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校园趣事作文600字:论儒家神学的二次重建[①] 田童心(南京金陵协和神学院)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9 14:00:56
田童心(南京金陵协和神学院)
内容提要:
儒家神学在董仲舒之后的二次重建,是建立在这样的学术理念之上的:首先,传统儒学的内圣外王都存在着重大问题。传统儒学的内圣外王所存在的漏洞问题,简言之,就是三项:内圣模糊内敛,内圣开不出外王,外王没有现世路径于是外王的追求绝大多数时候仅仅停留在理想中。其次,现代心灵信仰日益不再接受体制约束,耶稣不只是属于体制化的基督教会的耶稣,也是属于儒家的耶稣,耶稣也是儒学中真理成分的见证者和成全者,并非只有加入体制化的基督教会才可以仰望耶稣,儒学应当从西方神学对耶稣生平的垄断言说那里夺回自己天赋的一份平等话语权。第三,今日所谓的“儒家神学”,不是指贯穿中国古典历史的中国儒家的全部信仰观念,更不是董仲舒天人感应论影响下的汉代谶纬神学,而主要是指在“人文主义耶稣信仰”的烛照下,对先秦儒家经典尤其是《尚书》内的上帝信仰观念的洗涤、提纯和升华,以及以此为依据而展开的儒学内圣外王观念的充实和更新,作为一门学问它起码包含着觉悟神学和政治神学,这种“接纳耶稣的儒家神学”也是“儒家色彩的基督神学”,整体而言它既可以被视为神学学问但也更应当意味着儒学的新转向。
关键词:内圣外王 儒家的基督徒,基督教中国化,儒家神学
在现代意义上谈论“儒家神学”,毫无疑义地需要谈论基督神学为何需要中国文化和儒学为何需要基督信仰两个话题。[②]面向儒学界朋友,笔者本文主要谈论后者。
在学理上,不仅是两千年来的传统基督教神学一直压抑着人文主义耶稣信仰,即使是两千年来的传统儒学,也一样不能够无皱褶地开出通向人格现代化的坦途。两千年间中国真有内圣外王吗?进过认真的考察可见,汉代迄今的所有儒学包括现代新儒学在内,在接续先秦儒学方向上都存在严重问题,并非是众多学者所谓的外王弱内圣强的状况,其实就是大家最为放心的最高明的“内圣”体系在我看来也大成问题,更不必说“外王”体系的异化了。既然我们观察到这个文化事实:外王德治理想完全依赖法天尚德之内圣信仰的儒家不等内圣信仰中的君权民权二元神圣观念在历史中明晰为制度就丢掉了维系内圣追求的关键内核——人格上帝信仰,从而留下了两千年来的巨大的外王漏洞,那么显而易见,我们补上儒家外王体系的漏洞的着手处无疑应当是在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现代儒生)心中恢复先秦原儒的内圣体系里的关键内核——爱民、尚德、无逸有为的人格上帝信仰。但是我们是否需要像当今时代某些儒士们所主张的那样在体制上恢复中国儒教呢?而且我们凭什么能够让现代儒生们相信《尚书》里的上帝真是值得追求值得仰望的不是压抑人类的而是鼓舞人类生命张扬的上帝呢?凭什么能够保证现代儒生们在接触了《尚书》里的上帝观念之后不会再像汉代儒生们那样扭曲和抛弃呢?
根据《尚书》记载,在东方的中国,儒家从远古时期开始基本上就是政教合一的存在。儒教教士集团就是国家政治权力集团组成部分,这种体制化的儒教形式在1911年最终同皇帝一起走下神坛。这体制化的儒教形式的大致消亡,决定了现代新儒家的真正出路必然在于文化空间而非政治空间,即使作用于政治,也肯定是通过文化理念的干预而非重新走政教合一之路。学术界还应当高度注意到这个文化事实:在传统儒教的体制化权威淡去的同时,基督教的体制化的权威也在日益淡去。而耶稣的人格形象却几乎不受这种历史趋势的影响,反而日益广为世人所认识。儒学借鉴基督教文化的时候,这一点决不可忽视,尤其要高度关注不与体制化教会紧密捆绑在一起的人文主义耶稣信仰。那么,基督教的淡化体制权威的人文主义出路和儒教的文化出路有无可能在中国汇合为一条适宜大部分知识分子行走的心灵坦途呢?
儒家如今正因为脱离了国家政治权力故在学术层面反而是空前自由的了,可以随意选择新的食粮。如果儒学指望在文化之路上复兴,成为中国人现世精神生活中愿意倾听的一个动人声音,那么它首先需要反省一下自己究竟何以病弱到如今地步:
1、传统儒家“内圣”体系相当模糊和软弱,因而十分容易被异化。
传统儒学显而易见的首要缺憾是,在人性“良心”内在证据之外缺少一个证明儒学宣讲之真理性的外在有力见证,缺少一个能够诉诸神圣本体的足以栓系人类生命价值理念的坚固的价值桩,即缺少追求之实践之的足以统摄人类生命抓住人类心灵的强大精神动力,缺少永恒言说。即使有三不朽之说也需要有人来证明立德立功究竟和永生有关。
今天人类日日围绕却常常视而不见的最基本的价值轴心毫无疑问乃是生命。一个连永恒生命都不懂得渴望的人无异于懵懂的动物般的生存,对于一个不追求满有盼望地活着的人,道德和信仰都是多余的。如果没有把“尊重生命”上升为神圣层面的信仰,良知就容易泯灭,仁义道德在这情形下极其容易被抛弃。人类良心如果能够正常展现出来而非被扼杀埋葬,必需信仰的保护,而且这个信仰还必须直接指向生命才能够统摄我们的生命,才能够实际地对于良心起到扶持作用。
那么,信仰直接指向的生命究竟是现世生命还是彼岸世界的生命?生命的意义在今生今世还是来生来世?按照人文主义耶稣信仰,在现世充分展开充分发光的生命才可以具有永恒价值,获得永生资格。故人文主义耶稣信仰是兼顾今生和永生的信仰,不是否定今生价值今生幸福的出世主义也不是仅仅追求现世今生个人幸福而不顾他人死活的及时行乐、末路狂欢的享乐主义。因为《圣经》宣告:上帝将永生安置在世人心里。(《传道书》3章11节)也就是说,人类的神性生命天然地追求永恒,人生本能地追求永生,“若死人不复活,我们就吃吃喝喝吧。因为明天要死了。”(《哥林多前书》15章32节)事实上,我们的人生经验也告诉我们,只有一个把今生和永生统一起来的生命信仰才可以让我们安心地生活,才可以让我们既不至于成为疯长而不结实的麦苗又不至于成为永远不播下土里最终朽烂掉的种子。
当我们追问“儒家传统资源果真能够满足‘对于今生的肯定又同时赋予我们彼岸生命的盼望’这一要求,能够胜任扶持良心完成内圣的角色吗”的时候,显然呈现出一种文化资源的匮乏和软弱。我们实际上首先要问,儒家的“天”是什么形象什么内涵?又如何确认这个内涵?明代儒家基督徒杨廷筠早就发问了:“古来经典,只教人钦天奉天知天达天,未尝明言:何者为天?”(杨廷筠《代疑续编》)明末大儒李二曲难能可贵地归结儒学的宗旨在于“悔过自新”四个字,但是在其弘论的余音处是否也存在着“何谓过”、“何必悔”的追问呢?《中庸》所追求之“内省不疚”的“慎独”,若无关乎生命的神圣确证和标准,又如何保证这种内省是真诚的不是虚伪的?因为孔子心中的“天”不说话(“天何言哉”),需要人们自己去发现和体认“天道性理”并“达天知命”,故这“天道性理”就是模糊的,是一般民众不容易觉悟得到的,当具备了足够强的拳头之后人人都可以操起“替天行道”的大旗暴力作乱,当力量不足时更多的人愿意俯首为奴;对于君王而言,当先秦人格上帝信仰沦丧后,“天道性理”也是模糊的,对于“天”的神圣感和敬畏心必然沦入虚伪和麻木之深渊,那一点制衡君权胡作非为的精神力量也荡然无存,《尚书》里民权君权同时源于神圣的观念必然被压抑被轻忽,这样就可以理解在秦汉之后王权专制统治之下儒学何以一直无法如现代新儒家幻想的那样能自发地“内在超越”而从良心坎陷、良心自我约束中开出近代民主。因为大家都迷失了那个目标,因为中国传统文化体系里无人能够给儒家的“天”、“道”提供一份值得敬畏的关乎生命的确证。
儒家历史所缺乏的确证,《圣经》和五部福音书却可以给我们提供。耶稣被相信为上帝的化身,是上帝的“话”(道),绝非仅仅是因为他曾自我宣告“看见了我就看见了天父上帝”,最关键的是人们相信他以肉身生命展示了上帝的赦罪之恩、博大之爱、以公义掌管生命的大能。若无肉体的流血牺牲和死而复活,我们就很难把耶稣同约翰·麦奎利在《中介者》一书中所列举的“人类天空中的九颗明星”(摩西、琐罗亚斯德、老子、佛陀、孔子、苏格拉底、克里希纳、耶稣、穆罕默德)里的其他八颗明星区别开来;若无肉体的流血牺牲和死而复活,我们甚至很难把他与那些现代邪教教主区别开来。耶稣不是单单靠口舌来征服人心。他不仅像一般道德教师那样把敬天爱人的道德常识教训众人,更重要的是他亲自实践他的道德说教,并且亲自表明这些真理大道的确是关乎生命的,是不可战胜的。除了各种宗教体制权威在现代社会里的共同淡化这个原因外,上述的“耶稣对于生命真谛的见证实践”就是今天儒学与耶稣的相遇不同于历史上儒学与佛教道教相遇之最深刻的秘密所在。
“真理见证论”视野下的耶稣生平,就是在人性“良心”内在证据之外证明儒学“天道性理”之真理性的一个外在有力见证——天道原来是如此的恩典浩大、仁爱公义;人性肉体生命原来是可以发出如此辉煌耀眼的光芒并且唯因如此才可以在天父世界里成就永恒不朽的价值,上古华夏祖先所信仰的“德配上帝”然后始得以“宾配上帝”的确是关乎永恒生命的真理,“仁义”的确是值得追求的价值。从以上的论述中,显而易见,若要使儒学理念的精粹部分不至于废弃而是得以成全巩固,不能不需要接纳围绕“真理见证论”而确立的人文主义耶稣信仰作为儒学的心、脑和灵魂,不能不需要接纳人文主义耶稣信仰进入儒学的内圣体系。我们可以从明末儒家基督徒的亲身感受来看耶稣对于上帝真理的神圣表白是多么清晰地烛照到了儒生心灵里那个巨大的漏洞。万历四十四年丙辰(1616年)二月明末46岁的儒生王征与西班牙耶稣会教士庞迪我(Didace de Pantoja)在北京会面,他初步听到关于创造主的教理大旨后自我表述的心理是:
予于是日,似喜得一巴鼻(古时口语,意思是标准或根据)焉者。随与庞子时时过从,相与极究天人之旨。窃谓果得一主以周旋,自可束我心神,不致走放,可训至不愧不怍无难也。(王征《畏天爱人极论》)
与教士反复接触,深入了解后,王征更表示:
余于是洗然若有以自新也,洒然若有以自适也,而又愀然若无以自容也。曰:“嗟乎!今而后余始知天命之有在矣,余始知天命之果不爽矣,余始知天命之真可畏矣。”(王征《畏天爱人极论》)
“内圣”方面的第二个缺憾是没有把心灵的力量最终导向外部世界,两千年来的儒学缺少一个本质上外向发光、创造有为的终极信仰实体,《大学》里在“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段话里原本就没有讲清楚的“得”的对象,终于被佛道乘虚而入地空掉,在严重禅学化的理学那里儒学原本微弱的外向心灵动力还不断地被弱化被取消,不仅走向内敛,而且走向寂静,走向对于生命的泯灭,传统儒学“诚意正心修身”以“明明德”之“内圣”追求在宋明理学那里终于走向彻底的自我异化,根本不能够铺开通向“亲民”的“治国平天下”的外王道路。儒家理学熏染下的皇帝,只是天真地等着他国的主动进贡臣服,而根本无心把国家影响力主动向外部世界张扬开去,人民的生命能量在皇权下集中起来之后却缺少向外释放的合理渠道,在和平时期的出路恐怕只有自虐内耗内斗,而等到蛮夷之邦主动打过来之时,全民族就已经不懂得“主动进攻”为何物,在内耗中早已消磨掉了外向进攻的精神和能力,面对强敌只有被动挨打。没有外向的心,哪来外向的事功?现代中国基督教著名学者赵紫宸先生曾沉痛地感慨道:“中国不幸,不得主动的耶稣为向导,而得主静的释迦为法师”。(《基督教哲学》)
在基督身上,我们看到永生的真理:“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丧掉生命”(《马太福音》16章25节);付出生命的才可以得着永远的生命,吝惜生命的就失掉了生命的价值(《路加福音》17章33节)。生命的真义确实在于发光、创造。这个道理,古今的贤哲们多次地向人们讲说过,耶稣不仅以此教导众人而且还亲自以生命见证了它。耶稣所见证的神圣期许就是儒学能够开出外向张扬生命之新外王的新内圣本体依据。这神圣期许唤醒了儒家典籍《尚书》里的那一句上古格言:“上帝引逸”。(上帝愿人积极创造,不喜欢贪图安逸而无所作为)耶稣所见证的这神圣期许让儒生们看到我们的“天命之性”原来是来自如此刚健有力的源头“天”,它使我们明白“君子”何以需要“自强不息”,它应当成为儒家典籍《大学》里没有讲清楚的“止、定、静、安、虑”之后所能“得”的内容之最真实注脚。熊十力虽然从周易研究中可贵地意识到了本心与天地同一的品质之一是“刚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的根源性的存在是健动的,而不是静寂的,但是这些道理的讲论依然是诉诸内在良心,依然缺乏一个神圣信仰性质的足以保护良心的外在见证,并且拒绝对此依据问题继续寻根究底:
吾不欲向汝深谈道理,但劝汝自见本心,顺本心而行即安。(《十力语要》卷四)
2、传统儒家“外王”体系还缺少实现儒家理想境界的可行道路和制度保障,儒家尚未来得及演化出实现美好目标的社会制度性的保障就已经在汉代被君王专制所异化为“外儒内法”,其根本原因在于内圣信仰的异化。事实上在中国汉代确立独尊儒家的思想路线,将人格之天与自然之天合二为一,就是对于先秦长期以来敬畏人格上帝的宗教传统的倒退,实质是取消了“天”的神圣人格的超越性,最终导致糅合了佛道思想资源的宋明理学在学术层面对于人格之天的彻底取消,伴随此观念的沦丧在政治上的变化就是对于人民的爱顾变为对于人民的压抑内控。两千年来儒家政治体制运作的结果都无一例外地走向了儒家理想的反面,儒生人格矮化、身体弱化,慑于君王的暴虐淫威而不敢沿着上古儒学的逻辑方向推演出民主评判下的民本贤能政治体制。在没有解决内圣更新问题之前一切儒家外王政治体制的方案都是不能够令人放心的。固守传统只会把儒家文化送进博物馆从而应验美国人列文森的谶语。
既然两千年来儒学的内圣体系和外王体系皆存在重大漏洞,那么,我们如何前行呢?
我们是否可以借鉴西方改革中世纪文化的路径来改革中国传统儒学呢?在西方,马丁·路德等人的宗教改革大规模地导致宗教层面的信仰普及和信仰个性化,信徒人人皆祭司,上帝信仰大规模地被接纳到个人生活中。但是东方古老的政教合一体制,使得近代政治革命带来的宗教层面的后果不是宗教改革而是宗教丧失,不是人格上帝观念被个性化地普及到个体心灵而是传统上帝观念的彻底被抛弃。1911年10月10日武昌辛亥革命后,帝王不再被国人接受,但是国人在抛弃帝王的同时也抛弃了帝王代表国人所祭祀的“天”。帝王时代民众原本就不很认识的“天”在革命后不是大规模地被接纳到个体生活中而是基本上被淡忘掉了。辛亥革命使中国人整体上陷入了空前的信仰匮乏时期。故中国不可能像西方那样由中世纪旧教文化作些改良即可转化出新教文化来,因为中国的“中世纪”丢掉了上古文化的最宝贵内核。故只有对于中国的“中世纪”实行革命性的否定才能够接续上古文化的更新从而转化出新文化来。如果我们承认,在儒学两千年间步履蹒跚和中华民族两千年间活力日衰的背后,深刻的原因乃是学术层面和宗教层面人格上帝信仰在心灵里的彻底沦丧,那么,儒学的复兴出路就不可能是接续汉唐宋明清的儒学旧轨走,儒学必须开出新境界。——儒学在文化领域的真正复兴必须是两千年来儒学的革命性更新,这种更新也必须先从神圣信仰的层面入手。必须把安放那块“真理见证论”的坚固基石,树立关乎生命的价值桩,作为建造中国现代新文明大厦的第一步。中国文化的历史命运似乎正在呼唤“儒家神学”的出现和成长。如果这种儒家神学能够有益于儒学的进步,那么,它必须既不能藐视内圣追求又不能徘徊于传统内圣追求的老路上。
明王朝的覆灭极大地震撼了中国汉族知识分子,他们痛感宋明理学心学的空谈内圣的弊端,纷纷转向经世致用的“实学”,但是没有内圣支持的外王能够建立起来吗?清代颜元的“实学”体系虽然反对宋明理学的半日静坐半日读书的人生路线,展示了理学“禅学化”的流弊,却的确缺少真正支持外在“习行”的内圣思绪。如果仅仅从“格物致知”入手,跳过“诚意正心”而没有内心的觉悟,又如何能够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提供依据、动力和方向?
1919年五四运动孕育文化新中华以来,面对全面的民族危机,现代新儒家确实试图复兴儒学并试图开出儒学的新境界。但是,今天看来,从五四以来的现代新儒家大都没有走出从汉代至清代两千年间传统儒学的圈套,现代新儒家存在的学术缺憾依然是传统儒家的共同弊端。熊十力、冯友兰等人的内圣追求因为无外在生命证明而实现乏力,实际上走的依旧是儒家的老路。同样,梁溯溟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里主张疏远印度文化接近西方科学民主文化的态度虽然不乏犀利眼光,但是拿孔颜的人生观来解决青年人心灵之烦闷的主张又如何不是缺乏关乎生命的价值依据和价值见证的呢?牟宗三的良知自我坎陷的理念前提,首先把西方的民主设定为毋庸置疑的良知合理内涵而全然无视民主政治的弊端,而且两千年的中国实践表明,良知如果缺少动力、方向、标准和敬畏超在上帝的虔诚心,是结不出自我限制自我坎陷的果子的。总体而言,现代新儒学在精神实质上依旧还是在两千年老路上徘徊。李泽厚先生曾经概括地评论到:
现在假设要搞儒学的话,就要另起炉灶。(《李泽厚先生访谈录·1998年9月》)
时至今日,像蒋庆先生那样尊崇圣贤血统的形式化复古更不实际。阅读蒋庆先生的《政治儒学》,听听他的一些倡言“王道政治”狂热复古的谈话内容,我们真是感到儒学步入穷途末路了。
即使是把《尚书》里人格上帝信仰在国人心灵里的简单复古也是不现实的;如果让中国人模仿并恢复先秦儒家典籍里的祭天礼仪,更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可以思考一下,且不说儒家五经里的上帝信仰包含着相当多的那个时代背景下的迷信愚昧凶暴之芜杂内容,即使是《尚书》、《诗经》里的所记的宝贵神学教训,如果让我们相信它们为关乎生命的真理,我们是否也感到需要证据呢?就像耶稣在一个故事里借他人之口所提醒的:“若有一个从死里复活的,到他们那里去,他们必要悔改。”(《路加福音》16章30节)
在神学上,一个铁一般的逻辑推论摆在了这里:如果承认“上帝爱世人”,如果承认全人类普遍地处于至高神圣的创造主的看顾之下,如果承认人类内在良知具有神性,就得承认在犹太民族之外在耶稣降世之前还存有指导人生之真理的可能,就得承认耶稣的降世不止是对于旧约精义的成全而非废掉,这种成全也指向了中华民族文化遗产里那些流传至今的珍珠宝石,那么,对于耶稣的一生的合宜理解惟有通过“真理见证论”的视角而不是“别无拯救论”的视角。耶稣在福音书里特别在《多马福音》里尤其希望人们首先要意识到自己生命里的神圣内涵(“里头的光”),然后再积极地努力发挥之。福音书里的耶稣及其光照下的儒家神学而非西方传统基督教神学教条所传递给我们的信息,所体现的实质精神是外向而非内向的,是张扬生命而非扼杀生命的,惟有这些信息才能给中国文化传统的巨大矿藏提供一个真正需要的选矿机。
儒生如果在内心里接纳耶稣信仰之后,就可以以对上帝的时时的心灵敬拜代替古典儒教的祭天仪式。我们相信古代儒家所相信的“天”已经被彰显为耶稣生平了,这个“天”要求我们用心灵和诚实来敬拜他(《约翰福音》4章23、24节)。自从耶稣道成肉身以后,超越了一切旧有形式的献祭,彰显了人人随时即可亲近的神圣恩典。这神圣恩典乃是人类自由创造的心灵深刻前提,而且事实上耶稣还进一步传出了这个信息:上帝恩典的最终目的就是人类生命的充分展开,就是人类生命的自由创造。故我们不必模仿先秦儒家典籍里的祭天礼仪,但是可以在存心敬畏上帝并且相信祖先死后上升到上帝身边这样的大前提下,继续革新对民族祖先炎黄的祭祀仪式为纪念仪式,而民众个体对祖先亲人的祭扫则也应当改革为现代文明的“记念”形式,即使借鉴西方墓地祭扫形式也未尝不可,同时社会舆论应当侧重于提倡对老人生前的人道敬养。今天我们人人皆可以做到的对于上帝最好的献祭乃是:面对超越于人类之上以爱、创造、发光为心的生命创造主,我们各自内心觉醒自身生命的神圣价值和神圣创造潜能,改过日新,从内向外地努力张扬生命的光辉。在中国恢复严肃的古代祭天仪式重整儒教体制,或者勉强知识分子加入体制化基督教会,都是不合时宜的。
根据汉语的定义,宗教是以超越者的名义对世人的教化,宗教之教就是教化之教,故先秦儒家原本就是儒教,儒学的核心原本应是神学。“儒学神学化”应当就是儒学的终极归宿。在信仰日益非体制化的当今时代,在可以把“真理见证论”的耶稣信仰与基督教会体制形式相剥离的当今时代,基督教的中国化和儒学的神学化在非体制的信仰层面应该是合二为一的工作。传统基督教信仰如果不加以新的解释从而开出“人文主义耶稣信仰”,就只能成为束缚中国人的新枷锁;而儒学如果不引入“人文主义耶稣信仰”的见证就依旧只能在老路上徘徊,不会出现真正革命性的转化,甚至会走向穷途末路。在基督教传统信仰向人文主义耶稣信仰方向的转化方面,能够成全而非废弃儒学真理性内涵的可行路径目前看没有比“真理见证论”更加合宜的选择了;在儒学资源那里,能够呼应这新解释出的人文主义耶稣信仰的只有儒家先秦经典。儒家经典在国内大学的建议性的普及是必要的,但是同时也应当建议孩子们配套阅读《圣经》,至少《五福音》(马太、马可、路加、约翰、多马)和《创世记》是应该接触的,因为儒家神学的新内圣——“人文主义耶稣信仰”最初就是在这两套经典的交互印证中而确立的。(参见《神学的觉悟》一书的第五章里所述《尚书·多士》篇格言“上帝引逸”和《尚书·无逸》篇“君子无逸”等对于确立人文主义耶稣信仰的帮助作用。)虽然接纳耶稣生平见证的儒学新内圣也首先向内寻求,但是它认为向内寻求到的只应当是生命的渴望张扬和渴望发光,一旦生命意识到此点后随即就应当终止在内心的停留而不能不走向心外现世的创造。唯有这样的内圣觉悟才可以无任何障碍地顺理成章地开出外王的行动,唯有接纳耶稣生平见证,才可以把儒家的内圣外王彻底打通。正如耶稣在《多马福音》第八十四段所指出的,当我们看见自己的极其宝贵的神性生命既没有死去,也没有显现出来的时候,我们还可以静坐无为地忍受下去吗?由于现代社会里体制化宗教神权的淡化已经势在必然,故儒学的神学化也决不等同于儒学的宗教化或儒教化。接纳人文主义耶稣信仰的儒学新内圣并不企图重新建构体制化的神秘化的儒教教会也不要求儒生加入体制化的基督教会,但是却由于引入了耶稣对于《尚书》里的上帝和对于《中庸》里的人性的见证,儒学就拥有了具有空前充实明确内涵的内圣追求,故儒学新内圣是比路德以后的基督教新教教徒更加非体制化更加个体化的直接面对上帝,在实质上更新了传统儒学的一切内圣说教。这样也是“接着做”,不过是接着先秦儒学的逻辑方向做,而非接着汉唐宋明以及现代新儒家们做,一定程度上是接续着明代儒家基督徒的立场向前走。不要以为这是陈旧的“援耶入儒”或者“以耶补儒”,当然也决不是“以耶废儒”,接纳人文主义耶稣信仰为儒学新内圣其实是“以耶统儒”,但不是“以基督教统儒”,也不是“以西方神学统儒”,而是以儒生视野里的耶稣来统领儒学,是以见证了儒家典籍里之上帝和人性的耶稣来统领儒学。如果说历来对耶稣的理解具有完全西方文化色彩,那么,中国儒生也完全可以从东方文化背景来独立理解耶稣,这种呈现出的具有中国文化色彩的耶稣形象应当是中国知识分子所容易接受的。基督教目前大体上还属于西方文化,而福音书里的没有任何神学框架笼罩着的耶稣则属于全人类。此即传教与传耶稣的区别。两千年来的传统儒学成为现代宗教(更不用说国教)的基本素质就有重大的欠缺,当儒学不能够走“复兴儒教”之宗教路径发展的时候,它如果还想存在下去,那么只有走文化更新的儒学路径;而如果要使这种不断更新的文化具有稳固的心灵基础,不至于弱不禁风,就只有接纳不依赖任何体制宗教而流传的“人文主义耶稣信仰”作为新儒学的一分子,传统儒生转化为基督徒儒生或者儒家基督徒或者谢扶雅先生曾经提到的“基督徒君子”,这样,一种相对于汉唐宋明传统儒学产生了真正飞跃的“新儒学”的面貌就可以勾勒为:以耶稣为主,以孔子为师。笔者已经认真考察过的一个事实是:体制神权的日益淡化与耶稣的日益不拘体制地广被接纳的强烈对比。这个事实决定了基督教在现代社会过多强调体制神权的不合时宜,但是它同时也无情地宣告了“儒学宗教化”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胡同。它实际在质问中国的保守主义者:在体制神权日益淡化的这个全世界范围内的大趋势背景下,儒学走体制化的儒教复兴之路又如何可能?即便在东南亚已经有所实践,儒学宗教化又如何具有远大前程?基于如下这样两个最关键的理性认定——一方面,当今时代信仰日益非体制化,以至于已经完全可能把耶稣信仰与基督教会体制约束相剥离,同时儒教也早已不存在体制约束;另一方面,“真理见证论”既获得过耶稣本人亲口的肯定(《约翰福音》18章37节)又的确从肉体生命以神圣者名义对生命真谛的见证角度肯定了耶稣生平的历史独一性,——所以,足以断定,基督教的中国化和儒学的神学化在非体制的信仰层面应该是合二为一的工作。我们可以设想:中国基督教和儒学在同时更新的远景进程里将要迎头相遇,“基督教的中国化”与“儒学的神学化”将要迎头相遇,不过这种迎头相遇不是二者的冲撞而是在非体制的信仰层面合二为一的融合,在人们内在的自由的心灵信仰层面“基督教的中国化”就将等同于“儒学的神学化”。中国基督教若不肯从神学教义和管理体制上摆脱西方基督教传统束缚,儒学若不肯在人文主义平台上接纳耶稣的见证而依旧徘徊在“儒教、孔教、礼教、名教、天教、心教、良知教”等种种的老路上,都同样不会有真正有活力的前途。今日儒生应当有拿来主义的气魄,甚至可以把《圣经》里的若干篇章[③]拿来并入儒家经典之列。作为一个活生生的当代人谁能够在严格古典意义上为成为儒生而成为儒生,今日各类文化资源正在大规模地互相交融。今日中国儒生应当是在人文主义耶稣信仰引导下与时俱进地爱国家、爱传统文化中的精粹(包括儒家文化)、爱更新创造中的民族文化并且同时积极参与创造这种新文化、爱汉字的所有知识分子,儒生应是广义的儒生,儒学应是更新的儒学。人文主义耶稣信仰统领儒学,儒学就会真正活起来。这样的儒生不是基督教徒,却可以是基督徒,是儒化的基督徒;因为真正的祷告原本就是极其私秘的个体化的“进你的内屋,关上门”的祷告(《马太福音》6章6节),故儒生就有理由不必加入体制化基督教会却可以通过内心与上帝的私秘交通来自觉干预自己的人生脚步,结出以“仁爱”为首的永生的果子来。(《加拉太书》5章22、23节)这就是对于先秦儒学精粹的真正成全,也是中华文化的更新创造,因而完全没有担忧民族文化安全之必要。亨廷顿认为:“在后冷战的世界中,人民之间最重要的区别不是意识形态的政治的或经济的,而是文化的区别。人民和民族正试图回答人类可能面对的最基本问题:我们是谁?”[④]蒋庆先生认为:“基督信仰与儒家信仰在争夺着人们的忠诚。作为一个中国人,面对着基督信仰与儒家信仰,只能归宗其中之一,而不能同时对二者都表示忠诚。这是非此即彼的选择。”[⑤]当他们这样说话的时候,其实是把各个民族文化视为各自静态的存在。事实上,不仅各个民族文化处于动态彼此联系之中,而且每个民族文化也只有不断与其他文化相交流才可能真正保存自身的存在,只有在创新之中才可能保障自己的文化安全,而一味保持自己文化的传统面貌的纯洁意识最终只会使得自己民族文化边缘化。我们不能够认同换汤不换药的、换用西化的言说方式而不换理学路径的僵化的仅仅徘徊于“四书五经”的旧儒学(虽然几十年来一直号称新儒学)。真正地更新儒学必须放进一些实质上能够触动人心的文化新药。在个体的文化接纳层面,可以看得更加清晰,个体接纳异域文化体系是自由选择的而决不是机械的完整照搬的,在当今时代尤其如此。
两千年来,我们经历了太多的曲折,今天终于看见,只有一个允许我们发光并且鼓励我们发光的生命信仰才能够救拔我们,让我们活得充实并且拥有方向、力量和盼望;只有这种深入个体内心的关乎生命的信仰才能够重振华夏民族刚健有为、自强不息的精神;只有这种把耶稣视为“天道”见证者的人文主义耶稣信仰才能够在检阅儒家的文化遗产的时候修正误见,洗涤旧貌,匡扶生机,才能够刷新儒家“修齐治平”和“内圣外王”的解释。当中国的越来越多的现代儒生们(一切爱国爱汉字的知识分子)个体地把“人文主义耶稣信仰”接纳到心和脑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获得审视传统三纲五常伦理价值体系的明亮眼镜,我们就可以获得神圣的动力,充实“内圣”的追求,使“诚意正心”的“修身”目标更加明确地外向坐实在耶稣一生的生动展示上,我们就可以明确相信人类的神性良知其最后的内核是对于生命的天然认同和肯定,我们就可以懂得真正的爱是对于生命自由意志的利而不害的与时俱进的尊重,从而广泛扩充“治平、外王”的内涵,使之不至于仅仅局限在政治范围对于民众生命自由意志的与时俱进的尊重,在从个人事业到国家政治乃至人类前途的各个层面都可以寻找到外向张扬和积极创造、利而不害的大方向,剔除一切在肉体上不尊重生命和在精神上束缚个人创造力的糟粕理念,拒绝盲从,抛弃内敛和无为的生命模式。
保罗站在亚略巴古当中,说:“众位雅典人哪,我看你们凡事很敬畏鬼神。我的时候,观看你们所敬拜的,遇见一座坛,上面写着‘未识之神’。你们所不认识而敬拜的,我现在告诉你们。”(《使徒行传》17章22、23节)
一旦我们借助于人文主义耶稣信仰而明确地把从华夏民族古老典籍里梳理出来的宝贵神学教训肯定为关乎生命的真理,那么,基本上我们的“天”就不再是“未识之神”了。因为我们所不认识而敬拜的,耶稣以其见证现在告诉了我们;一旦原始儒学在逻辑上所包含着的“民主评判下的民本贤能政治”模式出现在现代中国社会,我们就可以确定地说,儒家文化获得了新生。
[①]本文摘自田童心《儒家神学新议》(中国国际文化出版社2005年12月版)第四章,原载《中国儒教研究通讯》第一期,发表于2005年全国首届儒教学术会议,发表于《儒教新论》时有修订。
[②] 关于中国基督教需要儒学此问题更加详细的展开请参阅田童心发表在中国基督教2008年秋季学术研讨会的论文《基督神学为何需要中国文化?》
[③]比如五本福音书和《创世记》等完全可以进入“儒家基督徒基要经典”。
[④]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北京:新华出版社,2002年版第6页。
[⑤]蒋庆《政治儒学》,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5月第1版,4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