将军家茂的继母,说来也是个命苦的女性 家定天生脑疾,根本不能完成男人的职责。但是,天璋院也是个命硬和充满个性的女性,也许经常看日本大河历史剧的朋友还记得,她还有一个名字,就是笃姬。

这个名字,曾经风华绝代。

事实上,在幕府的最后时刻,正是笃姬与和宫两个刚强的女性,撑起了即将倾覆的德川家。

然而,笃姬天璋院与和宫第一次见面,两人就爆发了一场交锋。

和宫嫁过来的时候,送给婆婆的礼物上连个尊称都没有写,仅仅书写“致天璋院”。这种“嚣张”的态度激发了笃姬骨子里的刚硬。说是婆婆,其实此时的笃姬不过二十七岁,比和宫不过大十岁而已。于是,两人见面时,笃姬在坐垫上端坐于上座,却让和宫坐在左侧的下座,甚至连个蒲团也没准备。这在一般家庭里面倒也不算超越婆媳之礼。但如果按照皇家的礼仪来算,和宫作为公主应该地位更高。就算不给其上座,双方也至少应该平等相对,各有坐垫才是。

这个明显的下马威让回到寝宫的和宫大哭一场。

上行下效,和宫带来的宫廷女官们和将军后宫原有的女官也斗的难解难分。和宫身边的女官七十一人,天璋院身边的女官九十一人,加上她们的侍女,部屋方等,卷进来的人要有三倍于此的数字。这两个美女军团之间的相互争斗,让将军的后宫充满了火药味。

事情越演越烈,以至于天皇都出面要求幕府遵守诺言,善待和宫。幕府方面不得不有所收敛。

这场争斗在和宫的婚礼之后第二年才告一段落。当时,将军的后宫中流出了这样的谣言,称“天璋院仍和从前一样占着将军夫人应该住的御殿,让和宫住在原来下人住的房子里”。由于担心和宫受到委屈,似乎天皇也对笃姬表达了垂询。

感到深受羞辱的笃姬果断提出要离开原来的寝殿,搬到别的地方去。

这里面其实体现了笃姬鲜明的个性和政治智慧。此事要是成真,“恶媳妇把婆婆赶出了门”的流言蜚语会让和宫一辈子背着。和宫不得不向天皇提出请求,要其阻止笃姬搬家的做法。

好像直到这时候。和宫才明白自己的真正处境:笃姬之所以对她十分苛刻,并不是普通婆婆和媳妇的家庭矛盾,而是一场政治战争的侧面。这场战争在和宫下嫁前已经结束,核心问题是为十三代将军家定确定下一任将军的人选。由于这场战争,笃姬与和宫正好属于两个对立的阵营。

当时的候选人有两个,一个是和宫的老公家茂,此人和家定的血缘最近;而另一个是被当时很多人推举的贤王——德川庆喜。德川庆喜年龄比家茂大,而且素有英明之称,被认为是危难中拯救幕府的最佳人选;而拥立家茂则被认为是奸贼井伊直弼一手操纵的,舆论中并不被看好。

笃姬就是支持德川庆喜一派的重要人物。而和宫无论自己愿不愿意,作为家茂的妻子,自然被划到他的阵营里去了。如此一来,政治上在不同的阵营,又怎么能和睦相处呢?

和宫原来是被站队了。

身心俱疲的和宫,本来就不曾计划在江户多呆,她也不习惯幕府略带粗糙的武家风范,日日怀念京都故乡。如果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和宫曾计划借省亲的机会,就返回京都不再回来了。

然而,和宫最终却留了下来,因为有一个人改变了她的生活。

53

  

西阵织

(产于和宫的家乡京都,是艺术和手工的精致组合,世界最华丽的绣品之一)

因为到江户以后履历坎坷,跟随和宫的女官庭田嗣子曾在日记中流露出对前景的担忧。然而,在和宫嫁人后第二年,其笔调明显欢快起来,让人觉得忧烦已过。尤其是一个叫做“大树”的人,经常会在她的日记里出现,每次都会带着一些异样的气息。

比如,在《静宽院宫御侧日记》中的一段纪事写道:“大树今天到吹上御苑骑马,通知和宫公主无需作例行的拜见之礼。大树在归途中,以康乃馨为礼物送来。今晚,迎其来宿。”

这个“大树”,便是女官们给将军家茂起的绰号。居然懂得给人送花,这真是个浪漫到有点儿象现代人的将军了。

推测,将军家茂喜欢上和宫,可能是在婚礼上。和宫不肯照江户的习俗剃掉眉毛,满脸傅粉,甚至保留了在宫廷式的披肩长发而没有盘头。看到这个一脸毛茸茸,像个小白兔一样的小萌丫头,家茂的神情曾变得颇为惊讶。

此后,天真的和宫以其顽皮和娇憨给家茂带来了意外的快乐,两个年纪相若的年轻人从此浪漫地相爱起来……

哦,我承认,我是在模仿《还珠格格》的剧本,历史,应该不是这个样子的。

事实上,很多人对家茂与和宫之间有爱情持十分怀疑的态度。

原因是对家茂来说,娶的这个媳妇比买来的付出代价还要高——两人的婚姻本来是一桩政治联姻,属于宫廷和幕府各取其利,又各怀鬼胎的产物。对幕府来说,最直接的收益是显示了和天皇宫廷的团结,让试图拉着天皇盗墓,错,倒幕的各路野心家和志士们顿失重心。这是幕府想要绑架威望日增的天皇的第一步;对天皇来说,嫁一个公主过去,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幕府必须“攘夷”——把外国人赶出去。这一点,幕府是有承诺的。

这肯定是不现实的,以当时日本的实力,不要说幕府做不到,幕府加上天皇也做不到。

当然,如果幕府顺利地“攘夷”成功,则天皇也在绑架幕府,有机会借势而起,建立一种天皇为董事长,幕府为总经理的制度。如果幕府不能“攘夷”,则天皇站在道德制高点,又可以作为在野党领袖迫使幕府下台。

在这场博弈中,幕府明显处于进退两难的地步,而和宫,娶回来其作用也就发挥完毕,面对天皇朝廷不断督逼“攘夷”的压力,将军家茂不迁怒于这个不驯的野丫头,已经是很宽厚了。

在高高的宫墙里面,尔虞我诈的中心,还会有爱情存在的空间吗?

但是……一切又表明,这里面似乎真的有爱的火花在闪现。

一八六六年,由于长洲藩降而复叛,将军家茂率军亲征,战事不利中,家茂在大阪忧愤成疾而病逝,终年二十一岁。其亲信大臣胜海舟检阅家茂遗物,意外发现大量和宫写来的私信。对此有些惊异的胜海舟打开来看,顿时被信中决然的词句所震惊。在其中一封信中,和宫写道:

“期盼着你的早归,等待一日便如千秋一般长。”

“既嫁给了德川家,便有连生命也可以为德川氏而牺牲的觉悟。”

“国事为重,我会一直等待,直到你的凯旋。”

这些书信,似情书,又不似情书,但其中一番真意,任何一个恋爱过的人,都是明白的。

我们似乎不必怀疑宫墙里有没有爱情。田野里有田野里的爱情,工厂里有工厂里的爱情,学校里有学校里的爱情。只要是人,就有对情的渴望,只是在不同的地方,表现不会相同。鲁迅曾经拿林黛玉和黄包车夫做过对比,意思是他们之间若是产生了感情会很古怪。其实,历史上有过不少背景完全不同的人们之间的爱情,也有很多是十分成功的。然而,如果看这样的爱情,会发现他们要为了爱情而设法接受,理解和适应与自己背景完全不同的对方,彼此为对方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和代价。

这是先有爱,再有坚持的成功。

更多的时候,是先有理解,后有爱情的,这就是所谓“知音”的含义。

家茂与和宫之间的感情,也许正基于他们对彼此纠结命运的理解——他们都自幼生长于政治漩涡中,看惯了黑暗和阴谋,只有他们才理解彼此生存的艰难,而忽略那炫目的头衔和荣耀。

家茂是名义上君临日本的将军,但是,外有洋人威胁,内有倒幕风潮,而幕府内部却因为井伊直弼的“安政大狱”而人才凋零,威望衰落——第二次长洲战争中家茂不得不亲自到前线指挥,就反映了幕府内部人才的匮乏。幕府的覆亡已经是近在咫尺的危机,两百年的锁国,面对数千年未有的大变局,这已经不是需要一个贤才,而是需要一个超人来承担的负荷了。

几乎没有人看好幕府的未来。家茂身边忠心耿耿的名臣胜海舟,也只是在尽力筹措救生艇,希望在幕府这艘巨舰倾覆时,让船上的人能够逃生。

但家茂是在努力挽救这艘巨舰。

他即位后面对比自己年长,更有贤名的争位者德川庆喜时态度平和,既无喜色,也无忌色,仿佛完全忘记了双方曾你死我活。他像是在告诉庆喜和其他的竞争者:我们在同一条船上,船要是沉了,谁都没得玩。

他赢得了第一次长洲战争,所用的最主要将领竟然是后来的倒幕统帅西乡隆盛——这就像一条船的船主说服海盗帮自己的忙一样。家茂说,你不是想抢我的船吗?先帮我把船底的洞补上可好?

他获得了和宫的哥哥孝明天皇的友谊。两次到京都拜见这位大舅子。你不是逼着我“攘夷”吗?咱们还是谈谈董事长和总经理的利益分配问题吧。尽管和宫下嫁时天皇背后有小算盘,但两人有着合作的默契,孝明天皇终生反对倒幕。

家茂努力使自己理解世界,并促进日本的开化。他乘坐轮船出行,阅读外国报刊,并通过书信曾与拿破仑三世有过较深入的交流,赠送蚕种促进了法国丝绸的发展——很少有人知道,马赛的丝绸,直到今天仍是不逊于中国同类产品,最轻最柔软的丝绸。

终其统治之时,家茂始终在努力寻找解决幕府危机的办法,而且,依靠他的政治智慧,竟然在一定程度上被他将局面一点一点扳了回来。胜海舟评价他说:“若さゆえに時代に翻弄されたが、もう少し長く生きていれば、英邁な君主として名を残したかもしれない。武勇にも優れていた人物であった。”(尽管少年时即为时势所翻弄,但如果他能活得长一些,或许能以英主之名流传后世。是有武勇而又优雅的人物。)

然而,对于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这其中的疲惫,惶惑和艰难,后人是无法体验的。

这些,也许只有同样出身于宫廷的和宫能够明白。和宫是遗腹子,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与其兄孝明天皇相依为命,感情很好。而孝明天皇最终却以政治为理由将她嫁到了不愿意去的江户,和宫是否会怀恨这个兄长呢?在幕府崩溃的时候,和宫从江户返回京都,随身携带的,就有孝明天皇的牌位,她用态度表明了对兄长的理解 生在帝王家,就没有不被政治选择的自由。

历史记载家茂花了很多时间和和宫在一起,也许最初有家茂希望缓和二人关系,以增强幕府与天皇朝廷联系的目的。但从后来的情况看,这样多的相处显然超出了政治的需要,只能说:和宫是家茂的知音。

两个人都有着被时代翻弄的命运,又都有不甘被命运摆布的坚强,才是他们彼此相知的基础,郎才女貌,反而是其次的事情了。

从史料中可以看到,在时代漩涡的台风眼中,两人抓住每一点机会享受着生活和爱情。

家茂好甜食,和宫便经常令女官们制作了羊羹送去,以致不知节制的家茂满口龋齿。

家茂要出征长洲,行前两人彻夜不眠,和宫叮嘱家茂,你到南方去,就靠近我的家乡京都了,请为我带京都的西阵织来。

不知道两人为何彻夜不眠,也许,他们已经感到即将永别的悲伤?

征战持续了一年,直到家茂病逝大阪,再也没能回到江户。

在家茂病重期间,和宫闻讯曾连夜派医生乘坐英国轮船紧急赶去,携带的东西包括“衣服,被子和点心”——仍然没有忘记给家茂带去爱吃的甜点,可见和宫并未想到家茂会那样快地离世。

然而,家茂仍然逝去。他的死因众说纷纭,有的认为是医生之间看法不同延误了治疗的时机,有人认为是水土不服加重了病情。笔者认为,承担了过重的压力,家茂早已透支了自己的时间。死前,家茂长叹:“一事无成就要离世了吗?我才二十一岁啊。”

当家茂的灵柩到达江户时,他的侍从带来了家茂为和宫购买的西阵织。

这本是家茂准备作为凯旋的礼物准备好的,然而,如今却成了生离死别的证物。

和宫的反应和在众人面前的失态是被记录在《皇女和宫纪事》中的。这段文字如是写道:“96、家茂の遺骸は江戸へ帰った。そのとき、側御用取次平岡丹波から和宮へ西陣織物が届けられた。これは、家茂が征長出立の際に「土産は何がよいか」と尋ねたのに対し、和宮が「西陣織を」と、ねだったためである。形見となてしまった西陣織を抱きしめた和宮は、つと立って奥へ入って行き、そこで突っ伏して心ゆくまで泣いたのであった。”

翻译过来是这样的,“九月六日,家茂的遗骸到达江户。这是,侍从平冈丹波为和宫带来了西阵织。家茂在征伐长洲之战出征时,曾问:'要什么礼品么?’和宫对之曰:'那就西阵织吧。’这便是为此承诺而准备的。见此,和宫抱住西阵织,站起来努力向内宫走去,一进门便扑倒于地,发出从心底的哀哭。”

这匹西阵织,被和宫在家茂下葬时挂在了他的灵柩上,并作歌道:“空蝉の唐織ごろもなにかせむ,綾もも君ありてこそ”(唐织衣美饰空蝉,着绫着锦皆是为君妆)。

女为悦己者容,美丽的西阵织,是欲为了谁裁剪?

家茂英年早逝,未能挽救幕府的衰颓,但一句“可怜”却是说不出口。

这一天,胜海舟在日记中写道:“德川家至今日毕。”

德川幕府在家茂之后仍然挣扎了两年。

这两年中,继任将军的是原本呼声极高,素称贤明的德川庆喜。然而这位“贤君”心胸却远不如家茂开阔,始终没有忘记双方的争位之斗,以至于他登位后排挤胜海舟,和宫求见也被拒绝。这位“贤君”先是搞出一个“大政奉还”(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查历史教科书),试图以退为进。之后发现自己没有在三颗鸡蛋上跳舞的本领,随即途穷匕见,率领大军直扑天皇所在的京都,结果被打得大败。虽然前线大败,但将军指挥作战的大本营大阪城仍兵精粮足,而且幕府控制有制海权,可以随时调来援兵。当将领们专心准备下一次战役时,天亮时分却发现被战争吓破胆的主公庆喜已经乘孤舟逃跑回江户了……

毕竟贤明的末代将军庆喜一直只有纸上谈兵的机会。

东晋殷深源,“弱冠有美名,尤善玄言”,久负贤名,年轻时一直称疾不做官,时士嗟叹:深源不出,奈苍生何!十多年后,才在会稽王司马昱哀求多次情况下出来做扬州刺史,并节制诸军北伐。结果因为不识时务,被打得全军覆没。

英俊喜欢穿军装的庆喜,与之大体相似。

败回江户的庆喜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统治日本十几代的幕府,如今成了众矢之的的“叛贼”,朝廷的大军正一路披靡,杀向江户。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朝廷一方领兵的正是和宫最初的未婚夫——有栖宫炽仁亲王。有栖宫炽仁是日本皇室中少见的文武双全人物,和宫一手优美的和歌就出自他的指导。他与幕府有夺妻之恨,所以是皇室中倒幕最坚决的成员。在他统领下的讨伐军明显是要置德川家于死地,而落井下石简直是人类天性,昔日威风的幕府,此时已经落到破鼓万人捶的地步。

仿佛突然发现了救命稻草,德川庆喜请求拜见和宫。

在家茂去世之后不久,孝明天皇也去世了,两个最主要的合作派代表人物相继去世,幕府和朝廷的战争一触即发。因此,岩仓具视曾多次去函,密告和宫尽快脱离幕府,回归京都。但和宫并没有走。

也许在那一刻,她已经把德川家的命运背负到了自己的身上。

立场是维新派的胜海舟也没有走。他虽然很不喜欢庆喜,但与和宫一样,为了那个早逝的将军,苦苦支撑着危局,寻求着为德川家找到一个平和的结局。

德川庆喜的第一次拜见并没有被和宫接受。这个当初哭着不肯到江户的小萌丫头现在的内心,也许已经比大她十几岁的庆喜更为深沉。她在等待庆喜确实已经山穷水尽的时候,只有一个真的没有了东山再起机会的德川家,才有可能获得生存下去的机会。

当朝廷的大军已经逼近江户的时候,和宫见了庆喜。随后,她向自己的侄子明治天皇写了一份“叹愿书”,请求天皇赦免德川家。她同时还给官军的前锋大将,自己的表兄桥本实梁写了一封长信,阐明自己的立场。

那封叹愿书很容易找到,无需赘述,而给桥本实梁的信,更带有和宫鲜明的个性。

和宫写道:

“若当家(指自己嫁入的德川家)以朝敌之污名传于后世,以吾看来实为遗憾之事。”

“若能予我以悲悯,雪其污名,得使其家门重立,吾愿以身命相求。”

“万望于官军中斡旋以改其所向,若坐看当家灭亡实为吾极遗憾之事,切请尽快施以援手以保存之。我不惜此一命,惟若舍身于朝廷之敌一侧 …… 思之心痛。”

和宫在信中表示,若德川家给后世留下朝廷之敌的污名,她认为会是十分遗憾的事情。请表兄看在自己的请求上,设法为其洗去污名,则和宫愿以身命相求。如果官军定要进攻到底,和宫也有着和德川家站在一起,舍弃自己生命的觉悟。

在得知战争不免的时候,和宫已经把自己作为了一个人质,来为德川家求得一线生机。

与此同时,与和宫曾经势不两立的笃姬,也为着同样的目的在奔走——笃姬家族于官军中最强硬的西乡隆盛有恩。。刚烈的笃姬看不惯幕府男人们的无能,曾怀揣匕首,等待城破自尽,在圣海舟的强烈劝说后才改变了主意。

政治,本来是一种绝不让敌人翻身的艺术。但是,在两个本来应该是作为政治牺牲品的女人的努力下,德川家得到了意外的宽大 --德川庆喜退位,家主之位改由六岁的德川家达继承,并为其在骏府保留了七十万石俸禄的辖地。庆喜此后沉溺于打猎,摄影和射箭,生了二十一个子女,寿七十六。笃姬专心于教育德川家达,她的政治经验对家达影响很大。后来,日本政府出现危机时,曾公推德川家达担任首相组阁,被家达拒绝。德川家族则存续至今,仍在日本颇有影响。

和宫选择了回到京都,皇室接回了被迫下嫁的公主,犹如蔡文姬归汉,使她的出嫁和回归对舆论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她离去的时候,把哥哥孝明天皇和丈夫家茂的灵位放在桌上,但走的时候却似乎粗心地只带走了哥哥的灵位。

这件事曾引发后人的好奇,并推测和宫与家茂并非真的那样有感情。

比如,有一次家茂去京都见天皇,和宫因为感冒并没有送到门外,违反了夫妻之礼。

比如,家茂在大阪时身边还有别的妾室,说明他的爱情不专一。

……

实际上,这些看法大多捕风捉影,第一条是日本人的典型思维,也许我们会很清楚地理解,真正的感情并不体现在这些礼仪的场面上;第二条则是外国人不了解日本文化的产物,作为一个海洋民族,其爱与性是分明的两个概念。

很少有人注意到,完成了其政治使命的和宫,悄然回到了改名东京的江户,并在那里生活了下来——她离开时把家茂的灵位留在了那里,如今,她又回到了这块浸透幸福和伤感的地方。十年后,和宫去世,病因与家茂出乎意料的相同。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葬我于将军之侧。”

随着增上寺德川家墓葬的开启,家茂与和宫的合葬墓也被发掘。在打开三层棺椁之后,和宫已化作白骨的遗骸暴露出来。为墓中几乎没有随葬品而惊奇的人们发现,在屈膝而卧的和宫双臂之间,有一幅小小的玻璃板——那是一幅明治前期的相片。

在发掘的灯光下人们看到那张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但是,当他们试图把照片拿到阳光下时,上面的影像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人曾推测,这会不会是和宫的第一个未婚夫——有栖川炽仁亲王的像,但看过照片的专家认为不像,因为照片上的人年纪很轻,而有栖川宫炽仁比和宫年长十二岁,他在照片上这个年龄时,照相技术还没有传入日本皇室。

答案只剩了一个:那是从未留下照片的德川家茂的影像。有记载他出征大阪的时候,曾照了像让人快马送给在江户的和宫。

和宫与家茂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不算最后的别离仅有四年。

这一瞬间,想起了《黄昏清兵卫》最后主人公小女儿长大后的旁白:

“朋江小姐最终成了我们的母亲,但是这种幸福的生活只持续了三年。三年后,在天皇和藩势力的战争中,我的父亲被炮火击中,死在了疆场上。”

“我的母亲在战后带我们到了东京和江户,最后幸福的和我的父亲葬在了一起。”

“江户时代,家父的旧同僚和上司现在大部分都名成利就,平步青云。我经常听到他们说:'黄昏清兵卫真是个不幸的男人’但我不这么想,家父并非渴求功名的人,他决不会自认为是不幸的,他深爱着女儿们,又得到美丽的朋江小姐的爱,他短暂的人生里充满着美好的回忆,我也因为这位父亲而自豪……”

也想起了新婚时妻的话:不要说一生一世啦,这一天就是幸福。

一天已是幸福,何况四年,何况死而同衾的永恒。

这样的一位将军,也许是无法用“可怜”两个字放在他的头上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