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短信开通svip会员:范曾散文《不信今时无古贤》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7 20:15:56
                                                             快炙背美芹子收藏 2011/4/12 
                                                              不信今时无古贤
                                                                                     一落千丈
    他来了,缓缓地、静静地来了。他谦卑和蔼,庄肃严谨,他穿的是百衲破袈裟、一双旧僧履。他叫弘一,字演音,剃度前俗名李叔同。你会记得他,他曾是津门豪富的儿子,上海滩头的公子,他是二十岁文章名天下的旷世才子。那时他穿着花缎锦袍,戴着丝绒碗帽,当他在光绪年间留学日本的时候,显然有着抚栏看剑,选胜登临的豪情;也有着“彼黍离离,彼稷之实”的伤叹:“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山河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在日本他看到明治维新的振起,于是渴慕西洋文明的东渐,学西洋绘画、音乐、文学和戏剧。你能想象这疏髯飘飘的老衲,曾经风华婉转,男扮女妆,演过纤腰婀娜的茶花女?1910年(宣统二年)学成归国,就是这一年他曾书写我曾祖范伯子先生的诗句“独念海之大,愿随天与行”给杨白民;弘一所以对范伯子的诗敬慕,除去先曾祖诗的雄奇恣肆的魅力外,还由于他与先祖父范罕先生同时游学日本,视为莫逆。他执教天津工业专门学校、直隶模范工业学堂,由于票号倒闭,他家百万资产荡然无存,萧然一身南下,于杭州贡院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教音乐和绘画。这时他的才华像喷涌的泉水,荧荧其耀,不但作曲、作词、作画、作文、吟诗、填词、演剧,色色俱佳,而书法、篆刻也风格独特。他为人师表,极富人格魅力,夏丐尊先生说:“他做教师,有人格作背景,好像佛菩萨的有‘后光”’。
   他绝对是一位大不可方的奇人,他人生的道路千回百转,但总是绚烂夺日。然而,大彻大悟的时节—旦来临,也能像百川之归海,了无反顾。三十七岁上,他忽焉闭门学道,既学道,到大慈山去绝食,这是1916年的事。越两载,1918年,他由道而佛,在虎跑寺剃度出家,自此,他当了二十四年的戒持严律的苦行僧,一贯到底。我想,他灵魂的皈依,不论是道是佛,决心如此之大,和那断食十七日中的全部思路历程有关。他自谓:断食后“身心灵化,欢乐康强”;这种斩绝尘根的意志力,还表现在他对昔日欢愉的割舍。据姜丹书先生《弘一律师小传》中云:“上人故有妻,居天津,有二子,闻曾欲求一面而不得。留日归国时,携日姬,居沪;出家时,托友为遣,初固绝未使之闻也。闩姬欲求一面亦不得,恸哭而东返。”而少年时的风流韵事,也随风而逝,入山时,将两位名妓朱慧百、李萍香所赠诗画扇贻夏丐尊,自题其端日:“前尘影事”。
    其实对这喧嚣嘈杂的社会和痛苦的人生,他早有无常的感触,他趋近于佛,不是偶然的。他那《落花》诗:“纷,纷,纷,纷,纷,纷,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寂,寂,寂,寂,寂,寂,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那是看破十丈红尘的言谶。他的《月》:“惟愿灵光普万方,荡涤垢滓扬芬芳。”那是他对如来智慧超度的期盼。而他的《晚钟》:“钟声沉暮天,神恩永在,神之恩,大无外。”这已是彻底的对佛的广大慈悲的礼赞。     由于他持守戒律的严格,他在山二十四年,瓢饮箪食,生活简约至于极,他衣衫破旧而整洁,既不高树法幢,广收徒众,也绝不以弘法为号召,自称大师,他自甘作一个极平凡的、不违犯比丘戒律的和尚。
     临圆寂前,他平静地告诉尘世的挚友夏丐尊:“丐尊居土文席朽人已于九月初四日迁化,曾赋二偈,附录于后: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弥留之际最后遗墨“悲欣交集”四字,足见虽以圆成正果为欣,而重振律宗之悲愿犹存,真挽末法之颓风,树千秋之懿行矣。
     我自少年厕身人物画大师蒋兆和门墙,于写真之道,颇得仿佛。此弘一像最可注意者为其眼神,存乎人者,莫善于眸子,每一双眸子,便是一部历史。而弘一的眼神使我们想起龚定庵的诗句:“吟到夕阳山外山,古来谁免馀情绕。”
                    二
    第一次见到、也是平生惟一的一次见到吴玉如先生,是在1963年夏。知道先生是硕彦大儒,而且是一位隐土,怀着崇敬、好奇兼有的心境去劳动人民文化宫,听先生讲孙过庭《书谱》。时值盛夏,大礼堂仍是老少济济。有一位中年人宣布开会,会场立刻鸦雀无声,因为大家都愿一睹先生的风采。只见先生穿一件短袖布衫,拄一木杖由一位青年照顾着走到讲台,会场一片暴风骤雨般的掌声顿起,先生态度有些愕然,平静之后,才露出一丝谦和而淡雅的笑容。先生似乎不习惯这种动人的场面,凭他浩瀚博雅的学识,紧张是决不会的,或许有些微的厌恶。他讲了三句话:“今天叫我来讲《书谱》,讲了诸位也听不懂,还是不要讲了吧。”站起来迳自往台下走去。主持人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会场不显得骚乱,没有任何人喧哗。先生飘然而去,剩下会场上的人,这时惋惜唏嘘的声音才起来,怅然若失的成分多过对先生的怨怼。
    这件事使我永志难忘,后来听吴玉如先生的弟子们讲,这件事他们也记得。对先生知之渐多,体会先生之为人也渐深,才理解劳动人民文化宫讲座那一幕出现的合理性。先生平日是决不会傲慢的,有教无类,来者不拒。而为人质直,决不苟合取容。据说有一位在红尘中混得很不错的教授,拿着书法请他提意见,吴玉如这位隐土教他“脱胎换骨”;然而既在红尘中左右逢源,在深山恐怕就举步维艰,这“脱胎换骨”谈何容易。先生看到文化宫会场上成千的听众,他只是讲了三句最质实的话而已,并无对群众的轻慢。          吴玉如先生智慧过人而又博闻强记,性格狷介而不入世,更不善应对红 尘中的嚣乱纷繁,对生活的需求澹泊简约。时代既不可能让他到深山田园去 隐居,那就“大隐隐于市”了。一下子几十年过去,直到先生去世,在寻常 巷陌中平静而充实地尽其天年。从他晚年的照片看,由于性格孤寂,清癯中 显得困窘,但他的弟子们都说先生晏如,不以为苦。他的弟子们都大抵有颜 回的喟叹:“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而对先生的教诲 都感激终生。   
    隐,对于襟抱高洁的人是一种心灵的境界,这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的儒家处世态度不是一回事。隐,在中国远古就有着它的渊源,从帝尧时代 的许由和巢父起,那些不愿从俗沉浮,不愿俯仰一世的人,都可以舍弃很多 世人以为重要而他们却视如敝屣的事物,如金钱、地位、声誉等等。吴玉如先生无事功之心态,无立功、立德、立言的愿望,从他写诗自愉,随写随扔,从未有寿诸梨枣、流布人间的打算,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真正忘怀得失的人。而当我看到吴先生飘零的残稿时,那倜傥婉转的风华、汪洋恣肆的才学,每使我感到如读古贤句,于李杜谢陶或不甚轻让的。他所惟一不能忘情于世的是,倘若真正有人求学,他将无私地倾注关爱。
    他的书法,近世以还可与比肩者数子耳,若胡小石、高二适,若于右任、林散之等是其俦,而天津惟龚望先生可与比权量力。    一切伪隐者在吴玉如先生面前是何等庸俗丑陋,以隐居为出仕捷径的知识分子,如南齐孔稚圭《北山移文》中周颐、唐代蜷曲于京城附近的终南山、窥察宦海风云以求一逞的卢藏用,都是玷污隐士芳名的历史小丑。那“以耿介拔俗之标,潇洒出尘之想,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的高士,吴玉如先生其庶几矣。 
饮兰餐菊远游人,草树斜阳自在身。魏晋茫然秦汉杳,奇书万卷忘红尘。
孤吟婉转意清醇,野鹤追陪月作邻。大隐何忧车马地,寒霜不碍一帘春。
    这是我为怀念平生惟见一面而私心景仰的吴玉如先生写的两首七绝。他走下讲台时瘦削的身影和耿介的容颜,加卜我多年来对先生之学的了解,正是创作这幅肖像画激情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