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机遥控器原理图:苗振亚:汰优的年代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00:13:48
汰优的年代
苗振亚
什么是好时光,什么是坏时光,每个人有自己的标准。可是,如果有一个年代,它总是在无情地汰优留劣,那一定是最坏的年代。

谈论最坏的年代,要从一个并非本文主角的人说起,这个人是王一平。最早知道王一平,是在一篇谈北京大学地下党的文章中,读后并未留下什么印象。而在读了彭小莲《他们的岁月》这本书后,我就怎么也忘不掉王一平了。

事情当从反胡风运动谈起。

1955年初春,上海市委成立了“反胡风运动”领导小组,市委组织部长王一平是小组成员之一,负责彭柏山专案,但并未查出什么问题。因而,5月中旬,石西民在北京出席全国肃反会议,会后毛泽东问他,上海的反胡风运动进行得怎么样了?他回答:上海没有胡风分子。毛听后很不高兴,紧接着说:“上海不是有一个彭柏山吗?”

彭柏山是什么人?简单地说,他是一位老党员,老作家。1929年在上海江湾劳动大学政治经济系读书时,他就开始了小说创作,1931年加入“左联”,担任过“左联”大众教育委员会书记,其小说处女作《崖边》曾受到鲁迅称许,发表后茅盾给予很高的评价。他早年投身革命,王明左倾路线时离开苏区而脱党,1935年在狱中再次入党,1937年参加新四军,曾任新四军四纵队政治部主任。解放战争时,任第三野战军二十四军副政委,和皮定均一起参加并指挥了淮海战役,带部队打过长江。新中国成立后,担任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副部长,第二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长。

就是这样一位党的老干部,怎么转眼间就成了反革命呢?现在看来,毛显然是看到舒芜交出的与胡风的通信中,提到过彭柏山这个名字,而这个人的身份地位,也正合他开展这场政治斗争的战略需要。

石西民从北京回到上海,当夜召开紧急会议,传达毛主席的“指示”。结果,在逮捕彭柏山的问题上,会议出现了不同意见。提出不同意见的就是王一平。他既然负责彭的专案,当然就最有发言权。他说,在审查彭的过程中,没有发现他与胡风之间有任何反革命行为。彭在三十年代,曾和胡风一起在鲁迅领导下工作过。抗战中期,他和胡风中断了九年来往,其间甚至连书信传递也没有。两个人再次来往,是在解放以后。但在彭和胡风的通信中,多是一些文艺观点的争论,而争论的内容显然都属于正常的讨论范围。他坚持认为,没有足够的材料可以证明,彭和胡有什么反革命或其他非法组织活动,彭柏山不能作为胡风反革命分子处理。他话中有话地说: “不同意仅凭报纸上的一点材料,就冒然采取行动。”

王一平在“钦定”的高压下,还敢于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公然为彭柏山辨诬,这无疑也把自己置于危险之境。此时,与会领导已经明确指出他立场的“右倾”,他照样不改变立场,也不在乎。他说:“是不是右倾,我说不清,以后再看吧。但是限时限刻要我把彭柏山搞成什么分子,我没有办法……”于是,交出案子,另请高明,调离组织部。而彭柏山也终于在几天以后的深夜时分,被警察带走,两个月后被正式批准逮捕。

王一平的坚持,没能救得了彭柏山,这不会让人感到意外。也许,王一平并不奢望自己能改变什么,他只是不能泯灭人的良知。

1956年底,中央的处理决定下来:彭柏山被正式定为胡风反革命分子,开除党籍,免去党内外一切职务,降级使用,从监狱放回家中。宣传部把彭的妻子朱微明找去,交她一个特殊任务,要她按期汇报彭的言论与行动。作为曾为革命出生入死的夫妻,同是新四军老战士的朱微明,这种类似特务的行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折磨。这等于变着法子加倍惩罚。反过来,让我们看看王一平又是怎么做的。这已经是“反右”前夕了,他担心彭柏山会在整风给党提意见的时候,说出对自己处理不满的话,从而头上再加上一顶帽子。他来到彭家,语轻话重地暗示:“要钓鱼了,不要说话。”从而让彭朱两人避过了这场灾难。需要补充的是,王与彭朱之间历史上并无渊源,平日也无朋友交往,他依然是不能泯灭人的良知,眼看一个好人陷入更大的劫难。

遗憾的是,在后来的岁月,彭柏山再也没有碰到王一平这样的人。

1959年秋天,闲置几年的彭柏山,中央要调他去兰州大学中文系任教了。彭满意这个安排,开始打点行装,准备上路。可是,几天后,市委宣传部却突然送来去青海的火车票,要他立刻去青海师范学院报到,而且还不是去教书,去做图书管理员。当时的青海还很荒凉,如此改变,有充军发配性质。而此时又赶上三年困难,青海已经在饿死人,想想这用心是多么歹毒!几个月后,彭柏山放假回上海,当一位前辈看到他瘦弱不堪的样子,问他在青海的生活状况时,他说到每月只供应一钱油,以及这一钱油如何炒在盐里食用,就被同住一栋楼的吴强汇报到宣传部里(《他们的岁月》183面)。结果,彭柏山因“散布消极言论”,“宣传阴暗面”,假期尚未过完,宣传部就通知他立刻买票返回青海。

进入1961年冬,饥荒已越来越严重,青海的情况更糟糕,各单位都开始精简人员。学院党委书记告诉彭柏山:“你可以自找出路,哪里要你,你就到哪里去吧,我们放你走。”带着胡风反革命分子身份的彭柏山,他能到哪里找工作?谁敢要他?他只得给周扬写了一封求救信。还好,周扬把信转到上海市委宣传部,建议在上海地区另行安排工作。按常情常理,有周扬批示在,给彭在上海安排个工作,不是什么难事,也不要担风险,又照顾了彭的家庭团聚,这完全是个顺水人情。可事情的结果却大出常人意料,批件给宣传部长石西民压了下来(《他们的岁月》189面)。

久久等不到上海消息,彭柏山知道有问题了。无奈之下,只得写信向老战友皮定均求救,并内附一封给叶飞的信。皮时任福建军区司令员,叶时任福建省委书记。叶很谨慎,立即请示老首长陈毅副总理,获得同意;他就拿到常委讨论,又有同是三野的副省长贺敏学(贺子珍的胞兄)的推波助澜,一致同意接收。后上报中宣部,分管人事与组织的周扬正好就此下台阶,立即下调令,调彭去厦门大学中文系任教。

看见省里那么多头头都是彭柏山的朋友,厦大的校系领导也另眼看彭。彭因学问好,上课的效果也好,深受学生爱戴。直到多年后,已成为大学者的刘再复还说,是彭老师教会了他写作;已成为散文名家的陈慧瑛也说,他们这个班的同学后来喜欢独立思考,不能不说是受彭老师的影响。可是,到了1962年以后,毛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彭的处境也就渐渐糟糕起来。先是连墙报也不准登他的稿子;再是不能留中文系教现代文学了,将其转外语系教写作;最后是连厦门大学与厦门这个地方也不能叫他呆了。

那时,说蒋介石叫嚣要反攻大陆,福建进入一级战备。因为彭柏山是打过仗的,有作战经验,有一天,几个教师就问他:“台湾会打过来吗?”他说:“战争不是那么简单,他们不敢。”后来的实践也证明了彭的判断。可当时正在密切注意彭的动向的人,把这句话汇报上去,校系两级党组织有了“罪状”。说彭柏山是在“反对中央的精神,和蒋介石唱一个调子,麻痹革命群众的战备思想,破坏战备。”连这共产党的天下都是彭柏山打的,如今他竟然要“和蒋介石唱一个调子”,想想这是多么可笑的逻辑,多么险恶的栽赃!接着,学校写报告直接递到中宣部,中宣部在内刊《宣传通讯》登出,罗瑞卿看了立刻批示:此人不适合在前线(《他们的岁月》197面)。罗那时正是权要之人,他说“不适合”,那就要挪窝。

1965年10月中旬。由中央教育部下令,调彭柏山去河南农学院图书馆,任图书管理员。调令一到,就要他立刻走人,不准通知学生,不许大家为他送行。河南是个有极“左”遗风的地方,彭柏山的生存环境自然更加不堪。况且到河南的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像彭柏山这样的“胡风分子”身份,更是难逃厄运。 1968年4月3日,他被造反派打死,打死了还落得个“畏罪自杀”之名。

胡风夫人梅志在与彭小莲谈话时,颇有感慨地说:彭柏山如果不调到河南,是不会死在那群野兽之手的。诚然如此。但这话还可以向前说:调到河南,那是因为有罗瑞卿的批示;罗瑞卿批示,那是先有厦门大学的报告;而彭柏山所以会来到厦门大学,那既要追溯到当时由兰州改派青海,也要追溯到周扬的批件被石西民压下。而这一切,皆源于毛泽东主席那句定谳的话。如果我们在探究彭柏山悲剧的源头时,也考察一下悲剧的全过程,就会感到,如果有更多的人能像王一平,那悲剧的程度就会大不一样。

可是,历史没有假如。在那个年代,好人和好事总是一次次地被无情地战胜和淘汰,那是一个汰优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