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ws搭建ss安装锐速:绝望的一跃——生存论大师:克尔凯郭尔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10 08:39:16
绝望的一跃——生存论大师克尔凯郭尔
· 引 子/1
· 序:再现"那个个人"/1
· 童年的阴影 /4
· 大学年华 /10
· 灵与肉的畏惧与绝望 /15
· 心灵的震撼 /21
· 信仰骑士 /31
· 孤独天才 /37
· 三位一体的大师 /43
· 天才之死 /47
· 不朽的人道主义 /50
· 年表 nianbiao /55
· 主要参考书目 /57
引 子
丹麦首都哥本哈根,一座临海而建的城市,它的秋天格外沉重而阴郁:"在这阴郁的日子里,太阳隐没不见了,遍地是银灰色的天光……在别的国度,你能清楚地看见地平线,以及地平线之外蔚蓝色的苍穹。可是在丹麦,肉眼很难分清天空和大地的界线,天与地宛如连接在一起.地面的轮廓朦陇难辨。"——即便安徒生的大笔,也未能写尽哥本哈根秋天的阴郁,未能写尽这云雾弥漫、细雨连绵的潮湿季节……
那人躺在人行道上,身躯孱弱、畸零、脊背佝偻;昏厥使他本已苍白的脸上泛起不祥的青紫。他躺在那里,把秋天哥本哈根阴郁的天光弄得更加阴郁。事后知道,那人昏厥于中风。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他苏醒过来。他说:我是到这儿来死的……。他是否嗅到了教堂和墓地暖昧的气息?瞥见了死神阴森的影子?本来,单是他的名字就够暖昧,够阴森了:Kierkegaard——克尔凯郭尔!在丹麦语中,这个名字既有教堂的意思,又有墓地的意思。事实上,从呱呱坠地那一天起,他就饱受焦虑、敌意、孤独、忧郁、不安、畏惧、绝望的折磨,比常人格外感受到生之烦恼和死之恐惧的分量,最后在畏惧之畏惧和绝望之绝望中走向信仰.满怀绝望的激情与人群和教会作不妥协的斗争。此刻,他怀里揣着刚从银行取出的最后一笔存款。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笔钱意味着什么。他孑然一身,了无亲友,独自一人与整个哥本哈根乃至整个当代世界相对抗。他唯一的武器是一支笔,而这只笔需要经济的支撑,没有这种支撑,他无法出版自己的著作,无法进行绝望与激情的战斗。这几天,战斗已经完全进入了白热化,他的精神处于鏖战的亢奋状态。他先天孱弱畸零的身体本已力所难支,长年的心理折磨和写作劳顿,早就悄悄地摧残了他的心脑血管和神经系统。在此刻生命的高峰状态,在罪过与信仰、绝望与激情、生存与死亡、教堂与墓地的巨大冲突中,他终于倒在秋天哥本哈根阴郁的大街上,在医院的病床上弥留,用巨大的隐忍痛苦地眷顾着悲黯的往日……
序:再现"那个个人"
在这个世界上,有谁没有读过安徒生童话呢?卖火柴的小女孩、美人鱼、丑小鸭、冰雪王后……那些动人的故事,或许是最早进入我人决议灵世界的文化内容,并且令我们终生难忘。
然而,所有读过安徒生的人中,极少有人知道,在安徒生的祖国丹麦,与他同时代还生活过另一位跨世纪的天才。他比安徒生晚八年出生;他们彼此认识;他对安徒生作过尖刻的批评;在安徒生讲述那些美丽而忧郁的故事、讲述《幸运的套鞋》——类事之际,他也在讲述他自己"挤脚的鞋"的故事;他也亲眼看见了安徒生成功的辉煌。然而,在安徒生去世之前二十年,这个人就在几乎彻底的孤独中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并久久地被淹没在历史海洋阴冷的深处。
把这个人与尼采比较,也能看出命运对他的独特待遇。这个人与尼采可以算是同时代人。在今天许多思想家眼中,他的重要不在尼采之下。然而,宣称"上帝已死"的尼采生前就已声誉遍地,进入二十世纪,更是几乎家喻户晓。可这个人却注定要久久等待。
在这个人去世之后半个世纪,有人开始意识到他的存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各个文化领域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先后对他产生了注意。从那时起,他开始对人类文化悄悄地产生着深刻的影响。但是,一直要到二次大战后,更准确地说,一直要到六十年代,这个人的影响才随着越来越社会化的存在主义思潮,达到了可与安徒生或尼采相提并论的程度,而且这种影响还只是为文化精英们所认识,并不为一般人所了解。不过,随着人类在现代化的道路上走得越远,全球性或个人性的生存问题暴露得越多,他的深刻意义越是显示出来。
人们对他的认识晚了大约一个世纪,但人们最终认识了他。他,就是当代公认的存在主义或存在哲学之父、基督教新正统主义之父、后精神分析大师索伦·克尔凯郭尔。由于他的开创性贡献不仅局限于这三大领域内部,而且延伸到它们的交汇处,因而,他又往往被看作三位一体的大师。
今天,要想了解克尔凯郭尔对人类文化的意义,最好是看一看他对上述三大文化领域及其交汇处的重大影响。如果注意到,这三大领域都要到他去世半个多世纪之后才初步形成,他的天才就会格外令我们吃惊。
存在主义或存在哲学领域:三位公认的大师雅斯贝斯、海德格尔和萨特,都是在对克尔凯郭尔深刻和专门研究的基础上,建立起自己的学说的。正是这三个人特别注意他与尼采的比较,都赋予他和尼采大致相同的重要性。尤其是雅斯贝斯,他反复声称"克尔凯郭尔和尼采都是一等星","克尔凯郭尔和尼采使我们睁开了眼睛"。本世纪存在主义式的文学天才卡夫卡曾深入研究过克尔凯郭尔,他写道:"克尔凯郭尔是一颗明星,但是,他所在的那个地方,我是够不着的。""我大概是在克尔凯郭尔那里迷了路……"在基督教神学领域:自十九世纪以来乃至自宗教改革以来最伟大的新教神学家卡尔·巴特,也是沿着他的路线前进,才得以完成了基督教新正统主义的"危机"神学。
在存在主义与基督教神学交汇处的基督教存在主义,也将克尔凯郭尔视为创造人。须知,赫赫有名的P·蒂利希、R·布尔特曼、M·布伯和G·马塞尔等人,都是矗立在这一交汇处的巨匠。
精神分析领域: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人们发现,把克尔凯郭尔称作"精神分析学家"不会遭到笑话了。人们渐渐发现,克尔凯郭尔是后精神分析大师,只有弗洛伊德这位据称是哥白尼、达尔文之后最大的"人类意识革命家",才能与克尔凯郭尔并肩齐立。"只是从弗洛伊德开始,克尔凯郭尔的工作才得到临床证据的支持。"反之,"在克尔凯郭尔的先驱性工作得到正确的理解和评价之前,弗洛伊德只好等待。"
就正如在存在主义与宗教神学的交汇处一样,在精神分析与宗教神学的交汇处,克尔凯郭尔也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正如人们所指出:"关于宗教与精神病学两个范畴的融合,再没有什么比克尔凯郭尔的著作表现得更清楚了。"
在这样三个领域及其交汇处,一个人表现出如此耀眼的跨世纪天才,却又如此不为人所知,这是什么原因呢?其实,理解这一点并不十分困难。如果一个人的思想过于超前而不被常人所理解,那么,这些思想连同与之血肉相连的人生,当然也就一并被埋没在浩瀚的历史之中。克尔凯郭尔是那种所谓"思想家的思想家",直到今天,他在上述三大领域及其交汇处不仅表现为开创者,也表现为前卫人物,那么多第一流的思想家与学者都还在继续努力清理和阐释他的遗产;此外,他的表述虽然才华横溢,但主观性太强,他的分析虽然绝妙透彻,但往往深僻晦涩;更重要的是。他的思想和他的人生比在其他人那里更加纠缠不清,就其形成而言是互相锤炼,互为前提,互为发展,而要理解它们则需要互为映照,互为背景。由于这种种原因,不少精英人物在跟随他时常常感到有可能迷失在那眩目的天才之中,有这种感觉的并非卡夫卡一人。
精英们尚且如此,那么要想从普通人的立场认识克尔凯郭尔,必然更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本书即是从普通人的角度认识克尔凯郭尔的一个尝试,它试图还原一个思想与人生血肉相连的克尔凯郭尔,通过两者的相互纠缠、相互锤炼、互为前提、互为发展,去把握那个活生生的人及其最终的思想境界。
但是,这一设想并非出于对普通读者的消极应合,它包含着以下几点慎重的考虑:
第一,如果把克尔凯郭尔作为一位杰出人物加以理解,那么,本书希望达到克尔凯郭尔自己提出的境界:"真正伟大的东西是人人都有同等资格来达到的。"
第二,正如读者从本书中将要看到的,克尔凯郭尔全力反对用任何抽象的、普遍性的东西(无论是思想、体系还是"历史")去掩盖或代替具体的、特殊的个人。尤其是对他自己,他完全清楚自己的人生和思想道路独一无二,无法纳入任何既定的模式,而只能是"那个个人"。
第三,不从他的人生着手,便无法理解他的不幸和苦难,从而也就无法理解他的精神和思想之路,无法理解他是如何得以成为后世人眼中三位一体的大师。这是因为,正如他自己所说,不幸和苦难是人的罪,是对人的锤炼,也是得救的前提,"真理的胜利来自苦难。"本书试图表明,克尔凯郭尔的一生,实际上是努力超越自身不幸与"罪"的一生,是努力要成为一个人、一个基督徒的一生,是一位殉教者的一生。从另一方面说,克尔凯郭尔认为辩证法不仅意味着思想的能力,更意味着存在的能力,后者要求在自身存在中辩证地重复自己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克尔凯郭尔的思想是依靠生存而来,依靠"重复"而来。他"活"出了自己的精神和思想。只有通过他的人生,才能真正了解到其余的一切。
第四,沿上述第二点思路更深一步,本书尤其希望表明:克尔凯郭尔对活生生"个人"的大声疾呼,与其说是在代表一般的"个人"反抗对"个人"的抹杀,不如说是在从他自己不幸的人生中拯救和捍卫他自己。只是,由于他所站的精神高度,他对自己的拯救和捍卫同时也具有了普遍性的意义。在他所站立的精神高度上,首先对于他自己,其次对于一般的人之存在,他对自己的拯救和捍卫表现为一种伟大的人道主义。从这样一种境界出发,本书试图表明,存在主义本质上是一种人道主义。而克尔凯郭尔不仅是一位基督教精神的殉教者,而且是一位人道主义的殉道者。从本质上说,唯其如此,他才得以成为存在主义之父,成为跨世纪的三位一体大师。
上述思路(尤其是第四点)还引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在不少现代人手中,存在主义已经变成了一种时髦,被大肆加以世俗的、消极的(用克尔凯郭尔自己的话说是"美学的")应用。如果克尔凯郭尔还活在世上,他一定会为此大为震惊。实际上,同样是伟大人道主义者的卡夫卡早就表达过这种担忧:"克尔凯郭尔是和我同住一屋的邻居,只是,他还是一颗闪亮的明星。对此,我不仅有赞叹之意,而且也有一丝淡淡的同情……他不算一个消极悲观的人,在《恐惧与颤栗》那本书里,不知有多少积极的东西,……他积极的一面实在是太多了,但愿人们对此不会有什么疑义。"
从另一方面说,克尔凯郭尔身上固然有着取之不竭的伟大财富,然而,这些财富对应着难以尽数的不幸和痛苦。许多追随存在主义的现代人以一种"实利主义"的态度,滤掉了与其精神和思想相反相成的伟大痛苦,单单抽出其精神和思想的片断当作诡辩的工具,为一种不负责任的自由主义辩护。在这些人手中,存在主义已经变成了某种破坏性的东西,与克尔凯郭尔的出发点完全相反。正是这些破坏性的东西,使得连波普尔这样的自由主义大师都对存'在主义产生了不必要的误解,从而认为存在主义是一种"赌徒的哲学,盗匪的哲学"。而本书则希望指出,一个克尔凯郭尔意义上的存在主义者原来是多么痛苦。正如克尔凯郭尔所说,要做他那样的存在主义式"个人",首先就需要"把眼睛从理性中挖出来"。可以认为,克尔凯郭尔自己就正是那从理性中挖出来的眼睛,自己已是那么血肉淋漓,惨不忍睹,却没有放弃对人之命运的焦切关注。本书希望表明,这并非一种不负责的、甚至是快乐放纵的选择,而是由不幸人生所铸就的痛苦的必然。本书希望人们认识到,每一种结局都必然地、无可避免地有着自己的代价;相反,每一种行为都会引出一种相应的结果。如果说克尔凯郭尔为他的最终境界付出了可怕的代价,那么,对他的不负责的模仿和应用,也必然要准备承受相应的结果。
然而,本书以上有关考虑,实际上为自己提出了几乎不可完成的任务。这首先是因为,他的生活是逼人地狭窄;其次,关于这生活的资料又是惊人地缺乏。古往今来的生活中很少有人像克尔凯郭尔那样形只影单。二十五岁时,满堂亲人除一位长兄外均已告别人世。他终生与人群处于敌对关系,几乎完全没有朋友,终生末娶,在彻底的孤独中去世。死后二十多年,才有第一本传记出现。他留下了公开发表的大约五千页著作。然而,从这些著作中很难看出其人生的端倪,这是因为他坚持认为一个人切不可向公众直抒胸臆。当然,克尔凯郭尔还留下大约一万页日记,这些日记有着巨大的含金量,向我们提供了有关他生平的最宝贵的资料。只是。发掘这笔财富,是一件无比困难的工作。克尔凯郭尔所留-下的,实际上是一份残缺不全的日记,其中许多地方整页整页地被撕掉,而撕掉的地方往往是他的生活秘密就要显露之处。有人说,只有具备大侦探的才华,才能从这部日记中破译出关键的东西。
本书就是在上述前提下所作的一次大胆的尝试。作者牢牢抓住克尔凯郭尔狭窄人生中几场重大事件进行深入的剖析,加以油画式的粗放描绘,试图揭示这位罕见的不幸者如何通过痛苦的自我纠缠和自我锤炼,而成为三位一体的跨世纪天才,并就学术上若干疑点提出了自己独立的看法。由于种种主观和客观的原因,本书必然有着诸多极忽之处,也未能展开全面的思想评述,作者随时准备接受各种坦率的批评。
不管怎样,作者已勾划出克尔凯郭尔人生与思想的主旋律,从而完成了给自己规定的基本任务;在下一本专著中,他将与读者进行进一步的交流。
童年的阴影
小克尔凯郭尔的诞生没给家庭带来什么明亮的色彩。父亲年近花甲,母亲也到了更年期。一个成天愁闷阴郁,一个总是沉默内向。
在这样不幸的年代、这样倒霉的国家、这样森然的家庭,恐怕很少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们真正高兴起来,更何况小克尔凯郭尔还生得那么屡弱畸零呢!那性命攸关的、健全的母爱,如果说哥哥姐姐们未能享受过,他凭什么会独自拥有一份?
在这冷漠阴郁的家中,母亲安妮始终只是局外人。母亲没有文化;而父亲,无论他在四十岁以后的财富和闲暇中如何追求教养,也未必能从根本上改变放羊娃的禀性,——从生命的本能说,父亲的身心自然与具体的人性和生活纠缠不清,但他阴郁的目光所关注的,与其说是此岸的人性和生活,不如说是彼岸的神性,以及与此相关的恐惧和颤栗。这是一种精神与肉体之间、以及精神内部的分裂。据后世传记作家考证,1794年,老克尔凯郭尔第一次结婚,两年之后,还没有生下任何孩子,妻子就去世了。次年他即续娶了安妮。
当时的结婚注册登记表明,老克尔凯郭尔在婚契上提出了一些附加条件,这些条件声明,如果有一天两人分居或离婚,他只愿意向安妮提供一份少得可怜的财产。老克尔凯郭尔为什么要作这样的声明呢?似乎,他并不很情愿签定这份婚契。事实上,他与安妮是先孕后婚,很有可能,只是为了自己孩子的合法性,他才签定了婚契。看来.他们之间并无真正的爱情。也许是安妮引诱了他,但安妮没有文化,性格又沉默而内向,很难说对他有多大的吸引力。也许是他诱奸了安妮后,只好承担不情愿的后果。
不管怎样,即便从世俗的眼光看来,这种家庭关系已经够阴郁了,何况老克尔凯郭尔还骂信宗教、持重守旧。婚前性行为不符合《圣经·旧约》的精神,在他看来显然是一种罪过。为此他常常悔恨不已。在遥远的过去,在遥远的日德兰半岛,他童年时代那件可怕的往事也在提醒着他,强化着他的罪过感。他与安妮婚后即放弃了商务,在家闲暇无事,更有时间思来想去,神魂不安,把自身和家庭的阴郁涂抹得更加浓厚,对妻子动辄指责,使她母亲的身分渐渐萎缩,母爱的乳汁也随之枯竭。
克尔凯郭尔终身都未能意识到自己缺少了母爱。他只知道,他从小就受父亲强烈影响。三十五岁时他在日记中写道:"从童年起,我就把一切归于父亲。"在后来孤寂的一生中,除了持续不断的学术写作,他还没日没夜地面对曰记吐露心声,然而,在近一万页曰记中,他几乎从不谈及母亲,乃至于母亲去世,也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相反,对父亲的谈论随处可见,尤其是父亲的去世,被他称为"大地震"多次谈起,一唱三叹,哀婉无比。克尔凯郭尔成人后,大概窥见了父母关系中阴暗的秘密,这有可能影响他对母亲的感情,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至予让他如此无视母亲的存在。显然,他从小缺少了一份无比重要的爱。
从一个新生命呱呱坠地开始,母亲就几乎意昧着他的整个世界。母亲意味着温暖和滋养,提供满足和安全的快感。这个新的生命能够体验到:母亲是生命的源泉,是无所不包的、保护性和滋养性的力量。母亲就是食物,就是爱,就是温暖,就是大地……一句话,有了母爱就有了祝福,没有母爱生活就黯然无光。
文学艺术尽情地沤歌母爱,思想家和学者不懈地作出探讨。历史上许多杰出人格都是伟大母爱的产物。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提出"恋母情结"这一重要概念,对与母爱有关的问题作了深入的研究。然而,关于母爱的研究仍然存在空白和误区。尤其是,人们通常把母爱假定为既有的前提,而将注意力集中于患者对既有母爱的错误关系。对于母爱之缺失所可能引起的危险,人们探讨得很少。
如果克尔凯郭尔在童年所缺少的只是母爱,那么事情就幸运多了。但遗憾的是,他所缺少的并不仅仅是母爱。
在世纪初叶欧洲的天空,在丹麦沮丧的土地上,在老克尔凯郭尔阴郁而森严的家中,带着与生惧来的孱弱和畸零,忍受着母爱的缺失……索伦·克尔凯郭尔一天天长大了。他对外界依赖的重心渐渐从母亲向父亲转移。本来,这是儿童心理发展的正常过程,但对于他,这一过程有着更大的意义:既然不能从母亲那里得到至关重要的母爱,那么也许能从父亲那里得到某种补偿。
小克尔凯郭尔当然不知道,正如他先天的孱弱和畸零用通常的方式无法补偿,母爱的缺失本质上是一种无法挽回的缺失。正如父亲不能代替母亲,父爱也不能代替母爱。从理论上说,母亲是家,是土地,是海洋,代表着大自然,父亲则代表着人类生活的另一面:即思想的世界,科学技术的世界,法律和秩序的世界,风纪的世界,或是阅历和冒险的世界。
无论父亲自己是否意识到,他都是孩子生活的导师之一,指给孩子通向世界之路。健全的母爱能培养孩子一种能力,以健全的心理去希望和接受无条件的爱;父爱则让孩子形成理性、思想、纪律、秩序、良心和个性,或形成压抑、压制;等级、不平等、顺从等心理结构。
把心理和情感的重心从母亲向父亲转移,用父爱来代替母爱,这本是一种权宜之计。父爱不像母爱。母爱是无条件的给予,是包容一切的温暖,是一种天惠:它无法被产生、被争取、被自由把握,而只能被给予、被享用。在母亲眼里,我们永远是没有过失,无论我们干了什么事情,我们仍然是母亲的孩子,她会原谅我们,一如既往地爱我们。相反,父爱是有条件的,它的基本条件是服从。在父爱的世界中,服从是主要的美德,不服从是主要的过失——对于这种过失的惩罚就是收回父爱。父爱可以通过努力服从而争取,也会随时因为不服从而失去。
即便在最好的情况下,即便父亲是理想的父亲、父爱是健全的父爱,仍不可能补偿母爱的缺失。在那种情况下,一个人多半会发展成单方面父性化的人,完全被理性、法律、秩序、权威或顺从的准则所支配。更何况,在我们的小克尔凯郭尔面前,那又是怎样一位父亲呵。日德兰半岛上各种可怕的回忆,报应般的再婚生活,一个个先天不良、体质孱弱的孩子,小儿子更是格外畸零……事实上,父亲自己的体质就有问题——至少小克尔凯郭尔自己有这样的看法。几十年后,在他生命的尾声,克尔凯郭尔摆脱了长期遭受的心理压抑,走出了关于父亲的心理误区,在日记中满怀怨尤和愤激,写下这样一段文字:"把生命赠予另一个人是伟大的捐赠!是的,当然是的!
一个孱弱的色鬼,一个几乎没有什么性功能的老迈的长者——事实是他们不知道克制自己好色的性冲动,但却被虚伪地表现为这样一种后果:他们意欲施予伟大的捐赠,把生命赠予另一个人。得啦,谢您了!那是怎样一种生命呢!一种可怜的、悲惨的、备受折磨的存在通常成为那些后代们的命运。好,真是不错。"
父亲宛如一滴阴郁的水,反映出时代、民族和人生的不幸与悲哀。在教堂与墓地之间,他身内身外索绕着愁闷的阴郁,间或闪现出热情的忏悔。他对上帝的虞诚和敬畏令人起敬,但是,无论他虞诚和敬畏到什么程度,灵魂深处仍隐隐透出难以平息的不安,宛如内心充满疑虑。他外表冷漠刻板,对家人要求严厉,可又略有些心性多变、喜怒无常。从今天心理分析的眼光看来,老克尔凯郭尔患有严重的精神抑郁症,它起因于某种难以摆脱的犯罪感。就是这样一位父亲遮断了母爱的阳光。
而且,除了这样一位父亲,再不可能从其他人身上去寻找母爱的补偿。在爱的饥渴中,小克尔凯郭尔不得不向父亲付出双倍的服从,但仍然常常被孤零零地关在客厅里。他常常拉着父亲的手,苦苦哀求,要跟他出去散步。可父亲总是很不耐烦地加以拒绝,态度常常粗暴得吓人,只是偶尔才有些例外。也许,看着儿子孱弱畸零的身躯和楚楚可怜的模样,他心中此刻升起忏疚和哀怜。这是谁之过失?无论谁之过失,难道该由这可怜的孩子承担?沉重的、甚至可怕的往事袭上心头,像一阵悲凉的风,反而激起一道热流、一道心悸。也许,在哲学和宗教的冥思苦索中,世俗的责任感突然涌现在心头,让人感到父爱的分量。每到这种时候,父亲会拉着他的手,带他到室外的庭院中散步。父亲滔滔不绝,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低声指点。满院各式各样的植物,眼下仿佛都变成童话般的幻象。这种散步让克尔凯郭尔领悟了一种包罗万象的想象力。有时,父亲在客厅里与客人们大谈哲学和宗教问题,允许小克尔凯郭尔呆在角落里旁听,父亲犀利的辩证思考力无形中让他受到深深的熏陶。
在小克尔凯郭尔今后的一生中,这样一些独特的想象力和思考力将帮助他完成巨大的精神工作,从而超越其人生的不幸。的确,父亲不仅提供给他充分的物质财富,也传继给他不小的精神财富。这些精神财富对于他饥渴的心灵无疑是爱的代用品。虽然,这种代用品是对他顺从的奖励而不是真正的爱,但它们带来快感,使小克尔凯郭尔感受到父亲的精神力量,感受到父亲上帝般有分量,从而或多或少补偿了他内心巨大的缺憾。
不过,为了这种爱的代用品,小克尔凯郭尔付出了多大的代价!通过绝对的服从、顺从或崇拜,他不仅继承了父亲独特的想象力和思考力,还不幸继承了父亲严重的忧郁症,以及对上帝之爱的疑虑。后来,克尔凯郭尔在曰记中曾以一种阴郁的童话般的语调指出:一个老者自己得了极度的忧郁症……儿子遗传了他全部的忧郁症……
……这对父子恐怕是古往今来最为忧郁的一对了。而关于对上帝之爱的疑虑他写道:他(父亲)是一个虐诚的敬畏上帝的人,对此那孩子打心良里深信不疑,但仍然不免感受到他父亲灵魂深处潜藏有一种不安分,似乎对上帝的敬畏和虐诚都不足以使它安静下来。真正的危险便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在这一点上,孩子迫不得已获得关于上帝的结论,即上帝之爱毕竟不是无限的。
然而,无论忧郁症也好,对上帝之爱的疑虑也好,都不是至关重要的东西。在克尔凯郭尔与父亲的关系中,深藏着一种致命的因素,它一旦发展起来,就将以压倒一切的影响,从根本上决定克尔凯郭尔一生的命运。不错,跟父亲一道散步是多么幸运;听父亲滔滔不绝自言自语是多么入迷;与父亲一道在庭园里边走边说边唱、在童话世界里翱翔,更是多么的幸福……可是,克尔凯郭尔童稚的心十分清楚:父亲所给予他的这些东西,总的说来并不是真正的爱。孩子是鉴别爱心的天才,他们没有思维,不谙言辞,却比谁都清楚什么是真正的爱,什么只是它的代用品。
也许,父亲是为责任感所驱使,为怜悯所打动。为忏侮所压倒……。要是小克尔凯郭尔能说,他一定会说:"不!这不是爱……"他会说;"可怜的父亲,你给予我的,只是爱的代用品,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难道你不知道:由于你对我母爱的剥夺,由于你给我的并不是真正的慈爱——真正的补偿,因而我内心充满了焦虑,并对你怀有敌意?只是,我必须隐藏我的焦虑,压抑我的敌意。因为,除开你,我在这世上还能面对谁?我需要你,害伯你,害怕失去你的爱(哪怕那只是爱的代用品),因此,我隐藏了焦虑,压抑了敌意,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要是小克尔凯郭尔有一位慈爱的老祖母就好了。或者,如果他们兄弟姐妹之间有着美丽的手足之情,那么他对父亲(严格说来还有母亲)的焦虑和敌意就会得到抚慰和缓解。
然而,没有那样一位慈爱的老祖母;至于兄弟姐妹之间,即便在幸福的家庭中,常常也充满明争暗斗,更何况现在同在一片缺少父母之爱的阴霾天空下,谁也不比谁更好。小克尔凯郭尔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掩盖自己对家庭的不满,尤其是对母亲的不满和对父亲的故意,处处对父亲表示迎合和顺从,然而越是这样,他的焦虑和敌意就越是加深,并进一步向外投射。对于家庭之外,他隐隐觉得那是一个充满了危险与恐怖的世界。要是小克尔凯郭尔有一位可敬的师长、或一群交心的朋友也行!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一步一步走入了家庭之外的世界。可在家庭之外,难道他就能幸运一点吗?不,情况恰好相反。既然是来自:老克尔凯郭尔的家庭,那么,他可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拥有健全正常的心态吗?在孩子们中间,他无法像别人那样好斗,那样富于攻击性和进取性。他脆弱的心理无法保护自己,容易受到伤害,感到屈辱。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就足以让他感受到残酷的排斥打击,更不用说孩子们中间常见的恶作剧了!小克尔凯郭尔渐渐失去了自信心:他无法保护自己,也感觉不到自己被别人所需要,致命的孤独感在他心内身内四处渗透,迅速蔓延。他与人群的关系曰益钮曲。现在,整个世界的确向他表示着程度不同的敌意,因为,世界不会顺应我们,如果我们无法顺应世界,那么世界就会冷落和疏远我们。
这种日益尴尬的现实,再加上主观上对现实的夸张,将小克尔凯郭尔置身于一个彻底敌对的世界中,用一阵一阵的绝望啃咬着他幼小的身心……够了,对于任何一个孩子,陷于这种境界已经就够残酷了2然而,对于小克尔凯郭尔,这并非事情的全部。我们不要忘记,在这个世界上,小克尔凯郭尔所缺少的不仅是父母家庭之爱,他还缺少大自然对他起码的公正,即缺少一个健康正常的身体!
不难想象,在孩子们中间,他的孱弱畸零是怎样使他吃尽苦头;在人为的或自然的危险面前,他会是多么地无能;如果要拉帮结派,他一定是冷落的对象;如果人的攻击天性需要寻找什么生理或心理的目标,他显然比谁都理想……不安和危险不仅来自人群,还来自他自己的身体,来自大自然,来自疾病、事故、事件,甚至非尘世的宗教或神话的内容,甚至来自命中注定的、在劫难逃的死亡恐惧!
不难想象,小克尔凯郭尔的身心承受了怎样加倍的分量。他所经历的,又是怎样一个悲惨的童年。后世的人惊讶于这样一个事实:在克尔凯郭尔后来卷帙浩繁的日记中,很少有关于生活事件及内心活动的具体记载,关于他的童年,人们也找不出多少想要的东西。这里那里,散布着一些简单的提示;不少地方,整页整页的文字被撕掉;而这些地方,往往是日记作者就要谈论其生活秘密之处:人们对此作了各种各样的揣测,然而,无论可以怎样理解,有一种理解绝不会错,那就是,这位思想天才的童年是令人难以置信地悲惨,并一直影响到他的青年时代乃至整个一生:从我很早的幼年时代起,一根悲哀的钩刺便已扎在我的心头。
哪怕只是刹那间想到早年那笼罩我生活的黑暗背景,哦,我便感到异常地可怕!我父亲把他极度的忧虑、他严重的忧郁症以及许多我甚至不能形诸笔墨的东西统统塞进了我的灵魂里。
一个耄耋者将其所有的阴郁转嫁到一个背运的孩子身上,更不必提那件甚至还要可怕的事情……
我早年的全部生活环境笼罩在最黑暗的忧郁以及最阴沉的压抑的迷雾里。……如此天然的忧郁,如此巨大的悲哀才能——一个儿童竟是由一个忧郁的老者带大的——在其最深刻的意义上乃是悲剧性的……
那令人哀伤不已的畸态以及伴随而来的痛苦(它无疑会使其余人大多自杀的,如果他们有足够的精神力量去品味那种绝对悲惨的折磨),正是我所以为的肉中的刺,被视作我的局限性,我的十字架……
从常人的观点看,我的一切都要算在父亲的帐上。他从各个方面尽可能令我不幸,使我的青年时代悲惨无比,使我对于基督教几乎从内心感到反感,……
从童年时起,我就已经成为精神。
如果把大多数人的童年与上述那样一种童年相比,我们大概不得不同意克尔凯郭尔的自我评价:从童年时起,他就已经成为精神了,或者说,从童年起,他的自我就已陷入了分裂的状态。
可以认为,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两种自我——现实自我与理想自我,并存在着两种自我之间的差异。现实自我即是现实生活中的自我,是人群中的自我;理想自我则是我们内心希望自己应该成为的人。在正常人身上,这两种自我之间存在着现实的联系。正常人有能力正视现实,正视自己的现实自我,并据此合理地确定其理想自我,然后付出合理的、现实的努力,促使理想自我的实现。一旦理想自我成为现实,它实际上就成了新的现实自我,根据这一新的现实自我,正常人又会合理地确定新的理想自我。如此循序渐进,正常人的人格就随着他们身边的现实生活一道展开、发展。
正如前面所看到的,克尔凯郭尔却没有这种正视现实及现实自我的能力。在他眼里,现实是那么地充满了敌意和危险,在这样的现实中,他的现实自我又是多么地可怜!这种看法是一种错误,虽然其根源不在克尔凯郭尔而在不幸的生活本身,但仍然是一种错误。这种错误体现为现实自我的贬低,从这一被贬低了的现实自我出发,很难找到通向理想自我的现实道路。如果现实自我的错误贬低还导致了理想自我的病态膨胀,使其趋向于不现实的绝对完善,那就更难找到通向理想自我的现实道路。
这是一种现实自我与理想自我的分裂。这种分裂使得现实自我和理想自我都不堪承受。面对这种分裂,可怜的小克尔凯郭尔可能做些什么呢?如果他内在的性格生得软弱柔顺些,他也许会辛酸地放弃理想自我的追求,认可被贬低了的现实自我,陷于狭隘的生活圈子之中,一厢情愿地渴望着友爱的赞许和呵护,寄托于人生伴侣的帮助。如果他内在的性格不是那么软弱柔顺,外在的体魄又格外粗壮有力,他也许会完全置现实自我于不顾,转而不切实际地在外部世界寻求理想自我的实现和扩张,疯狂地追求权力和控制。克尔凯郭尔不属于上述两种情况。他的肉体先天孱弱畸零,内心则浸润了宗教和道德的森严。他的生理状况容易使其现实自我陷入狭隘的生活圈子。但是,哪怕实际上发生了这种情况,那也是由于生理上的缺憾所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强迫性结果,并不一定意味着理想自我的放弃。事实刚好相反,克尔凯郭尔没有放弃他的理想自我,不仅没有放弃,反而还格外地执著。后面我们将看到,克尔凯郭尔一生都在追求着理想自我的扩张,只是,这一扩张的方向并未朝向外部的人群世界和物质世界,而是朝向内在的文化世界和精神世界。他也在追求权力和控制,但他追求的是文化的全能和精神的控制。他没有能力、也不愿向外部世界扩张,他只能、也乐意在内在的、精神和文化的世界中寻找和确定自己人生的平衡和幸福。当然,作为必要的条件,他首先要活下去。他需要。一个生活圈子,使他能自立于外部的世界和人群,——作为一个被造物他首先必须活下去,但仅此而已。而且,要满足这一点并不难,父亲的财富和社会地位,以及他自己习得的聪明才智,足以提供基本的保证。
"从童年时起,我就已经成为精神。"越是了解克尔凯郭尔的一生,越是了解他的童年,我们就越是感慨他对自己所作的这一评价。固然,这一自我评价中包含着复杂的含义,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它首先意味着一种悲哀。
可以认为,从童年时起,克尔凯郭尔就开始了一场可歌可泣的自我疗救。生活是如此不公正,命运是如此不幸。他渴望与人群彼此相爱却又无能为力。于是他面对人群全面退却,逐渐朝向一个全然孤立的个体,通过尽可能非群体化、非社会化、非物质化的生活,与人群形成日益明确的对立,乃至发展成全面的精神对抗和文化战争。
"从童年起,我就已经成为精神。"这并不是说,克尔凯郭尔认为自己没有肉体。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所谓的精神就是灵魂和肉体相联系而产生的某种东西。这种联系越是真实,人就越是成为精神。而所谓真实,在克尔凯郭尔自己看来,就是肉体向灵魂的接近。因为,克尔凯郭尔认为,人既不是野兽又不是天使;反之,可以认为人身上隐含着野兽和天使的成份,肉体代表着野兽的成份,而灵魂则代表着天使的成份。因而人越是摆脱了肉体的成份,人就越是作为精神。不管克尔凯郭尔这句话在理论上有着怎样的意义,相对他不幸的一生而言,它无疑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他被剥夺了。肉体象征着世俗的生活,象征着普通人的快活,象征着日常生活的享受……但这一切对于他几乎等于零。把这一点与康德相比,有趣的是,康德的日常生活也被剥夺得所剩无几,单调和机械得就像一只怀表,人们用他来校对时间。差别只在于,康德的情况是一种自觉的、愉悦的自我剥夺,通过这种剥夺,他得以奇迹般地挽救了孱弱的体质,终身保持了一份对他来说极为珍贵的健康,最后以八十岁高龄清醒而泰然地告别人世。相反,克尔凯郭尔只度过了短短的苦难的一生,几乎只有康德的一半,这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为生活所剥夺,被命运逼迫得几乎走投无路。我们在这里所作的比较,还有着别的更深刻的含义,本书最后还要单独作出讨论。
"从童年时起,我就已经成为精神。"从根本上说,这是人性和命运的悲哀,是世界本性的悲哀。谁会生来就喜欢孤独?谁不希望生在一个充满爱的世界?谁不希望与人群和睦相处,善始善终?然而,对许多事情,我们无能为力。小至个人,大到人类,生活的境遇不仅有赖于我们内在的禀赋,而且更多地取决于神秘星空中未知的因素。人群注定永远自有其烦恼与不幸,而某些人也注定要生来被剥夺,承受几乎只能作为精神的非入境遇,痛苦地思索,孤独地面对绝望,甚或悲哀地死去,直至他们作为精神为后人所理解,重新汇入那生生不息、代代相传的人群之中。"从童年时起,我就已经成为精神。"——这也是一句悲愤的诉求。它在诉说:没有母爱的童年是悲哀的,缺失了母爱又无法弥补的童年更其悲哀,而最悲哀的则是我们同时还生得孱弱畸零。最悲哀的是:当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还得挣扎着活下去。爱与健全是重要的,但并非活下去所必需2这是不幸的逻辑。幸福的人都一样,不幸的人各有其不幸。幸福的人难以理解不幸的人。然而,人永远希望去理解。距克尔凯郭尔一个世纪之后,人本主义心理学随存在哲学和存在主义思潮一道兴起,这一心理学把注意力集中于人的自我实现。的确,人有着远比任何其他物种大得多的心理潜能,人就像一棵橡籽,总是倾向于长成橡树,倾向于完善和健全。然而这需要条件。为了健康的成长,他必须依次满足以下不同层次的需要:首先是生理的需要'其次是安全感,然后是接受和给予爱的需要,接下来是自尊、自重或为他人所尊重的需要。只有当这一系列需要依次得到满足,他才有可能追求自我实现的需要,努力让自己成长为参天大树。
如果没有爱,生命只是一场低水平的搏斗和较量。——而关于这一点,即便我们年幼无知不诸事理,我们也能无师自通。生活中没有导师,导师就是生活本身。如果生活本身就是不幸,那么当我们明白过来,一切都已晚了。在距克尔凯郭尔不幸的生活一百多年之后,人们越来越认识到童年期的重要性。心理学家断然提出:三岁已经迟了!——如果一个人生来孱弱畸零并且格外敏感,那就更其如此。也许,只有极少的天才,才有可能以惊人的禀赋战胜命运的悲剧,成为文化史上罕见的例外。
"从童年时起,我就已经成为精神。"至少可以说,从不幸的童年开始,克尔凯郭尔就开始走上一条越来越窄的道路,最初身不由己,后来自觉地选择和承受,最终停驻在无法逾越的深渊前面,怀着无法论证的信仰,完成了"绝望的一跃"。
大学年华
无论童年有多么阴郁、不幸、混噩,我们仍然能穿过那些难忘的岁月。克尔凯郭尔长大了——至少"作为精神"长大了。哥本哈根城里有了这样一位青年:一头蓬乱的卷发;面容白皙;前额聪慧方正,但显得特别神经质;眉脊稍高但并不隆起,两道直眉下,是一双稍稍下凹的漂亮眼睛,这双眼睛清澈透明,初看上去十分善良,但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忧郁和紧张,尤其从右眼中透出隐隐的焦虑,宛如来自一种莫名的不安,在这只眼睛中,还能看出一种冷冷的智慧,以及一种无可奈何的嘲讽神情——有点像一丝苦笑,而左眼中则透出一份敢于直面事物的勇敢和正气;眼睛不算大,但在瘦削的瓜子脸上倒显得颇为大方;鼻子与眼睛相称,鼻梁较长,鼻尖低低地压住薄薄的上唇,同时又略略外翘,更显得有些自负而尖刻;单薄的鼻翼有一种紧张的收敛感;饱满的下唇被薄薄的上唇抿紧,下巴瘦削,整个脸部的结构格外给人一种感觉:这个人独自承受着难以测知的分量,并因而充满了敌意,别去惹他,否则他的痛苦和忧郁随时会变成刻薄的讥嘲喷薄而出。
那双美丽而忧郁的眼睛挽救了克尔凯郭尔的容貌!然而,他整个人的外观却不那么幸运。如果说近距离的审视让我们感到这位青年不凡的禀赋,那么,当我们退到一旁,在人群中再去打量他,就会发现他身材细长,脊背佝偻,步态甚至有点趄趔。他的嗓音十分刺耳,那种神经质的紧张音调和节奏,大大破坏了他眼睛里的美感。整体形象与眼睛中深不可测的美丽和忧郁不大相称,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眼中已有的疑惧、焦虑和不安更深了,而他智慧中很大一部分也随之变成了讥嘲和反讽,并逐渐形成一种表达风格。
从父亲那里承继的财富、地位和禀赋,以及他自己磨练的尖刻反讽,为克尔凯郭尔绝对孤独的人格提供了一副理想的甲胄,使他得以怀着隐蔽的敌意和对立;在人群中生活下去。
1830年之前,克尔凯郭尔已经在哥本哈根一所著名的男子学校完成了初等教育。这一年,他接到哥本哈根大学的入学通知书,他将在那里开始新的人生。
183O年的丹麦,正处于社会变化的转折点上。国王腓待烈六世自18O8年即位以来,曾经推行若干自由与改革举措,为不幸的丹麦带来一些生机,尤其为拿破仑战争之后的恢复作出了贡献。但到183O年,国玉已年过六旬,日趋保守,时时防范着革命的发生。他开始用心限制资产阶级和广大民众已经取得的部分民主权利,尤其加强了对思想和言论自由的钳制。正在这时,法国爆发了七月革命,巴黎街头又响起了《马赛曲》,人民群众推翻了波旁王朝的专制统治,上层中产阶级取得了政治和社会上的支配地位,对出版和言论自由的压制、报刊预审制度等都被取消了。
法国人又一次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而且给欧洲带来变化的契机。消息传到丹麦,无异是为丹麦工业资产阶级、商业资产阶级、尤其是知识界注入了兴奋剂。一系列社会政治变革实施了,对出版自由的限制取消了,社会风气、公众舆论和思想氛围为之一变,敏感的诗人和作家焕发了新的勇气和激情,学术文化界呈现一片繁荣的生机。对于年轻的克尔凯郭尔来说,在这样的年头进人丹麦最高学府哥本哈根大学,真可谓适逢其时。
其实,在克尔凯郭尔弧狐坠地前后,随着拿破仑战争的进行和结束,欧洲各民族就已经从痛苦中惊觉。拿破仑帝国的阴影威胁着欧洲,包括法国本身的优秀文化传统。为了救亡图存,所有遭受威胁的民族,都自觉地振作起来,从本民族古老深厚的生活源泉中、也从欧洲文化的伟大传统中汲取活力。正在兴起的浪漫主义迅速蔓延开来,在精神、思想和文化领域中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形成一场伟大的运动,改写着西方文明和整个人类的历史。
这场运动往往凭借历史、民族或自然的壮丽素材,追求对个性、主观性、非理性、想象力、情感、自由等等方面的体验,以及它们的自我表现。浪漫主义与文艺复兴运动有着请多不谋而合之处,它从文艺复兴运动汲取了伟大的营养。通过卢梭、康德等文化巨人,浪漫主义又承继了十八世纪启蒙运动的若干精华。施莱格尔、席勒、海涅、贝多芬、荷尔德林、华兹华斯、济慈、拜伦、雪莱、德拉克洛瓦、籍里柯、……浪漫主义的大潮挟裹着灿烂的群星,席卷欧洲,当时,连费希特和黑格尔这样严谨的人们,也带着不可抑止的热情投身其中,不能自己。
浪漫主义也冲击着丹麦。当时,在天才的丹麦物理学家奥斯特家中,常常云集着哥本哈根学术文化界的精英,纵论天下大事。一天,民族诗人厄楞士雷革激动地往桌上猛击一拳:"是的,我们的文学没落了!我要使它复苏,否则就让魔鬼惩罚我!"歌德和雪莱们的感染力使丹麦的诗人们发现了古代北欧的历史,并相信可以用它代替古典的希腊。北欧和丹麦神抵们的悲剧写出来了,人们"意识到了斯堪的纳维亚的精神和良心"。厄楞士雷革、海贝尔、豪赫、贝格森、古隆维格、托尔瓦德森、艾基尔斯别尔格……丹麦也有了自己的星汉灿烂。浪漫主义在丹麦也取得了伟大胜利。它那清澈而和谐的形式显出独特的完美,乃至有人认为,如果单就形式而言,十九世纪初的丹麦文学完全可与当时的德国文学一比高低!
在当时丹麦文化界的浪漫主义泰斗中,海贝尔是一位极为重要的人物、。他出身作家家庭,早年奠定了扎实的学术基础,后来为浪漫主义所影响,转而从事写作,成为多才多艺的剧作家、诗人、文学史家和批评家,多年之间一直作为丹麦文坛和批评界的中心人物。
183o年左右,海贝尔正好在哥本哈根主编《哥本哈根飞邮报》,该报在丹麦文化和文学界有着重要影响,多次著名的文化和文学论争都在该报进行,许多新秀通过在该报发表文学或评论作品而崭露头角,其中就有安徒生和克尔凯郭尔。
跟当时许多人一样,海贝尔追随浪漫主义的同时,也崇拜黑格尔,在他眼里,黑格尔是"最伟大的天才之一",黑格尔的哲学体系跟歌德的诗篇一样,是理想和现实的完美结合。黑格尔是理性主义者。海贝尔对浪漫主义的追随和对黑格尔的崇拜,表明当时思想界受到的两大影响。
在近代欧洲资产阶级革命过程中,从启蒙运动时代到浪漫主义时代,浪漫主义和理性主义正是资产阶级革命的两大台柱。为反对中世纪封建社会的"神性"、"神权"和"王权"等概念,资产阶级针锋相对提出了"理性"、"个性自由"和"天赋人权"等口号,并进一步演变为民主自由的经典思想。理性主义和浪漫主义集中体现了这一经典思想。在社会变革的层面上,人们习惯说"自由民主",而在文化思想领域,人们则倾向于谈论浪漫主义和理性主义。只要资产阶级还处于上升时期,那么,浪漫主义和理性主义就将是社会的主流。
就这样,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欧洲,浪漫主义和理性主义是政治自由和社会改革的象征和旗帜,即便对先进的欧洲大陆也是这样,对落后的北欧小国丹麦就更是如此。
然而,浪漫主义与理性主义之间的联盟,只在社会变革的层面上才有意义,就单一的个体而言,他会感到两者并非一回事,甚至相去甚远。一般说来,理性是哲学中进行逻辑推理的能力和过程,它追求对客观规律的认识,追求对对象的把握和控制。严格说来,理性是与感性、知觉、情感和欲望相对的能力。与此相反,浪漫主义就个人而言主要是一种体验,它凭借感性、知觉、情感和欲望,努力追求对于个性、主观性、非理性、想象力、感情、自由等等的体验,以及对于它们的自我表现。理性主义常常强调人的理性能力,强调世界的统一性、单纯性、可知性;浪漫主义则强调世界的复杂性,倾向于把人视为非理性的生物,强调人性的双重性和善恶的双重性等等。
在神秘莫测的宇宙中,在包罗万象的世界中,在动荡不安的社会中,在峰回路转的生活中,个人的命运往往难以理喻。显然,浪漫主义为个人留下了充分的地盘。1789年开始的法国大革命,其空前的恐怖和破坏性的后果带来普遍的失望乃至绝望情绪,而这正是浪漫主义迅速蔓延的重要原因之一。
漫主义兴起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近代工业革命的出现。近代工业革命发生于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它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十五世纪末到十六世纪初的地理大发现。近代工业革命推动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启动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现代社会的发端,同时也导致了一系列令人忧虑的结果:对于一般社会阶层,残酷的竞争和大量的失业已经让人心有余悸,由此引起的道德败坏进一步带来普遍的不满;而敏感的知识分子精英们则产生了更深的忧虑和恐慌——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兵营般的厂房、地狱般的车间、以及无情的机器齿轮更可怕的了,它们与人类高贵而纤细的情感世界格格不入,它们使人失去田园牧歌式的家园,使人失去生存的和谐,失去想象力的青春和激情,失去个性,把人变成工业体系中没有生命力的、冷冰冰的零部件。从卢梭到康德,从席勒到荷尔德林,从华兹华斯到爱默生,要求弘扬个性、回归人本与自然的呼声激动而庄严,深沉而凄婉,明丽而清新。与今天相比,几百年前初露端倪的现代工业生产,其规模和景象怎么也不会让人吃惊。因而,现代人难以理解当时的人们为何如此恐慌。人们往往忽视了一个事实,每个时代的人都会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处于人类发展的最前沿。事实上,对当时工业革命持反对态度的人不在少数,而且不局限于单一的社会阶层或社会团体。例如,手工业者中著名的卢德派。视大工业生产机器为敌,专门施以有组织的破坏;从新教中发展起来的清教徒认为工业革命正将人类引向普遍的灾难,因而格外强调礼仪、道德、节俭、苦行等等;浪漫主义则是具有先锋意识的知识分子所产生的文化反应。
与浪漫主义相比,理性主义对待作为个体的人就不那么宽容了。这一点在黑格尔哲学中恰好体现得极为充分。个人在黑格尔哲学中没有任何意义。个人只有进人人群,并跟随人群进入世界历史,才能获得意义。如果说个性、主观性、非理性、想象力、感情、自由体验、自我表现等等,在浪漫主义那里是意义本身,不应该受到限制;那么在黑格尔那里,它们只是一些相互依赖的范畴,只能用于对人的历史描述,离开历史,它们就毫无意义。
浪漫主义最初发源于德国,浪漫主义狂飚中的众多大师和明星诞生于德国大地;那儿也是黑格尔哲学的故乡。丹麦与德国接壤,德国不仅是它唯一的陆上邻国,而且是它通往中欧经济文化发达地区的必经之路。自古以来,两个邻国之间有着数不清的恩恩怨怨,文化交流甚为密切,现代丹麦人的主要特征是北欧日耳曼人,国内唯一的非丹麦民族也只有与德国相邻地区的四万德国人。德国这个中欧大国,在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都对丹麦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更不用说像浪漫主义这样的狂飙突进运动,以及黑格尔哲学这样享受了最高官方荣誉的文化盛况。
就在浪漫主义和黑格尔哲学的鼎盛时期,克尔凯郭尔考进了哥本哈根大学。无论就政治形势、社会气氛还是学术环境而言,那都是他的黄金时代。人们常说,大学是一方净土,如果世界注定要腐朽,那么大学将是最后一方净土。欧洲就要完成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工业革命方兴未艾,但是丹麦还差了一大步,还在拼命地流着血汗,追逐着财富。生活似乎被一分为二,既有宽松的自由度,同时竞争却又是那么残酷。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一个人头脑发达,四肢单薄,那么他最好遁入大学校园,趋利避害。何况我们的克尔凯郭尔还是那么孱弱畸零!
带着不幸的肉体和执著的精神,带着童年破碎的回忆,走出老克尔凯郭尔阴郁森严的家庭,跟随时代和命运一道进入丹麦最高学府,年轻的克尔凯郭尔在大学校园里感受到了全新的空气。那些儒雅的建筑,清新的草地,明丽的花园,优美的林荫道,幽静的小树林……呵,更有那些教养深厚、学识渊博、风度翩翩、天资聪慧的老师同学——例如,正在崭露头角的安徒生在克尔凯郭尔之前两年考入了哥本哈根大学,183o年,他的第一本诗集已经问世,伟大的童话天才也已初现端倪。
在文明荟萃之地,甚至开玩笑也开得那么文明。如果一个人性格孤僻,独往独来,他不会像在市井中那样遭受异样的眼光,甚至恶毒的流言蜚语,同学们至多幽默地认为,他多半患上了高贵的忧郁症,要么就是堕入了情网。的确,克尔凯郭尔进了大学校园之后,表面看来还是那么形影孑孓,但心境是全然不同了。对社会变革本身,很难说他是否感兴趣,但对社会变革所带来的宽松氛围,他无疑有能力享受。在市井中,他是无可奈何地孤独,并在孤独中被损害、被剥夺、甚至被侮辱;而在此地,他是在孤独中享受,或者说心情舒畅地享受孤独。诚然,要他不孤独,恐怕不太可能,他已经成人了,过去不幸的生活已经把他给定型了,何况将来的生活中不定还会有别的不幸呢,——所谓心理定势,不仅是一个人陷于过往的生活经验而不能自拔,而且常常还由于他对自身与生活的力量对比有着独到的直觉。然而,他毕竟有一种解放了的感觉。他和同学之间也有争强斗狠,但那多半出于保护自己的需要,而且只限于"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方式。他生性敏感,对别人的批评或幽默尤其难以容忍,会即刻组织反击。他挖苦人的时候,自己首先就十分激动,情绪和语言都颇为到位,加上不敢恭维的刺耳的嗓音,大有要将对方置于死地而后快之感。那种过分激烈的反应充分表明了他的内心深处的自卑感,不过,在一群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中间,他的机敏和尖刻的反讽才能的确很好地保护了自己。更何况,父亲的财富保证了他的物质生活,使他没有后顾之忧。无论在教室、公寓、草地、林荫道或别的地方,你会看到他脸上常有一种心不在焉的恍惚神情,对于一个饱受压抑、极端神经质、终日紧张不堪的个性,这种神情明显是一种放松、轻快、一种喜悦,乃至一种幸福。
克尔凯郭尔心境的变化不仅是由于生活氛围的改变,还由于他的精神进入了全新的环境。我们想来不会忘记,他不幸的童年生活已经基本上铸就了他的人格结构:他没有能力、也不愿意向外部世界扩张,他只能、也乐意在内在的、精神和文化的世界中寻找和确定人生的幸福和平衡。而现在,在丹麦的最高学府内,可以说他的时候到了。这里不仅有浪漫主义和黑格尔哲学,更有古往今来人类文明的一切文化精华:希腊、罗马、苏格拉底、圣奥古斯丁、宗教裁判所、文艺复兴、宗教改革、路德、伏尔泰、卢梭……哥本哈根大学,它不仅拥有丹麦最丰富的藏书,而且荟萃了丹麦文化的精英,以及第一流的教授学者。海贝尔,虽然他身在校园之外,但他那才华横溢的作品、多才多艺的学识、尤其是他主编的《飞邮报》,对这片校园影响甚深。西伯恩教授,天主教神父兼哲学家和诗人,最初讲授黑格尔,但在根本上反对黑格尔;受歌德影响,他认为生命、个性、情感、思想以及世间万事万物的存在本是运动不息,水无止境,不可能被人为的哲学体系所涵盖,生活高于理性,哲学应该向信仰靠拢。保罗·穆勒教授,诗人兼哲学家,他只在个别问题上接受黑格尔的观点,但在总体上对黑格尔哲学持批评态度。作为一位抒情诗人,他当然深受古希腊精神和浪漫主义的影响,坚定地要求艺术高于生活。明斯特神父,当年老克尔凯郭尔家中的座上窖兼家庭牧师,在183O年前后他正好完成了沉思多年的教义学,他公开反对黑格尔的逻辑学,坚决拥护古典逻辑学。古隆维格,丹麦伟大神学家和诗人,丹麦人民宗教信仰复兴运动的领袖人物,他的同情心、感染力和雄辩力都无与伦比。浪漫主义与他天生有缘.使他热衷于从纯粹个体的角度,对基督教作出独立的理解。神学教师马滕森,早期倾心黑格尔,后来则专注于基督教教义学的研究……教师们对克尔凯郭尔都有很深的印象。
这位神经质的青年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然而却具备杰出的想象、思辨和批判才能。在这些教师中,对克尔凯郭尔影响最深的,要数西伯恩和保罗·弥勒两位教授。西伯恩教授心地善良,为人公允,热爱学生,关心社会问题。他提倡一种谨慎的怀疑论,认为宗教和哲学信仰有赖于个人的洞察力和深度。这种对个人性的强调,导致他后来完全走到了黑格尔体系哲学和历史哲学的对立面,形成一种强调个体人格的生命哲学。他认为应该用"生活之诗"来代替哲学体系,所谓"生活之诗",就是打破生活方式的陈规陋习,打破只有表面意义的社会地位、职业、身份、名份等区别,去体验生活对于我们每个人的真正的意义。例如知识分子每天花几个小时去体验和领悟工人的劳作,反之亦然。西伯恩在他的《迎布里埃利遗书》中表达了这一系列思想。这本优美动人的小册子为克尔凯郭尔所喜爱,其优美动人的文风后来影响到克尔凯郭尔的美学作品和布道词。无论就思想或形式而言,克尔凯郭尔都从西伯恩那里受到熏陶。他对这位良师充满了敬意,不过,他认为西伯恩的宗教人性论有点缺乏原则性,其怀疑论也不够彻底,对社会问题的关注也有些过分。西伯恩的生命哲学影响了他的同事保罗·弥勒。后者也是克尔凯郭尔情有独钟的老师之一。他举办的讲座不仅在内容上讲述古希腊哲学,如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等等,而且在形式上也追求古希腊古朴、自然的境界:即追求那种演说者与听众和谐相处、亲近无间的演说方式。他以"关于灵魂不死之可能证据的几点思想"为题开设课程,用他所推崇的希腊境界对照黑格尔"自作聪明"的庞杂体系,一面清算黑格尔,一面继续深化西伯恩的生命哲学。多年以后,这种哲学在他们的学生克尔凯郭尔手中得到根本性的推进,并最终演化为著名的存在主义思潮。
马膝森也曾受到西伯恩的影响,克尔凯郭尔一年级时曾受业于他的门下。但是他不喜欢马膝森的"狂妄"和家长式的教学方法,认为他是一位典型的"教授"。古往今来的书本、学说、思想、作品、人物在校园中熙熙攘攘。尽管克尔凯郭尔尊重父亲的意愿选修了神学,但他主要的兴趣却是文学和哲学。——在这里,神学虽然只是对上帝的理论讨论,但是,它总是不由自主令克尔凯郭尔想起老克尔凯郭尔阴郁森严的家庭;另一方面,又有多少人在青年时代不是对文学和哲学情有独钟呢!克尔凯郭尔沉浸到柏拉图、苏格拉底、莎土比亚、浪漫主义作家以及晚近哲学家们的著作中去了。他拼命阅读大学图书馆里丰富的藏书,认真从教师们那儿汲取教益。如今,克尔凯郭尔那独特的想象力和思辨力有用武之地了,——他用那么痛苦的代价从父亲那儿承继的东西,怎么会没用呢!在开阔而宽容的文化视野中,他得以优雅地陷入沉思。想象和恩辨引导他越过一个个问题,越过一个个幸运的时刻;思想像成熟的稻穗沉甸甸地低垂;无时不在的人与事,从来在他周围阴郁地蒙绕不去,如今却友好地悄悄退散,远远地柔和地环绕,把这位自幼不幸的青年留在沉思冥想中,独自享受这种从未有过的"天使般的幸福"。
就像一个外省小城的青年走进了都市,克尔凯郭尔的活动领域也随着思想的解放开始扩大起来。文学和哲学的精华与他的思想感情相碰撞,开阔着他的视野。那时,海贝尔还没有离开他主编的《飞邮报》,这份报纸在校园里颇负盛名,各个版面上常常能读到优秀的作品或重要的论争,也偶尔见到安徒生和其他新秀的佳作。年轻的克尔凯郭尔也鼓起勇气,他运用刚刚汲取的浪漫主义和新潮哲学营养,试着写作一些文学性和哲学性的评论,并把其中的成功之作寄往《飞邮报》。海贝尔对这位年轻人的作品表示了兴趣,用不同的方式对他表示鼓励。跟当时所有卷进浪漫主义狂飙的文学和哲学青年一样,克尔凯郭尔也常写诗。他没有安徒生那样幸运,能够在海贝尔的报纸上发表诗作,并引起广泛的关注,但是,在内心深处,他还是坚定地将自己看作诗人。后来,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常以诗人自居。
在哥本哈根大学优美的校园里,克尔凯郭尔尝试着新的人生。然而,所谓命运,常常是指那些无法为我们自己所把握、所控制的东西。人们常说,性格就是命运。如果把这句话看作对人生的激励,让人在无法把握和控制的不幸面前要坚定自己,自己主宰自己,向生活积极进取,那么它是对的。如果把它看作是对性格软弱的人无法把握命运的批评,那也未尝不可。但如果把它看作是对人与生活之关系的客观描述,那么它就错了。也许我们能够说,一般而言,性格,尤其是铸成性格的家庭和社会背景,是一个人命运的主要成份。
如果说,就一般人而言,我们关于性格的理解也许有点大而无当,那么,对于克尔凯郭尔这位不幸的天才,这种理解却有着惊人的穿透力。正当小克尔凯郭尔开始漫步新的人生之时,命运却向他当头显示了神秘的定数。
灵与肉的畏惧与绝望
从老克尔凯郭尔阴郁森严的家庭中,我们一直隐隐约约有种不祥之感,就宛如从一道已经花白的浓眉下面,看到一双眼睛,闪烁着阴郁、不安、疑惧和无可奈何的黯然光亮。事情似乎确有其原因。还在克尔凯郭尔不甚晓事的年龄,他的一位兄长和一位姐姐就已先后去世。如果说这是生活中难免的偶然事件,那么,从1832年9月开始,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所发生的事情,恐怕就不能那么轻描淡写了。在这段时间内,两位姐姐和一位哥哥去世了,母亲也离开了人间。现在,满堂亲人只剩下父亲、长兄彼得和他自己。
生活总是想用她那未知的力量占有我们,一如安徒生童话中的冰雪王后,总是想要永远占有不幸落入她怀抱的孩子。生活要把克尔凯郭尔拖回他既有的命运中去。骨肉之亲的相继死亡,挟裹着童年阴沉的岁月笼罩心头。如果说,从童年开始他就承受了太多的难以言说的东西,从焦虑、敌意到不安、畏惧乃至绝望,那么现在,这些难以言说的东西却有了越来越森然而清楚的形态、越来越无法承受的份量,那就是死亡恐惧。
不少哲学家论证说,死亡恐惧是人性深处潜藏的蚊虫。在焦虑的不安全感后面,在懦弱的压抑感后面,在对人群的厌烦和敌意后面,在忧郁、忧虑、罪过感、畏惧、绝望……后面,永远潜伏着根本性的死亡恐惧。焦虑型神经症、光怪陆离的备类恐怖症、时有发生的抑郁性自杀、数量众多的精神分裂症……它们提供了充分的证明,表明了死亡恐惧的普遍性。另一方面,死亡恐惧也潜伏在人类各式各样的幸福和欢乐背后,甚至隐藏在哲学与诗歌背后。哲学家们认为,死亡恐惧是人的天命,没有人能够逃脱这一天命。每个人,无论自觉与否,无论或早或晚,都必然要面对死亡恐惧。只是,与普通人相比,因生活申请种不幸而格外敏感的人更容易感受到死亡恐惧的威胁和份量,不是被这种恐惧驱赶到疯人院,就是驱赶到创造性的境界,成为人类精神的代言人。
照这些哲学家的见解,克尔凯郭尔就是这样一种精神代言人。如果相信这一点,我们又会想起克尔凯郭尔的自我评价:"从童年时起,我就已经成为精神。"没有谁强迫我们接受这一类哲学家们的见解。谈起他们的见解,只是为帮助我们了解克尔凯郭尔的内心世界。无论如何,克尔凯郭尔对死亡恐惧的确是格外地敏感。眼下,亲人们相继去世,只剩下父亲、长兄彼得和他三人相守。彼得和他一样,平日里满身满心都是饱受压抑的忧郁和敏感,现在也被无情的命运所震撼;老父亲此刻更是悲做欲绝。几个人内心惊惧的想法和疑虑的揣想,如电光石火一般,神秘地彼此呼应。
尤其在他和老父亲之间,此刻那种阴惨的气氛就不要提了。老父亲是他在世上唯一敬畏的人。如果我们说他的潜意识深处隐藏着敌意,那也是所谓心理分析的结论,并非他自己能意识到的思想感情。就他自己所知而言,他自幼敬畏父亲,依恋父亲。举目人世,他还能敬畏和依恋谁呢?父亲也格外喜爱和寄望于这个既顺从又才思敏捷的儿子。平日里,父子俩就是"古往今来最忧郁的一对",常常带着一种"无言的绝望"面面相觑。克尔凯郭尔常以一种凄凉的诗意和幻觉忆及不堪的往事:有时,父亲瞧儿子一眼,发觉他面带忧虑,便会站在他面前说,可怜的孩子,你这时正处在无言的绝望的当口2此外便一言不发了,因为他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来;后来无论何时,儿子一想起"无言的绝望"这几个字,总不免倒在床上,泪流满面。这几个宇有着无可名状的力量,令人惊骇,因为它们令他回想起父亲的声音,那是一位忧郁症患者的声音,那声音给人沉默寡言的印象,但同时却因为其纯粹的忧郁而有着巨大的感染力。忧郁孵化着忧郁,忧郁强化着这奇特的父子之情,以至后来,父亲以为儿子落落寡欢是他的错,儿子则相反,以为父亲的忧郁是自己的错,并且彼此之间讳莫如深。
就这样一对父子,站在家庭巨大的不幸面前,站在真正才是"无言的绝望的当口"。父亲首先被击倒了。他已经是快八十岁的老人了。往事、现实、疑虑、揣想在他垂老的胸口翻腾撞击,用剧烈的痛苦和疑惧捶打着他绵长的忧郁。事情的确是那么蹊跷,除了妻子安妮,所有的亲人都死于三十四岁之前。这意昧着什么呢?要知道,那正是耶酥基督受难时的年龄呀!渐渐地,他对自己的忧郁和家庭的不幸若有所悟,除了某种在耶酥基督面前不可饶恕的罪过,还有什么可以这样缠绕人的一生,连同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是日德兰半上那件可怕的恶事?是他与第二任妻子安妮的'婚姻?是他对安妮的所作所为?或者……?老人承受不了啦,他无法再像过去漫长一生那样缄默于胸,如果说他与所爱的小儿子一生面面相觑,那么现在该说点什么了。
更何况,他这个儿子在大学校园里正在出落得更让他喜爱。在这世上他还能向谁倾诉呢?在这无言的绝望的当口,小克尔凯郭尔的感受也好不了多少。父亲是那么软弱、可怜,在最低沉的时候,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竟然把内心对家人之死和基督殉难的联想也向小儿子倾诉,他甚至预言,小儿子也无法活过二十四岁的大限。看来他的确是老了,像通常的老人那样,反过来有些依赖儿子了。可他不知道,这位孱弱畸零、敏感到神经质程度的儿子,心中也翻腾撞击着至少同样可怕的东西。
一些朦胧而阴森的预感和念头由来久矣。还在儿时,他就总是感觉父亲的眼神藏不住内心深处隐秘的不安。那些"无言的绝望的当口",那种心照不宣却又讳莫如深的互感,难道就只是"纯粹的忧郁"所为?那忧郁当真那么纯粹?年事曰长,他对自身和家庭的不幸越是明了,预感和念头就越是清晰。亲人接二连三去世,他自己本就痛苦和疑惧不已,而从父亲身上,在老人的悲痛欲绝之外,他的预感和念头似乎再一次得到证明。然而他不敢正视。父亲敬畏上帝,严于律己,受人尊重,对于他尤其有着独特的、不可取代的含义。此外,走出家庭进入校园使他的天地和视野宽阔了一些,人类知识精华的熏陶使他隐忍了一些。再说,他已二十岁出头,虽然还不能不算年轻,但毕竟不再是稚嫩的青年。从1834年4月,即他开始记曰记,更多地面对世界和自我,沉思和反省人生。
趁着暑假,也为了暂时避开那无言的绝望的当口,他到海滨城市希勒勒去了。等他回来,发现父亲陷入了一种可伯的状态。内心深深的懊悔,使父亲看上去差不多精神失常了。他常常借酒浇愁,要向儿子吐露心曲,但总又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一日酒后,老人终于讲出了几句话,像闪电一般,划进多年疑云密布的天空,照亮了儿子胸中深埋的疑点。
今天,在更权威的资料被发掘出来之前,世人已不可能对那场"历史性"的谈话有更多的了解。也许,那是一次酒后的"失言",老人自己未必就十分明了。从克尔凯郭尔的日记以及若干带自传性的作品中,人们得以知道,就在那次谈话中,父亲终于向他袒露了内心深处隐藏多年的可怕秘密。人们已不可能知道那秘密的具体内容。它多半与性行为有关,可能牵涉到父亲之外的人。
没有必要执著地凭空猜测那件秘密的真相,我们只需要知道,那场谈话是如何使克尔凯郭尔本已破碎的身心更加四分五裂。父亲作为他固恋的对象,二十多年来一直让他以为,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孤独到极致,他还有可以依恋和信赖的人。现在他终于发现自己本质上是一个孤儿。环顾四周,全是死亡的气息:一大群亡灵,一位心理崩溃、形象倒塌的行将就木的老者,三十四岁的大限之年……尤其是对父亲的敌意,随着父亲形象的崩溃,渐渐从潜意识深处上浮到意识之中,甚至引起了对基督教的反感:"……我的一切都要算在父亲帐上。他从各个方面尽可能令我不幸,使我的青年时代悲惨无比,我对于基督教几乎从内心感到反感,………"虽然,克尔凯郭尔对父亲潜藏的敌意,要到他自己晚年才会变得完全清晰,但是,在那场"历史性的"谈话之后,这种敌意已经开始表现出来,而且具有了一种可怕的形式:他相信,不仅他和长兄彼得活不过三十四岁,而且父亲必然会活到他们之后。想象一位命途多衅的老人,眼见所有的亲人一个个先于他走进坟墓,唯独留下他一人面对着一大片十字架,不知是在凭吊被彻底埋葬的希望,还是在凭吊他自己孤苦老迈的惨景;换句话说,父亲的高龄并非神的恩赐,而是一种惩罚;同样,他们家庭天资聪慧的禀赋也并非神的嘉奖,而是为了让这家人能够看清彼此和全家的毁灭,看到这个曾经那么兴旺的家庭是怎样被上帝全能的手所淘汰、所剔除、所扫灭,化为乌有,就宛如上帝做错了一次实验,再亲自改正过来。……所有这些现象、念头或幻觉的分量,一古脑儿加在克尔凯郭尔孱弱畸零的身心之上,把他抛入又一轮新的孤独、恐惧和绝望。那是一种境界,在那种境界中人周围全是虚空,要么继续面对那位已经不那么可爱的上帝,要么就只好听从身内身外各种魔鬼般的呼唤。
看来,事情的确是这样:从童年时起,他就已经成为了精神。在俗世的意义上所依赖的,如今都成虚空。现在,如果说他手头还凭借着什么东西,那就是这几乎纯粹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给试图永生和不朽的人以希望,给在日常生活中走投无路的人以慰藉。这个世界是不安、畏惧、绝望之人的退路,然而,这个世界高处不胜寒,从本质上说,只不过是虚空的对应物,它本身就充满不安、畏惧和绝望。没有谁能够完全局限在其中完成自己的人生。即便后来被生活锤炼成熟的克尔凯郭尔,也不过是获得了一种能力,可以在其中进行较长时间的搏击而已。眼下,他无法承受这个世界中难以承受之"轻",更不可能凭借它去反抗或消减由最近的不幸所强化了的畏惧和绝望。
时代的跳荡和生活的内容开始显露它们独有的魅力了。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欧洲,正是资本主义积累最为疯狂的时期。马丁·路德所说的"魔鬼"正甚嚣尘上,潘朵拉的盒子正在打开,道德在败坏的泥淖中发展,人性在堕落的诱惑中更新。现在,对于我们这位年轻的大学生,浪漫主义不仅仅一种文化抱负,更落实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呼唤。对于一种"浪漫主义"的生活方式,他拥有自己独特的优势。
他不仅是令人羡慕小有名气的大学生,更是阔绰的富家子弟。放荡的生活所需要的时间、金钱和风雅,他都具备。对大学生活的自由,对剧院、咖啡馆他本不陌生,现在只需变本加厉就行了。只要解决了一个宗教信念问题,他就可以全身心俯冲进五彩斑谰的生活中去。
其实,随着父亲形象的倒塌,耶酥基督自然失去了昔日的光辉。在那些曰子里,克尔凯郭尔的日记中充满了对基'督教的攻击。虽然他不否认基督教对于人性的精神价值,但却对它的清规戒律极为反感。尤其是为父亲所遵从的旧约信条,在他眼里更显得不近常情,了无人性。现在,大学课堂和书本中所有弘扬自然人性的内容,在他眼里大放异彩。上帝之爱他本已疑虑,如今更是心生异念。像他那些深受浪漫主义影响的老师们一样,他越来越认为生活有着室高无上、不证自明的特权,用不着基督教的恩准。歌德就是一位异教徒,但他的人格是多么伟大崇高,生活境界是多么健全圆满,艺术创造又是多么雄浑而和谐。与这位伟大的异教徒相比,父亲是多么可怜呵!他虞诚的基督教信仰并末给他生活的力量,反而剥夺了他存在的勇气,就宛如被阉割了的公马。还有谁比他清楚那要命的忧郁,那无言的绝望,那不安的罪过感,那面对死亡和虚空的恐惧和颤栗?所有这些东西不仅伤害了可怜的老父亲自己,而且也伤害了整个家庭,尤其伤害他克尔凯郭尔。或者基督教,或者生活,这是一个问题,而他克尔凯郭尔要选择生活了。人,应该承认生活的至高无上的特权,为了认识和体验生活,人不必害怕拥抱生活、纵情于生活,甚至不必害怕犯罪。对于他克尔凯郭尔,这不也是对童年修道院般幽禁式生活的复仇吗?!现在,随着父亲以及上帝形象的崩溃,修道院的高墙不复存在,胜利大逃亡的时候到了,无论他自己原本有多少精力和体力,还剩下多少精力和体力,他都将义无返顾,在狂喜中奔向另一爿世界。那仍然是一爿文化的世界,但它不仅包括书本,还包括生活。
克尔凯郭尔结束了沉思——那并非一时一事、而是由生命组成、跟生命一样漫长和痛苦的沉思——俯冲到生活和人群中去了。或许正如歌德所说,只有沉思而没有俯冲会让我们发疯。在经历了众多不幸之后,我们这位青年正站在"无言的绝望的当口",正濒临疯狂的危险,他既需要拯救自己,也正好借机放纵自己。一改平日的孤独和沉默,他俯冲到生活和人群中去。大学的课程被抛到脑后,神学院的学业被弃之不顾——因为,那不过是父亲的成命而已。他四处扬言要放弃神学改修法律。一如当时的浪漫派文人,频频出入于各种社交场合,拜访文化人物,结识商界名流。他经常造访海贝尔的沙龙,调见他美丽的妻子。他本来就一直是戏剧和歌剧的热心观众,现在更是不放过任何一场演出。莫扎特的歌剧中满是彻头彻尾的感觉,此刻尤其叫他如痴如醉。在哥本哈根学生俱乐部中、在丹麦音乐协会里、在报刊杂志的编辑部里,常常可以看见他的身影,听见他刺耳的嗓音和才华横溢的高谈阔论。他文学评论的才华也开始渐渐显露出来。他俯冲到生活和人群中去。他现在真成了纨绔子弟,握着手杖,叼着雪茄,浑身洒满香水,十足花花公子派头,出没于哥本哈根形形色色的游乐场所。他在咖啡馆里滥饮;在舞会和宴会上,他机灵诙谐,讨人喜欢;他常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成天泡在酒吧间里,把自己灌成酒鬼。到后来,他的放浪行骸竟然引起哥本哈根警方的注意。他花钱如流水,不到一年时间,已挥霍掉相当于今天一百万法郎的巨资;然而其灵魂却又是格外地空虚,日记里全是些破罐子破摔的语气,很像浪漫主义中颓废的末流,又有些后现代派的气息。大约在1936年春季前后他连续写下这样一类日记:我刚从一个晚会上回来,我是这个晚会的台柱和中心人物;我妙语连珠,令每一个人都开怀大笑,都喜欢上我,对我赞棠不已——但我还是抽身离去,其实这个破折号应像地球运行轨道的半径一样长——
我想开枪打死自己。
死亡和诅咒,我能够和世上的一切脱离关系,但唯独不能和我自己;我哪怕睡着了也无法忘掉自我。
有位流浪乐师用簧管乐器(由于他站在隔壁人家的院落里,我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乐器)吹奏《唐璜》里的小步舞曲,药铺老板在用碾槌捣药,女仆在冲洗院子,马快在洗马,他用马刷子磕打着井栏,从镇子的那一头远远地传来了虾米贩子的叫卖声,等等。他们对一切视而不见,而且那吹乐的也大抵如此;而我感到是多么地惬意!
他俯冲到生活和人群中去了。,他最终去了一种场合。一般说来,凡是有生活和人群的地方就有这种场合,它是人性在生活和人群中东奔西突时可能遇到的场合,是人性俯冲进生活之后可能达致的逻辑结果之一。有人说,这类场合是人性的下水道,是人性通往地狱的海关。如果人性要堕落,那么它的一切努力都朝向这里,在这里留下快活的买路钱,然后去它该去的地方。
1836年 l1月 l O日,在克尔凯郭尔的曰记中出现了这样几行宇:"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过去,每当他在生活中遭遇到重大事件或重大刺激,日记中就会出现这样寥寥的几行宇。但在那天这几行宛如颤栗着的字迹下面,还赫然写着另外一句话:"那野兽般的咯咯笑声"。他去了妓院。单单凭着那一天的日记,人们并不能对克尔凯郭尔生活史中这一独特部分作出具体的判断。
人们不知道,那是他初往青楼时所受到的震荡,还是屡赴妓院中一次特殊的遭遇。然而,根据克尔凯郭尔整个的身心状况和心理结构,根据他总体的人生表现,人们倾向于作出这样的判断,那是他与作为肉体的女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触。他到"地狱"边缘据说,那天克尔凯郭尔先把自己灌得烂醉,才仗着酒性鼓足勇气前往妓院。据说,他在那"地狱"边缘宛如内心百般矛盾的罪犯一般,闪闪烁烁、逡巡犹豫、疑虑不安。据说,他在烛光明灭的夜色中失魂落魄地逃出妓院,那"野兽般的咯咯笑声"追逐着他,直至他奔回家中。据说,当时,他前所未有地感受到父亲的罪孽,如果说在过去这罪孽只是笼罩着他、浸润和毒害着他,那么,现在它完全移植到自己身心内部来了。父亲的命运、父亲所遭受并正还在遭受的沉沦和虚空,此刻使他极度恐惧和颤栗,于是怀着压倒一切的罪过感,跪在他最初试图反叛的耶稣受难像前。
历史上许多著名人物,都有着与之类似的经历。圣奥古斯丁青年时代曾放纵情欲,"陷身于沸响的罪恶恋爱的鼎镬之中"。卢梭不仅从华伦夫人身上享受"乱伦般的激情",而且在别的女人那里也是情场老手。拜伦自己就是声名四播的唐·璜,他死后,教士们甚至拒绝在伦敦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诗人区给他一席之地。海涅则在文章里不厌其烦地夸耀自己的放荡和堕落……奥古斯丁后来成为"上帝的圣者",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基督徒之一;卢棱功名盖世;拜伦和海涅都是诗界罕见的天才。
对于这些独特的人格,"地狱"边缘的巡礼也是他们向生活和人群所作的一种"俯冲",在这一过程中,他们的灵魂或肉体也在恐惧或颤栗,也不可避免地有着罪过感,但他们没有像克尔凯郭尔那样被罪过感所压倒。
他们的身心承受住了完整的罪过和罪过感,宛如是承受了一笔昂贵的学费;尤其对于卢棱、拜伦和海涅这三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者,他们可以说是为浪漫主义付出了不可避免的代价。
其实,把上面这些人与克尔凯郭尔作比较,并非是要谈论对与错的问题。我们只是对了解克尔凯郭尔的人格结构满怀兴趣。正如我们所看到,在无可奈何的四分五裂中,在走投无路的绝望中,他选择了一条反叛的"浪漫主义"之路,并且走过了这条路上所必经的常规里程,最后却停止在终点面前。他没有把自己的反叛进行到底,没有为自己的选择付出最后一笔决定性的、但又是凶吉未卜的代价。是什么导致了这种自相矛盾?是境界的作用,还是力量和勇气的限制?男女之间的肉体关系,常被看作是一种"肉搏"。不少人认为,资本主义使人类社会进入了总体消费时代,人类生活各个层次和侧面,都被程度不同地异化为"肉搏"的过程。性爱作为一种重要的消费,更是表现为赤裸裸的"肉搏"关系。克尔凯郭尔所处的
时代正是资本主义上升时期,在社会的"阴暗层面",在妓院一类场合,消费性的"肉搏"早已普及开来。
克尔凯郭尔那天在妓院中目睹了怎样一种"原始场景"?那位发出"野兽般咯咯笑声"的妓女,拥有着什么样一副肉体?他们之间发生了怎样的关系?那场"肉搏"展开和进行到什么程度?不管怎样,"那野兽般的咯咯笑声"这句话本身,无可否认地表现出一种畏惧。克尔凯郭尔所畏惧的是什么?难道是"那野兽般咯咯笑声"中人性的堕落吗?要是那样,他走进妓院干什么?他在走进妓院之前所经过的那样一段道路又是为了什么?似乎只能认为,那句话反映了他对面前这副肉体的畏惧,当联想到克尔凯郭尔生来孱弱畸零的身躯,联想到他破碎的身心和独特的个体心理结构,人们就更容易相信这一点。这种说法并没有排斥其他可能的因素,如宗教熏陶、伦理教育和社会心理因素。它只是想要说明,克尔凯郭尔"浪漫主义"大进军的失败,既有着非理性的荒诞因素,也有着必然的逻辑。也许,以一种"浪漫主义"的方式俯冲进生活和人群,本身就意味——场身心交融的大搏斗,那需要某些特殊的前提;例如由母爱所保证的水不破碎的身心、一位大山一般伟岸的父亲、一位慈祥爱怜的外婆、一位高尚而可亲的师长、一群肝胆相照的朋友……或别的什么。而且,正如前面所曾指出,即便有了这些特殊的前提,事情的本质并没有改变,甚至有可能相反,使我们满足于一种表象的健全,而迟迟认识不到应该认识或必须认识的东西。或许,我们可能在短时间内、在生活和人群的某些层次和侧面敷衍了事,蒙混过关;然而,只要我们在俯冲或翱翔中还希望保持生而为人基本的真诚,那么,我们就必然或早或晚面对一次根本性的结帐,以及随之而来的付款。
生活到底要克尔凯郭尔支付什么他无法支付的东西?对于这个微妙的问题,我们没有能力确切回答。我们只能设想那是一个身心问题,尤其是他的肉体,显然是问题的一个焦点。克尔凯郭尔痛苦不堪的曰记有助于人们对事情的理解:……那令人哀伤不已的畸态以及伴随而来的痛苦(它无疑会使其余人大多自杀的,如果他们有足够的精神力量去品味那种绝对悲惨的折磨),正是我所以为的肉中的刺,被视作我的局限性,我的十字架;而且我相信,这正是天国里的上帝要求我付出的甚高的代价,以换取在我同时代人中间寻求均衡的心灵和灵魂的力量。我并不以此而自夸,因为无论如何我已经垮掉,我的愿望已经化作日复一日的极惨重的痛苦和耻辱。
……我并不害怕外在的阻力,只是有一种内在的阻力,上帝让我感受到令我痛楚的刺——那便是我的天罚。
……我根本缺乏的是肉体上的先决条件。……我那健全的精神渴望赶去我肉体的赢弱……给我一个全新的肉体……不管怎样,克尔凯郭尔显然面对一张特殊的帐单,在它面前,他拯救自我、反叛命运的进军休克了。他无力付款,怀着巨大的罪过感逃回上帝面前。人们说,罪过感表明了一个人身上未能展开的生活。面对一场肉搏,他的确没有能力展开自己的生活。不错,在老克尔凯郭尔森严的上帝形象面前,他未能展开自己的生活,但在那发出"野兽般的咯咯笑声"的肉体面前,他就能展开自己的生活吗?两相比较,后者还要格外承担自由和责任的可怕分量。不错,老克尔凯郭尔把他抛入畏惧和绝望,然而,面对那发出"野兽般咯咯笑声"的肉体,难道就不畏惧和绝望了吗?事实上,如果用今天精神分析的眼光来考察克尔凯郭尔,那么,他正是典型的"肛门型人格",这种人格深深地陷于一种神经症的偏执,格外想让自己兔于生活中意外事件和死亡的危险,试图把文化体系或纯粹的精神世界当作反抗自然规律的手段,使自己免于动物的命运。对于这种人格而言,畏惧和绝望的最大来源,不是别的,正是他自己的肉体,尤其是当自己孱弱畸零的肉体面对另一个发出"野兽般咯咯笑声"的肉体之时。
当此之际,逃向罪过感和上帝,是一次准确而有效的无意识行动。无意识是什么?人们说.那是我们肉体中全部现实能量的总和。人们说:无意识,就等于肉体。不管怎样,克尔凯郭尔向生活和人群所作的"浪漫主义"俯冲失败了。在现实的、消费的世界中,在日常的生活和人群中,本来存在着铁一样的法则。正如马克思所说,我们在这个世界的命运,在我们能够对它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之前,就已经被它大体上决定了。这个世界所流行的硬通货,从根本上说,只能是一种复杂的命运综合体。在这个世界中,我们的克尔凯郭尔并没有真正的消费能力,甚至只能算个穷人。一次小小的肉搏,也许还没有正式展开和进行,就使他狼狈逃窜。如果说"贫者愈贫,富音愈富"尤其是消费世界的法则,那么在这个世界中,不幸者就亟难摆脱不幸。只有神秘的天才,才有可能凭借未知其详的力量和契机,从不幸出发,峰回路转地前行,反抗这个世界及其法则,并获得最终的胜利。
我们的克尔凯郭尔也许就是这样一位神秘的天才,也许会获得最终的胜利。即便在这失败的当口,这种设想也并非一厢情愿之辞。谁能说,他这次失败就是一次绝对的失败呢?仔细考察,他不过是从一种畏惧逃向另一种畏惧,从一种绝望逃向另一种绝望,而这种胜利大逃亡的失败,把他带到全新的畏惧和绝望面前,那就是对畏惧的畏惧,对绝望的绝望。也许,这种全新的畏惧和绝望才是对他的最后考验。它们是伟大的试金石,在它们面前,过去的畏惧和绝望常常只是些害怕而已。
也许,今后还会有类似的反复,正如克尔凯郭尔自己多年后所说,畏惧不会完结。但是,畏惧可能导致信仰,并因了信仰而永葆了青春,在畏惧之死的阵痛中不断发展自己。事实上,许多根本性的东西,在他这一次俯冲已经成为定局。
克尔凯郭尔就要退回去了。即便在比较表浅的层次上,谁又能肯定地说这是一次绝对的失败呢?至少,他俯冲过了,取得了某种特殊的骄傲感。生而为人,谁也不可能完全不
要骄傲感。今后,他有资格以过来人的姿态,去蔑视那些一本正经的教授,尤其是黑格尔这类想用体系来代替生活的哲学家:"黑格尔是一位哲学教授,不是一位思想家;此外,大概他还是一个毫无生活经验的极其微不足道的人物……";童话大师安徒生也有着重要的人生缺课,因而"更适合乘车赴欧洲大陆考察,而不宜去研究人类的情感史";歌德"根本没有认清什么是理想,对于任何事物(姑娘、充满同情的爱情观、基督教等等)只知道自欺欺人,对自己瞎说一气";甚至有勇气对着至爱的恋人——哪怕是由于复杂难言的原因而作出的残酷之举——叫嚣:"是的,或许十年以后当我放荡够了再结婚,那时我需要一位青春常驻的小姐使自己保持年轻"……
毕竟,他俯冲过了。过去,孱弱、畸零、破碎、缺憾、幽闭、隔绝、痛苦、孤独、阴郁、森严、忧郁、不安、疑虑、罪感、恐惧、颤栗、绝望等等等等组成了他的生活,组成了他生命的沉思,而他为了自我拯救和自我解放,从这样的沉思俯冲进了消费世界的生活和人群。他需要适当地俯冲进这样的生活和人群——就哪怕只一次,就哪怕未能体面地"潇洒走一回"——补一些课程,那就是如歌德所说:为了避免在沉思中疯狂,我们需要时不时地俯冲一下。他俯冲过了,现在他又要从这样的生活和人群中带着恐惧之恐惧和绝望之绝望,回到他生命的沉思中去。在那里,他将作为几'乎纯粹的精神去面对那渐渐逼近的最后考验。从童年起,他就已经成为精神。他不可能不是精神。他不属于除精神生活之外的任何一种生活,尤其是消费世界的物质生活、人群生活和肉体生活。他在消费世界面前的反应映证了歌德的另外半句话:"只有俯冲而没有沉思,会使我们无异于野兽。"
我们的克尔凯郭尔不愿意做野兽。抑或,即便他愿意,也没有做野兽的能力?在妓院里,在遇到"野兽般的咯咯笑声"之后,他开始转身向回走去。
心灵的震撼
在圣诞的钟声中,1836年结束了,1837年在北欧阴郁的冬天来临。跟新年一道,克尔凯郭尔翻开生活中新的。在学校里,保罗。弥勒关于形而上学一般概念的讲座尚未结束;他和西伯恩仍在推进他们的生命哲学;马膝森一边讲授神学,一边创作神学作品,由于黑格尔的影响而表现出孜孜以求的哲学倾向。在这一年,海贝尔已开始构思他的传世之作《死后的灵魂》;安徒生发表了他的第三个童话集,其中包括《海的女儿》和《皇帝的新衣》,还发表了小说《孤独的提琴手》……
在学校的常设课程之外,克尔凯郭尔仍在专研他所钟爱的苏格拉底和黑格尔。"思想接踵而至;刚刚产生的想法还来不及写下来,新的想法又喷涌而出——抓它、挠它——疯狂——神经错乱!"
如今,他杰出的批判才能和雄辩力渗透到文学评论之中,越来越引人注意,成了文学评论圈子中小有影响的人物。不过,黑格尔哲学却给他的文学评论带来似乎不太理想的效果。安徒生的《孤独的提琴手》最初给他留下烈的印象。在街上相遇时,他告诉安徒生,过去对他了解不够,这次他要用心写一篇书评,可能会使安徒生满意。这篇书评写了很久,最后发挥成了一本书,其中不仅表现出他尖刻的评论风格,而且表现出黑格尔的影响。
这篇书评居然成为《孤独的提琴手》受冷遇的原因之一。后来,在克尔凯郭尔逝世的那一年,安徒生在他的自传《我的一生》中对此事略有记述:"过了好久,他又读这本书,最初的好印象消失了。好像是他越是审查,就越是发现这本书缺点很多。那部书评并不令人满意。一开始我就认定是克尔凯郭尔写的,因为其表现手法之笨拙,很像黑格尔学派的文风,十分晦涩难懂。人们开玩笑说,只有克尔凯郭尔和安徒生才通读黑格尔。这部书评让我明白了,我在别人眼里并非诗人,而只不过是圈子之外的诗歌爱好者罢了。我在圈子里的地位随时会被某个未来的诗人代替……从那时起,我对这位始终以同情态度和敏锐眼力对待我的作家有了更多的了解。《孤独的提琴手》受到冷遇还有别的原因……"
随着新年伊始,克尔凯郭尔开始了更重要的人生学业。在碎然的打击、浪漫的俯冲和仓皇的退却之后,他更加专注于生命的难题。他还没有完全从俯冲扫射式的生活中抽身出来,但沉思的时候是越来越多了。在他看来,"许多人总结生活的方式与小学生无异;他们自己懒得计算,只知道抄课本上的答案来欺骗老师。"他隐约觉得自己正面临一场巨大的挑战,就要着手一项伟大的工程。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饱受锤炼了;然而还不够,无论从知识还是从人生的角度,他还欠些火候。苏格拉底和黑格尔这样一些人物还在令他绞尽脑汁;父亲的宅郧越来越位不下去了,这不仅因为其间阴郁不祥的气息,也由于父亲觉察到他的放纵,父子关系在开始恶化;诸般畏惧和绝望仍在,走投无路的恐惧之恐惧和绝望之绝望更是森然;三十四岁死之大限并不太远;……而这个承受如此重负的年轻人,居然还从未涉身恋爱。他还不具备深沉的定力,在迷乱甚或疯狂的心境和思绪中,生活的诸般烦恼格外令他在意。"往往是微不足道的捉弄令生活痛苦异常。我将乐意顶着怒号的狂风,热血沸腾,奋力前行;但是只要一阵和风吹来,将一颗纤尘吹进我的眼睛,就令我烦恼,竞至于裹足不前了。""这些琐屑的捉弄好比是一个人正要从事他自己的生活以及其他许多人的生活所依凭的一项伟大的工程、一桩伟大的事业的时候,一只牛虻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多少烦恼事!自小,他就生活在敌意的世界中。人群从来对他是一种挑战。几乎从一生下来,他就注定要缺乏进人人群的能力。曾经,他一再培养自己一种比较灵巧的社交方式,事实证明倒也不乏才气,但总的感觉仍是空虚,而且觉得自己遭到了自己的背叛。现在,尤其是在一场俯冲之后,他更是在人群之外冷眼看着众生世相。身边都是些奉行实利主义的中产阶级,包括各类平庸的市民,以及一些伪劣的学者。这些人,不管他们内心是多么狠琐、空虚、阴沉、缺乏责任感,但总要努力让自己显得是多么模范的丈夫、妻子、公民……。一如哥本哈根这座城市,看上去十分整伤,公众精神生活却宛如死水一潭,很难激起什么涟漪。中产阶级和上流社会的客厅里通常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然而一有流言蜚语,它们就会像闪电一样不腥而走,从宫廷一直传到咖啡馆、酒吧、剧院……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在他看来,这些人不过是约定俗成了一些生活方式和伦理准则,然而却那么煞有介事地追随,谨小慎微地谄媚,理直气壮地捍卫,然而却又猖琐地加以出卖。其实,克尔凯郭尔最讨厌的,还不是他们猥琐的出卖,而是他们假惺惺的一本正经。他们的道德标准使他们无法理解时代的伟人和天才,无论这些伟人和天才是否离经叛道。而他克尔凯郭尔宁愿接近那些"反常"的天才式人物,那些"汪洋大盗",那些"唐璜",那些"流浪的犹太人"、"流浪的吉普赛人"。他宁可以"浪漫主义"的方式俯冲进堕落的生活,也不愿意假惺惺地与他们为伍。在晚会上,他会故意冷落那些一本正经的人,以他一贯的反讽精神,故意坐在某个靠嚼家庭琐事为生的老处女身边,怀着极大的兴致听她唠叨。"我宁可与传播家丑的老妇交谈;其次是精神病人,最后才是理智的人们。"
春天来了。在春天里,石头都好像要开出花来。这段时间,他老想去彼得·罗尔达姆家中。那是他一7位朋友,跟母亲和几位姐妹一道住在哥本哈根郊邻的乡村弗雷德里克斯堡,父亲是丹麦一位有名的牧师。在彼得家里,他认识了他最小的妹妹鲍莱特。他喜欢跟鲍莱特聊天。尤其是当他不堪忍受喧杂的谈话声或别的什么烦恼,他就会想到去找鲍莱特。这位少女身上纯洁的青春之美触动了他的神经。渐渐地,他已有些身不由己,可他内心却又是那么复杂和矛盾。很多次,他怀着急切的心情和成套的想法去她家,但在中途却失去了勇气。等他沮丧地回到家中,在阴郁孤独的气氛中,他又为自己的优柔寡断懊悔不已。从一般人的心理角度,不难理解这位可怜的青年,即便他的生活史跟这位青春少女一样无理,他也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样去面对那萌动的美好春情,更何况,他不久前才到"地狱"边缘走了一遭。
但是,克尔凯郭尔的内心比一般人可能想象的还要复杂一些。
"主啊"这个词又一次带着沉重的分量,并且还伴随着主的话出现了。透过闪烁迷离的文字,人们能看出内心的冲突和仟悔,其中不能说没有隐含着身心的创伤,不能说没有从"地狱"边缘带回来的罪过感,不能说没有隐含着各种具体的欲望、热情、念头、自卑、疑虑、犹豫、不安、害怕、甚至左顾右盼、患得患失、优柔寡断等等。在克尔凯郭尔身心的什么地方,必然有着一种秘密、一种隐情,他终身末予明确的披露,却总好像在用文字暗示我们。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然而,那一天的日记,却让人格外感觉到别的什么东西。看得出来,他还未能完全从人群中抽身回来,然而,与人群打交道,他显然感到是对自己内心的背叛。在他内心,已经有了某种正在成熟和坚定起来的信念和抱负。
人群和世界的诱惑尚未剪灭,内心的信念和抱负正在呼唤,对鲍莱特的爱情却在这时燃烧起来。虽然后者是那么美好,但对于内心正在成熟和坚定起来的信念和抱负,能肯定那就不是一种背叛吗?伊甸园是多么美好,失去它是多么痛苦,但在返回或通向它的路上,总会有手执火剑的天神阻挡住我们。
那一天,在通往鲍莱特家的路上,仁慈的上帝阻挡了他,没有立即让他迷失本心,因而又一次征服了他。除了别的仟侮,那天的日记还表达了多么温柔的仟悔。对于我们这位青年,对于他胸中正在成熟和坚定起来的东西,爱情也是一种诱惑,也需要我们的仟悔,它温柔的力量难以抗拒,唯有仁慈的上帝有可能帮助我们。
然而,在爱情的诱惑面前,甚至上帝的帮助也未必就能阻止我们。第二天,我们这位青年还是身不由己去了鲍莱特家,并留下这样一段日记:今日情形依旧——我依然设法去了罗尔达姆家——仁慈的上帝啊,为什么这样一种爱好恰好在这一时刻觉醒?——哦,我感觉是多么地孤独!——-哦,这是怎样一种满足自尊心的孤芳自赏——现在所有的人都要瞧不起我了——哦,可是上帝,我向你祈祷,不要抛弃我——允许我活下去,并且做一个好人。
与昨天相比,他的信念和抱负是大大地降低了。他对自己的看法中明显地有了更多的不满,有种恐慌,有种身不能持的感觉。他格外感觉孤独,而且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害怕所有的人都要瞧不起他。他现在只满足于做一个好人,一般而言,这是一个正派人的最低标准。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信心,还要祈祷上帝的帮助,让上帝首先让他活下去。
也许这就是克尔凯郭尔,在生活的冲击面前曾就是这样焦虑不安、犹豫彷徨、大起大落,复杂多变。也许,在这种变化中还有别的原因。至少,对于他克尔凯郭尔,那是一个历史性的日子。那一天,即
在孤寂中,在崩溃中,从生活和人群边缘俯冲进去,又返身回来,仍旧在人群和生活边缘,在一另交织着欲望、爱情、信念、抱负的空间盘桓……。
对于这一切,老克尔凯郭尔所知甚少,至多只知其表面。克尔凯郭尔的研究者们无法确定,两年前暑假里他与儿子那场"历史性"的谈话内容到底是什么。也许,只是对于他儿子,那场谈话才是"历史性"的,而他对自己酒后吐露的东西并没有放在心上。不管怎样,他感到生活全乱了套。儿子一反常态,家中很少见到他的踪影,朋友也不断带来些有关的消息和传闻。在痛失亲人之外,他还在失去小儿子,还在从精神上失去小儿子的爱。人性是多么悲哀。即便在最软弱的时候,你也无法依赖别人,哪怕自你自己的亲人!他已老了,八十有加了,死神的阴影就在身边,却还要面对如此残破的老境。他无法理解儿子的行径,他无法放弃自己,作为父亲他要尽够父亲的责任……。然而,事实证明他是一厢情愿,父子之间的裂痕与日惧长。终于,在
离开一直为他所敬畏、所依赖的父亲,对于克尔凯郭尔来说也是一场考验。从心理学上说,这是一场迟到的心理"断奶"。肩负着那么多焦虑、不安、畏惧、绝望,却要离开在这尘世中几乎唯一的支撑,显然需要多么大的决心和勇气。他格外需要心理上的补偿。就在他与父亲分家的那一天,马滕森也开讲他关于教义学研究的讲座。他是去听了课。他继续听保罗·弥勒的关于古希腊精神、尤其是关于生命哲学的讲座。有关宗教和人生的研究,眼下尤其重要。好在,爱情也正在进入他的生活。爱情能够给他重要的心理支持,让他有力量面对这不堪的人生。
他在感受人生新的分量。他又在经历人生新的"孵化"阶段。洛夫街五号的公寓让他能独居一室,给了他很好的条件。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他几乎什么具体的事情都没有干,直到1838年3月13曰,这一天,他所尊敬的教授保罗·弥勒逝世了。教授之死给克尔凯郭尔带来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哥本哈根大学哲学教授的席位出现了空缺。他面临一个机会,只要他能撰写出学位论文并获得通过,他就有可能填补这一空缺。现在他独身居住,对生计问题有了具体的感受。与鲍莱特与蕾琪娜的爱情和友谊,更使他感到谋求一个优裕职位的需要。克尔凯郭尔着手准备毕业论文,他首先确定了论文题目:《论苏格拉底的讽刺概念》。他自幼受有古希腊文化的教养,保罗·弥勒教授深湛的希腊学养又给他很大影响。他作了一些粗略的考虑,这篇论文从选题上说是对教授学养的一种承继,他将充分运用颇有心得的黑格尔哲学加以展开,但最重要的是,他将通过对苏格拉底讽刺艺术的研究,表达自己对人生与历史的独特体验。
与此同时,可怜的老克尔凯郭尔却日益痛苦。两年多来,为了弥补父子感情的裂痕,他作了巨大的努力,结果却适得其反。他已经八十二岁了,知道自己已不久于人世。他要为挽救儿子作出最后的努力。他要袒露一个重大秘密。这说不定也是他自己的需要。就在1838年5月5曰,即克尔凯郭尔二十五岁生曰那一天,父子俩终于作了一次开诚布公的深谈。
七十年前,老克尔凯郭尔还在故乡日德兰的荒原上牧羊,日日忍饥挨冻,或者头顶骄阳,孤独地与牲畜厮混,感到极度的绝望。一天,他又冻又饿,走投无路,失去理智,攀到荒原中一块巨石之上,仰望苍天,挥拳诅咒上帝。后来他知道,他犯了《圣经·旧约》所说的读神大罪,终将遭受报应,并罪及子孙三代。
说来也巧,恰好从那时起,他的生活出现了转机。他来到哥本哈根,经商成功,成家立业,受到普遍的尊敬。照理,他应该感到至福至喜,然而,那件渎神大罪却深深攫住他的身心。他不仅无法高兴,反倒充满疑虑和畏惧,因为他无法确定,那滚滚而来的财富真是生活的恩赐,还是上帝对他滨神大罪的提醒。正因为如此,他始终用森严刻板的教义要求自己的子女;他自己更是终生压抑和忧郁,不仅自己饱受折磨,而且把全家笼罩在阴阴惨惨的气氛中……
克尔凯郭尔的研究者们无法弄清楚:老克尔凯郭尔果真隐藏着重大的秘密和罪过感活过了漫长的一生,最后终于被压垮了?抑或正相反,他不是被秘密的罪过感,而是被自己悲剧性的一生所压倒,在临终之前感到一场重大忏悔的需要?也许,这一仟侮能够挽救他与小儿子的关系?也许他知道是什么引起了小儿子的反叛,知道自己必须作一场比过去更大的仟悔?也许他感到小儿子的态度中有着无限的怨尤,暗示他一种罪过感?不管怎样,老人似乎为那场谈话耗尽了生命,三个月之后,
"于是一场大地震终于发生了……"对于终生敬畏和信赖的老父之死,克尔凯郭尔无疑十分悲痛。父亲去世之后三天,他在日记里写道:"我曾经是那样深深地期望他能再多活几年,我将他的死视为他对我最后一次爱的奉献,因为他不是因我而死,而是为我而死,以便在我身上产生某些后果。"
然而,他当时感到的悲痛,在很大程度上只有社会性的意义,因为:"他给我留下的一切,是对他的纪念、他那被人赞美的形象,这种赞美……是新近才从许多人那里了解到的,……"。
父亲之死引起的悲痛,固然是"大地震"的内容,但不是主要内容。父亲所讲述的事情呢?就在那一年,克尔凯郭尔留下一条未署具体日期的重要日记:于是一场大地震终于发生了。可怕的剧变突然降临,迫使我采取一种切实可靠的法则,去解释我所面对的一切现象。当时我曾怀疑,父亲的年高老迈并非是神的恩赐,相反是一条祸根,同样,我们家族出众的大脑也并非优秀的禀赋,而是为了让我们能够看清彼此和全家的破灭;从父亲身上我看到一个命途多舛的人,他曾经注定要比我们大家活得更长,看到那坟墓上的十字架,在那坟墓中埋葬着他所有的希望,每当此时,我便感到死的沉寂在我身边悄然浮动。一种犯罪感沉重地压在我们全家身上;上帝的惩罚有加;我们的家庭将化作乌有,被上帝全能的手扫到一边去,被剔除,被扫掉,好似做错了一次试验……围绕这条日记的日期和含义,研究者们有诸多分歧。如果它写于父亲逝世之前,那么它显然表达了父亲的临终谈话所带来的震惊,那场谈话似乎证实了克尔凯郭尔的某些怀疑:某种巨大的罪过将给这个家庭带来可怕的惩罚,所有的子女都活不过三十三岁的大限,包括克尔凯郭尔自己,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位老父亲!然而,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父亲之死就将破除这种怀疑,从而带来更大的震惊,引起更大的"大地震",然而,克尔凯郭尔的日记或其他文字对此并无反映。
应该说,这段日记写于父亲逝世之后,它主要表明那可怕的怀疑被父亲之死所破除后引起的震惊。如果真是这样,"大地震"也是一场大解放。父亲之死会引起作为人之常情的各种悲痛:老人在悲哀的一生之后如此痛苦地死去,儿子对个中缘由却到最后才知晓。而且,在被自己敬畏和依赖一生的父亲去世后,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彻底孤独了……
然而,真正令人震撼不已的是,随着父亲的逝世,那压倒一切的死亡恐惧就一下子被缓解了,至少,那臆想出来的具体形式就被基本上否定了。现在,克尔凯郭尔跟所有的普通人一样,只是面对着那种普遍的、朦胧的、未来的死亡恐惧。
现在,该他"采取一种切实可靠的法则,去解释所面对的一切现象"。他必须以一种全新的见解去反思他过去的生活,并从中去理解他人生的使命。让我们回到他那幅冷杉的自画像。那株孤傲几立直指天际不留荫影的冷杉所承受的,是怎么样一爿天空?那显然是父亲那爿天空。在这天空里,在他所敬畏和依赖的东西之外,便是父亲直接或间接导致的孱弱畸零、身心破碎、焦虑、敌意、畏惧、绝望……,乃至畏惧之畏惧和绝望之绝望……。事实就是如此,他在日记中许多次地表明,所有人给我所加的伤害,无论实际上应该怎样计算,他都归到父亲名下了。现在,随着父亲的逝世,这爿天不复存在。他头上是一另全新的天空,心中是一种全新的感受。
久久地站在父亲那爿天空下,承受着那几乎无法承受的一切,他已被炼成孤独、忧郁、冷峻、尖刻的精灵。父亲的天空赠予他远比通常更甚的不幸,然而,正是这些不幸炼就了他。既然承受过父亲的天空,那些仍在折磨着普通人的东西,对他已经无足轻重;甚至非同寻常的折磨也是如此;甚至那最可怕的畏惧之畏惧和绝望之绝望,令普通人全然不敢面对,对他却已并非如此。父亲已经炼就他一种独特的审美能力:与畏惧和绝望游戏,甚至与畏惧之畏惧和绝望之绝望游戏。父亲给他魔鬼般的意志和力量,给他特殊的生活经历,使他得以从人群之外冷眼旁观,明察秋毫;他过去无法进入人群,现在,他可以说不愿意也没必要进入了;他走在绝大多数人前头,具有代表人类之先锋性、天才性、伟大性的诸多条件。以至,他现在要去研究神学了;过去他总是说,选学神学乃父命难违,可眼下,当西伯恩教授阿道,"现在你是永远不会去参加神学的学位考试了,对吧?"他斩钉截铁给予肯定的回答。"如果父亲健在,倒未必会去做它。"
也许我们最好还是采用克尔凯郭尔诗意的表达。作为一株冷杉,他的命运早已被注定了。现在,无论头上是什么样的天空,他永远只能孤傲死立直指天际不留荫影。他不可能再做别的什么。他被人群所放逐,永远不可能回去了。他就要成为人群之外一个绝对的个人,一个"例外者"。——多年后,克尔凯郭尔写下过这样一段文字:"孤独这件事对我——不是我私人,而是作为一个思想家立场的我——是一件决定性的事。……假如我战死之后愿意拥有一块墓碑的话,我只要刊上'那个个人'几个字就行了。"
或许,只有岩鸽在他的枝丫上筑巢?那是爱情的隐喻。那么,他和爱情会有什么样一番最后的遭遇呢?别了,蕾琪娜怀着父亲之死带来的各种人之常情的悲痛,以及近乎彻底的孤独,克尔凯郭尔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父亲留给他约合三万丹麦里克斯(大约相当于二万英镑)的遗产。现在,他全面撤退回来,不仅进一步弃绝一般的社会生活,而且辞去当时手头兼带的备类事务,潜心学习和研究,准备神学终考和硕士学位论文的写作。
父亲去世之后,他一下子站在人生新的起点上了。生活中自然还有诸多无奈(须知,如果他生而为正常的普通人,情况会大大地不同),但那愈来愈明晰和坚定起来的信念和抱负,显然也在起着重要的作用。在历史的长河边,矗立着那么多杰出人物的青铜像,那都是他们执著地献身于思想和文化工作的结果。尤其对于惯被日常生活所剥夺的人,创造性的精神生活是一面双刃剑。它既可填补被剥夺的虚空,又是信念和抱负的寄托。
然而,一位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无论如何还会动心于别的什么东西。写作的乐趣对于克尔凯郭尔越来越显示出诱惑,但还未像后来那样,几乎成为生命之唯一的寄托。尤其是认识鲍莱特和蕾琪娜以来,这种乐趣总显得有些辛酸之感,他在日记中写道:我肝肠寸断,没有一丁点指望能在下界获得常人所有的幸福生活("在世上富足并且长寿"),没有一丁点的指望拥有一个幸福温馨的未来——此乃家庭生活的历史延续性的最自然不过的结论和结局——
我在令人绝望的绝望当中抓住了人类仅有的理智方面,紧紧地依附于它,竟至于那属于我显而易见的精神天资的思想,成了我唯一的慰藉,我的各种观念成了我唯一的快乐,而这些在别人而言都是无足轻重的。这是何等奇妙的事情!我们这位青年显然想到了爱情和成家立业之事。
认识鲍莱特和蕾琪娜一年多了。十五岁的蕾琪娜,是提多拉州参议员奥尔森的女儿。在父亲精心呵护下,她出落得清莹秀澈,不仅美丽,而且心地纯洁善良。她不仅含苞欲放,而且,在她诚挚温柔的内心世界中,正好具备着克尔凯郭尔生来就被剥夺而又极其渴望的东西。在她面前,他内心惯有的焦虑、不安、敌意和畏惧总是能得到深深的抚慰。实际上,克尔凯郭尔第一面就爱上她了。当时,对于这位年轻的大学生,纯朴可爱的蕾琪娜还不了解其复杂多变的内心世界,只觉得虽然他看上去略有些畸零,但聪明过人、才华出众,妙语连珠,加上还是体面的富家子弟,因而也颇有仰慕之情。
春天来了,克尔凯郭尔对心中恋人的情感与日惧增。自卑感压抑着他的表白,可是,他内心的思念却越来越炽热,燃烧成美丽的火焰:"你,我心中的女王(蕾琪娜的拉丁文意思即女王——引者),藏在我心灵深处的女王,我最活跃的思想里的女王,与天堂和地狱等距的女王——未识之神!哦,我真的相信诗人所吟唱的:一个男子第一次看到他所钟爱的人,会以为他早就似曾相识;以为所有的爱,如同所有的理解那样,全都是回忆;以为爱情(在个人那里也是如此)有它的预言、类型、神话,也有它的《旧约》。不论我在哪里,看到哪一位姑娘的容颜,都令我回想起你的美艳,我似乎需要世上所有的女子,从她们汲取出你的美貌,我似乎必须走遍天涯,找回我失去的大陆,哪管我全部存在的最深的秘密引我去相反的方向——一时间你和我近在胆尺,那么地真切,那么强有力地占据我的心神,竟至于我自己都觉得变了个样子,觉得此情此景是多么地美好。"如此炽热的爱情,也没有占据他全部的身心。信念和抱负使他感到了爱神的挑战,而且,自卑感也在意识的边缘浮动:"哦,难以识见的爱情之神2你这掘微探幽的爱神呀!你会把爱情显示给我吗?我将在世间找到我所寻找的吗?我将经历那从我所有生活的乖戾前提引出的结论吗?我要把你拢在我的臂弯里,抑或你要引我上路吗?"
接下来一段更为神秘的话,显然表明爱情之外什么别的东西在召唤:"莫非你已先我而去?我渴望的人?你是在另外一个世界向我召唤吗?哦,我要抛弃掉每一件东西,以使我变得更加轻盈,好随你同去!"那是一种神圣之物的召唤?抑或,那是一种对自己爱莫能助之感的文饰?至少可以说,我们这位青年在经历着思想与现实的振荡,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是在经历思想与现实的混淆?或者,用我们在第二章探讨他心理结构的用语,他还在理想自我与现实自我之间纠缠不清?在这种徘徊中,世间万物常常令他痛苦不堪,琐碎的烦恼、道成肉身的神秘……一切都那么不可理喻。他感到他的悲哀自大无边,无人知晓,唯有上帝知道,但上帝他却不能怜悯。转眼二十六岁的生日又到了,生命在飞逝。年轻人、小伙子,你这站在人生道路新起点的人啊,你若已经迷失了方向,就回到上帝那里去吧,他的教诲将使你青春不误,使你的男子汉行为刚毅顽强。那些人们不也将受尽折磨吗,他们把年轻时的勇气和力量消耗在反叛上帝的事情上,而今灰心丧气、孤立无援,不得不开始人生的撤退,从亵读圣地的人群中、从风雨飘摇的城市、从冒烟的毫无希望的废墟、从荣华失尽安宁不再的土地,不得不开始聊度漫长无尽的衰败暮年,不断被那句颠来倒去的怨言所搅扰:"那是我毫无喜乐的悲哀时光"。
不管结局如何,考试必须首先全力应付。这首先是因为,那是父亲生前最后一个愿望,老人去世,不仅消除了那些可怕的紧张敌意,而且使他常常处于歉疚的悲悼之中。这种悲悼使他强烈地感到:无论过去的日子是多么阴暗,他还是从父亲那里学到了父爱。现在,那种悲悼的肃穆,伴随着内心日益坚定的信念和抱负,进一步使他对天父之爱有了感受,184O年
哦,萨依定,它就像安徒生笔下被人遗忘的灰姑娘。砾丘起伏的荒原上长满了常青的石南,人们就在这灌木丛中放牧羊群,就跟父亲当年一样。虽然时代不同了,人们脸上贫苦的痕迹不像父亲当年那样悲惨,但大地还是那样荒凉又荒凉。他仿佛看到父亲童年的可怜身影,以及他在一座小山包上诅咒上帝的景象。哦,石南丛生的荒原,对于增进人们心灵的坚定,具有特别的影响;在这里,一切都袒露在上帝面前;在这里,五花八门的消遣没有立足之地;也没有我们的心灵得以藏匿之处,没有都市中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角落——在那些角落里,人要想严肃起来、要想聚敛自己失落的思想,又是多么艰难。在这石南丛生的荒原上,心灵必须坚定而准确地接近自己。"我往哪里去躲避你的灵魂?"在这片石南丛生的荒原上,人会真心实意地叩问自己。面对苍凉冷峻的日德兰荒原,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到在天之父的力量。然而,在父亲的、也是自己的故土,震动心灵的并非全是悲抢之感。郁郁葱葱的灌木,白垩的山岩,花冠一样的山毛榉,让人精神为之一爽。如果说都市的喧嚣破坏人的思想,那么,故乡清新的空气和粗朴的风土人情,则特别有助于我们大脑的健康。他在日记中感人地记述了与哈德老人相遇和伴游的经历:"他躺在石南丛中,显得无忧无虑,身边仅有一条手杖。我们结伴溜达。经过一条小河时,他向我保证这是当地最清甜的河水,边说就边伏身啜饮。……他向我透露,他实际上是跑出来行乞的。多么快活的人生!他躺在石南丛中是多么无牵无挂!他喝水喝得多么心满意足!……他也谈起艰难的岁月,惋惜当年没能在维堡与国王交谈,否则他会得到两个里克斯的奖赏,并被尊让上座。
正是这种生活,在我们儿时被大人们所卑视!我们,还有别的人,尤其是我们,终年辛勤劳累,过的却是什么样一种生活!"如果克尔凯郭尔读过蒙田,他当时一定想到了这位法国贤哲的有关论述。蒙田提倡堂堂正正地享受人生,认为最美满的生活,就是符合一般常人范例的生活,井然有序,不含奇迹,也不超越常规。对比哈德老人,他至少想到了自己不幸的生活:"……当我的思想就要产生出来,我就被自己的思想吓倒了;我被自己的思想弄成畸形,思想实际上并未回答我内心急切的欲望。……我会完全被一种把思想与现实相混淆的神秘畏惧所支配。……
那种畏惧让我永远知道未来,但也害怕未来!"日德兰荒原虽然荒凉但却充满生命力的生活,又一次让克尔凯郭尔感到自己生活的扭曲和畸形。然而,这种扭曲和畸形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是思想与现实的混淆,还是那神秘的畏惧?换句话说,是思想与现实的混淆导致畏惧,还是畏惧导致思想与现实的混淆?
也许两者都是对的。也许,生活中某些人注定较多地属于思想,而另一些人较多地属于现实,就正如某些人会有这种畏惧,而另一些人会有那种畏惧。较多地属于思想的人会较多地畏惧现实,而较多地属于现实的人,也会较多地畏惧思想。
然而,这个问题对于我们这位年轻人也许沉重了一些,尽管他具备卓越的思辨能力,但他还需要成长。然而,不管怎样,行动是最重要的。无论是消除思想与现实的混淆,还是消除那神秘的畏惧,只有行动。曰德兰荒原上原始的生命力给克尔凯郭尔注入了生机,激发了他行动的欲望。远离哥本哈根,使他对蕾琪娜格外思念,这位少女对他来说,代表着一种可能的新生活,如果他希望拥抱这一新生活,他就必须付出勇敢的行动。克尔凯郭尔结束了半个多月的日德兰之行。
回到哥本哈根后,整整一个月时间内,克尔凯郭尔一直在盘算如何接近蕾琪娜。
是,谁也不知道克尔凯郭尔的内心世界!仅仅在他前往求婚的第四天、即蕾琪娜同意这门亲事的第二天,甚至可能还更早一点:"但是我内心……!次日,我明白我犯了一个错误。像我这样的人,我的苦修生活、我从前的生活经历、我的忧郁症……便说明了一切。……这段时间我遭受的痛苦真是难以言表。"
严格说来,克尔凯郭尔这次行动,其本意也许是想冲破思想与现实的混淆。正像他在日德兰荒原-上可能设想过的——样。但是,它实际上却正是——次思想与现实的混淆。就一般情况而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现实,那就是如马克思所说,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在我们能够对世界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之前,就i经被大体上决定了。后来的事实表明,克尔凯郭尔自己对这一点非常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并正因为如此才达到思想史上难以企及的地位,在西方学者授与他的诸多头衔中就有一条是"与马克思同样深刻的哲学家";但是,眼下,他还必须继续向生活支付巨额的学费,还必须骨肉淋漓肝脑涂地撰写他的人生"论文".才能得到他在人类思想变上光荣的"学位"。
正如我们已经看到,除自卑感终生在折磨他以外,信念与抱负,甚至神圣之物,早就在爱情之外召唤他了。在自卑感和信念与抱负之间存在着什么关系,我们暂且不论,但是可以肯定,这两者都在这次行动中显示出重大的分量。
因而,这次本意是向往新生的行动,反而把他抛入了新的绝境,使他在固有的不幸、美丽的爱情以及神圣的信念与抱负之间四分五裂。他还没有勇气袒露内心的想法。在难以言述的情感冲突和思想冲突中,在不同"地质板块"的剧烈碰撞中,克尔凯郭尔度过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年。加上他还要煞费苦心准备硕士学位论文,真是雪上加霜。
在这一年里,他多次暗示蕾琪娜,想让她主动提出中断关系。但蕾琪娜未能领悟,只有很少的察知。她是健全而纯情的姑娘,对自己所选择的爱情有着正常的坚定和忠贞。在这一年中,他与蕾琪娜之间有许多极其微妙的情感状态和插曲,对此,克尔凯郭尔的日记有着重要的记述。在这些记述中,包含着诸多微妙细节,提供了丰富的心理分析线索。然而,本书不准备作细腻的心理分析,而主要试图表明参与这又一次"地质巨变"的主要板块,帮助我们理解克尔凯郭尔的思想结构。
还有什么人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一些呢?我已经把我全部特别善于沉思的心灵极尽风雅地安顿停当,以承受地那纯洁的深沉的思想,以及我那晦暗的思想、我忧郁的梦幻、我光辉的希望、尤其是我永不止息的三心二意,总之,我一切堪与她的深沉相媲美的地方……你说:她漂亮动人。哦,你对此知道些什么呀;我知道,因为这种漂亮耗干了我的眼泪——我买来鲜花装点她;我愿用人间所有的饰物打扮她……——待到她盛装停当,我却不得不离开——待到她满心喜悦、热爱生活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遇,我却不得不离开——
我"就出去痛哭"。
那么美丽、那么浪漫的两人世界!人们说,那是伊甸园,是天堂!人们说,浪漫主义的情人,如果允许这样说的话,是仅次于上帝的寄情对象!尤其对于他克尔凯郭尔,对于他孱弱畸零、身心破碎的一生,
对于他所被剥夺和被损害的,这个世界更是多么珍贵!可他从中撤退出来了。如果说,他曾从"地狱"边缘仓皇退却,那么现在,他走到"伊甸园"边缘也转身仓皇退却了。这就是神秘的克尔凯郭尔!与蕾琪娜的破裂,使人们迷惑不解。"但如果由我自己来解释,我就必然把她牵扯进那可怕的事情之中,亦即我与父亲的关系,他的忧郁,笼罩着我的无尽暗夜,我的绝望、欲望和过失,因为事实上,当我了解到或者说推测到,我所唯一钦佩的人,其本身的力量和魄力是那么摇摇欲坠,那么,我只能凭着那畏惧把我引上迷路,寻找到避难和支持。"好一个"如果由我自己来解释",我们不得不佩服这位跨世纪的精神分析天才。
但是,如果由我们来解释,我们进一步看到,蕾琪娜这位他"所唯一钦佩的人",这位如此健康饱满美丽纯洁多情忠贞的少女,也未能帮他承受注那致死的畏惧,那么,那是什么样一种畏惧呢?那不是一般的畏惧,而是所谓使人面临"绝望之绝望"的"畏惧之畏惧"!那是一般人不可承受的死亡恐惧!如果由我们来解释,我们就不会走到畏惧这一步就满足了。我们会进一步再次回忆那可怕畏惧的成因和作用机制。没有谁比他自己总结得更好,恰好这一总结也是关于他和蕾琪娜关系的总结,而这一总结,我们在此已经是第三次引证了:在最深层的意义上我是一个不幸的人。因为我从早年起就被牢牢捆绑在某种类似神经错乱的痛苦之中,此种痛苦的缘由必植根于我心灵和肉体的某种错位……一位老者自己得了极度的忧郁症……儿子遗传了他的全部的忧郁症,……一位年轻的女子(这位不幸自负已极的女子显示出一种巨大的力量,使我朦胧中设想出一条退路,以逃避那由一种悲剧性误解开始的一切……)在最为严重的时刻,在我的良心里安置了一位谋杀者……
……从那一刻起我便作出了选择。那令人哀伤不已的畸态以及伴随而来的痛苦(它无疑会使大多数人自杀的……),正是我所以为的肉中的刺……我并不以此自夸,因为无论如何我已经垮掉,我的愿望已化作日复一日极惨重的痛苦和耻辱。
显然,克尔凯郭尔悲哀的人生是他畏惧的最终根源,也使他比几乎任何人更能认识和承受畏惧。然而,他还是身不由己地把这畏惧带进了他与蕾琪娜的关系。可怜的少女无法承受,命运只钟情于它早已选中的人。如果由我们来解释,我们还会考察这畏惧的具体对象和内容。事实上,一次美满的婚姻,是对人性、对人群、对伦理、对俗世的全方位进入,他克尔凯郭尔有能力吗?在本书中我们已经多次看到,他对自己的身心破碎是多么地自卑。如果说,他在意识深处或者潜意识中不敢相信自己拥有进入的能力,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在他与蕾琪娜的事情上,至少在潜意识中,他对结婚仪式表现得尤为畏惧:"然而我明白,有一种神圣之物在反对我们的结合。那就是结婚仪式。我必须保持极大的沉默,让一切流于虚妄。"这句话里固然有着人之常情的美好成份,但它更多地表明了一种逃避,因为,说到底,结婚仪式就是对人性、对人群、对伦理、对世俗全方位进入的仪式。
然而,如果我们认为,他就带着他的畏惧停留在或者说保持在这种一般的水平上,那就错了。无论他曾经是什么,他现在跟过去是大大不同了。我们还记得,信念和抱负,甚至更高级的神圣之物,早已开始向他遥遥召唤,其音愈近、愈响。尤其是不久前,父亲之死像一次巨大的牺牲和解放,把他引向另一位博大深邃无比的父亲:"我的父亲死了——我又有了另一位父亲取而代之,那就是在天之父……我过去的父亲从根本上说不过是我的继父,而未必是我的生父。"
事实上,在他这里,畏惧成了一柄双刃剑。随着畏惧把他从人群中赶开一点,他就向信念和抱负、向神圣之物靠近一点。关于这一点,他自己在很多地方表达得非常清楚:他们和妻子同处,安享天伦——对于这种幸福,我是从不加以贬低的——但我相信我的天职与此无缘。
有的人以这种或那种牺牲作为代价换取作人的资格,为他人而牺牲,以便朝向观念,而且带着那特有的苦恼,——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我相信自己是要被献祭的,因为我很清楚,我的痛苦和烦恼使我得以创造性地钻研有益于人的真理。
从那一刻起,我便把我的生命奉献给一个观念,量力而行,努力精进。……而且我相信,这正是在天之父要求我付出的甚高代价,以换取在我同时代人中间寻求均衡的心灵和灵魂的力量。
从这些话中,我们既看到此岸的无奈,也看到彼岸的神爱;固然看到彼岸的神爱,但更多地是看到彼岸的神爱向某种此岸之物的融合,看到对彼岸的信念落实为在此岸的使命和抱负。而对于这种具体的使命和抱负,人群、伦理、婚姻、至少是婚姻中某些具体内容,会表现为根本性的阻碍。
事实上,历史上不少杰出人物都有类似的看法。与克尔凯郭尔并肩齐立的弗洛伊德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一生以坚韧的决心设计和经营自己的不朽,建造神化工程,拒绝依赖女性肉体和人类作为物种所命定的角色,努力升华到人类的普遍动物需要之上,把性要求和性活动降低到不同寻常的程度,四十一岁时便中止了与妻子的性关系。圣雄甘地也是在四十岁左右中止了与妻子的性生活。胡适认为,由家庭婚姻生活传宗接代生儿育女所带来的繁衍并非真正的不朽,只有通过文化和精神的奉献影响后世,才能得到不朽的真谤。胡适也对人类社会伦理所规范的婚姻家庭生活乃至各类社会责任深有所感,他想象中最理想的居所,乃是一座监狱式的几乎全封闭的阅读和写作场所。
如果说上述身心相对健全的人们,都从人类肉体或者婚姻家庭生活中感受到对使命和抱负的威胁,那么,就更不用说自幼孱弱畸零、身心破碎的克尔凯郭尔了。更何况他还听到过"那野兽般的咯咯笑声"。不过,我们的克尔凯郭尔不仅到过"地狱"边缘,也曾走近过"天堂",听到过天使的歌声。因而,由他来写出如下的文字,我们自然不会感到奇怪:由于女人,理想才出现在世界上——
没有她,男人会是什么?许多人会由于一个姑娘而成为一个天才、一个英雄、一个诗人或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但是,如果这个姑娘被他弄到手,他就成不了天才,而只能因此而成为一个枢密顾问官;他也成不了英雄,充其量可能因此而成为一个将军;也成不了诗人,而充其量成为一个父亲;他也不会成为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因为他得不到任何改进……可曾听说过,谁是由于自己的夫人而得以成为诗人?只有男人尚未占有她,她才是一个鼓舞。这是在诗歌的幻想中、在对女性的幻想中仅存的真理。
我们无法测知一个人内心深处爱情的真实性质和分量。蕾琪娜,她成为克尔凯郭尔日后著作中一支重要的旋律。正如他自己所说,"她使我成为诗人",而"我的存在将为她的生活加上重音符号,我作为一个作家的工作也可以看作是为尊敬和赞美她而树立的纪念碑。我把她和我一道带进了历史"。
信仰骑士
以历史的眼光看来,"仅存一念"而离开蕾琪娜,是克尔凯郭尔的"人生大策略"。它既是战略性的总体撤退,也是战略性的总体进军。
一方面,他从世俗人生全面撤退回来:从婚姻、从责任、从伦理、从物种角色、从人群、……一句话,从具一般性和普遍性的社会人生。
然而,如果认为这就是克尔凯郭尔总体撤退的全部内容,那就错了。不要忘记,我们这位年轻人仍在他那永恒不灭的焦虑和痛苦之中,但已曰渐羽翼丰满,耳朵里全是上帝的召唤,眼里闪烁着天才、英雄或诗人的光彩。
由几乎笼罩一切的焦虑所产生的普遍性敌意,在与一般性和普遍性的社会人生对抗遭遇之后,现在投向了文化和精神世界的庞然大物。
他就要从浪漫主义和黑格尔哲学撤退回来了。然后,他将向信仰骑士的高峰前进,在那里,面对不可测知的无底深渊,他将完成最后的"绝望的一跃"。
我们还记得,生逢浪漫主义和黑格尔哲学的鼎盛时期,克尔凯郭尔受到两者的重大影响。从大学时代,他的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就几乎被这两者所笼罩。就其焦虑、压抑、敌意、因而难以与人群为伍的人生而言,浪漫主义固有的反叛精神与他天生有缘。他极为个体性的生活方式、他向人群所作的"浪漫主义"式的俯冲、他对父亲的反叛、他与蕾琪娜的爱情等等方面,都体现出浪漫主义的深刻影响。
然而,主要从那次俯冲所遭到的宿命式的打击中,他开始感到浪漫主义也自有其问题所在。父亲之死和恋爱期间,他对有关问题作了更为全面的思考,其结果部分地体现在他于此间撰写的硕士学位论文中。克尔凯郭尔首先把浪漫主义视作一场伟大的解放运动,它通过对情感世界和想象力的解放,为人们开启了内在生活的源泉。浪漫主义反感资产阶级实利主义,厌恶它对精神价值的冷漠,克尔凯郭尔对此尤有同感。所谓资产阶级实利主义,用他那伤人感情、尤其在当时显得极为离经叛道的话说,就是"资产阶级庸人",他们满足于社会提供的享受、沉涸于社会曰常事务、陷身于普遍的社会伦理规范和道德标准,不仅自己在琐碎、枯燥的生活和安全感中了其一生,而且对任何打破常规的人物或思想感情拒之门外——无论他们是否离经叛道。
从世界性的实利主义偏见中,浪漫主义试图拯救出一种文化,呼唤出一种激情,并通过揭示激情的意义,强调一种全新的理想主义。实利主义无视人的个体性,把人变成最小公分母,对于这种破坏性的后果,克尔凯郭尔和浪漫主义一样始终加以无情的攻击。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克尔凯郭尔用人生实践过浪漫主义,参加过浪漫主义对资产阶级实利主义的反叛。在俯冲、感觉和思考中,他很快便意识到浪漫主义人生态度中存在着诸种危险,这种态度使人不负责任地沉溺于情感与幻想之中,它对情感主义的偏爱"冲毁了一切界限"。跟在其他方面一样,克尔凯郭尔对浪漫主义的批评,部分地与他对生活的无奈有关。至少,浪漫主义充满激情和反叛倾向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需要一种勇气:一种一往无前的精子中、一种"豁出去"的气概、一种"彻头而又彻尾"的痛快和潇洒——无论它属于"浮土德"式还是"唐·璜"式,无论它偏重精神还是肉体,而这些东西,正好为我们这位焦虑不安、心怀畏惧、三心二意、优柔寡断的青年所缺乏。
不管怎样,在他的学位论文《论苏格拉底的讽刺概念》中,他希望人们注意浪漫主义态度无视人的道德需要,浪漫主义把个体从资产阶级实利主义的统治下解放出来,却又可能用梦想和幻想对他造成破坏性的结果,用浅薄的生活态度冲蚀掉个体所有的精神特性。就这种破坏性而言,浪漫主义中隐含着实利主义的对称性。他特别指出,浪漫主义的讽刺尤其具有破坏性的效果。
让我们赶快离开枯燥的学位论文,回到他那绝对独特的人生中去。我们应该能够看出,告别蕾琪娜,他也就在根本的意义上告别了浪漫主义(当然包括"浪漫主义"式的、俯冲式的生活方式。应该说,在失去爱人的痛苦中,一时想要放荡不羁的念头不是没有,但那绝不是主流,甚至可以说,那仅仅是念头而已)。告别实际上在动身之前就开始了。我们还记得那沤歌蕾琪娜为女王的日记,甚至在那时,那满怀魅力和诱惑的浪漫主义爱情之神,已经受到了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彼岸世界——的挑战。"我渴望的人"正在发出看来比爱神更温柔的召唤。我们还记得那痛悼浪漫主义爱情的日记,"我'就出去痛哭'"(《新约·路加福音》语)——那既是对浪漫主义爱欲的哀悼,也是对神圣之爱的迎迓。如果说克尔凯郭尔与浪漫主义之间有着诸多共同点,那么,他与黑格尔哲学的关系就完全不同了。后面我们将看到,黑格尔哲学刚好是克尔凯郭尔的天敌,是他在后来的思想人生中倾全力反对的东西。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在告别浪漫主义的时候,却与黑格尔哲学保持了非常友好的关系。在他的学位论文中,克尔凯郭尔显示出自己是一个十足的黑格尔主义者。在那里,他不仅用黑格尔哲学论证苏格拉底,也用它攻击浪漫主义。他频频引证黑格尔,仅仅在后一部分,这种引证就达三十多处。有趣的是,他在这里所得出的结论,刚好是他后来痛加反对的东西。
然而,也许正因为他的黑格尔主义,以及对黑格尔哲学的深刻了解,才使他后来能够洞察黑格尔哲学的要害,从而对之展开尖锐的批判。就正如他要经过了"浪漫主义"生活方式的俯冲,才得以了解浪漫主义的症结,从而告别了浪漫主义一样。后面我们将看到,告别蕾琪娜这一行动,实质上是对黑格尔哲学的彻底反叛。从这一行动中,克尔凯郭尔天才的思辨能力一定直觉或意识到了重大的逻辑结论——无论其程度如何,他一定有所直觉或意识,因为,面对黑格尔哲学,这一逻辑结论实质上捍卫了这一行动的正确性。反过来说也许更为准确:正是告别蕾琪娜这一"人生大策略",或者说正是克尔凯郭尔的人生道路,使他最终不可能接受黑格尔哲学,相反会成为它彻底的反对者。
大约在告别蕾琪娜前后,他多半就有了这种直觉和意识。告别蕾琪娜之后,他赴柏林了解哲学最新动态。当时,黑格尔已在十年前(即1831年)去世,他学术上的敌手谢林正雄踞德国哲学讲坛。克尔凯郭尔在那里听了谢林大量的哲学讲座。谢林是德国哲学中的浪漫本体论大师,当时正在构建和讲授他的后期哲学。他认为现实中的感性个体能够拥有艺术审美的直观力量,依靠这种力量,个体有可能在一刹那间把握永恒的实在,接近上帝。这一观点正好与黑格尔的观点针锋相对。在柏林的四个半月中间,克尔凯郭尔听了谢林的大量讲座,无疑受到诸多教益。
按照克尔凯郭尔自己的回忆,大约正是在这段时间,某个星期天下午,他照例坐在弗雷德里克斯堡公园的咖啡座外面……学生生活已经十年有加,虽然从未懒惰,但大多数时间仍用于东游西荡和无具体目的的思考,至今了无建树。他衔着雪茄陷入沉思。多少事情在他心头盘旋。在这世上,许多人已经出类拔草,他们的工作和努力宛如是在施舍人类,使得人类的生活越来越轻松和简单:铁路、巴士、汽船、电报、报刊、速记法……;更有那些思想家,依靠其思想的力量,让精神的存在也变得越来越轻松和简单。
对于克尔凯郭尔来说,在眼下实利主义的时代,无论是物质的体系还是思想的体系,都在趋向于把人变成机器上的齿轮,变成组成人群的无个性的元素,变成大众社会的最小公分母,变成体系中的片断,变成传媒的复制品,变成被消费的消费者,变成公共伦理规范和道德标准的受害者或牺牲品……。他思潮起伏,雪茄燃了一根又一根。为了让生活变得越来越轻松和简单,各种各样的个体正在放弃自己作为个体的独特存在,无原则地进入人群,组成标准化的大众社会。在这样的时刻,真正的危险就只有一种:那就是太轻松和太简单。既然如此,人们真正的需要就只有一种:让生活和人生变得困难和复杂起来;或者说,人们需要从人群中、从标准化的大众社会中返身退回,重新确立自己作为个体的独特存在。
当然,人们也许对自己这种真正的需要尚无自觉,但正因为如此,才需要有一个人,本着与那些出类拔草之辈相同的人道主义热情反其道而行之,到处制造困难,把被他们弄得过于轻松简单的世界弄得复杂起来。"宴会上,客人已经吃得过饱,某人关心的是另行奉上新的佳肴,而另一个人却为他们准备了呕吐药,……"
克尔凯郭尔浮想联翩;也许,他一生与人群格格不入的遭遇、尤其是最近解除婚约之举以及随之所引起的满城风雨,也在心中百感交集地翻腾;也许,这是内心信念与抱负的落实,是神圣之爱的启示……。不管怎样,就在那一天,他明确了自己的人生使命,确定了要做作家的决心。他要为这时代制造复杂和困难,打击因为物质和文明进步而产生的沾沾自喜。他要像他学位论文所研究的苏格拉底那样,甘愿为他的同胞充当讽刺的牛虻,刺激他们,让他们了解自己的无知,让他们觉察人群中隐藏的危险,从而珍惜自己作为个体的独特存在。他尤其是要打击黑格尔哲学体系,因为,在他看来,正是黑格尔哲学大胆饶舌地试图向人们证明,他的思想体系如何正在使存在曰趋轻松和简单,而这一存在又是如何地合理。在他看来,黑格尔哲学正是这一实利主义世界的代言人和辩护士。黑格尔提出了一种存在哲学,而他则要提出一种针锋相对的存在哲学,破除黑格尔哲学对个性的抹煞,对良知的蒙蔽。
在克尔凯郭尔看来,黑格尔哲学眼中的世界的确显得太轻松和简单了一点:对立统一决定了理性的总体,或者说理念,它是唯一完整的实在。意识和哲学存在的任务,是去发现对立中的统一。以此为前提,一系列更高级的任务被规定下来:伦理存在的任务是统一人格和行为;政治存在的任务是将个人统一为国家;而宗教存在的任务就是通过对世俗国家的分离、以及它在世俗国家的运作,去达到和感知"绝对"。黑格尔认为,历史正是沿着这样一条意味深长的道路前进,经历一系列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的发展阶段,在这一过程中,人们改造旧的秩序和结构,在地球上建立起美好的理性之城。
在黑格尔那里,人的个体存在,就其本身而言并无完整的实在意义。不仅如此,个体的人身上所与生俱来的个性、主观性、情感、非理性、想象力、信仰等等的存在也是这样,它们只是一些相互依赖的范畴,只能用于对人的历史描述,离开历史,它们本身没有完整的实在意义。用黑格尔自己的话说,凡存在总是合理的。个体及其精神的诸成份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们符合理性的总体,它们依赖和总体的关系,最终包括在总体之中。换句话说,除了依赖与总体的关系,并最终包括在总体之中,就再不会有什么东西存在。以最为捉摸不定的情感为例。一般说来,情感只有依赖个体的生命而存在,但是,个体的生命只不过是总体的一部分。黑格尔总是坚持认为,只有当个体的生命与社会、国家、文明相关时,它才是存在的。个体通过其职业与奉献与社会相关、个体作为公民与国家相关、并最终与文明相关,这是个体存在的前提。我与我的国家密切相关,国家又是巨大的历史进程中的一部分,而绝对理念就在这一进程中展开。由此,我们达到具体而又无所不包的理念。我们就能从最难以捉摸的情感提高到普遍的理念,它的唯一的实在,也是永恒的实在,所有具体的理念,比如,艺术作品、人、国家等等,都只是它的一部分。
这样,个体及其个性、情感、想象力、激情、信仰等精神层面,其本身的存在意义就被否定了。如果要试图寻找其意义,就必须首先去思想,通过理性的思考,从它们与总体的关系中去寻找,看它们是否具有意义。换句话说,在黑格尔那里,存在就是去思想。黑格尔是冷酷的,他曾说,如果一本书没有发表,没有变成正式出版物,没有变成铅字,并由此在历史上发生影响,那么,这本书实际上就并未在历史上存在过。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他甚至把一本正式出版的书都看作是一部局部的历史,通过对这一局部历史的思考,我们可以肯定它的存在。
可以想象,克尔凯郭尔对这一套逻辑是多么反感,尤其是当他想到自己难言的一生,更是会激发起多么巨大的批判热情。如果一本书没有正式发表就没有意义、没有存在,那么,一个人没有依照常规的伦理和道德进入人群。没有彼人群加以"正式"的承认,不也就没有意义、没有存在吗?要是那样,多少人事沧桑,多少生命的血泪,都被否定了。不,不会是那样!他可怜的父亲、他悲哀的家庭、他不幸的人生、他所承受的不可思议的一切……不,一切的一切都有意义,都存在过。更不用说那神秘的畏惧之畏惧和绝望之绝望,那来自彼岸的神圣呼唤,以及他内心深处的蕾琪娜!
克尔凯郭尔非常清楚,正是这种黑格尔式的逻辑,使人们拼命试图进入人群、进入婚姻家庭、进入传统的伦理道德、进入大众社会、进入官方团体、进入正式出版物、进入教授职位、进入体面阶层……并因而进入普遍性、进入历史。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满眼满耳都是四平八稳、循规蹈矩、庸俗琐碎、投机钻营的资产阶级实利主义者。正因为如此,人的良知才受到如此空前的蒙蔽,人作为个体的存在才遭到如此严重的剥夺,人的个性、情感、想象力、激情、信仰等等才如此地贫乏。甚至更糟糕的是,为了进入历史,人们可能不择手段。以历史的名义,以理性的名义,以国家、民族、社会、传统道德、家庭婚姻、义务责任的名义,甚至以自由的名义,人们可以挺而走险。在历史和光荣的旗帜下,人们可能干出什么样的事情?不,不能像黑格尔那样去理解存在:存在不是去进入历史、进入人群、进入……。存在并不是理性的证明。存在的意义不在于历史和人群的证明。存在的意义不是通过历史和人群去过搜寻。存在并不仅仅是去思想、从根本上说并不是去思想。存在首先是退出,是悬置。存在是"把眼睛从理性中挖出来"!存在是焦虑、是不安、痛苦、是血肉淋漓、是畏惧与绝望、是恐惧与颤栗;存在也是个性、情感、是想象、是激情、是信仰;存在,那就是去生存、去决定、去选择、去见证、去活出来一个自己的人生。
大约一年以后,即1843年2月20曰,克尔凯郭尔出版了他作为思想家的第一本专著《或此或彼》,同年10月16曰同一天里,他又出版了另外两本著作《恐惧与颤栗》与《重复》。在这三本书中,他对自己迄今所遭遇到的人生和思想问题作了初步的清算,他在其中讨论了不同的人生,以及对人生的选择问题。特别是前两本书,属于他最重要的著作之列。三十岁的他开始了作为思想家的一生。
《或此或彼》由几篇不同的作品组成,在本书中,克尔凯郭尔主要探讨了浪漫主义人生态度可能带来的道德隐患,以及与之不同的道德人生。克尔凯郭尔首先描绘了所谓"审美的人生"。著名的唐·璜就是审美人生的典型人物。审美的人或者像唐·璜一样,渴望从女人身上得到最大限度的快乐,并且千方百计逃避婚姻的责任。或者,他从艺术作品(如莫扎特的歌剧等等)追求最大限度的快乐,并且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而对他人和道义都采取不承担责任的态度。审美人生固有的快乐和自由只能使人感到片刻的满足,但在得到某个女人或某件精巧的小玩意后,厌腻和空虚会随之而来。而且,审美的人在根本的意义上总是要被命运所左右,他无法深入到内在的主观经验之中,无法把握永恒的意义,他必须依靠外在的人或事得到快乐,因而,他是外界环境的牺牲品。克尔凯郭尔塑造了一位"勾引家"约翰尼斯,其人采用精心设计的勾引手法,征服了一位少女的心灵和人格,以至少女到头来竟认为是自己勾引上了约翰尼斯。达到这样的目的之后,他便抛弃了这位少女。因为他认为自己的快乐在于勾引的手法而不在于肉欲的征服之上。克尔凯郭尔在这里揭示了审美人生所带来的危险性,即生活本身的丧失。
接下来,克尔凯郭尔探讨了"道德的人生"。有道德的人认识到,通过娱乐、审美、或其他外部事物去追求幸福,注定不能成功。道德的人不像审美的人,他注重内在的、心灵的和谐,献身于自己认为是正当的事业。道德的人强调善良、正直、节制、仁爱等美德,他认识到,如果缺乏这些美德,生活便会变得肤浅、冷酷无情、了无意义。在与他人的交往中,道德的人总是根据自己认可的道德规范对他人承担义务,摈弃满足个人欲望的自私心理。十分重要的是,在本书中,克尔凯郭尔提出了人生的选择问题。克尔凯郭尔认为,对于个体来说,并不存在道德人生与审美人生的比较原则,两者之间不存在谁更优越的问题。审美人生不等于恶,它只是没有善恶观念而已;同样,道德人生也并不就等于善,它只是在人生中奉行善恶观念而已。这就意昧着,放弃审美人生而选择道德人生,并不存在可以依据的道路,它只是个体的主观选择,即在生活中采取一套过去所没有的善恶观念。他还指出,放弃审美人生而选择道德人生,并不意昧着审美人生内容的全部淘汰,只是说,道德人生把生活的审美方面摆到了恰当的位置上。这样,道德的人成为自己生活的主人,因而也就得到在审美人生中所不具备的人格。在《或此或彼》的末尾,克尔凯郭尔指出道德人生与审美人生一样,也有莫不足之处,并含蓄地提出了宗教人生的问题。
在《恐惧和颤栗》中,克尔凯郭尔通过《旧约全书》中亚伯拉罕杀子献祭的故事,全面展开了宗教人生与道德(伦理)人生的比较讨论。以撤是亚伯拉罕和妻子老年所得的爱子,他爱以撤胜过爱自己。有一天,上帝要亚伯拉罕杀死以撤作为牺牲献给他。在这个令人畏惧的问题面前,亚伯拉罕面对着伦理人生和宗教人生两种不同的选择。他或者把刀子插进自己的胸膛,从而成为千古流芳的伦理英雄、悲剧英雄,或者,既怀着对上帝的绝对忠诚,又怀着上帝不会要走以撤的不可证明的信念,以巨大无边的缄默、以承当一切的胸怀、以不可言说的痛苦,去执行上帝的指令。亚伯拉罕选择了后者,那是一种令人恐惧和颤栗的悼论和绝境:在信仰带给人压倒一切的痛苦之时,又要忠诚地面对信仰,那么,人不可能从其他任何东西(包括伦理)得到帮助,他只能孤零零地恐惧和颤栗在生与死的边缘,只能独自面对一片无边的绝望。
最后证明,整个事情是上帝对亚伯拉罕信念的考验。通过这场恐惧和颤栗的考验,亚伯拉罕的信念经受了洗礼。要是他一开始面对的是古希腊传说中阿伽门农曾经面对的境况,那就好了,他就不会经受如此巨大的痛苦。阿伽门农是迈锡尼王。在一场战争中,他为了国家的利益痛决爱女伊英琴尼亚,把她献给阿耳忒弥斯女神作为牺牲,并因此赢得了胜利,他自己则成为整个国家伟大的悲剧英雄、伦理英雄。对于将要失去爱子或爱女的痛苦而言,亚伯拉罕和阿伽门农之间并无根本的区别,但是,在最痛苦的时刻,阿枷门农可以言说,——至少在内心可以言说。他的痛苦可以因言说而得到抚慰。这是因为,他的行动是以伦理为依据,是以国家、民族的利益为依据,是以人群为依据,是以历史和普遍性为依据。
他的行动是有意义的,特别是,这意义是可以通过思想而找出来的。而且,不仅他主观上有言说的自由,客观上他也处于必然言说的境况,因为,伦理的范畴本身就要求着言说。亚伯拉罕的境况则完全不同。因为,他的行为不是以伦理而是以信仰为依据。在那最绝望的一刻,他平日里坚守的伦理准则被悬置起来了——那时他不能依据伦理准则,因为这不仅是上帝的要求,而且也是他自己的要求。作为伟大的父亲,他爱儿子胜过爱自己,这是他人生最美丽的伦理准则,是他老年得爱子的一生中最美好的希望,而眼下在上帝的要求面前,在绝望中,他只能痛苦地悬置这一伦理准则。在作为造物主的上帝那至高无上的力量面前,他只能放弃自己,承认自己的被造性。
离开了伦理,也就离开了人群。他无法面对以伦理为基本依据而组成的人群。他甚至无法面对自己的妻子,甚至也无法面对自己的爱子。在那一刻,他成为一个绝对孤独的人。他不仅面对着可能要失去爱子的痛苦,而且,他的行动无法从任何地方得到证明,他行动的意义无法通过思想找出来,他所遭受的一切无法言说。他只能沉默,这沉默既不因为是要放弃爱子,也不因为想要保全爱子。他只能沉默,既为上帝,也为他自己。他只能怀着巨大无边无人知晓的苦痛,在无底的深渊面前完成最后"绝望的一跃"。于是,在那最后的时刻:……亚伯拉罕没有说什么。只有一个语句保留了下来,即他对以撒的回应,这足以证明他先前一言未发。以撤问亚伯拉罕用来烧烤祭献的羔羊在哪里。"上帝亲自准备了用来烧烤祭献的羔羊,我的儿子。"亚伯拉罕说道。他比阿伽门农更痛苦。他不是伦理英雄,而是信仰骑士。那是他自己与人无关的选择,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信仰骑士。对于刚刚三十岁的克尔凯郭尔而言,《或此或彼》使他在哥本哈根一时名声大噪。但是,《恐惧与颤栗》才是一部真正天才的作品。在这里,克尔凯郭尔实际上已经达到了他全部思想的顶点,并在那里俯瞰了他几乎所有的思想问题。
站在亚伯拉罕那信仰的高峰,那无言痛苦的高峰,那恐惧与颤栗的高峰,克尔凯郭尔与黑格尔之间关于存在意义的对话就该结束了。正像亚伯拉罕,满怀无法证明的信仰和无处言说的痛苦,用血肉淋漓的行动去见证,见证那一切的过程,包括那最后的结果。在那最后的关头,什么结果都可能出现:既可能痛失爱子——并因而痛失一切,也可能是无法意料的奇迹,就正如在不可测知的无底深渊面前"绝望的一跃",我们不知道其结局是死亡还是新生。这一精神境界乃是后世存在主义思想最深刻的渊源,也是后世基督教神学中一条最伟大的发端。而且,在这两者之间有着一种伟大的融合。克尔凯郭尔实际上指出,在大工业时代和大众社会,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实际上意味着成为一个基督徒,始终并且只能依靠一种无法证明的激情、一个无法证明的信仰、一个超越一切的上帝,在人群中可能受尽辱骂和嘲笑,但始终坚定不移。从亚伯拉罕的存在高度,克尔凯郭尔实际上完成了关于美学、伦理和宗教三种人生的讨论。如果把个人定义为上帝(永恒的实在)面前的自我虚无,那么,宗教的人将通过他所遭受的苦难,以及这苦难与自我虚无的对比,领会到自己的存在;正如亚伯拉罕,宗教的人位于存在的极限。伦理的人也有这种对比,但对比的依据实际上是人群(社会)的约定俗成;他被掩盖在存在之中。美学的人也能看到这种对比,但他是从存在之外看到的;美学的人不在存在之内。在这三个人生层面之间,不存在能让人据以"思想"的判断标准。从一种层面到另一层面的转变,只能根据个体自己的选择和能力,只能是个体自己的"一跃",而从伦理人生向宗教人生的转变,只能是像亚伯拉罕那样"绝望的一跃"。从亚伯拉罕的高度,克尔凯郭尔实际上已经进入了后精神分析学的领域,提出了有关常态神经症、正常与反常、健全与疯狂、天才心理学、艺术创造心理学、大众社会心理批判等一系列问题。
只是,所有这一切,在这部天才的著作中尚未得到展开。也许,理论的透彻表述还需要锤炼。也许,这部著作"辩证的抒情诗"的形式掩盖了其中的理论锋芒。也许,这位已经开始自我发现的青年,为自己的天才所惊喜,而陶醉于热情洋溢的表达。
也许,当他正创造于此岸和彼岸之间一个险峻的决口,全部痛苦的人生也随着天才的思想一泻千里:他孱弱畸零身心破碎的一生,他的父亲,他的蕾琪娜……的确,至少从他笔下亚伯拉罕的故事中,我们既看到他对父亲的深刻思考,也看到他对蕾琪娜"仅存一念"的希望。
也许,他在创造的激情中,仿佛看到自己就是以撤,正站在一位拔出刀子的父亲面前,——那肯定不是他的生父?那是另一位神秘的父亲?
孤独天才
《恐惧与颤栗》一书,以及其中亚伯拉罕的形象,像一座里程碑,一道分水岭,矗立在克尔凯郭尔人生和思想道路的中途。他用自己的笔向世人塑造了信仰骑士亚伯拉罕,同时也仿佛为自己树立了一个榜样。从此以后,他的人生和思想就呈现了另一种风采。
在生活中,他尽可能按照自己的思想、按照亚伯拉罕的标准行动,并以此为骄傲。他认为辩证法不仅意昧着思想的能力,更意味着存在的能力。后者要求在自身存在中辩证地重复自己的思想。与《恐惧与颤栗》同时发表的《重复》,即以文学形式探讨了这一问题。实际上,这一问题是克尔凯郭尔与黑格尔分歧的延伸。在其他更多的地方,他对此作了充分的强调。"重复即指成为一个人所自我表白的样子。""不仅要问,那人所说的是否正确,而且要问,那说的人怎样?"他想表明,正像亚伯拉罕那样,存在主要是生存出来,而不是思想出来的。这不仅针对黑格尔,也针对他自己和他人。"基督教选派的不是教授而是使徒。如果基督教……没有在传播者的生活中再现出来,那么传播者就等于没有传播基督教,……
总之,在基督教里面生活,在生活里表达基督教等等,即所谓重复。"他尽量遵循这一原则去生活,后面我们将看到,他甚至遵循着这一原则死去。
的确,天才的力量就在于自我训练。正如克尔凯郭尔自己所说:"我所创作的所有作品无不构成对我自己的教育。"现在,亚伯拉罕信仰骑士的形象鼓舞着他自己,他要更加努力精进。
实际上,告别蕾琪娜后,他的生活内容几乎就只剩思想和著书立说了。只是在写作《恐惧和颤栗》及《重复》两书的过程中,他又去了一趟柏林,而且在那里听到蕾琪娜重新与施莱格尔订婚的消息,使他在震惊之余,几乎断绝了内心仅存的一念。此后,除了在1845年第三次赴柏林,他再未出哥本哈根半步。如果他说自己从童年起就已经成为精神,总的说来是想表述童年的苦难如何决定了他的一生,那么,从现在起他似乎真要具体成精神了。物质上他也有条件,父亲的遗产提供了必要的保证。从本质上说,他弃绝了社交生活,只是并未与世隔绝,例如,他还要发表文章,出版著作;例如,他还要常常去剧院,常常在大街上散步。这倒主要不是说:他乐意让人们经常在公共场合看到他,以便表示,他蔑视人们的谣传,说他是什么纨绔子弟、浪荡青年;这主要是说他在生活中有权拥有他自己的位置。信仰骑士并没有在生活之外,并没有时时刻刻都在"绝望的一跃",信仰骑士并不能从外表一眼看出来。虽然他本质上是一个"无限者",属于彼岸世界,但是,正像克尔凯郭尔自己在《恐惧与颤栗》中的描述一样,他看上去"生机勃勃,完全是一个有限者"。"他完全属于此岸世界,即便是资产阶级庸人也不会比他更加属予此岸世界。"他看上去可能像税收官、市民、邮递员、餐厅老板、甚至呆坐在暮色中的贩依,然而,在他的外表下,内心中,他"已经并正在进行无限的运动。他饮尽深植在无边弃绝中生活的悲哀,他知道无限者的痛苦,而他的有限者的趣味也一如任何不知有更高事物存在的他人,因为他在有限性中的停留并无害怕、焦虑的痕迹;反之,他在其中却拥有使他感到高兴的安全感,就像有限是一切事物中最可靠的一样。
然而,这个其表现完全是世俗的人依靠荒诞却成了一个新型的造物……"就他的思想而言,《恐惧与颤栗》已达到了天才的高度,许多工作已初步完成,大部分工作已具有了生长点,他只需要把其中天才的思想理清、展开、落实、成熟和升华。1844年来了,这又是一个多产的年头。这一年的作品中有两本重要著作:《哲学片断》和《畏的概念》。《哲学片断》清算黑格尔,以哲学的方式研讨存在的本质和基督教问题。《畏的概念》则从心理学的角度更深入地探讨畏惧的含义和成因。在本书中,对于人的本性、死亡恐惧、人格结构等一系列问题,克尔凯郭尔表现出了跨世纪的天才。《畏的概念》与他最后一本重要著作《致死的痼疾》一道,不仅为他的全部思想提供了根本的起点,而且——用后世的话说——也确立了他所谓"后精神分析大师"的思想地位,在下一章我们将作专门的介绍。
1845年来了。看来,这又是一个好年头。春天里,《人生道路诸阶段》出版了,它把《或此或彼》和《恐惧与颤栗》中提出的问题加以系统化,完整地提出和描述了三种不同类型的人生方式及其选择问题。这一年,他又一次赴柏林造访世界哲学大本营,并发表了布道词十八篇。一切都好。本来,只要我们还活在自己的肉体之中,我们就不可能完全弃绝我们的爱欲。我们至多尽可能地将它与我们心中理想的爱神相融合。从爱欲的角度看,告别蕾琪娜之后,克尔凯郭尔全部的寄托就是写作。在人群中没有他幸福的家园。他也曾在那里久久地游荡,苦度时光。像一个没有家的孩子,不,正是作为一个没有家的孩子,他终于在精神和文化的世界中找到了什么。直到现在,1845年快过去了,似乎一切都好。关于这几年他自己总结说:"我只有在写作的时候感觉良好。
我忘却所有生活的烦恼、所有生活的痛苦,我被思想层层包围,幸福无比。假如我停笔几天,我立刻就会得病,手足无措,顿生烦恼,头重脚轻而不堪负担。这是一种强有力的充分的不会枯竭的鞭策,它日复一日,已经存在了五六年,它仍将一如既往、来势汹汹,人们也许会想,这样一种鞭策莫非来自上帝的天命。
如果那些极其丰富的思想不得不遭到压制而蛰伏于我的灵魂深处,就会令我烦恼苦闷,我也将成为彻底的一无所用的人。……只要我能够获得真正的内心的安全感,……当一个作家或者不当,不是我自己选择的;它是和我这个个体中的一切伴随而来的,是发自其中的最深沉的鞭策。"
可是,这并非克尔凯郭尔生活的全部。对于他,情况常常是:某某年来到了,或许还有救,"有一段时间我真是快乐极了,……然而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某样新的东西又把我击倒了……"。也许,生活并非单凭信念就能支撑。也许,每样生活都要求为它付出代价。也许,亚伯拉罕那样的饱满的境界,那样安详而又重如大山的人格境界,需要一个健全幸福的童年作为前提,而这前提不可能为一个内心深处充满焦虑和敌意的人所拥有。也许,我们不能以为告别了蕾琪娜或别的什么人,就真正告别了俗世,就会找到什么永恒的家园。生活就是流浪,就是用流血的双足在荆棘遍野的大地上行走,生活永远在别处。……不管怎样,就在1845年行将结束之际,围绕自由主义报纸《海盗号》的一场文字纠纷,把他引向始料不及的局面,并从此启动了他与人群和社会之间冲突的激化和表面化。
作为一份自由主义报纸,《海盗号》以刊登丹麦名人的丑闻较事为方针,销路极广。克尔凯郭尔的《或此或彼》发表时,该报反应激烈,发表评论,对之推崇备至。年轻的主编戈德施密特甚至专门为克尔凯郭尔设宴表示祝贺,他曾言,当其他所有的丹麦作家都被遗忘,《或此或彼》不朽的作者将依然永存。然而,克尔凯郭尔瞧不起这家报纸,认为它大致属于黄色报刊,并认为它对自己的某些评论带有中伤性质,因而甚为不悦,认为它的谩骂才会使他愉快。
这场攻击持续之长,影响之广,完全出乎克尔凯郭尔意料之外。加之他本来就有若干名声,一时间,哥本哈根的公民把他视为第一流的恶棍,加以谴责。更有甚者,当他沿着大街散步,街头顽童便常常尾随其后,看准他步子的节奏大声嚷叫:"或此——或彼!或此——或彼!"
打击是如此巨大。要做隐身于人群中的信仰骑士,看来的确是难以企及的事情!他对人群和社会的敌意和蔑视上升为系统性的理论,在《关于我作为一个作者的作品的两则"注解"》中充分表现出来。人群使他想起哥本哈根鹿苑中的鹿群,只要有一只鹿带头,其他的也就愚蠢地跟随而去。"哪里有人群,哪里就有虚妄。"他垮了。他本来只希望与人群有一种间接的交往,这正是他喜欢苏格拉底讽刺方法的原因。他在一切方面尽可能避免与人群直接交往,正因为如此,他才形成了讽刺的写作风格,他才在作品中通常使用假名,并且常常故意制造真假难辨的效果、更重要的是,从本质上说,正因为要避免与人群的直接交往,他才痛失了他的蕾漠娜!可是现在,《海盗号》事件却以一种悲喜剧的方式,把他赤裸裸地带到人群面前,让他如此痛苦地直接面对人群。
他垮了。甚至父亲去世后逐渐淡忘或朦胧了的宿命感和死亡恐惧,现在或多或少又被唤醒了。部分地由于这种恐惧,他开始在日记里写点总结性的文字。他开始沉痛地反省人生,探讨父亲和蕾琪娜对他一生的决定性作用。他第一次如痛苦而清醒地认识到那根神秘的"肉中的刺",它令他痛楚不堪,是他的局限性,是他的十字架。那是一种罪,是上帝要他付出的代价。写作不过是他的赎罪,并无任何值得自夸之处,"因为无论如何我已经垮掉,我的愿望已经化作日复一日的极惨重的痛苦和耻辱。"现在,他格外清楚地意识到罪的含义,不仅像过去一样只是在思想中,而是在赤裸裸的生活中。人只有带着罪,才能真正站在上帝面前。
他不仅领悟着罪的含义,也感受到生活的非理性,感到存在的荒诞和悖谬。的确,他自己的罪与人群有什么关系呢?即便他有罪,人群就有理由无理地对待他吗?说到底,他本意也是为人们好啊,为《海盗号》,为戈德施密特,也为哥本哈根和丹麦的人民,为从人群中看到真正有个性的个人。从来,他没有回避自己有罪,他只是觉得,如果以此为理由而使他人担惊受怕,使虔诚而幸福的信徒们感到困扰,那是多么地残酷和错误。正因为如此,他总是尽力以温柔之心待人,把可怕的事情幽闭在自己内心深处,幽闭在曰记中,自己从中获取一点可怜的乐趣,而把宽慰留给别人。正因为如此,除了布道词以外,他才以幽默的方式创作了《或此或彼》这样一些通俗易懂的作品。本意是给同胞们一种暗示(只是暗示而已,他不敢有什么进一步的想法,他不想当别人的老师),希望他们意识到时代有可能给人带来的失落。另一方面,他却孤独地背负着他自己写作的十字架,背负着他那些沉重无比的思想和作品,尤其背负着他最近沤心沥血的专著《非科学的最后附言》。然而人群却是如此待他,这不是证明了生活的非理性以及存在的荒诞和悖谬吗?看来,在上帝与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误会,善人不一定有善报,恶人也不一定有恶报。也许,这本身就是一种恶,是畏惧与绝望的至深根源?……
然而,他克尔凯郭尔仍然要坚定地、满怀激情地信仰上帝,像路德那样勇敢地面对上帝。承受着自己的罪,在荒诞和悖谬的俗世选择做一个基督徒,证明自己是一个基督徒,活成一个基督徒。他甚至第一次有了殉教的念头,想到放弃写作,去当一个牧师。也许,是该到放弃写作的时候了。他沤心沥血的作品《非科学的最后附言》就要出版,随着它的出版,他的主要思想工作已基本完成。说来也怪,他根据一生的痛苦和思考写成这部书,而它却。好像预见到了眼下发生的事情。
的确,《关于"哲学片断"的非科学的最后附言》是克尔凯郭尔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在这部著作中,他继续《哲学片断》的思路,在批判黑格尔理性主义的同时,对宗教问题进行深入的哲学探讨。结合《哲学片断》的结果,他使《恐惧与颤栗》中天才的思想得到了极其凝练的理论升华和表达。在这本书中,他成功地为基督教的所有基本概念下了定义,不仅如此,在讨论如何成为一个人、如何成为一个基督徒这一重大问题时,他深入到了主观性、个体等一系列难题的核心,揭示了主观性在成为一个人或成为一个基督徒过程中的关键意义,从而确立了主观性在存在问题中的枢机意义。这一重大的理论进展,如果用后世的眼光来看,已经奠定了他作为基督教神学泰斗和存在主义开山大师的地位。实际上,有了这部著作,就可以对他这两方面的全部工作作出总体性的了解。
在上一章我们看到,克尔凯郭尔认为存在的根本任务是选择。选择既是一种自由,也会引起畏惧。日常生活中充满了选择:结婚与否?离婚与否?辞职与否?进入伦理生活或放弃?与人群对立或向人群妥协?不用说那些更艰难的选择:面对手执凶器的罪犯;冒着生命危险救人;用一个无辜孩子的生命去换一村人的性命;以及亚伯拉罕的处境等等。在这样一些选择面前,人会感到动摇,会感到畏惧,感到虚无,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朦胧地暗示着的虚无"。畏惧作为虚无来说,它并非只有否定性的含义。虚无是一种朦胧的意识,是对人自己身上无限可能性的意识。当(并且只有当)个体从他存在的某一层面跃入另一层面时,可能性便得到实现和认识。
也就是说,自由的选择不仅伴随着畏惧和虚无,还伴随着可能性。只是,可能性会激发起类似于晕眩的感觉。正如克尔凯郭尔自己天才的表述:"自由紧紧攀住有限性[与可能性中的无限性相对——引者]的山岩,向下俯瞰、凝视自己可能性的深渊。"换句话说,想要选择较高存在的愿望,始终伴随着因危险的存在而引起的不安。正如亚伯拉罕在放弃伦理英雄而成为信仰骑士之时,他站在畏惧的峰颠,面对着各种可能性。只是因为他巨大的信仰,才使他得以克服了由此产生的晕眩和不安。
人生选择这种无可依凭的自由不仅引起畏惧,也引起绝望。绝望与畏惧相似,但又有着差异。克尔凯郭尔将绝望定义为精神的疾病,因为,绝望意昧着个体无法把握自身有限性与无限性之间的平衡,因而产生了人格分裂。绝望的人常常身不由己地紧紧攀住自身存在中的有限成份,顽固地拒绝面对自身精神世界的要求,或者只是表面上接受这些要求,与它们仅仅保持想象的或抽象的关系。如果亚伯拉罕当时紧紧抓住自身的伦理准则不放,将刀子插进自己的胸膛,或者在拔出刀子时左顾右盼、犹豫不决,或者用一头公羊代替自己的儿子,那么,他就将自己置于这种处境之中。这种处境意味着个体被绝望击溃,成为绝望的奴隶。
绝望并非无法避免和超越。不过,要避免和超越绝望,个体只有让自身内部现世的(此岸的,有限的,被造物的)成份从永恒事物(彼岸之物,无限之物,造物)那里获得意义。一如亚伯拉罕,在那关键时刻,即在那绝望时刻,他悬置了自己现世的伦理,在作为造物主之上帝的最高力量面前承认自己的被造性,放弃自己,从而战胜了绝望,成为信仰骑士,成为真正的基督徒。
从人生选择引出了如此多的问题:自由,动摇,不确定性,畏惧,虚无,可能性,晕眩,绝望等等,这些问题的分量是如此沉重,使得个体无法轻易地面对它们。正因为如此,克尔凯郭尔特别强调"个人"(或"个体")的重要性。他所谓的个人是那样一种人,他实现了自身存在中各种真实的可能性,把自身所有的能量集中到与上帝之间富于生命力的关系之中。这样的个人,其基本特征在于他的"内在性"。所谓内在性,也叫"主观性",它包含着个体想要把握其存在之绝对意义的巨大努力,个人总是希望凭着自己特有的行动,去把握这种绝对意义。对于克尔凯郭尔来说,这种绝对意义也叫真理。正因为如此,他认为主观性与真理同一。他有句名言:所谓如何成为一个人,也就是指如何"成为主观的"。对于他来说,只有主观的人才存在。
克尔凯郭尔强调"个人",并非鼓吹个人主义。同样,他强调主观性,也并非鼓吹无视客观现实的主观主义。他的目的是要指出,除了个人自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对自己负责。只有自己对自己负责,自己对自己的自由和选择负责,既不依赖别人,也不依赖人群其及伦理(当然也不去教导别人),就像亚伯拉罕在那绝望的关头一样!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一个人,才会有勇气选择宗教的人生,做一个基督徒,才能始终与基督同在。这是因为,要做一个基督徒并非易事,它需要有勇气承认自己有罪,带着这罪感面对荒谬的人生,面对非理性的存在,然而又不随波逐流或自暴自弃,相反怀着最大的热情,清醒而坚定地站在上帝面前,把受苦当作得救的条件,始终与上帝同在,用行动去表达对上帝之信仰的激情,从而达到基督教的最高境界。及有关的东西形成了基本的焦虑和敌意。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始终生活在人群之外,生活在母爱之外、父爱之外、家庭之外、友谊之外(他一生只有一位朋友)、爱情婚姻之外、社会伦理之外、公共价值观念体系之外,甚至生活在时代之外(他所有天才的工作一直到二十世纪才被人发现),生活在黑格尔意义上的历史之外,用他那天才的眼光无情地挑剔人世。
对群众:"哪儿有群众,哪儿就有虚妄。"对丹麦及其群众:"多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一个小国家的背叛和忘恩负义、显要的嫉妒和群氓的嘲弄,……"对丹麦及哥本哈根及其群众:"哥本哈根盛行粗俗的市井专制,这是多么令人厌恶,多么令人恶心啊。……丹麦人民几乎不再是一个民族,而是一群百姓,像犹太人一样;哥本哈根也不是一座大都市,而是一座十足的小乡镇。"
对1848年欧洲和丹麦发生的革命:"在所有的暴政中,大众政体最令人痛苦,也最为愚昧,这是一切伟大和庄严事物的绝对崩溃……大众政体是真正典型的地狱。"对文化团体:"……参加这个或那个互为标榜的团体,用笔或者用嘴相互恭维,以便取得世俗利益;……"对报纸:"'兜售观点:这就是记者'……""一个作家必须在《通讯报》的简介栏里做一番自我介绍,手里捏着帽子,卑躬屈膝、阿谀奉承、一副园丁帮手的样子,用漂亮的介绍性文字自我评论。真是愚蠢之至……""就文学和文学评论而言'贝林时报'活脱像一份三明治报纸……我曾亲眼目睹有人因为身边没有餐巾纸,就用这份报纸擦手。""现在听着,小小的《海盗船》!做一个男子汉,哪怕一次也好!……""本科生戈德施密特是《海盗船》的主编……""戈德施密特(除基本上缺乏性格、卑鄙无耻以外,)他根本没有什么思想……"对自然科学:"一切腐败最终来自自然科学。""研究者径直将其大脑耗费到一些枝节问题上:有人将往澳大利亚,将登上月球,将钻进地下岩洞,现在又钻鬼才知道的肠道寄生虫的屁眼。"对海贝尔:"多年以来,海贝尔教授端坐在文学的窗边向路人招手,特别是如果有一位出身显贵的上流人物经过此地,或者他听到邻街传来一声低低的欢呼,便会大招其手。"对他所尊敬的保罗·弥勒教授和西伯恩教授:"……他活着时……还喜欢让西伯恩老是重复这句话: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争论的家伙,真讨厌'。……他死以后,西伯恩便拾人牙慧,几次三番地拿来攻击我。"对明斯特主教:"以这种口气说话简直是一种欺骗……明斯特一贯能够拿真假掺半的陈述蒙混过关……"对他的老师、后来接替明斯特的马滕森:"他的生活……说明他想在世俗获得成功,赢得尊敬和爱戴、获得更高的职位,等等——这就实现了基督教不成?"
对古隆维格:"但是,那基本上属于默默忍受痛苦之人的一类虔诚……,古隆维格是一点也不晓得的。古隆维格曾经是而且将一直是瞎鼓噪的人……"对安徒生:"既然安徒生能讲《幸运的套鞋》的故事,我又何尝不可以讲挤脚的鞋的故事,……"对谢林:"谢林看上去像一个乖庚的制造商那样暴躁。""谢林简直是在胡说八道。"对歌德:"《自传》里的歌德和替自己铸成的大错做天才辩护的人究竟有些什么区别呢?他根本没有认清什么是理想,对于任何事物(姑娘、充满同情的爱情观、基督教等等)只知道自欺欺人,对自己瞎说一气。"对路德:"路德,你的责任毕竟重大,因为我看得愈仔细,便愈能看出你推翻教皇的同时又给'民众'加冕,以取代他。"甚至对他极为佩服的叔本华:"读叔本华的书对我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的表达方式有时和我极其相近,可能是出于过分谨慎的态度,我把原本是我自己的东西归在他的名下……"甚至对他心中的蕾琪娜:"她只是喜欢我,可是并不理解我。""她选择了哭泣,我选择了痛苦。""那天(六年以前)我说她终归是要嫁人的……"
甚至对基督教:"像渔夫撒下了网,他大喊大叫,喧哗着把鱼赶进网里,并因而捕到许多鱼;像猎人……张罗着丰富多采的把戏,把猎物赶到围猎圈内:上帝的所作所为不过如此,他希望自己被爱,因此用不安去追逐人们。"…………
的确,克尔凯郭尔几乎生活在一切之外,以至他把自己视为"例外者"。他曾写下这样一段著名的话:"如果要我选择自己的墓志铭,我只希望写上'那个个人'这几个字——即便它们现在不被人了解,将来总会。"他真是像他自己所说,成了他"自我表白的样子",或者如尼采所说,"成功地做了他自己"!
的确,一般而言,克尔凯郭尔是一个极端的"例外者"。然而,正如《非科学的最后附言》及其他作品所表明,这个"例外者"自有其特定的含义。关于这一问题,还是让这位"例外者"自己来作总结。他在这部书中写道:每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特有的腐败。我们时代的腐败也许不是放纵供荡或耽于声色,相反是一种无节制的泛神论对个人的蔑视。……一切都必须依附于某种运动,成为它的一部分;人命定要被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所诱惑和欺骗,让自己淹没在事件的整体之中,丧失在世界历史之中;没有一个人希望成为个人。正因为如此,许多人可能准备继续追随黑格尔,甚至包括那些已经开始怀疑其哲学的人。他们担心,要是成了具体地存在着的个人,他们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而他克尔凯郭尔自己呢?他要做一个基督徒。正如《非科学的最后附言》中所说:基督教就是精神,精神就是内在性,内在性就是主观性,主观性本质上就是激清,而激情达到了高峰就是对个人永恒幸福之极其无限的、个人的、强烈的关心。
让我们带着《非科学的最后附言》中的眼光,回到《海盗号》事件,回到这个"个人"困窘的生活之中。我们看到,这个人的生活和思想之间,原来的确有着一种自我纠缠的独特关系,这种独特关系是他作为天才的自我锤炼和自我纠缠,是他的难以摆脱的命运。《海盗号》事件不过是让它表面化了而已。一个如此的"个人",带着如此"无限性"的悲哀、痛苦、幸福、绝望、信念、信仰等等,怎么可能与"有限性"的人群和平共处呢?说到底,《海盗号》事件并非生活强加于他的悲剧,而只是他自己人生的一个逻辑结果而已。《海盗号》只是一个契机,使他的生活宿命般地进一步深深卷入与自己精神和思想的碰撞和纠缠之中。
总的说来,克尔凯郭尔的人生大致沿着这样一条路线往前发展:他既受到生活的剥夺和逼迫,又受到精神和思想——尤其是他自己的精神和思想——的教益。在被剥夺的生活中,他只好像天才那样自我锤炼、自我纠缠。他热爱自己的精神和思想,因为它们"无不构成对我的教育"。然而,他是这么一个"个人",他不会像一般小有天才的人那样,把精神和思想看得至高无上。因为,他不愿意成为他人和自己精神和思想的影子,不愿意由此而"成为世间的一种表象"。他有更大的抱负。他把人看得高于一切,把做人的问题以及怎样做人的问题看得高于一切。他最深切的愿望是做一个基督徒,做一个真正的基督徒。他的信念与其精神和思想结合起来,共同面对着生活的剥夺和逼迫。每当两者的冲突发展到白热程度,他总是选择忠于自身。也许他没有退路:从我幼小的时候起,我的肉里便扎着一根芒刺。设非如此,迄今我已沉沦世俗而不可自拔了。
但是我不能,不论我多么希望如此。但是我们说,即便有退路他也未必会背叛自己。当然,不是没有恐惧和颤栗,甚至不是没有动摇,甚至不是没有三心二意,但他总的说来是一步一步更加坚定起来。如果说在内心崩溃或软弱中他曾背叛过自己,曾放纵过、纵情过、俯冲过,那么他很快就回头了。他就这样痛苦地承受着人生,沿着他自幼就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的命运之路,走向几乎纯粹的精神境界,走向信仰骑士的"无限性",走向那最后的"绝望的一跃"。
从童年时起,他就已经成为精神,就被逐出我们大家通常拥有的充满母爱和其他健全生活的"伊甸园"。他无法回去,因为每当他想要回去寻找,就总是看到那手执火剑的天神挡住他的归途。他只有永远地流浪,而就在这流浪中他越来越清醒而坚定地听到了来自彼岸世界神秘的召唤,从而看到了基督之路,看到了基督就是道路。是的,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那么狭窄:"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工作就是尽可能地与他自己作对。……这条路是狭窄的——它简直就是根本无法行走的、被完全阻挡了的、只有疯子才肯走的路!然而正是这样的路才证明基督才是真正的道路,……"
路,就是基督受难之路。上帝本不在矛盾的交汇点,但交汇点却是上帝可见、可想之处。也许他由此反而比我们幸运。也许,从本质上说,我们都是历史的孤儿,都无家可归,都在有意或无意地寻找,只是由于我们有着表面上的幸运,因此难以面对一种绝对"单数形式"的生活方式,无法感受到那神秘的召唤。
三位一体的大师
人们说,天妒红颜,天才常常短命。《海盗号》事件那年,克尔凯郭尔才三十三岁,但已有力不从心之感了。这也难怪,一个人在如此孤独的情况下,既要关心时代命运,夜以继日的从事如此艰深复杂的思想工作,又要赤裸裸地面对整整一城人"直接"而非"间接"的敌意,那么,他的神经系统、心脑血管系统、内分泌系统等等就会受到双倍甚至多倍的摧残!
尽管随着《非科学的最后附言》的出版,他的大部分思想已经基本完成,但最根本性的那部分工作仍有待落实。如果从后世的眼光来看,那是他天才的最高表现,而且也是他苦难的生命所能结出的最耐人寻昧的苦果。然而,就在二十三岁这对一般男性而言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除了一篇文学评论,他几乎再没有做出其他工作。他垮了。他本已孱弱畸零的生理状况开始恶化,身心之间的不平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严重。有一段时间,怀着焦虑的希望他不断求医。这不仅仅是出于健康的考虑。生活中众多遭遇、尤其是《海盗号》事件让他警觉到,他与人群所承受的一般命运相去太远了,也许这使他无法"认识普遍"。可是,医生告诉他最好放弃这种想法,否则可能导致更大的损害。
接下来是1847年,那多半更不可能是个吉祥的年头。因为,那正是曾经让他恐惧和颤栗不已的三十四岁大限之年!那种压倒一切的死亡恐惧曾经淡化,但又随着《海盗号》事件森然隐现。《海盗号》激起的波澜旷日持久,至今末息!他在日记中愤愤写道:"被傻瓜们蹂躏致死是一种缓慢的死法,被嫉妒折磨致死也是一种遥遥无期的过程。……什么事还有个了结,可就是这事没完没了。"那些"乌合之众的攻击"最终反而激怒了他,使他放弃了当牧师的念头,决心继续做一名作家。可是,没有健康的本钱了。在悲观情绪的笼罩下,他甚至开始着手寻找可依赖的人托咐后事。这段时间的日记中,也老是显出一种托咐后事的口气,对后世人将如何看待自己更加在意。写作受到重大影响,整整半年一无所获,直到年中才出版了《从不同角度进行研究的布道词》。
11月里,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传来,蕾琪娜与施莱格尔结婚了!"那个女孩子给我造成太多的麻烦。如今她终于——不是死了——美满幸福地嫁人了。那天(六年以前)我说她终归是要嫁人的,人们却宣布我是所有卑鄙的恶棍中最卑鄙的一个。真是怪极了!"然而,蕾琪娜的确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还唯一眷念着的人了,"在那短短的几天里,我真正体会到一种凡人的幸福,对她总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渴望,我曾经是多么爱恋这个女孩子……""但愿我有胆量和她重修旧好,这将是我所唯一希望做到的事情,它会使我获得心灵深处的快乐。但是我对她和施莱格尔的婚姻负有责任。……"就在这往日悲凉的爱情暮色中,在冬日寒冷的风雪中,1847年逝去了。1848年是欧洲近现代史上天翻地覆的一年。巴黎街头又响起了《马赛曲》和枪声,革命烈火迅速蔓延了整个欧罗巴。到处是起义的人群和旗帜,枪声和硝烟。大小公国的王冠纷纷落地。革命也传到丹麦,在人民的压力下,国王被迫实施君主立宪,丹麦的专制制度从此结束了。接着,革命又诱发了为期二年的丹麦一普鲁士三年战争。哥本哈根群情激动,丹麦大地一片动荡。
可是,这一切对于这位孤独天才、这位反时代潮流和反人群的勇士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也许唯一的意义是转移了人群对他的敌意!对于他来说,这个道德败坏的弱小民族并不能因为革命或战争就变得高尚起来。他对因革命而产生的大众政体倾向格外敌视。更何况,从去年开始,他的经济状况开始出现危机,更给他带来巨大的不祥之感。没有经济的保障,他就无法写作和出版著作,而那正是他生命之所系!无可奈何之中,他不得不出卖了父亲留给他的一所住宅,搬到另一套公寓房间去了。又据说,政府要开始纳取所得税!他的心理危机越来越深:……我因此而一次又一次颤栗不止,尽管我在宗教方面付出了全部的努力,仍然颤栗不止。我的经济已日益恶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可能就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要用一定比例的收入去偿还债务,以此来为我的经济状况举哀,以保证我当一个作家。一想到这一点,我便浑身颤栗不止。
有一阵,他觉得必须说出内心最深处的那道秘密和隐私,为此,他作了剧烈的思想斗争,并与自己的医生作了交谈。夏天,战争夺走了他的仆人安德森。跟他经常攀谈的细木工斯忒鲁比,又因为沉思宗教问题导致精神错乱。他孤零零住在新寓所里,房东是个鞣皮匠,致使整个夏天房间里恶臭不断,叫他饱受煎熬。现在,他的生理更反常了。他害怕阳光;总是严严地掩住窗户;对火尤其有歇斯底里式的恐惧;时常莫名其妙地担惊受怕;夜里一阵一阵冒汗,发抖……哥本哈根几乎没法呆了。连例行的散步也要顶着人情世故的狂风。"只要我一露面,公众那百害而无一益的好奇心便一齐指向我这一个人。"他觉得自己是哥本哈根唯一不被重视的人,是唯一被视为一无所用、一事无成、半疯半癫的怪人。多么想作一次旅行,"但眼下已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
该失去的都失去了。只是,他内心的火并没有熄灭。生活对他的所有剥夺,都使他感到罪,使他想到上帝,想到一个真正基督徒的使命。无论怎样多次犹豫和动摇,但殉教的念头是越来越坚定了。的确,一个人不到非常不幸、不到万分悲哀地感慨生活毫无价值时,他就不会真正渴望得到基督教。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理解,基督教仅仅与罪的意识有关,任何由于其他原因而想要成为基督徒的企图,都是彻头彻尾的愚蠢。基督并不像人们所说的是爱。基督不是什么,他只是真理,是绝对真理,而真理,和生活一样,是荒谬,是悖论,是主观性,是内在性,是精神……关于基督,人们不可能知道什么。然而他要出发了,带着他的罪,他的十字架,他从小扎在肉中的神秘的刺,他一生不可言说的痛苦,也带着他的激情——基督就是激情:带着这信仰的激情,这对他个人的永恒幸福的无限而强烈的关心,他要出发了。是的,基督教告诫我们世界是恶,一切似乎都自有其道理。在他眼里,这个越来越工业发达、科学昌明的大众时代,充满了腐败的危险。在他眼里,这个国家以基督教为国教,可是却道德败坏、四分五裂;首都里的人们则厚颜无耻,生活放荡。"于是我发现一个基督教国家究竟为何物(特别是在1848年),我大为震惊;我发现一些其天职在于同时统治教会和国家的人像懦夫一样躲藏起来,而一切卑鄙无耻之徒肆虐横行,并且我看到一个基督教国家是如何报答真正敬畏上帝和真正大公无私的努力(即我作为一个作家的努力)的。"而且,这种腐败还是多么巧妙,多么从骨子里透出一种伪善:"那自己是懦夫却又站在讲坛上大声怒喝世界邪恶的牧师真是太多了。我倒是想知道,他们的生活所表现出来的又是什么一个样子呢?"他渐渐下定决心,渐渐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无论他还可以活一小时或是七十年,他要"利用每一瞬间……来推进基督教":如果把如今在全欧洲所见所闻的一切全部都假定为是基督教,基督教国家,那么,我就要在丹麦开始做这件事:报出做一个基督徒的价格,这将使全部的概念:国家一教会、作为官员的全体教士、芸芸众生——化为乌有。……
多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一个小国家的背叛和忘恩负义、显要的嫉妒和群氓的嘲弄,所以,由我来传扬基督教也许是合适的,因为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让明斯特主教留着他的丝绒祭服和大十字勋章好了。
他现在手握的是双刃的宝剑,既直指他眼里明斯特、马滕森一类教士的"变节",也直指人们对基督和基督教精神的曲解。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感到,在教士们手中,基督教几乎变成了一种安慰品,或是扭曲灵魂的繁文缛节。当然,他非常清楚自己给自己布置了什么样的任务,他知道那要冒多大的风险。但是他不怕,他坚信上帝会教导他。他要从小处着手,然后还要学会冒更大的风险。他写下这样一则嘲讽、阴森而又壮烈的日记:哦,真是千真万确!丹麦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死者。只有在那样一种极端的情况下,如同其他一些寥寥无几的人一样,才能获得胜利。……在道德败坏的状态下,而今的丹麦就是如此,只有一个死人的声音才能打破沉寂,这个死人生前一辈子都想要获得这样一种境遇而锻炼自己,即为了能够谈论一个死人。
为了自己内心的信念,他甚至不怕以死相拼了。此时此刻,他想起了路德,那位宗教改革运动的伟人。当年,这位伟人抨击教会弊端,在维滕贝格万圣教堂大门上张贴历史性的《九十五条论纲》,把教皇谴责他的谕令投焚火中,在皇帝和政教显要之前坚持自己的意见、坚持《圣经》至高无上的权威……不仅表现出伟大的人格,也展示了伟大的思想。他仔细研读路德。本来,在宗教改革运动之后,新教(即现在一般所称的基督教)取代了天主教,路德的著作就影响了整个西方基督教世界,尤其是,新教路德曾在德国北部以及包括丹麦在内的斯堪的纳维亚各国巩固地建立起来,并取得了支配地位。路德精神主要强调原罪前定和因信称义。所谓因信称义是说,有罪的人在上帝面前能否得救,能否进入上帝眼里,全凭信仰,而并不在于是否履行教会礼仪、规条及善功等等。正因为如此,路德强调"站在上帝面前",认为《圣经》的权威高于一切,重视信徒直接与上帝相通而无须神职人员作中介,认为教会制度可以多样化而不必强求一律等等。
严格说来,克尔凯郭尔正是在浓厚的新教氛围中长大成人。虽然遭到父亲的扭曲,但仍然受到熏陶。在大学里,他也曾读过路德。路德有关"原罪前定"的概念和"站在上帝面前"的精神,对他过去的思想工作也曾产生过重要影响。但真正研究路德的思想,还是始于此时此刻。从路德的作品中,他立刻找到了自己思想的共鸣,其实,所谓因信称义,不也是在强调个人的主观性和内在性吗?即便我不怀疑自己是在相信上帝,但是,如果热情不够,那么从本质上说,我就并没有相信上帝。
换句话说,上帝的真实性取决于个人信仰的热情与专一,取决于个人主观上和内在的激情。不用说克尔凯郭尔感到有多高兴了。"读路德的作品……是一件快乐无比的事情!他这个人布道的方式是能够和人并肩而行,一路向前走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不是唤人走回头路。""事实上,路德其人是我们大家的老师。"
从路德的人格和思想中,克尔凯郭尔汲取了斗争的勇气和力量。然而,渐渐地,他看到路德身上仍然存在令他不十分满意的地方。他认为路德巧妙地回避了"群体",因而未能达到苏格拉底的高度。那也是一位伟人,虽然他并非基督徒,却智慧无比,人格更为完满。他认为苏格拉底之伟大在于,甚至当他受到指控而面对公民大会时,他的眼睛所看到的也不是群体,而仍然是个体。"哦,所有人当中最伟大的数老苏格拉底,他是知识界的英雄和殉道者。只有你一个,苏格拉底呀,知道一个改革家意味着什么,理解你自己所处的那样一种存在方式;你是独一无二的。"
因此,问题还是退回到"个人"的问题上来了。即便从路德这样的伟人那里,还是要退到这个问题。在这个问题上,除了那可爱的老苏格拉底,没有人比他更有发言权了。天才的力量就是自我锤炼,天才从根本上只能自我锤炼。他近十年——不,他一生——呕心沥血,全是为了这个"个人"。那不仅是他思想的内核、工作的要点,更是他人生的意义、生命的枢机。那是他惨淡经营的不朽工程。如果说这一工程的整体规模早已基本完成,那么,在这最为痛苦的几年中,他终于解决了其中的枢纽部分。这一工作是他天才的证明。现在,除了彼岸上帝的事业,如果说他在此岸的人生中还能想得起什么慰藉的话,那就是这天才的工作给他带来的自我满足了。
作为这一工作的出发点,克尔凯郭尔首先指出了人最根本的存在悼论,以及由此产生的死亡恐惧:如果人是天使,那么他不会害怕死亡;如果人是动物,那么,他也就不懂得害怕死亡。然而,人既非天使又非动物,人是具有自我意识的动物,换句话说,他同时有着生理性的肉体和符号性的自我。符号性的自我使他能意识到自己生理性肉体的生与死。这样,人就产生了死亡恐惧。在克尔凯郭尔看来,符号性自我又意味着可能性、无限性,意味着自由。相反,生理性肉体则意味着必然性、有限性,意味着不自由。
当儿童降生于世,正是死亡恐惧使他从一开始就不得不压抑自己,以顺应世界、父母以及各种生存困境。这就是说,在儿童期就已经形成的人格是一个谎言结构,是一个防御机制。在儿童有能力以一种开放和自由的方式了解自己之前,这个人格谎言就已经形成了。换句话说,人格谎言是人的普遍命运,我们所能希望的,只能尽量让它保持在"正常"的范围之内。所谓"正常",就是与父母和周围的人、和"别人"的生活保持基本的一致。因此,人会努力模仿别人的生活。当别人的生活本身存在问题,那么,问题就会进一步发展下去。例如,在信仰基督教的地方他是基督徒,礼拜天上教堂,听牧师讲道,互相交流,等等。当他辞世之际,牧师以十便士的价格把他引入永恒,如果是在现代社会,他会认为打开空调或开启电动牙刷就算控制了自己的生活,认为有了钱或有了服饰就有了价值,认为有了职称、地位或名份就有了身份。一代一代的人就这样成长起来,复制出来。今天,有人把这样的人称为"单向度人"或"自动文化人",克尔凯郭尔则把他们叫做"实利主义者"。在克尔凯郭尔看来,生活中绝大多数人都是实利主义者。他们缺乏想象力,把自己封闭于琐碎的经验领域,并在其中得到满足。这是一种普遍的病症,用今天精神分析的话说叫"常态神经症"。常态神经症或实利主义者得以产生的原因是什么呢?那是因为他们满足于自己的有限性,满足于生理性肉体的安全感,潜意识地压抑了自己符号性自我中的可能性、无限性,放弃了自由。这是一种失败,一种危险。
然而,生活中还有着别的危险。生活中有些人,他们的符号自我与生理肉体的关系具有比较特殊的性质。当一个人的符号性自我变得异想天开,与生理性肉体相分离,或者说,他的可能性、无限性失去控制,那么,用今天的话说,他就陷入了精神分裂症,其中包括一种比较常见的"游走性精神分裂症"——这种人符号自我与生理肉体的关系十分薄弱,但还在努力坚持着,以免被自己身上各种能量和情感所淹没,被自己无法承受的幻想、声音、恐惧和希望所淹没;他们处于精神分裂症的边缘。
相反,如果一个人身上有限性和必然性的限制过多,或者说无限性和可能性相对地不足,那么,他就会陷于抑郁性精神病。抑郁性精神病患者也生活在琐碎之中,但是与常态神经症不同,他能意识得到自己的失败。他知道自己失去了生活的意义,但又没有勇气摆脱这种生活。因而,他既淹没在自身的失败之中,又怨天尤人,为自己的失败辩解,咀嚼着自己毫无价值的悲哀。
当然,生活中大多数人都避免了精神病的毁灭性结局,而得以保留在常态神经症(或者说实利主义)的中间地段。
在精神分裂症和抑郁性精神病之外,克尔凯郭尔还区分出别的相对反常人格。内向型:他感到自己与世界的差异,具有着世界所不能反映的内心境界。并因而与世界保持了一定距离,超出了实利主义浅薄的评价标准。"……对于外部世界来说,他完全是'真正的人'。他是大学生、丈夫和父亲——堪为楷模,令人尊敬,对妻子非常温柔,对孩子极为细心和关注。他当然也是极虏诚的基督徒;不过,他有分寸地避免谈论这个问题……很少去教堂,因为在他看来,大多数神父并不知道他们自己所讲的是什么……。"克尔凯郭尔把这种人格称为"内向型"。
然而,在琐碎的实利主义世界,内向并不很容易保持。一旦提出了作人的含义这样的问题,人就很难安宁了。内向是无能,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被自我意识到了。因而,它可能变成麻烦,可能破坏人对家庭或工作的依赖感,导致安全中的被奴役感。对于一个强者,这可能是难以忍受的。
因而,他会努力突围出去——或者通过自杀,或者俯冲进世界和经验之中,绝望地沉溺于其间,"摆脱沉重的包袱之后,他将成为不安的游魂……他渴望忘却……不是在感官享乐中寻求忘却,就是在淫逸放荡中寻求忘却……"可以想象,在描述这些不同类型人格时,克尔凯郭尔眼前一定浮现着他自己的一生,许多事情,他都经历过,思考过。所有这些人格都不是健全的人格。他非常清楚,这是因为人们缺乏了人之为人最根本的价值,那就是真诚。也许,真诚是一种独特的人类天性,是人类整体进化过程中被选择下来的一种人性。在某些极为独特的个人身上表现得十分充分。真诚也许不会给个人带来什么日常的、世俗的实利,甚至可能给个人的日常生活带来伤害,然而,至少,人类整体的存在和进化却不可能离开它。他也清楚,人们并非不希望真诚,从很大程度上说,人们缺乏真诚的能力。'真诚会使一个人面对绝境,面对绝境,人就会感到难以支持。但是,所谓真诚就是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即便面对绝境,一个人也必须始终真诚。是的,真诚就是要粉碎人格的谎言,冲出人格的牢狱,在必要的时候,在需要的时候、冲出人群,冲出婚姻,冲出家庭,冲出大众社会,冲出传统伦理准则冲出习惯性的思想行为模式,冲出日常生活方式,冲出普遍性,甚至不怕冲出爱情,甚至不怕冲出历史!
是的,为了超越自己,人必须首先粉碎他需要用以支撑日常生活的东西。他必须像莎士比亚笔下的李尔王一样,扔掉所有"借来的文化衣着",赤身裸体地挺立于生活的风暴之中,面对着一种无限的可能性,正是这种无限的可能性使一般人畏惧不已。一旦扔掉了借来的文化衣着,粉碎了人格的谎言,冲决了人格的牢狱,他的赤身裸体就展现在他自己眼前,那是他的被造性——你是一个要解放的被造物,而被造性就是必死性,就是恐怖,就是死亡恐惧!
换句话说,冲出人格的牢狱,人就会面对压倒一切的死亡恐惧,人会感到自己不过是诞生于虚无中的虚无,虽然随之就有了名字,有了自我意识,有了深刻的内在感觉,有了自我表现、自我肯定之诸多内在的渴望,但是,最终仍不兔一死,不兔归于虚无。换句话说,人就会陷入焦虑,陷入生死之畏,陷入绝望。
然而,对于克尔凯郭尔来说,这正是真诚的逻辑,正是真诚之所以意味着勇气的原因。对于他来说,恐惧、焦虑、绝望都是一所"学校",都是对人的锤炼。没有人比他更懂得这种锤炼的重要性了。当你从这所学校毕业,你就会获得这样的信仰:不管人真正的意义具体何在,不管人如何摆脱不了虚弱和死亡的事实,人的存在都自有其意义。因为,这种存在位于事物内在的图式之内,而这一图式是由某种创造性的力量所设计、产生和维持。的确,人是无用的被造物,但是人的存在面对着一位活生生的上帝;对于这位上帝来说,"一切都是可能的"。
换句话说,人只需要在作为最高力量的造物面前放弃自己,承认自己的被造性,带着最高的激情生活在信仰中,把生活的全部意义交给造物主,凭着造物主的力量去生活,毫不犹豫地接受此岸世界中可能发生的一切,那么他所面对的畏惧、焦虑、绝望等等就成为一种无限的可能性,他没有被无限的可能性摧垮,他在有限的必然性中肩负着这种无限的可能性,成为一位"信仰骑士"。固然,他并末一劳永逸地弃绝了畏惧:"[信仰]并末摧毁了畏惧,而是自身永葆了青春,在畏惧之死亡的阵痛中不断发展自己。"也就是说,他成了"真正的自修者":真正的自修者[即独自通过焦虑学校而获致信仰的人]完全达到了亲身聆听上帝教导的境界……心理学一旦完成了有关畏惧的工作,它就进入了教义学。
换句话说,在克尔凯郭尔心目中,心理学和宗教、哲学和科学、诗和真理,在被造物的渴望中完全融合了。
用后世的眼光来看,他所有独一无二的不幸和生活,把他锤炼成了存在主义、宗教神学和精神分析三位一体的大师。
天才之死
的确,《致死的痼疾》连同《畏惧的概念》。给克尔凯郭尔所有的工作划上了——个圆满的句号。他的天才无可怀疑。他从来不怀疑自己是天才,即便在人生最险恶的关头也从未怀疑,即便在眼下,他也没有丝毫怀疑。"从本质上讲,我是个诗人,一个天才。"本来,这样的话中至多有一种自我慰藉,但并没有凌驾万物、颐指气使的意思,即便在平时也没有,此刻更不会有。一位精神分析大师不会讲出那样幼稚的话来。何况此刻,他面对着人生的关键时刻,而这句话代表着一个人决心殉教之前冷静的自我分析。
克尔凯郭尔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即他自己同时作为一个基督徒和一个天才,能够在上帝的事业中发挥怎样的作用。在《论天才和使徒的差别》一文中,他区分了三种不同类型的基督徒:使徒,真理的见证人,教士。所谓使徒,是一类极为特殊、极为罕见的人,是被上帝赋予了作证权威的基督徒;他认为甚至路德也不能称之为使徒。所谓真理的见证人,即是他在关于"重复"的讨论中所指出的,是那些用自身'行动去体现自身思想的人,其特征是为了基督的福音而遭受痛苦。既然存在着这种区别,那么,一位天才可能在两者之间选择做什么人呢?按照克尔凯郭尔自己的定义,天才秉有大量天生的智慧,但未能秉有上帝赋予他去作证的权威。这就是说,天才不可能是使徒。
克尔凯郭尔知道自己不是使徒,至少,他从未把"使徒"一词用到自己身上。但是,他这样一位天才极为独特的一生,却表明他有条件做真理的见证人。他的一生正是这样,一开始是现实与思想的混淆,继而升华到行动与思想的和谐;正是用自己的行动去体现自己的思想,去与自己的思想纠缠;并正是在这种自我纠缠和自我锤炼中才得以成就了自己的天才。他那不可思议的人生也别无其他含义,只能是意味着他是在为上帝的事业遭受痛苦。凭着他不可思议的人生和思想,也许,他克尔凯郭尔负有一种特殊的使命,也多多少少秉有某种权威性,虽然他不敢妄称使徒,但也要怀着特殊的使命感,去为上帝的事业献身。
"那上帝毕竟不是要去理解,而是要去行动,在行动中把握上帝。"在一切都失去之后,在一切都做了之,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吧!
对于克尔凯郭尔来说,明斯待主教是他生活中一位极为重要的人物。主教是当时风行丹麦的"牧师一文化"创始人。在他身上,综合了基督教虏信派的倾向,以及浪漫主义时代文化生活的冲动。作为一位思想家,他强调宗教和信仰是人类天然的内驱力,这种内驱力与诸如艺术、科学等其他文化形式一道,构成人类一般文化形态中的根本自然环节。他不同意黑格尔哲学及其观念,认为它不能协调和规范生活中的诸般差异,尤其无法与基督教相和谐。1839年他出版《超自然主义一浪漫主义》一书,主张人必须在两种选择中作出决断:或者相信理性,或者相信神!换句话说,他提出了一种"或此或彼"!
从童年时代起,主教就是他家沙龙中的常客。他曾是他们家的家庭牧师,也是他父亲老克尔凯郭尔的宗教顾问。父亲曾受到主教深刻的影响。克尔凯郭尔本人也不完全例外。他很清楚,他自己的天性里也有着虏信和文化两种冲动;不仅如此,他还从主教那里受到表达风格和方式的熏陶;他对黑格尔的各种讨论与主教的思想工作有着承继关系,尤其是坚定地采用了"或此或彼"这一具有判定意义的术语。
严格说来,克尔凯郭与主教之间本来有着特殊的关系。尤其是父亲死后,他对主教的感情一度格外加深。就在1847年他还写道:"光荣归于明斯特主教。在我所钦慕的人当中,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比得上他。他总是令我愉快地想起我的父亲。"在明斯特那方面,他对克尔凯郭尔格外多一分关注,特别注意他的写作工。他渐渐发现,这位世交之子的思想偏离了基督的精神,在滑向一条危险的道路。他开始以一种冷淡和严峻的怀疑态度疏远克尔凯郭尔,当他上门拜访,也不像过去那样善加接待。
1847年11月4日克尔凯郭尔拜访主教受到冷淡,他在日记中作了认真的分析,他认为是自己的写作震惊了主教,从而导致了分歧,他把那一天的事件称为"痛心的瞬间",并从中感到战斗前的生命力和愉悦。也许,两人之间分歧的出现,使他得以能用更客观的眼光去衡量主教的言行。他认为主教是在向眼下的时代作出妥协,试图让基督教适应时下人们追求物质利益的世俗欲望,用温和的理性主义去调和严峻的基督教教义。而且,主教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显示出异教徒和唯美主义者的倾向。"乱世构成了对于人类生活的考验,其作用即在于此,而明斯特是一条没有罗盘的船。"然而,在他的批评中仍然搀杂着个人深深的敬爱:"但是我爱明斯特主教,我唯一希望的是做任何能够增进其声望的事情;我推崇他,而且从人类的立场上讲,我将一如既往;我每一次得以增加他的利益时都会想到我的父亲,我相信这会使他感到快活的。"在教会事务方面,很久以来,明斯特就一直小心翼翼回避克尔凯郭尔,特别注意不让他涉足教会内部事务。相反,对于克尔凯郭尔所不喜欢的马膝森教授,明斯特却格外欣赏。
1849年,马滕森升任神学教授,大有作明斯特接班人的势头。如果理解克尔凯郭尔独特而不幸的一生,尤其是他与他父亲的本质上是痛苦的复杂关系,那么就不难理解,在他与时代和人群的这场斗争中,明斯特主教是一个多么意味深长的生命难题。在争取《基督教的锤炼》出版时,克尔凯郭尔曾交给主教一份手稿,其中攻击了主教和马膝森教授,并写有一句异乎寻常的话:"我希望并期待在本书得以出版时,我们俩人中会有一人已死去。"人们难以确切判断克尔凯郭尔内心痛苦的神秘性质,然而可以大致揣想其沉重的分量。毕竟,那是一个生与死的问题。一方面是欲与时代和人群抗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另一方面是一种与先父密切相联的"忧郁的忠诚"——特别应当考虑到,他当时的处境(包括经济条件)几乎已经山穷水尽。我们不知道当时这位跨世纪的精神分析大师是怎样分析这一难题。只是从明斯特死后他写下的一则日记中,我们得知那的确是他心中一个生与死的问题。正是这种困扰了他一生的生死问题,使他迟迟未能向主教发起最后的攻击,而试图等待主教自我彻悟,自行改进:我最初的愿望是要把我的一切全部改造成明斯特的胜利。……这事不是为了我自己,所以我曾想此事应当巧安排……自从我们中间潜藏着一个误解以来,我就希望,我至少能够在他有生之年成功地避免攻击他,但是我想那样我会比他早死的。然而我还是死里逃生了,真是死里逃生,……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对于克尔凯郭尔来说,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谈论"真理的见证人"了。行动的时刻到了,只是还须选准时机。马滕森新被任命,要暂时忍耐,要避免误会,在这紧要关头尤其不能草率从事。
克尔凯郭尔则全然不加理睬。《祖国》杂志接二连三出现他扣人心弦的文章,数量多达二十一篇,战火从明斯特逐渐扩大到整个丹麦国教会。人们被激怒到如此程度,不少人开始向政府提出要求,希望能够出面干预和制止。
莫非上帝的意志是要我不惜一切地制造一场大灾难,以使我被捕、受审,可能甚至还要被处死。我从心底担忧,如果我做不到这点,会不会抱憾终身,……
然而,我不得不把这些疑问留给上帝。
以我的仁慈(我只向那些得救的人显示我的仁慈)—— 把你引向最高层次的厌世。"大多数人如今已丧失灵性,远离圣恩,这种惩罚已经不适用他们了。他们已丧失了今世的生活,所以执著于今世的生活;他们原本就是虚无,所以成了虚无;他们虚度了此生。那些持有一些灵性,没有被圣恩所忽视的人被引入一种境界,在这种境界里,他们体验到那最高层次的厌世。但是他们不能使自己和那种境界协调起来,因此反叛上帝,等等。只有那些被引入厌世的境界的人能够在上帝圣恩的帮助下,坚信上帝依着爱行事,所以在他们的心灵里,甚至在他们心灵的最幽深处,对于上帝是真爱,不存有丝毫的怀疑:唯有这些人才是成熟到可以进入永恒之境的人。上帝在永恒之境将要接纳的正是这些灵魂。上帝想要什么呢?不过是想要灵魂会赞美、崇拜、称颂和感谢他——这些都是天使的事情——罢了。至于那一类货色——所谓"基督教军团"——为了十个银币就大声咆哮,并吹响小号表示对上帝的敬奉和赞美,是得不到他的宠爱的。可是天使却使他愉悦。而那比天使更能愉悦他的是人,当上帝仿佛变得绝对冷酷无情,并且有预谋地极其残酷地剥夺他对生活的任何依恋时,那人坚持信仰上帝是爱,上帝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那人将成为一个天使。在天堂里赞美上帝对于他将是一件轻松自如的事情;但是众所周知,学徒和求学的时候总是最艰苦的。上帝端坐天堂侧耳细听,如同一个人为了听到歌者用完美无缺的嗓音歌唱一样!一旦听到那被他引入厌世之境的人赞美他,上帝便自语道:啊,就是这副嗓音!他说"就是它",仿佛是一个发现;而实际上他早有准备,因为他自己早已出现在那人面前,并且亲近他,帮助他,上帝能帮助他的,是仅在自由的范围里能够实现的一切;只有自由意志才能实现这一切;但是妙就妙在能用称谢上帝的方式表达自己,仿佛是上帝完成这一切的,妙就妙在那人能快乐地做到这一切而甚感幸福,以至听不到任何东西,任何关于那一切出乎他自己所为的东西,只是满怀感激之情,把一切归于上帝,祈祷上帝,一如既往:一切皆上帝所为,所以那人不信自己,只信上帝。
不朽的人道主义
帕斯卡说:"我们打开一本书,本想看见一位作者,却遇见一个人。"如果我们也有帕斯卡那样的眼光,我们也总会看见一个人,而且总会渴望看见一个人。与一个活在一个半世纪前的人交谈,我们当然不仅只为寻找某种意义,也为看见一个人;不过,即便就只为寻找意义,我们恐怕也得先看到一个人。
于是,我们悲哀的眼光并没有因为这个人的死而结束,我们看到历史中一系列人与事的变迁……
1857年,鲍莱特,这位也许是第一位唤起克尔凯郭尔美好感情的女性去世了。她被她的未婚夫——也是神学院的大学生——所遗弃后,死于当时的准绝症肺结核。蕾琪娜活到了二十世纪,到她去世的19O4年,算来已是八十一岁的高龄。
1875年,克尔凯郭尔的同胞安徒生去世,享年七十岁。正是这个人,在他不朽的童话中,用古往今来最为美丽的忧郁,描写给我们丹麦的大海、绿岛和冰雪山林、美人鱼、丑小鸭、小矮人、美丽而忧郁的哥本哈根之雾、以及那最为美丽而忧郁的人类之死:"……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又一个人死了……"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岛国丹麦被迫封锁了自己的水域。成百艘船只被德国鱼雷击沉。
从十九世纪末叶开始,丹麦开始走向复兴。丹麦文学达到一个顶峰,具有第谷·布拉赫和汉斯·奥斯忒光荣传统的丹麦自然科学,也开始滕脆的展现新世纪的光彩。1885,克尔凯郭尔另一位同胞玻尔诞生,作为二十世纪第一流的科学家,他在克尔凯郭尔的母校建立的理论物理研究所,很快成为世界一流物理学家聚集的中心。他本人及其领导的哥本哈根学派,对原子物理学的进展作出了重大贡献。他成为二十世纪丹麦的骄傲,在当代科学史上,玻尔的影响和贡献无与伦比。玻尔于1922年获得的诺贝尔奖金,不仅是他自己的骄傲,也宛如是丹麦复兴的象征。今天,丹麦国民生活水平居世界最高之列,几十年来,人均收入都居于或接近世界第一!今天,笼罩着哥本哈根之雾的港口和机场,都属于欧洲最繁忙的交通枢纽。丹麦再也不只属于阴郁的历史。
然而,正是原子物理学长足的进展,最终穿过哥本哈根学派的"哥本哈根之雾",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导致了原子弹的诞生。在克尔凯郭尔去世之后大约一个世纪,第一颗非试验性的原子弹在日本广岛爆炸,夺去二十多万人的生命。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最初试验原子弹的小岛比基尼,它的岛名后来被用作三点式泳衣爆炸性效果的隐喻。
1859年,达尔文发表《物种起源》。1860年,几乎唯一为克尔凯郭尔所喜爱的同时代悲观主义思想家叔本华去世。1900年,宣告"上帝已死"的尼采去世。1856年,即克尔凯郭尔去世后一年,弗洛伊德诞生。从本质上说,他是以达尔文进化论作为世界观背景,形成一种无神论存在主义式的精神分析学说。由于这一学说,他被看作是几乎唯——能与克尔凯郭尔相提并论的精神天才。他几乎拥有克尔凯郭尔所没有的一切,母爱、爱情、家庭、同、事业、著作、学派、精神分析运动、声望、权威、影响……但唯独没有对宗教信仰的激情。他所创立的精神分析学说,从根本上改变了对人类本性的看法。社会对他思想的误解,几乎在全世界导致一场一直持续不断的、独特的消费运动,即性消费运动,把资本主义时代的消费精神推到极致。他对人类思想和生活方式的改变,据说只有哥白尼和达尔文才可与之相比。"比基尼"、《花花公子》、性解放……等等,可以说都与他有关。
1995年,日本东京地铁内,恐怖分子对无辜人群采取了防不胜防的虐杀手段,用可怕的沙林毒气造成大量伤亡。在非洲、在南欧、在中东、在俄国、在美国……每天都有人死于非命。欲望之外,恐惧也在驱赶着人们。满眼是来去匆忙的人群,在无休无止的竞争中疲于奔命。例如,美国下属常常对欺负甚至侮辱自己的上司敢怒而不敢言,正是因为怕被解雇。在一个只有丰厚收入才能保证基本安全感(如住房或医疗保险等)的社会中,人无论内心情愿与否,都不得不拼命工作。克尔凯郭尔一生与之对立的"人群"数量正在迅速增长。他去世那年,全世界总人口不过刚好十二亿,到今天,已经快要翻五番!过度的欲望、过度的恐惧驱赶着数量庞大的人群,最终把他们的劳作变成对他人和自己的损害,变成对大自然的损害。现代人不仅破坏着自身的精神生态和人际生态,也破坏着生死攸关的自然生态。今天,地球南极上空的臭氧层,6O%已遭到破坏,臭氧洞的范围已扩大到中国版图上空;北极上空臭氧层的破坏也达3O%。在靠近南极的国家和地区,人患皮肤癌,牲畜患怪病。全球气候变暖,肺鼠疫、霍乱、登革热等可怕瘟疫流行肆虐。有人认为,今天,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处于历史上最严重的时期。从人类既有的、占主导地位的现代生活方式中,已看不到什么希望。不少人认为,按目前情况发展下去,人类文明从内外两方面的毁灭,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在很大程度上,或者说,在很大成份上,正是出于对刚才这一类现象的忧虑,克尔凯郭尔才被人重新发现出来。对于本书来说,也正是这种忧虑,把我们引向关于克尔凯郭尔思想人生之意义的问题。
1877年,即克尔凯郭尔去世之后二十多年,他的同胞,丹麦大文豪勃兰兑斯写出了关于他的第一本传记。十九世纪末,一些不知名的德国哲学家发现并注意到他的著作和曰记。对理性的彻底否定,对存在含义的深刻理解,对畏惧、不安、绝望、罪等等范畴的精深阐释,对个人和主观性的极端强调,对激情和信仰的高度赞美,对人群的敌视,尤其是他神秘而独特的一生,给人们留下极为强烈的印象。
当时,叔本华和尼采的哲学思想正在德国流行,人们发现,他至少与这两位大师有着同样的光芒。
进入二十世纪,尤其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一些有识之士对人类前景更是充满忧虑。克尔凯郭尔的思想及其人生更是为人们强烈关注。本世纪存在主义的三位公认的大师海德格尔、雅斯贝斯和萨待先后发现了克尔凯郭尔。雅斯贝斯把他与尼采并列:"克尔凯郭尔和尼采是一等星","克尔凯郭尔和尼采使我们睁开了眼睛"。萨待于1933年赴柏林进修时,曾在胡塞尔指导下专门研究过克尔凯郭尔。海德格尔也把克尔凯郭尔放在与尼采大致相同的高度,在创立自己存在哲学的过程中,从克尔凯郭尔那里取得了重要借鉴。
二次大战后,尤其是进入当代世界以来。由于人类精神与物质生态环境迅速复杂化,生存危机越发突出,存在主义作为一种关怀更是为不同国家、民族、地区、阶层的人们所重视。克尔凯郭尔作为存在主义开山大师的重要性,也更加显示出来。在精神分析与宗教神学领域中,人们也先后发现了克尔凯郭尔。今天,他已经理所当然地被一些人们称为"后精神分析大师",与弗洛伊德并肩齐立。在宗教神学中,他被公认为基督教新正统神学之父。而且尤为重要的是,在当代思想前沿,存在主义、精神分析与宗教神学三大领域正在产生深刻的相互融合,在这样一股强大的思想文化潜流中,克尔凯郭尔作为三位一体大师的形象,正曰益分明地从他那阴郁的时代人生和思想中凸现出来。
这里引出的话题,也就是关于克尔凯郭尔思想之意义的问题。应该说,对于本书而言,这是一个较为困难的问题。作为思想家,克尔凯郭尔不是一般的思想家,而是那种所谓"思想家的思想家"。要对他的思想意义作出较为全面的评价,很难作为一本小书的任务。而且,关于这位众人瞩目的天才,在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和宗教神学诸大师和专家们那里,已经有着相当充分的研究。本书所附的参考书目,同时也是一份粗略的清单。有兴趣的读者可以从中得到基本的了解。
但是,在克尔凯郭尔提出的问题中,或者说,在存在主义的思路中,有着整体的时代和个体的人生两个侧面。从人类整体命运出发去关注个人生存,是理解克尔凯郭尔思想和人生意义的一种方式。然而,对个体人生加以侧重的讨论,也是理解其思想人生的一种方式。作为对克尔凯郭尔精神遗产的一种清理,本书希望对后一方面作出简要的讨论。
如果把我们理解历史时期的尺度放长,那么就可以说,克尔凯郭尔正好站在我们身边这个时代的起点上。正如我们在前面看到,在他自己看来,他的时代已经是一个工业时代、科学时代和大众社会了。也许他比一般人远为敏锐,能够透过历史的表象看到其实质。
事实上,他把自己比作预见暴风雨的精灵:"在一个时代中;当暴风雨开始来临,像我这样的个人就开始出现。"的确,要是克尔凯郭尔活在我们今天,看到我们刚才例举的种种时代现象,不知他会作何感想!如果说他在他的时代就已感到痛不欲生,那么,想象他在这个时代生活就是一种荒唐。然而,正是在这里,一个根本的问题显露出来:如果以一种肤浅的真诚,把克尔凯郭尔作为我们生活和思想的楷模,那么又如何面对我们的生存?在这里,讨论克尔凯郭尔的意义本身就表现为一个悼论:他所提出的要求,而且他自己的确做到了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一般人性的极限,因而他们无法做到。只有他那样绝对"单数形式"的人生,才锤炼出他独特的承受能力。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一种用于做实验的人","就人性的含义而言,没有任何人有能力模仿我……我是一个可以应危机而生的人,或者说,是一只实验用的兔子。"
这就是说,克尔凯郭尔的思想人生有着伟大的意义,但是,那却是一种悲剧性的伟大,因为,这种伟大无法为人所学习和模仿。有人说得好,存在着两类哲学家:体系哲学家和教化哲学家。前者能够证明自己,为人所学习和模仿,但他们的意义有限。后者虽然伟大,但无法证明自己,也无法为人所学习和模仿。显然,克尔凯郭尔就属于这种教化哲学家。他自身也已经成为悼论,就像他所理解的生活一样。
在这里,如果我们想到蒙田、帕斯卡这样的人,那么,问题就会更推进一步。蒙田和帕斯卡也有着深刻的类似存在主义者的眼光。事实上,存在主义思想的渊源,可以进一步追溯到这两个人身上。历史上,正是蒙田和帕斯卡首先指出了人最根本的存在悼论,人一切精神痛苦的根源:人既不是天使,又不是野兽。然而.蒙田提倡"堂堂正正地享受人生",认为"这是至高的甚而是至圣的完美品德"。帕斯卡强调人的全部尊严在于思想,而他所谓的思想中,显然包含了用科学了解宇宙的本性、增进人类的幸福;室样的内容。他始终坚持,无论在日常生活中或是宗教问题上,"
科学是唯一的准则"。如他活在今世。目睹工业和科学在人群中和世界上造成的诸多弊端,他多半也会坚持:唯有科学的态度相方法能带领我们走出陷阱。
蒙田说:"人们总是想要超出自己之外,要躲避作一个人;这是愚蠢,他们并没有把自己变成天使,反而把自己变成了禽兽;他们并没有提高自己,反而降低了自己。"蒙田的思想,使我们得以从负面去看克尔凯郭作为"教化哲学家"所遇到的悍沦。问题不仅是克尔凯郭尔身上的意义无法被人汲取。而且。提出意义这一行为本身完全可以加以怀疑。换句话说,蒙田指出了日常生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伦理准则,在日常的生活中既必要、也不应该轻易地通过某种比较去向别人提出意义问题。如果在克尔凯郭尔与弗洛伊德之间作出一种比较,那么,我们就会更清楚的理解对上述问题的含义。弗洛伊德过分执著于他的"神化工程"——他在此岸的事业,即他的精神分析运动。按照克尔凯郭尔的眼界,这说明他还未能通过精神分析分析掉自己的俄狄浦斯情结,换句话说,他过分地渴望进入人群。正是这种局限性,使他自己的思想和他所领导的运动都未能达到应有的境界,未能进入宗教和信仰的范畴,而仅仅停留在无神论存在主义的水平上。
关于作人的境界,克尔凯郭尔作出了也许是历史上最完美的表述,那就是他"信仰骑士"的境界:在造物面前承认自己的被造性,带着最高的激情生活在信仰中,把生活的全部意义交给造物主,凭着造物主的力量去生活,毫不犹豫地接受此岸世界中可能发生的一切,没有什么琐碎之物可以琐碎到威胁他的意义,没有什么任务可以超出他的勇气之外……。这可能的确是最动人的理想。
然而,正如有人指出,信仰是一种神典,与人的努力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奇迹,人不可能得到这种神典。克尔凯郭尔得到了吗?至少,正如我们所看到,从本质上说,他的人生并非真正自由意志的自愿奉献,而是生活的驱使;他比较从容地拥抱了死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在生活中的失败。他在信仰骑士的范畴中思想,但并末真正在其中生活。实际上,对于能在弗洛伊德身上指出的每一个缺点,我们都能在克尔凯郭尔身上找出对应的东西;如果说弗洛伊德在此岸犯有过错,那么克尔凯郭尔在彼岸也犯有同样的过错。
其实,有什么必要、又有什么可能在弗洛伊德与克尔凯郭尔之间比较高低呢?即便就从世俗的眼光看来,他们之间也没有高下之分。正如人们所指出,他们俩人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彼此依赖、互为补充。没有无神论者弗洛伊德的思想、没有他领导的精神分析运动,我们今天并不能明白神学家克尔凯郭尔的真正意义;反之,在克尔凯郭尔开创性的工作得到正确理解和评价之前,弗洛伊德也必须等待不仅如此,这种互补实际上代表了心理学与神学的互补;更广义而言之,代表了科学与宗教的互补。我们这样一种讨论是想指出,在生与死的"游戏"中,从本质上说,没有谁能比他人真正优越,拘泥于谈论这一点也没有真正的必要。用克尔凯郭尔自己的话说,谁也没有必要去教导别人,去当别人的老师。不仅对个人生活方式是如此,对一种文明或一种文化也是这样。
从一方面说,每种生活方式或文明形式都自有其理由,而且都要为自己付出特定的'代价。不仅克尔凯郭尔和弗洛伊德是如此,而且每个人都是如此;不仅西方文明要为自己付出代价.其他文明也无法避免。固然,生活在现代社会。人性要受到某种威胁,然而,生活在其他文明形式中,例如生活在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的封建主义时代,人性难道就不受到威胁了吗?反过来说也同样如此:现代社会不也给我们带来待有的尊严价值吗?不是这样死去。就是那要死去。不是这样活着,就是那样活着。
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还希望自己或某文明形式健全地而非悲惨地"活下去",那么就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谁也离不开谁。不仅你自己的幸福要依赖于他人而存在,而且,别人的不幸,也就是你自己的不幸:多恩用他那不朽的诗句表达了这种近乎神圣的境界:如果海流冲刷掉大陆你也就成为一座孤岛别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而敲响不仅在克尔凯郭尔和弗洛伊德之间是这样,在一切人之间都是这样:工人、农、商人、官员、知识分子……包括所有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正如波普尔所说,也正如一般人不否认,历史(无论其幸或不幸!)本质上正是由所有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们(也无论其幸或不幸门所创造——虽然他们未能走入满篇都只看见伟人和英雄的那种"历史"。正因为如此波普尔才以一种可敬的人道主义精神声称:"历史"没有意义!正是从这里,我们看到了克尔凯郭尔一种重要的意义,因为,他本人就拥有波普尔一样可敬的人道主义精神,从他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中,我们已经对此有了相当的了解。只是我们可能没有想到,他在这方面的思想,是出人意料地细致和深刻!正是在《恐惧和颤栗》一书中,克尔凯郭尔反复强调:作为个体的个人比普遍性(即黑格尔意义上的历史)更高。真正伟大的东西是人人都有同等资格来达到的。真正健全伟大的人格不会去当别人的老师。等等。在这之后,他以真正天才的洞见、人道主义的伟大、精湛无比的表述以及娴熟的幽默,讨论了莎士比亚在《理查德三世》中以无与伦比的方式塑造出来的最具魔力的人物格罗斯特。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是什么东西使他成为魔鬼的呢?"从他的回答中,我们能清楚地看出,他是怎样超越了"个人"可能有、或曾经有过的可怕的不幸,又怎样满怀着伟大、健全、清醒的人道主义尊严,面对着人群"摆平"了"个人":像格罗斯特那样的性格是不能靠将其与社会观念相调节来得到拯救的。伦理学实际上只能取笑他们,……这种性格的人基本是处于悖论之中的,他们决非比他人更不健全,除非他们不是在魔性的悼论中迷失,就是在神性的悖论中得救。时间和人们都对女巫、侏儒或是残缺不全的人感到好笑。毫无疑问,当人们看到一个残废人时,人人都会对之产生一种与道德观相连的倾向。既然这里的关系应该是存在本身破坏了这些人的健全,就像继母使孩子们变得乖张一样,这显然是不公平的。那本身毫无内疚的有魔力的个人一开始就因本性或历史环境而被排除在普遍性之外。……魔鬼也可以表现出对人的蔑视,请注意,是这样一种蔑视,它不会使魔鬼行事傲慢;相反,他的力量在于他意识到他比判断他的那些人要好。
是的,克尔凯郭尔是伟大的。他使我们看到现代社会中隐藏着的危险。我们甚至可以认为,他已经提出了海德格尔式的所谓"技术座架"的思想。正是这种所谓"技术座架"把我们引入了危险的现代生活方式,让我们处于"暗夜的中途"。在这一点上可以顺便指出,也许正是他启发了海德格尔。然而,也许正如海德格尔晚年所说,"技术座架"是人的"天命"。对于天命,就像对于神典一样,人又能够说什么、做什么呢?也许,用克尔凯郭尔自己的话说,天命,就是罪,而神典,就是得救。也许,对于天命或神典,我们所能说、所能做的就是:认识到它们的存在,仅此而已。
也许,克尔凯郭尔的伟大之处,就是格外帮助我们意识到了天命与神典的存在问题,意识到了罪与得救的可能。他实际上指出了,人群和他自己一样,也背负着一根"肉中的制"、一种前定的罪、一道十字架,赤身裸体地站在上帝面前。他之所以能做到这点,首先是因为他自己格外不幸地背负着自己的十字架,自己的罪。即那根神秘的、真实而非隐喻的"肉中的刺"。换句话说,他之所以伟大,或者说,他真正的伟大之处,是在于他从未因此而放弃;是在于他用他全部的人生和思想境界向我们指出: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正是——或首先是——在这种个人而非历史的意义上,我们说:他是一位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他多半最终会同意我们的看法,因为,正是他,他这样一个"个人",只愿意看到个人,而不愿意看到历史;他不愿意成为历史,而只愿意成为他自己。
也许,人无法逃避天命和历史,但人也始终面对神典。也许,人无法改变天命和历史,但人可以改变自己。
年表
1768年 迈克尔·彼得森·克尔凯郭尔十二岁,迁入哥本哈根。
1821年 入布日尔狄斯科伦学校读书。
1830年 入哥本哈根大学。
1834年 母亲逝世。
1834年 受教于马滕森。
1836-1837年 听保罗·弥勒关于形而上学一般概念的讲座。放荡时期。
7月 从父亲家搬出。听马滕森关于教义学的讲座。
1838年3月13曰 保罗·弥勒逝世。
l846年1月2日 《海盗号》首次刊登有关克尔凯郭尔的文章,并附漫画。
4月 因经济困难搬入托纳布斯克嘉德156号新住宅。
11月 《对我著作事业的看法》完成,但决定不予发表。
1849年2月 开始思考殉教的想法。
主要参考书目
Soren Kierkegaards Journals and Papers,ed. and tr. Howard V Hong andEd na H.
索伦·克尔凯郭尔:《克尔凯郭尔日记选》,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
S.Kierkegaard: Either/Or ,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7.
索伦·克尔凯郭尔:《恐惧与颤栗》,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
S.Kierkegaard: The Concept of Drea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7.
S.Kierkegaard: The Sickness Unto Death, Achor Press,1954.
索伦·克尔凯郭尔:《基督就是道路》,载《文化艺术论坛》第二期,艺术潮流杂志社1993年。
Frabco isapointe:soren Kierkegaard and His Critics,Westport,Connecticut,Greenwood Press,1980.
E·贝克尔:《反抗死亡》,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
Justin Wintle: Makers of NineteenthCenturyCulture,Routlege and KeganPaulLtd,1982.
翁绍军:《人的存在》,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
K·霍妮:《自我的挣扎》,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
K·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桂冠图书公司,1988年。
W·考夫曼:《存在主义》,商务印书馆,1987年。
让·华尔:《存在哲学》,三联书店,1987年。
L·J·宾克莱:《理想的冲突》,商务印书馆,1984年。
詹姆斯·C·利文斯顿:《现代基督教思想》,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
约翰·麦奎利:《二十世纪宗教思想》,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
F·费姆:《道德百科全书》,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
帕利·劳林:《丹麦王国史》,湖北人民出版社,197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