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附近农家乐哪里好:[转贴]墨子的草鞋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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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经 王风 黍离》
洛克
凡被冠以伟大者,都与骇人的误解有关。
《 史记》写孔子师徒,用了15000字;写孟子用了240字;写墨子,用了24个字,也就是一句话:“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
这话除了添乱,等于什么也没说。
一, 传说中的草鞋
墨子穿草鞋,是他的大众形象。
鲁迅的《故事新编 非攻》这么写;据说是墨子老家的山东滕州火车站的墨子雕像,也是这么塑的。
这是个象征性的形象;但也许,是种真实写照。
这说法出自《庄子 天下篇》:“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硚为服。”
这句话,王先谦的《庄子集解》注释为:裘褐,粗衣。木曰跂,草曰硚。这注释太过简略,没说明白以跂硚为服,到底是身上系着草绳子,还是脚底穿着木拖鞋。既然你不肯说清楚,那就别怪人大胆想象了;所以,后人直接说墨子本人(那话本是说,后世之墨者)穿着草鞋,步行天下。
墨子是不是一辈子穿草鞋,这谁也说不准;但墨子在战火纷飞的诸侯国之间,穿梭往来,四处奔走,却是肯定的。《文子 自然》篇有“孔子无黔突,墨子无煖席”之语。《淮南子 修务训》一字不改,照这么说。到班固写《答宾戏》,话改成了“孔席不煖,墨突不黔”,位置调换,意思还一样,——连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睡觉、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可见忙到了什么程度。当墨子在山东听说湖北人要攻打河南人,立即连夜起程,日夜兼程,走了十天十夜,走进楚国的首都。经过一番口手并用的较量,制止了一场单边主义的国际冲突。
这件事,据梁涛先生《墨子行年考》考证,是墨子29岁那年做的,——否则连走十天十夜,就有点吃不消,也可能走不快。墨子在这件事上,要体力有体力,要口才有口才,要思想有思想,要精神有精神(日夜不休;足重茧而不休息;脚坏,裂裳裹足;见《墨子闲诂》所引《吕氏春秋》、《淮南子》、《文选》、《世说新语》、《神仙传》诸书),要计谋有计谋,这五大元素,一齐具备,只能在一个人的黄金岁月;而30岁,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岁月。
墨子看到楚王打消了进攻宋国的念头,就趁机送了本书给他。楚惠王(据推断)半皱着眉,草草翻了翻,说,书是好书,可对我没用;这样吧,墨先生要是愿意留在楚国,我可以包养你。于是墨子二话不说,又走回鲁国去了。
梁涛考证,墨子回国后,越王听说了墨子的义举,托人来邀请墨子去越国发展。墨子可能是旅途劳顿,毕竟又走了十天十夜,但更主要是对越王没什么信心,鲁越相去,又山长水远,就说了一番大道理,推谢了越王的隆情盛意,转身去了相邻不远、他刚刚帮了大忙的宋国。
一去就被关进了大牢。有人讹传,墨子因此死在了宋国的监狱里。好在关的时间不长,出来后,墨子又回了鲁国。墨子是鲁国人,鲁国既是他的祖国,也是他事业的后花园,墨子在外面跑累了,或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回到鲁国休整一下。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墨子从鲁国动身去齐国,原因是齐国要攻打鲁国。这次行程,相对来说,算短途。墨子到齐国后,对齐王说了一番以下的话。
子墨子见齐大王曰:“今有刀于此,试之人头,倅然断之,可谓利乎?”大王曰:“利。”子墨子曰:“多试之人头,倅然断之,可谓利乎?”大五曰:“利。”子墨子曰:“刀则利矣,孰将受其不祥?”大王曰:“试者受其不祥。”子墨子曰:“并国覆军,贼杀百姓,孰将受其不祥?”大王俯仰而思曰:“我受其不祥。”(《墨子 鲁问》)
杀人会受不祥,这说法,像是头一回听到,大概也属于日后失传的墨学内容之一。总之,打了个“倅然断之”——刀砍人头的比喻,三问两答,俯仰之间,一场血仗避免了。
墨子后来又去了趟楚国,为的还是阻止一场战事。墨子平生几次出国,虽然所走国度和出行气派,跟孔孟相比,略显寒碜,但效用却不可同日而语。每出去一趟,都救回不少人命。
以上叙述,都是根据梁涛《墨子行年考》撰的。有问题,找梁涛。
至于墨子每回出去,是不是真的脚穿草鞋,或者,是不是都是走路、步行,那其实既无关紧要,也可任由想象。《墨子 贵义》记载,墨子南游卫国,车里装满了书。——可见,不全是走路。照我推断,墨子有可能穿草鞋,也有可能穿皮靴,皮靴经穿;更主要的是,墨子是手工业者的代表,也就是百工领袖,理应穿皮靴(《考工记》里,光制革的专业工人,就有五种;制草鞋的?没听说)但后人大概觉得皮靴跟墨子十日十夜,脚不停步的形象不衬;就像,那幅中国名画:《毛主席去安源》,据说,毛泽东说过,他当年去安源,穿的是草鞋;但画家们觉得,这跟他们想象中的青年毛泽东不一样,于是,改为布鞋了。
二, 这个老师有点黑
墨子和孔子一样,第一职业和身份,应该是老师。孔子号称弟子三千,这是个浮夸的数字,估计把在路上跟孔子打过招呼,或曾经和孔子住隔壁,孔子对他说过几句“之乎”、“者乎”之类的,都算作孔门弟子了。墨子的弟子,——至少墨子在世时,——没这么多。《墨子 公输》里说,“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这三百人,不能肯定全是墨家弟子。至于“从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吕氏春秋 当染篇)明说了那是“孔墨皆死久矣”之后的事。
要成为墨家弟子,《庄子 天下篇》说,“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可见有严格要求,不是是个人就能“入会”或“入党”。
墨子对弟子要求的严格,从几件事上,可以看出。
子墨子怒耕柱子。耕柱子曰:“我毋俞于人乎?”子墨子曰:“我将上大行,驾骥与羊,我将谁驱?”耕柱子曰:“将驱骥也。”子墨子曰:“何故驱骥也?”耕柱子曰:“骥足以责。”子墨子曰:“我亦以子为足以责。”(《墨子 耕柱》)
这个故事,现在常被用来说明人才使用与管理的道理。一个怒字,形象地显示出,墨子对于弟子的态度。
这一点,在墨子最重要的大弟子禽滑厘身上,也能看出。“禽滑厘子事子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墨子 备梯》)
这样的师生关系,不仅孔门师徒中看不到,而且,让墨子的形象,有一种老大的味道。
《墨子》书中,两件相反又相似的事,很能说明墨子跟弟子之间,这种近乎老大与小弟的关系。
一是有个叫高石子的,墨子把他安插进卫国,弄了个一官半职。卫君对他不错,高石子本人也想好好干;但没做多久,高石子就离开卫国,跑去在齐国的老师那,说:卫君看在您的面子上,对我不错,我也想好好做,可卫君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所以我跑出来了。卫君不会认为我是狂妄之人吧?墨子回答他,如果你走得有道理,怕人说什么狂妄。高石子说,我哪敢随随便便就离开,老师您教过我,不该要的钱,再多也别动心。墨子一听很高兴,把大弟子禽滑厘叫来身边:你听听!不择手段弄钱的,见的多了;有钱也不要的,高兄弟今天做到了(《墨子 耕柱》)
另一个名叫胜绰的弟子,墨子把他安排在齐国项子牛那。项子牛做什么,胜绰都跟在后面屁颠屁颠的。墨子一听,派个人要项子牛把胜绰给辞了,说,我把胜绰弄在你身边,是要看着你别干坏事,现在,这家伙只顾沾着口水数钞票,你干什么他都随你,这不是快马扬鞭、助纣为虐么?胜绰这家伙真是被钱冲昏头了。(《墨子 鲁问》)
这两件事,让人想起《鹿鼎记》里“总舵主”与“青木堂香主”的关系,也突显了墨子不怒而威,对众弟子家长式、无远弗届的控制。因此,有人说,墨家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政党组织,也是后世黑社会的源头和雏形。
另一个故事,佐证了这种说法。自我感觉良好——“毋俞于人乎”——的耕柱子,墨子在楚国,给他弄了个官。耕柱子当了官,几个同门兄弟去看他,去了四个人,煮了半锅饭;饭没吃饱;饭后,也没安排洗个头,沐个足什么的。几个小兄弟憋了一肚子气,“回京”后,参了耕柱子一本,说“耕柱子在楚国当官有什么用,我们几个不远千里去看他,吃得寒酸不说,一吃完,就把我们晾在一边。”墨子嘿嘿一笑,“话别说得太早”。果然,没几日,耕柱子托人送来一堆钱,还附上一封短信,诚惶诚恐地说,这是专门孝敬给老师您的。墨子点点头:瞧,我说什么来着(《墨子 耕柱》)
据说,墨子步行天下,奔走不歇,以及墨家子弟的活动经费,很大一块,就来自像耕柱子这样出外做官者的供奉。否则,没有钱,门都出不去,就别奢谈什么远大理想和抱负了。
墨子作为老师,口才自然了得。——那时候,老师一般都光说不练(写),所谓著作,大都是弟子的追忆、追记;口才不好的,估计成不了老师。——《墨子 公输》,唇枪舌剑,势如破竹,那是墨子口才的正面形象。墨子口才,还有侧面形象。
《墨子 公孟》记载:有个家伙,老是跟着墨子师徒转悠,但又不肯办入学手续。墨子看他资质不错,身体强壮,思维敏捷,就对他说,你做我徒弟吧,学会了,我让你当官。那人一听,就入学了;学了一年,跟墨子要官。墨子说,不给你官。讲个故事给你。鲁国有兄弟五人,老爸死了,老大成天喝酒,不管。四个弟弟就对兄长说,你把父亲埋了,我们给你酒喝。老大一听,高兴,就把阿爹埋了,然后跟弟弟们要酒,兄弟四人异口同声:没酒。你埋你爸,我们也埋我爸,那老爸只是我们的老爸吗?你不埋他,人会笑话你。——墨子说,你跟我学道理,不学,人也会笑话你。——这个身体强壮,思维敏捷的人,如果想要墨子退学费,估计是退不回来了。
下面这个,更狠。
鲁人有因子墨子而学其子者,其子战而死。其父让子墨子。子墨子曰:“子欲学子之子,今学成矣,战而死,而子愠,是犹欲粜,糴售则愠也,岂不费哉!”(《墨子 鲁问》)
鲁国有个人,让儿子跟墨子学本事,谁成想却死在战场上。作父亲的责怪墨子。墨子说,你让你儿子来学本领,现在学会了,打仗打死了,你却怒气冲冲,这不是准备卖粮,粮食卖完了,你却生气了,岂不荒唐!
墨子姓墨,墨者,黑也;看来,确实有点黑。
三, 最早的穷人经济学
司马迁马虎了事、含糊其词的寥寥数语,没有交待清楚,墨子到底是什么时候人,但后世诸多学者,还是从《墨子》本书和先秦其他典籍的旁证中,推断出墨子大概的生卒年限,即春秋末至战国初,也就是孔子和孟子之间的那段年月。
也就是说,诸子的重量级人物,只有墨子,亲身见证了发生在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二十三年的三家分晋。这一事件,标志着东周王朝春秋的结束和战国的开始。
春秋向战国的转变,是中国第一次严格意义的社会革命。这场革命,并非像“汤武革命”(《周易 易传 革 彖传》)那样,一股力量取待了另一股力量,你方唱罢我登台,而是发自社会内部,由生产工具的演变,导致生产力的变化,从而引起社会关系的重新摆布。
墨子在一个最有利的历史观察点上,目睹了这场惊心动魄的伟大变革。
那时,铁器的广泛使用,新型生产方式的普及,带来了生产力的巨大释放,带来了GDP的疯狂增长,相对比值远远超出今天的规模与水平,城市化如雨后春笋,到处都很繁华,到处都是有钱人的样子,但毫无疑问,在繁华热闹的背后,穷人更多,贫寒人家更多,平民百姓更多。墨子说,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墨子 非乐上》)这话并非虚幻想象,而是社会实情,——那时候,找不到工作,并不是社会的主要问题,但饥寒交迫,疲惫丧命,却是时刻要面临的可怕威胁。
墨子赶上了,看到了,大声说出了自己的话。
第一次,中国历史上,有巨大影响力的思想者,从民众的角度,发出了穷人的声音,而且是以连续、集束的方式发出。
首先是经济上,也就是生存方面。《非命上》里,墨子提出著名的“三表”论,就是世间任何理论和言论,都得先有个说话的根据和检验的标准。这个标准,第一是“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也就是较诸历史;第二、第三,分别是“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和“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在墨子的思想里,这是个重要而普适的标准,即,凡是对百姓有利的,就是应该的;凡是不利于百姓的,就是不该的。
《节用》提出:“诸加费不加民利者,圣王弗为”,——又花钱,又对老百姓没实际利益的,不干。
《非乐》篇,墨子指出,之所以反对搞那么多大型文艺晚会,反对建那么多超豪华剧院、音乐厅,不是不知道歌剧好听,流行音乐好听,民族唱法好听,而是,那些玩意“亏夺民衣食之财”,“不中万民之利”,“将必厚措敛乎万民”。——不耗费天文巨资,不耽误正事,“好听”得起来么?
《非攻》篇,更是直接从老百姓的利益角度,说明战争的得不偿失,“今师徒唯毋兴起,……春则废民耕稼树艺,秋则废民获敛。今唯毋废一时,则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计其所得,反不如所丧者之多”,“今尽王民之死,严下上之患,以争虚城,则是弃所不足而重所有余也。为政若此,非国之务者也”——显然,这只是小老百姓的看法,王公大人,岂能作如是观?“厕役以此饥寒冻馁疾病而转死沟壑中者,不可胜计也。此其不利于人也,天下之厚害矣!而王公大人乐而行之,则此乐贼灭天下之万民也,岂不悖哉!”(《非攻下》)——那年头,打仗是来钱、来利最快、最丰厚的勾当,相当于现今的拆迁搞房地产和资本运作,你叫我别弄?怎么可能!死人有什么好奇怪,人反正都要死,只要不死我,不弄白不弄。两个“乐”字,画龙点睛,一针见血。
墨子几乎是本能地意识到,百姓人民经济上的穷困、窘迫,与政治密不可分,这就使墨子将自己的经济观点,延伸到了政治领域。于是,墨子喊出了即使在今天,也极具震撼和冲击的声音:“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法仪》) “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尚贤上》)“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尚同上》)很简单,但也很吓人。从上到下,一律以选当任。——当然,怎么选,还得另说;但首先,得是这个字:选。
管你是天子,还是村长。
墨子就这样,贯穿了中国最早的穷人政治经济学。
         
  *.*.*.*   2006-5-4 1:5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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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没有阶级意识,但潜伏了阶级风暴
真理往前一步,即是谬误。这是列宁的名言。
墨子为穷人说话,向王公大人大声疾呼,希望穷人们能有一个正常、安定的生产和生活环境,那墨子是否就是穷人的代表,或者,墨子是否就是被统治阶级的代表?
先来听听一些评论:
“阴阳、名、法、儒及道德各家,皆代表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而仅墨子一家代表被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墨家便弥漫下层,为被统治阶级代言”——党晴梵《先秦思想史论略》
“而墨子是直接站在劳动人民一边。”——《匡亚明教授谈墨子》
墨子的人类观点实质上是阶级论。这一思想是以《尚贤篇》为张本。所谓“尚贤”即尚国民阶级的资格,并坚持着国民阶级的立场以反对氏族贵族。——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
(以上引文,转自蔡尚思先生主编的《十家论墨》)
——事实如何?翻开《墨子》,也许我们会有些不同的看法。
《墨子》全书,现存53篇,其政治伦理思想,主要集中于《尚贤》《兼爱》等24篇和《法仪》4篇,及《耕柱》5篇。细读这些篇章,若探究墨子立论的出发点,这出发点依次应为:天下、国家和百姓(人民),贯穿这三者的,是义。——在墨家词典里,义、利相等;义:利也(《墨子 经上》)
墨子的总体思想,一言概之,就是: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天下,是墨子思考的出发点和归宿,载体和客体。
“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仪”——《法仪》
“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也”——《辞过》
“天下之乱,若禽兽然。”——《尚同上》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兼爱上》
“此仁者之为天下度也,既此若矣。”——《节葬下》
言必称天下。《墨子》全书诸篇,找不出天下字眼的,没有;而且都是提纲挈领、万语归宗之语。如果说天下在墨子的表述中,多少有些抽象、空泛,那落实到现实、具体层面,这第一层,就是国家。
《非攻》主要出于国家的考虑,自不待言。《七患》开宗明义,“国有七患”。《尚贤》“是在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不能以尚贤事能为政也。是故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节用》开篇语:“圣人为政一国,一国可倍也。”《尚同》虽以天下为论述目标,却以国家为天下之实际构成,“以天下之博大,……故画分万国”。即使是“僈差等”(荀子语)的兼爱,也以国家为立足点之一,所谓“视人国若己国”(《兼爱上》)
从上所叙,可以看出,墨子,首先是个以天下为己任者;其次,是个泛国家主义者(既非鲁国主义者,也非宋国主义者),百姓人民,排在天下、国家的后面。墨子“三表”说之一,“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国家、百姓、人民依次并列,——顺带说明一下,先秦时所谓百姓,不同于今日,“是贵族的通称”,见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 第一编》第139页。春秋战国之际,百姓逐渐庶民(人民)化,但区别仍在,——正是墨子思想的客观反映。
不仅如此,下面这些句子,从另一面,显示了墨子的政治倾向:
“自贵且智者,为政乎愚且贱者,则治;自愚且贱者,为政乎贵且智者,则乱”(《尚贤中》)
“贤人唯毋得明君而事之,竭四肢之力以任君之事,终身不倦。若有美善则归之上,是以美善在上而所怨谤在下,宁乐在君,忧戚在臣。”(《尚贤中》)
“义不从愚且贱者出,必自贵且知者出,……夫愚且贱者,不得为政乎贵且知者,贵且知者,然后得为政乎愚且贱者”(《天志中》)
“义者,正也。……然而正者,无自下正上者,必自上正下。”(《天志下》)
“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乡长之所是,必皆是之;乡长之所非,必皆非之。”“国君之所是,必皆是之;国君之所非,必皆非之。”“国君唯能壹同国之义,是以国治也。”(《尚同上》)
这些主张,能是底层民众和被统治阶级的代表么?恐怕比统治阶级代表所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墨子的思想,没有,也不可能有明确、清晰的阶级意识,阶级意识充其量含含糊糊包含在天下、国家与所谓道义之中。墨子的言语之间,既没有特别偏向王公大人,也没有特别偏向百姓人民,这两个所谓势不两立的敌对阶级。墨子只是按照自定的义与非义的标准,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有好说好,有坏说坏。
这么讲,并非要否认墨子思想的人民性。侯外庐先生在《中国思想通史》中说:墨子所举以说明原则的,恰当孔子所说的小人的小知,恰当子路所谓之民人社稷;墨子的知识对象,是国民领域的农、工、商生活。这是个非常好的判断和说法,也正是墨子思想的人民性所在。人民,或者说底层民众的利益关切,是墨子思想的触动因之一,也是墨子全部理想所期待的果实之一。
但,不管本意如何,墨子那些旗帜鲜明的主张,那些主张所依据和针对的残酷现实,以及若能兑现的客观结果,天然具有倾向性。它们是人民痛苦的呻吟,现实丑陋的闪电,和山雨随时欲来的风暴源。
这与其说是墨子的意图,不如说是社会本身的压力和逼迫。无论是暴力侵夺(非攻并非仅指战争而言,一切不公平的暴力侵害、掠夺,都是非攻的范围和对象),还是公然、霸道的政治、社会的不平等,上层社会令人瞠目结舌、难以想象的骄奢淫逸,声色犬马,跟底层民众的入不敷出,朝不保夕,无时不是一幅尖锐、刺激的对照画。墨子本人,也许从未想过要发动人民,抗击暴政,甚至有可能,会站到另一面,也说不准,但墨子的这些主张和言论,就像一堆没有引线的火药,随时成为引爆的起点。
“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非乐》)
这句话,凝聚了一股怒吼的味道。
五, 复兴,还是集体误读
历史总是藏着重演的可能,只是没人知道它到来的时间。
先秦之际,墨学、儒学并称显学。秦汉嬗替,墨学突然沦亡,声息全无,好像这世上从未有过一个叫墨子的人,从未有过一个红火一时的墨家学派。漫长的沉寂和静默,直到中国的十九世纪,在痛苦的呻吟中,不堪回首的结束。
墨子,沉睡2000年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为中国社会的一线偶像。
让我们借用、回顾一下当时的名人名言:
今欲救之(指中国),厥惟墨学。
(墨学的)非命主义,直捣儒道两家的中坚,于社会最为有益。……真是思想界一线曙光。
墨子真算千古的大实行家,不惟在中国无人能比,求诸全世界也是少见。
墨子又是个极端的人,……他觉得旧社会整个要不得,非从根本推翻改造不可。所以他所提倡几条大主义,条条都是反抗时代潮流,纯带极端革命的色彩。革除旧社会,改造新社会,就是墨子思想的总根源。
近代马克思一派说,资本家的享用,都是从掠夺而来。这种立论根据,和二千年前的墨子正同。
墨子是个小基督,从别方面说,墨子又是个大马克思。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是在“唯物观”的基础上建设出来。墨子的“唯物观”,比马克思还要极端。
——梁启超《墨子学案》等,1921年
(墨子)其道德则非孔老所能窥视也。
墨子之教,实与天方(伊斯兰教)、基督同科。
——章太炎语
古时最讲爱字的莫过于墨子。墨子所讲的‘兼爱’,与耶稣所讲的博爱是一样的。
孙中山《民族主义》
“列宁在苏俄实行的与墨子理论近似,但比墨子的学说更彻底、更深刻、更伟大”。
——蔡和森语
墨翟也许是中国出现过的最伟大的人物。
——胡适语
墨子是个劳动者,他不做官,但他是比孔子高明的圣人……。是古代辩证唯物论大家。”
《毛泽东评点古今人物》
除这些引言之外,鲁迅在《故事新编》里,直接赞颂过墨子的言行。鲁迅作为大禹的故乡人,对黑色的偏好,一直被认为与墨子有关;而鲁迅,也将墨子视为中国的脊梁。蒋介石在“西安事变”期间,“阅墨子自遣”,后张学良劝谏,顺带劝说:“余觉委员长之思想实太右太旧”,“委员长所看之书多是韩非子、墨子一类,岂非太旧?” 但蒋介石随即以“尔是以马克斯资本论与共产主义等书为新书乎?……余在十五年前,已不知批阅几次矣”之语回应张学良。
20世纪中国上半叶,当时社会上最具影响的政治精英和文化“大腕”,在对墨子的兴趣和地位评价上,章太炎与梁启超,胡适与鲁迅,蒋介石与毛泽东,并没什么不同。中外、新旧思想猛烈碰撞之际,这些精英人物的心中,老子与佛陀,孔子与基督,墨子与马克思,也没有太大区别。当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政治秘书的陈伯达,在1939年写成《墨子哲学思想》一书,毛泽东以略见欣喜和肯定的语气,对陈说,“这是你的一大功劳,在中国找出赫拉克利特来了”。
那时,中国社会众多知名、重要学者,没有谈论过墨子的,可能没有。就当时的客观情景而言,以往以孔孟为标志的中国传统文化,刹时间,变成了以墨为尊的局面。梁启超的号,任公一名,即取自《墨子》。
这,就是近代所谓墨学的复兴。
就在对墨子一边倒的赞美声中,有一个人,发出了反对的声音。写于1943年8月,后收入《青铜时代》的《墨子的思想》一文,表达了郭沫若对于墨子,与众不同、截然相反的见解。
墨子始终是一位宗教家。他的思想充分地带有反动性——不科学,不民主,反进化,反人性,名虽兼爱而实偏爱,名虽非攻而实美攻,名虽非命而实皈命。像他那样满嘴的王公大人,一脑袋的鬼神上帝,极端专制,极端保守的宗教思想家,我真不知道何以竟能成为了“工农革命的代表”!
简直是一派极端专制的奴隶道德!
简直是不知精神文化为何物的一种狂信徒了。
在我看来,墨子只在那里唱高调,骗人。
墨子这位大师,我们如能以希伯来的眼光批评,尽可以说他是中国的马丁路德,乃至耶稣;然我们如以希腊的眼光来批评他时,他不过是一位顽梗的守旧派,反抗时代精神的复辟派罢了。
墨子是一位绝好的教祖,和耶稣、穆罕麦德比较起来,实在是毫无逊色的。
近时的纳粹法西斯者流,不是同样有这种精神么?
在另一本书中,郭沫若直言:
墨子完全是反革命派。
(引文资料,出自《十家论墨》)
革命-反革命;改造-复辟;民主-专制;智者-狂信徒;圣人-愚顽;救星-骗子;伟大-法西斯,同一个墨子,同一个时期,如此针锋相对、冰炭不同的观点,可以肯定,至少有一边,误读了墨子;要不,就是两边都误读了——难道墨学的第一次复兴,根本就是一场误会?
究竟是谁误读了墨子?
墨学复兴,初起之时,风起云涌,蔚为大观。然而,40年代一经结束,墨学偃旗息鼓,以一种奇诡和耐人寻味的方式,再次退出主流社会的视野。只剩下几个文人学者自说自话的絮聒。
墨学,第二次结束了显学之旅。
六, 结语:那双草鞋哪去了
说墨子,不能不说到墨家,说到墨学。
先秦诸子,各家各派,墨学、墨家,是唯一以其创始人的姓氏,为门派名称者。
墨子在世时,已经很有声望和影响力。墨子死后,墨学并未立即衰歇,至少还兴旺了一、两百年。韩非说,“世之显学,儒墨也。”(《韩非 显学》)当是实景记录。《吕氏春秋》所谓“从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若以当时的人口比例计算,也应有千万“党员”。这样一个有政治性质和军事色彩,有远大、高尚理想(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 尽心上》)有视死如归,让人望而生畏的献身精神(赴火蹈刃,死不旋踵。《淮南子 泰族训》)的庞大组织,怎么说没就没了?
有个极通俗,也极流行的看法,说是因为墨学代表劳动人民,劳动人民和统治阶级势不两立,所以,墨学被统治阶级剿灭了。
这是个“红孩儿”似的理论,但很有市场。
稍后于墨子而生的庄子,对墨子师徒和他们的理想与实践,有这样一段总评:“生不歌,死无服。……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桐棺三寸而无槨,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能独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庄子 天下篇》)
这段话,简略解释一下,大意如此:墨子他们的动机是好的,人也是好人,可这种极端的搞法,只有他们自己玩得起,天下的芸芸众生,是不会愿意陪他们一起玩的。所以,这事肯定搞不成;而且,这场游戏,注定破坏多,建设少,没什么好结果。
庄子讲这番话时,墨子已死,但墨学正当兴旺。庄、孟同时,孟子形容当时情形:“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 滕文公下》)——可见其声势,并主导着社会的主流话语权。因此,庄子说墨学前景堪虞,是大胆的预言。孰料一语成谶,果然百年之间,灯熄烟灭,一灭就是两千年。
近代以来,墨学为何衰亡,成为一道持续不断的猜谜。林林种种的解答,以民国学者方授楚的“四端”说,独树一帜。
1,墨学的自身矛盾;2,理想过高;3,组织之破坏;4,拥秦之嫌疑
——方授楚《墨学源流》 写于1936年,初版于1937年
这是迄今所见,最撩人兴味的解答,具体而不乏真知灼见。尤其是最后一点,拥秦,既出人意表,又发人深省。墨学,在一般学人眼中,是劳动人民的代表学说;中国2000年封建王朝,大秦帝国始为发轫,暴政之烈之虐,于斯为甚;然而一向被视为底层民众代表的墨学,偏偏以拥秦而亡,岂不悖论?这中间,究竟隐藏着怎样一种让人匪夷所思、南辕北辙的历史逻辑?
墨学在秦汉之际消亡,司马迁写《史记》,只能给出聊胜于无的24个字,但这并不意味,兴盛一时的墨学,被一阵大风刮跑了,像楼兰古城一样不见了。就算《墨子》一书,未能在两千年后,侥幸得以重见天日,而彻底亡佚,墨学,也仍在。不仅其精神“犹潜藏隐伏于后人脑筋中”(王桐龄语,转见于《十家论墨》)墨学的躯体,也如同唐代诗人韩翃笔底的寒食景象,“轻烟散入五侯家”,——被吸收到先秦诸子的各门各派中。
儒学对墨学的吸纳,早已为人所揭橥,《礼记 礼运》的大同说,即源起于墨子的《尚同》。鲜为人所注意的,是孟子与墨子的关系,这是一段非常性感、有趣的关系,留待另文详述。韩非与墨学的法之渊源,众所周知。翻开《韩非子》,时时处处,闪过墨子的幽灵身影,与老子,共同构成韩非思想的父母体。至于墨家与兵家,墨家与农家,是天生的亲朋好友。更重要的,是墨学与名家的关系,中国逻辑学的源头,即在于此。此外,还有一块,墨学中的科学技术,这是墨学所以为墨学的重要构成,然而,两千年的沉沦湮灭,墨家在逻辑学、力学、光学、机械运动学和数学方面的成就和创见,如同敦煌莫高窟的经卷、壁画一样,被风干、埋没,成为墨学传奇性历史的一部分。
墨学,就这样被大卸八块,大而化小,小而化了,以太公分猪肉的方式,应验了庄子所说的,“墨子虽能独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离于天下,什么事也干不成。那双大概也许或者可能的草鞋,就这样,遗落在历史的河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