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无人冰淇淋售卖机:柏杨家书：在眼泪中改正自己的错误，就是刚强

　　柏杨，则是这一个时代下另一种典型。他少小离家，翻越过大江大海，一生结过五次婚。其中，他随着时代的浪潮，正以为可以偏安海隅──台湾，却因为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特殊性格和乖舛的命运，他从一个人生幸福的顶峰直线坠落，从享有文名又软玉温香的幸福家庭生活，忽然落入冰冷的牢房，过着夜听监狱墙外海潮咆哮，晨对铁窗边隐现孤星的岁月，长达十年。一霎时，家破人散，唯一他能系念的就是他八岁的女儿──佳佳；他仅存的希望就是这个小女儿给他写封温馨的信。这是他生存在暗夜中，唯一能盼望到的光束。——张香华

　　叮咛再叮咛

　　佳儿：

　　11/7信和附的小卡片收到。你说十月十日月考，十月十日已过去了，十一月十日也过去了，是不是十二月十日之误？爸爸叮咛你多少遍？要细心，写毕后不要像火烧了尾巴似的把笔一扔，就算大功告成。吾儿参加运动会甚好，盼望二百公尺能挂名，跳高要小心，学校如果仍用的是沙坑，就得更小心。肉松不要寄，既贵，爸爸也不太爱吃，上次寄来的现在还有。爸爸劝吾儿写日记，你振振有辞地一下子拒绝，人们总以为必须记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才算真日记，其实不然，记下日常生活和可以告人的感想(像你跑了第一，就可大大地写下你的高兴)，日记的目的是用它为自己的脚步留下痕迹，并且锻炼自己的文字表达能力和观察能力，不要把它看得那么浪漫神秘。

　　爸爸一九七五·十一·十五

　　幸有爱女知友

　　佳儿：

　　寄来的东西照单收到，4/19信也收到，夹克怎么不是单的？且略嫌小，但仍可穿，你忘记爸爸是一个高大个子了，再给我寄一条夏天穿的西裤(单的、薄的、深色的)，一瓶维他命E、一瓶眼药水，这些不要急着去买，多停些日子没有关系。镇定剂我会很谨慎用，我不是失眠，而是日夜不停的心脏剧跳。吃这个可以稍安。4/1的信也已收到，使爸爸感伤良久，这是爸爸自入狱以来吾儿第一封触动爸爸沉重心弦的信，你说我没有告诉你减刑的事，但是吾儿也没有来信问过爸爸一句啊。其他朋友都立刻接到家人的喜讯，一位朋友的女儿连报纸都寄来了。吾儿每次来信，我都肯定地以为一定会问我，却始终失望，我不认为吾儿不关心爸爸，只认为你功课忙，没有看报，我本想主动地告诉你，但怕你太兴奋，影响升学考试，又怕你闹着要来接我，耽误学业，所以一直到2/28距出狱只有七天，才给吾儿一信，并寄一首长诗，假使我事先知道有现在这个转变，那信也不会写的。吾儿要来看爸爸，我十分高兴，我想你暑假时可以来，婉转向妈妈恳求，届时我会请一位可靠的伯伯或阿姨陪你同来，路费由我直接寄去，如果三个人的话，大概六千元就够了，不让妈妈再操心。到绿岛后，就睡在爸爸身旁，第二天再回去。爸爸在你这个年龄(正是高中一年级)，抗战爆发，投笔从戎，流浪迄今，幸有爱女、知友，在苦难中给我安慰。记得我读小学五年级时，父母吵架，父亲离开我们的老家辉县回开封，我那时恐惧后母，曾尾随父亲数里之远，一直尾随到荒郊，那时我才十一二岁，希望父亲回转，再希望父亲带我一块走，可是当父亲发现我后，却大声把我喝回，把他心碎的孤儿遗弃给日夜虐待他的后母。吾儿千里探父，希望能比古代女孩子缇萦，缇萦徒步走三十倍于吾儿的路程，跟着做了囚犯的父亲，从山东跟到长安。盼望至少为吾儿留下日后无憾的回忆。

　　爸

    一九七六·四·三十

　　在眼泪中改正自己的错误，就是刚强

　　佳佳：

　　我写此信时，心情沉重，比我刚从监狱移送来此军营时的心情，更为沉重。

　　婚姻的事，要等到大学毕业之后。爱情并不绝对可靠，爸爸妈妈就是一个例子，爱情要有“义”作为基础，太年轻往往没有责任感。我说这些话，可能被吾儿笑我胡思乱想，我正希望我被吾儿嘲笑，只是你要把这话记在心头，将来用以教训你的子女，和教训两位哥哥本城、本垣的子女。听说你跟妈妈争吵，不但争吵，而且还对打，连落地门上的玻璃都打破了。又听说你出去找男同学，不告诉妈妈，不准妈妈打听。这些事传进爸爸的耳朵，吾儿，不可如此、不可如此！但我知道你为什么如此的原因，有一个隐痛在你心中，逼你如此。我想为吾儿分析一下，犹如外国的心理医生在分析他的病人一样，希望在找寻到病根后，病能霍然而愈。吾儿是在一个畸形的家庭之中，爸爸入狱使你心灵受创，在学校和在一些势利的人之前，你会受到排斥，但是儿啊，你要内心坚定，相信爸爸终不会使你蒙羞，而对于妈妈的行为你逐渐感到羞辱，因你妈妈抛弃了正在狱中受苦的爸爸(尤其是爸爸入狱只一个多月)，这使你在同学们面前不得不避免谈到父母，从前你小，可以说“爸爸到美国去了”，但妈妈身旁那个男人又是何人？你不能作任何解释，只有任凭同学背后议论，这种自我压制使你开始憎恨，对家憎恨，对自己憎恨。妈妈解释她如此做的原因是“有谁管我们”？于是你再憎恨爸爸的朋友，憎恨社会上所有的人。你没有力量解开这个结，除非妈妈给吾儿一个正常的家，而这是妈妈所办不到的。你离家不归，妈妈打电话到处找你，这是爱你，没有一个人(包括同学的家长)会认为是“不给你面子”，他们只会羡慕你有一个这么关心你的妈妈。但这反而使吾儿冒火三丈，如果是“林敬琪叔叔”出面，恐怕吾儿的火更大，那是为了什么？你只是不愿别人了解你家庭的内幕而已。你曾竭力地要自己不要想，不要面对现实，甚至美化现实，但到头来仍不得不想，压制了太久的失望和愤怒，使你总是乘机发泄，否则你会疯狂，这个担子超过你能承受的，于是你用“不归”来抵制这个家，于是你去找男同学，故意刺伤母亲，于是你和妈妈对吵，甚至你想脱离这个家。

　　你8/8信上说过这么一段：“对妈妈的那份敌意，始终无法退去，妈妈总是说，我和她之间似乎没有一般母女的那份爱。”我当时并不觉得什么，现在才知道事因的严重，妈妈对吾儿的爱，可以说超过任何一个母亲。有一次，妈妈凝视着你酣睡的小小身体，对爸爸深情地说：“我真爱佳佳，我愿为她舐屎。”说着要舐，我笑着喝她：“别傻了。”你们母女应该天天抱着脖子说个没完的，为什么变得如此疏远，吾儿从绿岛回去，不能向妈妈倾诉你跟爸爸相聚的经过，没有人关心吾儿所关心的爸爸，没有人关心吾儿苦闷的心情。你的精神一天到晚恍惚不安，好像蜻蜓一样，只能点水，不能长久地停下来，脾气自然越来越坏，你是向一个你无力击败的黑影搏斗，你不惜用毁灭自己的手段使妈妈受苦，爸爸这个心理医生分析得对吗？你已到了可以分辨是非的年龄，也正是心理学上说的叛逆的年龄。爸爸要告诉你，妈妈不是坏人，她之所以如此，是她不甘寂寞而已。哲学家黄梨洲说过：“不甘寂寞。何事而不可为。”她现在不是不愿回头，而是她自己制造的环境不允许她回头，她能把林敬琪先生三言两语地打发走吗？她能有把握爸爸毫不在意吗？吾儿要体谅她的苦衷，她的良心正在惩罚她，社会正在排斥她，吾儿何必再使她痛苦。爸爸到今天这个地步，除了自责外，不怨任何一个人(假使爸爸不出事，妈妈何至如此？一切过错都在爸爸身上)，吾儿也要训练自己，学习宽恕。你想到没有？你要搬出家，搬到什么地方去？我想可能有人向你提供地方，假如有的话，儿啊！那就是一个陷阱，现在的家还没有到你非搬出不可的地步，如果到了那个地步，爸爸也主张你搬出去，但要爸爸为你找地方，人世危机四伏，你还没有能力应付。你不是说要等爸爸回去吗？那么，你就要专心祈祷上苍，保佑爸爸早日回去，在爸爸回去前，千万忍耐，要想到爸爸回去后，我们父女欢乐的日子，我们再手挽着手走过敦化南路，我们共同去探望我们的故居，我将带你去复兴小学，和吾儿共荡秋千，我还要跟你的男同学一块玩，到那时，你就能够挺胸扬眉地介绍我：“这是我爸爸。”在等待爸爸回去的这段期间，把感情和全部注意力放到盼望上、放到功课上(理科的功课是多么吃力，专靠聪明是不行的)。虽然妈妈的行为使她丧失管教你应有的尊严，但她仍是你的妈妈，固然不能因她是妈妈便抹杀是非、颠倒黑白，也不能因坚持是非黑白而抹杀妈妈。吾儿不是说要刚强吗？“刚强”和“一意孤行”外貌一样而实质不一样。刚强就是争气，我偏不堕落，我偏要用功，我偏要忍耐，我偏要修身上进，使那些轻视我的人尊重我。我有错时，在眼泪中改正我的错，这才是刚强。注意，不要贪小便宜，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在不甘寂寞的心情下，贪人们的同情和尊重，也是危险的，你要守身如玉。儿啊，爸爸的名字绝不使吾儿蒙羞，吾儿千万不要使爸爸蒙羞，吾儿要真正的刚强，爸爸和爸爸的朋友都了解你的心情，都看重你，你不孤单。一切等爸爸回来，有什么事应像儿时一样，都向爸爸讲。

　　爸

一九七六·八·二十

    (本文摘自《柏杨家书》柏杨/著，文汇出版社2011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