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怎样连接移动硬盘:荆棘上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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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姆的《伊利亚随笔》,令我联想到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惶然录》。你看,伊利亚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兰姆,而伯纳多.索阿雷斯也基本上等同于佩索阿,而且,兰姆(伊利亚)与佩索阿(索阿雷斯)都曾是朝九晚五、兢兢业业的小职员,生活的年代虽然不同,大致轮廓却相当。可是,这两本随笔集精神气质差别之大,就连一起被提起,我都觉得有些不伦不类呢。

关于兰姆的生平,有梁遇春的《查理斯.兰姆评传》可读,不过更好的法子是先直接从《伊利亚随笔》里寻找,虽然作者常常故弄玄虚,要隐去真实的兰姆,塑造出一个伊利亚来,不过这种取材于童年和回忆的随笔,似乎比起旁人的描述,更接近那个作者真实的内心。可作为索引来读的是《故伊利亚君行述》一篇,作者拟伊利亚朋友的口吻,对这位已逝的故人来了一番评述,很可以看作是兰姆的夫子自道,其中一段是:“他适应不了时代前进的步伐,只好勉勉强强跟在后边。他的生活习惯落后于他的年岁。他太像一个大孩子。那‘成人的袍服’套在他的肩上总显得不是那么合身。幼年时期的印象在他心底留下深深的烙印;他对于成人时代无端插入他的生活感到愤慨。这些,自然都是他的弱点。然而,弱点归弱点,它们却为理解他的某些作品提供了一把钥匙。”

在对兰姆全然不知的情形下读《伊利亚随笔》,给伊利亚先生画像,大约是一个矮矮瘦瘦的半老头,常年穿黑色燕尾服,头发花白,有点口吃,但是爱说俏皮话,脸上时时挂着笑,对任何小事或小人儿都一副兴味十足的神情。这位先生自己终生未婚,所以讽刺起已婚男女特别是已婚女性来,简直不遗余力,说什么“婚姻,究极说来,乃是一种垄断,而且还是一种容易招人妒忌的垄断。……然而,这些垄断了结婚权利的人,却把他们那特权之中最最惹人反感之处偏偏摆到咱们眼前来”,并且文章末尾还宣布“请他们在做人的礼貌方面改进一下吧,不然的话,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的真名实姓全公布出来,让那些肆无忌惮冒犯我的人知道知道我的厉害”。要是煞风景的弗洛伊德先生看到兰姆这篇文章,一定很高兴又找到了力比多作祟的明证。

相对于嘲笑他人,兰姆更善自嘲,一场大病尚未痊愈之时,他得出的结论竟然是“人害了病,能享受到君主似的特权。那些看护你的人走起路来悄没声息,安安静静地侍奉你,简直只用眼神、没有动作。可是,等你的病略有好转,看吧,还是他们这些人,对你的态度可就变得漫不经心,进进出出一点儿不讲礼貌,关门时砰地一下,开门就让它大敞着——所以,你不能不承认:从卧病床褥(叫我说,这该称为高踞宝座)到病体康复、稳坐在圈手椅中,简直等于尊严下降,跟王位被废黜差不离儿”。想想儿童为了吸引父母或亲人的注意,不惜淋雨生病,以享受母亲温柔的抚摸,或者一顿额外的美食,这个时候,你会发现“他太像一个大孩子”是对伊利亚最恰当不过的描述。

所以,我在想,兰姆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得到那班致力于小品文创作的中国作家青睐,是自然而然之事。林语堂《论幽默》里界定“幽默”,说“幽默与讽刺极近,却不定以讽刺为目的。讽刺每趋于酸腐,去其酸辣而达到冲淡心境,便成幽默。欲求幽默,必先有深远之心境,而带一点我佛慈悲之念头,然后文章火气不太盛,读者得淡然之味。幽默只是一位冷静超远的旁观者,常于笑中带泪,泪中带笑。其文清淡自然,不似滑稽之炫奇斗胜,亦不似郁剔之出于机警巧辩。幽默的文章在婉约豪放之间得其自然,不加矫饰,使你于一段之中,指不出那一句使你发笑,只是读下去心灵启悟,胸怀舒适而已。其缘由乃因幽默是出于自然,机警是出于人工。幽默是客观的,机警是主观的。幽默是冲淡的,郁剔讽刺是尖利的。世事看穿,心有所喜悦,用轻快笔调写出,无所挂碍,不作烂调,不忸怩作道学丑态,不求士大夫之喜誉,不博庸人之欢心,自然幽默”。这一番长篇大论简直可以直接拿来做《伊利亚随笔》的评语。

当然,《伊利亚随笔》也并非全然是一派和气,最最动人的一篇《梦幻中的孩子们(一段奇想)》写的是伊利亚给他的一双可爱的小儿女讲他们曾外祖母菲尔德以及约翰伯伯的故事,然后又讲到了他们的妈妈艾丽斯.温——顿,这个时候,大约伊利亚半梦半醒中意识到自己并未娶到年轻时的恋人艾丽斯.温——顿,于是“眼前两个小孩子的模样却渐渐模糊起来,向后愈退愈远,最后,在那非常非常遥远之处只剩下两张悲伤的面容依稀可辨;他们默默无语,却好似向我说道:‘我们不是艾丽斯的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我们压根儿就不是小孩子。艾丽斯的孩子们管巴特姆教爸爸。我们只是虚无,比虚无还要空虚,不过是梦幻。我们仅仅是某种可能性,要在忘川河畔渺渺茫茫等待千年万代,才能成为生命,具有自己的名字。’”然后,伊利亚从梦中醒来,发现刚才那一双依偎着他的儿女只是一个梦,真正陪伴着他的,是一直相依为命的堂姐勃莉吉特。

读到这里,突然觉得《一个单身汉对于已婚男女言行无状之哀诉》一篇里伊利亚“强词夺理”之下是无力感,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作带泪的笑,什么是荆棘上的歌。

梁遇春在《查理斯.兰姆评传》里头说“兰姆真有点泥成金的艺术,无论生活怎样压着他,心情多么烦恼,他总能够随便找些东西来,用他精细微妙灵敏多感的心灵去抽出有趣味的点来,他嗤嗤地笑了。十八世纪的散文家多半说人的笑脸可爱,兰姆却觉天下可爱东西非常多,他爱看洗烟囱小孩洁白的齿,伦敦街头墙角鹑衣百结,光怪陆离的叫花子,以至伦敦街声他以为比什么音乐都好听。总而言之由他眼里看来什么东西全包含无限的意义,根本上还是因为他能有普遍的同情”。那觉得天下可爱东西非常多的,准确地说是伊利亚,而不是兰姆。伊利亚是兰姆较好的那一部分。

伊利亚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等于兰姆本人,这是另外的问题。可以肯定的是,伊利亚是兰姆希望世人以及后人所了解的自己,就像站在荆棘上唱歌的鸟儿,它一定希望你聆听它的歌声,多过注视它脚下的荆棘。