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县房产网:给女儿的第二封信/楔子:我的墓碑

给女儿的第二封信/楔子:我的墓碑 / 王小平

我曾经无数次的设想过上面的场景.设想过当我们来到秋日笼罩的郊外,来到山间溪流的尽头,来到某个小山的山顶,坐在那块平坦,冰凉的大石头上,在周围再没有谁来打量着,窥探着我们的时候,我们会说些什么?是当天的菜价,还是宝贝外孙女的换牙问题? 又或者是你弟弟的女朋友那古怪的口音和脾气?又或者我们什么也不说,因为要说的话早已没有必要再说出口.话语就只是被无限稀释的深情,我们无须靠虚假的苍白的话语来表达什么,只要一个眼神的交会.

所以我们沉默. 在秋风带着一丝萧瑟无意的掠过我们头顶的时候,在金色的太阳开始变得遥远和陌生的时候,我们沉默的看着大地的身影变得暗淡模糊,地平线被无声无息的抹掉,黄昏降临,所有的生灵和死物都被夜色染成一体,包括我们自己.在缀在黑色幕布里的满天繁星下,偶尔在我和她之间,会有一个人打破这种静谧. 为了应和林中归鸟的鸣叫,低声吟诵起一首多年前写在发黄的信纸上的旧诗.

那首诗我们都很熟悉,是我们最开始相恋的时候我写给她的.我们都老了,可是诗歌不老,当年的那份情感不老,一如往昔. 只是她不再热烈,不再短暂如春梦,她变成了陈年的酒,随着每一次心跳和呼吸在我们心里酝酿,直到今天.偶尔,我们还会一起唱起多年前的歌谣,那些让我们别无选择的带着时代印记的红色革命歌曲或苏联爱情民歌. 虽然它们的歌词现在早已没有几个人记得清了,就和革命本身一样残缺褪色,可是在这个流行遗忘和谎言的世界里,它们却是我奇异曲折的一生里最后也最真实的见证.在黑夜里,在寒风中,我们一起唱起过去的歌谣,革命与爱情如此奇妙的遭遇又分离,那些狂热的日子早已如烟云散尽,最后剩下的只有关于爱的感伤回忆.

可是白发,散步,老伴,夕阳,红枫树,一本旧诗集,一叶发黄的信纸,一阵秋天的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因为我早已经死了,离开了你妈妈,离开了你们,我的孩子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只有永远的沉浸在回忆和幻想里面,无法把它们变成真实的存在了.现在我变作了一具尸体,在我的尸体上竖立着一块黑色墓碑. 现在,我的灵魂就如星星点点的幽暗的磷火,围绕在这块墓碑的周围.

十三年前,某个不知名的石匠在上面用凿子凿下了深深的印痕,也为我的生命凿下了一个无法更改的休止符.在单调的,叮叮噹噹的敲打声里,青石板的石屑四散飞溅,我的墓碑逐渐成形.后来他又用黑色油漆刷过墓碑的表面,用红色油漆填充了凹下去的阴文,再在墓碑的四条边上凿出了藤蔓的枝条.他的手艺是祖传的,他和过去几千年的祖辈干的都是一样的活.一直以来,他们一再重复的凿出相似的线条,只不过是想告诉我们: 每个人的生命就如藤蔓,充满生机,却又如此脆弱.现在躺在这块碑下面的就是一段折断的藤蔓.他们还在碑的最上面雕刻出了一对葫芦,左右对称,象征着生和死,象征着某种轮回和新生.

是啊,也许我们的死亡,就是另一段或另一种生命旅程的展开.正如我在这里对你们说话,你能想象得到这是一个十三年前的亡灵对女儿的倾诉吗?我依然活着,我的灵魂不死,我只不过是用一种尘世里的人们无法理解和想象的方式延续我的生命而已.

可是我们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就在某个时刻,人世的时间对我停止了流动,一切都在我的世界里定格.就在某个时刻,我来到了死神的世界里.所以在这块普通的墓碑上面才由陌生人从上到下的刻上了我的名字,我的生卒年: 一九六三--一九九七.而且在左下款还刻着你们姐弟的名字.告诉看守墓园和每年清明时节经过的人,除了活了短短的三十四年,至少我不是一无所有的离开,我还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一双可爱的儿女.那时候你只有十二岁,而他只有七岁.现在你们都长大了.

还记得吗?我曾经在上一封信里说要和你讲一个美丽的真实的故事,我和你妈妈的故事.那些往事你该早已听妈妈说过,可是如果我来讲,你会有另一种感受.也许更加热烈,就像梵高画下的那棵向日葵,又或者更加凄美,就像他笔下那璀灿的幽蓝星空.或者又像朱哲琴唱过的那首歌,<<一个真实的故事>>------

走过那条小河你可曾听说

有一位女孩她曾经来过

走过那片芦苇坡你可曾听说

有一位女孩她留下一首歌

为何片片白云悄悄落泪

为何阵阵风儿为她诉说

还有一群丹顶鹤

轻轻地 轻轻地

飞过

知道吗,你妈妈就是那个女孩,而我,就是那只丹顶鹤.可是故事的结局却和歌里面唱到的截然相反.女孩依然守在原地,而丹顶鹤却永远也不会飞回来了.这是一个伤感却并不美好的结局,我想你以后给自己的孩子讲起它来时,每讲一次,都一定会为爸爸妈妈的爱情故事笑着流泪.可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想讲另外的一个故事给你听,这个故事是只关于我出生的那个家庭,我的少年和青年时代的.那里面没有纯净,也没有善良,有的只有恐惧,阴暗和丑陋,那是你妈妈也不曾听到过的一段回忆,就连我自己,后来也再也不愿去回想.

可是我现在却要讲给你听, 因为我终于看到了你的回信.我知道你和弟弟都很用功,你们有了自己独立的思想和生活,开始和这个庸俗的时代划清界线,每天都在让新的一天和以往不同. 我知道你曾陪着整天想我,整天做恶梦的妈妈,怀着让她从过去的生活中早点挣脱出来的希望,去过上海的精神卫生中心,可是在五分钟后就拿着一张谁也看不懂的潦草的处方,被口罩后面的那张嘴巴用无情的"下一个"赶了出来.我知道她一直到今天都还没有变,不愿意去相信我们已经短暂的分开,一直在一个人的郁郁寡欢中为我守候,虽然明知道直到她生命的尽头我们不会再次相遇......

我还知道,今年25岁的你已经长大了,可以经受任何的真实,残酷的真实了.是的,我可以放心了,我可以在这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向你袒露我的过去和灵魂了,而这些东西我还从来没有向谁袒露过,包括我自己.我想告诉你,爸爸并不高尚,并不伟大,爸爸的灵魂也和过去的时代一样,曾被别人和自己扭曲, 割裂得残缺不全.我知道这会让你难以接受,毕竟这么多年你都是靠着过去我镂刻在你心里的完美信念撑过来的,你撑起了这个家.可是如果我爱你,我就不得不告诉你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否则那只是建立在想象之上的虚伪和欺骗,那并不是真正的爱,不是吗?

那么,我的女儿,不要再低下头去悲伤的哭泣了.我宁愿你冲我发怒,指责我的不辞而别,我宁愿你怪爸爸和妈妈生下了你,我却又像个逃兵一样,提早离开了你们,我宁愿你以后都怨我没有像早就在心里答应你的那样,陪着你一起慢慢的长大,也不愿意你像现在这样,为了这次短暂的交会之后又再度分离可能带来的更深的孤独感,而感到更深的害怕和悲伤,并且在余生再也不能释怀.

来,试着勇敢一点,把你的脸仰起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你有一双和妈妈一样美丽的眼睛,希望在我讲完这个并不明亮的故事之后,她们依然充满了光亮.现在,你感到了头发被轻扬起来的那阵微风了吗?别惊奇,那就是我啊.就让爸爸轻轻的坐在你的身边,把我自己并不漫长的,这半生的往事,慢慢的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