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青史尽成灰:清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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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伟业                                  张南垣传      张南垣名涟,南垣其字,华亭人,徙秀州,又为秀州人。少学画,好写
人像,兼通山水,遂以其意垒石,故他艺不甚著,其垒石最工,在他人为之
莫能及也。百余年来,为此技者类学崭岩嵌特,好事之家罗取一二异石,标
之曰峰,皆从他邑辇致,决城闉,坏道路,人牛喘汗,仅得而至。络以巨絙,
锢以铁汁,刑牲下拜,劖颜刻字,钩填空青,穹窿岩岩,若在乔岳,其难也
如此。而其旁又架危梁,梯鸟道,游之者钩巾棘履,拾级数折,伛偻入深洞,
扪壁投罅,瞪盻骇栗。南垣过而笑曰:“是岂知为山者耶!今夫群峰造天,
深岩蔽日,此夫造物神灵之所为,非人力所得而致也。况其地辄跨数百里,
而吾以盈丈之址,五尺之沟,尤而效之,何异市人搏土以欺儿童哉!唯夫平
冈小阪,陵阜陂陁,版筑之功,可计日以就,然后错之以石,棋置其间,缭
以短垣,翳以密筿,若似乎奇峰绝嶂,累累乎墙外,而人或见之也。其石脉
之所奔注,伏而起,突而怒,为狮蹲,为兽攫,田鼻含呀,牙错距跃,决林
莽,犯轩槛而不去,若似乎处大山之麓,截溪断谷,私此数石者为吾有也。
方圹石洫,易以曲岸回沙;邃闼雕楹,改为青扉白屋。树取其不雕者,松杉
桧栝,杂植成林;石取其易致者,太湖尧峰,随意布置。有林泉之美,无登
顿之劳,不亦可乎!”华亭董宗伯玄宰、陈征君仲醇亟称之曰:“江南诸山,
土中戴石,黄一峰、吴仲圭常言之,此知夫画脉者也。”群公交书走币,岁
无虑数十家。有不能应者,用为大恨,顾一见君,惊喜欢笑如初。
     君为人肥而短黑,性滑稽,好举里巷谐媟以为抚掌之资。或陈语旧闻,
反以此受人啁弄,亦不顾也。与人交,好谈人之善,不择高下,能安异同,
以此游于江南诸郡者五十余年。自华亭、秀州外,于白门、于金沙、于海虞、
于娄东、于鹿城,所过必数月。其所为园,则李工部之横云、虞观察之予园、
王奉常之乐郊、钱宗伯之拂水、吴吏部之竹亭为最著。经营粉本,高下浓淡,
早有成法。初立土山,树石未添,岩壑已具,随皴随改,烟云渲染,补入无
痕。即一花一竹,疏密欹斜,妙得俯仰。山未成,先思著屋,屋未就,又思
其中之所施设,窗櫺几榻,不事雕饰,雅合自然。主人解事者,君不受促迫,
次第结构,其或任情自用,不得已骫骳曲折,后有过者,辄叹息曰:“此必
非南垣意也。”
     君为此技既久,土石草树,咸能识其性情。每创手之日,乱石林立,或
卧或倚,君踌躇四顾,正势侧峰,横支竖理,皆默识在心,借成众手。常高
坐一室,与客谈笑,呼役夫曰:“某树下某石可置某处。”目不转视,手不
再指,若金在冶,不假斧凿。甚至施竿结顶,悬而下缒,尺寸勿爽,观者以
此服其能矣。人有学其术者,以为曲折变化,此君生平之所长,尽其心力以
求仿佛,初见或似,久观辄非。而君独规模大势,使人于数日之内,寻丈之
间,落落难合,及其既就,则天堕地出,得未曾有。曾于友人斋前作荆、关
老笔,对峙平墄,已过五寻,不作一折,忽于其颠,将数石盘互得势,则全
体飞动,苍然不群。所谓他人为之莫能及者,盖以此也。
     君有四子,能传父术。晚岁辞涿鹿相国之聘,遣其仲子行,退老于鸳湖
之侧,结庐三楹。余过之谓余曰:“自吾以此术游江以南也,数十年来,名
园别墅易其故主者,比比多矣。荡于兵火,没于荆榛,奇花异石,他人辇取 以去,吾仍为之营置者,辄数见焉。吾惧石之不足留吾名,而欲得子文以传
之也。”余曰:“柳宗元为《梓人传》,谓有得于经国治民之旨。今观张君
之术,虽庖丁解牛,公输刻鹄,无以复过,其艺而合于道者欤!君子不作无
益,穿池筑台, 《春秋》所戒,而王公贵人,歌舞般乐,侈欲伤财,独此为
耳目之观,稍有合于清净。且张君因深就高,合自然,惜人力,此学愚公之
术而变焉者也,其可传也已。”作  《张南垣传》。      彭士望                              九牛坝观觝戏记      树庐叟负幽忧之疾于九牛坝茅斋之下。戊午闰月除日,有为角觝之戏者,
踵门告曰:“其亦有以娱公?”叟笑而颔之。因设场于溪树之下。密云未雨,
风木泠然,阴而不燥。于是邻幼生周氏之族之宾之友戚,山者牧樵,耕者犁
犊,行担簦者,水桴辑者,咸停释而聚观焉。
     初则累重案,一妇仰卧其上,竖双足承八岁儿,氏覆卧起,或鹄立合掌
拜跪,又或两肩接足,儿之足亦仰竖,伸缩自如;间又一足承儿,儿拳曲如
莲出水状。其下则二男子一妇一女童,与一老妇鸣金鼓,俚歌杂佛曲和之。
良久乃下。又一妇登场,如前卧,竖承一案,旋转周四角,更反侧背面承之,
儿复立案上,拜起如前仪。儿下,则又承一木槌,槌长尺有半,径半之。两
足圆转,或竖抛之而复承之。妇既罢,一男子登焉,足仍竖,承一梯可五级,
儿上至绝顶,复倒竖穿级而下。叟悯其劳,令暂息,饮之酒。
     其人更移场他处,择草浅平坡地,去瓦石。乃接木为蹻,距地八尺许,
一男子履其上,傅粉墨挥扇杂歌笑,阔步坦坦,时或跳跃,后更舞大刀,回
翔中节。此戏吾乡暨江左时有之,更有高丈余者,但步不能舞。最后设软索,
高丈许,长倍之,女童履焉。手持一竹竿,两头载石如持衡,行至索尽处,
辄倒步,或仰卧,或一足立,或偃行,或负竿行如担,或时坠挂复跃起。下
鼓歌和之,说白俱有名目,为时最久,可十许刻。女下,妇索帕蒙双目为瞽
者,番跃而登,作盲状,东西探步,时跌若坠,复摇晃似战惧,久之乃已。
仍持竿,石加重,盖其衡也。
     方登场时,观者见其险,咸为之股栗,毛发竖,目炫晕,惴惴惟恐其倾
坠。叟视场上人,皆暇整从容而静,八岁儿亦斋慄如先辈主敬,如入定僧。
此皆诚一之所至,而专用之于习。惨澹攻苦,屡蹉跌而不迁;审其机以应其
势,以得其致力之所在,习之又久,乃至精熟,不失毫茫,乃始出而行世,
举天下之至险阻者皆为简易。夫曲艺则亦有然者矣!以是知至巧出于至平。
盖以志凝其气,气动其天,非卤莽灭裂之所能效此。其意庄生知之,私其身
不以用于天下;仪、秦亦知之,且习之,以人国戏,私富贵,以自贼其身与
名。庄所称僚之弄丸、庖丁之解牛、伛偻之承蜩、纪渻子之养鸡,推之伯昏
瞀人临千仞之蹊,足逡巡垂二分在外;吕梁丈人出没于悬水三十仞,流沫四
十里之间,何莫非是。其神全也。叟又以视观者,久亦忘其为险,无异康庄
大道中,与之俱化。甚矣!习之能移人也。
     其人为叟言:祖自河南来零陵,传业者三世,徒百余人,家有薄田,颇
苦赋役,携其妇与妇之娣姒,兄之子,提抱之婴孩,糊其口于四方,赢则以
供田赋。所至江、浙、两粤、滇、黔、口外绝徼之地,皆步担,器具不外贷,
谙草木之性,捃摭续食,亦以哺其儿。叟视其人衣敝緼,飘泊羁穷,陶然有
自乐之色。群居甚和适,男女五六岁即授技,老而休焉,皆有以自给。以道
路为家,以戏为田,传授为世业。其肌体为寒暑风雨冰雪之所顽,智意为跋
涉艰远人情之所儆怵磨厉。男妇老稚皆顽钝,儇敏机利,捷于猿猱,而其性
旷然如麋鹿。叟因之重有感矣。
     先王之教,久矣夫不明不作。其人恬自处于优笑巫觋之间,为夏仲御之
所深疾,然益知天地之大,物各遂其生成,稗稻并实,无偏颇也。彼固自以 为戏,所游历几千万里,高明巨丽之家,以迄三家一门之村市,亦无不以戏
视之,叟独以为有所用。身老矣,不能事洴澼絖,亦安所得以试其不龟手之
药,托空言以记之?固哉!王介甫谓“鸡鸣狗盗之出其门,士之所以不至。”
不能致鸡鸣狗盗耳,吕惠卿辈之谄谩,曾鸡鸣狗盗之不若。鸡鸣狗盗之出其
门,益足以致天下之奇士,而孟尝未足以知之;信陵、燕昭知之,所以收浆、
博、屠者之用,千金市死马之骨,而遂以报齐怨。宋亦有张元、吴昊,虽韩、
范不能用,以资西夏。宁无复以叟为戏言也,悲夫!      黄宗羲                                     原君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
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
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
之勤劳,则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人之君,量而不
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
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
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
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
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
溢之于辞矣。
     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
     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
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
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
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
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
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
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
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
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
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
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
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
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
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
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
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是故明乎为

     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
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
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顾炎武                                    廉耻       《五代史·冯道传·论》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
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
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
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
者之中,耻尤为要。故夫子之论士,曰:“行己有耻。”孟子曰:“人不可
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又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
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
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
     吾观三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
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彼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顷读《颜
氏家训》有云:“齐朝一士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
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
     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
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嗟乎!之推不得已而仕于乱世,犹为
此言,尚有《小宛》诗人之意,彼阉然媚于世者,能无愧哉!
     罗仲素曰:教化者朝廷之先务,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
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
     古人治军之道,未有不本于廉耻者。《吴子》曰:“凡制国治军,必教
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夫人有恥,在大足以战,在小足以守矣。”
 《尉缭子》言:“国必有慈孝廉耻之俗,则可以死易生。”而太公对武王:
 “将有三胜,一曰礼将,二曰力将,三曰止欲将。故礼者,所以班朝治军而
兔苴之武夫,皆本于文王后妃之化;岂有淫刍荛,窃牛马,而为暴于百姓者
哉!”《后汉书》:张奂为安定属国都尉,“羌豪帅感免恩德,上马二十匹,
先零酋长又遗金鐻八枚,奂并受之,而召主簿于诸羌前,以酒酹地曰: ‘使
马如羊,不以入 ;使金如粟,不以入怀。’悉以金马还之。羌性贪而贵吏
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财货,为所患苦,及奂正身洁己,威化大行”。呜呼!
自古以来,边事之败,有不始于贪求者哉?吾于辽东之事有感。
     杜子美诗:安得廉颇将,三军同晏眠!一本作“廉恥将”。诗人之意,
未必及此,然吾观《唐书》,言王佖为武灵节度使,先是,土蕃欲成乌兰桥,
每于河
     壖先贮材木,皆为节帅遣人潜载之,委于河流,终莫能成。蕃人知佖贪
而无谋,先厚遗之,然后并役成桥,仍筑月城守之。自是朔方御寇不暇,至
今为患,由佖之黩货也。故贪夫为帅而边城晚开。得此意者,郢书燕说,或
可以治国乎!      顾炎武                               与友人论门人书      伏承来教,勤勤恳恳,闵其年之衰暮,而悼其学之无传,其为意甚盛。
然欲使之效曩者二三先生,招门徒,立名誉,以光显于世,则私心有所不愿
也。若乃西汉之传经,弟子常千余人,而位富者至公卿,下者亦为博士,以
名其学,可不谓荣欤,而班史乃断之曰:“盖禄利之路然也。”故以夫子之
门人,且学干禄。子曰:“三年学,不至于穀,不易得也。”而况于今日乎?
     今之为禄利者,其无藉于经术也审矣。穷年所习不过应试之文,而问以
本经,犹茫然不知为何语,盖举唐以来帖括之浅而又废之。其无意于学也,
传之非一世矣,矧纳赀之例行,而且不识字者可为郡邑博士!惟贫而不能徙
业者,百人之中尚有一二。读书而又皆躁竞之徒,欲速成以名于世,语之以
五经则不愿学,语之以白沙、阳明之语录,则欣然矣,以其袭而取之易也。
其中小有才华者,颇好为诗,而今日之诗,亦可
     以不学而作。吾行天下见诗与语录之刻,堆几积案,殆于瓦釜雷鸣,而
叩之以二南、雅颂之义,不能说也。于此时而将行吾之道,其谁从之?“大
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若徇众人之好而自贬其学,
以来天下之人,而广其名誉,则是枉道以从人,而我亦将有所不暇。惟是斯
道之在天下,必有时而兴,而君子之教人有私淑艾者,虽去之百世而犹若同
堂也。所著《日知录》三十余卷,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惟多写数本以贻
之同好,庶不为恶其害己者之所去,而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毕
区区之愿矣。
     夫道之污隆,各以其时,若为己而不求名,则无不可以自勉。鄙哉硁硁
所以异于今之先生者如此。高明何以教之!      侯方域                          癸未去金陵日与阮光禄书      仆窃闻君子处己,不欲自恕而苛责他人以非其道。今执事之于仆,乃有
不然者,愿为执事陈之。
     执事,仆之父行也。神宗之末,与大人同朝,相得甚欢。其后乃有欲终
事执事而不能者,执事当自追忆其故,不必仆言之也。大人削官归,仆时方
少,每侍,未尝不念执事之才而嗟惜者弥日。及仆稍长,知读书,求友金陵,
将戒途,而大人送之曰:“金陵有御史成公勇者,虽于我为后进,我常心重
之。汝至,当以为师。又有老友方公孔炤,汝当持刺拜于床下。”语不及执
事。及至金陵,则成公已得罪去,仅见方公,而其子以智者,仆之夙交也,
以此晨夕过从。执事与方公,同为父行,理当谒,然而不敢者,执事当自追
忆其故,不必仆言之也。今执事乃责仆与方公厚,而与执事薄。噫,亦过矣。
     忽一日,有王将军过仆甚恭。每一至,必邀仆为诗歌,既得之,必喜,
而为仆贳酒奏伎,招游舫,携
     山屐,殷殷积旬不倦。仆初不解,既而疑以问将军,将军乃屏人以告仆
曰:“是皆阮光禄所愿纳交于君者也,光禄方为诸君所诟,愿更以道之君之
友陈君定生、吴君次尾,庶稍湔乎。”仆 容谢之曰:“光禄身为贵卿,又
不少佳宾客,足自娱,安用此二三书生为哉,仆道之两君,必重为两君所绝。
若仆独私从光禄游,又窃恐无益光禄。辱相款八日,意良厚,然不得不绝矣。”
凡此皆仆平心称量,自以为未甚太过,而执事顾含怒不已,仆诚无所逃罪矣!
     昨夜方寝,而杨令君文骢叩门过仆曰:“左将军兵且来,都人洶洶,阮
光禄扬言于清议堂,云子与有旧,且应之于内,子盍行乎。”仆乃知执事不
独见怒,而且恨之,欲置之族灭而后快也。仆与左诚有旧,亦已奉熊尚书之
教,驰书止之,其心事尚不可知。若其犯顺,则贼也;仆诚应之于内,亦贼
也。士君子稍知礼义,何至甘心作贼!万一有焉,此必日暮途穷,倒行而逆
施,若昔日干儿义孙之徒,计无复之,容出于此。而仆岂其人耶,何执事文
织之深也!
     窃怪执事常愿下交天下士,而展转蹉跎,乃至嫁祸而灭人之族,亦甚违
其本念。倘一旦追忆天下士所以相远之故,未必不悔,悔未必不改。果悔且
改,静待之数年,心事未必不暴白。心事果暴白,天下士未必不接踵而至执
事之门。仆果见天下士接踵而至执事之门,亦必且随属其后,长揖谢过,岂
为晚乎?而奈何阻毒左计一至于此!
     仆今已遭乱无家,扁舟短棹,措此身甚易。独惜执事忮机一动,长伏草
莽则已,万一复得志,必至杀尽天下士以酧其宿所不快,则是使天下士终不
复至执事之门,而后世操简书以议执事者,不能如仆之词微而义婉也。仆且
去,可以不言,然恐执事不察,终谓仆于长者傲,故敢述其区区,不宣。      侯方域                                    李姬传      李姬者名香,母曰贞丽。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所交接
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善也。姬为其养女,亦侠而慧,略知书,能辨
别士大夫贤杏,张学士溥、夏吏部允彝急称之。少风调皎爽不群。十三岁,
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传奇,皆能尽其音节。尤工琵琶词,然不轻发也。
     雪苑侯生,己卯来金陵,与相识。姬尝邀侯生为诗,而自歌以偿之。初,
皖人阮大铖者,以阿附魏忠贤论城旦,屏居金陵,为清议所斥,阳羡陈贞慧、
贵池吴应箕实首其事,持之力。大铖不得已,欲侯生为解之,乃假所善王将
军,日载酒食与侯生游。姬曰:“王将军贫,非结客者,公子盍叩之?”侯
生三问,将军乃屏人述大铖意。姬私语侯生曰:“妾少从假母识阳羡君,其
人有高义,闻吴君尤铮铮,今皆与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且以公子
之世望,安事阮公!公子读万卷书,所见岂后于贱妾耶?”侯生大乎称善,
醉而卧。王将军者殊怏怏,因辞去,不复通。
     未几,侯生下第。姬置酒桃叶渡、歌琵琶词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
藻,雅不减中郎。中郎学不补行,今琵琶所传词固妄,然尝昵董卓,不可掩
也。公子豪迈不羁,又失意,此去相见未可期,愿终自爱,无忘妾所歌琵琶
词也!妾亦不复歌矣!”
     侯生去后,而故开府田仰者,以金三百锾,邀姬一见。姬固却之。开府
惭且怒,且有以中伤姬。姬叹曰:“田公岂异于阮公乎?吾向之所赞于侯公
子者谓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卒不往。 -----------------------  1-----------------------     魏禧                                   吾庐记      季子礼,既倦于游,南极琼海,北抵燕,于是作屋于勺庭之左肩,曰:
 “此真吾庐矣!”名曰吾庐。
     庐于翠微址最高,群山宫之,平畴崇田,参错其下,目之所周,大约数
十里,故视勺庭为胜焉。
     于是高下其径,折而三之。松鸣于屋上,桃、李、梅、梨、梧桐、桂、
辛夷之华,荫于径下,架曲直之木为槛,垩以蜃灰,光耀林木。
     客曰:“斗绝之山,取蔽风雨足矣。季子举债而饰之,非也。”或曰:
 “其少衰乎?其将怀安也。”
     方季子之南游也,驱车瘴癞之乡,蹈不测之波,去朋友,独身无所事事,
而之琼海。至则飓风夜发屋,卧星露之下,兵变者再,索人而杀之,金铁鸣
于堂户,尸交于衢,流血沟渎。客或以闻诸家,家人忧恐泣下,余谈笑饮食
自若也。及其北游山东,方大饥,饥民十百为群,煮人肉而食。千里之地,
草绝根,树无青皮。家人闻之,益忧恐,而季子竟至燕。
     客有让余者曰:“子之兄弟一身矣,又唯子言之从。今季子好举债游,
往往无故冲危难,冒险阻,而子不禁,何也?”余笑曰:“吾固知季子之无
死也。吾之视季子之举债冒险危而游,与举债而饰其庐,一也。且夫人各以
得行其志为适。终身守闺门之内,选耎趑趄,盖井而观,腰舟而渡,遇三尺
之沟,则色变不敢跳越,若是者,吾不强之适江湖。好极山川之奇,求朋友,
揽风土之变,视客死如家,死乱如死病,江湖之死如衽席,若是者,吾不强
使守其家。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沟壑。’夫若是者,吾所不能而子弟能之,
其志且乐为之,而吾何暇禁?”
     季子为余言,渡海时舟中人眩怖不敢起,独起视海中月,作《乘月渡海
歌》一首。兵变,阖而坐,作《海南道中诗》三十首。余乃笑吾幸不忧恐泣
下也。
     庐既成,易堂诸子,自伯兄而下皆有诗;四方之士闻者,咸以诗来会,
而余为之记。 -----------------------  2-----------------------     魏禧                                  大铁椎传      庚戌十一月,予自广陵归,与陈子灿同舟。子灿年二十八,好武事,予
授以左氏兵谋兵法,因问“数游南北,逢异人乎?”子灿为述大铁椎,作《大
铁椎传》。
     大铁椎,不知何许人,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将军家。宋,怀庆
青华镇人,工技击,七省好事者皆来学,人以其雄健,呼宋将军云。宋弟子
高信之,亦怀庆人,多力善射,长子灿七岁,少同学,故尝与过宋将军。
     时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寝,右胁夹大铁椎,重四五十斤,饮食拱揖不暂
去。柄铁折迭环复,如锁上练,引之长丈许。与人罕言语,语类楚声。扣其
乡及姓字,皆不答。
     既同寝,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讫不见。子灿见窗户皆闭,惊问
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袜,以蓝手巾裹头,足缠白布,大铁椎外,
一物无所
     持,而腰多白金。吾与将军俱不敢问也。”子灿寐而醒,客则鼾睡炕上
矣。
     一日,辞宋将军曰:“吾始闻汝名,以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
将军强留之,乃曰:“吾数击杀响马贼,夺其物,故仇我。久居,祸且及汝。
今夜半,方期我决斗某所。”宋将军欣然曰:“吾骑马挟矢以助战。”客曰:
 “止!贼能且众,吾欲护汝,则不快吾意。”宋将军故自负,且欲观客所为,
力请客,客不得已,与偕行。将至斗处,送将军登空堡上,曰:“但观之,
慎弗声,令贼知也。”
     时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客驰下,吹觱篥数声。顷之,贼
二十余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从者百许人。一贼提刀突奔客,客大呼挥椎,
贼应声落马,马首裂。众贼环而进,客奋椎左右击,人马仆地,杀三十许人。
宋将军屏息观之,股票欲堕。忽闻客大呼曰:“吾去矣。”尘滚滚东向驰去。
后遂不复至。
     魏禧论曰: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铁椎其人与?天生异人,
必有所用之。予读陈同甫《中兴遗传》,豪俊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见功
名于世者又何多也?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与?抑用之自有时与?子灿遇大
铁椎为壬寅岁,视其貌当年三十,然则大铁椎今四十耳。子灿又尝见其写市
物帖子,甚工 楷书也。 -----------------------  3-----------------------     汪琬                                  传是楼记      昆山徐健菴先生,筑楼于所居之后,凡七楹。间命工 木为橱,贮书若
干万卷,区为经史子集四种,经则传注义疏之书附焉,史则日录家乘山经野
史之书附焉,子则附以卜筮医药之书,集则附以乐府诗余之书,凡为橱者七
十有二,部居类汇,各以其次,素标缃帙,启钥灿然。于是先生召诸子登斯
楼而诏之曰:“吾何以传女曹哉?吾徐先世,故以清白起家,吾耳目濡染旧
矣。盖尝慨夫为人之父祖者,每欲传其土田货财,而子孙未必能世富也;欲
传其金王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宝也;欲传其园池台榭、舞歌
舆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娱乐也。吾方以此为鉴。然则吾何以传女曹
哉?”因指书而欣然笑曰:“所传者惟是矣!”遂名其楼为“传是”,而问
记于琬。琬衰病不及为,则先生屡书督之,最后复于先生曰:
     甚矣,书之多厄也!由汉氏以来,人主往往重官赏以购之,其下名公贵
卿,又往往厚金帛以易之,或亲操翰墨,及分命笔吏以缮录之。然且裒聚未
几,而辄至于散佚,以是知藏书之难也。琬顾谓藏之之难不若守之之难,守
之之难不若读之之难,尤不若躬体而心得之之难。是故藏而勿守,犹勿藏也;
守而弗读,犹勿守也。夫既已读之矣,而或口与躬违,心与迹忤,采其华而
忘其实,是则呻佔记诵之学所为哗众而窃名者也,与弗读奚以异哉!
     古之善读书者,始乎博,终乎约,博之而非夸多斗靡也,约之而非保残
安陋也。善读书者根柢于性命而究极于事功:沿流以溯源,无不探也;明体
以适用,无不达也。尊所闻,行所知,非善读书者而能如是乎!
     今健菴先生既出其所得于书者,上为天子之所器重,次为中朝士大夫之
所矜式,藉是以润色大业,对扬休命,有余矣,而又推之以训敕其子姓,俾
后先跻巍科,取 仕,翕然有名于当世,琬然后喟焉太息,以为读书之益弘
矣哉!循是道也,虽传诸子孙世世,何不可之有?
     若琬则无以与于此矣。居平质驽才下,患于有书而不能读。延及暮年,
则又跧伏穷山僻壤之中,耳目固陋,旧学消亡,盖本不足以记斯楼。不得已
勉承先生之命,姑为一言复之,先生亦恕其老誖否耶? -----------------------  4-----------------------     汪琬                                  江天一传      江天一,字文石,徽州歙县人。少丧父,事其母,及抚弟天表,具有至
性。尝语人曰:“士不立品者,必无文章。”前明崇祯间,县令傅岩奇其才,
每试辄拔置第一。年三十六,始得补诸生。家贫屋败,躬畚土筑垣以居。覆
瓦不完,盛暑则暴酷日中。雨至,淋漓蛇伏,或张敝盖自蔽。家人且怨且叹,
而天一挟书吟诵自若也。
     天一虽以文士知名,而深沉多智,尤为同郡金佥事公声所知。当是时,
徽人多盗,天一方佐佥事公,用军法团结乡人子弟,为守御计。而会张献忠
破武昌,总兵官左良玉东遁,麾下狼兵哗于途,所过焚掠。将抵徽,徽人震
恐,佥事公谋往拒之,以委天一。天一腰刀帓首,黑夜跨马,率壮士驰数十
里,与狼兵鏖战祁门,斩馘大半,悉夺其马牛器械,徽赖以安。
     顺治二年,夏五月,江南已破,州县望风内附,而徽人犹为明拒守。六
月,唐藩自立于福州,闻天一名,
     授监纪推官。先是,天一言于佥事公曰:“徽为形胜之地,诸县皆有阻
隘可恃,而绩谿一面当孔道,其地独平 ,是宜筑关于此,多用兵据之,以
与他县相犄角。”遂筑丛山关。已而清师攻绩谿,天一日夜援兵登陴,不少
怠。间出逆战,所杀伤略相当。于是清师以少骑缀天一于绩溪,而别从新岭
入,守岭者先溃,城遂陷。
     大帅购天一甚急。天一知事不可为,遽归,嘱其母于天表,出门大呼:
 “我江天一也!”遂被执。有知天一者,欲释之。天一曰:“若以我畏死邪?
我不死,祸且族矣。”遇佥事公于营门,公目之曰:“文石!汝有老母在,
不可死!”笑谢曰:“焉有与人共事而逃其难者乎?公幸勿为吾母虑也。”
至江宁,总督者欲不问,天一昂首曰:“我为若计,若不如杀我;我不死,
必复起兵!”遂牵诣通济门。既至,大呼高皇帝者三,南向再拜讫,坐而受
刑。观者无不叹息泣下。越数日,天表往收其尸,瘗之。而佥事公亦于是日
死矣。
     当狼兵之被杀也,凤阳督马士英怒,疏劾徽人杀官军状,将致佥事公于
死。天一为赍辨疏,诣阙上之;复作《吁天说》,流涕诉诸贵人,其事始得
白。自兵兴以来,先后治乡兵三年,皆在佥事公幕。是时,幕中诸侠客号知
兵者以百数,而公独推重天一,凡内外机事悉取决焉。其后竟与公同死。虽
古义烈之士,无以尚也。予得其始末于翁君汉津,遂为之传。
     汪琬曰:方胜国之末,新安士大夫死忠者有汪公
     伟、凌公駉与佥事公三人,而天一独以诸生殉国。予闻天一游淮安,淮
安民妇冯氏者刲肝活其姑,天一征诸名士作诗文表章之,欲疏于朝,不果。
盖其人好奇尚气类如此。天一本名景,别自号石嫁樵夫,翁君汉津云。 -----------------------  5-----------------------     林嗣环                                     口 技      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宴,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
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众宾团坐。少顷,但闻屏障中抚
尺二下,满堂寂然,无敢哗者。
     遥遥闻深巷犬吠声,便有妇人惊觉欠伸,摇其夫语猴亵事。夫呓语,初
不甚应,妇摇之不止,则二人语渐间杂,床又从中戛戛。既而儿醒,大啼。
夫令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夫起溺,妇亦抱儿起溺。床上又一
大儿醒,狺狺不止。当是时,妇手拍儿声,口中呜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
醒声,床声,夫叱大儿声,溺瓶中声,溺桶中声,一齐凑发,众妙毕备。满
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也。
     既而夫上床寝。妇又呼大儿溺,毕,都上床寝。小儿亦渐欲睡。夫齁声
起,妇拍儿亦渐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之声。
宾客意少舒,稍稍正坐。
     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
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狗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
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
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
其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而忽然抚尺一下,众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
抚尺而已。 -----------------------  6-----------------------     邵长蘅                                  阎典史传      阎典史者,名应元,字丽亨,其先浙江绍兴人也。四世祖某,为锦衣校
尉,始家北直隶之通州,为通州人。应元起掾史,官京仓大使。崇祯十四年,
迁江阴县典史。始至,有江盗百艘,张帜乘潮阑入内地,将薄城,而会县令
摄篆旁邑,丞簿选愞怖急,男女奔窜。应元带刀鞬出,跃马大呼于市曰:“好
男子,从我杀贼护家室!”一时从者千人,然苦无械。应元又驰竹行呼曰:
 “事急矣,人假一竿,值取诸我。”千人者布列江岸,矛若林立,土若堵墙。
应元往来驰射,发一矢,辄殪一贼。贼连毙者三,气慑,扬帆去。巡抚状闻,
以钦依都司掌徼巡县尉,得张黄盖,拥纛,前驱清道而后行。非故事,邑人
以为荣。久之,仅循资迁广东英德县主簿,而陈明选代为尉。应元以母病未
行,亦会国变,挈家侨居邑东之砂山。是岁乙酉五月也。
     当是时,本朝定鼎改元二年矣。豫王大军渡江,金陵降,君臣出走。弘
光帝寻被执。分遣贝勒及他将,略
     定东南郡县。守土吏或降或走,或闭门旅拒,攻之辄拔;速者功在漏刻,
迟不过旬日。自京口以南,一月间下名城大县以百数。而江阴以弹丸下邑,
死守八十余日而后下,盖应元之谋居多。
     初,薙发令下,诸生许用德者,以闰六月朔悬明太祖御容于明伦堂,率
众拜且哭,士民蛾聚者万人,欲奉新尉陈明选主城守。明选曰:“吾智勇不
如阎君,此大事,须阎君来。”乃夜驰骑往迎应元。应元投袂起,率家丁四
十人,夜驰入城。是时城中兵不满千,户裁及万,又 无所出。应元至,则
料尺籍,治楼橹,令户出一男子乘城,余丁传餐。已,乃发前兵备道曾化龙
所制火药火器贮堞楼。已,乃劝输巨室,令曰:“输不必金,出粟、菽、帛、 布及他物者听。”国子上舍程壁首捐二万五千金。捐者 集。于是围城中有
火药三百罂,铅丸、铁子千石,大炮百,鸟机千张,钱千万缗,粟、麦、豆
万石,他酒、酤、盐、铁、刍、藁称是。已,乃分城而守:武举黄略守东门,
把总某守南门,陈明选守西门,应元自守北门,仍徼巡四门。部署甫定,而
外围合。
     时大军薄城下者已十万,列营百数,四面围数十重,引弓仰射,颇伤城
上人。而城上礧炮、机弩乘高下,大军杀伤甚众。乃驾大炮击城,城垣裂。
应元命用铁叶裹门板,贯铁縆护之;取空棺实以土,障隤处。又攻北城,北
城穿。下令人运一大石块,于城内更筑
     坚垒,一夜成。会城中矢少,应元乘月黑,束藁为人,人竿一灯,立陴
   间,匝城,兵土伏垣内,击鼓叫噪,若将缒城斫营者。大军惊,矢发如雨;
比晓,获矢无算。又遣壮士夜缒城入营,顺风纵火;军乱,自蹂践相杀死者
数千。
     大军却,离城三里止营,帅刘良佐拥骑至城下,呼曰:“吾与阎君雅故,
为我语阎君,欲相见。”应元立城上与语。刘良佐者,故弘光四镇之一,封
广昌伯,降本朝总兵者也。遥语应元:“弘光已走,江南无主,君早降,可
保富贵。”应元曰:“某明朝一典史耳,尚知大义。将军胙土分茅,为国重
镇,不能保障江淮,乃为敌前驱,何面目见吾邑义士民乎?”良佐惭退。
     应元伟躯干,面苍黑,微髭。性严毅,号令明肃,犯法者,鞭笞贯耳, -----------------------  7-----------------------不稍贳;然轻财,赏赐无所恡。伤者手为裹创,死者厚棺敛,酹醊而哭之;
与壮士语,必称“好兄弟”,不呼名。陈明选宽厚呕煦,每巡城,拊循其士
卒,相劳苦,或至流涕。故两人皆能得士心,乐为之死。
     先是,贝勒统军略地苏、松者,既连破大郡,济师来攻。面缚两降将,
跪城下说降,涕泗交颐。应元骂曰:“败军之将,被禽不速死,奚喋喋为!”
又遣人谕令:“斩四门首事各一人,即撤围。”应元厉声曰:“宁斩吾头,
奈何杀百姓!”叱之去。会中秋,给军民赏月钱,分曹携具,登城痛饮;而
许用德制乐府五更转曲,令善讴者曼声歌之,歌声与刁斗、笳吹声相应,竟
三夜罢。
     贝勒既觇知城中无降意,攻愈急;梯冲死士,铠胄皆镔铁,刀斧及之,
声铿然,锋口为缺。炮声彻昼夜,百里内地为之震。城中死伤日积,巷哭声
相闻。应元慷慨登陴,意气自若。旦日,大雨如注。至日中,有红光一缕起
土桥,直射城西。城俄陷,大军从烟焰雾雨中,蜂拥而上。应元率死士百人,
驰突巷战者八,所当杀伤以千数;再夺门,门闭不得出。应元度不免,踊身
投前湖,水不没顶。而刘良佐令军中,必欲生致应元,遂被缚。良佐箕踞乾
明佛殿,见应元至,跃起持之哭。应元笑曰:“何哭?事至此,有一死耳。”
见贝勒,挺立不屈。一卒持枪刺应元贯胫,胫折踣地。日暮,拥至栖霞禅院。
院僧夜间大呼“速斫我!”不绝口。俄而寂然。应元死。
     凡攻守八十一日,大军围城者二十四万,死者六万七千,巷战死者又七
千,凡损卒七万五千有奇。城中死者,无虑五六万,尸骸枕藉,街巷皆满,
然竟无一人降者。
     城破时,陈明选下骑搏战,至兵备道前被杀。身负重创,手握刀,僵立
倚壁上不仆。或曰:阖门投火死。
     论曰:《尚书·序》曰:“成周既成,迁殷顽民。”而后之论者,谓于
周则顽民,殷则义士。夫跖犬吠尧,邻女詈人,彼固各为其主。予童时,则
闻人啧啧谈阎典史事,未能记忆也。后五十年,从友人家见黄晞所为死守孤
城状,乃摭其事而传之,微夫应元,固明朝一典史也;顾其树立,乃卓卓如
是!呜呼,可感也哉! -----------------------  8-----------------------     方苞                               书左忠毅公逸事      先君子尝言,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一口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
行入古寺。庑下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公阅毕,即解貂覆生,为掩户。叩
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呈卷即面署第
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
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
衣,草屦背筐,手长馋,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
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
而日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眥,日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
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柱
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
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
所铸造也!”
     崇祯末,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每有警,
辄数月不就寝,使将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
背倚之;漏鼓移,则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
或劝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史公治兵,往来桐
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于堂上。余宗老塗山,左公甥
也,与先君子善,谓狱中语乃亲得之于史公云。 -----------------------  9-----------------------     方苞                                  狱中杂记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余在刑部狱,见死而由窦出者,日三四人。有洪洞
令杜君者,作而言曰:“此疫作也。今天时顺正,死者尚稀,往岁多至日十
数人。”余叩所以,杜君曰:“是疾易传染,遘者虽戚属,不敢同卧起。而
狱中为老监者四,监五室。禁卒居中央,牖其前以通明,屋极有窗以达气。
旁四室则无之,而系囚常二百余。每薄暮下管键,矢溺皆闭其中,与饮食之
气相薄;又,隆冬,贫者席地而卧,春气动,鲜不疫矣。狱中成法,质明启
钥,方夜中,生人与死者并踵顶而卧,无可旋避,此所以染者众中。又可怪
者,大盗、积贼、杀人重囚,气杰旺,染此者十不一二,或随有瘳。其骈死
者皆轻系及牵连佐证,法所不及者。”余曰,“京师有京兆狱,有五城御史
司坊,何故刑部系囚之多至此?”杜君曰:“迩年狱讼,情稍重,京兆、五
城即不敢专决;又九门提督所访缉纠诘,皆归刑部;而十四司正副郎好事者
及书吏、狱官、禁卒,皆利系者之多,少有连,必多方钩致。苟入狱,不问
罪之有无,必械手足,置老监,俾困苦不可忍,然后导以取保,出居于外,
量其家之所有以为剂,而官与吏剖分焉。中家以上,皆竭资取保;其次,求
脱械居监外板屋,费亦数十金;惟极贫无依,则械系不稍宽,为标准以警其
余。或同系,情罪重者,反出在外,而轻者无罪者罹其毒。积忧愤,寝食违
节,及病,又无医药,故往往至死。”余伏见圣上好生之德,同于往圣,每
质狱辞,必于死中求其生。而无辜者乃至此。倘仁人君子为上昌言,除死刑
及发塞外重犯,其轻系及牵连未结正者,别置一所以羁之,手足毋械。所全
活可数计哉!或曰:“狱旧有室五,名曰现监,讼而未结正者居之。倘举旧
典,可小补也。”杜君曰:“上推恩,凡职官居板屋;今贫者转系老监,而
大盗有居板屋者,此中可细诘哉!不若别置一所,为拔本塞源之道也。”余
同系朱翁、余生及在狱同官僧某,遘疫死,皆不应重罚。又某氏以不孝讼其
子,左右邻械系入者监,号呼达旦。余感焉,以杜君言泛讯之,众言同,于
是乎书。
     凡死刑,狱上,行刑者先俟于门外,使其党入索财物,名曰“斯罗”。
富者就其戚属,贫则面语之。其极刑,曰:“顺我,即先刺心;否则,四肢
解尽,心犹不死。”其绞缢,曰:“顺我,始缢即气绝;否则,三缢加别械,
然后得死。”惟大辟无可要,然犹质其首。用此,富者赂数十百金,贫亦罄
衣装;绝无有者,则治之如所言。主缚者亦然,不如所欲,缚时即先折筋骨。
每岁大决,勾者十三四,留者十六七,皆缚至西市待命。其伤于缚者,即幸
留,病数月乃瘳,或竟成痼疾。
     余尝就老胥而问焉:“被于刑者、缚者,非相仇也,期有得耳。果无有,
终亦稍宽之,非仁术乎?”曰:“是立法以警其余,且惩后也。不如此,则
人有幸心。”主梏扑者亦然。余同逮以木讯者三人:一人予三十金;骨微伤,
病间月;一人倍之,伤肤,兼旬愈;一人六倍,即夕行步如平常。或叩之曰:
 “罪人有无不均,既各有得,何必更以多寡为差?”曰:“无差,谁为多与
者!”孟子曰:“术不可不慎。”信夫!
     部中老胥,家藏伪章,文书下行直省,多潜易之,增减要语,奉行者莫
辨也。其上闻及移关诸部犹未敢然。功令:大盗未杀人,及他犯同谋多人者, ----------------------- 页面 20-----------------------止主谋一二人立决;余经秋审,皆减等发配。狱辞上,中有立决者,行刑人
先俟于门外。命下,遂缚以出,不羁晷刻。有某姓兄弟,以把持公仓,法应
立决,狱具矣。胥某谓曰:“予我千金,吾生若。”叩其术,曰:“是无难,
别具本章,狱辞无易,但取案末独身无亲戚者二人易汝名,俟封奏时潜易之
而已。”其同事者曰:“是可欺死者,而不能欺主谳者;倘复请之,吾辈无
生理矣。”胥某笑曰:“复请之,吾辈无生理,而主谳者亦各罢去。彼不能
以二人之命易其官,则吾辈终无死道也。”竟行之,案末二人立决。主者口
呿舌挢,终不敢诘。余在狱,犹见某姓。狱中人群指曰:“是以某某易其首
者。”胥某一夕暴卒,人皆以为冥谪云。
     凡杀人,狱辞无谋、故者,终秋审入矜疑,即免死。吏因以巧法。有郭
四者,凡四杀人,复以矜疑减等,随遇赦。将出,日与其徒置酒酣歌达曙。
或叩以往事,一一详述之,意色扬扬,若自矜诩。噫,渫恶吏忍于鬻狱,无
责也;而道之不明,良吏亦多以脱人于死为功,而不求其情。其枉民也,亦
甚矣哉!
     奸民久于狱,与胥卒表里,颇有奇羡。山阴李姓,以杀人系狱,每岁致
数百金。康熙四十八年,以赦出,居数月,漠然无所事。其乡人有杀人者,
因代承之。盖以律非故杀,必久系,终无死法也。五十一年,复援赦减等谪
戍。叹曰:“吾不得复入此矣!”故例,谪戍者移顺天府羁候,时方冬停遣,
李具状求在狱,候春发遣,至再三,不得所请,怅然而出。 ----------------------- 页面 21-----------------------     刘大櫆                                 游万柳堂记      昔之人贵极富溢,则往往为别馆以自娱,穷极土木之工,而无所爱惜。
既成,则不得久居其中,偶一至焉而已,有终身不得至者焉。而人之得久居
其中者,力又不足以为之。夫贤公卿勤劳王事,固将不暇于此,而卑庸者类
欲以此震耀其乡里之愚。
     临朐相国冯公,其在廷时无可訾亦无可称,而有园在都城之东南隅。其
广三十亩,无杂树,随地势之高下,尽植以柳,而榜其堂曰“万柳之堂”。
短墙之外,骑行者可望而见。其中径曲而深,因其洼以为池,而累其土以成
山,池旁皆蒹葭,云水萧疏可爱。
     雍正之初,予始至京师,则好游者咸为予言此地之胜。一至,犹稍有亭
榭。再至,则向之飞梁架于水上者,今欹卧于水中矣。三至,则凡其所植柳,
斩焉无一株之存。
     人世富贵之光荣,其与时升降,盖略与此园等。然
     则士苟有以自得,宜其不外慕乎富贵。彼身在富贵之中者,方殷忧之不
暇,又何必朘民之膏以为苑囿也哉! ----------------------- 页面 22-----------------------     全祖望                                  梅花岭记      顺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围急。督相史忠烈公知势不可为,集诸将而语
之曰:“吾誓与城为殉,然仓皇中不可落于敌人之手以死,谁为我临期成此
大节者?”副将军史德威慨然任之。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当以同姓
为吾后,吾上书太夫人,谱汝诸孙中。”
     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诸将果争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
德威流涕不能执刃,遂为诸将所拥而行,至小东门,大兵如林而至,马副使
鸣騄、任太守民育、及诸将刘都督肇基等皆死。忠烈乃膛目曰:“我史阁部
也。”被执至南门,和硕豫亲王以“先生”呼之,劝之降。忠烈大骂而死。
初忠烈遗言:“我死,当葬梅花岭上。”至是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乃以衣
冠葬之。
     或曰:“城之破也,有亲见忠烈青衣乌帽,乘白马出天宁门投江死者,
未尝殒于城中也。”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谓忠烈未死。已而英霍山师大
起,皆托忠烈之名,仿佛陈涉之称项燕。吴中孙公兆奎以起兵不克,执至白
下,经略洪承畴与之有旧,问曰:“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
耶?抑未死耶?”孙公答曰:“经略从北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
耶?抑未死耶?”承畴大恚,急呼麾下驱出斩之。呜呼,神仙诡诞之说,谓
颜太师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蝉脱,实未尝死;不知忠义者,圣贤
家法,其气浩然,长留天地之间。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神仙之说,所谓为
蛇画足。即如忠烈遗骸,不可问矣!百年而后,予登岭上,与客述忠烈遗言,
无不泪下如雨,想见当日围城光景,此即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问
其果解脱否也,而况冒其未死之名者哉?
     墓旁有丹徒钱烈女之冢,亦以乙酉在扬,凡五死而得绝,时告其父母火
之,无留骨秽地,扬人葬之于此。江右王猷定、关中黄遵岩、粤东屈大均为
作传铭哀词。顾尚有未尽表章者:予闻忠烈兄弟自翰林可程下,尚有数人,
其后皆来江都省墓。适英霍山师败,捕得冒称忠烈者,大将发至江都,令史
氏男女来认之,忠烈之第八弟已亡,其夫人年少有色,守节,亦出视之,大
将艳其色,欲强娶之,夫人自裁而死。时以其出于大将之所逼也,莫敢为之
表章者。呜呼,忠烈尝恨可程在北,当易姓之间,不能仗节,出疏纠之,岂
知身后乃有弟妇以女子而踵兄公之余烈乎?梅花如雪,芳香不染,异日有作
忠烈祠者,副使诸公谅在从祀之列,当另为别室以祀夫人,附以烈女一辈也。 ----------------------- 页面 23-----------------------     袁枚                                   祭妹文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幻想,宁知
此为归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
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
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
若是。
     予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
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
一章;适先生奓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
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三年,
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
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
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
罗缕记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
者矣。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 汝办治。尝
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
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
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
后虽小差,犹尚殗殜,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
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
绵惙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
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
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
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
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
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友,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
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
便祭扫也。其傍,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
者陶氏。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
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姪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
晬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
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
可能告我?
     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
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
哀哉! ----------------------- 页面 24-----------------------     袁枚                                  书鲁亮侪      己未冬,余谒孙文定公于保定制府。坐甫定,阍启:“清河道鲁之裕白
事。”余避东厢,窥伟丈夫年七十许,高眶,大颡,白须彪彪然;口析水利
数万言。心异之,不能忘。后二十年,鲁公卒已久,予奠于白下沈氏,纵论
至于鲁,坐客葛闻桥先生曰:
     鲁字亮侪,奇男子也。田文镜督河南,严,提、镇、司、道以下,受署
惟谨,无游目视者。鲁效力麾下。
     一日,命摘中牟李令印,即摄中牟。鲁为微行,大布之衣,草冠,骑驴
入境。父老数百扶而道苦之,再拜问讯,曰:“闻有鲁公来替吾令,客在开
封知否?”鲁谩曰:“若问云何?”曰:“吾令贤,不忍其去故也。”又数
里,见儒衣冠者簇簇然谋曰:“好官去可惜,伺鲁公来,盍诉之?”或摇手
曰:“咄!田督有令,虽十鲁公奚能为?且鲁方取其官而代之,宁肯舍己从
人耶?”鲁心敬之而无言。至县,见李貌温温奇雅。揖鲁入,曰:“印待公
久矣!”鲁拱手曰:“观公状貌、被服,非豪纵者,且贤称噪于土民,甫下
车,而库亏何耶?”李曰:“某,滇南万里外人也。别母,游京师十年,得
中牟,借俸迎母。母至,被劾,命也!”言未毕,泣。鲁曰:“吾暍甚,具
汤浴我!”径诣别室,且浴且思,意不能无动。良久,击盆水誓曰:“依凡
而行者,非夫也!”具衣冠辞李,李大惊曰:“公何之?”曰:“之省。”
与之印,不受;强之曰:“毋累公!”鲁掷印铿然,厉声曰:“君非知鲁亮
侪者!”竟怒马驰去。合邑土民焚香送之。
     至省,先谒两司告之故。皆曰:“汝病丧心耶?以若所为,他督抚犹不
可,况田公耶?”明早诣辕,则两司先在。名纸未投,合辕传呼鲁令入。田
公南向坐,面铁色,盛气迎之,旁列司、道下文武十余人,睨鲁曰:“汝不
理县事而来,何也?”曰:“有所启。”曰:“印何在?”曰:“在中牟。”
曰:“交何人?”曰:“李令。”田公乾笑,左右顾曰:“天下摘印者宁有
是耶?”皆曰:“无之。”两司起立谢曰:“某等教饬亡素,至有狂悖之员。
请公并劾鲁,付某等严讯朋党情弊,以惩余官!”鲁免冠前叩首,大言曰:
 “固也。待裕言之:裕一寒士,以求官故,来河南。得官中牟,喜甚,恨不
连夜排衙视事。不意入境时,李令之民心如是,士心如是,见其人,知亏帑
故又如是。若明公已知其然而令裕往,裕沽名誉,空手归,裕之罪也。若明
公未知其然而令裕往,裕归陈明,请公意旨,庶不负大君子爱才之心与圣上
以孝治天下之意。公若以为无可哀怜,则裕再往取印未迟。不然,公辕外官
数十,皆求印不得者也,裕何人,敢逆公意耶?”田公默然。两司目之退。
鲁不谢,走出,至屋霤外;田公变色下阶,呼曰:“来!”鲁入跪。又招曰:
 “前!”取所戴珊瑚冠覆鲁头,叹曰:“奇男子!此冠宜汝戴也。微汝,吾
几误劾贤员。但疏去矣,奈何!”鲁曰:“几日?”曰:“五日,快马不能
追也。”鲁曰:“公有恩,裕能追之。裕少时能日行三百里;公果欲追疏,
请赐契箭一枝以为信!”公许之,遂行。五日而疏还。中牟令竟无恙。以此
鲁名闻天下。
     先是,亮侪父某为广东提督,与三藩要盟。亮侪年七岁,为质子于吴。
吴王坐朝,亮侪黄 衫,戴貂蝉侍侧。年少豪甚,读书毕,日与吴王帐下健 ----------------------- 页面 25-----------------------儿学嬴越勾卒、掷涂赌跳之法,故武艺尤绝人云。 ----------------------- 页面 26-----------------------     钱大昕                                万斯同先生传      万先生斯同字季野,鄞人。高祖表,明都督同知。父泰,明崇祯丙子举
人,鼎革后以经史分授诸子,各名一家。先生其少子也,生而异敏,读书过
目不忘。八 岁在客坐中背诵扬子《法言》,终篇不失一字。年十四五取家
所藏书遍读之,皆得其大意。余姚黄太冲寓甬上,先生与兄斯大皆师事之,
得闻蕺山刘氏之学,以慎独为主、以圣贤为必可及。是时甬上有五经会,先
生年最少,遇有疑义,辄片言析之。束发未尝为时文,专意古学,博通诸史,
尤熟于明代掌故,自洪武至天启实录皆能閷诵。尚书徐公乾学闻其名招致之,
其撰 《读礼通考》,先生予参定焉。
     会诏修 《明史》,大学土徐公元文为总裁,欲荐人史局,先生力辞,乃
延主其家,以刊修委之。元文罢,继之者大学士张公玉书、陈公廷敬、尚书
王公鸿绪,皆延请先生有加礼。先生素以明史自任,又病唐以后设局分修之
失,尝曰:“昔迁、固才既杰出,又承父学,故事信而言文。其后专家之书,
才虽不逮,犹未至如官修者之杂乱也。譬如入人之室,始而周其堂寝匽湢,
继而知其蓄产礼俗,久之其男女少长性质刚柔、轻重贤愚无不习察,然后可
制其家之事。若官修之史,仓卒而成于众人,不暇择其材之宜与事之习,是
犹招市人而与谋室中之事也。吾所以辞史局而就馆总裁所者,唯恐众人分操
割裂,使一代治乱贤奸之迹暗昧而不明耳。”又曰:“史之难言久矣!非事
信而言文,其传不显。李翱、曾巩所讥魏晋以后,贤奸事迹暗昧而不明,由
无迁、固之文是也。而在今则事之信尤难,盖俗之偷久矣,好恶因心,而毁
誉随之,一家之事,言者三人,而其传各异矣,况数百年之久乎!言语可曲
附而成,事迹可凿空而构,其传而播之者,未必皆直道之行也;其闻而书之
者,未必有裁别之识也。非论其世、知其人而具见其表里,则吾以为信而人
受其枉者多矣。吾少馆于某氏,其家有列朝实录,吾读而详识之。长游四方,
就故家长老求遗书,考问往事,旁及郡志邑乘、杂家志传之文,靡不网罗参
伍,而要以实录为指归。盖实录者,直载其事与言而无所增饰者也。因其世
以考其事、核其言而平心察之,则其人之本末十得其八九矣。然言之发或有
所由,事之端或有所起,而其流或有所激,则非他书不能具也。凡实录之难
详者,吾以它书证之,它书之诬且滥者,吾以所得于实录者裁之,虽不敢谓
具可信,而是非之枉于人者鲜矣。昔人于《宋史》已病其繁芜,而吾所述将
倍焉,非不知简之为贵也,吾恐后之人务博而不知所裁,故先为之极,使知
吾所取者有可损,而所不取者必非其事与言之真而不可益也。”
     建文一朝无实录,野史因有逊国出亡之说,后人多信之,先生直断之曰:
 “紫禁城无水关,无可出之理,鬼门亦无其地。《成祖实录》称:‘建文阖
宫自焚,上望见宫中烟起,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中使出其尸于火中,
还白上。’所谓中使者,乃成祖之内监也,安肯以后尸诳其主?而清宫之日,
中涓嫔御为建文所属意者逐一毒考,苟无自焚实据,岂肯不行大索之令耶?
且建文登极二三年,削夺亲藩,曾无宽假,以至燕王称兵犯阙,逼迫自殒。
即使出亡,亦是势穷力尽,谓之逊国可乎?”由是建文之书法遂定。
     在都门十余年,士大夫就问无虚日,每月两三会,听讲者常数十人。于
前史体例贯穿精熟,指陈得失,皆中肯綮,刘知几、郑樵诸人不能及也。马、 ----------------------- 页面 27-----------------------班史皆有表,而 《后汉》、《三国》以下无之,刘知几谓“得之不为益,失
之不为损。”先生则曰:“史之有表,所以 通纪传之穷,有其人已入纪传
而表之者,有未入纪传而牵连以表之者,表立而后纪传之文可省,故表不可
废。读史而不读表,非深于史者也。”
     康熙壬午四月卒,年六十,所著 《历代史表》六十卷、《纪元汇考》四
卷、 《庙制图考》四卷、《儒林宗派》八卷、《石经考》二卷,皆刊行。又
有《周正汇考》八卷、《历代宰辅汇考》八卷、《宋季忠义录》十六卷、《六
陵遗事》一卷、《庚申君遗事》一卷、《群书疑辨》十二卷、《书学汇编》
二十二卷、《崑河源考》二卷、《河渠考》十二卷、《石园诗文集》二十
卷,予皆未见也。乾隆初,大学士张公廷玉等奉诏刊定 《明史》,以王公鸿
绪史稿为本而增损之,王氏稿大半出先生手也。 ----------------------- 页面 28-----------------------     姚鼎                                  登泰山记      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当
其南北分者,古长城也。最高日观峰,在长城南十五里。
     余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
谷,越长城之限,至于泰安,是月丁未,与知府朱孝纯子颖由南麓登。四十
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余。泰山正南面有三谷。中谷绕泰安城下,
郦道元所谓环水也。余始循以入,道少半,越中岭,复循西谷,遂至其巅。
古时登山,循东谷入,道有天门。东谷者,古谓之天门溪水,余所不至也。
今所经中岭及山巅崖限当道者,也皆谓之天门云。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
登。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
山居雾若带然。
     戊申晦,五鼓,与子颖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
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蒱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
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日,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
或得日,或否,绛皜驳色,而皆若偻。
     亭西有岱祠,又有碧霞元君祠。皇帝行宫在碧霞元君祠东。是日,观道
中石刻,自唐显庆以来,其远古刻尽漫失。僻不当道者,皆不及往。
     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圆。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
平顶。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
     桐城姚鼐记。 ----------------------- 页面 29-----------------------     姚鼐                               袁随园君墓志铭      君钱塘袁氏,讳枚,字子才。其仕在官,有名绩矣。解官后,作园江宁
西城居之,曰随园。世称随园先生,乃龙著云。祖讳锜,考讳滨,叔父鸿,
皆以贫游幕四方。君之少也,为学自成。年二十一,自钱塘至广西,省叔父
于巡抚幕中。巡抚金公鉷一见异之,试以铜鼓赋,立就,甚瑰丽。会开博学
鸿词科,即举君。时举二百余人,惟君最少。及试报罢,中乾隆戊午科顺天
乡试,次年成进士,改庶吉士。散馆,又改发江南为知县,最后调江宁知县。
江宁故巨邑,难治。时尹文端公为总督,最知君才。君亦遇事尽其能,无所
回避,事无不举矣。既而去职家居。再起,发陕西,甫及陕,遭父丧归,终
居江宁。
     君本以文章人翰林有声,而忽摈外;及为知县,著才矣,而仕卒不进。
自陕归,年甫四十,遂绝意仕宦,尽其才以为文辞歌诗。足迹造东南山水佳
处皆遍。其瑰奇幽邈,一发于文章,以自喜其意。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随园
投诗文,几无虚日。君园馆花竹水石,幽深静丽,至櫺槛器具,皆精好,所
以待宾客者甚盛。与人留连不倦,见人善,称之不容口。后进少年诗文一言
之美,君必能举其词,为人诵焉。
     君古文、四六体,皆能自发其思,通乎古法。于为诗,尤纵才力所至,
世人心所欲出不能达者,悉为达之,士多仿其体。故 《随园诗文集》,上自
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知贵重之。海外琉球,有来求其书者。君仕虽
不显,而世谓百余年来,极山林之乐,获文章之名,盖未有及君也。
     君始出,试为溧水令。其考自远来县治,疑子年少,无吏能,试匿名访
诸野。皆曰:“吾邑有少年袁知县,乃大好官也。”考乃喜,入官舍。在江
宁尝朝治事,夜召士饮洒赋诗,而尤多名蹟。江宁市中以所判事,作歌曲,
刻行四方。君以为不足道,后绝不欲人述其吏治云。
     君卒于嘉庆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年八十二。夫人王氏无子,抚从父弟树
子通为子。既而侧室钟氏又生子迟。孙二:曰初,曰禧。始君葬父母于所居
小仓山北,遗命以己祔。嘉庆三年十二月乙卯,祔葬小仓山墓左。桐城姚鼐
以君与先世有交,而鼐居江宁,从君游最久。君殁,遂为之铭曰:“粤有耆
庞,才博以丰。出不可穷,匪雕而工。文士是宗,名越海邦。蔼如其冲,其
产越中。载官倚江,以老以终。两世阡同,铭是幽宫。” ----------------------- 页面 30-----------------------     汪中                                  哀盐船文      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乙卯,仪征盐船火,坏船百有三十,焚及溺死者千
有四百。是时盐纲皆直达,东自泰州,西极于汉阳,转运半天下焉。惟仪征
绾其口,列樯蔽空,束江而立,望之隐若城廓。一夕并命,郁为枯腊,烈烈
厄运,可不悲邪?
     于时玄冥告成,万物休息,穷阴涸凝,寒威凛慄,黑眚拔来,阳光西匿。
群饱方嬉,歌咢宴食,死气交缠,视面惟墨。夜漏始下,惊飙勃发,万窍怒
号,地脉汤决,大声发于空廓,而水波山立。
     于斯时也,有火作焉。摩木自生,星星如血。炎火一灼,百舫尽赤。青
烟睒睒,熛若沃雪。蒸云气以为霞,炙阴崖而焦犦。始连烖以下碇,乃焚如
以俱没。跳踯火中,明见毛发。痛豏田田,狂呼气竭。转侧张皇,生涂未绝。
倏阳焰之腾高,鼓腥风而一吷。洎埃雾之重开,遂声销而形灭。齐千命于一
瞬,指人世以长诀。发冤气之焄蒿,合游氛而障日。行当午而迷方,扬沙砾
之嫖疾。衣缯败絮,墨查炭屑,浮江而下,至于海不绝。
     亦有没者善游,操舟若神,死丧之威,从井有仁,旋入雷渊,并为波臣。
又或择音无门,投身急濑,知蹈水之必濡,犹入险而思济。挟惊浪以雷奔,
势若而终坠;逃灼烂之须臾,乃同归乎死地。积哀怨于灵台,乘精爽而为
厉。出寒流以浃辰,目睊睊而犹视。知天属之来抚,懁流血以盈眦;诉强死
之悲心,口不言而以意。
     若其焚剥支离,漫漶莫别,圜者如圈,破者如玦。积埃填窍,灖指失节,
嗟狸首之残形,聚谁何而同穴。收然灰之一抔,辨焚馀之白骨。呼呜,哀哉!
     且夫众生乘化,是云天常,妻孥环之,绝气寝床。以死卫上,用登明堂,
离而不惩,祀为国殇。兹也无名,又非其命,天乎何辜,罹此冤横!游魂不
归,居人心绝。麦饭壶浆,临江呜咽。日堕天昏,悽悽鬼语。守哭迍醟,心
期冥遇。惟血嗣之相依,尚腾哀而属路。或举族之沈波,终狐祥而无主。悲
夫!丛冢有坎,泰厉有祀,强饮强食,冯其气类。尚群游之乐,而无为妖祟!
人逢其凶也邪?天降其酷也邪?夫何为而至于此极哉! ----------------------- 页面 31-----------------------     洪亮吉                               出关与毕侍郎笺      自渡风陵,易车而骑,朝发蒲坂,夕宿盐池。阴云蔽亏,时雨凌厉。自
河以东,与关内稍异,土逼若衖,塗危入栈。原林黯惨,疑披谷口之雾;衢
歌哀怨,恍聆山阳之笛。
     日在西隅,始展黄君仲则殡于运城西寺。见其遗棺七尺,枕书满箧。抚 其吟案,则阿 之遗笺尚存;披其繐帷,则城东之小史既去。盖相如病肺,
经月而难痊;昌谷呕心,临终而始悔者也。猶复丹铅狼藉,儿案纷披,手不
能书,画之以指。此则杜鹃欲化,犹振哀音;鸷鸟将亡,冀留劲羽;遗弃一
世之务,留连身后之名者焉。
     伏念明公,生则为营薄宦,死则为卹衰亲。复发德音,欲梓遗集。一上
之身,玉成终始,闻之者动容,受之者沦髓。冀其游岱之魂,感恩而西顾;
返洛之旐,衔酸而东指。又况龚生竟夭,尚有故人;元伯虽亡,不无死友,
他日传公风义,勉其遗孤,风兹来祀,亦盛事也。
     今谨上其诗及乐府共四大册。此君生平与亮吉雅故,惟持论不同,尝戏
谓亮吉曰:“予不幸早死,集经君订定,必乖余之指趣矣。”省其遗言,为
之堕泪。今不敢辄加朱墨,皆封送阁下,暨与述菴廉使、东有侍读,共删定
之。即其所就,已有足传,方乎古人,无愧作者。惟藁草皆其手写,别无副
本,梓后尚望付其遗孤,以为手泽耳。
     亮吉十九日已抵潼关,马上率啓,不宣。 ----------------------- 页面 32-----------------------     恽敬                                  游庐山记      庐山据浔阳彭蠡之会,环三面皆水也。凡大山得水,能敌其大以荡潏之
则灵。而江湖之水,吞吐夷旷,与海水异。故并海诸山多壮郁,而庐山有娱
逸之观。
     嘉庆十有八年三月己卯,敬以事绝宫亭,泊左蠡。庚辰, 星子,因往
游焉。是日往白鹿洞,望五老峰,过小三峡,驻独对亭,振钥顿文会堂。有
桃一株,方花,右芭蕉一株,叶方茁。月出后,循贯道溪,历钓台石、眠鹿
场,右转达后山。松杉千万为一桁,横五老峰之麓焉。
     辛巳,由三峡涧,陟欢喜亭。亭废,道险甚。求李氏山房遗址,不可得。
登含鄱岭,大风啸于岭背,由隧来。风止,攀太乙峰。东南望南昌城,迤北
望彭泽,皆隔湖,湖光湛湛然。顷之,地如卷席,渐隐;复顷之,至湖之中;
复顷之,至湖嬭,而山足皆隐矣。始知云之障自远至也。于是四山皆蓬蓬然,
而大云千万成阵,起山后,相驰逐布空中,势且雨,遂不至五老峰而下。窥
玉渊潭,憩栖贤寺。回望五老峰,乃夕日穿漏,势相倚负。返,宿于文会堂。
     壬午,道万杉寺,饮三分池。未抵秀峰寺里所,即见瀑布在天中。既及
门,因西瞻青玉峡,详睇香炉峰,盥于龙井。求太白读书堂,不可得。返,
宿秀峰寺。
     癸未,往瞻云,迂道绕白鹤观。旋至寺,观右军墨池。西行,寻栗里卧
醉石。石大于屋,当涧水。途中访简寂观,未往。返,宿秀峰寺,遇一微头
陀。
     甲申,吴兰雪携廖雪鹭、沙弥朗园来,大笑,排闼人。遂同上黄岩,侧
足逾文殊台,俯玩瀑布下注,尽其变。叩黄岩寺,跐乱石寻瀑布源,溯汉阳
峰,径绝而止。复返宿秀峰寺。兰雪往瞻云,一微头陀往九江。是夜大雨。
在山中五日矣。
     乙酉,晓望瀑布,倍未雨时。出山五里所,至神林浦,望瀑布益明。山
沈沈苍酽一色,岩谷如削平。顷之,香炉峰下白云一缕起,遂团团相衔出;
复顷之,遍山皆团团然;复顷之,则相与为一。山之腰皆弇之,其上下仍苍
酽一色:生平所未睹也。夫云者,水之征,山之灵所泄也。敬故于是游所历,
皆类记之,而于云独记其诡变足以娱性逸情如是,以诒后之好事者焉。 ----------------------- 页面 33-----------------------     沈复                                  闲情记趣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
时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
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
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
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
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
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虾蟆也,舌一叶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
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虾蟆,鞭数十,驱之别院。年长思之,二虫
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为蚯
蚓所哈 (吴俊呼阳曰卵),肿不能便。提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
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语柄。此皆幼时闲情也。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
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间,凿痕毕露,将
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
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
云林石法,巉岩凹凸,若临江石矶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
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
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
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
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邱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
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
两人不禁泪落。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柏或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余
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居其三。晦明风雨,可
以远眺。庭中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廊有厢,地极幽静。移居时,有一仆
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
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
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
且无拘束,不嫌放纵。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
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陞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
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
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考,关防
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
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
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狥私。
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
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一
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为官卷,
准坐而构思。 ----------------------- 页面 34-----------------------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
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
 “花影能如人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
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甚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
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
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
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
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
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
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
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
至,余告以故,众感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
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
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
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
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问曰:“今日
之游乐平?”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出散。 ----------------------- 页面 35-----------------------     梅曾亮                                   记棚民事      余为董文格公作行状,尽览其奏议。其任安徽巡抚,奏准棚民开山事甚
力,大旨言与棚民相告讦者,皆溺于龙脉风水之说,至有以数百亩之山,保
一棺之土,弃典礼,荒地利,不可施行。而棚民能攻苦茹淡于丛山峻岭,人
迹不可通之地,开种旱谷,以佐稻粱。人无闲民,地无遗利,于策至便,不
可禁止,以啓事端。余览其说而是之。
     及余来宣城,问诸乡人。皆言未开之山,土坚石固,草树茂密,腐叶积
数年,可二三寸,每天雨从树至叶,从叶至士石,历石罅滴沥成泉,其下水
也缓,又水下而土不随其下。水缓,故低田受之不为灾;而半月不雨,高田
犹受其浸溉。今以斤斧童其山,而以锄犁疏其土,一雨未毕,沙石随下,奔
流注壑涧中,皆填汙不可贮水,毕至洼田中乃止;及洼田竭,而山田之水无
继者。是为开不毛之上,而病有谷之田;利无税之佣,而瘠有税之户也。余
亦闻其说而是之。
     嗟夫!利害之不能两全也久矣。由前之说,可以息事;由后之说,可以
保利。若无失其利,而又不至如董公之所忧,则吾盖未得其术也。故记之以
俟夫习民事者。 ----------------------- 页面 36-----------------------     梅曾亮                                 游小盘谷记      江宁府城,其西北包卢龙山而止。余尝求小盘谷,至其地,土人或曰无
有。唯大竹蔽天,多歧路,曲折广狭如一,探之不可穷。闻犬声,乃急赴之,
卒不见人。
     熟五斗米顷,行抵寺,曰归云堂。土田宽舒,居民以桂为业。寺傍有草
径其微,南出之,乃坠大谷。四山皆大桂树,随山陂陀。其状若仰大盂,空
响内贮,謦咳不得他逸;寂寥无声,而耳听常满。渊水积焉,尽山麓而止。
     由寺北行,至卢龙山,其中坑谷洼隆,若井灶龈腭之状。或曰:“遗老
避兵者,三十六茅庵,七十二团瓢,皆当其地。”
     日且暮,乃登山循城而归。瞑色下积,月光布其上。俯视万影摩荡,若
鱼龙起伏波浪中。诸人皆曰:“此万竹蔽天处也。所谓小盘谷,殆近之矣。”
     同游者,侯振廷舅氏,管君异之、马君湘帆,欧生岳庵,弟念勤,凡六
人。 ----------------------- 页面 37-----------------------     龚自珍                                  病梅馆记      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或曰:梅以曲为美,
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梅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此文人画
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
直,删密,锄正,以殀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
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
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
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
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画士,
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以贮之。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
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 页面 38-----------------------     龚自珍                           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      饮差大臣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林公既陛辞,礼部主事仁和龚自珍则
献三种决定义,三种旁义,三种答难义,一种归墟义。
     中国自禹、箕子以来,食货并重。自明初开矿,四百余载,未尝增银一
厘,今银尽明初银也。地中实,地上虚,假使不漏于海,人事火患,岁岁约
耗银三四千两,况漏于海如此乎?此决定义,更无疑义。汉世五行家,以食
妖、服妖占天下之变。鸦片烟则食妖也,其人病魂魄,逆昼夜。其食者宜缳
首诛!贩者、造者宜刎脰诛!兵丁食,宜刎脰诛!此决定义,更无疑义。诛
之不可胜诛,不可不绝其源;绝其源,则夷不逞,奸民不逞。有二不逞,无 武力何以胜也?公驻澳门,距广州城远,夷 也。公以文臣孤入夷 ,其可
乎?此行宜以重兵自随,此正皇上颁关防使节制水师意也。此决定义,更无
疑义。
     食妖宜绝矣,宜并杜绝呢羽毛之至。杜之则蚕桑之利重,木棉之利重,
蚕桑、木棉之利重,则中国实。又凡钟表、玻璃、燕窝之属,悦上都之少年,
而夺其所重者,皆至不急之物也,宜皆杜之。此一旁义。宜勒限使夷人徙澳
门,不许留一夷。留夷馆一所,为互市之栖止。此又一旁义。火器宜讲求,
京师火器营,乾隆中攻金川用之,不知施于海便否?广州有巧工能造火器否?
胡宗宪《图编》,有可约略仿用者否?宜下群吏议。如带广州兵赴澳门,多
带巧匠,以便修整军器。此又一旁义。
     于是有儒生送难者曰:“中国食急于货。”袭汉臣刘陶旧议论以相抵。
固也,似也,抑我岂护惜货而置食于不理也哉?此议施之于开矿之朝,谓之
切病;施之于禁银出海之朝,谓之不切病。食固第一,货即第二,禹、箕子
言如此矣。此一答难。于是有关吏送难者日:“不用呢羽、钟表、燕窝、玻
璃,税将绌。”夫中国与夷人互市,大利在利其米,此外皆末也。宜正告之
曰:行将关税定额,陆续请减,未必不蒙恩允;国家断断不恃榷关所入,矧
所损细所益大。此又一答难。乃有迂诞书生送难者,则不过日“为宽大”而
已,曰“必毋用兵”而已。告之曰:“刑乱邦用重典”,周公公训也。至于
用兵,不比陆路之用兵,此驱之,非剿之也;此守海口,防我境,不许其入,
非与彼战于海,战于艅艎也。伏波将军则近水,非楼船将军,非横海将军也。
况陆路可追,此无可追,取不逞夷人及奸民,就地正典刑,非有大兵阵之原
野之事,岂古人于陆路开边衅之比也哉?此又一答难。
     以上三难,送难者皆天下黠猾游说而貌为老成迂拙者也。粤省僚文中有
之,幕客中有之,游客中有之,商估中有之,恐绅士中未必无之,宜杀一儆
百。公此行此心,为若辈所动,游移万一,此千载之一时,事机一跌,不敢
言之矣!不敢言之矣!
     古奉使之诗曰:“忧心悄悄,仆夫况瘁。”悄悄者何也?虑尝试也,虑
窥伺也,虑泄言也。仆夫左右亲近之人,皆大敌也。仆夫且忧形于色,而有
况瘁之容,无飞扬之意,则善于奉使之至也。阁下其绎此诗!
     何为一归墟义也?曰:我与公约,期公以两期期年,使中国十八行省银
价平,物力实,人心定,而后归报我皇上。《书》曰:“若射之有志。”我
之言,公之鹄矣。 ----------------------- 页面 39-----------------------     薛福成                                观巴黎油画记      光绪十六年春闰二月甲子,余游巴黎蜡人馆。见所制蜡人,悉仿生人,
形体态度,发肤颜色,长短丰瘠,无不毕肖。自王公卿相以至工艺杂流,凡
有名者,往往留像于馆。或立或卧,或坐或俯,或笑或哭,或饮或博,骤视
之,无不惊为生人者。余亟叹其技之奇妙。译者称:“西人绝技,尤莫逾油
画,盍驰往油画院,一观普法交战图乎?”
     其法为一大圜室,以巨幅悬之四壁,由屋顶放光明入室。人在室中,极
目四望,则见城堡、冈峦、溪涧、树林,森然布列;两军人马杂遝;驰者、
伏者、奔者、追者、开枪者、燃炮者、搴大旗者、挽炮车者,络绎相属。每
一巨弹堕地,则火光迸裂,烟焰迷漫;其被轰击者,则断壁危楼,或黔其庐,
或赭其垣。而军士之折臂断足、血流殷地、偃仰僵仆者,令人目不忍睹。仰
视天,则明月斜挂,云霞掩映;俯视地,则绿草如茵,川原无际。几自疑身
外即战场,而忘其在一室中者。迨以手扪之,始知其为壁也、画也、皆幻也。
     余闻法人好胜,何以自绘败状,令人丧气若此?译者曰:“所以昭炯戒,
激众愤、图报复也。”则其意深长矣。
     夫普法之战,迄今虽为陈迹,而其事信而有征。然者此画果真邪、幻邪?
幻者而同于真邪?真者而同于幻邪?斯二者盖皆有之。 ----------------------- 页面 40-----------------------     林纾                                 记超山梅花      夏容伯同声,嗜古士也,隐于栖溪。余与陈吉士、高啸桐买舟访之。约
寻梅于超山。由溪上易小舟,循浅濑至超山之北。沿岸已见梅花。里许,遵
陆至香海楼,观宋梅。梅身半枯,侧立水次;古干诘屈,苔蟠其身,齿齿作
鳞甲。年久,苔色幻为铜青。旁列十余树,容伯言皆明产也。景物凄黯无可
纪,余索然将返。容伯导余过唐玉潜祠下,花乃大盛:纵横交纠,玉雪一色;
步武高下,沿梅得径。远馥林麓,近偃陂陀;丛芬积缟,弥满山谷。几四里
始出梅窝,阴松列队,下闻溪声,余来船已停濑上矣。余以步,船人以水,
沿溪行,路尽适相值也。是晚仍归栖溪。
     迟明,复以小舟绕出山南,花益多于山北。野水古木,渺 滞翳,小径
岐出为八、九道,抵梅而尽。至乾元观,观所谓水洞者。潭水清冽,怪石怒
起水上,水附壁而止。石状豁閜,阴绿惨淡。石脉直接旱洞。旱洞居观右偏。
三十余级,及洞口,深窈沉黑中,有风水荡击之声。同游陈寄湖、涤寮兄弟,
犦管入,不竟洞而出。潭之右偏,镌“海云洞”三大字,宋赵清献笔也。寻
丁酉轩父子石像,已剥落,诗碣犹隐隐可读。容伯饭我观中。余举觞叹息,
以生平所见梅花,咸不如此之多且盛也。容伯言:“冬雪霁后,花益奇丽,
过于西溪。”然西溪余两至,均失梅候。今但作《超山梅花记》,一寄容伯,
一寄余友陈寿慈于福州。寿慈亦嗜梅者也。 ----------------------- 页面 41-----------------------     林纾                                    湖之鱼      林子啜茗于湖滨之肆,丛柳蔽窗,湖水皆黯碧如染,小鱼百数来会其下。
     戏嚼豆脯唾之,群鱼争喋;然随喋随逝,继而存者,三四鱼焉。再唾之,
坠缀葑草之上,不食矣。始谓鱼之逝者皆饱也。寻丈之外,水纹攒动,争喋
他物如故。
     余方悟:钓者将下钩,必先投食以引之。鱼图食而并吞钩。久乃知,凡
下食者皆将有钩矣。然则名利之薮,独无钩乎?不及其盛下食之时而去之,
其能脱钩而逝者几何也?! ----------------------- 页面 42-----------------------     章炳麟                                   邹容传      邹容,字威丹,四川巴人。父某,行商陇蜀间,略知书。容少慧敏,年
十二,诵“九经”、《史记》、《汉书》皆上口。父以科甲期之,君弗欲,
时喜雕刻,父怒,辄榜笞至流血,然愈重爱。容稍长,从成都吕翼文学。与
人言,指天画地,非尧舜,薄周孔,无所避。翼文惧,摈之。父令就日本学,
时年十七矣。与同学钮永建规设中国协会,未就。学二岁,陆军学生监督姚
甲有奸私事,容偕五人排闼入其邸中,榜颊数十,持剪刀断其辫发。事觉,
潜归上海,与章炳麟见于爱国学社。是时,社生多习英吉利语,容调之曰:
 “诸君堪为贾人耳。”社生皆怒,欲殴之。广州大驵冯镜如,故入英吉利籍,
方设国民议政厅于上海,招容,容诘镜如曰:“若英吉利人,此国民者,中
国民邪?英吉利国民邪?”镜如惭,事中寝。
     容既明习国史,学于翼文,复通晓《说文》部居。疾异族如仇雠,乃草
 《革命军》以摈满洲。自念语过浅露,就炳麟求修饰。炳麟曰:“感恒民当
如是。”序而刻之。会虏遣江苏候补道俞明震检察革命党事,将逮爱国学社
教习吴脁。脁故惎容、炳麟,又幸脱祸,直诣明震自归,且以《革命军》进。
明震缓脁,脁逸,遂名捕容、炳麟。容在狱,日就炳麟说经,亦时时讲佛典,
炳麟以 《因明人正理论》授之,曰:“学此,可以解三年之忧矣。”明年,
狱决,容、炳麟皆罚作。西人遇囚无状。容不平,又啖麦饭不饱,益愤激,
内热溲膏。炳麟谓容曰:“子素不嗜声色,又未近女,今不梦寐而髓自出,
宜惩忿自摄持,不者至春当病温。”明年正月,疾果发。体温温不大热,但
欲寐;又懊 烦冤,不得卧;夜半独语骂人,比旦皆不省。炳麟知其病少阴
也,念得中工,进黄连、阿胶,鸡子黄汤,病日已矣。则告狱卒长,请自为
持脉疏汤药,弗许;请召日本医,弗许。病四十日,二月二十九日夜半卒于
狱中,年二十一矣。诘朝日加巳,炳麟往抚其尸,目不瞑。内外哗言:西医
受贿,下毒药杀之。疑不能明。然西医视狱囚至微贱,凡病皆令安坐待命,
勿与药。狱囚五百,岁瘐死者率一百六十人。容疾始发,而医不知其剧;比
日久,病能已著,顾予以热病常药,亦下毒之次也。
     容卒之岁,日本与露西亚始成。 ----------------------- 页面 43-----------------------     徐珂                            冯婉贞胜英人于谢庄      咸丰庚申,英法联军自海入侵,京洛骚然。距圆明园十里,有村曰谢庄,
环村居者皆猎户。中有鲁人冯三保者,精技击。女婉贞,年十九,姿容妙曼,
自幼好武术,习无不精。是年,谢庄办团,以三保勇而多艺,推为长。筑石
砦土堡于要隘,树帜曰“谢庄团练冯”。一日晌午,谍报敌骑至,旋见一白
酋督印度卒约百人,英将也,驰而前。三保戒团众装药实弹,毋妄发,曰:
 “此劲敌也,度不中而轻发,徒糜弹药,无益吾事。慎之!”
     时敌军已近砦,枪声隆然,砦中人踡伏不少动。既而敌行益迩,三保见
敌势可乘,急挥帜,曰:“开火!”开火者,军中发枪之号也。于是众枪齐
发,敌人纷堕如落叶。及敌枪再击,砦中人又骛伏矣,盖籍砦墙为蔽也。攻
一时,敌退,三保亦自喜。婉贞独戚然曰:“小敌去,大敌来矣!设以炮至,
吾村不齑粉乎?”三保瞿然曰:“何以为计?”婉贞曰:“西人长火器而短
技击,火器利袭远,技击利巷战。吾村十里皆平原,而与之竞火器,其何能
胜?莫如以吾所长,攻敌所短。操刀挟盾,猱进鸷击,徼天之幸,或能免乎!”
三保曰:“悉吾村之众,精技击者不过百人。以区区百人,投身大敌,与之
扑斗,何异以孤羊投狼群?小女子毋多谈!”婉贞微叹曰:“吾村亡无日矣!
吾必尽吾力以拯吾村!拯吾村,即以卫吾父。”于是集谢庄少年之精技击者
而诏之曰:“与其坐而待亡,孰若起而拯之?诸君无意则已,诸君而有意,
瞻予马首可也。”众皆感奋。
     婉贞于是率诸少年结束而出,皆玄衣白刃,剽疾如猿猴。去村四里有森
林,阴翳蔽日,伏焉。未几,敌兵果舁炮至,盖五六百人也。挟刃奋起,率
众袭之。敌出不意,大惊扰,以枪上刺刀相搏击,而便捷猛鸷终弗逮。婉贞
挥刀奋斫,所当无不披靡,敌乃纷退。婉贞大呼曰:“诸君!敌人远吾,欲
以火器困吾也,急逐弗失!”于是众人竭力挠之,彼此错杂,纷纭拏斗,敌
枪终不能发,日暮,所击杀者无虑百十人。敌弃炮仓皇遁,谢庄遂安。 ----------------------- 页面 44-----------------------     梁启超                                 少年中国说      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
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任公曰:晋!是何言!是
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
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
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
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
破格。老年人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好行乐。惟多忧也,故灰心;惟行乐也,
故盛气。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气也,故豪壮。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
壮也,故冒险。惟苟且也,故能灭世界;惟冒险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
厌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惟好事也,故常
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
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
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泼兰地酒。老年人如别行星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
之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比利亚之铁路。老年人
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
初发源。此老年人与少年人性格不同之大略也。任公曰:人固有之,国亦宜
然。
     任公曰:伤哉,老大也!浔阳江头琵琶妇,当明月绕船,枫叶瑟瑟,衾
寒于铁,似梦非梦之时,追想洛阳尘中春花秋月之佳趣。西宫南内,白发宫
娥,一灯如穗,三五对坐,谈开元、天宝间遗事,谱 《霓裳羽衣曲》。青门
种瓜人,左对孺人,顾弄孺子,忆侯门似海珠履杂遝之盛事。拿破伦之流于
厄蔑,阿剌飞之幽于锡兰,与三两监守吏,或过访之好事者,道当年短刀匹
马驰骋中原,席卷欧洲,血战海楼,一声叱咤,万国震恐之丰功伟烈,初而
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呜呼,面皴齿尽,白发盈把,颓然老矣!若是
者,舍幽郁之外无心事,舍悲惨之处无天地;舍颓唐之外无日月,舍叹息之
外无音声;舍待死之外无事业。美人豪杰且然,而况寻常碌碌者耶?生平亲
友,皆在墟墓;起居饮食,待命于人。今日且过,遑知他日?今年且过,遑
恤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气之事,未有甚于老大者。于此人也,而欲望以拿云
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挟山超海之意气,能乎不能?
     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畴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
治;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汉唐来之文学,若何之隆盛;康乾间之武功,
若何之烜赫。历史家所铺叙,词章家所讴歌,何一非我国民少年时代良辰美
景、赏心乐事之陈迹哉!而今颓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处处雀
鼠尽,夜夜鸡犬惊。十八省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四百兆之父兄子
弟,已为人注籍之奴,岂所谓“老大嫁作商人妇”者耶?呜呼!凭君莫话当
年事,憔悴韶光不忍看!楚囚相对,岌岌顾影,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国为
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万事付之奈何,一切凭人作弄,亦何足怪!
     任公曰: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问题也。如其老大
也,则是中国为过去之国,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国,而今渐澌灭,他日之命运 ----------------------- 页面 45-----------------------殆将尽也。如其非老大也,则是中国为未来之国,即地球上昔未现此国,而
今渐发达,他日之前程且方长也。欲断今日之中国为老大耶?为少年耶?则
不可不先明“国”字之意义。夫国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
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权,有服
从,人人皆主权者,人人皆服从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地球上
之有完全成立之国也,自百年以来也。完全成立者,壮年之事也。未能完全
成立而渐进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断之曰:欧洲列邦在
今日为壮年国,而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
     夫古昔之中国者,虽有国之名,而未成国之形也。或为家族之国,或为
酋长之国,或为诸侯封建之国,或为一王专制之国。虽种类不一,要之,其
于国家之体质也,有其一部而缺其一部。正如婴儿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体
之一二官支,先行长成,此外则全体虽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故唐虞以前
为胚胎时代,殷周之际为乳哺时代,由孔子而来至于今为童子时代。逐渐发
达,而今乃始将入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其长成所以若是之迟者,则历代之
民贼有窒其生机者也。譬犹童年多病,转类老态,或且疑其死期之将至焉,
而不知皆由未完成未成立也。非过去之谓,而未来之谓也。
     且我中国畴昔,岂尝有国家哉?不过有朝廷耳!我黄帝子孙,聚族而居,
立于此地球之上者既数千年,而问其国之为何名,则无有也。夫所谓唐、虞、
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
者,则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产也。国也者,人民之公产也。朝有朝
之老少,国有国之老少。朝与国既异物,则不能以朝之老少而指为国之老少
明矣。文、武、成、康,周朝之少年时代也。幽、厉、桓、赧,则其老年时
代也。高、文、景、武,汉朝之少年时代也。元、平、桓、灵,则其老年时
代也。自余历朝,莫不有之。凡此者谓为一朝廷之老也则可,谓为一国之老
也则不可。一朝廷之老旦死,犹一人之老且死也,于吾所谓中国者何与焉。
然则,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天地大矣,前
途辽矣。美哉我少年中国乎!
     玛志尼者,意大利三杰之魁也。以国事被罪,逃窜异邦。乃创立一会,
名曰“少年意大利”。举国志士,云涌雾集以应之。卒乃光复旧物,使意大
利为欧洲之一雄邦。夫意大利者,欧洲之第一老大国也。自罗马亡后,土地
隶于教皇,政权归于奥国,殆所谓老而濒于死者矣。而得一玛志尼,且能举
全国而少年之,况我中国之实为少年时代者耶!堂堂四百余州之国土,凛凛
四百余兆之国民,岂遂无一玛志尼其人者!
     袭自珍氏之集有诗一章,题曰《能令公少年行》。吾尝爱读之,而有味
乎其用意之所存。我国民而自谓其国之老大也,斯果老大矣;我国民而自知
其国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西谚有之曰:“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
然则,国之老少,又无定形,而实随国民之心力以为消长者也。吾见乎玛志
尼之能令国少年也,吾又见乎我国之官吏士民能令国老大也。吾为此惧!夫
以如此壮丽浓郁翩翩绝世之少年中国,而使欧西日本人谓我为老大者,何也?
则以握国权者皆老朽之人也。非哦几十年八股,非写几十年白折,非当几十
年差,非捱几十年俸,非递几十年手本,非唱几十年喏,非磕几十年头,非
请几十年安,则必不能得一官、进一职。其内任卿贰以上,外任监司以上者,
百人之中,其五官不备者,殆九十六七人也。非眼盲则耳聋,非手颤则足跛,
否则半身不遂也。彼其一身饮食步履视听言语,尚且不能自了,须三四人左 ----------------------- 页面 46-----------------------右扶之捉之,乃能度日,于此而乃欲责之以国事,是何异立无数木偶而使治
天下也!且彼辈者,自其少壮之时既已不知亚细亚、欧罗巴为何处地方,汉
祖唐宗是那朝皇帝,犹嫌其顽钝腐败之未臻其极,又必搓磨之,陶冶之,待
其脑髓已涸,血管已塞,气息奄奄,与鬼为邻之时,然后将我二万里山河,
四万万人命,一举而界于其手。呜呼!老大帝国,诚哉其老大也!而彼辈者,
积其数十年之八股、白折、当差、捱俸、手本、唱诺、磕头、请安,千辛万
苦,千苦万辛,乃始得此红顶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号,乃出其全副精
神,竭其毕生力量,以保持之。如彼乞儿拾金一锭,虽轰雷盘旋其顶上,而
两手犹紧抱其荷包,他事非所顾也,非所知也,非所闻也。于此而告之以亡
国也,瓜分也,彼乌从而听之,乌从而信之!即使果亡矣,果分矣,而吾今
年七十矣,八十矣,但求其一两年内,洋人不来,强盗不起,我已快活过了
一世矣!若不得已,则割三头两省之土地奉申贺敬,以换我几个衙门;卖三
几百万之人民作仆为奴,以赎我一条老命,有何不可?有何难办?呜呼!今
之所谓老后、老臣、老将、老吏者,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手段,皆具于
是矣。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使走无常当医生,携催命符以祝
寿,嗟乎痛哉!以此为国,是安得不老且死,且吾恐其未及岁而殇也。
     任公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
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彼老朽者何足道,彼与此世界作别之日不
远矣,而我少年乃新来而与世界为缘。如僦屋者然,彼明日将迁居他方,而
我今日始入此室处。将迁居者,不爱护其窗栊,不洁治其庭庑,俗人恒情,
亦何足怪!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后顾茫茫。中国而为牛为马为奴隶,则
烹脔棰鞭之惨酷,惟我少年当之。中国如称霸宇内,主盟地球,则指挥顾盼
之尊荣,惟我少年享之。于彼气息奄奄与鬼为邻者何与焉?彼而漠然置之,
犹可言也。我而漠然置之,不可言也。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
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使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大也,则吾中国为
过去之国,其澌亡可翘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
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
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
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
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
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
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