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社保转移办理地点:活着的尴尬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6 11:54:26

活着的尴尬

一、

在人生的历程中,会遭遇到这样那样的尴尬。这无法避免,因为我们无法预料、无力控制的事情和处境会很多。 尴尬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来到。

而且,越是往好的方面去想去做的时候,越有可能弄巧成拙。也许,我们很有些阅历、社会地位和自信,以为能够把一切都摆平弄顺溜,很潇洒地将尴尬作为自嘲的对象和幽默的作料,从危险的边缘轻轻滑过。似乎它仅仅与人生的失败和疏漏密不可分,可是到头来仍然会发现,它同各种各样的所谓成功和矜持,更有缘分。因为,越是在春风得意之时,所露出的破绽,才越会令人感到特别地难堪。

不过,最为难堪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活着的尴尬。它固然会表现为人前谋事的弄巧成拙,但主要是在浮华隐去,独自面对自己而沉思时,突然觉得千辛万苦经营的一切成熟与自豪,都有些变味和走形。这是一种很难避免和言说的空落和孤寂。也许,有些人一生都不会有这种心血来潮似的惶恐,不过一旦出现,恐怕就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若无其事了。因为,它是人作为人的困窘,而非追逐名利权势的无聊;与生俱来,不仅挥之不去,而且还会越来越紧随不舍。

因此,它可能与这样那样的人生困难有着牵连,不过却不是困难;仅仅是困难,是不足以产生尴尬,尤其是活着的尴尬,否则便过于夸大了困难和贬低了自己。同时,它虽然会使人很别扭,但不会有那种不顾一切而伤心般的痛苦,而只会是一种窘迫和羞涩,那种遮掩得很严实、躲避得很远,以至于以为它根本就不存在,而又突然冒出来的难堪。这是灵魂的深深不安和羞怯,始终有他人或者另一个自我在场凝视。

也许,活着的尴尬与荒诞最为接近,因为在尴尬中会有荒诞,在荒诞中也会有尴尬。不过,它们还是有许多明显的不同。能够引发荒诞感觉的荒诞现象,大概是这样一种境况:对于困窘不仅视若无睹,而且还以为这种掩饰和逃避,正是可以炫耀的资本,甚至就是荣耀本身;相反,那些真正美好的品格和事物,却很有些傻气和荒唐。正是荒唐者才能够理直气壮地嘲笑荒唐,当然是作为别人的荒唐;也正是丑恶的制造者,感觉良好地为丑恶编织花环,当然这是自己的丑恶。不过,事情似乎并未到此为止,还更有甚者:它是那种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未泯的良知之中,屡试不爽并能蔚然而成风气的人情和世道。——这大概才是荒诞吧。

由此,也不免使荒诞感,多少有一种居高临下,俯视世界众生的优越。因为,它源之于对人生,尤其是芸芸众生的苦难、谬错和命运的细腻体验和领悟,多少有些愤世嫉俗、自怜自恋,以至于对外在世界,尤其是社会环境的审视和批判过于严苛,不由自主地在夸大着一个看似理想实则虚幻的世界,以及自己的美好和不幸,从而在无形中强化了自己对外在世界的依附性。因此,荒诞感似乎更像是一种激昂与无奈、愤世与媚俗交织一体的铠甲,以专门应对那种低估与冷落、扭曲与践踏自己的情怀和脸面的世道。

而活着的尴尬,却始终是自己对自己赤裸裸的汗颜,并无丝毫的自怜自恋,更无任何的优越感。即使这表现为人前的丢丑露怯,也不会对外在的世界有丝毫的抱怨。因为,它只能是满面的羞惭,那种急于摆脱又无从着手,试图划圆而又划不圆的羞惭。否则,便不再是尴尬,而是恼羞成怒了。

当然,更为重要的区别是,荒诞的感觉并不立足于人类,尤其是个人自身的根本困窘——渴望而又无力认识自己。而尴尬,则不仅与此相关,而且始终是以此为起点和核心的两难体验。

也许,正是如此,活着的尴尬才始终若远若近、幽深朦胧,使人难以琢磨、无所适从。我们像是被悬在了半空,而且是自己而非别人,把自己弄到如此既不能这样又不能那样的地步。当然,它也不完全都是窘迫,还蕴含着我们的善良和谦卑。这是生命的温暖和人性的光芒,自然能够唤起会心的同情和共鸣,使陷于愧疚惶恐的我们,具有一种无法重复和言说的可爱。


 二、

“认识自己”的尴尬,总是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时出现。

青春年少时,正是充满热望和幻想的季节,虽然也有失败与失望、反思与自责,但往往是把原因归结于社会的不公和丑恶,以及自己的不够幸运,甚至不够心狠和卑鄙。需要更加努力和执着。即使实在想不开,感到极端痛苦和绝望之时,也只是消极颓废或怨恨交加,而不可能意识到认识自己,是此生此世无法摆脱的宿命。

壮年似乎是认识自己的最佳时期,因为各个方面都已有了较为充分的体验和积累,又年富力强,有着非常旺盛的冲击力和非常自信的洞察力,以及久经磨练的意志和韧性。不过,令人不免尴尬的是,这又是一个非常热闹喧嚣,难以静心反思的收获季节。天高气爽,使得那些早已定型、经历风吹雨打的青果,欢快地长大和成熟;兴奋的人们忙碌不停地四处收获,也努力不露声色地四处炫耀。这是渴望已久的快乐而又辛苦、丰收而又奉献的生活,令人沉醉而无暇他顾。

当然,还会有不幸的人,过着另一种生活,在精神和物质的生存底线上下苦苦挣扎,有着很多的失意、挫折和伤痛。这倒可能会迫使他们在怨天尤人之余,不由自主地去面对自己。不过,遗憾的是,大都在自己无力改变的命运面前,唉声叹气和听天由命,而很少有人能够咬牙一步穿过去,找到那种使自己真正释怀和解脱的活法。

到了暮年,生活无论好歹,几乎都是被惯性的年轮驱使,如果能够在旧有的轨道上翻出点新花样,往前迈出个一级半阶的,已差不多是耗尽了余力,更别提去试着用新的视角,认识、挖掘和塑造自己了。人们即使不是心灰意懒、固执己见和敏感多疑,也都已是体衰欲淡、力求安养余年了。可是,认识自己的念头却常常若隐若现,萦绕于心扉,出入于梦中。当然,绝大多数情况下,它因为令人尴尬和可笑,都被压入心灵的深处,成为一种时断时续的潜流,使人总感到隐隐地不安、不快和遗憾。这是属于心灵中的亏欠,也是我们自己对自己的亏欠,很难有力量清偿,也很难能够真的忘却。

这也许是老年人诸种反常的一个原因吧。比如,返老还童,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慈悲的力量,牵引着老人们重温孩童的那种天真和快乐,不管不顾,只有自己的直觉,一切似乎都是第一次,都意味着可以重新开始。童年的往事,虽历无数个岁月和风雨的冲刷磨损,反而更加真切和新奇,而当下所发生的事情,无论是否得意和快乐,都不免有些多余,易于远去和模糊,好像情感的、记忆的世界都已经满溢,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了,除非换一个新的世界,如同童年的世界那样。

所以,才会特别亲近孩子吧,并像孩子那样专注于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和美妙,将自己的心灵与之紧密相连,一同自然地升起、飞翔和滑落。而且,常常远比孩子还要迷恋和热烈。一切曾经的感动、温馨和趣味、兴致,尤其是那些被奢望和城府,悄悄凝固于一隅的美好瞬间,连同那些深深的颤栗,竟然不知在何时穿过遥远得只可意会的世界,一波接一波涌来。眼泪依然是咸的,但闪烁的是极其充盈的感动,那种身与心久别重逢似的融合和共鸣;再也不会能够被刻意地控制,而且再也不会轻易地为痛苦悲伤而流淌。

这真像是一种启示,仿佛是一个重新展开的人生画卷,一个完全可以陶醉其中的命运,一个迥然不同于过去的自己。也许,这真的就是一种启示,我们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启示。

  三、

活着的尴尬,恐怕首先在于我们的来路不明。我们并不真的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自然不可能毫无疑虑地把自己的身心,投入到任何一种假说之中,即使它实际上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虽然,从科学、哲学到神话传说、宗教信条,有着很多的考查、推演和断言,但是无论如何去探寻、猜想和论证,似乎最终都没有足够的把握,相信能够真正将之弄得水落石出、一清二白。而且,好像越是努力,便越是感到纷乱烦扰。

因为,来路不明的本身,就意味着我们良知的不足,不仅不知道自己的出身,而且也不清楚活着的确切意义,以及如何去活,更不知道最后到哪里去。我们的孕育和降临,无论出之于何种力量和目的,都是生来便有良知的;这是天赋,人人皆有。但是,我们的良知,好像生来就被打了折扣,显得非常有限和不完整,不仅生来没有在某一刻,顿悟一切的任何条件和可能,而且更不适宜应对患得患失的人生尴尬,以及构建美好的世界。

那些电光火石般的灵感,仅仅是启示我们开放心灵、驱逐黑暗的起点,而无法使我们一劳永逸,更不能让我们沾沾自喜、故步自封。它们所照亮的仅仅是一个个角落,而不是整个身心里里外外的天地;同时,它们也难以持久,如同流星般划过沉沉的夜空,给我们留下的与其说是一片明朗,还不如说是一片神秘——吸引我们去探寻和投身的神秘。

因此,来路不明,很可能就是一种寓意深刻的预设,一种命中注定的人生起点。它使我们的一切无知乃至未知,都显得既具体明确又漫无边际,以至于难免有些吊诡;使我们原以为很单纯的一切存在,都变得非常暧昧,也非常尴尬。同时,这也使我们的生活,充满了莫名的压抑和张力,使心灵的感觉既真切又飘忽,使那本应完整、明朗的生活追求,变得残缺和无常。我们的一切追求、满足和自信,都不免有一种深深的自嘲和好笑:无论如何思考,都会怀疑是假说;无论如何执着,都意味着脆弱;无论如何快活,都难免动摇;无论如何宿命,都是无可奈何。

凡是苦思冥想人生真谛的人们,凡是历经生活磨难并还在遭受折磨的人们,凡是关注人类命运的人们,恐怕都会有如此的感叹。因为,这不止是思想的沉重,而且是存在的困境。虽然,它并非时时处处显现,也并非扰乱所有人的心灵世界,但是,一旦与之遭遇,便再也无法屏蔽和绕过。

尤其是当我们烦恼和痛苦时,更感到自身自我的渺小无助,此时此在的迷茫和失落。生命不仅远离了我们的把握,而且成为了我们的重负。我们如同匍匐在生命的倒影之中,虽能感受到生命的冲动,渴望站立和跨步而行,但却因四顾茫然、身心消沉而力量涣散。

也许,正是在这种如同沼泽的生活状态中,生命及其背景,方显得异常的神奇。

  四、

于是,良知必定要经历各种磨难。

似乎一切都不由自主而又瞻前顾后,无论是挫折、失意和不幸,还是踌躇满志、春风得意,一切的追求和自信,都不免伴随着一种骨子里的茫然和恐慌,一种深深的宿命和自卑。

这使良知在我们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显得既非常珍贵,又孤独无助,特别容易被误解、污染和滥用。

我们常常殚精竭虑地逃入那些蝇头小利之中,左右逢源,上下翻腾,苦苦地执守和经营,还以为在打造一片可以作为庇护和最终归宿的永恒世界。为此,便很自然地将挫折、困境的原因归咎于偶然的失误、经验的不足、运气的不佳、对手的恶劣和环境的复杂。

与此相应,我们偏好放大自己的良知慧根,以及别人的缺陷和失误。同样的问题只要放在别人的身上,便如眼中钉肉中刺一样不可忍受。而我们损人损己地作恶,却会找出种种理由,诸如迫于无奈的以恶制恶,阴差阳错的误会,人之常情的缺点;最后,即使实在不能理直气壮了,还会有小巫见大巫、五十步笑百步之说的辩解。

至于那些掩饰不住的毛病,也得留给自己作表现之用,容不得别人的说三道四。自己对别人的飞短流长,即使不能当作真理,也是言之凿凿的真情实感,最多是微不足道的偏差。

即使这样,我们还会很委屈,常常觉得对别人比对自己还要宽厚和公平。

因此,我们虽然始终愿意忠诚于良知,生命的与万物的本性,自己的与他人的天赋,最近的与最远的逻辑,形而下的公理和形而上的玄幽,但是日益远离快乐的天性,不仅不能将自我意志与快乐天性融为一体,反而使膨胀的自我意志与快乐天性相分离,并凌驾于其上。这使探求良知的尝试,与逾越良知的贪欲在竞相增多,最终使天性更加模糊,使良知更加模棱两可。于是,便不得不追随种种窜动而又可疑的感觉,那些与偏执的幻象、虚拟的世界同在,乃至同一的感觉。

人生日益按照习惯性自然的逻辑,演化此时此在的当下状态,随波逐流或者饮鸩止渴,使之既像浮云又像荒野。现实是什么模样,人生也就是什么本相。至于是否还有别样的人生,似乎早已成为与己无关的遥远事件,被封存在过去,或者淡化于未来。剩下的,也是不得不看护打理的,就是那些琐碎的感觉和小事,如同鸡肋般的患得患失、横竖计较。似乎这种既为一时一事的成功自鸣得意,也为鸡毛蒜皮的失去痛彻心肺的人生,更能演绎人生的紧张、刺激,显示人之为人的斗争意志和聪明才智,激活人之为生命的情怀。

  五、

来路不明还使我们易于轻信而无确信。良知的不足,意味着难以获得确知,无力培植确信。而若无确信,则又更难有确知,甚至连天赋的良知也会被搁置和扭曲。这使我们无从确知自己到底是谁,也无力确信何种选择,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命运。

对于善与恶、真与假、美与丑,我们并非是毫无分辨能力。因为,其区别非常明显,尤其是当二者直接对立时,更不可能含糊和疑虑。可以说,这是我们身为生命的起码良知,也是为人处事的根本。不过,一旦将人生展开,困惑也就接二连三地到来。不仅很难明白哪些是好是歹,而且还会发现自己的经验连同直觉,终究都不可靠,会觉得自己的存在,以及这个存在的世界,都有些可疑乃至荒诞。

当然,可以将之归结于外在世界的过于复杂和幽深。因为,我们越来越感到,任何事物都非单一、纯粹和绝对的存在,至少都有利与害两个方面,并且绝大部分情况是鱼目混珠、泥沙混杂,而非泾渭分明、水火不容。同时,二者始终因缘而化、相互置换,此一时又彼一时,悄然变幻和纵横交错。

不过,即便这样推脱,也并不能使我们真正释怀。因为,这意味着对于自由意志和自由权利的放弃,心甘情愿地受环境地摆布。于是,便又自然地寻找出另外一个原因,也是被我们常常视为根本的原因,那就是我们的一切追求都高于自己所置身的现实,不仅直接高于所遭遇的,而且最终高于所梦幻的;不仅超越意外碰到的痛苦,而且还超越那些刻意制造的、被刺激出来的快乐。

这似乎是一种最为有效的抚慰,既与力不从心的境况相合,又凸现了人之为人的高贵。然而,这却不是我们最终能够相信的答案。因为,正是在此处,露出了牵强的破绽:既然我们高于现实,那么为什么又别无选择地,将自己安放在不断与现实相冲突的紧张之中呢?

一方面,我们本能地热爱超越和博大,追求无限和永恒;另一方面,我们却又常常被一个接一个的浮华幻象所吸引,被此在此世的当下感觉所迷惑,不停地追赶快乐而又不断地远离快乐,努力地逃离痛苦而又陷入痛苦。

我们的洞察力显得明显不足。我们所有的,恐怕都是浅尝辄止和人云亦云的似是而非、似善非善,以及由此派生的盲从与狂热,或者孤独与冷漠。

  六、

没有确信,便意味着灵魂最终没有凭借和归宿。

这使我们的灵魂深处,始终存在着一种被神秘的力量所决定的命运感,被抛掷在此世的孤独无助感:既无力一意孤行,也无法停下脚步。

我们的身心很容易分离,精神也会裂变,因为灵魂无永恒之处可以安放,身体自然也常常力不从心和无所适从。我们往往不把身体当回事,任性随意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似乎,身体应该始终是我们的工具,不仅很少善待它,而且还不时地怀疑和抱怨它与我们在作对,总是不能体谅我们时而亢奋时而低落的心情和诉求。只是当疾病缠身和濒临死亡时,才有可能幡然醒悟。

至于精神则更难以捉摸,不仅若有若无、时远时近,而且随心变幻、千头万绪。不经意时,特别亢奋饱满,而需要时,却寂寞无边。一个意愿实现了,另一个意愿却正饥渴难耐;一个自我在热情展现,另一个自我却很可能已经心灰意懒。

仿佛一切都莫名其妙、混乱错位和难以理顺。任何情感都经受不住彻底的信任和依赖,任何追求都非完全的情愿,任何满足都未达到过一劳永逸,任何存在都有些不明不白。如此的无根无据、无依无归的徘徊、惆怅乃至虚无,使我们被悬置在好奇而轻信、敏感而多疑、忙碌而茫然、奢望而空虚、执着而焦虑的半途之中,徘徊于灵与肉、得与失、进与退之间。一边是来路不明、归宿无踪,一边是天之骄子、万物之灵。这很难不使我们自怜自叹又怨天尤人,自卑萎缩又膨胀虚肿。

于是,我们始终对善恶报应心存疑虑,甚至干脆压根就不相信。因为,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出乎意料的情况都很多。但是,我们却本能地将自己交付给那些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因果关系,并以自己的利益得失、亲蔬远近,加以诠释 和灵活应用,以为这些都是天经地义。我们热衷于或听凭于适者生存、劣汰优胜乃至弱肉强食的生物法则,掠不足以补有余和贫者愈贫、富者愈富等社会法则,以及以自我意志为中心、追随欲望、依凭感觉和喜新厌旧的精神法则。

自然,这是经过我们加工后的因果律。故而,总是无法祛除内心的疑虑,不得不把那些无法解释和追问的终极原因,归结于命运和上苍。当然,即便如此,也仍然是半信半疑,并不甘心情愿;好像无论是失意还是得意,都是如此。

表面上相信的东西越多,能够经得住推敲摔打的便越少。我们太缺乏把握生命根底的良知,驾驭人生整个过程的确信,所以便很容易被那些频繁重复、似是而非的东西所吸引。

  七、

由此,便不难理解我们何以有征服的瘾好,证明的情结。

我们不仅愈挫愈奋、乐此不疲地征服自然和众人,追逐权力、财富、名利和掌声,而且兴致勃勃、不厌其烦地表现给众人、世界和自我,以证明自己的存在是最为有声有色、货真价实。

这使我们一直在进退之间,不停地出入忙活折腾。渴望融入同类之中,以获得共鸣;苦心经营大家的氛围,以寻找在家的感觉。接着,便千方百计想出类拔萃,把芸芸众生和亲朋好友作为卓越的背景。然而,若真的远离或厌倦了大家世界,那么脆弱无助、空虚孤寂便会再次袭来,甚至锐不可当。

自然,征服、证明既出之于虚弱,又加深了虚弱。对此,我们并非毫无感觉,甚至有时会透入心扉,可是却很难予以确信。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胸怀和力量去接受、消解,故而越是刻骨铭心,便越容易激起抗拒。同时,深刻远不如强烈能够轰动身心,表面也明显比根本更能容纳和泛滥各种各样的情绪。而征服又别具气派和韵味,将原始的无忌与现代的做作、男人的色厉内荏与女人的歇斯底里、老者的迂回城府与少者的直击激情一揽无余。似乎足可证明成功所代表的一切,既找到了超拔的自我,又拥有了可以忘乎所以的世界。

由此,我们把存在的意义、生活的希望和情愫的洋溢,几乎都寄托于征服和证明的成功之上,便是非常合乎情理的了。似乎也只有如此,才能从众人的好感和仰慕中感觉到自身的价值。一声欢呼喝彩,一句赞美肯定,可使我们陶醉回味到很久。

也正是如此,对于失败,尤其是自己的,我们都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不仅很尴尬和沮丧,而且更耿耿于怀他人的态度和评价,更易于被冷淡和蔑视所击中,哪怕是少许,也易使我们铭记很久。当然,即使是我们有所省察自身的缺点和毛病,如果没有来自外界那种无处可逃的照射,也很难产生刻骨铭心的确信和惭愧。

如此的征服和证明,自然难免有一些外强中干。不过,这也是其应有之义。如果没有虚张声势,便不可能获得成功;缺少内在的丰厚自足,正好可以泛起迷恋浮夸的热情。当然,这在英雄风流的时代,因争夺的是天下江山,拼的是身家性命,故而至少要依托些看家本领,顾及些社稷安危。然而,如今的平庸社会,则多半是由风云际会的市场经济,所虚拟的名利场,实行的是球赛之类的游戏规则,满场眼花缭乱的利益,是针头线脑的无穷放大,常常没有而且也来不及动真格。因为,讲究的是穿梭往返于上场与下场之间,一本正经的投机钻营,瞒天过海的双赢,以使大家胜不敢骄、败不能馁。

当然,这种远多于蚂蚁觅食和搬家的投入,也确非常忙碌和热闹,以至于难免有些冲动和滑稽。作为生存之计,因有了游戏之感,自然少了些真诚朴实,而多了些油滑狡黠;作为游戏之乐,因有了生存的压力,便使表面的轻松,难以完全掩饰寸土必争乃至睚眦必报的紧张。

这很容易对此之外的世界视若无睹,或者宁愿相信它根本就不存在,纯粹是衰翁和弱者的幻觉。的确,这个已被我们远离和拒斥的本体世界,与我们所热衷的现实相比,要么太高远飘逸,要么太平淡无奇缺乏刺激,使我们无从理解把握和关注珍惜。而我们有意无意追求的那些东西,虽然看起来无多大意思,但是却一个连着一个,层出不穷,如一路灯火般,将自己的存在和环境,照耀得比朗朗白日还要煞有介事。

  八、

不断寻求证明的深刻原因还在于,我们自以为是地球乃至宇宙中,最有灵性的生命种类,却又不能予以坚信不疑。

不言而喻,即使不论这种证明如何反复、艰难和辛酸,而仅仅就其本身来说,已是一种非常尴尬的处境:自以为优越的人类,一旦有了如此明确的自觉意识时,即开始不断地为自己得以合理合法的存在,焦虑不安和四处奔波忙活。

首当其冲的问题是,我们的生命是否有灵魂。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人为此困扰,并试图证明其存在。可是,无论怎样解说,终究无法被科学的方法实证出来,使大家一目了然。而若是像宗教那样,注重缘分、信念的感应和体验,难免会被“信则有,不信则无”的玄虚所折磨:本来就是半信半疑,又如何不管不顾地一跃而至笃信或不信呢?

紧接着的困窘也许更紧迫:如果相信自己是灵之存在,是最为高级的生命,那么表现在何处呢?由于没有与人类处于同等层次的其他生命种类可供对比,也不会相信人类之上会有更高级的生灵存在,只有各种低于人类的动物、生物可供参考,甚至存在着将人类的本质归结为物质性的倾向,从而使我们的存在和认识不可避免地倾斜,无法确定人类的完整边界和整体面貌。

我们不得不反复地将视线投向动物、生物乃至无机物,试图从中寻找到有关人类奥秘的蛛丝马迹。我们总是觉得比动物高出一大截,动物爱干什么,我们偏不干什么,或者非要更多地干什么;动物不干什么,我们则偏要使劲地干什么,以证明我们不是那些缺乏主观能动性、不断重复、易于满足的动物。

如此,即使连吃喝拉撒睡这些最为简单低级的生理活动,也被赋予了许许多多的精神文化内涵,派生出这样那样角度新奇、寓意深刻的装饰、仪式以及理论、专家,而且一直是层出不穷,并由此分化为三类九等,与那雅士的气韵、贵族的派头及下里巴人的粗俗之类的意识形态原型对接。

结果却常常令人失望和更加困惑:越比较越觉得人类越像动物,而就人的贪婪、残酷、作恶和烦恼、痛苦而言,恐怕远不如动物。这不仅是差不多等于什么也没有发现,而且还容易使人倾向于弱肉强食、急功近利和悲观绝望、自暴自弃。

我们似乎活得很细腻、精制,但却很累很虚,远不如动物那样易于满足和轻松。哪怕是任何一种、一个极其微小的生物,无论存活得如何短促,都没有偏离过自己的世界,都没有像我们那样生之惶恐不安,死之满腹心事和遗憾。幼时,乐此不疲地看蚂蚁搬家上树,满怀的是对于弱小生命的好奇和探究;成年时,想到此事,触动的是好像已是无限的疑问和哀叹。

也许,这才是我们特别关注生物和动物的活法,以至于使之成为我们的一种情结和隐痛的真正私密吧。

如果不相信灵魂的存在,恐怕问题和痛苦更多。不说别的,就是一个肉身,就足够我们烦恼不尽了。我们所有的欲望和志向,无论怎样高远,都不可能不受其制约和困扰。一旦想到死后一切皆空,我们的一切努力和成就都被化为泡影,就无法不产生窒息般的虚无和冰冷般的绝望。

因为,如果不相信灵魂的存在,就不可能发现生命所具有的永恒价值,从而也不会重视生命本身的存在。


九、

无论是否相信灵魂的存在,都不可能避免地会有一种宿命,那就是要不断地寻找活着的意义。

无论是为了过好每一天,还是为了能够仅仅勉强地活下去,都需要一种意义,及其自然蕴含的激动和韧性,作为支撑。这是别无选择的天赋命运:我们的本能被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维持肉体生命的起码存在,这基本上是生理的机能;另一个则是所谓的精神追求,即不断寻求生命的发展,旨在实现生命的永恒价值。寻找活着的意义,虽然须以生理本能的满足为起点,但终究是满足精神的需要。实际上,只有获得了精神的满足,生理需要的价值才能自然而然地落实。

然而,精神的追求,似乎又是永无止境的,只要停顿,就会使精神以及整个生命萎缩;在哪里停顿,哪里就会有重复、寂寞、孤独、空虚和惶恐。无论男女老幼,无论何时何地、恐怕都是如此。

由此也可以证明,人是灵性的存在,而且是不断寻求意义的存在。因为,人的灵性必须由人生的意义体现出来。如果我们坚信自己是高级的灵性生命,那么就必须首先去找到,和活出这种存在的意义来,只有意义能够作证!即便我们遭受了种种挫折、灰心失望时,只要还对自己的生命灵性抱有哪怕是一点点自信,就会寻找下去。没有意义的人生,如同抽空了的躯壳。这是我们所不敢的,也是无论如何无法甘心的。

因此,寻求意义的真正原因,就在于我们的生命从孕育时就具有了意义,不是别的,而是一种只能与生命的灵性相称的存在;生命的一切活动就是为了找到它以及展现它。这是使生命得以绽放的力量和世界,不仅是生理的诞生,而且更是精神的成长。

自然,这需要不断地经过尝试与探寻、发现与开掘、反复与比较、体验与更新的磨难和锤炼,方能使意义与成长同步,使人生与生命融为一体。这很像是一种没完没了的劳役,尤其是在没有确信之时,总是不停地“喜新厌旧”,使烦恼和痛苦多于快乐。

也正是如此,才使得那些对灵魂的存在不信和半信半疑的人们,无法摆脱这种命中的定数。甚至,即使是完全相信人生原本就没有什么永恒的意义,甚至毫无意义,认定人生的意义只是人们为各自的活法制造的一种理由乃至借口,从而沉溺于随波逐流、感官刺激的及时行乐,恐怕实际上也是把这种态度和观念,算作了一种安抚自我、聊胜于无的“意义”,至少是一种对于意义的寻找和选择吧。

由此可以发现,无论占有多少外在的资源,如财富、权力、名利等等,但是只要发现没有了意义,哪怕是那种自欺欺人的竞争性意义,生活就会飘渺得毫无着落。

  十、

我们由于无力实现永恒不朽的本能,坚守对于生命的珍惜,故而不得不将意境博大精深的自爱,转换成凸现自我的自尊。

自尊本应是自爱的一种自然表现,无须刻意追求,也不能加以分离。永恒与不朽,尊严与高贵,无不存在和洋溢于自爱之中。如果没有对生命的挚爱,那么自尊便是不朽的希望夭折后的焦虑和愤慨,对自爱缺失的填补和掩饰。

于是,自尊便往往与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甚至不顾一切,紧密相连,成为孤独脆弱的标志。这使我们常常以为,只要是欲望就等同于意义,哪怕是贪心妄念;只要不停地追求,就意味着在实现意义,即使是原地打转,仅仅是绕圈的数量在增加,速度在加快。

为此,我们不得不制造、模仿、复制和滥施我们的精神和情感,悄然赋予生理的本能、精神的偏爱瘾好,以及鸡毛蒜皮、急功近利、虚张声势和意气之争,以太多太大的意义,而不管它们能否承受得住。也因此,我们的人生往往是磕磕碰碰、捉襟见肘和起伏不定,时而忧心忡忡、自卑渺小,时而意气风发、狂妄自大。

不过,倘若不是这样,恐怕更加难熬,会感到无一点生之情趣和蔚藉,无一点可把握和凭借的实在。故而,我们会从短暂有限的成功陶醉之中,去努力体验永恒;当然,也多少能够生出些感觉来。虽然,这不是超越时空,而是逃避和忘却时空的幻觉,但是的确会有片刻的忘乎所以。

也许,正是如此,幻觉消失之后,我们才特别容易沉溺于生理的本能需要和快感之中,才锱珠必较于一时一事的得失,把权势、财富、名望看得重于自己的生命,并常常为鸡毛蒜皮争执不休,甚至不共戴天。——我们不仅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意义去信仰,而且同时还有很多的诉求、活力和委屈没有着落。

  十一 、

只要我们找不到命中注定的家园,那么一切都可能是似是而非和似非而是,既真切确定,又朦胧滑动。我们所能相信的,大概只有自己的感觉,那种还能分辨出快乐与痛苦及其真与假的原始感觉。至于什么是快乐与痛苦,快乐与痛苦的原因是什么,恐怕都无力追究。

最能够自欺和欺人的是,黑暗不仅渐渐成为存在的背景,而且在无奈中一点一滴地渗入身心,最终成为人生的基调,成为我们的本身。我们适应了黑暗,便接受了黑暗,黑暗也就不再黑暗。

于是,我们自豪地发现,自己终于学会了成熟。原本的来路虽然不明,但也并非黑暗,更无需追问了。似乎它压根就不存在,至多是思想者的无事生非,虔诚者的迷失。

人类从始祖到无穷无尽的子孙,都是横空出世,都是自生自灭:孩子来自于我们,我们来自于父母,每一个人都是这样,除此之外,既无前也无后;我们自己就是来路,而且也是归宿。

我们就是这样自然自在,既自寻烦恼,又自得其乐;无论是快乐与痛苦,还是希望与绝望,全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与天地无关,与万物无碍。

我们以为这样把自己交给命运的拨弄和不停地追逐,便会在奔忙中安身立命。实际上,这只会使内心更为焦虑。因为,我们并未有解决那种植根于生命的深处,亘古悠久的追求,同琐碎平庸的生活之间的抵触。

虽然,我们不再向上苍追问,并多少有些心平气和,但是却又将无奈之中被压抑已久的意志力量,转向现实的急功近利、斤斤计较,从而不断引发、激化和加深与他人、社会乃至自我的紧张关系。


十二、

来路不明,也使许多理论家和实践家,面临两难处境。

他们自觉以社会性、历史性为准绳,却又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广袤无限的宇宙;既以不容置疑的气势断定万物、人类社会以及自身,都是有限而相对的存在,又将苦心竭虑发现的客观规律连同其自信,打造得绝对普遍。

这种自卑而又自大的情结,在那些弘扬公德的教化之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们将特定性、功利性、境遇性的公共美德,设定为至高无上、普适一切的戒律,以使人们的千差万别,能够被森严井然的秩序,所削足适履和整齐划一。

然而,其中隐含甚深的,那种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的独裁救世情结,与这些冠冕堂皇、气使颐指的道德说教,在践履上是那样异曲同工,在宗旨上是何其情投意合。

也许,其虔诚者能够做到严于律己。不过,即使这样,也至多意味着将自身交付于自己的理想,并不一定能使自我的束缚得以瓦解,更不用说解脱大众了。这些貌似救世的理想,实则是漂泊者为自己寻找回归之路的信仰,至于能否有踏上回家之路的感觉,更不用说能否到家了,尚还依赖于众人能否以追随支撑住他们的自信。

但是,他们却以为自己所锁定的境界,就是人类的归宿,自己的精神,就是民众所要觉醒和追求的至善。因而,他们以先知先觉者自居,却不顾自身还未得救,先去拯救他人,确切地说是先去招揽信徒。等到麾下济济一堂,便齐呼蜂拥而去,不管将来的归宿如何,只要万众一心、一呼百应,便有了充分的信心,并以为这已经是大同世界的雏形了。

如此,所谓的理想便被搁置,焦点自然转向整顿和扩大阵营,以及打击和消灭异己与对手。一个又一个回合下来,虽然可能最终是一统江山,但是恐怕也只剩下一种声音,那就是:老子打天下,就要做天下;朕即理想、真理和江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种极权式的专制,既已铸造了江山,便也笼罩江山;不仅施之于外敌,而且也更会用之于内控。因为,争权夺利的外敌始终存在,但作为江山之本、生死攸关的阵脚,却是拼凑的乌合之众,很容易坍塌瓦解。

如此,信仰与众生、理想与社会,便都成为他们仿制永垂不朽的牺牲品。然而,他们在虚构自己所膜拜的偶像时,也已沦为无知与虚妄的祭品。


十三、

我们的困境,还在于抽象认知的局限。

我们的一切,时时处处都在生命的状态之中,不可能停顿下来和置身其外,从容地审视自己的生命和人生。这是最为原初的一种定数,我们穿透不了,也绕不过去。当我们出于好奇、 无奈、痛苦,将心灵和目光投向自己时,我们的视域和焦点已与自己有了疏离。。

然而,抽象理性的目光,却一直试图在其外和其上,选择一个合适的立足点。我们以为,倘若不在其外和其上,便不可能透视其中。其结果自然可知:无论从何种角度入手,都不可能投射和蜿蜒至其外和其上;甚至可以说,在想象的极致,根本就没有其外和其上,只有浑然一体的存在。

理性认识是以二分结构为基础,即将实际上浑然一体的存在,一分为二。这是一个永远没有止境的分化和切割的过程,从而使理性思维具有极强的主观取舍性和客观排他性,既过于专注于某个目标,僵硬固执,又易于改变自己的选择,没有真正的定性。同时,它还受逻辑性的有力制约,行进的是折线,看似曲折环绕、无所不及,实则是切面的勾连和拼接。

故而,如果仅仅是依赖于这种理性,那么必将使不可分离的主观与客观、主体与客体、精神与物质、意识与存在,始终依附于所谓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而无法还原为浑然一体。我们的知与行、灵与肉、生与死,便不可能得到生命般的有机合一。同时,我们所相信和追求的一切,恐怕最终都很难靠得住,无论是真理,还是情感,以及理想,都无法经受住理性角度,不断变换的纵横切割。

人之生命,不可分割和拼贴。同时,任何生命又都是与其他生命,以及世界融为一体的存在,即使是他们的差别,也体现了其和谐性。因此,只要我们还有良知理智,终会意识到,如果通过认知的抽象活动,那么在此生此世,便不可能对自己和他人的生命予以透析。

将生命从其自然自在之中抽象出来,与其余的存在加以对比,然后再理解和确定其联系,无论如何都再也无法将生命与宇宙的同质同构,真实无误地呈现出来。所能做的,只是拼凑出观念中的生命,最多与日常生活中的表征相近,而不是其本身。


十四、

抽象的理性思维所能作的,最多是建构抽象体系和理念世界,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不外乎是洞见以及沿着洞见的推测。

洞见显示了我们与认知对象,皆在一个层次和关节点上,不可能既融入其中而又居高临下地体验和透视。表面上我们发现的,是对象的某种奥秘,实际上击中和放大的是自己思绪的闪动。

我们并不缺乏良好的感性和理性能力。但是,这种弥足珍贵的天赋,通过功利性经验的改造,比较适合应对具体而简单的问题,无力单独面对人生的根本困境。洞察世界、把握人生,靠的是良知和确信的长途跋涉,而非感觉的迎合和思辩的化约。因为,感觉和思辩皆受制于良知和确信,良知和确信指向哪里,哪里就是感觉和思辩的焦点。

如果缺乏良知的洞察和确信的驾驭,那么我们即使面临渴望已久的谜底答案,也会犹豫不决,甚至浑然不知。在无数代人积累的精神财富中,并不乏真知灼见和通达真相的途径。完全有理由可以如此猜想,人生的任何一个基本方面和重要问题,都已经被前人反复地跋涉求索过,足以使我们获得启示和印证,关键在于我们有没有心无旁骛、的自信,和贯穿到底的睿智。

仅仅是抽象思维的苦思与灵光,便只能滞留于表层的沟沟壑壑,至多能够发现一些斑斑点点,而且是某种“过去的”迹象和片断。如果试图通过它来把握生命,那么所得到的,恐怕已不是鲜活整一而不断开放的生命本身,而是考古性的发现,真知灼见与空想误解的组合。当然,这有益处,却远远不够,甚至都无法最终相信,它们是否是一种暇思和偏见。

因此,它只能是求知求真的有限工具,以帮助良知来确定、完善其发现和信念。

  十五、

抽象理性的局限,源于我们的根本困境。

我们的理性认识,即使经过反反复复的论证,获得了人们的共鸣和社会的认同,也还有一种无法回避的难关,这就是:它们都只是自我意识的一部分,无论显得如何系统和庞大,都是很小的一部分;面对博大精深的生命,如同树之叶片。

虽然有以小见大的道理,也可以展开想象,虚拟居高临下的支点,俯视自己的生命乃至芸芸众生,但是我们必须真的有穿透障碍的地位和力量。这种地位就是我们的灵魂所应有的安祥存在,只有在此之中,对于已达到的和所拥有的一切,能够真正地加以把握。我们能够把握的,也只能是我们能够拥有的存在;我们已经拥有的,也必然是我们已经把握的存在。

这意味着,我们只有登高望远,才能获得真正属于自己的舒放天地;只有居高临下,才能对脚下的万水千山和一草一木,洞察秋毫。任何仰视都不可能不生卑怯,即使是对等的平视,也不可避免地产生隔膜与疑虑。

我们能够走进的,只有自己的世界。对其他生命世界的贴切理解,仍然是我们所拥有的一部分。因为,这是凭借已有的存在,所激发出的共鸣、拓展。可以说,只有进入和拥有自己的心灵,才能发现和接纳与众生万物共时同在的世界。

正是在这种存在中,我们自然地获得了一种俯视自我世界的确信与开怀,实现了以小见大、由点到面、由表及里。确切地说,这里已无大与小、点与面、表与里的分别,一切都各就各位和各得其所,都有同样的存在和同等的价值。任何的高低贵贱之分,都是多余的割裂,也都是不足的取舍。

由此,我们的视野便被引向深入,由认识领域转至实践领域,由关注外部世界转至内心世界。同时,也由认知的尴尬转向存在的困窘。


十六、

最为突出的存在问题,恐怕是灵与肉的冲突。

肉身的主要局限,除了生老病死之外,还有:在广袤无限、神秘莫测的外在世界面前,肉体是那样地渺小脆弱,几近于蝼蚁;即使能够具有海陆空三栖功能,也无力承载灵魂对于永恒无限的追求。

所以,我们并不欣赏自己的肉身,哪怕是得到异性的喜欢,同性的妒忌,而不免有些自鸣得意。因为,这至多是男女的相互吸引,及其投射的反映;肉体本身总是缺乏独立的魅力。我们一旦独处时,得意会即刻无影无踪,种种不便的烦恼,则常常趁虚而入。

我们的目光和心灵总是被肉身困扰,并常常被引向身外的存在,试图通过对外部世界的投入、扩张和占有,找到人之为人的感觉,以及安身立命的平和。

然而,虽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浪迹于青山绿水之间,陶醉于花前月下,但又好像只是在边缘徘徊,既是生理的边缘,又更是灵魂的边缘。理想既不能祈求,也不能不求,现实则是恨不得,又爱不得。

我们以为是归宿的爱情、家庭和种种成功,到头来反而单薄脆弱得,经受不住一点依靠。倒是那些一开始,就被我们斥之为庸俗的生活琐事,却如同被污染的空气,无孔不入,使我们习以为常,成了命中的定数,支撑着我们或快或慢地打发光阴,消耗灵气和心智。

于是,灵与肉的冲突,便转化为自我与生命(包括生理生命和精神生命)的分离。在我们的潜意识中,总是以为自我就是生命,甚至高于生命。也就是说,我们扩张的视野,总是在生命之外和之上,将自我的所欲所求、所思所想,虚拟和演绎得比生命的自然自在,还要真实完美、高贵永恒。生命则成为了载体、工具,可以被自我意志随意摆弄装扮,可以装载想要的任何东西。

我们不仅倾向于把他人和万物,视为自我虚妄利益实现的客体和工具,而且也贬低乃至作贱自己的生命,扭曲和破坏生命与自我的本末关系。


十七、

如此,便不得不更多地去占有,以求凌驾于分裂和冲突之上,驱散犹豫和疑虑。然而,占有并非是真的能够充实自我,而是刻意作出一副自大的样式,表演给自己的灵魂,并杂耍般向众人奉献技艺和殷勤,以讨得几声喝彩,证明自己的人生和世界,确是实而不虚。

因为,越是渴望占有的更多,越是竭尽全力,便意味着已经拥有的、能够拥有的越来越少。最好的结果,也最多只是有盛气凌人的张狂,气使颐指的优越,而无自由的从容不迫。

占有之心是自我而非生命的欲望,满足的始终是自我的需要。

可供健康需要的一切资源,无论是生理性的,还是精神性的,都不是那种能够被占有的身外之物,而是生命自身的一种要素。诸如真理、知识和权力、权利,以及物质资源等等,凡是作为人的存在和发展,所真正需要的,都只能被吸纳和滋养,而不可能被占有。

能够被占有的,无一不是于生命无益乃至有害的事物,即那种引发和满足贪心争斗的特权强权、财势富贵、虚荣伪善,以及一击中的的江湖秘诀。

更为可怕的是,占有的实现,还须以扭曲心灵和放逐良知为前提。因为,只有占有自己的心灵,方有可能调动自身各个方面的能量,向外部世界扩张;只有征服了他人的身心,才使对身外之物的占有,以及占有本身显得有意义。因此,所谓的占有,便首先是使原本自然朴实的心灵,蜕变成奋斗竞争之心,似乎永远都不满足,都感到亏欠自我。

这使占有不仅以自我的贪欲和意志,占有自己的心灵,而且还是外在世界通过我们对其的贪欲,占有我们的心灵。因为,占有意识的萌发,便意味着心灵开始空虚,贪恋和受制于外在世界的诱惑。诱惑,即心灵被俘获,被占有的开端。接着是与良知的冲突,只有逼退了良知,精神才会被诱惑所真正控制。如此,占有之欲的形成,也就是流放良知的过程。

真正内在的价值,如单纯质朴、真诚善良、愉悦满足,和人格、爱情、自由、正义等等,只能自然自在地被生命所拥有,不可能被任何欲念意识,尤其是贪欲妄念所占有。但是,占有之心必然在驱赶、扭曲天赋良知和生命理性的过程中,将内在的价值转化为可以表现、分割、计算、交换的具体效用,从而予以争夺、占有、损坏和出卖。自然,能够被占有的,已经是被物化的价值,再也不是心灵的美德;能够被驱使的,实际上也只能是外化于物、为物所役的用心,而非生命的良知。

当然,占有他人的心灵,会更加困难。这不仅需要软硬兼施、恩威并重,抓住、放大和利用他人的缺陷,而且还要多少能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取其所长、避其所短。也就是说,对他人的占有,不仅仅是驱赶良知,还要扭曲和保留某些良知、美德,以便加以利用;也不仅仅是强化弱点、缺陷和贪心,而是要控制和驱使它们。从而使他人的臣服,能够充分显示出忠诚、勇敢、聪明和善解人意等等的工具性价值。

然而,占有他人之心,始终与他人的良知,甚至贪心妄念相冲突。能够被占有的人,总是会有些贪心妄念,否则便不会被占有;同时也总会有点良知或主见,否则就成了木偶甚至怪兽,使占有成了毫无意义和非常可怕的事情。同时,良知不可能被完全祛除,良知与贪心的冲突,不仅始终存在,而且一直是痛苦的根源。因此,占有并不能真正攫住自己的和对方的心灵,而只能停留在局部和表面,很容易演变成彼此的相互利用,以及对立性冲突。

占有之心必遭到反抗和报应,尤其是他人的强烈对峙。这是来自两种迥然不同力量的抗击,不仅是良知与贪心的对立,而且还有贪心对于贪心的排斥。善对恶的抗击是非常深刻的,是心灵深处的呐喊;恶与恶之争则是极其强烈和亢奋的,其动力不仅源于贪心,而且还有那种宁愿自我折磨也不愿对方得意的尊严,以及即使两败俱伤也要在所不惜的怨恨。


十八、

因此,无论占有的东西如何多,其价值充其量不过如过剩的美食补品,安慰一下自己的虚荣之心。不仅不能使我们真正地安居乐业,反而会成为安身立命的重负。

我们的精神、情感和意识世界,远不如生理机能那样和谐系统、自然健康,以至于日积月累了这样那样的垃圾和毒素,反而浑然不觉,甚至常常将之视为珍宝,不肯新陈代谢出一点。在一个以占有以及占有的多少,为价值衡量标准的竞技场中,所有的参与者都身不由己;积极者是忘乎所以地愈挫愈奋,而消极者也难免置身事外、受其困扰。

一切占有之所以被视为虚幻,并不是因为它们与我们真实的存在和命运完全背道而驰,毫无任何关联及快乐,而是在于我们把那些出自于孤独虚弱的欲望、向往,视为人生的真谛。甚至,倾向于将社会中的等级结构、弱肉强食,及其派生的优越、嫉妒、怨恨、苦痛等等消极性、破坏性内容,都视为天经地义。我们总是在自以为是地参照自然、模仿动物。

然而,却总是失望多于收获。占有之心永远不可能是自足之心,而是始终依赖着各种竞争,充满着强大的惯性。只要发动,是一个接着一个,不停地填塞和弥补不断扩大的虚无和惶恐。由内向外、由外向内,由虚幻到困境、由困境到虚幻,不能停顿、没有终点地循环往复。

同时,所能够被占有的东西及其意义,因多余而易丧失。一旦实现了稳定的占有,没有了直接的对手,其虚拟的精彩,便会随瘪息的气焰而去。如果连捧场的观众和心中的渴望,这些间接的、内在的压力,也缺席和转移的话,更会感到空空如也。

占有还意味着停滞和封闭。占有的实现,好像将我们的心灵与外在世界紧密相联为一体,实则是裂变为两个不断窥视和侵蚀对方的怪物。我们越是想占有,便越是被占有;越是想统一,便越是被对立;越是想实现自我,便越是异化自我。我们在哪里占有,便在哪里停下脚步,隔断心灵的探寻和发现,在画地为牢中营造地盘、勾勒世界,炮制各种假冒伪劣的价值。

  十九、

最为痛苦的是,所有的占有,都是一种有几分清醒的堕落。完全的麻木,不可能有占有和堕落,也无所谓占有和堕落。

这种清醒,归根结蒂就是我们天赋的良知:心灵的自主和自足。人生的一切追求,无论内容如何,其原初的动机或终极的理想,都或多或少地有着我们的良知。只是在其间被占有之欲所误,使我们不断远离自己生理的和精神的良知本能,接近和重复痛苦。

我们最大的痛苦,恐怕就是既想占有此岸的一切价值,在现象世界中实现膨胀的自我,又想获得彼岸世界的自由自在。虽然,我们直觉地感到这是不可能的,二者是根本不同的存在和境界,可就是不能痛下决心,以至于总是在这个痛苦与那个痛苦之间徘徊。       

因为,占有,不断地占有,不过是追求自由的一种方式。正是在我们饱受意义缺失之苦,找不到意义之时,占有可以制造出一种意义,可将真实的困境暂时推至一边。

占有之心的原始动机和最终目的,不是非要把什么都霸占着,即使累死也不放,而是为了享有那种“想要”得以满足的一切。享有生命所蕴涵的一切,是生命的本质,也是我们天赋的本能,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被完全忘却和丢失。但是,一旦“享有”被占有所悄然置换,那么就再也没有从容轻松的心情,去充分地体验追求和劳作过程的快乐,而是直奔目标而去。一个目标实现了,再直奔下一个目标,直到回到原地再重新开始。

因此,可以说,我们能够占有的只是这种占有之心的本身,以及由此带来的瘾好满足,还有各种各样的失望。除了“我已占有了它,它就是我的!”“你没有,我有!”之类的虚妄之外,什么都占有不了。

占有始终意味着:我们开始于诱惑,最终还是诱惑,其间仍然是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