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锐捷科技有限公司:风一样的河流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7 15:06:52
来自:白云鄂博    我的家乡在鄂西北一个偏僻的山村。与外界相通的只有一条灰头灰脸的公路,下雨时就会变得泥泞不堪。父辈们总在麦黄时节磨快了镰刀,挥刀割下一地的金黄。而后放水、匀田,再把秧苗一棵一棵插下去,等待八月中秋稻子成熟。一年一年,犹如滚水河的水一样滚滚不息,用汗水跟土地交换着粮食。
  那年,我告别了父母,也告别了小叶,独自一人去武汉上大学。走的那天,小叶坚持要送我到集上的车站。我们走在灰尘股股的公路上,鞋子和裤脚上很快就变了颜色。鲜红的太阳刚升起来,露珠时不时从道边的松树上滴落。偶而滴在小叶脸上被我看见,她就羞怯地对我笑笑,用手背轻轻抹去。抹着抹着眼圈就红了起来。这时,我就放慢脚步,轻轻看她。路过人家门口的时候,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些有聊无聊的话,我们就一起把步子迈得很开。
  那天小叶始终没有哭。七八里路,她的眼圈红了又褪了,红了又褪了,眼泪总被挡回去。至于最后一次褪了没有我无从知道,我只看见开始时她手贴着车窗不放,后来又追着跑了几步,渐渐立住了,呆呆地看着车轮带起的灰尘和煙没在灰尘里的我。我不知道那腾起的灰尘是否沾染了小叶洁白的面容。清澈的、如水的小叶。
  我并没有如父母和小叶所期望的那样一路顺风地抵达学校。中途转乘的长途汽车开到一段偏僻处忽然停了下来,车厢里起了骚动。三个强壮的男子要拉女司机下去“玩玩”。那时候,我是第一次见到女人开汽车,开始还有点好奇。但我看见那三个男子中的一个用刀抵着女司机的脖子,另外两个在她身上乱摸时,就不再好奇了。我低头打量自己瘦弱的身体,又回头看看后面的乘客,可他们都把脸埋过去了。女司机的衬衫已开了几颗扣子,白色的内衣和肉体裸露出来了,有的乘客斜了眼在看这些。我再一次打量自己细瘦的胳膊和小巧的拳头,没来得及再想就“嚯”地站了起来。
  那个拿刀子的男子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过来,似乎是在制造气氛。那把刀在他手里端得很正,很有力度,绝对能一刀将我刺穿。我开始想跑了,可车门关着,腿也发软,只好直直地瞪着他。但他并没有捅我,也许他觉得对付我只需要拳头就够了。他出拳并不快,我本以为可以躲过的。后来回想,我当时的模样肯定很笨。只一拳,我就倒下了,头开始剧烈地疼痛,我的头痛病就是从此开始的。车厢里很安静,只有我的脑子在“嗡嗡”叫个不停。
  后来,我看见那三个男子胁迫着女司机往林子里去了。再后来,又胁着回来。我当时恨透了自己的无能。年轻的我在想,这是不合理的。
  没想到女司机竟然叫我下车,她说我爱管闲事,不带我了。那三个流氓先是惊愕,继而冷冷地笑。他们将我和我的行李一起丢下车去。我一直想不通女司机为什么要这么做,想了很久也没有想通。
  我安安静静地在大都市里上学了,学英语、学微积分、学毛泽东思想。我安安静静地听课、写作业,安安静静地在南湖边的长椅上发呆。南湖是我们学校的一部分,虽然它并非我们学校所有。它与我们学校完全相接,在视觉上是整个属于我们学校的,也是属于我的。我喜欢那片广阔安静的湖水,喜欢它微微浮起的细浪,甚至喜欢它散发出的淡淡鱼腥。事实上,我更怀念家乡的滚水河。滚水河的川流不息是它最大的魅力,滚水河里不会有鱼腥味,滚水河是清甜的。
  在一片静默的生活中,我邂逅了几个月前的那桩事情,平静的生活有了一些震惊。那是一份旧报纸,1999年9月11日。报纸的头条是“女司机受辱开车冲下山崖”,副标为“车上乘客无一生还”。我手捏着报纸,几年来头一次流泪。原来,生活中还是有着合理的部分。
  那年,我十八岁。十八岁,过早触及了人世间的绝望和悲凉,我开始一阵又一阵的偏头痛。我无比地思念小叶。在静默的独坐中,我们在南湖边,也在滚河旁一句一句地闲聊,我会看见她忽闪忽闪地眨动凝了雾珠的睫毛。满脸红晕的小叶,清纯如水的小叶。
  在我平静生活的震惊中,在我疯狂思念小叶的幻影里,我会回根溯源,悠游到十年前的日子,十年前的小叶和十年前小叶的父母。十年前,小叶和我一样是八岁。八岁的小叶扎着三根羊角辫静静地坐在自家院子门口,不跟别的孩子一起疯。她那时候就害羞。我路过的时候对她笑笑,她也笑笑,一笑脸就红了,我的脸也就跟着红了。村里常有人逗我玩说:“小白,喜欢我们村哪个女娃呀?”我往往羞红了脸不作声,却禁不住人们的久缠。有一回,我说:“小叶!”人们哄笑了。后来,人们都叫我是李长子家的女婿。我一路过小叶家门口,就有人喊:“李长子,你家女婿来了,快杀鸡做饭哦!”
  人称李长子的,就是小叶的父亲。小叶的父亲十分高大,所以人称“长子”。他是个十分和蔼的人,对小孩也好,当然对小叶更好了,我常看见他在纳凉的时候让小叶骑在他脖子上,在村子里转来转去。人们这样开玩笑的时候,他总是“呵呵”一笑,还要招呼我一声:“小白,去哪儿呀?别又去河边玩水哟。”人们又有了话头,说:“李长子,怕你家女婿没了呀?”
  小叶的母亲是个肥硕而粗拙的女人。和村里其他女人一样,嘴里总能唠叨个不停。那时候,我很奇怪这样一对父母能生下小巧可人的小叶,同时也很担心小叶长大了会向她母亲的方向发展。后来等到小叶长大,终于证实当初的担心纯属多余。
  “李长子淹死了!”那个下午有人气喘吁吁地跑到小叶家门口尖叫。
  我亲眼看到小叶的父亲从有到无的。那天中午,我又躲在滚水河边,光着脚丫子踢腾了一中午的河水。小叶的父亲扛着铁锹来开娄管给稻田放水。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才好,就对他傻笑。他也笑,走过来摸一下我的头,一把将我提了起来。他说:“你又来玩水,呆会儿看我给不给你爸说!”我咬着食指继续傻笑。他“呵呵”地笑了一声,说:“算啦,这次就不给你爸说啦,下次可不行。你等会儿,我们一快回去。”说完脱了衣服,一个猛子扎到河里了。
  浪花纷纷落下,层层巨大的涟漪四散,直冲向河岸。河岸边水草丛生,有深幽的洞穴露出黑黑的一角。滚水河突然就这样安静下来。一只蜻蜓飞过来,停在水草上,很快又飞走了。知了依然在家门口的大白杨上不住地叫,但河水里每一个气泡破裂的声音我都能听到。稻田里已经有了稻花的香气,在烈日中一阵一阵地涌过来。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小叶的父亲还不起来呢?这滚水河的水到底有多深呢?
  我开始呼喊。我不知道该称呼他什么,就像别人一样喊他的外号“李长子”。
  “李长子――”
  “李长子――”
  ……
  后来有人听见,好奇地跑来。于是,我最终看到了从水下浮起的脸色乌青的小叶的父亲。我实在无法相信他已经死了,事隔多年依然如此。当时我一直在想:如果小叶的亲人中非得有人死,让我挑选,我宁愿选她的母亲。
  哭得最伤心的是小叶。她整个单薄的身躯都在哽咽中一起一伏,不知有多少辛酸乘机悄然注入其中。在一片超度声中,在连天的唢呐声中,小叶的父亲,那个被人称作“李长子”的和蔼可亲高大魁梧的人,被种在了山上。
  小叶说,爸爸也许明年春天会再长出来。可春天来了,长出的只有坟头密密的蒿草。小叶瘦下去,然而居然也在长高。我们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手拉着手一起玩了。
  小叶的母亲已被生活击垮了。那个肥硕而粗拙的女人,不再有高亢的腔调,变得琐碎不堪。她无谓地唠叨着,时不时漫骂着小叶。她只是在农忙时有拚一把的力气,平日里,总是小叶挎着大大的竹篮四外打猪菜。我跟着小叶,帮她打够满满一篮子猪菜,再俩人将其抬到滚水河洗净,然后抬回家。小叶已欠了两个期的学费了,卖了猪才有钱交。于是我们天天对猪说话,催着猪长大。小叶的母亲看见,有时也貌似开心地笑一笑。
  我们在滚水河边的时候,小叶总是问个不停:
  “我爸爸就是在这儿淹死的吗?”
  “是的。”
  “就在这块石头这儿吗?”
  “不是,再往前一点。”
  “他会游水怎么会淹死呢?”
  “不知道,是水猴子拉的吧。”
  “水猴子什么人都拉吗?”
  “不知道。也许是它拉错人了。”
  “我爸爸还能看见我吗?”
  “能,你梦见他的时候,他就能看见你,我奶奶说的。”
  滚水河对面是高高的崖壁。从下面仰望上去,仿佛直通天上。小叶常常望着崖壁发呆。而后又问:“你说我爸爸是在地里,还是在天上?”
  我确信小叶的爸爸早已到了天上,好人死了都该在天上。可是,好人为什么会这么早就死呢?这个问题我永远无法弄明白,小叶更是无法明白。我对小叶说:“我们都是好人,好人死了都会升天。将来我们一起升天,肯定能看见你爸爸在天上的门口等我们。”
  那时候,我们比别的孩子更加渴望长大。我们渴望着日子会像“噗”地一声吹散的蒲公英,飞快地随风飘去,没有踪影。仿佛一长大所有的事都会好起来,不用挨骂,不用天天打猪菜,也不用为学费操心。那么,我们可以天天在滚水河边踢腾水,天天坐在那谈论小叶的爸爸。我们还可以去坟上看他,看坟四周长出的茂密的蒿草。
  可惜的是渐渐长大的小叶最终连初中也未念完,就回到比从前更深重的日子里去了。打猪菜、放羊、做饭,她在母亲的唠叨下日复一日地忙碌着。她的清纯美丽并没有在这种无谓的忙碌中消逝,相反,倒是更有了自然的类似槐花、兰草的气息。
  我很幸运地上了高中,又上了大学。一样的十八岁,我坐在南湖边静静发呆的时候,小叶在想着些什么呢?我开始带着一种虚无感怀念那些有猪菜可打的日子。滚水河的水总是那么清,河对面崖顶上那一丛茅草也总是幽然出现在我梦里,在风中飘摇不定。有时候,我突然觉得在城市里上学的生活并不适合我,辛辛苦苦跑出来上学是一个错误。日子在沉寂中过去,上课、实验、考试、上网,没有滋味,也觉察不出快慢。没事的时候,从图书馆借出一大堆小说、诗歌来看,遇上好的故事,就默记下来,待回家讲给小叶听。我也给小叶写信,都是最平淡的句子。但写的时候我往往会哭。内容往往是这样的:

  小叶,在家还好吗?
  又下雨了,家里也下了吗?滚水河的水又涨了好多吧?这么长时间没见你,是不是又长好看了?记住不要每天都起那么早,睡好了才有力气做活。你妈的唠叨也不要往心里去,反正她是唠叨惯了,你全当没听见好了。长大了,要像个大人样,得有气量才行,是不是?
  下雨的时候我就很想家,想和你一起打猪菜的日子。雨天就不要出去瞎忙活了,在屋里好好呆会儿。你静静坐在那儿的样子很好看,从小时候就是这样。不信,你自己照镜子看看。
  
  ……
  
  家里有什么事做不了就跟我妈说一声,我嘱咐过她的。
     祝
  健康 快乐

  有时候,什么事都不想干,就又坐在南湖边发呆,一个下午甚至一整天。我在无意中发现自己竟能写出一些有点韵味的句子,于是当作诗在校报上胡乱发表,只是懒得署名。大三了,我从不想毕业了做什么工作,尽管很多人为此忙破了头。什么工作才适合我呢?不知道,我觉得没有工作适合我。也许当个花匠比较好吧。小时候母亲经常说我这么懒,长大了只好去要饭。现在想,要是每顿都能要到一碗干净的饭,晚上也有干净的地方可睡的话,要一辈子饭也是不错的。我隔三岔五地犯头痛病。
  母亲说是小叶求她将那件事情瞒着我的。她向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泪流满面。她说:“小叶,多好的孩子,要是早告诉你,她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要是你回来一趟,安慰她一下,她就会好好的,像从前一样的。”我的母亲说到这里哽咽无声。
  那个暑假,天塌了。我像一条疯狗一样在稻田里跑来跑去,迷失了方向,最终踩烂了半亩即将成熟的稻子。我卧在泥里不肯起来,眼泪簌簌地跌进泥水中。
  小叶被邻村的傻子哑巴强奸了!
  纯洁如水的小叶,在放羊的时候,被一个傻子、同时是一个哑巴强奸了。
  我不知道小叶当时作了怎么的挣扎,水一般的小叶啊!揣测的痛苦使我濒于崩溃,我一天到晚头痛难忍。
  小叶哭着求我母亲不要告诉我。小叶知道我有多么爱她,尽管我从未用语言表达过。小叶怕我想不通。可最终是小叶自己没有相通,小叶疯了。
  直到此刻,我才发现我是多么深沉地爱着小叶,而我以前竟以为那只是一种青梅竹马的情谊。我开始后悔从没对她说过一句炙热真挚的话语。而她,将再也无法听懂这些。
  小叶依然认识我。当我向她走近的时候,她又露出往日的那般喜悦与羞怯,她的白净的脸上再现了圈圈红晕,只是,她的目光明显地黯淡了,没有了神采。我说,小叶,是我,我回来了。她呆呆地望着我,想哭,又像想笑。我已经准备好了,当她哭着迎过来时就紧紧抱住她。可是她最终没有哭也没有笑,她又呆滞起来,指着凳子说,你坐,你坐呀。她在屋里蹦蹦跳跳,像是回到了八岁,回到了那个扎着三根羊角辫、拥有一个疼她宠她的爸爸的日子。
  我,也好想回去。
  整整一个暑假,我一天到晚地坐在滚水河旁。我拿着鱼杆,也挖了几条蚯蚓,在那儿静静地坐着。只是,我已懒得将蚯蚓穿到鱼钩上了,就那么傻傻地丢一个空钩下水。我只是想听滚水河滔滔奔流的水声,我只想在水声制造的幻影中,一个好好的小叶会从我背后轻轻走来。
  有一天,小叶真的来了。她手里握着一把砍柴刀。母亲说过的,自小叶被辱之后,她出门总是握一把柴刀。她轻轻地放下柴刀,在我身边轻轻坐下。她像极了十二年前的我,光了脚丫踢腾着水,并示意我也来踢。我们踢起一片水珠飞扬,阳光在其中闪闪发亮。小叶笑了,水一般晶莹的小叶。
  对面的崖壁依然那么高耸,崖顶上依然有茅草丛生。十二年春生秋枯,它们比从前更加茂盛。我好想去看看小叶的父亲。我说,小叶,走,去看你爸爸。小叶像十二年前一样问道:“你说我爸爸是在地里,还是在天上?”
  “在天上。”我说。
  十几年了,坟和山已经长成一体。蒿草密得吓人,清明节上的风飘影影绰绰可以透见,那一定是小叶亲手所系。我接过柴刀将坟四周的蒿草一砍而尽。小叶沉默不语。小叶啊,你是否依然记得你和蔼可亲的爸爸,是否依然记得我们一起对他的思念呢?
  我亲爱的,纯洁如水的小叶。
  我真的好想一辈子坐在滚水河边踢腾清凉的河水,什么不都不想,不用工作,也不用吃饭。只是,我永远无法向佝偻的父母说出“我不想上学了”这句话。要是说出来,恐怕田间的稻子都会伤心凋落。我摩挲着这些日子长起的长长的胡茬,想是不是人长大了就会变得麻木起来呢。我麻木地从那条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走出去。这次,不再有小叶来送我了。新鲜稻草的气息在空气中漾溢着,和着灰尘,构成我最亲切的家乡的气味。天气晴朗,天空清澈高远。我想,也说从高高的天上看下来,我就像一只蚂蚁一样在一条灰白的细线上爬行吧。我不知道这一去何时会再回来。
  南湖在这个多雨的夏季积攒了太多太多。湖岸较低的地方已经有水溢出了。我感觉湖水漫过了我的心坎,开始一阵阵心慌和偏头痛。但我舍不得离开湖边的长椅,事实上我无处可去。头不痛的时候,我胡乱地写诗,写一页揉一页。半天下来,脚下往往是一地的纸团。林南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说,你很喜欢这个地方?她又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我早就认识你了。我揉掉最后一页纸,轻轻松手,看它自由落地。然后对林南礼貌地笑笑,随口问:“有多早?”
  “一年前。”林南坚定地说。
  我开始仔细地打量她。我毫不掩饰我的目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就像打量一棵树、一块石头。我不知道是我已懒得拒绝还是她害羞的样子打消了我拒绝的念头,一段毫无激情的感情就这样开始了。在一开始,我预料这段无所谓的爱情会在毕业前自然结束,我很确信。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南竟能习惯忍受我的沉默和阴郁,习惯于我冰冷的浅吻和无力的拥抱。很多时候,她只是有些伤感地看看我,把话咽回去了。这时候我会有一丝的感动,同时惊讶于她对我的了解。偶有时候,在傍晚无语的散步中,我们一起看夕阳映照下流光溢彩的南湖,看夕阳在南湖的那一边悄然隐去。林南会现出万分的柔情,将我的手抓得更紧一点,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她目光直直地望着远方,像是越过了湖那边起伏的小山,在遥远的地方憧憬着什么。她轻轻地说:“白云,你该变得快乐一点儿。我怎么才能使你快乐起来呢?”这样的时候,我往往在想家乡的滚水河,我想着家乡的落日同样会把它的余辉洒在那窄窄的河面上,而后隐落到一丛丛茅草里去。在夕阳中我走过小叶家门口,八岁的小叶会羞羞地对我笑,那个笑容被染得通红通红。于是我对林南保持沉默。
  毕业在即,找到工作的人神采奕奕地闲逛,没找到的人还在四处挤招聘会。每晚都有人在校门口的小饭店喝闷酒喝到深夜,回来时将空酒瓶子狠狠地摔碎在宿舍门口。林南学的是计算机,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份月薪2500的工作,工作地是深圳。我压根不想出去找工作,但想想劳苦大半生的父母,也只好硬着头皮出去碰运气。然而,我恨透了自己学的生物医学工程专业,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样混到毕业的。这纯粹是个垃圾专业,学一些电子信号方面的东西,外加一点基本的医学知识,没有丝毫的实用价值。我个人认为学校开这个专业要么是为了多招几个人来赚钱,要么纯属哗众取宠。极少有招聘者听说过这个专业,我甚至无法将简历投出去。林南陪我跑了一场又一场招聘会,她总是说:“振作点,白云,工作会有的,要相信自己。”然后轻轻整理我额前的乱发。这样做的时候,她眼中往往含着泪,晶莹剔透。而我总是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其实有时候我会陡生一种感动,只是这种感动又会在转瞬间消失。这情形就像一滴泪即将涌出而又突然被吸收回去一样。
  很少有机会坐在南湖边了。那天的午觉一直睡到了傍晚,怪异的梦一直在脑子里盘旋着。我顶着几欲爆裂的脑袋踱到湖边去。风很轻,迎面吹来。夕阳要下去了,对面的小山开始变得黯淡。湖面上是“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景象。我一坐下来就开始回想小叶。我对她所有的记忆和着滚水河的滔滔水声一幕一幕在脑子里闪过。我想到如今的小叶依然要跟着母亲屋里屋外地苦做,压抑许久的泪水不禁奔涌而出。于是我看到的太阳变得破碎、模糊不清。林南不知何时悄然站在了我身后。她把双手轻轻搭在我肩上。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
  林南早已习惯了我的沉默,也学会了用无语的表达来安慰我。我们就这样目送夕阳下去,直到露水沾湿了睫毛。林南突然紧紧抱住我。大颗大颗的泪滴在我头上、肩上。她开始哽咽和颤抖,并急速地加剧。她抱着我,像是抱着洪水中的一棵瘦弱的树。她最终努力使自己平静了下来。她松开一只手去擦干眼泪,呼吸声变得轻微缓慢了。这时她才开口,她说:“白云,我要走了。”说完将我抱得更紧,眼泪又纷纷落下来。
  这是林南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它使我意识到平时林南的坚强。平时的林南总是在我制造的委屈里默默忍受着。我有一些内疚和感动。一年前,我以为我们会在这个时候平淡地分手,我没想过她会如此动情地哭泣。我站起来,转身抱住了林南。我拍她的肩,轻抚她的头发。夜露已很重了,她的头发湿润光滑。
  那天晚上,我们很自然地住在了一块。林南光洁圆润的身体完全呈现在了我的眼前。她的乳房浑圆,跟躯干浑然一体;她的腰肢纤细柔软,曲线光滑;她的双腿就像两段温润的玉柱,在柔和的灯光下散发出闪闪的光。这是一具青春激荡、熠熠生辉的躯体,拥有着恰到好处的柔软、洁白和弹性。可是,我并没有表现出第一次应有的冲动。我凝视着她美丽的胴体,鼻子竟然有些发酸。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靠近。林南躺在那里默默地看我。我避开她的目光将头向她胸口埋去,模样像极了风沙中的一只驼鸟。林南抱着我的头,抚摸我的头发,像母亲对待哺乳的婴儿。她问我:“白云,你真的爱我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到底爱不爱呢?我不知道。这段爱情,缺乏一个良好的开端,缺乏浪漫的中间故事,缺乏起码的向往和激情,有的只是一段共处的时间和凝重气氛。而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爱!”
  我们开始做了。激情的严重缺乏使得我们矜持、相敬如宾。于是,我们像两个完全不懂生理知识的孩子一样,显得笨拙无比。这场艰难的爱在林南轻叫了一声“疼”之后就停止了。我看见从她身体里流出的血鲜红鲜红,像一朵梅花印在了洁白的床单上。我静静地帮她清洗、擦拭。林南就那么乖乖地张开腿,一声不响地看着我,目光穿透我的身体同我的影子一起投到我背后的墙壁上。
  林南走了。这并没有加剧我的孤独和无助。我本来就不曾依赖过谁。只是,我又不可控制地陷入了对小叶的思念,整日神情恍惚。一年不见了,小叶还好吗?我想,要是没有发生那件事,现在小叶家的媒人要踏破门槛了。假如是这样,小叶会把她对我的常常爱意说给我听吗?如果她不说,我会意识到我有多么爱她吗?这些难解的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我再次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小叶爸爸的死去。如果……
  很多事本来就没有缘由,也就无法想明白。生命就像一棵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着飘在岁月的空气里。人生不过是一阵风从清晨吹向黄昏吧。
  我漂在武汉一个月,依然没有找到像样的工作,靠做零工维持着生活。一个月内,林南给我发了三十封电子邮件,每天一封。她用尽了各种言辞来安慰、鼓励我,我渐渐开始有些感动。她还往我的银行卡上存了1000块钱,让我去广州找找看。
  广州的人才需求果然比武汉多很多倍,但依然没有对口的工作。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一家广告公司招文案,要求是“中文系,深厚的文字功底,思维灵活”。我把自己写的那些东西打印一份拿去应聘,没想到当场就被录用了。我很惊讶,但并没有惊喜。我只是想,自己有一分安定的工作了。我没有指望它会使我的生活有什么改观。
  林南却为此激动万分,她甚至在电话那边流泪了。我的父母也为此高兴得不得了,一个劲地说“好”,让我好好干,别挨领导骂。当我问到小叶的时候,他们却忽然沉默下去,我猛然间紧张起来,不停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半响,母亲才说:“小叶怕是要嫁人了。”
  “嫁给谁?”
  “嫁给谁你就不用操心了,反正不是嫁给你。”
  “不行,我一定要知道!”
  “……”
  母亲最终还是忍不住说了。小叶要嫁人了,小叶要嫁给那个曾经侮辱过她,毁了她一生的那个傻子、哑巴了。多么荒唐啊!
  “可小叶还能嫁给谁呢?一个傻丫头了,那有好端端的人会娶她?再说哑巴家给的彩礼重,小叶妈哭了一场也就答应了。村里人也都觉得这门亲事还可以。”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我疯狂地跑到总监那儿请假,可他说我只上了三天班,不能请假。我说我父亲病危,他说公司现在很需要人,我走了会再招人的。我不等他说完就转身走了。
  我告诉林南我要回一趟家,并说明了为什么。我还说我要带小叶出来,我要挣钱给她看病。我说这些的时候想,要是林南不同意,就此和她分手算了,就让我像哥哥一样一辈子照顾小叶吧。没想到林南深情地说:“我们一起挣钱给她看病吧。白云,我爱你!”
  林南请了假,跟我一起回家去救小叶。
  我叫了父母一起,来到小叶家里。小叶一点没变,只是头发有点乱,手也不是那么光滑白净了。她像上次一样叫大家坐,自己也搬了小凳特地坐在我身边。有林南这个生人在,她有些害羞,身子往我背后躲着。我站起来跪在小叶妈面前,开始磕头。小叶妈很吃惊,赶紧来拉我起来。我不肯,仰起头对她说:“婶子,今天当着我爸妈的面,我认您做干妈,将来您老了我来养活,跟养活我爸妈一样,您信得过我不?”
  小叶妈很惊慌,不知说什么好。我接着说下去:“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能把小叶嫁给哑巴,您明天把彩礼退回去。小叶现在由我照顾,我要带她出去看病,治好了再带回来还给您。到时候小叶一定要嫁一个端端正正的好人。”
  小叶妈答应了。我和她一起去退了彩礼。哑巴的母亲嚎啕大哭,抓着我的手求我,后来还跪在了地上。我狠狠心,把她拉起来就转身走掉了。
  我、林南和小叶三个人的同行引得村里人探头探脑地观看,说些乌七八糟的话。我又一次从这条灰头土脸的路上走过。这次,小叶将一直跟在我身边。我们将会以怎样的情形回来呢?路边的稻田里已是黄澄澄一片了,又是一个收割的季节。那些青春的年华像露水一样蒸发在了空气中,那些莫名的感伤多年来在天空里千回百绕,依然散发着微弱的气息。
  我对林南说:“我从此要好好赚钱,我要治好小叶!”
  林南说:“看到你这样我很高兴。不过,其实我最爱的是那个超然世外的你,是那个坐在南湖边写诗,一写一整天的你。”
  我伸开双臂,第一次和林南如此热烈地拥抱。我们静静地落泪。清纯如水的小叶在一旁微笑着。生活仿佛就要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