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钉修改员工名称:“招漢養家”──貧窮的無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07:40:15

喬海燕

1968年秋天,我到農村插隊落戶,當了知青。

農村給我的第一個印象就是貧窮。它擺在那裡,一眼就能看到,不需要誰告訴你。當然,我對農村的貧窮並不陌生。上中學時,學校每年都組織我們下鄉參加夏收、秋收勞動,在農村住個三五天,吃住都在農民家。雖說下鄉的地方多是城市近郊,生活條件比較好,可我們到農村後,還是被那裡的貧窮所震驚。但是,在農村住上幾天,走馬觀花是一回事,真正下鄉落戶,年復一年,是另一回事。個人的經濟、生活完全融入農村,看到了更多,知道了更多,對農村貧窮的認識就會發生變化。貧窮,不光是物質、精神的貧乏,貧窮的背後,還有許多另外的東西。

剛下鄉時,我和生產隊會計合住一間草屋。屋子很小,舖下兩張床,窗戶前擺著一張白木書桌。會計算賬,我看書,寫日記。

小草房的兩邊,一邊一戶鄰居。一邊的戶主是楊三爺,這間小草房其實是他家的,我和會計是房戶。聽會計說,小草房全年按200個工分給楊三爺家,只在秋季結算,其中一半兌成現錢,一半沖“免購點”(口糧)。如果每個工分值一毛錢的話,這間房子的租金就是20塊錢;如果一個工分值5分錢,就只有10塊錢了──在我下鄉三年的記憶中,我們生產隊在夏秋兩季分配中,每個工分從未值過一毛錢,一般到七分錢就算不錯了。

小草房的另一邊,又是一戶人家,一對夫婦帶著兩個孩子。女人我喊她桂嫂,三十多歲的年紀,風韻猶在,手腳麻利,且嘴不饒人,走路仰著頭,快步如風。她男人卻是個老實人,不愛說話,我喊他旺哥。旺哥念過中學,會打算盤,自己覺得是個文化人,即使當農民,也總愛穿制服,戴制帽,穿襪子。

我下鄉後不到一個月,家裡給我寄來10塊錢。那天早上,鄉郵小夏騎著車,叮當搖鈴進村,老遠就喊,喬海燕!拿手戳來!兌錢過來了!我還沒有反應,半個村子都轟動了,孩子們從院牆後面伸出頭來,爭相傳遞消息,學生家裡兌錢來啦!

小夏推著車子走來,後面跟著一群興高採烈的孩子,還有幾個自認為與我已經相熟的小青年,臉上滿是得意與自豪。小夏從車架子上的綠郵袋裡拿出一個書包,從書包裡掏出個一個小夾子,打開小夾子,取下一個信封,從信封裡拿出匯款單。大家的眼睛都跟著那張綠紙轉,眼巴巴看著。

在孩子們羨慕的眼光下,我隨手把匯款單塞進衣袋,又引來幾個小青年不滿的嘖聲,大概嫌我對匯款單太不重視。

整個上午,和我一塊幹活的人都不斷問我,啥時候去縣裡兌錢啊?

咱隊上一次外面兌錢過來,還是前年的事。和我一塊幹活的桂嫂說。

貧下中農對錢的渴望,對有錢人(不是富而有錢,是口袋裡有幾個現錢)那種言語含蓄,眼神直白的羨慕,非經歷過那個年代,在農村生活過的人,是不太容易感受,也不太容易理解的。

有一年秋天,天還不算涼,傍晚開始,黃昏中淅淅瀝瀝下起小雨。

我吃過飯,自己晃悠著回屋。快到小草房門口,昏暗中看見屋門前蹲著個人,吸著煙袋,火光明滅,像是旺哥。

走近一看,果然是他,肩膀頭已經淋濕,蹲在雨裡吸煙。四周一片寂靜。

我問他,下雨了,你怎麼不進家?

旺哥沒有吭聲,依舊吱吱吸著煙袋鍋,咬得煙袋桿“咯口”響。

我推開小草房的屋門,叫旺哥進來。

他仍舊沒有說話,起身進屋。

就在他彎腰進屋時,隔著他的肩頭,我看見他家的窗戶上有燈火閃動。桂嫂在家嘛,旺哥怎麼不進屋?

這時,我隱隱聽見他家有說話聲。屋裡確實有人,旺哥怎麼不進去?兩口子吵架了?

這時候,屋裡已經是嬉笑聲了,窗戶玻璃上晃動著人影,呼扇著燈苗跟著晃動。我分明聽出那嬉笑的聲音是桂嫂。

我疑惑地看著旺哥,又看看他家亮著燈的窗戶,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屋裡有人,女人桂嫂在裡面,她還笑,說話,可見屋裡還有另外一個人。可是桂嫂的男人旺哥卻自己蹲在外面,淋著雨……難道桂嫂在屋裡和另外一個人……

以我那時候的知識,即使我能確定桂嫂和另外一個人(尤其是一個男人)在屋裡,我也想不到兩人幹什麼,更想不到為什麼旺哥在屋外。但是,我隱隱感覺這不是什麼好事。

旺哥進屋來,蹲在門口,頭夾在兩塊膝蓋間,默默無語。

過了一會,他家的屋門開了,沒有人出來,只聽見桂嫂說話,接著潑出一盆水,門又關上了。

旺哥依然不說話,抽煙,咬煙袋桿。我也只好默默陪著他。天已經黑了。我很尷尬,不知道說什麼好,心裡已經明白這是一個難堪的場面。我希望這時候有人經過,我可以喊一聲,打破這個沉悶。

但是,沒有人,四周靜悄悄的,只有旺哥家的窗戶亮著燈,人影晃動,隱隱傳出說話和笑聲。聲音很低。顯然,說話、笑的人也在盡量壓抑自己。

又過了會兒,旺哥家屋門開了,一個男人走出來,壓著帽檐,肩膀挎著一個挎包,出來後四下看看,低頭走了。又等了好一會,屋裡桂嫂輕輕喊了一聲,進來吧。
旺哥抬頭看我,昏暗的燈光下,他嘴角擠出一絲絲說不清是笑還是哭的抽動,起身回家了。

我把這件蹊蹺事說給會計聽,沒等我說完,他就笑了。

你才知道,這不是啥秘密,咱村裡,這樣的事也不是桂嫂一家。

他告訴我,這叫“招漢養夫”,或者叫“招漢養家”,是當地的風俗,人人都知道,見怪不怪。

他說,結過婚的女人,覺得自己還有點顏色,有男人喜歡要,就搭上一個男人,須是有工資的,手頭有現錢,供銷社的,獸醫站的,機耕站的,每月來一次兩次,這是明著來,所以,人家來了,這家男的就得躲一邊去,女的給人家做頓飯,兩人上床……等人家走了,男的才能回家。

又說,要是能搭上國家幹部,或者縣機械廠的工人,就得是大閨女,咱隊沒有這樣的人家,咱村裡有幾個,我回來指給你看看。

又說,你們學生過去在城裡沒有見過吧,在咱這兒看見了,覺得吃驚,城裡大概也沒有這樣的事。

是小老婆嗎?那就犯重婚了。我很正經說。

會計笑了,說,不是小老婆,舊社會叫外宅,啥叫重婚?那是管恁城裡人,管不到農村。

為什麼要這樣呢?我依然不明白。

為啥?一個字,窮!會計說。

窮嘛,又得用錢,咋辦?只好這樣,就這,還得人家看得上你,不是啥女人想招漢就能招上的。會計說。

他說,她家也有難處,旺哥有病,熱癆,常年吃藥,她爹早幾年摔折了腰,在家躺著,也得吃藥、治病,幾個孩子小,她到哪兒弄錢去?只有這個女人身子還能賣幾個錢。

又說,你看桂嫂怪能不是,仰臉婆娘,她終究是個女人,跳不出女人這個圈兒。

我把“招漢養家”的事告訴其他知青,大家聽說,都很驚訝,隨後便默默無語。桂嫂是個熱心人,幫我們燒鍋、拉風箱、窖紅薯、拾掇菜,她若有個笑話,男生們聚在一起也會哈哈說幾句。但是,聽了這個“招漢養家”的事,幾個人怔怔的,誰都沒有心情開玩笑了。

(本文作者喬海燕做過紅衛兵、知青、醫生、記者和編輯,現為鳳凰網副總裁。本欄目所述僅代表他的個人觀點。您可以通過新浪微博與作者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