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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立群：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来源：《华夏文摘》第502期 日期：2011-10-18

我爱南京。不仅仅因为我生在长在那里，更因为南京独特的地理、文化、风情和历史。60年代和70年代的南京，发展是缓慢的。她没有北京的气象森严，不如上海的十里繁华，更没有盛世的气息和喧嚣。她的存在是那么的暗淡、那么的飘摇，有时给人以很远很远的感觉。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书本里、在诗词里。
南京是“六朝古都”，代表着旧京都，过去的显赫，曾经的繁华，王公贵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烟花般的糜烂和华丽随秦淮河水漂逝。“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紫金山的霸气、长江的豪气，都压不住秦淮河畔歌舞升平的柔声细气。
逝者如斯，往事如烟。抹去长夜中的酒香和箫声，南京只留下一个苍凉而又温绵的轮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南京象个考古场，到处都有历史的沉淀；也象古董铺子，到处都有时代侵蚀的遗痕。
于是，南京只剩下给文人荟翠、吊古评今的价值。柳丝飞动芊草绵长，她仅以水乡泽国的温婉湿润，柔和安恬的和平之景吸引世人的视线。尽管南京仍不失江南古都的风雅、灵气，但她的主旋律却是伤怀，没有志向，而且有点颓唐。
我偏偏生长在这样一个氛围的城市里。我偏偏深深地爱上了这样的南京，包括她的无奈、她的陈旧。那碎石子的小巷，那篱笆围着的小楼，那夏日炎炎中知了的欢歌竟是那样的令人难忘。那一片瓦砾的明故宫，欲吐无言的陵墓，那残砖缺瓦的城楼竟是那么的令人留连忘返。月光下的鸡鸣寺、雨后的清凉山、夏日的紫霞湖、秋色的栖霞山、波涛上的燕子矶、冰雪中的梅花山为我编织了无数个五彩缤纷、欲吐还休的春梦。还有玄武湖、莫愁湖碧水连天，在风中翻动温柔的涟漪，十里荷花，在艳阳下散发竭力的清香 …… 啊，我的南京！
南京还有几个特别的风光。其一是京川河。她汇聚着千年的泪珠，涓涓地流淌，不辞辛劳地洗涤着被遗忘的污浊、淫猥、与肮脏。河畔的老柳，在春风中招摇、在夏日里张扬、在秋雨中哭泣、在冬天里沉默。
其二是中山大路旁边高大而粗壮的梧桐。六排整整齐齐的梧桐，凝聚华侨对孙中山先生的敬仰，象一条绿色的长龙，自北向南，从邑江门贯穿南京的闹市区，直达新界口，然后掉头向东，直达中山门，绵延数十里，组成举世无双的城市绿林。它们吸尘、吐氧、遮噪音、添色泽。在骄阳如火的夏天，更为人遮阳避日。
其三是南京的无轨电车。她无气味、无污染、无噪声，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默默地负载着千万个人的匆匆旅程，在遮天蔽日的森林般的梧桐树下款款而行，以她无声的形象塑造着南京人的个性：有条不紊，不紧不慢，不疾不徐，不温不火 ……
摇曳在清波上、慢步在绿荫下，南京有说不尽的故事、道不尽的英姿。
80年代的南京，虽然陈旧，但现代社会里的一切也都具备了，精神的和物质的，还有时尚。古典的东西，也还保留着，破古庙，街心亭，老房子，小巷深深，小街长长。晴天，家家户户都晒被子。开着的窗户飘出大萝卜的清香、抄乾丝的浓香、桂花酒酿的醇香。 沿街的小贩叫卖着旺鸡蛋、鸭血汤、馄饨面、咸水鸭……
带着这样一个如水如雨如烟如梦如诗如画的南京，我于1986年离开了她。
再见，是为了再见。多少次，醒来在陌生的城市里，唇间仍留着她的名字，胸怀中满溢着幸福，只因她就在我眼前，对我微笑，一如当年。
1995年，我终于回到了阔别近10年的故乡。我没有为南京发展的速度而雀跃，却为她发展的方式而震惊。现代化的巨轮碾平了远古的残痕，温婉安恬的京川河被填了！举世闻名的中山路被修理了：6排梧桐树竟被砍伐去整整2排！残存的梧桐树象谢顶的余发极力伸张出去遮盖自己斑秃。亮闪闪的现代化怪物正在咄咄逼人地拔地而起。知了失声。
1998年又回南京，跑了几十年的31路、32路和33路无轨电车消失地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竟是双层的油耗子公共汽车。暗淡的、覆盖着浓密的青苔和爬藤的旧城墙，被明亮的现代化通道切割得支离破碎。光秃秃的新大街上奔驰着各式大小不同的、冒着青烟的汽车。天色灰暗，大地震颤。
到处面目全非。新建的大厦高耸入云，象聚变的恶性肿瘤，吞噬着南京往日的容颜。古色古香的历史建筑个个象进了屠宰厂的羔羊，在垂泪、在鸣哀。夕阳溅血。
南京的过去似乎成了她的包袱，成了她急于要摆脱的局促和尴尬。古墓惊魂，连死去的灵魂也不得安身。
2000年再回南京，现代化的铁蹄竟然踏碎了饱经风霜的山西路广场、邑江门外的街心古亭。游人的脚步踩踏在无遮无盖的新世纪的新十字路口，行色匆匆，拍照喧哗，抢购夏日。 往日中等城市的宁静，彻底地被大都市的喧哗和拥挤而取代。
雨水，冲刷的是哀思的声音。钟声，在空荡荡的心田里穿刺。热泪，冰凝在心底，缀上那夏夜的无垠的天空。
为了圆梦，回到梦园。以为“雕阑玉砌应犹在”，但寻觅不到那水、那柳、那梧桐、那电车、那广场。捡回的却只是片片怅惘、声声唏吁。朱颜未改，头先落地。
1个独特、水灵、滴绿的城市，1个瞥上一眼、终身难忘的城市，成了现代化的另1个屠场、另1个祭品。在短短的几年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南京被转变成了1个平庸的、干枯的城市，成了现代化的中国旅途中的另1个无特色的驿站，象在街上游动的成千上万个赶时髦的倩女中的任何一位，抹上白粉，开了双眼皮，染着头发。
梦在阵阵寒噤里，轻轻飘过，轻轻飘落，无望地呻吟。南京只可凭吊，仅供遐想；想到六朝的兴废，王谢的风流，秦淮的艳迹，民国的欢悲。在朦胧里，酝酿着、散发着那缕缕幽幽、飘忽不定的古味 ……
在那柳枝不经意的撩拂中，在那月色流荡的木船舷边，在那细雨霏霏的沙子路上，在那绿荫浓浓的砖石桥下，南京，如烟如梦如诗如画如歌如泣 …… 好一个“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好一个“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