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安克续谈华德福教育

9月8日，本版《尽管无人聘用，认定中国教育改革有我一份》报道了德国人卢安克致力中国教育改革之事，读者反映强烈。反映者分为四类：一、要求面见卢安克，了解华德福教育，探讨中国教育问题，该类人多为教育工作者；二、诚邀卢安克去某地教书；三、新闻媒体；四、求购华德福教育书籍者。记者把反馈辗转告知通讯不便的卢安克。卢安克请记者回话："城里不来去农村……"读者中的执着者言辞恳切，"一定面见卢安克"。鉴于此，9月18日记者二访卢安克，就华德福教育再作补充；卢安克在中国实施华德福教育的下一步打算。清华大学北门一间低矮的农民房，门玻璃破碎。8月26日，他从桂进京，即栖身于此。房前有淤积秽物的河流和一公共厕所。他在异味弥漫的房内翻译、著述。

■学校是培养人脑的不是培养电脑的

卢安克说：“华德福教育的根本目的：一切从儿童的需要出发；培养独立自治的精神。成人前的教育是呵护的教育，呵护的目的为了成人后的独立和自治。”

华德福学校设董事会不设校长，此举，免于校长干涉教师教学。教师根据华德福教育大纲自己安排教学内容，内容根据儿童成长期的生理、心理状况而定。动手能力，教学大纲侧重之一，其理念：手是外在的大脑。教师的责任培养学生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手工课能对不同物质材料产生感觉，感觉刺激大脑的活跃，属主动求知。电脑课正相反，电脑只是让人如何更好地适应其程序，属被动接受。所以，14岁以前儿童重视手工课，不设电脑课。

小学三年级的卢安克在上建筑课，他设计着梦想的住房和居住环境。画图、选材、搭建、砌炉灶、装饰、选树种。时年8岁的卢安克总结："建筑课就是搭高级积木"。建筑课于游戏中启发儿童想象力，想象力激发儿童学习知识的欲望。简单的数学、力学知识在玩中学会了。

6年级前的历史课，老师讲哥白尼、爱因斯坦、甘地的神圣性，给他们树立圣贤之榜样。12岁的卢安克仰头接受，视其为偶像。6年级后，教师把圣贤拉下神坛，还原为人，让已具有分析能力的学生讨论人如何成为圣贤的生命轨迹。

人成圣贤，必然是解决理想、现实矛盾的高手，从生活轨迹中找出他是如何超越矛盾而成伟人的。法国大革命之所以发生的内在逻辑性？"自由、博爱、平等"在什么背景下产生？它对今日社会之影响。文学课以读书会的形式让学生发表对哥德、莎士比亚作品的看法。教师要求学生独立思考，逻辑实证。写、说两便。

8年级，14岁的孩子正值青春期，教师顺应青春期逆反心理，讲历史事件中的造反、起义。孩子听得不亦乐乎。十五六岁，卢安克的地理课是这样上的。老师让求知欲旺盛期的学生自己编写导航史。卢安克泡图书馆两周，把人类导航史清晰印至脑海，记忆至今。导航连带的指南针、星座、鸽子、卫星等相关知识，他一并自学了。华德福教育没课本，其理念：大人编写的课本凝固了孩子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与其被动接受知识不如主动求知。学生在教师指导下根据心得自己编写课本、配图。追踪调查证明，华德福学生掌握知识牢固，思维活跃。想象力、创造力胜人一筹。华德福对教师的要求是：了解孩子的天性比博学更重要。高中毕业，卢安克没考大学。理由，该年有国际帆船比赛。他一门心思制作帆船，比赛揭晓，成绩中上。卢安克比较满意自己的动手能力："做了一件想做而且做得还不算差的事。"老师、家长祝贺他"实现了梦想"。今天，了解中国教育的卢安克不敢想象"高考生为了梦想放弃高考"。南宁一考生向卢安克诉苦："高三这年，总是后半夜睡觉，家长让吃好多补药。"卢安克劝说："你的头脑不是老师的，不是家长的，是你自己的，为什么受别人指挥？"考生反问："谁有胆量不听别人指挥？"卢安克担心走上工作岗位的他："怎么能发挥创造力呢？"该学生又拿出一格言本，抱怨老师要检查背诵。卢安克发表己见：别人的思想要了解，但不能背，了解别人的思想是为产生自己的思想，记住别人头脑里的东西，闲置自己的头脑吗？学校是培养人脑的，不是培养电脑的。

■中国教育是培养人才 华德福教育是培养人

卢安克讲了一个德国电脑迷的故事。

德国"帮助问题少年"组织求助志愿者卢安克，使总以自杀为要挟的13岁少年恢复正常。于是卢安克与他生活在一起。少年父母离异，父亲很少回家。少年孤独，和电脑交流多，与人交流少。久了，心理变异，他要向控制电脑一样控制人。他说一不二，老师管教的结果是，"我自杀去"，3个老师怕他出事而被他控制。他还找茬欺负同学，同学不睬，他更加恼怒，暗里使绊变为明里挑衅。两人交手时，他开怀大笑，即使输了，哭着继续进攻。卢安克分析：孤独的他在以这种方式与人交流。电脑没感情，人有感情，缺少人间温暖的少年想取火但不得法。卢安克的到来使少年逐渐摆脱电脑。他们玩聊天的游戏，少年喋喋不休。一次在机场，少年要卢安克给他父亲打电话，要钱买票旅游，卢安克摇头，少年大声抗议："如果你不打电话，我就自杀。我完了，你也就失业了。"卢安克故作镇静："我既不给你父亲压力，又尊重你的意愿。"少年出去了，卢安克担心，祈祷不止。10分钟后，少年折返，说："我现在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希望你住在我家。"卢安克得意："他控制不了我，只得承认我。"华德福教育不赞成14岁以前孩子玩电子游戏，理由是，编好的程序不能激发人的创造力。程序控制人的游戏，老板赚钱，玩者受控。电脑的本质孩子既然无法认知，也就达不到开智的目的。人财两伤的傻事最好不干。

德国政府每月给"帮助问题少年"组织4000马克，卢安克得一半酬金。通过此事，卢安克比较得出，德国的钱花在多数问题少年身上，中国的钱花在培养少数精英身上。无论哪国，精英都是少数。中国少年管教所里的人也是社会资源，国家要像培养精英一样呵护他们心智健康。中国教育是培养人才，华德福教育是培养人。卢安克认为这是两国教育根本之别，高考即可证明。什么样的人称为人才？高官，领域精英，特殊技能者吗，除此之外，非人才者的称呼呢？华德福教育不管做政府官员还是清洁工、服务生，在各自岗位上心安理得。工种不同，没有人才非人才之别。他对中国目前流行的"成功人士"一词持异议，成功人士的标准是什么，未达标的人就是失败人士吗？卢安克自嘲："在中国人眼中，我肯定是失败者，一穷二白。"卢安克理解的成功人士：心智、情感健康。如果学历很高的"成功人士"，仅限纸上谈兵，卢安克认为他是"高学历废物"。

■"去中国最艰苦的地方任教"

中国实施华德福教育难，升学率、考试制度和标准、教师考核等完整、规范的教育体系排斥着与之背道而驰的做法，以卢安克被广西阳朔两所中学婉拒之事便可证明。而当事人卢安克并不这么看，他说电影《一个都不能少》中的代课教师魏敏芝实行的就是华德福教育。魏老师为了寻找失踪学生，全班参与了她为寻找而定的计划，计算凑钱，搬砖劳动。大家凭本能参与一桩助人事件，而非靠外力强迫，这就是华德福教育，中国农村俯拾皆是。卢安克眼中，华德福教育的空间在农村，他的理想可以在广阔天地间施展。循规蹈矩的城市和标准答案一般的城市孩子不需要他，而他需要一块理想的安置地。于是他选择了没有华德福教育的中国，机缘使他留在了广西阳朔。这样的选择不能不提到一本书对他的影响。《一个没有才能的女孩》讲述抗日战争期间，一做福利工作的英国女子呵护30个中国儿童避难英租界的事。卢安克说他现在所处环境比"没有才能的女孩"好多了。他没有理由做得比她差。《一个都不能少》让他决定"去中国最艰苦的地方任教"。一本书，使卢安克选择了中国，一个人，使卢安克留在中国。

曾柏良，南宁市残联副理事长。从事特殊教育22年，自费办起广西残疾人业余学校。帮扶1万多残疾人自立，1600多名残疾人就业，该校教师没报酬。卢安克视曾柏良"圣人"。曾柏良因办学经费有限，因地制宜，处处设堂。工厂、田野、森林、家庭，教学生活化，生活艺术化。卢安克说越没钱越接近华德福教育。比如，有学校整堂课给学生放录像，教师不知去向，录像跟学生没交流，没感情共鸣。学生反感："无聊，烦！"在曾柏良学校，不会听到这样的话，曾柏良没钱买录像机。学校教具囊括大自然中的一切。去年，卢安克收到的生日礼物是一堆木材，他当即在田野上用礼物做农具模型。一堂设计课在自然氛围下开始了。卢安克边做边讲，"中国校园好像不是人脑而是电脑设计出来的，都是正方形。如果它们不直，不平，走的路当然长一些。可是人有感觉，所以不直，不平的路和走廊会引人联想，精神不累。人脑是创造的思维，否则，就是电脑了。"卢安克进一步借题发挥："有些中学像高级技术研究所一样封闭起来。实验证明，封闭式教学，学生根据标准学得很好，离校后萎缩最快的也是他们。咱们这样的开放式教学最好。"

一堂设计课，在生日快乐的祝福中上完了。

■"我以办事处的名义 派我到任何地方"

任教残疾人学校之前，卢安克在阳朔农村某中学教书，课余，他讲理想。14岁前有很多理想，25岁左右是放弃的年龄。为让农村孩子坚守改造家乡面貌的理想，他讲建筑、农具设计、英文。他今天讲，明天就有人奔向城市，家长说理想不能当饭吃，他的孩子要赚钱娶媳妇。卢安克就给奔向城市的青年打预防针。他担心纯朴的他们到城市后变得不老实，所以他有给他们开药方的责任。从发达国家过来的他，说科学发展的弊端之一，人情冷漠，道德沦丧，中国要避免重蹈覆辙。

2000年2月28日，卢安克任教的中学对他说："学习就是学习，素质教育就是玩。你别教课了，平日跟他们玩玩。"拒绝考学生，不按TEACHERSBOOK教学的卢安克被婉拒。

合作者中，卢安克认为曾柏良跟他想法最接近。在残疾人学校教德文月余，卢安克因没就业证而任教，被公安局罚款3000，并被群众误解为间谍。根据是："干事情，分文不取，不是傻子就是间谍。"卢安克苦恼身份，曾想加入中国籍。后在友人点拨下，1999年9月28日，德国RUDOLFSTEINER教育友好协会中国办事处成立。业务范围：非经营、非赢利性德中两国文化教育交流、咨询RUDOLESTEINEF的教育活动和方法。从此，卢安克身份合法，为理想，他说："我以办事处的名义可以派我到任何地方。"国庆节前，卢安克将从京返桂，在残疾人学校运用华德福教育教授德文、英文。当记者把众多邀请他教书的电话交给他时，他说："越穷越好，白纸好画画。"他选中云南德钦县。

9月18日，卢安克生日，记者采访中，卢安克母亲电话祝福儿子生日快乐，并嘱儿子不要做有损名誉的事。关于生活、安全、健康等，卢母没问。就卢安克扎根中国的选择，他家人持何态度？卢安克答："他们相信应该发生的事情早晚会发生。"身为华德福教师的卢安克父亲认为儿子是在中国执行任务。他祝儿子成功！由此，卢安克理解："他们持支持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